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邊鋪滿了火燒云,陳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來就在廟內(nèi)生火做飯,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等著開飯,在高高的門檻上走來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臺階,走到一對兄妹跟前,潤了潤嗓子,拿捏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爺?說吧,什么事兒,若是妄想老爺幫你們更多,我勸你們趕緊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賊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齡少女,穿著寒酸,跟自家老爺是一路人,她顏色不過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紀就有豐滿婦人的韻味,多難得。青衣小童收斂笑意,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若是覺得救命大恩難以報答,有人要對我家老爺自薦枕席,我這就幫你們?nèi)シA報……”
年紀稍長的少年有些臉色陰郁,就要憤而轉(zhuǎn)身,卻被少女輕輕拉住袖子,才發(fā)現(xiàn)那個恩人已經(jīng)走出武圣廟,給了青衣小童一個板栗后,歉意道:“你們別當真,他就喜歡開玩笑嚇唬人�!�
少女靦腆道:“沒關(guān)系,哥哥和我不會當真的。”
原來是兄妹二人送來了一些吃食,陳平安接過之后,雙方都是不善言辭,少年很快就回去,少女生疏蹩腳地施了個萬福,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辭離去。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回武圣廟,看到在門檻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輕聲道:“我知道你沒有壞心,但是以后不要跟所有人說話都沒個正行,一些無心言語,是會傷到人的,有些人會惦記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雙細看之下充滿詭譎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許不耐煩,只是掩飾很好,低頭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
陳平安也不再說什么,在武圣廟內(nèi)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住在泥瓶巷一端盡頭的顧粲,小小年紀,就記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陳平安私下相處的時候,說起那些家伙,顧粲就總是咬牙切齒,殺氣騰騰,那么點大的孩子,就已經(jīng)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墳的念頭。
這里頭的是非對錯,很難說清楚。
但是按照文圣老爺?shù)恼f法,若是按照順序來說,其實很多顧粲的心結(jié),起源就來自于那些看似加在一起還不足一兩重的冷嘲熱諷。
青衣小童看著屋內(nèi)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氣精神的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言語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積郁難消,在門檻上逛蕩來逛蕩去的步伐就急促一些,最后他實在是覺得不吐不快,雙腳釘在門檻,矮小身體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動起來,一下子倒向廟內(nèi),一下子后仰廟外,對陳平安說道:“那陋巷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兩句玩笑話都經(jīng)受不起,死了算數(shù)!屁大本事沒有,心氣比天高,活該那少年一輩子受苦遭災(zāi)!”
陳平安依舊席地而坐,閉目練習劍爐,不聞不問不言不語。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雙泛起冰冷水霧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視著陳平安,盡量用玩笑的語氣說道:“老爺,咱們出來混江湖,要幫親不幫理,才能吃得香混得開啊。更何況我可不怎么著他們兄妹,老爺這么大一份恩情,同樣是兄妹,妹妹就是個明事理的,至于那少年之所以把憤懣擺在臉上,一方面是覺得我調(diào)戲了他妹妹,我害他丟了顏面,其實更多還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因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哪怕不是身處亂世,一樣護不住他妹妹,這種人如果將來還這么死犟,不愿半點低頭,以后只會吃虧更大的,所以老爺啊,我這是為他們兄妹二人好�!�
陳平安睜開眼睛,在心中認真思量過后,點了點頭,然后緩緩道:“你說得沒有錯,但是對錯分先后,你不能用一個后邊的對,來否認前邊的對。錯誤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雙拳緊握在袖中,眉眼低斂,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陳平安透過“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興風作浪,這條在御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覺得內(nèi)心怒火燃燒,恨不得一拳打死了那位無趣的“自家老爺”,再一口吃掉那條火蟒來進補修行,成為自己大道登天的墊腳石。
青衣小童轉(zhuǎn)過身去,跳下門檻,嘿嘿笑道:“少爺,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聲已經(jīng)傳入武圣廟,但是背對祠廟的青衣小童,則是滿臉暴戾殺氣。
在青衣小童遠去之后,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爺,他真的很生氣,如果在御江的話,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兩岸了,按照郡縣地方志的記載,這幾百年里,出現(xiàn)過好多次洪水泛濫的‘天災(zāi)’,御江水神非但不會壓制,反而會推波助瀾�!�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既然不愿意聽,以后不跟他講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說不再講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那青衣小童講這些無聊道理了。
本以為一路相伴而行,關(guān)系親昵了,陳平安才愿意稍微說一些,既然他不愛聽,那么陳平安絕對不會自找沒趣,重新返回原點就是了,之后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陳平安底細的事情,一切聽之任之,就像今天這點小事,如果在剛剛認識之初,陳平安肯定會冷眼旁觀,哪里還會說這些心里話,陳平安跟崔東山走了那么遠的路,又講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臉天真爛漫,“老爺那你可以跟我講,我愛聽這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說得不對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在這一刻驀然靈犀一動,脫口而出道:“老爺?shù)捻樞蛞徽f,茅舍頓開,說得對極了!”
她很快有些臉紅,趕緊聲明道:“老爺,我不是學他,不是拍馬屁!”
