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李槐問道:“那幅《搜山圖》你怎么送給林守一?我看得出來,你也挺喜歡啊�!�
陳平安舉起一支玉簪子,借著燈光,仔細(xì)凝視簪子上的細(xì)微紋路,“我怕好東西我拿不住,你們又不是外人,送給你們,我不心疼�!�
李槐哪壺不開提哪壺,試探性問道:“一晚上開銷兩千兩銀子,也不心疼?”
陳平安放下玉簪和刻刀,收起放回盒子,板著臉說道:“我得出去走走,多走幾步看看風(fēng)景,就當(dāng)是賺回幾兩銀子了�!�
李槐扭頭看著陳平安的背影,孩子偷著樂呵。
李槐等到陳平安關(guān)上房門后,默默告訴自己,以后一定要把某件最好的東西,送給陳平安。
因?yàn)檫@個家伙,一路走來,走過那么多的山山水水,光是陪著膽小的自己去遠(yuǎn)處撒尿拉屎,然后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陪自己說話,就不知道多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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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不敢四處亂逛,走向那座涼亭,看到林守一意料之中坐在那邊,不敢打攪這位隊(duì)伍之中最早脫穎而出的山上神仙,遠(yuǎn)觀了一段時間,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就看到林守一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陳平安走入涼亭,相較于走入秋蘆客棧之前的俊朗少年,當(dāng)下的林守一好像多了些飄逸風(fēng)采。
林守一挑了一個不尷尬的話題,“那個崔東山跟我借了一張符箓,就打破客棧的規(guī)矩,走出這座涼亭,跳入那口老水井,消失不見了�!�
陳平安輕聲道:“崔東山是死是活,我管不著,也不會管�!�
林守一憋了半天,轉(zhuǎn)頭望向水井那邊,“下榻秋蘆客棧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應(yīng)該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陳平安點(diǎn)頭道:“以后我會的。”
林守一轉(zhuǎn)過頭,小心打量著草鞋少年的臉色和眼神,“就這樣?”
陳平安反問道:“不然?”
林守一自嘲道:“我還以為你會跟我講道理,或是直截了當(dāng),卷起袖子打我一頓再說,我其實(shí)已經(jīng)做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準(zhǔn)備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說話,斜靠著涼亭柱子,望向老城隍遺址的那口水井,陳平安看不出什么名堂。
林守一看著陳平安,“對不起�!�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盤腿坐好,然后眼睛不眨地使勁盯住老水井。
林守一如釋重負(fù),隨即納悶問道:“你在做什么?”
草鞋少年一本正經(jīng)道:“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已是修行中人的冷峻少年,趕緊伸手使勁揉著臉頰,只為了不讓自己笑出聲。
————
寒食江畔,大水府邸。
主位上的青袍男人望向堂下客人,不斷有人起身舉杯敬酒,說著歌功頌德的言辭,難免流露出一些志得意滿。
方才就有一位享譽(yù)朝野的文豪,再一次起身敬酒,說本郡這么多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一切歸功于他這位水神老爺,言語之中,一郡民生好與壞,跟那個魏姓郡守毫無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這種略顯赤裸的溜須拍馬,在座有一人,身穿黃庭國從三品官服,毫不猶豫地起身敬酒,附和那位文豪,滿嘴溢美之詞,身為從三品高官,一州別駕,此次祭祀大典官階最高之人,面對高坐主位的他,一樣口口聲聲水神老爺。
一旦成為享受香火的神祇,生前姓名、家族,皆為隱諱,至于能夠面見神祇之人,為尊者諱,一般都需要注意這一點(diǎn),不會指名道姓。
“老爺”這個說法,是一個比較穩(wěn)妥的通俗稱呼,至于為何如此,眾說紛紜,其中一個說法最言之鑿鑿,說是道祖的三位親傳大弟子當(dāng)中,有一人喜好稱呼恩師為老爺,道祖欣然接受,于是便流傳至今了。
青袍男子緩緩收回視線,堂下左右兩側(cè)坐著四名心腹,追隨他身邊征戰(zhàn)四方,長的有三百多年,短的也有百余年,其中一位幻做人形之前,本尊是一尾鮮紅鯉魚,與大驪沖澹江的某位鯉精野修,稱兄道弟,關(guān)系莫逆。
不過這位鯉魚精,此時有任務(wù)在身,位置空著。
一位是水蛇修煉成精,使用一對鐵锏,是他無意間獲得的仙人遺物,每次與人廝殺,嗜好以鐵锏打爛對手的頭顱。他喜好吞食童男童女,只是受青袍男子的約束,偶爾才會出去覓食,不敢太過肆無忌憚。
還有一位是攔水蛤蟆出身,天資最好,但是生性懶惰,境界反而最低,只是天賦異稟,動輒就會在大江大河的岔口,吞下大量江水,只要不合上嘴巴,就能一直汲水不停,永遠(yuǎn)不會撐爆腹部。故而誰也不敢欺辱,深受青袍男子的器重,曾經(jīng)有兩位聯(lián)手犯上作亂的河流水神,聚集了許多勢力,試圖推翻青袍男子的位置。這位寒食江水神的得力干將,便奉命偷偷上岸潛入一條河水源頭,然后現(xiàn)出真身,體型如同一座山頭,硬生生吞掉了河水源頭,迫使那位河神不戰(zhàn)先降,導(dǎo)致另一位河神孤立無援,最后被青袍男子打爛祠廟和金身,碎塊全部沉入寒食江底部某處,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位,有些格格不入,美髯儒衫,文質(zhì)彬彬,若非臉色黑青,異于陽間活人,怎么看都像是書香門第里的中年儒生。
寒食江長達(dá)八百里,途徑三州八郡地界,因此黃庭國北部,都需要仰仗這條大江的滋潤。此人雖然從不以戰(zhàn)力著稱于這座大水府邸,卻是公認(rèn)的首席軍師,始終躲在幕后,為水神老爺出謀劃策,也不喜歡拉幫結(jié)派,特立獨(dú)行。
大堂上端茶送酒的美婢丫鬟,一半是人間美色,還有一半涂抹特殊脂粉、以此掩飾死尸之氣的女子,則是落水身亡的水鬼。
世間水鬼,不管是溺水而亡還是投水自盡,自然不是誰都能夠成為水鬼,死后必須是戾氣難消,以及死前的先天體質(zhì),和身亡時的時辰,都有講究說法,三者兼?zhèn)洌瑑e幸得以魂魄凝聚不散,才有被大水府邸收納為丫鬟的可能性,其中又有水鬼受那罡風(fēng)摧殘,不斷煙消云散。
