第37章
這一切,在真正與那名外來刀客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連已經(jīng)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他們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驪皇帝給他們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說得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后,同樣如此。
雖然最終的結局,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驪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樓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輸家。但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驪皇帝在內,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強大。甚至到最后,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時候,甚至還會給人無形中一種大驪雖敗猶榮的錯覺。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心有余悸。
因為在虧本之中,那位大驪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于大驪宋氏的中岳神祇,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岳,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余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茍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岳名號一事上,再去跟大驪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驪皇帝一場相談甚歡的下棋過程當中,被問起之后,一向言談無忌的大驪國師,就說起過一些心得,其中有說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就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說,其余東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余味,那么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驪皇帝心懷怨懟,唯獨當年最早站隊錯誤的舊北岳神靈,只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愿意將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著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齷齪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就越難受,崔瀺還不至于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你要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么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設此次圍獵成功,興許只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現(xiàn)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將,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內,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或者說在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丑聞,將功補過這個說法,在這里說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后,擔任禮部官員一段時間,板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驪珠洞天,名義上是更加熟悉當?shù)孛耧L事務,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上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隨意按上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
饒是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有些佩服這個書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座王朝的廟堂之上,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于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六部主官,則都屬于后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
所以就有了那個名叫楊花的心腹大將,被強行擔任鐵符江江神一事,其實那名宮女雖然確實天賦異稟,可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至于如此倉促上位,以大驪皇帝的勤儉精明,一定會更好地利用她的潛力。
這位娘娘仍是硬著頭皮,費盡心機,讓宋集薪成為了白玉京的主人,獲得十二柄飛劍的認可,一樓一樓走上去。
看似是母親對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做出補償。事實上,沒有這么簡單,宋和,才是她真正視為己出的心頭肉,是寄予極大厚望的。畢竟一個朝夕相處,一點一點親眼看著長大,方方面面都讓她順心順意,一個遠在驪珠洞天,在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陋巷里摸爬滾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檔,她在最早的時候,試圖偷看過一次,但是被嚴懲,估計就是從那個時候,對那個長子,由痛心轉為死心,加上大驪宗人府上的宋睦,清清楚楚寫著早夭,名字被朱筆勾去,觸目驚心。
至于她的內心深處,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針,崔瀺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以及她為何以及如何,將長子宋睦作為弟弟宋和的墊腳石,那些不為人知的血腥細節(jié)和心路歷程,崔瀺不感興趣。
宮裝婦人笑道:“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呢?”
崔瀺一手負后,一手輕拍箭垛墻面,緩緩道:“知道啊,我打開京城大陣,開門迎敵,雖然初衷是好的,能夠讓那位阿良見識到我們大驪的誠意和退讓,可我卻還是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婦人用可憐眼神望著這位國師,幸災樂禍道:“皇帝陛下的性命,也是一個扶龍之人,能夠擅自放到賭桌上去的?”
崔瀺點頭道:“確實如此�!�
婦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驪國師,曾經(jīng)的文圣首徒,這個時候,如果悔恨得淚水漣漣,說不定咱們陛下會對你網(wǎng)開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過很多次的可憐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樣,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就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點難了。”
婦人臉色陰沉,終于撕破臉皮,直截了當問道:“咱倆這是要散伙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有何奇怪?怎么,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們是那風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婦人咬牙切齒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皇帝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擺手道:“莫要拿話嚇我,我崔瀺什么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長,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只要娘娘能夠熬過這一關,崔瀺自然愿意與你結盟。若是熬不過,娘娘且放心,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還算略懂一二,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宮裝婦人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崔瀺,你這個人很可怕�!�
崔瀺笑著不說話。
只是沒來由想起那個熟悉的身影。
曾經(jīng)在那個老頭子門下求學,還是少年的崔瀺,就經(jīng)常見到那個仗劍游俠兒來老頭子身邊,一個說圣賢道理,一個說江湖趣事,兩個人純粹是雞同鴨講。很多年之后,崔瀺一意孤行,不認那個授業(yè)恩師,叛出師門,之后更是做出欺師滅祖、師兄弟手足相殘的一系列事情,崔瀺從不后悔,一切只為大道!
