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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老人一臉奇怪,“我堂堂文圣,曾經(jīng)神位排在儒家文廟最前邊幾個的圣人,想要收你做閉門弟子,多大的福氣,好東西大機緣,突然砸在你頭上,難道不是趕緊收起來,先落袋為安才對嘛?萬一有問題,反正有自家先生頂在前邊,你怕什么?怎么看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些違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人喟然長嘆,“既然時機未到,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老人轉(zhuǎn)而一笑,“做不成師徒,我這個老家伙很失望,不過想必齊靜春卻是一點也不失望,這樣的陳平安,犟得很,像極了齊靜春少年時候,恐怕這才是他當初在小巷里,愿意對你作揖還禮的原因吧�!�

    陳平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經(jīng)緩緩起身,看著三個孩子,“坐而論道,是很好的事情�!�

    老秀才笑道:“但是別忘了,起而行之,則更重要,否則一切道德文章就沒了立身之處�!�

    老秀才驀然開始自得其樂,笑逐顏開,雙手負后,搖頭晃腦地走出屋子,嘖嘖道:“老先生坐而論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寶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人打開屋門,爽朗笑道:“對對對,還有寶瓶洲的小姑娘李寶瓶!”

    陳平安心想:“坐而論道起而行之。這個道理說得好,我得記下來�!�

    少年崔瀺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后猛然起身作揖,對陳平安說道:“先生!”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么還來?”

    崔瀺嬉皮笑臉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殺我,是不是存心不想還錢�。亢脦浊摄y子呢�!�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殺了,我陳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銀子,就肯定會幫你建造一座價值兩千兩銀子的墳墓。”

    崔瀺臉色尷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話來,“我謝謝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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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談甚歡

    李槐睡了一個大懶覺,大太陽曬到屁股了也不愿起床,實在是這床鋪太舒服了,就像睡在棉花團里,孩子迷迷糊糊睜開眼,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一時間沒有轉(zhuǎn)過彎來,好不容易才記起這既不是家里的硬板床,也不是荒郊野嶺的風餐露宿,孩子第一個感覺是有錢真好,第二個念頭是難怪陳平安要當財迷。

    李槐其實是還想回一個回籠覺的,只是眼瞅著陳平安不在身邊,沒有出現(xiàn)在自己視線當中,李槐便有些慌張,腿腳利索地穿上衣服靴子,去綠竹書箱拎了彩繪木偶就沖出屋子,看到林守一正在和一個窮酸老人下棋,就連天生沒屁股的李寶瓶,都老老實實坐在石凳上,仔細關(guān)注棋局,于祿和謝謝都站在林守一身邊,一起幫著出謀劃策。

    陳平安坐在兩人李寶瓶對面,看到李槐后招招手,等到孩子跑到身邊,就把位置讓給李槐,李槐剛要落座,就發(fā)現(xiàn)一直站在陳平安身后的白衣少年,正皮笑肉不笑地盯著自己,李槐想了想,默默把彩繪木偶放在石凳上,他自己就不坐了,只敢撅著屁股趴在桌旁。

    眉心紅痣的少年崔瀺轉(zhuǎn)頭望向于祿和謝謝,晦暗眼神如溪水,在兩人臉龐上流轉(zhuǎn)不定。

    少女謝謝敏銳察覺到崔瀺的視線,沒有抬頭與其對視,只是心中疑惑,往常這位大驪國師的陰沉視線,一旦投注在自己身上,她的肌膚就會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但是今天不一樣,就只是凡俗夫子的視線而已,不再具備先前的那種壓迫感,是因為秋日陽光和煦的緣故嗎?

    于祿坦然抬起頭,對這位“自家公子“微微一笑。

    崔瀺先伸出手指勾了勾,“于祿,謝謝,你們兩個過來�!�

    然后他對陳平安笑道:“能不能去止步亭那邊聊聊,有些事情是需要開誠布公談一談�!�

    陳平安點點頭,四個人一起去往涼亭,離開之前,陳平安拍了拍膽小鬼李槐的腦袋,打趣道:“這下可以放心坐著了�!�

    到了涼亭那邊,崔瀺瞥了眼檐下鐵馬風鈴,對于祿謝謝說道:“你們自己介紹一下真實身份,不用藏藏掖掖,放心,沒什么陰謀詭計,哪怕不相信我,你們總該相信陳平安吧?”

    于祿和謝謝面面相覷,誰都沒有急于開口出聲。

    穿著樸素的高大少年于祿出關(guān)以來,一路擔任馬夫,任勞任怨,是隊伍之中幫忙陳平安最多的一個人,縫縫補補的針線活,都能給少年做得格外心靈手巧,少年有潔癖,熱衷于清洗衣衫、洗涮草鞋一事,見到誰的衣物草鞋沾了泥土、或是行走山路被刺出破洞,高大少年就渾身不自在,甚至看到李槐那只書箱里歪七倒八的擺放格局,一旁無意間看到的于祿都會滿臉揪心表情。只要在水源旁停下,馬車就會被高大少年清洗得一塵不染。

    對此哪怕是陳平安都自嘆不如,天底下還有這么不消停的人?

    至于面容黝黑古板、身材苗條的少女謝謝,李寶瓶破天荒有些孩子心性,對她深惡痛絕,視為仇寇,林守一對她印象平平,算不得多好多壞,最多就是閑暇時手談幾局的交情,李槐倒是跟她很熱絡,兩人熱衷于排兵布陣的游戲。

    崔瀺沒好氣道:“你們敞開了聊,回頭我來收尾。”

    俊美少年大步走出涼亭,四處散步,彎腰撿取地上的小石子,一大捧,百無聊賴地坐在老水井那邊,往底下砸石子聽水聲。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如此無聊,崔瀺眼神迷離,有些恍若隔世。

    他看了眼黑黝黝的水井,如今是貨真價實的肉眼凡胎,再也無法看穿下邊的景象,這一刻,崔瀺差點想要一個歪身,投井自盡算了。

    涼亭內(nèi),于祿率先開口,“我是前盧氏王朝的太子。于祿,之前藏身隱匿于盧氏遺民的開山隊伍當中,其實還有另外的化名,余士祿,反過來念的話,寓意為我是盧氏的余孽,別人每稱呼我一聲,就能夠幫我自省一次,過去的就過去了�!�

    少女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指著高大少年的鼻子怒斥道:“過去了?!太子殿下你說得倒是輕巧,云淡風輕得很吶,真是比我們山上修士還要清心寡欲,可我?guī)熼T上上下下,數(shù)百條性命,為你盧氏拋頭顱灑熱血,殉國而死!怎么個過去法?!”