比如那多在金秋時節(jié)吹拂的拍魂風(fēng)和吹魄風(fēng),五行之中金主殺,兩股風(fēng)一在白天,一在黑夜,輪流飄蕩,是鬼魅的天敵之一,俗世所謂的“魂飛魄散”,這是來源之一,兩風(fēng)一般只對陰物產(chǎn)生威脅,但若是活人極其體弱、福澤纖薄,也有可能被此風(fēng)傷及。
再有所謂的秋后問斬,朝廷官府一般都在秋天行刑,即是此理,為的就是防止厲鬼橫生。
除此之外,凡俗夫子聽過就算的一陣陣春雷聲,對邪穢陰物而言,當(dāng)真好似催命鼓,更是一道道難熬的關(guān)口。
由此可見,若說做人不易,做鬼好像同樣不算容易。
四位大水府邸的心腹大將之外,便都是登門恭賀的客人了。
青袍男子最順眼的人物,當(dāng)然是那個如今大名鼎鼎的文豪,當(dāng)年不過是個不小心失足跌水的窮酸秀才。可惜此人實(shí)在不是做官的料,哪怕有他這尊水神老爺扶持幫襯,依然只做到了六品言官,就混不下去,最后干脆對外宣稱辭官歸隱,在黃庭國北方的賀州山野之中,建造了一棟豪華府邸,當(dāng)起了逍遙自在的山林宰相,辭官后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經(jīng)營,已經(jīng)被譽(yù)為黃庭國北方士林的斯文宗主,一直為寒食江水神鼓吹造勢,僅是關(guān)于寒食江的詩詞,就多達(dá)二十多首,每隔兩三年就會邀請大量文人騷客,在寒食江上舉辦詩會,一擲千金,美酒佳肴,花魁美婢,極盡士人風(fēng)流。
至于文豪之子在黃庭國廟堂一路高升,根骨平平的孫子,成為修行之人,沒人愿意深究,或者說也沒這個膽子去刨根問底。
這位自號黃老道人的文壇宗主,此時正在跟別駕大人相談甚歡,笑聲爽朗。
別駕,是一州名義上的三把手,頭把交椅當(dāng)然是刺史,然后是駐守當(dāng)?shù)�、手握兵�?quán)的將軍。黃庭國武將勢弱,廟堂上文重武輕,所以別駕的官威,往往凌駕于一州將軍之上,別駕的存在意義,更多還是皇帝用來掣肘和制衡刺史。
此時,所有人下意識停下言語聲,轉(zhuǎn)頭望向門口方向,只見兩頰生有兩縷長須的披甲男子,大踏步走入堂內(nèi),抱拳大笑道:“回稟老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已死,腦袋給我親自擰斷了,絕無意外�!�
青袍男子先瞥了眼堂下一名白發(fā)老人的神色,發(fā)現(xiàn)腰插短戟的魁梧男子欲言又止,便笑道:“有屁就放。”
此人正是通過老水井去往秋蘆客棧的男子,本尊是一尾赤色鯉魚,他咧咧嘴,樂呵道:“那年輕散修死前,抖摟了好些個丑聞,有老爺你的,還有一些郡城里大門大戶的,當(dāng)然更多還是那姓魏的郡守,難聽得很,祖宗十八代都給來來回回罵了好幾遍,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那姓魏的家伙,小時候是不是尿過褲子的事情,都要給這家伙說出來了,不出意外,明天郡城里頭就會滿城風(fēng)雨,全是魏郡守的笑話�!�
青袍男子明顯有些驚奇,“哦?”
魁梧鯉精正要說話,青袍男子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回到座位,不要廢話,前者只得乖乖落座,看了眼那名文士模樣的男子,后者微笑點(diǎn)頭,示意稍安勿躁,魁梧漢子這才放開手腳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聽到散修暴斃于郡城內(nèi)的消息,場中有一位滿臉病容的年輕人,立即掩藏不住自己的開懷笑意,頻頻倒酒痛飲。
郡城內(nèi),魏姓郡守的意志消沉,年輕散修的死無全尸。
大水府邸內(nèi)的主賓盡歡。
對比鮮明。
青袍男子猛然抬起頭,望向門口,這位寒食江正神,眼神陰沉。
有一位玉樹臨風(fēng)的白衣少年,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門外,正在伸手拍打袖子,彈去一些水珠,最后少年一步跨過高大門檻,左右張望,嬉皮笑臉道:“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奇怪奇怪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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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百怪(中)
大煞風(fēng)景。
白衣少年的突兀出現(xiàn),實(shí)在是不合時宜。
在座客人都是心眼活絡(luò)之輩,迅速打量了一眼青袍男子的難看臉色,便心中了然,再然后轉(zhuǎn)頭望向那少年的眼神,就都十分玩味了。
在黃庭國北部地界,山水難分,誰不賣大水府這塊金字招牌的面子?竟敢還有人砸寒食江水神的場子,而且還是大搖大擺來到大水府邸的地盤上,當(dāng)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
坐在文弱書生上首,以水蛇之身修煉成精的陰柔男子,翹著蘭花指,緩緩提起一只酒杯,面對那名不速之客,男子眼神炙熱,容顏俊美童男童女,一向是他的心頭好,只是忍不住心中惋惜,眼前少年多半是死路一條了,折了水神老爺?shù)拿孀樱刹桓疑米該锘馗∠碛�,只能寄希望搬走尸體,做那今晚宵夜的盤中餐了,男子嗓音尖銳,微笑道:“這杯中酒,為我寒食江大水府獨(dú)有的金玉液,修士喝一杯,抵得上洞天福地苦修一旬,俗子喝了,祛病消災(zāi),半點(diǎn)不難,還剩下半杯,你要不要嘗嘗看?”
那白衣少年跨過了門檻,不再繼續(xù)前行,站在原地后,只顧著四處張望,對這位臭名昭著且兇名赫赫的的水中精怪,根本就不理睬。
陰柔男子怒極反笑,吐出天生極長的舌頭,舔了舔嘴角,最后嘿嘿笑著,“敬酒不吃吃罰酒,死去!”
他手腕一抖,半杯金黃色酒液潑灑而出,醒目的酒液,在空中先是驟然停滯浮空,之后分散開來,點(diǎn)點(diǎn)滴滴,數(shù)十滴酒水一起破空而去,直撲白衣少年,速度快過百步之內(nèi)的強(qiáng)弓箭矢,響起一陣嗡嗡呼嘯聲,聲勢駭人。
若是躲避不及,那白衣少年定然會滿身窟窿。
光憑這一手馭水神通,就讓在座一些年輕輩的練氣士,由衷感到心驚。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大局已定。
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亦不例外,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少年之后,便目露訝異,只是很快輕輕搖搖頭,初生牛犢不怕虎,可是大水府這座龍?zhí)痘⒀�,哪里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能走的,可惜了,白白浪費(fèi)了這副姿容氣度。
寶瓶洲北方,皆知黃庭國這座小廟堂,洪氏皇帝的科舉取才,要先看字寫得漂不漂亮,之后才看文章內(nèi)容寫得好不好,兩者若是都不錯,那么最關(guān)鍵的事情就要來了,陛下會看殿試舉人之中,誰的相貌最為堂堂正正,英俊瀟灑!