但是失去了那個人的友誼,讓崔瀺如此心情冷漠的人,也覺得遺憾,遺憾到有些后悔。
可如果再給崔瀺一個重頭選擇的機會,一樣是如此,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后,往往就再無半步退路了。
此時城頭,崔瀺的話語尚未落地,一只金羽鷹隼就破空而至。
它驟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后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它死死盯住婦人。
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茅修行,什么時候躋身上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任何你跟任何人的交往。同時,你即刻起,將手中竹葉亭所有檔案轉交給崔國師,你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它扭轉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
宮裝婦人只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不時去長春宮探望我。”
它點頭道:“當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yǎng)心房繼續(xù)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游移不定。
它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后要我告訴你,大驪因為那人而國力受損,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你不用多想�!�
宮裝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宮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它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臭婊子爛婆娘狐貍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宮裝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它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瞬即逝。
等到這頭金色鷹隼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墻上,臉色煞白。
竹葉亭是她苦心經(jīng)營出來的諜報結構,是大驪王朝的一根影子棟梁,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
殺人不過頭點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仍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原本已經(jīng)恢復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
就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消息也不愿傳回大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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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澹江那段激流險灘,無異于老百姓眼中的鬼門關,故而船夫舟子每次攜客歸來,必然收獲頗豐,囊中鼓鼓,系舟于貫穿小鎮(zhèn)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樓,夾雜有眾多販賣廉價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以供船夫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臺面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傭了一位船夫,去游覽那段石林森嚴如槍戟的河段。
船夫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漲,且健談,雇傭小船的客人是個老先生,滿身寒酸氣,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看上去最少也是花甲之年的高齡,卻還要獨自出游,這讓船夫有些納悶。
小船在激流之中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上,船夫看著老先生側過身、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里有些發(fā)笑,讀書人不管歲數(shù),好像都這樣。像船夫就實在不明白那些個水里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比咱們紅燭鎮(zhèn)兩岸的婆娘更好看��?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灘后,來到?jīng)_澹江的平穩(wěn)水面,船夫大略說過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后,隨口問道:“老爺子,你是外鄉(xiāng)人?哪兒的啊,不過咱們的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xiāng)是在老遠的地方,就是喜歡游覽風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你老看著年紀不小嘍,可得悠著點�!�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你個問題,你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你覺得咱們大驪的風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杰地靈�!�
“那咱們紅燭鎮(zhèn)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貴了點�!�
“那咱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咱們大驪國師的棋術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強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除了第一個問題,后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夫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為他發(fā)現(xiàn)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么事情都喜歡點頭說對。
快上岸的時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頭的老先生,船夫實在忍不住笑了,“老爺子啊,你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哪有你這么只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么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問。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上過學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就好,萬事不難�!崩先斯笮�,然后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夫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息,最后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人點點頭,笑瞇瞇道:“大驪是有點不一樣啊。為什么呢,我途徑一座只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結果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上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桿跟仙人說話的,當然了,心里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呦呵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你還看過神仙吶?那這么多路,可沒白走,比我強,那些個外鄉(xiāng)游客,都說我們沖澹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么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古怪玩意兒�!�
老人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就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那兩名烽燧戊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后,臨走前丟了金錠在地上。”
船夫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fā)大財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人點頭贊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擔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你吧?”