    少女淚流滿面,顫聲道:“你自己摸著良心,天底下有幾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愿意為一國國祚力戰(zhàn)而亡?只有我們!東寶瓶洲自從有邦國、王朝以來,歷史上就只有我們一人不退不降,拼著人人長生橋盡斷,只為了證明你們盧氏的王朝正朔!”

    于祿神色平靜,“那你要我如何?我是盧氏太子不假,可我父皇一向獨斷專行,不過是害怕那些空穴來風的讖語民謠,擔心東宮坐大,就要把我趕去敵國大驪的書院求學。我既從未掌權(quán)執(zhí)政,我也從未跟廟堂江湖有任何牽連,一心只讀圣賢書而已。謝謝,你說,你要我如何?”

    少女被于祿的冷淡姿態(tài)刺激得更加失態(tài),氣得渾身顫抖,咬牙切齒道:“我姓謝,但我不叫謝謝,我叫謝靈越,是你們盧氏王朝最年輕破開五境瓶頸的練氣士!是風神謝氏子弟!我恨你們盧氏皇室的昏聵庸碌,但是我更恨你這個太子殿下的隨波逐流,給大驪國師這個大仇人當仆役,竟然還有臉皮心甘如怡,若是你們盧氏先祖泉下有知……”

    于祿臉色如常,依然是平緩的語調(diào),打斷了少女的指責,“你謝靈越若是有風神謝氏子弟的骨氣,怎么不去死?如果覺得自殺不夠英雄氣概,可以光明正大刺殺國師崔瀺,死得轟轟烈烈,多好。”

    于祿轉(zhuǎn)頭望向不遠處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笑問道:“陳平安,我可以跟你借一百兩銀子嗎?我好給謝女俠謝仙子建一座大墳,以表我心中敬佩之情�!�

    陳平安看了眼高大少年,又看了眼修長少女,“如果還想要好好活著,為什么不好好活著呢?”

    陳平安想了想,繼續(xù)道:“我隨便說一點自己的感受啊,可能沒有道理,你們聽聽就好。如果有些賬暫時算不清楚,那就先放一放,只要別忘記就行了,將來總有一天能夠說清楚,做明白的。”

    陳平安看著兩個身份尊貴的盧氏遺民,一個是差點坐龍椅的太子殿下,一個是王朝內(nèi)最天才的山上神仙,陳平安知道自己的勸架理由,他們可能半點也聽不進耳朵,這不奇怪,憑什么要聽一個在泥瓶巷長大的土鱉家伙?

    但是陳平安此刻看著真情流露的兩個人,謝謝不再那么冷漠疏離,會氣得哭鼻子,于祿不再那么和和氣氣,會拿言語刺人。陳平安雖然不是幸災樂禍,但確實知道這個時候,才覺得站在自己身前的兩個家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氣。

    所以覺得自己最不擅長講道理的陳平安,使勁搜腸刮肚,這才勉為其難加了一句:“你們比我學問大多了,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想事情的,像我,最怕的事情,就是當我有一點本事,能夠決定別人命運的時候,尤其怕自己覺得是道理的事情,其實沒有道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比如生死關(guān)頭,什么都沒得選擇了,那是沒法子,該出手就出手。只是其它情況下,千萬千萬別只跟著當下的心思走,被‘我覺得是如何如何’牽著鼻子走,阿良說過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一個‘為什么’,我覺得很對�!�

    “所以我要讀書識字,其實我知道,我跟李寶瓶林守一討教學問的時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練字的時候,你們兩個打心眼看不起我。我要讀書,要從書上學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走過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樣,敢拍著胸脯說,我看過的大江大河比你們吃過的鹽還多,只有這樣,我以后……我只是說如果萬一啊,真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風雪廟魏晉這位陸地劍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劍,殺人也好,救人也好,一劍遞出去,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練劍沒出息,練拳還湊合的話,那一拳揮出去……”

    說到這里,陳平安滿臉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暢淋漓出劍,痛痛快快出拳!

    曾經(jīng)有個戴斗笠的漢子,總是打趣陳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每天有點笑臉行不行?心思這么重多不好?

    陳平安其實次次都很郁悶,很想大聲告訴那個家伙,我也想啊,可我現(xiàn)在做不到。

    于祿始終坐在原地,謝謝氣勢洶洶坐回原位,不過沒了先前要跟于祿拼命的架勢。

    于祿看著心平氣和的陳平安,笑著好奇問道:“陳平安,你不是挺會說嘛,怎么跟李寶瓶李槐他們從不講這些?”

    陳平安回答道:“我跟他們熟,不用講什么道理�!�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陳平安跟你們不熟,所以才需要說這些有的沒的。

    于祿頓時吃癟。

    謝謝臉色冷漠,可是嘴角微微勾起,又被她強行壓平那點弧度。

    謝謝小心翼翼瞥了眼坐在井口發(fā)呆的崔瀺,猶豫片刻,緩緩道:“我本來是中五境之中觀海境的練氣士,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第八境龍門境。只是淪為遺民之后,一位心腸歹毒的宮中娘娘,她派遣了你們大驪一位著名劍修,使用秘法,在我?guī)滋幐[穴釘入了困龍釘,害我只要驅(qū)使真氣就會痛不欲生,而且哪怕拼著后患無窮,也只能發(fā)揮出四五境的實力�!�

    謝謝說完這些事關(guān)命運的重大秘密后,死死盯住一旁裝啞巴的于祿,后者問道:“干嘛?”

    謝謝冷笑道:“你少在這里裝蒜,人家陳平安能釣上魚,是靠日積月累的經(jīng)驗,靠笨鳥先飛……”

    說到這里,謝謝微微停頓,眼角余光發(fā)現(xiàn)被自己戳了一刀的少年,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傻樂呵,這才松了口氣,繼續(xù)道:“可你于祿如果不是因為武道修為,才釣起那些游魚的話,我跟你姓!”