陳平安看著火候,米飯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氣鼓鼓道:“老爺,咱們不給他留,讓他餓著,老爺一心為他好,還要發(fā)火生氣!如果不是真身拘押于那方硯臺之中,他今天真的會對老爺出手,剛才我都快嚇死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可不行,飯還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燦爛笑道:“我聽老爺?shù)摹!?br />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那青衣小童當然不是去跟螻蟻道歉的,忍著不一巴掌將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經(jīng)是他宰相肚里能撐船了。
青衣小童雙手負后,遠離武圣廟,腳尖一點,躍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淺淡青煙,往城外飛掠而去,最后一次迅猛拔高,沖入云霄,在天空劃出一個極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后,恢復(fù)真身的水蛇轟然砸在地面,震動之大,就連縣城都能夠感受到清晰的顫動。
水蛇一路扭擺龐大身軀,過境之處,樹木崩碎,山石翻滾,之后沿著一條溪澗逆流而上,水花四濺,最后來到一座宛如一枝獨秀的灰白山崖,身軀圍繞山崖,盤旋而上,當頭顱來到山崖之巔后,尾巴猶然搭在山崖底部。
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樹木全部攪爛,滾滾而落。
一身暴戾氣焰的水蛇,身軀不斷加重力道,最后竟是將整座山崖都給擠壓得崩斷了。
他這才在遮天蔽日的塵土中恢復(fù)真身,緩緩下山而去,健步如飛,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并不知道他的一切所作所為,全部落在了兩人眼中,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頭,儒衫老人臨風而立,手里托著一方老蛟酣眠、呼聲如累的硯臺,正是黃庭國的老侍郎,或者說是上古蜀國碩果僅存的蛟龍之屬。
老蛟先得了文圣的掌心金字后,又跟大驪國師達成了一樁秘密盟約,將那位少年皮囊的崔瀺送到大隋境內(nèi)后,老人就開始返身在黃庭國境內(nèi),悄悄捕捉一切蛟龍孽種,全部拘在硯臺內(nèi),他當真是以大神通刮地三尺,入水千丈,除去崔瀺親手抓獲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硯臺內(nèi),又多出了十余條小物,游曳其中。
此刻老人身邊站著一位背脊隆起的駝背老嫗,真身正是一條成長于山野的赤練蛇,得到一樁修行機緣后,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今日光景,剛剛躋身七境修為,這次被老人找到了藏身之處,直接鑿開大山百丈深,揪出了老嫗真身,她這才不得不寄人籬下,但是臣服于大名鼎鼎的儒衫老人,老嫗只是覺得不夠逍遙快活,并不會覺得委屈窩囊。
老人淡然問道:“覺得如何?”
老嫗恭謹答道:“啟稟老祖,這條水蛇,到底還是頑劣心性,不過他的根骨血脈,便是我也有些羨慕。”
老人點頭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資質(zhì)愚鈍,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揮霍了一場隱秘的蛻皮機緣�!�
老嫗錯愕,不知老人為何如此講。
之前縣城那座荒廢武圣廟內(nèi)的首尾,兩人位于高空云端,老蛟以一手掬水觀天地的術(shù)法,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青衣小童膽敢對陳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釁,就會瞬間暴斃,老蛟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事實上,老蛟對于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厭惡,跟性情無關(guān),純粹是血脈上的沖突,世間眾多的蛟龍遺脈孽種之中,青衣小童這一脈,往往修行迅猛,頗為得天獨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龍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里冒出頭一個私生子,偏偏撈了個不高不低的舉人身份,大出息沒有,卻礙眼得很。
老嫗道行低,眼界窄,可沒看出任何明堂。
至于水蛇的那點暴躁脾氣,老嫗更不會覺得有大錯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于初次開竅之后,尚且力弱,曾經(jīng)被山野捕蛇人抓獲,搏斗過程中給那人砸傷了元氣根本,這才使得她哪怕化為人形,便是天生的駝背姿態(tài),之后她找到那位捕蛇人的后裔子孫,一場遲到兩百多年的血腥報復(fù),郡城一位中等門戶之家,一夜之間就全部暴斃,不管婦孺老幼,都沒能逃過一劫,徹底斷絕了香火。
老嫗事后猶然覺得不解氣,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則非要讓他品嘗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水蛇能夠從頭到尾都隱忍不發(fā),面對那個婆婆媽媽的窮酸少年,青衣小童當時沒有一個字的惡語相向,一直深入荒山野嶺,才開始釋放陰鷙殺機,在老嫗眼中,已經(jīng)算是修心養(yǎng)性的功夫相當不俗了。
老人搖搖頭,“你比那條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條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遠了�!�
老嫗倉皇失色。
唯恐老人一個不開心,就將自己打殺了。
畢竟這一路相伴,不是沒有不開眼的同類,不愿接受約束,無一例外全部給老人出手擊斃,死后所有精元魂魄,根本無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硯之中,淪為一層纖薄的“淡墨”而已。
老人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爭先,可一步慢步步慢,興許別人一直打瞌睡偷懶,還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沒日沒夜苦修,到頭來還是個廢物,修行就是如此無奈�!�
老嫗趕緊亡羊補牢道:“老祖,那少爺如此了不得?”