老人看著神色誠摯的船老漢,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夫放下心后,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
船夫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人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人一番天人交戰(zhàn),“沒事,上岸之后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你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上滋味了,咱們別去了。你要是真想喝酒,我?guī)闳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zhèn)自釀土燒,價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窮酸老先生站起身后,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夫頓時臉色發(fā)白,想要后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xiàn)出原形迅速遠遁,更是奢望。
老人繼而又笑著說道:“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老漢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老秀才登岸后,緩緩離去。
這名船夫熱淚盈眶,等到終于能夠動彈的時候,立即躍上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圣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
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
結果驛卒讓他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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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一座老舊學塾,每天就是捧書看書讀書。
更奇怪的是,少年經(jīng)常讀著讀著,就哭得滿臉鼻涕淚水一大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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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地有氣
先前龍須溪與鐵符河交界處,正是一條水勢磅礴的瀑布。
只是現(xiàn)如今龍須溪應當稱呼龍須河才對,鐵符河亦是改成了鐵符江。
夜幕中,有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尤物女子,站在溪水河水交界處的青色石崖上,年輕女子身材極好,撐得胸口處的衣衫高高鼓起,可謂低頭望去不見腳尖,以至于那團金色絲線劍穗,就那么盤踞之上。
她正是那位娘娘身邊的貼身婢女,雖然極貌美,卻有一個鄉(xiāng)野村婦的粗俗名字,楊花。
女子先將那柄本名為符箓的東寶瓶洲劍中重器,猛然擲入江水。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脫衣,一件件褪去,隨手丟入水花四起的鐵符江水之中。
最終她露出一副曲線婀娜、潔白無瑕的完美胴-體,沐浴在月光水霧之中,襯托得她愈發(fā)仙氣裊裊。
然后一步跨出,修長嬌軀,直直墜落。
她要入水成神。
已經(jīng)獲得大驪朝廷敕令的女子楊花,今夜要成為這條鐵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驪王朝的縣,分大中小三等,河水也是如此,河水之下的溪水,為最底層的水運神靈,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鎮(zhèn)一方水路,一律只賜號為河婆,不得僭越獲封為神,之上的河水,各自分上中下三等,龍須溪如今連升兩級,即從溪水升為中等河水。河水之上的江水,并無高下區(qū)別,如今鐵符河一躍成為大江。
只是鐵符江、龍須河這首尾相連的兩條江河,皆暫時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
一切從簡。
兩位新晉江河正神神,都不是龍泉縣熟悉的名字,其中鐵符江正神,叫楊花。
相比江神敕封的雷聲大雨點小,大驪朝廷一口氣敕封了三位正統(tǒng)山神,分別是披云山、點香山和落魄山。
封神儀式,聲勢浩蕩,大驪皇帝的親筆圣旨,圣人阮師幫忙宣告開壇,禮部侍郎的宣讀內容,欽天監(jiān)青烏先生的“埋金藏玉”,當?shù)馗改腹�、龍泉縣縣令吳鳶,為兩尊泥塑金身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縟節(jié),半點不差。
東寶瓶洲的山神,分五岳正神,一般的山神,土地,總共三層,老百姓俗稱的土地爺,有點類似官場候補。
一般說來山脈峰巒,哪怕過上百年千年,規(guī)模大小,終歸是個定數(shù),所以土地山神很難原地升遷,但也不絕對,若是地界上出現(xiàn)一位結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后被朝廷器重,成為地位超然的國師、真君,就有可能雞犬升天,畢竟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其中落魄山一尊山神,尤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余兩尊通體鎏金的泥胎神像,這尊山神像,專門打造了一顆金色頭顱,其余衣飾則彩繪,并不涂抹金粉,據(jù)傳這是朝廷下達的密旨。
渾濁江水之中,頭頂就是轟然墜落的洶涌瀑布。
女子一只腳的腳尖,輕輕踩在那柄珍稀道家符劍的劍柄上,金色劍穗如藤蔓,不知何時輕輕纏繞住她的腳踝。
懷璧其罪。
雙眼緊閉的女子睫毛微顫,有淚水緩緩流淌出眼眶,身處江底,那點淚水自然轉瞬即逝。
哪怕她天生體質異于常人,自幼就親近大江大水,年少時有游方道士找到她家,給她測了八字,說她容易招來一切水中陰穢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獨自靠近水源,尤其是無根之水臨時匯聚的地方。姓楊命花的少女逐漸長大,很快就被一位大驪青烏先生相中,帶到了那位娘娘身邊,修習上乘水法,修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隨隨便便三年修行,就頂?shù)蒙蟿e人耗費三十年、甚至更長歲月的苦功夫。
但是真正迫使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原因。
要知道成為河伯河婆、江水神靈一事,從來就被正統(tǒng)練氣士視為“斷頭路”,根本不是什么長生正途。
試想一座長生橋,明知它半道崩塌,讓人根本到不了對岸,那么算什么長生橋?