    于祿微笑道:“哦,你是說這個啊,我以為這點伎倆,你們誰都看不上的。武夫江湖什么的,哪里值得拿出來說。我當年在東宮,因為太子身份,注定不得修行長生之法,所以就只好跑去翻看那些宮中秘藏的武學秘籍,我之前說過,我父皇忌憚的是那些歌謠,而不是一個吃飽了撐著去熟悉武道的兒子。”

    于祿收起笑意,由衷自嘲道:“何況江湖和武夫的境況如何,別人不清楚,你謝靈越會不知道?山腳的一座池塘罷了,里頭的大魚再大,能大到哪里去?不說別處,只說我們曾經(jīng)的盧氏王朝,九境修士不多,可也不少吧,但是九境武人呢,一個都沒有。所以我當初習武,純粹是鬧著玩的,你們可能會覺得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我還是要說一句,在沉悶無趣的東宮里頭,若是有位講學先生不小心放了個屁,那都是值得說道說道的稀罕事�!�

    謝謝冷笑道:“哦?聽你的語氣,武道境界還不低嘛�!�

    于祿嘆了口氣,眼神真誠,搖頭道:“不高,才第六境�!�

    謝謝眼神露出一絲震驚,臉色微微僵硬。

    武夫境界的攀登最講究一步一個腳印,往往是厚積薄發(fā),多是大器晚成之宗師,像大驪藩王宋長鏡這樣的怪胎,遍觀整座寶瓶洲的歷史,將其形容為百年一遇,毫不夸張。所以年紀輕輕的高境界修士,旁人會羨慕其天賦、機緣等等,稱之為天才,然后就覺得天經(jīng)地義了,因為天才二字,可以足夠解釋一切。

    但是武道不一樣。

    十四五歲的六境武人。

    是貨真價實的怪物!

    別忘了,盧氏太子于祿,在東宮養(yǎng)尊處優(yōu),極有可能從未有過生死之戰(zhàn)。

    看書看出一個武道第六境?

    于祿看到少女的眼神和臉色后,把到嘴邊的一句言語,默默咽回肚子。

    差不多就要躋身七境了,最多三五年吧。

    一想到跟一個六境武夫距離這么近,少女謝謝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會被于祿暴起行兇,然后一拳打爛自己的頭顱。

    六境的練氣士水分可以很大,但是面對世間的純粹武夫,最好不要有此念頭。

    陳平安站起身,先是望向黝黑少女,開心道:“林守一也是練氣士,謝謝姑娘,雖說你如今修為受限,但是眼界還在,以后麻煩你多跟他聊聊修行上的事情,嗯,林守一性子有點冷,你多擔待一點,對了,林守一是吃軟不吃硬的,臉皮子薄,經(jīng)不起好話勸說,謝謝姑娘,多磨磨他,比如借著下棋閑聊修行之事,我看就很好�!�

    然后陳平安望向高大少年,“于祿,你既然是六境高手,以后洗衣服刷草鞋之類的瑣碎事情,我就不用擔心累著你了,只管開口,衣服管夠!”

    最后陳平安跟遠處崔瀺喊了一句,“我跟他們兩個聊完了,你可以回來了。嗯,用讀書人的話說……就是相談甚歡!”

    陳平安笑著離開涼亭,腳步輕快,顯然是真的高興。

    涼亭內(nèi),少年少女面面相覷,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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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頭挑著草長鶯飛

    崔瀺從老水井那邊走回止步亭,在亭子外站著不動,由于秋蘆客棧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邊一條進出通道,站在東邊的崔瀺有些發(fā)愣,怔怔出神,最后咬咬牙,雙手攀住涼亭欄桿,使出吃奶的勁頭才爬上去,翻入亭內(nèi)長椅,躺在上邊大口喘氣。

    于祿和謝謝有些警惕,只當是大驪國師在耍詐找樂子,必須小心掉入陷阱。

    說句難聽的,就算崔瀺拿把刀交給這對少年少女,站著不動讓他們往身上剁,兩人都不敢動手,連刀都不會接。

    在謝謝看來,陳平安之所以能夠?qū)Υ逓嵅灰詾橐猓鞘顷惼桨矡o知使然,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領略過真正的山上風光,不知道沙場廝殺、廟堂捭闔、證道長生這些說法的含義。

    昔年文圣首徒,十二境巔峰的練氣士,大驪國師,隨便哪個身份單獨拎出來,都是一座巍峨山岳,能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今體魄脆弱不堪的崔瀺躺在長椅上,累得像一條狗,伸手抹去額頭汗水,“如你們所見,我這會兒不但慘遭橫禍,害得我修為盡失,變得手無縛雞之力,還連累我連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無寸鐵的窮光蛋。所以你們兩個若是對我心懷怨懟,現(xiàn)在動手,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說到這里,崔瀺轉(zhuǎn)頭望向千山萬水之外的大驪版圖,有氣無力地罵娘道:“福你享,鍋我背,你大爺?shù)拇篌P國師,哦,還是我自己大爺……”

    崔瀺自顧自嘀嘀咕咕,罵罵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來,雖然未曾成功拜師學藝,但是跟李槐相處久了,罵起人來確實順溜了許多,這不連自己都罵上了。

    少年少女習慣了大驪國師的神神道道,非但沒有覺得崔瀺腦子壞了,反而愈發(fā)如履薄冰。

    崔瀺坐起身,背靠圍欄,雙手橫放在欄桿上,于祿和謝謝剛好一左一右。

    崔瀺嘆了口氣,“你們覺得陳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對我一點都不害怕,這是……”

    崔瀺稍作停頓,哈哈笑道:“對的�!�

    崔瀺繼續(xù)道:“但是呢,你們只想到了一半,無知者無畏嘛。不過你們比不上陳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兩個,一個莫名其妙讀書讀出來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負重,一個是驚才絕艷卻身負血海深仇的練氣士,總覺得未來還很長,所以陳平安敢說殺我就殺我,你們呢,猶猶豫豫,忐忐忑忑,我這么說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畢竟我是崔瀺,你們能夠活著都得謝我。”

    崔瀺揉了揉腰,愁眉苦臉道:“其實我腰疼得很�!�

    崔瀺看著于祿,“你們以后就死心塌地跟著我混吧,咋樣?”

    于祿微笑道:“從遺民刑徒隊伍里走出來,我就跟著國師大人混了,而且感覺不錯,這一路遠游求學,也很精彩,比起在東宮假裝書呆子,每天聽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國師大人能夠有空的時候,給我講解一些經(jīng)義難題,我會覺得人生很圓滿�!�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高大少年,“人家陳平安謹小慎微和不茍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見什么都要擔驚受怕,你于祿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臉奸人相貌,我有些時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這張笑臉�!�

    于祿無奈道:“我跟陳平安相比,好到哪里去了?不一樣是井底之蛙嗎?”