老人當(dāng)初在郡城大街上,早就見過白衣少年在內(nèi)的游學(xué)隊(duì)伍,老人略通道門相術(shù),看那白衣少年,觀其氣象,應(yīng)該只是皮囊優(yōu)秀而已,遠(yuǎn)遠(yuǎn)不如當(dāng)時站在籮筐少年身邊的另外一人,那個面容沉靜的青衫少年,才是貨真價(jià)實(shí)的修道美玉。
老者不再看那結(jié)局注定慘淡的少年,轉(zhuǎn)頭望向?qū)γ嬉晃恢椎哪贻p修士,老人眼神滿是陰霾。
后者敏銳察覺到師門長輩的視線,微微退縮,只是很快就想起,自己找著了真正的大靠山,今時不同往日了,便挺直腰桿,還坦然笑著舉起一杯酒,老人皮笑肉不笑地視而不見。
老人修養(yǎng)好,可他身邊兩位年輕人,看到這一幕,則當(dāng)場憤懣不已,對那名得意忘形的師門叛徒怒目相向。
獨(dú)自一人坐在對面的靈韻派修士,正是之前那場風(fēng)波的罪魁禍?zhǔn)祝跍缛藵M門的慘案尾聲,他被路過的散修撞見,他在靈韻派內(nèi)門弟子中,資質(zhì)平平,更不擅長殺伐,對上精通捉對廝殺的散修,無法力敵,便火速逃入城內(nèi),之后還有閑情逸致,在那座秋蘆客棧悠悠然住下,其中估計(jì)也有拿客棧和劉夫人做護(hù)身符的意圖。
被散修查出行蹤后,這名仗義行事的散修,哪怕冒著被秋蘆客棧視為敵人的風(fēng)險(xiǎn),仍是執(zhí)意闖入,大打出手,與那根正苗紅的靈韻派修士再戰(zhàn)一場。
結(jié)果打爛了那堵月相影壁不說,還被靈韻派修士故意帶向附近的市井巷弄,后者法寶、術(shù)法一通亂甩,傷及無辜百姓不下二十余人,從此給了郡城豪閥向官府施壓的借口,散修被認(rèn)定是尋釁在前,打殺了再說,至于隱情如何,人都死了,無人聲張,即便有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那就只是空穴來風(fēng)嘛。
那些不愿被官府記錄在冊的散修野修,一向不受各國待見,倒也不敢視為過街老鼠喊打,但是都希望敬而遠(yuǎn)之,千萬別來自家轄境撒野搗亂。這些無根浮萍,一旦跟地頭蛇起了沖突,只要不是修為通天的過江龍,當(dāng)?shù)爻⒐俑徒⻊萘Γ隙ㄟx擇一邊倒向熟人。
很大程度上等于叛出師門的年輕修士,此時看到那位自己原本極為敬畏的師門長輩,并不領(lǐng)情,年輕修士微微一笑,仰頭一口喝光了大半杯酒,擦拭嘴角后,低下頭,快意笑道:“老子在靈韻派就算苦修百年,都沒希望躋身中五境,如今被水神老爺青眼相加,大道有望,所以老子從見到那位軍師第一眼起,就打定主意要自立門戶了,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可遇不可求!還管那點(diǎn)沒卵用的師門名聲做什么?能當(dāng)飯吃嗎?!就算能當(dāng)飯吃,又如何?老子我可從來吃不到大頭,只是你們這些家伙剩下的殘羹冷炙罷了�!�
這名年輕修士打了個酒嗝,自顧自笑起來,無人看見此人眼底的那抹無奈,他緩緩?qiáng)A起一塊鮮美魚肉,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大水府的儒衫軍師,年輕人喃喃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何況那么大一個機(jī)會,擺在我面前,我一個下五境的小修士,有幾條命去拒絕水神老爺?shù)拇蛸p恩賜?”
對面的那位白發(fā)老者,是靈韻派外門大長老,靈韻派分內(nèi)外門,老人掌管外門,其實(shí)內(nèi)門諸多俗世事務(wù),一并交由此人負(fù)責(zé),此次參加寒食江水神祭祀慶典,是老人帶隊(duì)下山,主要是為了幫助幾名嫡傳弟子砥礪心性,去大致了解山下的世道風(fēng)俗,以及借此機(jī)會接觸其它勢力,能夠結(jié)下一些善緣是最好。
今晚跟隨老人一同參加宴會的兩個年輕人,俱是靈韻派的年輕翹楚,一人身后有那條兩丈長的赤紅巨蛇,蜷縮成團(tuán),一人身旁有巨大黑虎匍匐在地。
兩人比鄰而坐,便有了一些龍盤虎踞的不俗氣象。
但是就在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少年必死無疑的情況下,白衣少年的表現(xiàn),讓人大吃一驚。
他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些金玉液分裂而成的酒水滴激射而至。
但是那些來勢洶洶的水滴,撞在白衣少年衣衫上,便如一陣雪花撞入一座熊熊大火燃燒的火爐,瞬間消散不見。
青袍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自言自語道:“水法不侵,有點(diǎn)意思,難怪敢來搗亂。”
他身體微微前傾,望向那名文士,笑問道:“是少年身上那件袍子有玄機(jī),還是另有古怪?”
下邊的儒衫文士從少年身上收回視線,轉(zhuǎn)頭答道:“應(yīng)該不是袍子的關(guān)系,我猜測是此人身上藏有道家上品的避水符箓,尋常水法道術(shù),很難打破那張符箓的天然禁制�!�
青袍男子啞然失笑,“該不會是覺得有這張符箓傍身,這小娃娃就能夠在我大水府邸橫行無忌吧?”