她心里清楚,這叫懷璧其罪。
因為她獲得了那柄京城符劍的認可,在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箓。
獲得這樁天大機緣之后,她的修為更是一路暴漲,就當她覺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時候,但是與此同時,接連的噩耗,來得悄無聲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劍,交給坐鎮(zhèn)驪珠的阮邛去兩次劈開斬龍臺。然后交還到她手中的符劍,就已經(jīng)是差點支離破碎的境地,她還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驪奉為座上賓的兵家圣人,她只得咬牙接受這個結果,可是她怎么都沒有想到,皇帝陛下一紙令下,臨時敕封她成為鐵符江的水神。
江水之中,踩在劍上的女子,靜止懸停,恰似一尊神祇立于神龕。
她摒棄一切雜念,開始靜心凝神,雙手掐訣,不動如山。
她先是那頭青絲一根根脫落,消散于江水之中,隨流而逝。
緊接著身軀的血肉,一點點消融。
劇烈的疼痛,不僅僅來自血肉,更多是來自魂魄深處的哀嚎,讓以大驪不傳秘術隔絕感知的女子,那具逐漸血肉模糊的嬌軀,仍然顫抖不止。
形銷骨立!
到最后,女子淪為了一副真真正正的骷髏。
水面沸騰,蒸汽高升。
那柄半毀棄的符劍在江底,始終紋絲不動,但是依稀可見女子形態(tài)的恐怖白骨,開始搖晃起來,如水草飄忽,脆弱至極,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江水一沖而走。
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那柄道家符劍“符箓”的金色劍穗,一縷縷金黃絲線,開始散發(fā)出金黃色的光芒,不但將女子的腳踝捆綁得更加緊密,還不斷向上緩緩攀援,最終在白骨膝蓋處停滯不前。
這才讓白骨穩(wěn)住了身形,幫助她不至于被江水蘊藉的玄妙神意所鄙棄,徹底淪為最低賤的水鬼陰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偽圣。
只見白骨頭頂,開始生出第一縷發(fā)絲。
不是之前龍須溪河婆“老嫗”的那頭鴉青色長發(fā),而是淡金色的發(fā)絲,一根根頭發(fā)出現(xiàn)在白骨之上,愈發(fā)茂盛,最終匯聚出一頭長達數(shù)丈的金色長發(fā),無比絢爛。
這屬于百年難遇的“雨師”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論大小,終究是依附于大地之上,順勢流淌。而幾乎已經(jīng)在寶瓶洲絕跡的雨師,卻能夠算是天上神靈,雖然雨師品秩不會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異,就像尋常練氣士對上同境的劍修,戰(zhàn)力其實很懸殊。有點類似官場上那位提燈籠老人的郎中官職,分量之重,遠超品秩相同的其他大驪官員。
道教推崇的大羅金仙,佛門護法的羅漢金身,世間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謂的金枝玉葉,都帶了一個金字。
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實是一個虛指,并非說神祇真正做到了遍體渾然皆金身,龍須溪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實不過是孕育出眼眸一點金光而已。而這位女子,卻是象征雨師資質的滿頭金發(fā),有著天壤之別。
女子開始恢復容顏。
白骨生肉。
最后當她睜眼,已經(jīng)猶勝之前的姿色。
一襲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誘人至極的嬌軀。
她向前緩緩前行,如履平地,呼吸自如,比起在靈氣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讓她感到酣暢淋漓。
女子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劍從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橫在身前,她輕輕拔劍出鞘,凝視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如同一位美人臉上的道道傷疤,讓人遺憾讓人可憐。
已成大驪江神的楊花手腕一轉,將符箓劍鋒豎起,低頭望去,凝視著唯有鋒銳不減當年的它,柔聲道:“到頭來只有你,對我不離不棄�!�
符劍微顫,靈氣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氣盡無。
“我不會嫌棄你的,斷頭路也好,我們一起走到最后。”
楊花低下頭顱,微微側過臉頰,用鋒刃在她臉上割出一條條血槽,深可見骨。
鐵符江水,滾滾流逝,水勢愈發(fā)雄渾壯烈,殺氣騰騰,絕無半點幽怨惆悵。
世間事,懷璧其罪。
世間人,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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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須河畔的青牛背那邊,老人蹲在石崖上抽著旱煙,石崖邊緣小心翼翼坐著一位“年輕婦人”,頭發(fā)下垂,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升為被大驪朝廷認可的正統(tǒng)河神,她已經(jīng)能夠靠這種方式短暫上岸,不要小看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無力。
長發(fā)覆滿石崖下方水面的婦人,怯生生道:“仙長,憑啥我馬蘭花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廟?哪怕丁點兒大的一座小破廟也行啊。”
老人吞云吐霧,嗤笑道:“就你那爛大街的名聲,還想有持續(xù)不斷的香火?怕是只有幾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況你以為享受香火祭祀,能夠旱澇保收?而且就是一門躺著享福、屁事不做的勾當?”