    崔瀺隨口道:“富貴燒身火,磨難清涼散。這句圣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給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讀萬卷書的于祿好奇道:“是文廟哪位圣賢的教誨?”

    崔瀺指了指自己,“我啊�!�

    于祿更加無奈。

    崔瀺從袖子里掏出一粒石子,輕輕砸向檐下鐵馬,一次不中,兩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

    崔瀺瞥了眼少女謝謝,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丟出去,鈴鐺肯定能響�!�

    少女像一尊泥菩薩杵在那邊,面無表情。

    崔瀺笑道:“你呢,是真想殺我,但覺得機會只有一次,一定要有個萬全之策,舍不得白白死掉。于祿呢,比你聰明,覺得殺不殺我,意義都不大�!�

    崔瀺嘆了口氣,“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個人。于祿你心中的好感程度,從好到壞,應該是林守一,李寶瓶,陳平安,李槐�!�

    “至于謝謝姑娘啊,應該是李寶瓶,李槐,陳平安,林守一�!�

    崔瀺最后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則是李槐,李寶瓶,林守一,陳平安。最喜歡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為對我最沒有威脅。李寶瓶這樣陽光燦爛的靈氣小姑娘,尤其像我這種一肚子壞水的家伙,怎么可能討厭?看著她就暖洋洋的,心里頭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這類天才,我見過實在太多,提不起興致了�!�

    崔瀺瞇眼笑道:“于祿最不喜歡李槐,是因為厭惡那種混吃等死的性格,覺得天底下怎么可以有這種得過且過的懶鬼,當然了,還有邋遢,不愛干凈。最喜歡林守一,是因為你潛意識里把自己當做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國家的興盛,就需要林守一這樣的積極向上的棟梁之才。謝謝看似與林守一很熟,經(jīng)常下棋,但其實都快嫉妒得發(fā)狂了,同樣是修道的天才,為何人家林守一順風順水,自己卻要遭此劫難,極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絕,無望長生?”

    于祿默不作聲。

    謝謝臉色難堪至極。

    崔瀺大笑道:“那么為什么我們都不喜歡陳平安呢?但是為何李寶瓶他們?nèi)齻初出茅廬的孩子,跟我們?nèi)齻心智成熟的大小狐貍恰恰相反,反而又最喜歡陳平安?是不是很有嚼頭?于祿,謝謝,你們誰給出我心目中的正確答案,我就給你們一件用得著的好東西�!�

    謝謝緩緩道:“因為他們?nèi)�,習慣了每當遇到坎坷和抉擇的時候,下意識都會看向陳平安,他們覺得陳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愿意付出。而陳平安對我們?nèi)藖碚f,拋開國師大人你的私人謀求不說,這種看似容易相處、愿意與人為善的凡夫俗子,實在不值一提。”

    于祿搖頭道:“陳平安,沒那么好相處。”

    崔瀺嘖嘖道:“你們兩個半斤八兩,真是愚蠢得可愛啊。不然我干脆讓你們兩個婚配,郎才女貌……哦不對,暫時是郎貌女才,如何?”

    于祿和謝謝都沒有搭話,因為都知道這就是個笑話。

    崔瀺雙指撫摸著腰間的一枚玉墜,“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陳平安是一面鏡子,會讓身邊的人,比平時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處的話,只要本身心境有問題的人,就會出現(xiàn)問題。曾經(jīng)就有一個叫朱鹿的蠢丫頭,給活活逼上了絕路。說她蠢,是因為蠢而不自知,做了壞事,心里還迷糊,這就叫又蠢又壞了。同樣是女子,比起我們大驪那位娘娘,差了太遠,咱們那位娘娘啊,最聰明的地方就在于,‘你以為我做了什么壞事,我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當年正是這句無心之語,讓我決定跟她合作�!�

    崔瀺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隱蔽說法,人皆有兩根心弦,一善一惡,就懸掛在我們心頭。就像陳平安所認為的那樣,有些事情,對的,它就是對的,而錯的就是錯的,任你是誰來做,誰來幫忙辯解,都改變不了。”

    “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艱難,就在于為了做成一個大的好事,你難免要做許多小的錯事。儒家門生,不愿違心,可能連官場待不住,甚至連學宮書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后那就只好躲在書齋里研究學問,閉門造車,對于外邊一直在滾滾前行的世道,是極少裨益的。有些家伙,在書齋里待久了,一身迂腐陳腐氣息,見不得別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動輒指摘貶斥,反而對于那些壞得徹底的廟堂人物,反而束手無策,到最后,就只能是世風日下、禮樂崩壞了。”

    崔瀺不去看兩個若有所思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一抹,換了一只手掌,在低處又一抹,“上為善下為惡,人心兩根線,我崔瀺的善線,極高,幾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幾個好人,我崔瀺的惡線,極低,所以對我而言,皆可交往和利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你們兩個,比不得我這么懸殊,但是兩根線之間的距離,同樣不會小。”

    崔瀺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留出一小段空隙,低頭瞇眼看著那兩根手指,“陳平安的善線,很低,所以做好事對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就是他被當做爛好人的根源,但是你們要知道,善線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說話啊。因為陳平安的惡線,距離善線很近,所以他認定了一點事情,決定了要去做的時候,陳平安會極其果決,比如……殺我。”

    “其實你們兩個很清楚,不管你們?nèi)绾慰床黄痍惼桨�,你們,當然還有我,這輩子都做不成陳平安的朋友�!�

    于祿突然說道:“我可以嘗試一下�!�

    謝謝嘴角泛起冷笑。

    只是當她眼角余光瞥見那個仰起頭、正面少年國師的于祿,謝謝一想到自己在橫山,大樹枝頭,被崔瀺脅迫,不得不去主動找到陳平安,為他粗淺講解武道門路。

    少女有些臊得慌。

    緊接著她就又想到那個屹立枝頭的消瘦身影,迎風而立,山間清風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自己也曾這般心境無垢的,視線永遠望向遠方。

    “我說了這么多,浪費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達什么呢?”

    崔瀺開始蓋棺定論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說啊,以后你們兩個蠢貨笨蛋,對我崔瀺的先生,發(fā)自肺腑地放尊重一點,知道嗎?”

    這是于祿和謝謝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覷了。

    “兩個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憐雜碎!”

    崔瀺無緣無故就勃然大怒,臉色陰沉似水,大步向前,對著于祿的面門就是使勁一拳,“一個淪為刑徒、差點要在臉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驪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嗎?還嘗試,你這個如今連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賬,有這個資格嗎?!”