儒衫文士笑道:“多半是還有其它憑仗�!�
一直憊懶無聊的青袍男子稍稍坐直身軀,“巴不得�!�
然后他笑著吩咐那頭水蛇精怪,言語之中并無半點(diǎn)責(zé)怪,道:“丟人現(xiàn)眼了吧,準(zhǔn)許你上場廝殺,但是不可以使用那對鐵锏,省得又要看到頭顱炸裂的場景,你是痛快了,但是惡心到客人,你可吃罪不起。”
陰柔男子笑瞇瞇站起身,“謝過老爺恩賞�!�
白衣少年后退幾步,原來是要坐在門檻上休息,落座后,對那個繞出幾案的水蛇精怪?jǐn)[了擺手,“別急別急,先別急,等我先把話說完。”
堂下文豪和別駕面面相覷。
青袍男子更是捧腹大笑,舉杯痛飲。
賓客之中,有兩人大大方方坐在靈韻派叛徒的上首位置,年紀(jì)都在三十左右,意氣風(fēng)發(fā),鋒芒畢露。
看到白衣少年的這一手風(fēng)采后,他們依然不屑一顧。
一人哪怕飲酒也背負(fù)長劍,一人則橫劍在案,距離握劍的右手,最遠(yuǎn)不過數(shù)尺距離。
這兩人分明是兩名大名鼎鼎的劍修,雖然看不出兩人各自的本命飛劍,是否溫養(yǎng)得氣候大成,但是劍修公認(rèn)是練氣士當(dāng)中殺力最大、修為最為厚積薄發(fā),哪怕是中五境的修士,也不敢小覷任何一名下五境的劍修。
因?yàn)閯π廾可痪�,飛劍就會威力疊加,修為增長遠(yuǎn)勝尋常練氣士。
尤其是在下五境之中,脆弱不堪的本命飛劍,一旦讓劍修成功躋身中五境,就會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每一位已經(jīng)躋身或是有望成為中五境的劍修,尤其是年紀(jì)輕輕的劍修,都將是各方勢力的座上賓,在山上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話語,“中五境之中,甲子老練氣,百歲小劍修”。
言下之意,就是六十歲的中五境神仙,已經(jīng)算不得如何天才的人物了,但是百歲高齡的劍修,仍是驚才絕艷的練氣士!
聯(lián)袂拜訪大水府的這兩名劍修,一人是散修,相傳得到一位游方高人的真?zhèn)�,屬于道家一脈,賜下一柄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篆文為“手刃”。
一位是伏龍觀掌門真人的閉關(guān)弟子,伏龍觀的道統(tǒng),屬于道教丹鼎派的外丹一脈,采集天材地寶,筑爐煉丹,服藥食餌,助長修行。
鎮(zhèn)山之寶是一方古硯,名叫老蛟硯,是寶瓶洲十大名硯之一。硯臺邊緣,有一條微小高齡的瘦蛟,盤踞而眠,鼾聲輕微。
相傳上古蜀國,是蛟龍四伏之地,興風(fēng)作浪,各地都留下仙人斬殺妖龍惡蛟的傳說。
據(jù)說這條酣睡于古硯上的小老蛟,便是躲過一劫的遺留古種。
而那名橫劍在案上的年輕劍修,身為伏龍觀掌門弟子,此次來此,是想要代表師門,跟朝中有人的寒食江水神暗中商議,試圖將伏龍觀由“觀”升格為“宮”。
道家仙門,想要獲得一個“宮”字作為門派后綴,殊為不易,這就像一國君主敕封真君,數(shù)目是有定額的,不會泛濫成災(zāi),不是君王想要有幾位真君就有幾位,絕不是隨便拎出個道士,得到了君王認(rèn)可,就能獲得這份殊榮頭銜,寶瓶洲的道家宗門會派人前來審議勘定,確定那位真人有無資格勝任一國真那個從頭到尾行為透著古怪的白衣少年,咳嗽一聲,坐在門檻上朗聲道:“我今天來這里,是要教你們做人,嗯,還有順便教你們做神做鬼的。唉,有點(diǎn)累�!�
少年才剛把話起了個頭,就滿臉意態(tài)闌珊,自己先覺得無聊了,以至于后邊三句話,說得有氣無力。
“為人,則秉一口浩然氣,頂天立地大丈夫�!�
“當(dāng)神,既然爭了那一炷香,就要澤被蒼生,哪怕神道已崩,我就要證明香火不絕,吾道不孤�!�
“做鬼,天地不要我生,我偏偏要在罡風(fēng)春雷之中證長生�!�
本來還算有那么點(diǎn)嚼頭的豪言壯語,從白衣少年的嘴里說出來后,就完全變了味,顯得十分無病呻吟。
白衣少年嘆了口氣,撇撇嘴,自言自語道:“阿良大哥,這話你說還行,我是真不行啊�!�
白衣少年嘆氣復(fù)嘆氣,重新站起身,“算了,不玩了不玩了,還是辦我自個兒的正事吧�!�
然后他轉(zhuǎn)頭望向一處無人的地方,說道:“屁大本事,就敢學(xué)別人行俠仗義?真當(dāng)自己是阿良啊?這下好了吧,魂飛魄散,燈火飄搖,如果不是碰上精于神魂之術(shù)的我,你這會兒在哪里當(dāng)孤魂野鬼都不曉得,明天太陽能不能見著,還得看你祖墳冒不冒青煙,何苦來哉?”
白衣少年的屁股離開門檻后,就伸手指了指前方所有人,“實(shí)不相瞞,在我眼中,在座各位都是螻蟻�!�
鴉雀無聲。
少年問道:“不信嗎?”
片刻之后,青袍男子手中酒杯砰然碎裂。
整座大水府邸,只有這尊江水正神,看到了白衣少年身后,仿佛站立有一尊高大數(shù)丈的圣人神像,浩然之氣充斥天地,神像立于神壇之上,正在俯瞰腳下的眾生螻蟻。
青袍男子嘴唇顫抖,咽了咽口水。
十一境?
還是十二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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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百怪(下)
難道真是一位儒家圣人,大駕光臨大水府��?
而且這位儒圣還不是一般的書院山主之流?
