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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終于把小丫頭給逗樂了。

    陳平安之后便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雙手隨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懶,并不刻意。

    但是。

    現(xiàn)在的陳平安,終于有了一股子無法言說的鋒芒,哪怕他不說話,無論是他坐著躺著站著,他一身流瀉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都能夠讓拳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粉裙女童會覺得陌生,青衣小童更是如此,所以他才會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這次練拳,最難能可貴之處,在于老人對陳平安的錘煉,無論如何兇狠殘暴,都不曾改變少年的原本心性絲毫。無論是山上山下,都適用一條規(guī)矩,關(guān)于傳道授業(yè)解惑,名師之上是明師,老人無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師。明師,未必是頂尖高手,如李氏老祖就覺得不過五境武夫的朱河,是當之無愧的明師,但是這位每天把自己鎖在竹樓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師,那才是怪事。

    “九境之上還有大風光”,這種話誰能說出口?比如朱河甚至堅信九境的山巔境,就是武學的止境和道路的盡頭了。

    粉裙女童偷偷問道:“老爺,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開心?”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老前輩暴起殺人一事?”

    粉裙女童怯生生轉(zhuǎn)頭瞥了眼二樓,生怕自己給老爺惹來麻煩。

    陳平安沒有給出清晰的答案,而是輕聲道:“上次遠游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一處地方遇到了一位嫁衣女鬼,喜歡一個讀書人,喜歡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說,但是她為此殺了很多無辜的過路書生,我覺得她錯了就是錯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錯,不是可以彌補的那種。但是我能怎么辦呢,當時寶瓶李槐他們都在我身邊,我總不能由著性子做事,而且我當時也想著,是不是我想的淺了,也不敢確定�!�

    粉裙女童好奇問道:“老爺,那你現(xiàn)在覺得呢?”

    陳平安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眼神清澈,笑道:“那就是錯的啊。下一次見面,我估計還是沒辦法講道理,但是沒關(guān)系,下下次!下下下次,總會有機會的!”

    粉裙女童微笑著。

    這樣的老爺,比以前那個悶悶的老爺,不太一樣,但是更好一些。

    陳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

    要先活著。

    ————

    夜幕沉沉,有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推著一輛獨輪車,插著算命攤都會有的唬人旗招子,走在通往槐黃縣的官路上,車輪碾壓在道路上,吱呀作響個不停。

    正是當初那個在小鎮(zhèn)上,當了好些年蹩腳算命先生的陸姓年輕道人。

    一只黃雀憑空破開夜幕,從漣漪中鉆出,一個急停,站在年輕道人的肩頭,用鳥喙親昵摩挲著道人的臉頰。

    年輕道人笑容燦爛,騰出一只手,輕拍黃雀的小腦袋,“知道啦知道啦,之前是辛苦你嘍,要你將一枚枚銅錢啄來啄去的,幫著勘驗文運,沒法子呀,齊靜春下棋那么厲害,你看,最后咱們兩個不也沒算出齊靜春的后手?好嘛,這輸?shù)模〉牢疫是服氣的。誰讓老師偏心呢,明明是我這個徒弟下棋算卦最差,跟人打架最差,結(jié)果到最后,不討喜的苦差事,全部要我來做,這不是難為人嘛。”

    年輕道人像是碎嘴的市井婦人,埋怨這念叨那,沒有半點神仙氣度。

    黃雀突然啄了一下年輕道人的耳垂。

    年輕道人仿佛洞悉黃雀的心意,哈哈大笑,“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

    年輕道人眼睛一亮,嘿嘿笑著,學那僧人單掌豎立在胸口,往輕巧了說是不倫不類,滑稽可笑而已,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說,那就是忤逆道統(tǒng)。

    年輕道人沒個正經(jīng),輕聲念叨著:“佛祖菩薩們保佑啊,讓小道這趟重返小鎮(zhèn),和氣生財,一定要和氣生財。嗯,上回求你們,還是有用的嘛,最后不就沒跟齊靜春打生打死?所以這次再關(guān)照關(guān)照小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年輕道人舉目望去。