    于祿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還手的動作,只是有些懵。

    崔瀺轉(zhuǎn)過身,走向黝黑少女,對著她就是一巴掌摔過去,“一個山門都給人砸爛的小婊子,知道我親手做掉的陸地神仙有幾個嗎?”

    生性驕傲的少女下意識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讓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臉頰上,但是她下一刻就感到后悔,果不其然,崔瀺整個人都散發(fā)出恐怖的猙獰氣息,死死盯住少女,她嚇得立即松開手,崔瀺低頭看了眼通紅微腫的手腕,狠狠一巴掌摔在少女臉上,厲色道:“你們兩個也敢橫豎看不起陳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瀺接連摔了四五個耳光在少女臉上。

    少女甚至不敢憑仗練氣士的修為來卸去勁道,很快就被打得臉頰紅腫,嘴角滲出血絲。

    滿身殺氣的崔瀺似乎打得猶不解氣,就想要找點什么東西來當兇器,就在此時,他轉(zhuǎn)頭望見一個快步跑來的熟悉身影,崔瀺頓時愣在當場。

    那個不速之客剛喊出一個字,“吃……”

    結(jié)果看到崔瀺動手打人的這一幕,那家伙趕緊咽下那個“飯”字,開始狂奔,殺向崔瀺。

    少年身上那股子氣勢,恐怕更像殺氣。

    嚇得崔瀺二話不說,連爬帶滾翻過涼亭欄桿,跑向老水井那邊,一邊喊一邊扭頭喊道:“陳平安,你干嘛?!我教訓自家丫鬟仆役,關(guān)你屁事……唉,有話好好說,我認錯還不行嗎?咱們都停下來,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陳平安跑入涼亭后,腳尖一點,高高躍出,身形如飛雀快速越過欄桿,落在涼亭外,繼續(xù)奔向崔瀺。

    崔瀺心知難逃一劫,干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愴顫聲道:“陳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殺算了!信不信由你!”

    陳平安繼續(xù)前沖。

    崔瀺就要跳入水井,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猛然停下身形。

    崔瀺一腳踏出,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好不容易才收回腳,身形搖搖晃晃,命懸一線。

    以他如今的體魄,摔入水井底部后,因為下邊還有劍氣殘余,哪怕不凍死淹死,給陳平安救起來,恐怕也要傷及根本,去掉大半條命。

    由此可見,少年崔瀺是真怕了陳平安。

    陳平安仔細看著崔瀺,良久之后,說道:“吃飯。”

    崔瀺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憤解釋道:“我剛才是為你出口氣,他們兩個打心眼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們以后對你客氣一點,也有錯?你這叫好心當作驢肝肺!”

    陳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當幌子借口,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說完之后,陳平安轉(zhuǎn)身離去,繞過涼亭的時候,對那對少年少女,就要語氣和緩許多,“林守一他們已經(jīng)下完一盤棋,吃飯了�!�

    崔瀺不怒反笑地遠遠跟在陳平安后頭,跑得一搖一擺,兩只大袖子飛來飛去,顯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兩個蠢貨真是聰明太多太多�!�

    過了涼亭,崔瀺面對兩人,立即換上一副嘴臉,訓斥道:“愣著干什么?吃飯!”

    于祿微笑如常,走出涼亭,走下臺階后,轉(zhuǎn)身問道:“你沒事吧?”

    謝謝眼眶濕潤,搖搖頭。

    高大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少女回過神后,轉(zhuǎn)過頭去,將嘴角血跡擦拭干凈。

    ————

    一行人吃過了秋蘆客棧準備的豐盛早餐,李槐吃得肚子滾圓,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兔崽子,完全沒有意識到餐桌上的詭異氛圍。

    老秀才對陳平安笑道:“走,帶你去逛逛這座郡城的書鋪,咱們隨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話,請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躍躍欲試的小姑娘,笑道:“一起?”

    小姑娘使勁點頭,“我回去背小書箱!”

    林守一留在客棧,繼續(xù)以《云上瑯瑯書》記載的秘法,修習吐納。李槐是實在懶得動,沒有逛街的欲望,只是叮囑陳平安一定要給他帶好吃的回來。崔瀺說自己有點私事,要去找客棧老板,看能不能價格便宜一點。于祿和謝謝各自回屋。

    最后就是一老一大一小,只有三人離開秋蘆客棧,走過那條行云流水巷,在老秀才的帶領下去尋找書鋪。

    小姑娘一直跟老人顯擺自己的書箱,在老人身邊繞圈跑,詢問她的小書箱好不好看,老人當然說好好好。

    陳平安醞釀很久,終于忍不住問道:“文圣老爺,你有沒有生我的氣?”

    老人都快把李寶瓶的小書箱夸出一朵花來了,聞言后笑道:“你是說拒絕當我閉門弟子的事情嗎?沒有沒有,我不生氣,失望是有一些的,但是回頭想想,這樣反而很好,齊靜春的初衷,以及阿良之后的跟隨,不是一定要給你陳平安什么,以及我上次偷偷取走你的玉簪,說到底……”

    說到這里,老人做了一個手掌橫抹的姿勢,“是為了讓你陳平安,就只是陳平安而已。沒有太多的牽扯,你就是驪珠洞天泥瓶巷里的少年,姓陳名平安,然后帶著李寶瓶他們遠游求學,就這么簡單�!�

    老人笑道:“阿良這個吊兒郎當?shù)膽v懶貨,難得正經(jīng)了一回,幫你讓大驪王朝這些世俗存在,不給你和孩子們帶來額外的負擔,之前齊靜春,已經(jīng)做到了讓上邊的……家伙們,不來指手畫腳。因為我的到來,害得你那位好脾氣的神仙姐姐露面了,于是又有一點小麻煩,但是不用怕,我這個老不死,這點本事還是有的,絕不給你們添麻煩,跟讀書人講道理嘛,我擅長。”

    老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就安安心心求學吧�!�

    老人又自顧自笑瞇瞇說道:“少年的肩膀,就該這樣才對嘛,什么家國仇恨,浩然正氣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風明月、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少年郎的肩頭,本就應當滿是美好的事物啊�!�

    李寶瓶眼睛一亮,對老秀才豎起大拇指,稱贊道:“文圣老爺,你這話說得很漂亮耶�!�

    老人哈哈大笑,手掌輕拍肚子,“可不是,裝著一肚子學問呢�!�

    陳平安看著相互逗樂的老秀才和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氣,肩頭有什么,少年感覺不到,心里倒是已經(jīng)暖洋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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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七章