高坐主位的青袍男子咬緊牙關(guān),差點(diǎn)把牙齒磕碎。
他坐姿僵硬,身軀緊繃,這位黃庭國北方作威作福數(shù)百年的寒食江水神,此刻必須雙拳緊握,重重捶在椅把手上,才強(qiáng)忍住那股起身求饒、下跪磕頭的沖動。
黃庭國不過是大隋藩屬國之一,眼前這位皮囊貌似稚嫩的不速之客,絕不可能是土生土長于此的人物。對于黃庭國的大佬練氣士,他早已爛熟于心,誰能招惹敲打,誰該拉攏示好,數(shù)百年辛苦經(jīng)營,青袍男子對這一切可謂胸有成竹。
儒家七十二書院,每一座書院的山主,最少都是十境修為,才有資格執(zhí)掌書院。
上五境大神通練氣士,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距離俗世王朝相對近一些的十境練氣士,書院山主,就已經(jīng)有資格被世俗尊稱一聲儒家圣人,此外還有佛家的金身羅漢,道家的陸地神仙,皆是朝野通用的敬稱。
這一小撮頂尖練氣士,就像那祠廟里的神像,神位夠高,但又不算太遠(yuǎn),燒香磕頭,都拜得到,否則那些個隱于云霧的上五境老神仙們,你提著豬頭都找不著廟。
青袍男子眼眶逐漸通紅,布滿血絲,浮現(xiàn)出一抹淡金色光彩,他仍是竭盡全力不眨眼睛,死死盯住白衣少年身后的圣人神像,視野中,神壇之上,一位氣態(tài)威嚴(yán)的老者,身著一襲雪白長袍,大放光明,絲絲縷縷的光線,仿佛蘊(yùn)含著大道至理。
每一絲縷光線,細(xì)看之下,由一閃而逝的無數(shù)金色文字接連串起,寫有一條條儒教禮儀規(guī)矩。這尊圣人法相,高冠博帶,大袖寬廣如鳥翼,無風(fēng)自搖,腰間懸掛有一枚熠熠生輝的玉佩,格外醒目,如袖珍小巧的一輪人間明月。
做不得假了,千真萬確的圣人氣象!
青袍男子的身世,其實(shí)大有淵源,自幼耳濡目染,知曉諸多秘聞內(nèi)幕,剛好是一個識貨的,于是看到這一幅場景,反而更加驚恐。若是換成山門普通的中五境修士,說不定就要當(dāng)成是坑蒙拐騙的某種障眼法了。
青袍繡有金色團(tuán)龍的高大男子,終于眨了眨眼睛,不得不偏轉(zhuǎn)視線,由于刺痛產(chǎn)生的淚水,緩緩滑出眼眶,不過很快就被消散。他自然不愿在這些下屬賓客面前,流露出絲毫退縮怯意。漫長的修行生涯,他能夠走到今天這步,穩(wěn)穩(wěn)坐在這個煊赫高位上,光靠好根骨好機(jī)緣,而沒有堅(jiān)忍不拔的心性作為支撐,恐怕所有風(fēng)流,早就被寒食江的滔滔江水一沖而散了。
曾經(jīng)有人教育過他,圣人學(xué)問,鉆之彌堅(jiān)。圣人神像,仰之彌高。
如今這座天下,儒教圣人訂立的規(guī)矩,越來越繁瑣縝密,儀軌越來越穩(wěn)固。不再是在那年代久遠(yuǎn)不可考據(jù)的上古蜀國,那個時候的古代蜀國版圖之上,蛟龍眾多,不服天地管束,傳言只有殺力驚人的遠(yuǎn)古劍仙,才喜歡來此磨礪劍鋒,御劍翻江倒水,以斬殺蛟龍為傲。
齊靜春不是死了嗎?如今把持驪珠洞天的圣人,應(yīng)該是從風(fēng)雪廟脫離出來的兵家阮邛。
那么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樣子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的架勢。
不管如何,就是天王老子到了自家地盤,自己也絕無引頸就戮的道理。
青袍男子強(qiáng)行驅(qū)散心頭陰霾,深呼吸一口氣,左拳微微抬起,輕輕一敲椅把手,看似輕描淡寫,但是整座大水府邸都隨之一震,與府邸相鄰的那段寒食江,毫無征兆地驟起大浪,層層疊疊,使勁拍打兩岸。
青袍男子一拍之下。
堂內(nèi)所有人的身形都隨之一晃,兩名年輕劍修的鞘中長劍,更是不堪重負(fù),嗤嗤作響,掙扎不已,做困獸之斗。
唯獨(dú)白衣少年紋絲不動,身后那尊法身神像更是穩(wěn)如山岳。
少年微微抬頭,望著遠(yuǎn)處坐北朝南的青袍男子,嘴角滿是譏諷之意。
大水府邸雖然臨江而建,事實(shí)上府邸底下,另有玄機(jī),早已鑿出深廣水道,故而與寒食江氣運(yùn)緊密相連,本身就是一座大型法陣,雖然它不如一些頂尖仙家的護(hù)山大陣,或是王朝京城的護(hù)城大陣,可道行極深的青袍男子,只要位居其中,不擅自離開這塊地界,就可以擁有類似一方小天地的玄妙加持。
能夠破例做到這一點(diǎn),除了機(jī)緣之外,跟青袍男子的奇異血統(tǒng),有莫大關(guān)系。
一般練氣士,只有躋身十境后,比如其中儒釋道三教,再加上一個兵家,這三教一家四方勢力,一旦坐鎮(zhèn)主場,便能夠坐擁天時地利人和,儒教學(xué)宮書院,佛教寺廟,和道教宮觀,以及兵家的古戰(zhàn)場遺址,等于是那一方小天地的主人,其他修士進(jìn)入其中,等于寄人籬下,就不得不入鄉(xiāng)隨俗,按照主人規(guī)矩行事。
大堂內(nèi)落針可聞,氣氛詭譎。
這位寒食江水神能夠看到門口那邊的異象,可是其余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一個個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那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之后,咱們這位水神老爺就開始發(fā)呆了,難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俊逸少年,實(shí)則出身于與大水府邸世代交好的仙家豪閥?所以才敢如此囂張跋扈?
陰柔男子雖然已經(jīng)走出放滿珍饈佳釀的幾案,本該將那少年擒拿,可此時也停下了腳步。沒有點(diǎn)眼力勁的話,如何在青袍男子手底下當(dāng)差做事,這位行事向來狡詐奸猾的水蛇精怪,已經(jīng)意識到事情不太正常。
身為主人的青袍男子始終不肯開口,之前一次拍打椅子,雖然聲勢浩大,看上去是在敲山震虎,可似乎有些虛張聲勢的意味。
而白衣少年始終站在原地,一副你有本事就來揍我的德行,就更襯托出大水府邸的古怪處境。
青袍男子終于開口笑道:“來者是客,敢問有何指教?”
他悄然引來一段寒食江蘊(yùn)含的部分江水氣勢,震動整座府邸的氣機(jī),試圖以此來試探那尊神像的虛實(shí),畢竟再如何眼見為實(shí),不親手驗(yàn)證一二,就要在自己家里向一個外人低頭,生性倨傲的青袍男子萬萬做不到。
一旦那尊神像法相出現(xiàn)絲毫波動,青袍男子不介意親手打爛少年的腦袋,膽敢在大水府邸裝神弄鬼,騙到他頭上來,不是找死是什么?