老人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厲害,而是少年的領(lǐng)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奮,武道境界仍然不會太高的,大概撐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樣子,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為龍,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兩次大磨礪,在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極其坎坷艱辛,必然血肉模糊不說,還要經(jīng)受住脫胎換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蛻皮,是為小蛻,次數(shù)眾多,之后兩次,才會被譽為“大蛻”。
老人御風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頂,老嫗只得現(xiàn)出真身才能跟隨,一條七八丈的赤練蛇在儒衫老人身邊搖頭晃尾。
老蛟笑道:“我不是說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對,有可能是條通天登頂?shù)拇蟮�,也有可能是條沒有大前程的斷頭路,但話說回來,哪怕是條斷頭路,也絕對足夠讓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絕前路,怪不得老天爺不賞飯吃,只是賞了,自己沒本身端住飯碗罷了�!�
赤練蛇口吐人言,“老祖修為艱深,早已看遍了山河變色,滄海桑田,眼光自然深遠,我們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滿意足,對我們而言,這已經(jīng)是一樁莫大的福緣�!�
儒衫老人笑而不言。
其實還有很多話,老蛟沒有跟這條赤練蛇泄露天機,甚至還故意說了些有違身份的言語。
那少年的武道天賦確實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名叫陳平安的小家伙,老蛟絕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不起眼”,當初在自家宅邸別業(yè),第一次見到那伙遠游學子的時候,老蛟在家中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陳平安是最后一個落入法眼的人,但是看著看著,老蛟就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圍繞著陳平安打轉(zhuǎn),不單單是言行舉止而已。
而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氣勢。
那次的雨夜之中,有豐神玉朗的白衣少年,背著小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已經(jīng)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條少女,修為隱秘且一身龍氣更為隱晦的高大少年,虎頭虎腦的孩子。
分明最后才是手持柴刀、領(lǐng)頭帶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是老蛟凝神望去一遍遍,卻看出了大不同尋常。
如眾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個少年一頭當先,好像在說你們放心尾隨其后便是了。
因為天大地大,我已經(jīng)一肩挑之。
————
青衣小童回到武圣廟后,又恢復(fù)了嬉皮笑臉的德性,陳平安依舊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還有些擔心陳平安會反悔,將答應(yīng)自己的那兩顆蛇膽石給忽略不計了,試探了兩次,得到準確答復(fù)后,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釋重負,只是在那之后的相處過程當中,哪怕陳平安沒有半點異樣,該砥礪武道就繼續(xù)讓他喂拳,該騎乘趕路就繼續(xù)讓他現(xiàn)出真身,對于他的撒潑打滾和無理取鬧,陳平安仍然是無可奈何,沒有半點厭煩。
可是青衣小童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隨著距離老爺家鄉(xiāng)越來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來越開心,這就讓他越來越不開心。
于是他在翻山越嶺正式進入大驪國境后,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壓箱底的殺手锏。
黃昏之中,在一條荒廢無數(shù)年的崖壁棧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寬敞的凹洞內(nèi)生火歇腳,他小心翼翼地從方寸物中祭出了一只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靈氣彌漫,不同于世間尋常無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靈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門道,可又不好意思湊過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經(jīng)屁顛屁顛雙手端碗,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爺,給你看點好東西,就快了,還剩下一刻鐘�!�
青衣小童轉(zhuǎn)頭對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張手掌,“這樣的水,我如今還有五碗,來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還有取正陽山滾雷潭的一抔水,知道花了大爺多少錢嗎?把你這傻妞賣了都不夠。我最多的時候,有七大碗!當然了,你是火蟒,類似物件,應(yīng)該是一截特殊柴禾、一炷香才對,不過你肯定一樣都沒有吧?”
陳平安看著趾高氣昂的青衣小童,還有自行慚愧的粉裙女童,問道:“通過這小碗水能看到什么?”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賣關(guān)子。
粉裙女童小聲解釋道:“老爺,我在書樓一些前人讀書筆記上看到過,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錢財,許多仙家宗門便生財有道,適當對外開放一些有趣的畫面,比如說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門派奇景,還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長輩的御空風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門派的山頭,就能夠在千萬里之外一覽無余,省心省力,嗯,就是半點也不省錢�!�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著,其實一直偷偷看著那碗水,眼眸里滿滿的艷羨,扳著手指頭輕聲說道:“老爺,這種事情真的很神奇的,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氣運相接連的小玩意兒,比如說鑿出的一小塊影壁石頭,山門內(nèi)砍伐下來的靈秀樹木,或是這白碗承載的正陽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異士對外開放之前,就會出現(xiàn)一行文字提醒買家,至于愿不愿意消耗物件靈氣來遙遙觀覽,買家自行決定便是了。如果愿意,只需要灌注一點靈氣,就能夠通過對方宗門的開啟的術(shù)法神通,讓買家們看到文字顯示的諸多畫面,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越說越失落,“我早年在筆記上看到后,曾經(jīng)祈求芝蘭曹氏幫我重金尋覓一塊這樣的木頭,只是我按照約定早早給了他們好處后,之后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說了各種借口拖延,最后我便不好意思再開口,只當沒有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洋洋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換做是我,你看芝蘭曹氏敢不敢收錢不干活?”
她臉色黯然。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發(fā)髻,柔聲安慰道:“吃虧是福,虧先吃著,要相信以后不會總是吃虧的�!�
粉裙女童抬起頭,點頭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兩個傻瓜。
片刻之后,他驚喜道:“好戲來嘍!”
碗中清水,泛起漣漪。
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清水從碗中緩緩升空,如泉水噴涌,最后變成一張大如山水畫卷的水幕。
水幕畫卷之上,先是出現(xiàn)了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環(huán)繞。
然后是一位白衣女子御劍破空而至,倩影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畫卷中,女子腰間系掛一只古樸葫蘆,駕馭飛劍迅猛拔高往山頂飛去,在水幕中最初不過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漸變成了一位巴掌高度的小人兒,容顏清冷,氣質(zhì)出塵。
距離山頂尚有一小段距離,劍氣凝聚實質(zhì),似云非云似霧非霧,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仙人不再御劍登高,而是立于飛劍之上,開始眺望那些劍氣中蘊藉的充沛劍意,哪怕是隔著千萬里,隔著這個水幕畫卷,山頂劍意蘊含各種綿長意味,仍是撲面而來,或古老滄桑,或朝氣勃勃如一輪旭日東升大海,或密集攢簇如一場瓢潑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劍道意氣,只是對著那位御劍女子流著哈喇口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賊笑道:“這位正陽山蘇稼仙子,可是大爺我的心頭好,排名只在一位仙子之后,你瞅瞅,這身段這氣質(zhì),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雖然也仰慕蘇稼仙子,不過仍是喜歡體態(tài)豐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圣賢說話,就是一針見血�!�
他手指一轉(zhuǎn),還將畫面稍稍扭轉(zhuǎn)方向,變成了正陽山蘇稼的背影,然后輕輕一抓,仙子背影就驀然擴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著,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張臉貼在蘇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估計早就這么做了。
青衣小童眉飛色舞道:“不過我的頭號心肝,還是道姑賀小涼!那可是仙子里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給我摸一下小手兒,我便是折壽百年也愿意,絕不騙人,誰要是能夠幫我引薦,讓我跟賀小涼說上一句話,我給他當兒子當孫子都成啊……”
陳平安看著那些化作云霧的劍道意氣,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覺得氣象萬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陳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從水幕中尋找到一個身影,那頭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行兇的搬山猿,只可惜畫卷之上,始終只有蘇稼一人,如果沒有記錯,風雷園那個叫劉灞橋的家伙,就一直偷偷暗戀著蘇稼?