    自古圣賢皆寂寞

    黃庭國北方這座繁華郡城,在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看來,就是熱鬧,是好多好多個家鄉(xiāng)小鎮(zhèn)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在看遍山海的老秀才眼中,當然會看得更遠,更虛,可能早早就看到以后鐵騎南下、硝煙四起的慘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歡聲笑語,就會成為以后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襤褸的路邊乞兒,將來遭受的痛苦磨難,會更輕巧淺淡一些,至于那些個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亂世中一躍而起,說不定還會成為黃庭國的官場新貴、行伍將領。

    只不過老秀才歷經(jīng)滄桑,自然不會將這種情緒表現(xiàn)在臉上,以免壞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興致。

    老人帶著他們一路七拐八彎,找到一家老字號書鋪,自己掏錢給兩人買了幾本書,店鋪老人是個科舉不如意的落第老書生,平時里見誰都不當回事,碰到口如懸河的窮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加上被老秀才的學問道德所折服,小二十兩銀子的書錢,愣是十兩銀子就算數(shù)了,老秀才出門后,看著滿臉欽佩的陳平安和李寶瓶,笑道:“怎么樣,讀書還是有用的吧?今兒就幫我們掙了八兩多銀子,所以說啊,書中自有黃金屋……”

    說到此處,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還真別說,南邊有個地兒,當然不是你們寶瓶洲的南邊,醇儒陳氏家族,有個跟我最不對付的老古板,他年輕的時候,日日讀書夜夜讀書,大概幾十年后,約莫是精誠所至,有天還真給他從書里讀出了一座黃金屋,和一位顏如玉�!�

    陳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黃金屋,有多大?”

    李寶瓶則好奇問道:“那位顏如玉,到底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這兩孩子,“以后有機會自己去親眼瞧瞧,我可不告訴你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好山好水好風景,書上是有描寫,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

    李寶瓶突然問道:“文圣老先生,你為什么要給我小師叔買那幾本書籍,真的很粗淺啊,就連我和林守一都能教的,不是浪費錢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一本正經(jīng)道:“不一樣,很不一樣。天底下最有學問的書籍,一定是最深入淺出、最適合教化蒼生的書,知道這些書本反而賣得最便宜嗎?就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賣得多廉價,只要想看,誰都買的著,只要愿意讀,誰都能從從中學到東西�!�

    李寶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買的人多唄,所以便宜�!�

    老秀才點頭笑道:“對了一半嘍,書上的道理,如果太貴了,誰樂意掏錢買?干嘛不去買吃的,還能填飽肚子呢。剩下一半,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圣人們,如果想要更廣泛地傳授自己的學問,成為一州一國甚至是一洲、整個天下的正統(tǒng)學問,自己親自傳授弟子,能出幾個?還不如來一個廣撒網(wǎng),把自己的學問道理就印刻在書上,門檻低了,走進去的人,就多了。門檻太高,爬都爬不過去,最后能有幾個得意弟子、門下學生?”

    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

    老秀才憂心問道:“咋了?覺得很沒意思?這可不行,書還是要讀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就是覺得這挺像老百姓開店鋪搶生意,在家鄉(xiāng)騎龍巷那邊,我有兩間朋友幫忙照看的鋪子,不知道如今是虧了還是賺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一點陳芝麻舊事,有些唏噓,大手一揮,“走,帶你們喝酒去,陳平安如果實在嘴饞,你可以喝一點,寶瓶年紀太小,還不可以喝酒�!�

    時辰還早,許多酒樓尚未開張做生意,好在老秀才在一條街拐角處找到家酒肆,油漬邋遢的,好在三人都不講究這個,如果崔瀺于祿謝謝三人在場,恐怕就要皺眉頭了,一個眼界高,一個潔癖,一個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在這種場合喝酒。

    老人點了一斤散酒和一碟鹽水花生,陳平安依然堅持習武之人不可喝酒,李寶瓶其實有點想喝,但是有小師叔在身邊,哪里敢提這個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饞地盯著老秀才喝酒。

    跟陳平安相處這么久,從李寶瓶到林守一和李槐,一路上耳濡目染,對于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李寶瓶有些時候其實也會覺得小師叔太嚴肅了,但是看一看漂漂亮亮的小書箱和厚實柔軟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說什么了。

    林守一因為成了山上神仙,志向高遠,對于陳平安并非沒有想法,但是站得高看得遠,是覺得眼皮子底下的這點雞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從來不說什么。

    至于李槐是最愿意有什么說什么的,只可惜大多是無理取鬧,不等陳平安說什么,就已經(jīng)被李寶瓶打壓得厲害,所以這一路求學,從未出現(xiàn)過不可調(diào)和的分歧,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之后朱河朱鹿父女離開,在野夫關(guān)外,崔瀺帶著兩人闖入隊伍,讓之前的四人愈發(fā)同仇敵愾,反而關(guān)系變得更加緊密。

    老秀才喝著酒,才半斤就有些上頭,大概是觸景傷情,又沒有刻意運用神通,難得如此放松,就由著自己喝酒澆愁了,老人環(huán)顧四周,輕聲道:“我有一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家里窮,中途退學,后來去開了一間酒肆,差不多就這么大的小鋪子,他從十八歲娶妻生子,到六十五歲壽終正寢,開了將近四十年的酒肆,賣了將近四十年的酒�!�

    老秀才輕輕搖晃酒碗,“我只要兜里一有閑錢,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歡去他那里買酒喝,不管隔著多遠,一定會去�!�

    老秀才笑了笑,有些傷感,“但是最后有一天,鋪子關(guān)門了,找街坊鄰居一打聽,才知道我那個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鋪子關(guān)了,我只好去別處買酒,我才知道他賣我的那種酒,賣得比其他人都貴。”

    李寶瓶氣憤道:“文圣老爺,你把人家當朋友,可人家好像沒有把你朋友啊�!�

    陳平安沒有說什么。

    老人喝了口酒,“可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賣給我的酒,是他親自上山采藥釀造出來的酒,不計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東西,賣得虧了。”

    李寶瓶張大嘴巴,小姑娘心里頭頓時滿滿的愧疚。

    老人捻起一�;ㄉ�,放入嘴中滿滿嚼著,“四十年里,我從一個寒酸書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后……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氣。那個朋友每次見到我,就只會勸我喝酒這么一件事情。從來不提他子女求學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雞飛狗跳,就是勸我喝酒,每次他就坐在小寶瓶你的位置,坐對面,位置離我最遠,但是一抬頭就能看著我,每次都傻乎乎笑著。”