只可惜那尊神像不動如山,這讓他震驚之余,迅速收斂了所有僥幸心理。
修行路上,逆流而上,應(yīng)當(dāng)勇猛精進(jìn)不假,遇強(qiáng)敵則愈挫愈勇,更是正理,但絕不是要修行之人死腦筋,冥頑不化,半點(diǎn)不知變通。
白衣少年一手負(fù)后,一手虛握拳頭放在腹部,仍是一副欠揍至極的囂張模樣,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已經(jīng)出手一次了�,F(xiàn)在該輪到我了吧?”
青袍男子臉色難看。
那水蛇精怪實(shí)在是受不了這少年嘴臉,大步向前,背對自家水神老爺,陰柔男子抬起一臂,駕馭一支鐵锏飛掠到,尖聲細(xì)氣道:“忍不了,不能忍!便是老爺你事后重罰,屬下也要把這小子的腦袋打得開花,再將他的腦漿收集起來,混入酒杯里的金玉液,那么瓊漿玉液這個說法,就算齊全了�!�
青袍男子臉色陰沉,“青,不得對客人無禮,速速退回座位。”
手持鐵锏的陰柔男子非但沒有聽命行事,反而步伐更快,“老爺莫要再菩薩心腸了,惡客登門,不懂禮數(shù),就讓屬下來告訴這小子,如何來做咱們大水府的座上賓!”
在寒食江水神出聲阻攔后,水蛇精怪就曉得自家老爺?shù)恼嬲乃剂�,如果真不愿自己冒犯貴客,以老爺看似內(nèi)斂實(shí)則暴戾的性子,早就隨手一袖子將自己打出大門外了,哪里會故意說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話。
水蛇精怪心想今晚運(yùn)氣不錯,給那條蠢鯉魚搶走了頭功,但是自己若是能夠在眾人面前,給老爺長長臉,以自家老爺在外人跟前,一貫出手大方的脾氣,一壇子大水府特產(chǎn)的金玉液,跑不掉了。
這條好不容易修煉成人形的水族精怪,肯定不知道,他那位賞罰分明的水神老爺,這次存心是要他送死,只為了盡量合情合理地再探虛實(shí)一次。
這一下子,所有賓客都充滿了好奇和期待,之前如同云遮霧繞的打機(jī)鋒,讓人實(shí)在提不起興致。
哪怕白衣少年只是個繡花枕頭,并無后手,那么見識一下水神老爺麾下大將的殺人場景,也不錯。
“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
白衣少年從頭到尾都懶得去看那名水蛇精怪,笑瞇瞇,像是應(yīng)付學(xué)塾教書先生的背誦經(jīng)典,顯得十分慵懶隨性,只是說完這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后,少年神情猛然間凝重起來,從一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哥,搖身一變,瞬間變成了一個另一個極端的迂腐儒生,渾身散發(fā)著大義凜然的氣息。
最后少年抬起一腳,重重塌下,大喝道:“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白衣少年身后的法相神像,隨之高高抬起一腳,迅猛踩下。
青袍男子在這一刻,動彈不得,呼吸都困難,滿臉惶恐,喉嚨微動,想要說出求饒的軟話,可一個字都無法說出口。
如遇天敵。
任你修為艱深、境界高遠(yuǎn),一旦遇上,同樣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待斃。
那無比威嚴(yán)莊重的“蛟龍生焉”四個字,如耳畔炸響春雷,一遍一遍在青袍男子耳邊反復(fù)爆綻,心湖之上,更是被人直指人心,掀起了一陣陣無法掌控的驚濤駭浪。
青袍男子胸口的金色團(tuán)龍,像是被仙人畫龍點(diǎn)睛,竟然變成了活物一般,開始急速轉(zhuǎn)動游走起來,那件青色長袍則像是青色湖泊,但是金色游龍的瘋狂亂竄,沒有半點(diǎn)蛟龍游水的優(yōu)哉游哉,只有癲狂和痛苦。
半臂長短的金色蛟龍?jiān)谒奶巵y撞的過程當(dāng)中,原本明亮的金色光彩,逐漸暗淡無光,而且不斷有金色絲線,如纖細(xì)羽毛從青袍之上剝離,飄落在地上,化作灰燼。
白衣少年笑著向前一步,然后再次抬腳,“小小池塘爬蟲,也敢三番兩次試探大爺我?你之前試探兩次,我就兩腳將你寒食江踩成三截,看你以后怎么統(tǒng)御大小江河十六條�!�
就在少年即將第二次踩踏地面的瞬間,青袍男子屁股底下的座椅砰然碎裂,化作齏粉,這位不可一世的寒食江正神踉蹌起身,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那條金色蛟龍,不讓其繼續(xù)像一只無頭蒼蠅亂撞,另外一只手高高抬起,艱難一拍而下,嘴角滿是血跡,沙啞含糊道:“忤逆命令,冒犯貴客,死不足惜!”
砰然一聲。
水蛇精怪的頭顱就那么炸裂開來。
尸體倒地后,恢復(fù)真身,是一條體態(tài)纖細(xì)的斑斕水蛇。
那支仙人遺物的法器鐵锏,墜落地面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大堂之上,格外清脆且刺耳。
白衣少年的腳底板距離地面,還不到半寸了。
青袍男子顧不得擦拭嘴角,站直身體,便要彎腰賠罪。
原本已經(jīng)停下踩踏動作的白衣少年,眼神熠熠,做了一個緩緩收腳的動作。
但是剎那之間,少年再次默念道:“蛟龍生焉�!�
一腳踏地!
干脆利落。
神像自然而然也是跟著踩上一腳。
白衣少年一腳是踩在大水府邸的青磚地面。
而背后神像一腳下去,可就是踩在寒食江的氣運(yùn)之上了。
青袍男子捂住金色蛟龍的五指,已經(jīng)刺入胸膛肌膚之中,哪怕痛徹心扉,仍是不愿松手。
此乃他證道曙光所在,既是心志毅力之凝聚,更是心結(jié)癥結(jié)所在,死也不可松手!
白衣少年松開雙手緊握的拳頭,抖了抖袖子,動作無比瀟灑飄逸,緩緩上前,繞過那條可憐水蛇精怪的尸體,抬頭望向主位那邊,抬起腳踩在那支鐵锏上,踩得那件仙家兵器在地面滾來滾去,嬉笑道:“這位水神老爺,是不是很意外?”
七竅流血。
面容凄慘的青袍男子,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身形,歪頭吐出一口血水,然后低垂頭顱,瞥了眼胸前那條哀鳴不止的暗金色蛟龍,緩緩抬起頭后,這位幾乎有兩百年光陰,不曾親自出手殺敵的水神老爺,眼神恍惚,喃喃道:“這位真仙,就不能放我一馬嗎?仙師再來一腳,我便與死無異了啊。”
堂內(nèi)眾人,全然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個呆若木雞。
在他們看來近乎無敵的一尊江水正神,就這么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白衣少年又開始無聊地左右張望,視線停留在那名儒衫文士身上,后者立即作揖行禮,甚至長久時間都不敢直腰起身,不愧是讀書人出身,懂得審時度勢,伏低做小。
少年望向那頭真身為攔江蛤蟆的胖子,后者二話不說跪地不起,使勁磕頭,大嗓門喊道:“叩見真仙!”