一炷香的功夫過后,水幕淡去,趨于模糊,凝聚下墜,最終重新變成一小碗清水。
但是碗里的清水明顯水位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和清水,搓手踱步,樂哈哈道:“這次觀賞,因為有正陽山之巔的劍氣場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絕對不虧!之前那么多次遙看正陽山的各種風景,蘇稼仙子只有驚鴻一瞥出現(xiàn)過幾次,這次……嘖嘖,蘇稼仙子不曾想還是個好生養(yǎng)的,之前哪里看得出來……”
陳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棧道上,山風陣陣呼嘯而過,吹拂得他衣衫一邊飄蕩倒去。
不過如今扎實的二境修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嶺,一次次收壤入袋,讓陳平安此刻身形不動如山,隱隱約約之間,仿佛已經(jīng)與身后的陡峭山壁渾然一體。
陳平安突然驚喜道:“下雪了!”
他伸出手去,等著大雪的落在手心,保持這個姿勢,只是猛然轉(zhuǎn)過頭,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歡快報喜道:“你們快來看,下雪了!”
一場鵝毛大雪,不約而至。
今年的尾巴上,一年二十四個節(jié)氣,已經(jīng)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哪怕是三人返鄉(xiāng)的道路上,小雪時節(jié),唯有風雨。
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時節(jié),真有大雪。
陳平安跟他們打過招呼后,繼續(xù)伸手接著雪花,揚起腦袋,開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從未見過這么開心的老爺,她歡快蹦跳著湊過去。
青衣小童從未見過如此幼稚的家伙,他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覺得人生好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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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敕令
陳平安接了兩捧白雪,相互搓著手,笑著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后,這才從背簍里拿出一本書籍,開始借著火光端坐看書,是一本文圣老先生贈送的儒家典籍,陳平安的記性很好,一路勤于翻閱,內(nèi)容早已爛熟于心,只是陳平安還是喜歡像當下這樣翻書,輕輕誦讀。
李寶瓶曾經(jīng)說過,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陳平安覺得這句話講得實在太好。
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譜記載,走樁立樁前后,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讀書是如此,想來拳法也差不離,說不定練拳百萬,拳意就會自來。畢竟如此勤勉練拳,日夜不休,每天都會花上七八個時辰,縫縫補補原先破屋破窗似的體魄,效果顯著,尤其是楊老頭傳授的吐納方式,配合十八停的運氣方式,陳平安能夠清晰感知體魄的逐漸強健,所以活命已經(jīng)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陳平安想要得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機會再次相逢,為某個姑娘展示走樁,她不至于像在泥瓶巷祖宅里那般一臉癡呆,仿佛是說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笨蛋,而是會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說出口那兩個字,“帥氣”!
陳平安手中的書本,被一頁頁緩緩翻過,看得極其認真,搖曳的篝火映照著少年黝黑的臉龐,旁人若是久看之后,別有神采。
粉裙女童雖是火蟒真身,卻是孩子心性,在芝蘭曹氏書樓,深居簡出,不敢輕易露面,唯恐遭受橫禍,此次跟隨陳平安返鄉(xiāng),越來越恢復(fù)活潑天性,此時正在棧道那邊忙著堆雪人,只恨老天爺不多打賞一點鵝毛大雪。
青衣小童雖是水蛇,天生親水,但是對于一場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實在提不起興致,無精打采地縮在篝火旁邊,感傷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個自家老爺?shù)难┤�,栩栩如生,正想著跟陳平安邀功,驀然變色,一溜煙跑回崖洞,神色慌張道:“老爺老爺,棧道那邊來了一雙男女,男子瞧不出什么,可女子好大的妖氣,咱們怎么辦��?”
青衣小童使勁嗅了嗅,立即精神煥發(fā),“呦呵,還真是個大妖,滿身的狐貍騷-味,老爺,我跟你說,世間妖狐多姿容絕美,瞧我的,這就給你抓個暖被窩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兒強太多!”
陳平安合上書,說道:“他們?nèi)绻皇锹愤^,我們就讓出棧道,如果想要傷人,我們再出手不遲�!�
滿懷熱忱的青衣小童嘆息一聲,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爺你倒是給我一個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啊�!�
陳平安笑道:“安安穩(wěn)穩(wěn)回到家鄉(xiāng),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這都進入大驪國境了,一直這么穩(wěn)穩(wěn)當當,我牛年馬月才能讓兩顆變成三顆?”