    夜色下的小鎮(zhèn),在他眼中,纖毫畢現(xiàn)。

    無論是驪珠洞天下墜之后,失去了大陣護持,還是破碎之前,術(shù)法禁制完整,對年輕道人而言,其實一模一樣,并無差別。

    年輕道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打那頂古樸道冠,似乎在思考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名為陸沉的年輕道人。

    正是齊靜春不管當初離不離開驪珠洞天,都必須死的死結(jié)所在。

    只是齊靜春出人意料地選擇退了一大步,年輕道人便跟著退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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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一章

    若無閑事掛心頭

    喜歡大大咧咧說話的曹曦走后,謝宅頓時就重新恢復了清凈,一家上下,從當家作主的婦人,到一雙子女,再到幾位老仆老嫗,走路都要躡手躡腳,唯恐驚擾到謝實的休息。這段時日,謝家人人過得很不真實,突然從那部甲戌本族譜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個春榮秋枯。

    恐怕就只有那位自幼寡言的長眉少年,心境相對安穩(wěn),因為謝實大致跟他解釋過了外邊的世界,并且讓少年暫時跟隨阮邛鑄劍打鐵就是,機緣一事,不是跟著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會更好。長眉少年心性堅韌,哪怕得知老祖謝實馬上就是北邊俱蘆洲的首位天君,無論修為還是地位,其實都要超出師父阮邛一籌,少年仍是沒有流露出絲毫改換門庭的想法,這讓謝實在心中微微贊賞,這才是謝家子孫該有的度量。

    少年注定不會知曉,若是長眉兒稍稍心志不定,謝實就會放棄栽培他的念頭,甚至會主動對阮邛言語一二,免得家門不幸,遺禍綿延。

    這就意味著長眉兒,幾乎徹底失去了證道長生和重振門風的可能性。

    山上仙師收取弟子,尤其是道教的陸地神仙,極其重視修心,往往不是幾年就能敲定的事情,往往云游四方數(shù)十載,才能找到一個能夠繼承香火的滿意弟子。在這期間,很多仙師都會給予種種考驗,富貴,生死,情愛,諸多俗世頭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關(guān)隘,是繼續(xù)待在江河里做雜魚,還是鯉魚跳龍門,可能只在一念之間的取舍。

    大道漫漫,每一個躋身十境、尤其是上五境的練氣士,無一例外,都是驚才絕艷之輩。

    只不過大道三千,登山之路并無定數(shù),故而各有各的緣法,天君謝實不喜歡的性情,落在別家圣賢或是旁門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塊良材璞玉。所以老話又有天無絕人之路的說法。

    當然,謝實的地位崇高,眼光自然高遠,其實以長眉少年的資質(zhì)天賦,在寶瓶洲的仙家門派當中,都會是極為搶手的修道胚子,什么都不管,肯定先收了做弟子再說,山門里頭每多出一位中五境神仙,無論是用來震懾世俗王朝的帝王將相,還是與周邊山上“鄰里”的微妙關(guān)系,都會是極大的助力,哪里會如謝天君這般吹毛求疵。

    謝實緩緩喝著酒,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嗎?”長眉少年坐在桌對面,一對品相極高的香火小人,眼見著沒有外人在家,便從大堂匾額躍下,在少年肩頭、腦袋上追逐打鬧,歡快嬉戲。長眉少年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謝實喝著悶酒,“問心有愧罷了�!�

    長眉少年錯愕道:“老祖宗這么厲害,還需要做違心的事情?”

    謝實笑了笑,“你以后一樣會如此不爽快,用不著大驚小怪。你的性子,憨直多于靈動,學劍挺好的,道家修清凈,聽上去是一潭死水的性子,其實不然,最是需要捫心自問,條條道道,并不輕松。”

    謝家長眉兒點點頭。

    謝實看著略顯稚嫩的臉龐,心中喟嘆。

    亂世將至,群雄逐鹿,注定會精彩紛呈,但同樣會多出許多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山上山下差不離的。