婦人訕笑道:“仙長,你知道我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的村野婦人,你老人家給說道說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諱,惹惱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給仙長添了麻煩,我這心里就難受得緊�!�
說到頭發(fā)長見識短的時候,婦人眼角余光瞥了下那一頭青絲,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頭發(fā)長,可是真的長。小鎮(zhèn)上那些陽壽短暫的婆姨愚婦,好些人四十來歲,就已經(jīng)頭發(fā)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論身份,論家底,她們拿什么來跟自己這尊堂堂河神媲美?
老人緩緩道:“祠廟一起,神壇一立,香爐一擺,第一炷香點燃之后,你就算是跟這方水土真正相依為命了,例如之前從紅燭鎮(zhèn)傳來兩次地震,龍泉縣這邊也跟著地動山搖,江水晃蕩,你如果有了地盤祠廟和泥塑金身,那么你就要遭受這種震動帶來的沖擊�!�
婦人雖然故作點頭附和,可內心有些不以為然。
老人面無表情,一手持煙桿,閑著的那只手隨意在石崖上輕輕一叩。
婦人渾身血肉瞬間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下竭力哀嚎,身軀瘋狂扭轉翻滾。
老人對此視而不見,緩緩道:“山水正神為何選擇死心塌地跟隨山下君王,幫著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來源一事,山上人的一場場神仙打架,會影響到一地氣運的興衰起落,也是關鍵。誰樂意自己朝不保夕,說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創(chuàng),后天就會消亡于天地間?”
“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風、文教、兵戈諸多底蘊和變故,也會影響到你們的道行,或是潛移默化,或是突逢變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轉移。前者,是鈍刀子割肉,后者,是禍從天降,你啊,好好珍惜當下的閑散光景吧,這才是真正的逍遙快活似神仙�!�
婦人再不敢上岸,臉色雪白的那顆頭顱緩緩浮出水面,求饒道:“大仙,奴婢知曉輕重利害了�!�
老人揮揮手,“滾遠點�!�
婦人潛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間穿過那座石拱橋,遠遠遁去兩三里水路。
先前還是龍須溪河婆的婦人,優(yōu)哉游哉路過鐵匠鋪子那邊的河段,如今她已經(jīng)沒那么懼怕那位手段厲害的小妮子了,畢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懇懇為兵家圣人,增加流水的陰沉重量,偶爾也會被那個小姑娘喊去問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小鎮(zhèn)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覺得自己的腰桿已經(jīng)很粗了。
至于那個在婦人眼中很古怪的秀秀姑娘,按照兩人的閑聊,婦人得知她除了每天打鐵,還會繼續(xù)盯著那棟馬上修繕完畢的老屋,再就是隔三岔五幫忙打掃幾座宅子,還把那籠老母雞和雞崽子,全部搬去了鐵匠鋪子那邊。
婦人其實完全不理解這個姑娘的想法,一位兵家圣人的獨女,怎么活得跟小鎮(zhèn)尋常人家的閨女似的,乏味無趣不說,還沒啥遠大的志向。
不過她可不敢把心里話,說給阮秀聽。
那條火龍的厲害,她成為正統(tǒng)河神之后,感觸愈深。
不過婦人如今覺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認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敵為友了,還算兵家圣人的半個幫工,而且怎么也算是楊老頭的不記名弟子了吧?