在峭壁之中開鑿出來的古老棧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行走于風雪之中,女子身穿錦緞宮裝,婀娜多姿,頭戴帷帽,遮掩容顏。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長,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掛一只朱紅色酒葫蘆,整個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風雪夜。
兩人途徑崖洞的時候,女子轉(zhuǎn)頭看了眼洞內(nèi)三人,便不再多看。
這輕描淡寫的一瞥,就讓之前躍躍欲試的青衣小童如遭雷擊,坐得比陳平安還正襟危坐,反而是道行遜色一籌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輕重厲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男女。陳平安則將書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視。
男子路過雪人的時候,瞇眼微笑,覺得頗為有趣,猶豫了一下,徑直轉(zhuǎn)身走向崖洞,卻不得寸進尺,在“門口”外停步,直接望向陳平安,用嫻熟流利的東寶瓶洲正統(tǒng)雅言問道:“雪夜趕路,我與侍女委實疲憊不堪,這位公子能否讓我們休憩片刻?”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是一位氣質(zhì)溫和的男子,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場狹路相逢,是福是禍躲不過,如果對方真有歹意,他點不點這個頭并無兩樣,所以干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內(nèi),被他稱呼為侍女的帷帽女子卻沒有跟隨,站在崖洞門口,直腰肅立。
男子大大方方盤腿而坐,背對著崖洞,摘下酒葫蘆準備喝酒,喝酒之前,開誠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讓她釋放出一些妖氣,算是打招呼了,以免發(fā)生不必要的沖突,我們并無惡意�!�
陳平安在發(fā)現(xiàn)青衣小童的拘謹惶恐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陳平安反而不去多想什么,只是屏氣凝神,隨時應(yīng)對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殺人。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罷,好壞難測,一旦大敵當前,往往生死立判,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小巷對峙蔡金簡、老龍城苻南華,之后與搬山猿糾纏廝殺,在神仙墳跟馬苦玄打了一場,棋墩山對敵白蟒,枕頭驛面對朱鹿的刺殺,等等,一系列風波,陳平安之所以能夠活到現(xiàn)在,心定二字,至關(guān)重要。
男人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華,望向陳平安,開門見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卻很扎實,實屬不易,若是能夠堅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動彈。
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還大了!
原因很簡單,世間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長蠱惑人心之外,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它山妖精怪,更難遮掩妖氣,所以修士那些個廣為傳唱的斬妖除魔,對象往往是不成氣候的狐妖。
照理說,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氣息就該愈發(fā)濃郁,但是她路過洞口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身醇正人氣,給青衣小童的感覺,簡直比凡夫俗子還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掐斷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間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過是山澤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離真真正正的成為一個人,還隔著大隋到大驪這么遙遠的距離。
能夠讓他這位修為六境、戰(zhàn)力堪比七境的御江地頭蛇,都感知不到任何異樣,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覺得裝孫子最合適,如果這位貌似和和氣氣的過江龍,覺得孫子還不夠,曾孫子都行。
青衣小童判定那宮裝婦人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經(jīng)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這個可能性并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躋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風水嶺,絲毫不弱于人族修士破開十境瓶頸的難度。這意味著已經(jīng)被這座天下的大道所認可,何其艱難?其中需要多大的機緣和磨礪,可想而知。
所以那條身份隱蔽的老蛟,寒食江水神的父親,十境修為,已經(jīng)足夠媲美十一境的修士實力。
陳平安不清楚其中的門道,但是危機臨頭,不耽誤他的蓄勢待發(fā),聽到男人的稱贊后,沒有任何掉以輕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謝過先生美言�!�
男人小口喝著酒,一語道破天機,“公子你這長生橋,斷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補,難如登天,不如另辟蹊徑,干脆重建一座……”
說到這里,男人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書籍,笑道:“好吧,真是無巧不成書�!�
男人緩緩起身,就這么離去,走到崖洞外,宮裝婦人已經(jīng)默然前行帶路。
男人轉(zhuǎn)頭看了眼客棧上的雪人,笑了笑,感慨道:“無巧不成書啊�!�
風雪之中,男女繼續(xù)趕路,宮裝婦人沒有轉(zhuǎn)頭,畢恭畢敬道:“白老爺,此次偶遇,難道是兩邊圣人的陰謀?”
男人搖頭道:“此次遠游散心,無欲無求,我很小心隱藏痕跡了,不曾驚擾到任何勢力,如果這樣還要算計于我,那我……”
宮裝婦人帷帽下的容顏,禍國殃民,眼神炙熱。
不料男人嘆息一聲,“又能如何呢。”
一場大雪。
天地白茫茫,干干凈凈的。
在棧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后,被尊稱為白老爺?shù)哪腥�,停下腳步,仰頭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宮裝婦人只得跟著停下腳步,發(fā)現(xiàn)男人沒有挪步的跡象,小心翼翼喊了一聲,“白老爺?”
男人始終望向天空,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你說你自幼生長于浩然天下,為什么要惺惺念念想著走過倒懸山?若是思鄉(xiāng)心切,想著落葉歸根,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這里啊,到底圖什么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嗎?”
宮裝婦人嚇得魂飛魄散,轉(zhuǎn)身跪倒在地,伏地不起,如果居高臨下望去,她那副妖嬈身段,如山巒起伏,她顫聲道:“白老爺饒命!”