    李寶瓶想了想,默默離開原位,坐在陳平安的對面,咧嘴一笑。

    陳平安對她做了個鬼臉。

    老秀才緩緩說道:“又后來,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么當上了當?shù)爻⒌狞S紫公卿,橫行跋扈,禍國殃民,要么年紀輕輕當上了誥命夫人,動輒打殺妾婢,他媳婦的家族,驟然富貴,成為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壞得很,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來,害了很多無辜百姓�!�

    老秀才直愣愣望著對面那個空位,“可你硬是在那個小酒肆,守著個破爛鋪子,年復一年釀著酒,待到了老死為止。”

    李寶瓶又張大嘴巴,滿臉不可思議。

    老秀才收回視線,就著劣酒吃著鹽水花生,對陳平安說道:“以后好好習武練劍,不要事事都講道理,尤其不要按照書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變通,要不然你會很累的,可能到最后身邊就只有你一個人,半個朋友都沒有了。自古圣賢,神位越高,正因為以身作則,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還少嗎?”

    老秀才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條線,最后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劃出一條道路來,“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獨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但是問題來了,有些人就是死腦筋,非要走下去,那么怎么辦?那就一定要在適當?shù)臍q月,做合適的事情,莫要太過老氣橫秋了,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以后大道獨行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后悔。反而會覺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 �

    說完這句豪氣縱橫的言語后,砰一聲,老秀才腦袋往前一倒,腦袋重重磕在桌面上。

    少年跟掌柜結(jié)過賬,背著老秀才往外走。

    小姑娘偷著樂呵。

    原來文圣老爺都會醉酒啊,而且還會酒話連篇。

    “陳平安!人不風流枉少年,一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寶瓶,千萬記住嘍,一定要珍惜陳平安這個傻好人,不要因為他做得太好太對,就覺得他不近人情,反而與他愈行愈遠,不然遲早有一天,你會后悔的,陳平安也會變成第二個小齊,最后出事的時候,要么根本沒人知道,要么知道了,都沒膽子出手幫忙,那得有多慘……”

    “小平安,我們講道理,不是為了讓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攢著,如果有哪天,突然覺得整個天下都不講道理的時候,你有那份底氣和心氣,去大聲跟這個世界說,‘你們都是錯的!’”

    老人一邊酒氣沖天,一邊使勁拍打少年的腦袋。

    背著老秀才的陳平安苦著臉,只得拼命點頭。

    老秀才打著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尋找綠竹箱小姑娘,李寶瓶趕緊蹦跶了一下,“我在這兒呢!”

    老秀才哦哦了兩聲,然后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小平安,我問你,你將來讀書越多,覺得書上的道理越來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一天,整個……或者說半個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開始指責小寶瓶,罵她不知羞恥,竟然喜歡自己的小師叔,你咋辦?”

    小姑娘根本沒當回事,氣呼呼道:“我喜歡小師叔還有錯啊,這些人怎么讀的書!”

    少年自幼就在市井底層為了活下去而艱難活著,所以陳平安要想得更遠更多,知道更多的齷齪事,他毫不猶豫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們要罵寶瓶的話,得先問過我陳平安的拳頭�!�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小姑娘笑道:“小師叔除了拳頭,以后還有劍,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告訴小師叔,小師叔就算遠在天邊,也會趕來護著你!”

    老人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覺得你怎么都打不過那些人,怕你受傷,故意不喊你,你陳平安事后才知道可憐兮兮的結(jié)局,你該怎么辦?事已至此,難不成你逮著那些讀書人亂殺一通?”

    陳平安停下腳步,望向小姑娘,“寶瓶,你是想著小師叔事后為了你大開殺戒,被人罵死打死,還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著人對峙,我們一起面對那些壞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氣壯,而且一點都沒留下遺憾?”

    小姑娘有些慌張,“小師叔,聽上去好像還是后邊的選擇,稍微好點?”

    老人哈哈大笑,“沒你們想得那么凄慘,讀書人還是要點臉皮的,分生死還不至于,就是會有點坎坷罷了。”

    老秀才最后嘖嘖道:“順序一說,小子這么快就用上了,學以致用,厲害厲害�!�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你嚇唬我們就算了,喝酒裝醉為了不付錢,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老秀才腦袋瞬間一歪,鼾聲如雷。

    李寶瓶還有些心有余悸,抓住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開玩笑道:“怕什么,以后你好好讀書,爭取講道理就贏過他們,如果這還不行的話,小師叔從今天起就會更加努力練拳練劍,到時候小師叔御劍飛行,咻一下從萬里之外來到你身邊,你想啊,所有人都仰著頭,瞪大眼睛看著你的小師叔,就像當時我們看到風雪廟魏晉差不多,到時候你就跟人說,這是我的小師叔唉,帥氣不帥氣?厲害不厲害?”

    小姑娘使勁點頭,開懷大笑,蹦跳起來,“哇,帥氣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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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吃掉

    小姑娘已經(jīng)開始憧憬著那一天的到來,非但沒有畏懼,反而充滿了稚氣的期待,等著小師叔踩著飛劍,咻一下從天涯海角那么遠的地方,落在她身邊,告訴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師叔。

    至于那一天蘊藏的殺機和危險,李寶瓶想得不多,畢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書上不曾描繪的人心險惡,她就算想破了小腦袋,都想不出那些暗流涌動,藏在高冠博帶之后的冷酷殺機。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單純地選擇全心全意信賴一個人。

    趴在少年后背上酣暢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選擇泄露天機,恐怕正是珍惜這份殊為不易的嬌憨。

    李寶瓶輕聲提醒道:“小師叔,如果到時候你吵不過別人,你又打不過別人,咱們可以跑路的�!�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只要你別嫌棄丟人就行。”

    之后陳平安帶著李寶瓶逛了幾家雜貨鋪子,給三個孩子都買了嶄新靴子,陳平安自己沒買,倒不是摳門到這份上,實在是穿不習慣,試穿的時候,渾身不自在,簡直連走路都不會了。

    除此之外還給三人各自買了兩套新衣服,花錢如流水,陳平安說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錢該花總得花。

    李寶瓶還是挑選大紅色的衣裳,不單單是瞧著喜氣的緣故,陳平安很早就聽小姑娘抱怨過,好像是小時候有一位云游道人經(jīng)過福祿街,給李家三兄弟測過命數(shù),其中給李寶瓶算八字的時候,提到了小姑娘以后最好身穿紅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這些年不管如何寵溺這個小閨女,在這件事上沒得商量,李寶瓶雖然越長大越郁悶,可還是照做,上次在紅燭鎮(zhèn)驛站收到家里人的三封書信,無一例外,從父親到李希圣、李寶箴兩個哥哥,全部提醒過小姑娘,千萬別圖新鮮就換了其它顏色的衣衫。

    小姑娘經(jīng)常私下跟陳平安說,以后見著了那個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頓。

    逛鋪子的時候,老秀才還在酩酊大睡,陳平安就只能始終背著,好在不沉,估摸著還不到一百斤,陳平安真不知道這么個老先生,怎么肚子里就裝得下那么多的學問?