唯獨(dú)那身形魁梧的披甲鯉精,瞪大眼睛,與白衣少年直直對視。
白衣少年不等青袍男子出聲呵斥屬下,就已經(jīng)率先笑道:“宰了�!�
“我數(shù)三聲,三,一。”
雖然白衣少年有意耍詐,明擺著要再來一腳。
這一點(diǎn),他是跟某人學(xué)的。
不料那青袍男子更加殺伐果斷,麾下頭號猛將,說打殺就打殺了。
只見眨眼過后,他便站在了鯉魚精身后,唯有一只抓住前者心臟的手掌,從后背一直透出胸腔,他緩緩抽回鮮血淋漓的手臂,按住死不瞑目的魁梧男人那顆頭顱,輕輕一撥,將尸體推開,那顆心臟很快變作一顆鵝卵大小的赤紅丹丸,被青袍男子往嘴里一丟,迅速咽下。
白衣少年還算說話算話,悻悻然收起那只腳。
他笑望向靈韻派一老兩小,“認(rèn)不認(rèn)得我?”
靈韻派外門長老慌亂起身,抱拳低頭道:“先前是我們有眼無珠,還望仙師恕罪。斗膽懇請仙師去我們靈韻派做客……”
不等白發(fā)老人說完,少年又開始發(fā)號施令,“那就把眼珠子挖了吧。”
下一刻,青袍男子手中便多了一雙眼珠子,老人雙手捧住臉龐,不斷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老人竟是使勁咬住嘴唇,拼命不讓自己喊出聲來。
白衣少年斜眼看著那兩個臉色蒼白的靈韻派年輕俊彥,“算你們兩個小崽子運(yùn)氣好,這里是黃庭國,而不是在大驪版圖上�!�
兩位前途遠(yuǎn)大的年輕修士,略微松了口氣。
但是少年又說道:“但是你們運(yùn)氣也有不好的地方,靈韻派從掌門到一干長老,幾乎都是一根筋的蠢貨,鐵了心要效忠黃庭國洪氏,所以你們一起去死吧�!�
青袍男子的出手,第一次出現(xiàn)猶豫。
少年雙手負(fù)后,嗤笑道:“你們大水府邸此次設(shè)局,除了試探本地郡守是否足夠聰明之外,再就是你心中早就有了定論,靈韻派,與黃庭國洪氏皇帝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屬于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卻不愿陪著愚不可及的靈韻派和黃庭國洪氏,一起葬身大驪鐵蹄之下,才有意借此機(jī)會,跟他們斬?cái)喈?dāng)年的那點(diǎn)香火情,省得將來大驪兵馬南下,洪氏覆滅之余,連累大水府邸被戰(zhàn)火殃及。”
少年嘖嘖道:“這種拙劣伎倆,也就靈韻派這種土鱉傻瓜看不透,有眼無珠,真是有眼無珠,說得好,不過還是得死。”
青袍男子臉色陰晴不定,但是隨即哈哈大笑,心情暢快許多,將那靈韻派三人一巴掌一個,瞬間拍爛頭顱,三人竟是半點(diǎn)術(shù)法神通都來不及施展。
白衣少年緩緩前行,走向大堂主位,期間路過兩名年輕劍修附近,腳步不停,轉(zhuǎn)頭笑道:“一個是來歷不正的散修,是生是死,先不急,看我稍后心情的好壞。還有一個是伏龍觀掌門真人的閉門弟子,身份湊合,勉強(qiáng)有那么點(diǎn)分量,讓我想想,你之所以來這里,該是為了那個‘宮’字吧?被我猜出答案很奇怪嗎,你小子別一臉吃到屎的表情,行不行?你再這樣,水神老爺就要讓你腦袋開花了。”
兩名劍修如坐針氈,哪里見識過這種驚心動魄的場景,這會兒是當(dāng)真想死的心都有了。
白衣少年繼續(xù)前行,突然停步不前,望向那名給人印象就是諂媚二字的文豪,笑道:“你在綠竹亭的丙等秘檔上,真名應(yīng)該是叫唐疆,對吧?這么算來,在黃庭國蟄伏了蠻多年了,辛苦辛苦,確實(shí)沒啥功勞,就只有丁點(diǎn)兒可有可無的苦勞。嗯,那就把你剛剛收到的那封諜報(bào),把上頭布置給你的任務(wù),跟你的水神老爺說一說。這下子你們哥倆,才算真正是一條船上的兄弟了。”
后者此刻再無半點(diǎn)趨炎附勢的神態(tài),一身氣勢恬淡沉靜,抱拳道:“綠竹亭丙等死士唐疆,見過……”
說到最后,這位大驪綠竹亭死士有些尷尬,不知如何稱呼眼前這個喊破自己身份的大人物。
能夠知曉綠竹亭這種規(guī)格的機(jī)密,在大驪王朝內(nèi),屈指可數(shù)。所以唐疆不再遮遮掩掩,何況退一萬步說,白衣少年真是大驪死敵,他唐疆身份泄露,更是死路一條,就看是死得痛快還是痛苦了。
白衣少年灰心泄氣地?cái)[手道:“算了,如今喊我什么都沒啥意義�!�
少年死死盯住那個兩腿打顫的一州別駕大人,一言不發(fā)。
別駕多是當(dāng)?shù)乜ね麢?quán)貴出身,洪氏皇帝覺得以此才能制衡外來做官的刺史,雙方相互牽制,任何一人都無法形成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這又是黃庭國的一樁怪事。
白衣少年略作思量,伸手指向別駕大人。
后者已經(jīng)下跪磕頭,“只求這位大驪仙師開恩,小人做牛做馬都愿意的,若有半點(diǎn)假話,天打雷劈!”
少年崔瀺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那人,“起來吧,你不用死,走出這座大水府邸后,你去找那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刺史,你就直接問他,想不想繼續(xù)當(dāng)刺史大人,只不過是從黃庭國的刺史,換作了我們大驪王朝。如果他識相,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自然是最好,以后你們還是同僚,如果不答應(yīng),那你就宰掉他,記住了,到時候?qū)⑦@位老刺史的腦袋,送往這座郡城內(nèi)的秋蘆客棧,去找紫陽府修士劉嘉卉,你什么都不用說,她自然會明白一切�!�
誰都知道大驪南下,是大勢所趨。
只不過如今稍稍加快了步伐而已。
少年崔瀺看著那張眼淚鼻涕糊一臉的別駕大人,搖頭道:“真是可憐,趕緊滾吧,別在這里礙眼了�!�
身穿官服的男人立即起身。
少年突然問道:“開心不開心?”