男人置若罔聞,自問自答道:“我覺得不好玩,一點都不有趣�!�
宮裝婦人畏懼至極,一咬牙,瞬間爆發(fā)出搬山倒海一般的磅礴氣機。
下一刻,棧道之上,出現(xiàn)了一頭大如山頭的八尾巨狐,通體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瘋狂向山頂攀援而去,試圖遠離這個男人。
男人無動于衷,輕輕喊出一個名字,“青嬰�!�
砰然一聲,一團鮮血如暴雨灑落山崖,竟是一根狐貍尾巴當場爆炸開來。
無數(shù)鵝毛大雪被鮮血浸染,男人所立棧道附近的這一片天地,變成了一場詭譎恐怖的猩紅大雪。
相傳世間曾經(jīng)有無數(shù)妖物作祟各座天下,亂象紛紛,凡人皆不知姓名,束手無策,哀鴻遍野,后世有道德圣人鑄大鼎銘刻萬妖姓名、記載其淵源來歷,之后命人仿造千余座大鼎,放于各洲各座大山之巔,以供山下之人記誦,凡俗夫子不惜涉險登山,經(jīng)此歷練,是為山上修士之發(fā)軔。
那些大山大多成為后世的各國五岳,享受無數(shù)君主凡俗的頂禮膜拜。
峭壁上的那頭龐然大物,如一顆彗星墜入山崖。
顯而易見,不僅僅是斷掉一尾、修為重創(chuàng)那么簡單。
以妖物的先天暴戾性情,瀕死或是重傷之際,爆發(fā)出來的兇性,往往更加可怕。
一切玄機,只在直呼其名的“青嬰”這個稱呼上,以及是誰來報出這個本名。
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濺起了無數(shù)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呼出的血腥霧氣,使得四周積雪融化一空,顯露出一大塊好似傷疤的泥濘地面。
男人不知何時站在狐妖跟前,提著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他與那頭蜷縮在一起的巨大狐妖相比,無異于一粒螞蟻站在人類面前,無比渺小。
“在重新修煉出第八根尾巴之前,就老老實實待在我身邊,有些事情,暫時不是你能夠摻和的�!�
男人緩緩說道:“如果不是念在當初那點香火情,你已經(jīng)死了。既然現(xiàn)在還活著,就好好珍惜。走吧,繼續(xù)趕路。”
男人一揮袖,撤去隱秘的天地禁制,將隨手切割出來的小天地返還給大天地。
妖狐逐漸變回人形,掙扎著起身,踉踉蹌蹌地跟在男人身后。
宮裝婦人神色凄涼。
一尾之差,天壤之別。
之前足夠讓它傲視同類,如今已是泯然眾矣。
但是它卻沒有半點復(fù)仇的心思。
對土生土長于這座天下的它們而言,白老爺?shù)南才�,就是天威浩蕩�?br />
————
崖洞內(nèi),青衣小童擦著額頭汗水,心有余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無知,“那位前輩夫人很厲害嗎?”
青衣小童跳腳罵道:“傻妞真是傻妞,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還有什么才算可怕?再說了一個侍女就如此厲害,給狐妖當老爺?shù)哪腥瞬皇歉儜B(tài)?!”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們家老爺就沒我們厲害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唉?對哦�!�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然后咳嗽幾聲,悻悻然道:“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讓老爺見笑啊,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嘛,這點瑕疵,就讓它隨風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陳平安繼續(xù)看書,只是靜不下心來,只好收起那本儒教典籍,想了想后,找出年輕陸姓道長的那幾張藥方,全是方方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楷寫就,然后拎了根細一點的樹枝,在崖洞門口的積雪地面,蹲著臨摹寫字,為了不讓藥方被雪花沾濕,得小心翼翼護著,只能看一個字寫一個。
今晚丟了面子的青衣小童嚷著睡覺睡覺,粉裙女童則繞過陳平安,繼續(xù)將那個雪人打造得盡善盡美。
最后一張藥方的末尾,陸姓道長當時從袖中還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紙上蓋下,所以是朱紅印文的四個字,“陸沉敕令”。
今夜練字,陳平安從頭到尾臨摹了一遍,連最后四個印文都沒有錯過。
當崖洞這邊的陳平安,一絲不茍地用樹枝寫出“陸沉”二字。
已經(jīng)十分遙遠的山崖底部,身后跟著宮裝婦人的男人,猛然轉(zhuǎn)過頭。
當陳平安最后寫完“敕令”二字。
剎那之間,仿佛天地翻覆顛倒了一下。
男人依舊紋絲不動,神色凝重。但那宮裝婦人已是驚駭失色,幾乎要站不穩(wěn)。
狐妖惴惴不安,一種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懼滲透全身,下意識靠近男人,輕聲呼喊道:“白老爺?”
男人收回視線,向前行去,“沒事了,無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誰是小小井水,誰是浩蕩河水。
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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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
(今天就這凌晨一章。)
清晨時分,三人動身趕路,迎著風雪,前頭帶路的陳平安走完一段拳樁,突然停下腳步。
粉裙女童輕聲問道:“老爺是在想念誰?”
青衣小童懶洋洋道:“這鬼天氣,老爺可能是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拉屎呢,最少不會讓屁股凍著�!�
粉裙女童氣憤道:“惡心!”
青衣小童嘆氣道:“忠言逆耳啊。”
————
道士名士兩風流的南澗國,今年格外熱鬧,一場浩大的盛典剛剛拉下帷幕。
南澗國邊境,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岳后方,山林之間,小徑幽深,有年輕道姑緩緩而行,手里拎著一根翠綠竹枝,手指輕輕擰轉(zhuǎn),她身后跟隨一頭靈動神異的白色麋鹿。
一位懸佩長劍的白衣男子與她并肩而行,神色落寞。
她無奈道:“早就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不是你只有下五境修為,我就一定不喜歡,但也不是你有了上五境修為,我就一定喜歡你。魏晉,我跟你,真的沒有可能,你為何就是不愿死心?不然你告訴我,如何才能死心?”