    回去秋蘆客棧的路上,李寶瓶的書箱裝得滿滿當當,不過這一路數(shù)千里走下來,小姑娘看著愈發(fā)黝黑消瘦,可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氣力和精氣神都很好,陳平安倒是不擔心這點重量會傷了李寶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條行云流水巷,依舊是云霧蒸騰的玄妙場景,陳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覺得匪夷所思,目盲老道臨別贈送的那幅《搜山圖》,雖然上頭繪畫的神神怪怪,也很驚奇怪異,可還不是不如當下置身其中來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兩尊高大彩繪門神的客棧門口,老人突然醒來,雙腳落地的瞬間,背后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里握著一塊銀錠,老秀才看著兩個滿臉茫然的家伙,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還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邊去,不能再在這里耽擱下去了�!�

    老秀才緩緩道:“陳平安,那半個崔瀺呢,善惡已分,雖然不徹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后就交給你了,言傳身教,其中身教重于言傳,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邊的原因�!�

    李寶瓶皺眉道:“那個叫崔瀺的家伙,是個大壞蛋唉,文圣老爺你怎么總護著他��?”

    “沒有辦法啊�!�

    老秀才有些無奈,笑著耐心解釋道:“我已經(jīng)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覺得他還是該殺,那就不用管我這個糟透老子怎么想的,該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護短于他,一是他的走錯道路,大半在于我當年的教導有誤,不該那么斬釘截鐵全盤否定,給崔瀺造成一種我很武斷下了結(jié)論的誤會�!�

    老人神情疲憊,語氣低沉,“何況我當時委實是分不開心,有一場架必須要贏的,所以根本來不及跟他好好講解緣由,幫他一點一點向后推演,所以后邊的事情就是那樣了,這小子一氣之下,干脆就叛出師門,留下好大一個爛攤子,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則,他挑選的那條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夠走得踏實,確實有望恩澤世道百年千年,說不定能夠為我們?nèi)寮业澜y(tǒng)再添上一炷香火……這些既千秋大業(yè)又狗屁倒灶的糊涂賬,當你們以后有機會登高望遠,說不得也會碰上的,到時候別學我,多想一想,不要急著做決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對身邊人,莫要燈下黑,要不然會很傷心的。”

    說到這里,老人干枯消瘦的手掌,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又揉了揉李寶瓶的小腦袋,“你們啊,不要總想著快點長大。真要是長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會越來越多,而朋友很少有一直陪在身邊的,衣服靴子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卻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會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寶瓶問道:“林守一說練氣士那樣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人笑問道:“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李寶瓶試探性問道:“那我先走?”

    老人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給逗樂,啞然失笑道:“那么反過來說,小寶瓶你這樣頂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你不在人間了,那你的朋友得多傷心啊。反正我這個老頭子會傷心得哇哇大哭,到時候一定連酒都喝不下嘴�!�

    李寶瓶恍然大悟,小雞啄米點頭道:“對對對,誰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遞出那顆銀錠,陳平安看著它,問道:“不會是蟲銀吧?崔瀺就有一顆。”

    老秀才搖頭笑道:“那小玩意兒,也就小時候的崔瀺會稀罕,覺得有趣,換成老的崔瀺,懶得多看一眼。這顆看著像是銀錠的東西,是一塊沒了主人的劍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里頭的那一塊,品秩要高出許多,關(guān)鍵是淵源很深,以后你要是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帶著它去趟穗山,說不定還能喝上某個家伙的一頓美酒,穗山的花果釀,世間一絕!”

    老秀才伸出大拇指,“神仙也要醉倒�!�

    陳平安接過銀錠。

    老人打趣道:“呦,之前不樂意做我的弟子,我說磨破嘴皮子都不肯點頭答應,現(xiàn)在怎么收下了�!�

    陳平安尷尬道:“覺得要是再拒絕好意,就傷感情了。”

    李寶瓶小聲道:“文圣老爺,是因為這東西像銀子啊,小師叔能不喜歡?”

    陳平安一個板栗敲過去。

    李寶瓶抱著腦袋,不敢再說什么。

    老人哈哈笑道:“小寶瓶,下次見面,可別喊我什么文圣老爺了,你是齊靜春的弟子,我是齊靜春的先生,你該喊我什么?”

    李寶瓶愣了愣,“師祖?師公?”

    老人笑瞇瞇點頭道:“這才對嘛,兩個稱呼都行,隨你喜歡。”

    小姑娘連忙作揖行禮,彎了一個大腰,只是忘了自己還背著一只略顯沉重書箱,身體重心不穩(wěn),李寶瓶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陳平安趕緊幫忙提了提小書箱。

    老人挺直腰桿,一動不動,坦然接受這份拜禮。

    老秀才顛了顛身后行囊,嘆了口氣,“劍胚名為‘小酆都’,只管放心收下,劍胚上頭的因果緣分,早已被切斷得一干二凈,至于怎么駕馭使用,很簡單,只要用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它就會自動認主,如果不用心,你就算捧著它一萬年,它都不會醒過來,比一塊破銅爛鐵還不如�!�

    陳平安將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點頭道:“走嘍�!�

    老人轉(zhuǎn)身離去。

    李寶瓶疑惑出聲道:“師公?”

    老人轉(zhuǎn)頭笑問道:“咋了?”

    小姑娘指了指天上,“師公,你不是要走遠路嗎?怎么不咻一下,然后就消失啦?”

    老秀才忍俊不禁,點頭笑了笑,果真嗖一下就不見了身影。

    陳平安和李寶瓶不約而同地抬起腦袋,望向天空,早已沒了老人的身影。

    但其實在靠近街道那頭的行云流水巷,有個老秀才,轉(zhuǎn)頭望向秋蘆客棧門口那邊,緩緩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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