男人嚇得面無人色,一動不敢動。
少年揮揮手,示意那家伙趕緊滾蛋,然后不再看他,徑直走向主位,坐在大案之后,一抖袖,憑空出現(xiàn)了一張?jiān)旃す艠愕陌子褚巫印?br />
白衣少年坐在白玉椅上。
被鳩占鵲巢的寒食江水神,畢恭畢敬站在堂下。
少年崔瀺眼神望向大門之外,懶洋洋道:“除了那名欺師滅祖的靈韻派修士,其余無關(guān)人等,比螻蟻還不如,麻煩水神老爺全殺了,讓他們黃泉路上好作伴�!�
白衣少年拿起一壺酒,抬起手,晃了晃,“對了,你們要不要喝過了一杯金玉液,再上路?”
堂下有人終于大聲謾罵起來,有人嚇得癱軟在地,有人開始狂奔逃竄。
少年崔瀺開始仰頭灌酒。
一手握住酒壺。
另外那只手死死攥緊,掌心傳來一陣陣鉆心刺痛。
一次次鞭打,都打在了神魂之上。
少年任由酒液傾灑,畢竟他身上還有那張避水符箓,那些酒水順著白衣滾落地面,就像是那些在雨中歪斜的荷葉葉面。
少年崔瀺輕輕向前拋出酒壺,背靠白玉椅,仰起頭后,臉龐有些扭曲,他在心中默念道:“老頭子,臭秀才,老不死的東西!老子哪怕魂魄分離,仍是我崔瀺,你有本事就干脆打死我啊!是誰說人性本惡的?不正是你嗎?!”
他扭轉(zhuǎn)脖子,像是在跟人對話,一如之前在門檻外初次露面,“我不殺你的仇人,是不是很失望?你以為我是要為你討取公道,沒想到我比他們還要十惡不赦,是不是更失望?”
白衣少年不等那魂魄給出答案,就一揮衣袖,將其殘余魂魄徹底打散。
他自從在大驪邊境野夫關(guān)的驛路露面后,這一路行來,怎么可能是陪著一群孩子游山玩水。
堂下殺戮四起。
白衣少年吃痛的那只手,悄然放于腹部,無恙的另外一手,則捂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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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
秋蘆客棧,涼亭不遠(yuǎn)處的老水井。
有個草鞋少年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他所住屋內(nèi),孩子李槐已經(jīng)呼呼大睡,桌上燈盞已熄。
先前少年收起了一張張山河形勢圖,有大驪南方州郡的,也有大隋版圖的,都是阮秀轉(zhuǎn)贈給他。
他將這些地圖重新放回背簍后,坐在桌旁又開始思考同一個問題。
阮姑娘絕對不用懷疑。
可是眉心有痣的少年,衙署縣令吳鳶,曾經(jīng)一起出現(xiàn)在鐵匠鋪?zhàn)印?br />
而這些地圖,聽阮姑娘當(dāng)時的無心之語,正是縣令衙署慷慨奉上的。
自己一行人一路南下,野夫關(guān)外相逢,兩撥人匯合,一起進(jìn)入黃庭國,所見所聞,神神怪怪。
最后陳平安再一次走向涼亭,來到水井,坐在井口等人。
————
大水府邸,愁云慘淡,堂下滿地的鮮血淋漓。
原本歌舞升平的一座熱鬧大堂,此時沒剩下幾個了。
白衣少年依舊高坐白玉椅,神游萬里。
青袍男子站在堂下,正在以水法神通驅(qū)散滿身血跡和血腥味。那些大水府妙齡婢女,無論是寒食江的落水鬼,還是活人,都已被青袍男子解決干凈。君不密則失臣,事不密則失身。這么點(diǎn)道理,青袍男子威震黃庭國北部十八條江水,將這塊小江山打造得鐵桶一塊,對此當(dāng)然深有體會。
兩名心腹當(dāng)中,大水府邸的軍師,儒衫文士正襟危坐,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像一尊毫無生氣的泥菩薩。那位身材臃腫的攔江蛤蟆,神色萎靡,老老實(shí)實(shí)坐在位置上,像是被今天這樁慘案給嚇到了。
大驪綠竹亭死士唐疆坐在原位,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著漸冷的佳肴,依然津津有味。
多少年沒有這般痛快了?
他這副腰桿如果再彎個幾年,真就要徹底習(xí)慣了給人當(dāng)走狗孫子,估計(jì)哪怕大驪的鐵騎馬蹄,碾碎了黃庭國疆土,他也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了吧?
那個叛出靈韻派的修士,雖然沒死,可是已經(jīng)汗如雨下。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幸運(yùn)兒活了下來。
正是那兩位出身迥異的年輕劍修,白衣少年先前給了他們一個活命的機(jī)會,大堂上還有兩頭靈韻派修士留下的畜生,兩位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劍修,如果能夠不用佩劍的情況下,只以本命飛劍各自斬殺一頭畜生,就可以從此成為大水府的真正貴客。
白衣少年甚至答應(yīng)他們可以與寒食江水神稱兄道弟,這份殊榮,無疑會幫助兩人鯉魚跳龍門,一躍成為黃庭國北方炙手可熱的權(quán)勢角色,尤其是那位伏龍觀練氣士,之前不過是掌門真人的愛徒之一,從今往后,多半是內(nèi)定的下一任掌門,無人敢爭。
兩名劍修皆是三境巔峰,本命飛劍的威勢,還十分力弱氣短,與兩頭畜生的廝殺,險(xiǎn)象環(huán)生,只能算作慘勝,都負(fù)傷不輕,好在本命飛劍折損不多。
白衣少年怔怔出神,無人膽敢打擾。
可總這么冷場也不是個事兒,青袍男子只好輕聲問道:“真仙?”
崔瀺回過神,看了一圈,對兩名劍修說道:“既然贏了,就說明你們有資格繼續(xù)行走大道。先下去養(yǎng)傷,大水府會給你們最好的丹藥,以及提供煉劍所需的一切材料。那個野路子劍修,你以后就在大水府當(dāng)一名末等供奉好了,至于伏龍觀的劍修,你回去后,告訴你那個貪財(cái)好色的師父,伏龍觀升宮一事,從郡州兩級官場到寒食江府邸,以及某幾位朝中閣老,都會幫忙,在家等好消息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