要一位潛心修道的道姑說出這么直白赤裸的言語,看來那名男子著實對她糾纏不清,讓她有些惱了。
男子正是風雪廟神仙臺的天才劍修,魏晉。
山上修行之人,所謂的天才,其實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年輕的十一境劍修,魏晉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等,破境速度,遠超同輩。
魏晉神色萎靡,哪里像是一個剛剛破開十境門檻的風流人物,苦笑道:“是因為你有喜歡的人了嗎?比如說你們宗門里那個師叔?”
年輕道姑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望向這個已是名動一洲的風雪廟劍修,氣笑道:“魏晉,你怎么如此不可理喻!”
魏晉雖然面無表情,可心中有些委屈,又不知如何解釋和挽回,一時間便保持沉默,哪怕是如此心灰意冷的魏晉,衣衫褶皺,在外人眼中,不管他隨隨便便站在何處,依舊是天底下最有朝氣的一把劍。
只可惜這個外人,不包括魏晉眼前的年輕道姑。
劍心澄澈凈如琉璃,不一定就真的通曉熟稔人情世故,尤其是情愛一事,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事情,更是讓人懊惱。
魏晉輕聲道:“賀小涼,我最后只問你一個問題。”
她點頭道:“你問便是。”
魏晉猶豫片刻,視線轉(zhuǎn)向別處,嗓音沙啞道:“你最講緣分,那么如果有一天,你終于遇上與你有緣的人物,哪怕你內(nèi)心并不喜歡他,會不會為了所謂的大道,依舊選擇跟他成為道侶?”
萬籟寂靜。
仿佛就連天地間無形的縷縷清風,都在這一刻凝固。
年輕道姑微笑道:“會。”
魏晉眼神徹底黯淡,依舊不去看這位一見鐘情的女子,紅著眼睛,“哪怕你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可是你會不開心的,賀小涼,我不騙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開心的樣子�!�
年輕道姑輕輕嘆息一聲,雖然流露出一絲傷感,可道心依舊堅若磐石,“魏晉,哪怕真有那么一天,我會過得不如人意,可是我絕對不會反悔,更不會轉(zhuǎn)過頭來喜歡你魏晉�!�
魏晉喃喃道:“這樣嗎?”
年輕道姑轉(zhuǎn)身離去。
魏晉久久不愿挪步,她不后悔,可是他已經(jīng)后悔了,后悔不該問出這個傷人傷己的蠢問題。
一名年輕道人從密林深處走出,身旁有一青一紅兩尾大魚在空中游曳。
魏晉收回視線,在道姑賀小涼走遠之后,才敢凝望她愈行愈遠的背影。
他不去看那個東寶瓶洲當代金童玉女里的金童,冷聲道:“你敢說一個字,我就敢出劍殺人。”
年輕道人雖然對這位十一境劍修有些忌憚,可這座山林就位于宗門后山,他相信魏晉一言不合就敢拔劍殺人,只是道人完全不信自己會死,所以他嗤笑道:“風雪廟的十一境劍修,就能在我們神誥宗逞兇?”
宗這個字眼,年輕道人格外咬字加重幾分。
寶瓶洲有道家三宗,其中又以南澗國神誥宗為尊,是一洲道統(tǒng)的居中主香。上次跟隨賀小涼聯(lián)袂下山,去往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一路北上,所到之處,無論是世俗的帝王君主,還是各國真君、陸地神仙,無一例外,都對他和賀小涼這一對金童玉女,以禮相待,絲毫不敢怠慢。
神誥宗位于南澗國邊境,獨占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祁真,身兼四國真君頭銜,道法通天,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shù)的真正神仙,神誥宗雖是他們這一脈道統(tǒng)的下宗,但是祁真哪怕去往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統(tǒng)正宗,依然毫無疑問是一等一的重要角色。
而這位金童,恰好就是宗主祁真的關(guān)門弟子。
而同門師姐賀小涼,師從于玄符真人,這位與世無爭的前輩真人不同于掌門師弟祁真,只收取了賀小涼一人為徒,當初賀小涼剛剛進入神誥宗,聲名不顯,天賦不顯,身世不顯,唯有玄符真人一眼相中了她,事后證明所有人都看錯了,只有玄符真人抓到了一塊絕世璞玉,甚至無需他這個師父如何雕琢,福運深厚的賀小涼就迅速崛起,破境之快,機緣之好,讓宗門上下瞠目結(jié)舌。
而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結(jié)為道侶的可能性極大,哪怕不在同一座宗門,也不例外,各自宗門往往樂見其成。
像他和賀小涼這樣師出同門的金童玉女,在東寶瓶洲近千年的歷史上,連同他們兩人在內(nèi),只出現(xiàn)過三次,全部成為了聯(lián)袂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眷侶。
所以他不想自己成為第一個例外。
魏晉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年輕道人,突然有些意態(tài)闌珊,“你沒資格讓我出劍,你師父祁真還差不多�!�
十一境的劍修,戰(zhàn)力完全能夠等同于兵家之外的十二境練氣士,這是常識。
更何況神誥宗的宗主,卡在十一境巔峰已經(jīng)很多年,今年之所以召開慶典,就是為了慶賀他終于破境,所以魏晉和宗主祁真,都是各自破境沒多久的練氣士,兩人若是換個地方打擂臺,勝負還真不好說。
不過這是神誥宗的地盤,各種陣法層出不窮,又是一方真君地界,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祁真,絕不可以視為普通的十二境初期修士。
年輕道人笑道:“沒資格,又怎樣?”