這些事情,都讓婦人尤為得意。
其實她也記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經(jīng)常好了傷疤忘了疼。
但她樂在其中。
獨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見圓月,便欣然忘憂。”
良久之后,一位眉心有朱砂的少年緩緩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邊,唉聲嘆氣。
楊老頭笑問道:“今天在學塾讀書多不多��?”
“少年”國師被這句話傷得不行,竟是氣得渾身顫抖。
老人沒有繼續(xù)在他傷口上撒鹽,畢竟做過短暫的盟友,“袁家文昌閣和曹家武圣廟,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選址一事,卻還沒敲定?你就不幫幫你那個學生,真愿意看著他的仕途,就在這龍泉縣折戟沉沙?”
眉心朱砂的俊美少年臉色頹喪道:“擱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現(xiàn)在你覺得我還有這個必要嗎?”
楊老頭點點頭,“慘是慘了點�!�
少年惱火道:“喂,老楊頭,你當時不幫我求情也就算了,你還好意思冷嘲熱諷?!”
楊老頭不為所動,“我這頂多算陰陽怪氣,不叫冷嘲熱諷�!�
老人想了想,又說道:“我舍得拉下這張老臉,替你求情,有用嗎?”
少年嚅嚅喏喏,“總得仗義執(zhí)言,說點什么嘛�!�
少年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著高不見頂?shù)纳铄湟箍�,自言自語道:“你跟宋長鏡是不是跟我一樣,有過私底下的盟約?”
楊老頭笑道:“有啊,而且沒怎么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會跟宋長鏡鬧出那么大動靜來,與其讓你們皇帝陛下費心猜疑,還不如放在臺面上,讓他自己看見,心里有個數(shù)。不過我估計以宋長鏡的桀驁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當面一五一十說了的。”
少年憤憤道:“我只是運氣不如宋長鏡罷了。我就不該來這個破地方,還洞天福地呢,他娘的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老人笑道:“對另一半國師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坐起身,怒道:“楊老頭,你再這么說話,我跟你掰命�。 �
楊老頭轉頭看了眼遭受接連橫禍的少年,不再火上澆油,“你有沒有意識到,在被斷去牽連后,你變了很多?”
少年皺了皺眉頭,納悶道:“有嗎?”
老人點頭,神色認真道:“有。心性漸變,魂魄漸穩(wěn),雖然修為已經(jīng)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比較之前的那個國師崔瀺,你總算有一點少年崔瀺的模樣了。”
少年臉色鐵青,眼神冒火。
老人望向遠處,打趣道:“看來讀書還是有些用處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這副寶貴身軀的崔瀺,如今就像是遷徙遠方、扎根當?shù)氐囊泼瘛?br />
崔瀺,一分為二。
國師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軀,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籠。
少年不愿在此事上糾纏,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投水自盡算了,趕緊轉移話題,“皇帝陛下先前沒有答應將龍須溪和鐵符河,合并為一條江水,然后全部劃分給河婆,而是一分為二,各自提拔。同時將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無征兆地提拔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顆黃金頭顱,送往這龍泉縣城。如此說來,是將皇弟宋長鏡,和那位枕邊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楊老頭望向西邊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山峰,問道:“你崔瀺,崔大國師也需要這么揣摩帝心?
少年愣了愣,喟然長嘆,“一是久在樊籠里,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喜歡陽謀,堂堂正正,實在是讓人小覷不得。換成別的王朝,宋長鏡早就篡位了,至于那個娘們,說不定早就嘗過女帝的滋味了�!�
“東寶瓶洲小歸小,有一件事情,是別洲沒有的,那就是有據(jù)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現(xiàn)過一位君臨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婦人,蠢蠢欲動,想要摘得頭魁,借此機會混一個流芳千古,哪怕是遺臭萬年,估計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驪能否熬過這個坎,就算熬過去,又不知道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會做什么�!�
說到最后,少年驀然神采奕奕。
楊老頭問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嘆了口氣,神色復雜道:“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少年使勁揉了揉臉頰,“那龍尾郡陳氏,突然在這里開設學塾,無償為龍泉縣所有蒙童授課,重金聘請了三位先生,無一不是名動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與陳氏關系莫逆的客卿清客。這其中有沒有潁陰陳氏的授意?是不是他們這一支儒家文脈,在寶瓶洲有所圖謀?”