    謝實揮揮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

    一雙香火小人兒蹦回匾額待著,相互依偎,竊竊私語。

    謝實閉目養(yǎng)神,呼吸綿綿,坐忘神游。

    ————

    曹曦離開桃葉巷后,隨便溜達起來,行走在大街小巷,笑瞇瞇的富家翁,外人不知他的顯赫身份,曹曦倒是跟誰都能嘮嗑幾句。若非如今驪珠洞天的寶貝都已搜刮殆盡,以曹曦在婆娑洲“雁過拔毛”的脾氣,還不得把小鎮(zhèn)翻個底朝天才盡興,曹曦心中大恨,惱火大驪王朝之前的強買強賣,按照大驪曹氏子孫的密信所言,大驪那趟涸澤而漁似的搜集法寶,還真是收獲頗豐,哪怕修為高如曹曦,都有些眼饞。

    屠龍一役,三教百家的先賢們在此血戰(zhàn)一場,打得天翻地覆,尸體如雪紛紛落,然后四位圣人從天而降,畫地為牢,所有寶貝就這么留在了小洞天之內(nèi),一甲子一次開門迎客,各憑本事,掏錢進門,靠著眼力撿漏,多有出去之后境界驟然暴漲的幸運兒。

    曹曦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個屁,不提點幾句,我看懸乎�!�

    他來到督造官衙署,門房是個眼力勁不好的,又沒資格知曉曹氏家事和山上事,氣勢洶洶地將曹曦擋在門外,曹曦也不生氣,笑呵呵站在衙署門外跟門房閑聊,一來二去,還挺熱絡(luò)了。結(jié)果搬出曹氏祖宅來此暫居的曹峻,察覺到異樣后,給督造官曹茂提了一嘴,上柱國曹氏的這一代嫡長孫,嚇得立即跑到大門口,見著了朝思暮想的老祖宗,二話不說就撲倒在地,砰砰磕頭。

    把那個門房胥吏給嚇得魂飛魄散。

    別看曹茂在郡守吳鳶那邊談笑風生,心里根本沒把吳鳶這個寒庶出身的國師弟子,如何放在眼里,更是大驪京城出了名的貴公子,今天到了曹曦跟前,真是毫不含糊,這怪不得曹茂失了分寸,曹曦,家族最大的老祖宗,比為家族贏得上柱國頭銜的祖宗,還來得高高在上,曹氏只有每一代嫡子,才有資格知曉這樁天大密事,用以在危急時刻抖摟出來,自家老祖,婆娑洲的陸地劍仙,鎮(zhèn)海樓的半個主人,這可是比免死鐵券還管用的保命符。

    曹曦走到曹茂身邊,用腳踹了一下,“起來吧,少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曹茂連忙起身,連官服上的灰塵都不舍得拍一下,年輕人激動得眼眶通紅,發(fā)自肺腑。

    上五境的神仙人物,豈是想見就能見到的?更何況還是自家族譜上清清楚楚寫上大名的祖輩!

    有這么一座大靠山,以后曹氏子弟莫說是在大驪王朝這一隅之地,便是在整座寶瓶洲,不能橫著走?

    曹曦問道:“關(guān)于陳平安的祖籍,查清楚了?”

    曹茂畢恭畢敬道:“啟稟老祖,查清楚了,并無特殊,往上追本溯源數(shù)百年,都是小鎮(zhèn)尋常人家,甚至連一位有據(jù)可查的練氣士都未出現(xiàn)。”

    曹曦嗯了一聲,“那當下這件事情就簡單了。只是這還是挺奇怪蹊蹺的一件事。要么是龍尾溪陳氏動了手腳,或是某位老祖的氣運實在太‘獨’,寅吃卯糧,預支了數(shù)十代子孫的福緣。算了,這些不用管,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曹茂彎著腰,想要領(lǐng)著老祖宗去往衙署大堂,曹曦沒好氣道:“屁大的官身,我坐在那大堂里頭都嫌害臊�!�

    曹茂有些手足無措。

    如何跟神仙祖宗打交道,他委實沒有半點經(jīng)驗,估計他的爺爺,大驪上柱國曹氏的當代家主在這里,一樣會進退失據(jù)。

    曹曦站在衙署廣場的牌坊樓下,冷笑道:“曹峻,你給我滾出來�!�

    沒過多久,懸佩長短雙劍的曹峻懶洋洋走來,瞧見了曹曦也沒個正形,笑道:“怎么,在謝宅那邊受了氣,想著把我當出氣筒,大老遠趕過來,就為了把我拎出來罵一頓?”