這句話,對于再一次被道姑賀小涼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的魏晉而言,真是傷人至極。
于是魏晉淡然道:“接好。”
年輕道人根本無法看清楚魏晉拔劍,一縷長不過寸余的劍氣就在他頭頂劈下。
眼看著就要失去一張保命符的年輕道人,看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溫潤手掌,伸到了他頭頂,替他抓住了那縷裂空而至的恐怖劍氣。
然后空中泛起一點血腥氣,與這座靜謐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晉看了一眼那位不速之客,松開劍柄,緩緩離去,只是撂下了一句話,“好自為之。”
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神誥宗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擋下魏晉劍氣的手掌,手心傷口,深可見骨。
道士溫聲道:“向道之人,修心還來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那位道統(tǒng)金童恭敬道:“師叔,我知道錯了�!�
那位玉樹臨風的俊逸道士笑著教訓(xùn)道:“知錯就改,可別嘴上認錯就行了�!�
身邊兩尾大魚游曳的年輕道人赧顏道:“師叔,真知道錯啦,我一定改�!�
被稱為師叔的道人,其實年紀不大,看著還不到而立之年,微笑道:“你要不愿意改,師叔也沒辦法啊,誰讓你師父是我的掌門師兄�!�
那金童一陣頭大,他就怕師叔這個樣子跟人說話,事實上便是宗主祁真,恐怕都要發(fā)虛。
他立即苦著臉道:“師叔,我這就去抄寫一部青詞綠章。”
道人點點頭,“可以抄錄《繁露篇》,三天后交給我�!�
金童可憐兮兮地快步離開,明擺著是三天三夜才對,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間來到了一座荷塘畔,站在了道姑賀小涼身邊,直截了當問道:“大道,經(jīng)常與風俗世情相悖,畢竟這里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賀小涼伸手輕輕拍著白鹿的柔軟背脊,點頭道:“師叔,我想好了�!�
年輕道姑臉色黯然。
道人望著一池塘綠意濃郁的荷葉,寒冬時節(jié),山外早已凍殺無數(shù)荷葉,這里依舊一株株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他輕聲道:“真到了那一步,師叔會站在你身邊�!�
賀小涼非但沒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無情。”
道人嗯了一聲,“確實如此。你能有此想,于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站在她賀小涼這邊,選擇站在師兄玄符真人的對立面,不是他覺得賀小涼可憐,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賀小涼位于這條大道而已,如果有一天這對師徒顛倒位置,他一樣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賀小涼收起那點思緒,笑問道:“師叔,那個我們戲稱為陸小師叔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可是在南澗國邊境滯留將近一年了�!�
道人搖頭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腳,既然他愿意稱呼我為師兄,我下棋又輸給了他,就只好隨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驪珠洞天,是那個死局的那個死結(jié),但是齊靜春的做法出人意料,讓他到最后仍是沒有機會出手,以及他跟神誥宗上邊的正宗有些淵源,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賀小涼都有些毛骨悚然。
齊靜春最后一次出手,雖然很快就被各方圣人遮蔽了天機,但是賀小涼不但親眼看到過那場大戰(zhàn)的開頭,還感受到了那場大戰(zhàn)的余韻,哪怕等到她有所領(lǐng)悟,已經(jīng)是大浪拍岸的尾聲那點岸邊漣漪,就已經(jīng)讓賀小涼倍感震驚,與此同時,更加堅定了賀小涼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廣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賀小涼為何不自己走到那里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么,水落自然石出�!�
之后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輩分極高的道人,緩緩行走于荷塘岸邊,悠然思量。
道人思量著世間最天經(jīng)地義的一些事情,比如為何會下雨,為何會以人為尊,為何會有陰晴圓缺,為何會有洞天福地,諸如此類,這些被所有人習以為常的無聊事情,之所以無聊,就在于你如果跟人聊這些,會沒得聊。
賀小涼遙遙望去,自嘆不如。
無關(guān)境界差距,無關(guān)輩分差距。
而在于那位年紀輕輕的師叔,早早走到了大道遠處,讓人難以望其項背,所以就會自慚形穢。
————
在街邊酒肆買過了一壺酒,魏晉倒了些在手心,那頭白色毛驢低頭喝得飛快,好在這里的老百姓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別說是毛驢喝酒了,就算是毛驢開口說話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魏晉縮回手,開始自己喝著酒,離開酒肆,漫無目的地隨意行走,毛驢就屁顛屁顛跟在他后頭。
走出那座位于神誥宗山腳的城鎮(zhèn)后,從來只把自己當江湖人的魏晉,依然不愿御劍飛行,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搖搖晃晃坐在毛驢背上,任由它馱著自己隨意逛蕩。
山山水水,重重復(fù)復(fù)。
最后來到了南澗國的國都豐陽,魏晉如常人一樣,在城門口遞交了關(guān)牒,這才得以牽驢入城。
滿身酒氣的魏晉使勁想了想,記得自己在豐陽有個對脾氣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過一場結(jié)伴游歷,那人好像說過自己是豐陽城內(nèi)一個大門派的掌門之子,魏晉便問路去往那座名為雄風幫的門派,魏晉記得當時那人還自嘲來著,說他祖上真沒學問,取了這么個不講究的幫派名稱,魏晉就安慰他,說寶瓶洲南邊有個很大的仙家府邸,傳承千年,底蘊深厚,雄踞一方,勢力堪比一國,卻被開山祖師爺取了個名字,叫無敵神拳幫,那才叫可憐,每逢盛會,神仙扎堆,門下弟子個個覺得了無生趣。
魏晉緩緩前行,街旁有個算命攤子,一位身穿道袍頭戴道冠的年輕道士,生意冷清,正趴在桌子上,對著一個流著鼻涕、手拿糖葫蘆的小孩說教,“這個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覺得那些與人為善、愿意吃虧的好人,是傻子�!�
那道人加重語氣道:“其實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無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龍出洞的兩條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后舔了口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