楊老頭呵呵笑道:“我知道這段因果,但是不告訴你,反正你馬上就要卷鋪蓋滾出這里了。我能跟你聊這么多,就很仁至義盡。”
少年崔瀺這次倒是沒有生氣,“走了好�!�
少年站起身后,瞬間變臉,氣得跺腳,暴怒大罵道:“好個屁!帶著兩個天大麻煩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給那小子當?shù)茏�,是怎么回事?!老頭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沒了境界修為,沒了身份地位,干脆就連學問也丟光了?!你要是敢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我這次保證罵的你狗血淋頭,老頭子你這叫臭不要臉,耍無賴知道不,做人要講點良心講點道理啊……”
楊老頭伸出大拇指,嘖嘖道:“少年俠氣,英雄膽色�!�
少年突然止住罵聲,小聲問道:“我可沒指名道姓,老頭子曾經(jīng)是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啊,現(xiàn)在就剩下那么丁點兒了,總不能還可以聽到我的言語吧?”
楊老頭站起身收起煙桿,拍拍屁股準備走人,“那可說不定,畢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會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陣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本本最尋常的儒家蒙學書籍,依次憑空浮現(xiàn)在少年身前,無人翻動,卻自行緩緩攤開了第一頁。
眉心朱砂的少年呆若木雞,如喪考妣。
楊老頭揚長而去,“唉,有人又要讀書嘍�!�
少年眼神呆滯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開始撕心裂肺地大聲朗誦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少年猛然回過神,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你大爺!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將我的話語傳給了老頭子?!老王八,沒你這么欺負人的啊,我不過是說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這么記仇嗎……”
少年沒來由手掌一抖,痛得打了個激靈,如有嚴苛學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規(guī)矩戒尺敲打頑劣學生。
少年繼續(xù)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事樊斍逡�,含和吐明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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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鎮(zhèn)枕頭驛門口那邊,對一個窮酸老先生惡語相向的驛卒,大概是覺得不能跟一個糟老頭子動拳腳,最后還是罵罵咧咧跟老人說了答案,說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離開了,是順著繡花江往南去的。
驛卒看到老頭子轉身離去后,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記得是自家驛站門口,悻悻然拿腳尖抹掉。
自從那些孩子來了枕頭驛之后,就怪事接連不斷,最后還害得為人厚道的驛丞大人丟了官身,真是一幫掃把星。
背負行囊的老人走在街道上,仔細想了想后,臨時決定就此作罷,路遙知人心而已。
老人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枚碧玉簪子,隨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則去往了西邊。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是否殊途同歸,不知道,不好說。
但是腳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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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大船上,因為有一頭礙眼礙事的白色驢子,害得陳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頭那邊,不得舒舒服服坐在船艙。
好在四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氣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而已,不過很快就笑嘻嘻讓林守一幫著牽著毛驢,他爬上驢背,坐船又騎驢,讓李槐笑得合不攏嘴。
附近大船乘客一臉看白癡的眼神,看著這些少年和孩子。
林守一握著韁繩,江風徐徐而來,輕輕吹拂少年的鬢角發(fā)絲,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黃紙符箓和《云上瑯瑯書》。
陳平安蹲在一旁,正在動作嫻熟地拿柴刀劈砍綠竹,他答應過要給林守一和李槐做兩只小書箱。
蹲著也不愿摘下翠綠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突然驚訝道:“小師叔,你頭上的簪子不見了!上船之前,分明還在的。”
陳平安愕然,摸了摸頭頂發(fā)髻,有些茫然,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少年習慣了種種意外,雖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沒關系,我記得那八個字,以后給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樣的字�!�
李寶瓶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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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紅燭鎮(zhèn)街上的老秀才,會心一笑,低聲道:“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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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繡花江很秀氣,綠波蕩漾,沒有什么疾風勁浪,水面寬闊卻給人溫婉感覺。