    曹曦斜瞥了一眼曹峻,“鳥樣!”

    曹峻呵呵笑道:“沒法子,隨祖宗�!�

    曹茂內(nèi)心深處,有些羨慕只知姓名、出身同族的年輕劍客,竟然膽敢用這種吊兒郎當?shù)目跉飧献嬲f話。

    曹曦沉默片刻,仔細看了眼衙署布局和風水流轉(zhuǎn),毫無征兆地問道:“衙署是不是剛剛翻新過?誰給出的主意?”

    曹茂環(huán)顧四周,這才低聲道:“是爺爺拿著衙署圖紙,去懇請一位京城陸氏高人,幫忙點撥了幾句。老祖宗,怎么了,不妥嗎?”

    曹曦臉色陰沉不定,“不妥?妥當?shù)煤埽绕鹬案硬仫L聚水,稍加改動,就是畫龍點睛的漂亮手筆,多半會成為你曹茂的龍興之地。嗯,別誤會,你沒那好命當真龍?zhí)熳�,你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撐死了就是世襲罔替上柱國的爵位,運氣好的話,將來可能是族譜上的中興之祖�!�

    曹茂狂喜,如何都遮掩不住。

    曹峻習慣性瞇眼而笑。

    曹曦則有些無奈,自己好不容易弄了個子嗣茂盛的大家族,怎么到頭來盡是些窩囊廢大草包,一個王朝的上柱國,就能笑得合不攏嘴?

    曹曦一時間心情大惡,只是沒表現(xiàn)在臉上。

    曹曦沒來由想起經(jīng)由別人修繕過的祖宅,與記憶中是有些不一樣的,比如大雨天氣里,他小時候的破爛宅子,屋檐天井處的水滴年復一年,早已破敗不堪,又沒錢去縫補,一到下雨天,地上就會濺射得滿地雨水,而富裕門戶里的天井,無論雨雪,“財運福氣”都往自家天井下邊的水池里落進來,卻絕不會讓天井四周的地面變得潮濕,那叫干干凈凈的接納風水了,按照小鎮(zhèn)老一輩的說法,祖上積德,賞下一百粒米飯,子孫就能用地上水池這個大碗,半點不差地接住整個百粒米,而不是像曹曦小時候的屋子那樣,最多接下個半碗米飯。

    如今塌了又修的祖宅,倒是因禍得福,若是信那個神神道道的說法,算是接住全部的祖蔭了。

    曹曦喃喃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是不是多少要相信一點?”

    一只坐在牌坊樓上的火紅狐貍譏諷道:“別人信這個就算了,你曹曦也信?你要是真信,根本走不到今天!”

    曹曦沒抬頭,冷笑道:“那是我曹曦命硬,能耐大,所以可以不信,但是寶瓶洲這么一支沒出息的曹氏,我如果不稍微信點,怕他們哪天說沒就沒了。”

    曹峻調(diào)侃道:“真信��?咋的,老祖要行善積德不成?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曹曦轉(zhuǎn)頭望向曹峻,“那顆劍胚,你不要動心思了,如果心里不得勁,回頭我親自補償給你�!�

    曹峻笑意趨于冷淡,“為何?”

    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

    曹峻驀然大笑,“就這么說定!好人有好報,老祖宗一定長命萬歲!”

    火紅狐貍站在牌樓上,使勁拍著爪子慶賀,但是嘴上可說著涼風嗖嗖的風涼話,“哇,父慈子孝似的畫面,老祖宗出手闊綽,做子孫的孝順,真溫馨,不行不行,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曹曦冷哼一聲,懶得理睬那只嘴賤的狐貍,轉(zhuǎn)身摔袖,大步離去。

    當老人走出衙署,天陰沉沉的,還真是要下雨了。

    他回到泥瓶巷祖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

    曹曦獨處,坐在小小的大堂,沒有匾額,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給人吃掉。

    就是一棟孤零零的破落宅子了。

    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柜拿出一只大白碗,走到天井對應的水池邊,就蹲在邊沿上,雙腳踩在小水池里頭鋪著的鵝卵石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裝了小半碗雨水后,曹曦喝了口,就立即灑進水池,埋怨道:“讀書人只會瞎扯淡,這故鄉(xiāng)水,哪里有酒好喝�!�

    曹曦嘆了口氣,怔怔出神。

    最后老人端著水碗,回首望去,好似有一位老態(tài)婦人在屋內(nèi)勞作,像是她停下了動作,懷抱掃帚,安安靜靜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的兒子。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做娘親的,沒能享著半點福,可只要兒子出息了,便是沒關(guān)系的。

    早已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老人,已經(jīng)不知道幾個一百年,沒有這么傷感了,淚眼朦朧,輕聲呢喃:“娘親呦,我的傻娘親呦。”

    ————

    披云山南麓,林鹿書院已經(jīng)破土動工,仿佛每天都在一棟棟高樓驟起,大驪對于這座書院的重視,宋氏皇帝完全等同于北岳正神廟的建造,僅是圣旨就下了兩道,分別給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為程水東的黃庭國老蛟,一襲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氣質(zhì)模樣。

    連同大驪皇帝和國師崔瀺極在內(nèi),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數(shù)。所以哪怕程水東的著作流傳頗廣,在寶瓶洲以北地帶享譽盛名,但是讓一位黃庭國的小小侍郎,擔任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仍是在大驪朝野惹來頗多非議,廟堂上是覺得程水東在儒家學統(tǒng)內(nèi)并無赫赫頭銜,分量太輕,無法服眾,武臣更是大為不滿,一個黃庭國的糟老頭子,能活命就不錯了,竟然還要當大驪讀書種子們的先生?

    老蛟與魏檗并肩而立,一起望著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書院地址,這還是他們兩位第一次私下見面。

    老蛟唏噓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復燃,出人意料�!�

    先是貴為神水國的北岳正神,然后被大驪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后好不容易被人幫著拼湊出殘破金身,勉強維持香火不斷,不曾想禍從天降,突然又給兩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淪為最底層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還要不如,但是到頭來,竟然是他一舉升為披云山的北岳正神。

    估計大驪原有的山岳正神,想要跟魏檗拼命的心思都不缺。

    老蛟早年遠游各地,與魏檗其實是老相識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塵土被壓回大地。

    老蛟和魏檗當然不用擔心雨水淋在身上。

    魏檗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搖晃,身前的雨幕隨之晃蕩起來,微笑道:“要不然世人都羨神仙好?何況還是神在前,仙在后嘛�!�

    老蛟輕聲問道:“大驪皇帝真要南下龍泉郡?”

    魏檗沒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對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時候你這條老蛟覲見真龍?zhí)熳樱欢ê芎猛�。你的見面禮,準備得如何了?”

    老蛟笑道:“準備好了,不值一提。”

    魏檗伸手指向小鎮(zhèn)那邊,問道:“打不打得起來,如果打起來,你會不會出手?”

    老蛟猶豫片刻,不愿把這位未來山岳大神當傻子,“上了賊船,還能如何?”

    魏檗有些頭疼,“可別打壞我的披云山就好。”

    老蛟大笑道:“這么快就把這兒當家了?”

    魏檗嘿嘿笑著,“我這個人,喜新不厭舊�!�

    老蛟伸手點了點身旁的白衣神人,“不厭舊到了你這個地步,世間罕見。”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見識還不夠多�!�

    聞弦知雅意,老蛟立即收斂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別人可做,我們不可說�!�

    魏檗點點頭,記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

    ————

    龍須河上,雨點噼里啪啦使勁砸在河面上。

    石拱橋下,一位青絲茂如水草的婦人,懸停在河底上邊,嗚嗚咽咽,她想起了自家孫子,再聯(lián)想到自己一半金身毀棄的凄慘境遇,就愈發(fā)傷心,在自家門口都這般難混,更何況是孫子遠在真武山,在那么多神仙精怪之中修行?