陳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兩層,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賈旅人,李寶瓶是不怕生的,喜歡背著小書箱往人堆里湊,豎起耳朵聽他們高談闊論,一般文人士子見到是個長得靈氣的小姑娘,還背著個遠游求學的綠竹小書箱,又是安靜嫻靜的,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大人們便有些善意笑臉,對小姑娘并不放在心上,繼續(xù)閑聊,言談無忌。
李槐小心翼翼控制著韁繩,騎著白色毛驢在船頭小范圍打轉繞圈,如同巡視邊關的大將,不可一世。說來奇怪,白驢還真就只愿意讓李槐騎乘,這讓李槐高興壞了,至于什么風雪廟神仙臺的魏晉,將來是要來牽走驢子的,到時候讓李槐記得跟那人討要報酬,只管獅子大開口就是,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給李槐當做了耳旁風。
林守一來到陳平安身邊,背靠船欄內壁而坐,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么阿良說我是練氣士了?又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
陳平安停下手中柴刀的削片動作,笑道:“當然想知道,但是沒好沒意思問,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郁悶,學塾三人當中,瞎子都看得出來,陳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寶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陳平安應該是更加親近李槐的,至于是不是因為都出身小鎮(zhèn)市井陋巷的緣故,或是自己太過沉默寡言的關系,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對這些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其實少年也從不真正在意。
但是林守一難免郁悶。
林守一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銀色小葫蘆的厲害?”
陳平安先是不露聲色地環(huán)顧四周,然后點頭低聲道:“連阿良都說這是少有的什么養(yǎng)劍葫蘆,當然很寶貴稀有�!�
林守一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當初因為練拳拒絕喝酒,錯過了多大的機緣?我之所以能夠正式登山,成為一名練氣士,就是普通人眼中的山上神仙,就是因為一次次喝過了小葫蘆里的酒。喝過酒之后,我感覺得到,無論是血肉筋骨,還是視覺聽力,還有體魄腳力,原本這趟遠游走得最吃力的人,我到后來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腳步了,你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手指下意識摩挲著沁涼的綠色竹片,“離開鐵符河河邊后,臨近棋墩山附近,你其實后邊的山路就走得很輕松了�!�
林守一臉色不變,輕描淡寫道:“哦。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阿良懶散得很,本事大卻不愿意管小事。那么我是帶路的,當然要照顧到你們每個人的腳力,什么時候停下來休息,要心里有數(shù),需要讓大家走得不那么累的同時,還要盡可能讓你們靠著走路增長腳力,以后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用那么吃苦。”
林守一看著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雙手環(huán)胸,沒來由冷哼道:“別人說這話,我可不信�!�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竹片,笑問道:“越來越順手了,不過肯定是最后一只竹箱做得最好看,那么這一只先給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騎在老驢上的厲害,搖頭道:“算了,先給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幾句。”
陳平安笑了,“那我盡量給你做得結實一些,多用點繩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后真能夠像阿良那樣飛來飛去,不牢固一點,怕是背不了幾天。”
林守一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這個家伙的想法,實在是很難,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問道:“為什么在枕頭驛,阿良走了沒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李寶瓶?”
陳平安臉色認真起來,反問道:“你覺得我跟寶瓶關系好,還是跟那對父女關系好?”
林守一沒好氣道:“廢話�!�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必須要讓寶瓶清楚知道,從她們家里走出來的人,做了什么事情。朱鹿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給她設置陷阱的時候,她不單單是猶豫那么簡單,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來。如果說在棋墩山,因為她的亂來,讓我們都陷入危險,可既然事后大家安然無恙,我可以認為是她救父心切,設身處地去想,未必做得比她更好,所以我雖然心里有氣,可絕不會當面埋怨她半句話,但是在枕頭驛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不值得被原諒。我覺得只要別給的好處夠多,別說是她的小姐寶瓶,其實誰都會被朱鹿出賣�!�
陳平安有些感傷,“如果她還是這樣的性子,總有一天,她爹真的會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這么一個不錯的人,活著離開紅燭鎮(zhèn)后,最后還要死在自己女兒手上。為什么明明有爹,卻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臉色冷漠,“你以為世上每個爹娘都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