    她之前還每天開開心心巡視龍須河,想著自己靠著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以及不要臉皮的嚇唬人,好不容易攢下那么多值錢的和不那么值錢的寶貝,想著總有一天都會全盤交給孫子,讓他不至于在修行路上為了錢而煩惱,可如今承受著巨大痛苦,在河水源頭那里自毀金身,讓這位尚無神廟香火的河神婦人,真真切切曉得了天道難測、修行艱辛的道理,她最近每天就躲在這座石拱橋下以淚洗面。

    然后婦人猛地停下哽咽,忍著心中驚駭,迅速游曳去了靠近岸邊的地方,乖乖給一位上司讓出河道。

    婦人當然認得那位鐵符江正神,名叫楊花,極有可能是東寶瓶洲最年輕的高品秩江神,她長達一丈的金色長發(fā),臉上覆有面甲,懷抱一柄長劍,脾氣極差,死在她手上的過路精怪,茫茫多。

    龍須河是鐵符江的上游水段,當然隸屬于鐵符江水域,所以楊花巡視河道,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楊花升任江神之后,從不登上那條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頭一遭。生前名為馬蘭花的婦人河神,哪怕成了神祇,依然還是那副縮頭縮腦的市井德行,低頭怯生生說了句客套話,再抬起頭,楊花早已迅猛遠去上游的十數(shù)里外。

    婦人心中憤憤,覺得這個年輕婆姨太不會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官,可一聲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講究了些。

    于是婦人就又開始自怨自艾,覺得是自己給人欺負了。

    最后婦人就害怕自己的孫子,在外邊也給人這般不當回事,婦人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擦拭淚花,然后如鯉魚擺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幾眼家當寶貝們,想著它們未來都會是孫子的豐厚聘禮,她才能高興幾分,才會覺得這份死了還要遭罪的苦難日子,好歹還有個盼頭。

    ————

    驛站外邊,停著一輛裝有算卦攤子的獨輪車,年輕道人攤子都沒攤開,就開始給一位信命的驛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別的驛站胥吏眼中,那就是一個胡說八道一個小雞啄米,可笑至極。最后年輕道人沒收人銅錢,其實那個驛丁也沒想著要花錢,好在道人很識趣,只討要了一碗熱水,站在車旁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很是痛快。

    年輕道人抹了一把嘴,笑臉燦爛地跟驛站揮手告別,繼續(xù)推車前行。

    驛站那邊,有人使勁揉了揉眼睛,咦?怎的算命騙子身后,憑空多出了一位道姑裝束的女子?

    貌美道姑柔聲問道:“小師叔,你說你算命和下棋都不算最厲害,那誰最厲害?”

    名叫陸沉的道人笑道:“你真正的小師叔,貧道的師兄,一個將來下棋比貧道好,會下贏白帝城那個魔頭,一個算命比貧道好,會讓……唉,不說這個,傷感情�?傊@‘一個加一個還是一個,再加一個更是一個’的師兄,從來就比貧道厲害。”

    道姑正是被陸沉從神誥宗拐騙而來的賀小涼,那個讓風雪廟魏晉喝了一壺壺斷腸酒的絕情女子。

    她其實之前也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寶瓶洲道統(tǒng)來此,取回祖師爺留在驪珠洞天的那件壓勝法寶。走的時候,他們沒能成功帶走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塊漂亮的蛇膽石,沒辦法,她的福緣之深厚,一洲矚目,像是隨便走在哪里,好東西都喜歡主動往她身上湊,擋都擋不住。

    道姑猶豫了一下。

    她想詢問一個神誥宗那位小師叔都沒能想透徹的問題。

    為何身邊此人,會是齊靜春身陷必死之局的真正死結(jié)所在。

    憑什么!

    要知道齊靜春當時表現(xiàn)出來的修為,若非不愿打得東寶瓶洲都塌陷入海,不愿連累小鎮(zhèn)眾生,只選擇以兩個本命字迎敵,而是傾力出手,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道人,當真能夠抗衡?甚至是能夠保證擊殺齊靜春?!

    打贏一個上五境,與打死一個上五境,是天壤之別。以及上五境心知必死之后,爆發(fā)出來的恐怖破壞力,無法想象。

    除非是有高出一到兩個境界的仙人,竭力控制戰(zhàn)場,或是有人能夠搬出一座小洞天作為牢籠。

    謝實為何膽敢單槍匹馬來到小鎮(zhèn),便是這個道理。

    我謝實可以死在龍泉縣,但是你大驪得先掂量一下后果。

    當時李二在大隋皇宮,亦是同理。

    陸沉卻已經(jīng)算出她的問題,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言語文字,可以用來說話,但用來講解大道,分量是遠遠不夠的。至于貧道的意思呢,其實就是你想問的問題,貧道不會回答�!�

    賀小涼苦笑不已。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神誥宗的“小師叔”,這一路上說了無數(shù)的奇言怪語,她經(jīng)常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就干脆不去深思了,他愿意說,就會叨叨叨個不停,你閉住耳朵、甚至關(guān)上心扉大門都不管用,照樣會在心頭響起他的聲音,可當他不愿意說的時候,能夠十天半個月一言不發(fā)。

    陸沉望向小鎮(zhèn)那邊,又開始怪話連篇,“世人都羨神仙好,神仙好不好,自然是好的,可你魏檗為何不羨慕,因為你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神仙嘛�!�

    “捫心自問,有愧啊,有愧的話,愧字,即是心中有鬼。接下去的天君之路,你會有點難走啊�!�

    “嘖嘖,你家孫兒還給人欺負?他不欺負別人就算宅心仁厚啦,他出息大嘍,就是那性子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不過沒辦法,命好就是命好�!�

    “說來奇妙,同樣是一個小鎮(zhèn)走出去的人,同時回到家鄉(xiāng),謝實做了一輩子好神仙,卻要去做一件虧心事。曹曦做了一輩子王八蛋,卻做了一件厚道事�!�

    說到這里,年輕道人突然轉(zhuǎn)頭望向身后的賀小涼,笑問道:“凡俗夫子的心心念念,你聽得見嗎?”

    賀小涼無奈道:“十境練氣士才能依稀聽聞,我如今哪里做得到。”

    年輕道人哦了一聲,“那你確實需要好好修行啊�!�

    賀小涼只得苦笑。

    年輕道人覺得這個可以說,便打開了話匣子,不管賀小涼感不感興趣,竹筒倒起了豆子,“貧道告訴你啊,這種事情很玄乎,但其實又一點不玄乎,一種是心誠至極,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所以圣人有言,惟精惟誠可以動人。凡夫俗子,某些時刻,一樣能夠引來神靈感應�!�

    “另外一種當然是修為極高、或是天賦異稟,他們的心聲,自然而然更加響亮。比如貧道想要跟你講話,你想聽不想聽,就都聽得到�!�

    “不過吧,我覺得這跟貧道修為無關(guān),還是惟精惟誠使然,你覺得呢?”

    賀小涼可不會溜須拍馬,“我覺得是小師叔道法高深的關(guān)系�!�

    陸沉有些失落,又不想說話了。

    類似李希圣當時在入山途中,直呼白澤二字,立即就能夠讓那位遠在寶瓶洲西海之濱的白老爺聽見,而身邊學生崔賜恐怕張開嘴,破口大罵一百遍,白老爺都聽不到,或者說聽見了也不在意。當然,萬一他一個較真,隔著十萬八千里,崔賜必然會“無緣無故”暴斃當場。

    這類天之驕子,仿佛是一顆顆閃爍在陸地之上的璀璨星辰,當然更加吸引目光。別看世俗習慣性冠以“圣人”頭銜的十境練氣士,躲得跟千年烏龜王八蛋似的,其實在某些一身修為通天徹地的大佬眼中,反而比世俗常人更加一覽無余。

    當然,神人掌觀山河,“袖手”,沒那么簡單,一國一洲之地,自有其無形屏障的存在,阻滯著別處投來的視線,洞天福地的地界之說,根源就在于此,如果隔著一座天下,還要窺探內(nèi)幕,所需修為,那真是需要境界高到天上去了。

    小鎮(zhèn)南邊,時不時有金石之聲響徹云霄,那種極具震懾力的聲響,常人反而絲毫不知,但是對于練氣士來說,動靜不小,事實上,阮邛在劍爐內(nèi)的打鐵之聲,落在妖族耳中,堪比耳畔的春雷陣陣。

    那些心存僥幸滯留在小鎮(zhèn)的妖物,一個個現(xiàn)出原形,氣海劇震,生不如死,瘋癲發(fā)狂。然后被早有準備的大驪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先聯(lián)手制服,然后丟入大山之中,這份人情,無異于救命之恩。

    與此同時,阮邛的鑄劍氣象,不由得讓旁人感慨一句,圣人就是圣人。

    但是賀小涼有些訝異,“鑄劍已經(jīng)臨近尾聲,為何動靜還這么大,使得地界之內(nèi),山根水運都有些搖晃了。難道是這把劍的品相之高,能夠名動天下?”

    陸沉笑而不言。

    圣人們一樣也要做買賣啊。

    只是既然齊靜春跟師父談妥了,那他就絕不會再插手此事。

    這既是尊師重道,更是對那位讀書人表達自己的一份敬意。

    遙想當年。

    算命先生陸沉背對著學塾那邊,給人測字算卦。

    身后是一位儒家圣人在為蒙童稚子們傳道授業(yè)。

    至于為何齊靜春必須死。

    涉及到一個很大的大道。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之內(nèi),遍覽三教典籍。

    齊靜春的“有望立教稱祖”,立的什么教?

    不管是什么,總之他跟某人想到了同一處去,那么陸沉作為那個人的師弟,就必須親自下來這里。

    陸沉望向天空。

    曾經(jīng)有個讀書人就坐在那里,以一己之力,對抗三教仙人。

    佩服歸佩服,敬重歸敬重。

    昧著良心的事情還得做啊。

    后來他順勢而為,大致推演算出了齊靜春的真正后手,便給那少年留下了四個字,說是讓他練字,這是真的,但是最大的意義,還是放風箏一般,希望借著少年臨摹那四個字的時候,在某天算出最關(guān)鍵的一步棋,純粹是下棋高手的好奇而已。

    但是很奇怪,少年只給了陸沉一次機會。

    而且陸沉也根本算不出太多。

    對此陸沉倒是不介意什么,畢竟大局已定,他還真不會在齊靜春死后落井下石。

    年輕道人曾經(jīng)親口對少年笑言,“看似好心的善舉,未必是好人好事情�!�

    是有深意的,既是說那幾張藥方那四個字,更是說那一串蓄謀已久的糖葫蘆。

    陸沉松開獨輪車的把柄,伸了個懶腰,笑道:“若無閑事掛心頭,后一句是什么來著�!�

    年輕道姑微笑道:“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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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二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最近兩天的練拳,光腳老人的出手愈發(fā)凌厲,雖然不再讓陳平安做那剝皮抽筋的殘忍行徑,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陳平安的身軀或是神魂上,層層累加,真是讓陳平安欲仙欲死。

    竹樓外邊的粉裙女童嗑瓜子,心不在焉,都磕得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至于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終神色凝重,既要憑借先天而生的強橫體魄,拼命消化腹中的那顆上等蛇膽石,又要凝聚神意,盡量不被竹樓的瘆人動靜所打攪,就連這條御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這其實無異于一場心力皆修的大機緣,既養(yǎng)氣也煉氣,體內(nèi)氣機景象,如大水沖擊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爾粉裙女童實在坐立不安,便會去伸手摩挲竹樓,當初儒生李希圣寫下的文字,雖然不在竹樓墻壁上顯現(xiàn),但是她全部牢牢銘記在心,文字內(nèi)容甚至是筆畫勾勒,都一清二楚,她守不住樓上自家老爺?shù)陌Ш炕蚴亲矇β曧�,就會強迫自己去默念墻上的詩詞文章。

    這也是修行。

    關(guān)于蛇膽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寶貝,但是也恪守一條“一十百千萬”的潛在規(guī)矩。

    魏檗對此泄露過天機,給兩個小家伙解釋過其中緣由,第一顆幫助破境的上等蛇膽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龍之屬的駁雜遺種給消化,火蟒女童體質(zhì)不強,耗時稍長,可能需要十三四個月,反觀青衣小童就只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顆就沒這么輕松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顆則需要百年光陰的水磨功夫,第四顆是漫長的千年,第五顆需要萬年!其實有無第五顆品相極佳的蛇膽石,意義已經(jīng)不大,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寶庫里的一件珍稀藏品罷了。

    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顆上好蛇膽石,便轉(zhuǎn)過頭開始垂涎起普通蛇膽石了,無法保證破境,但是能夠十年十年地積攢修為,不斷夯實當下境界的厚度,吃東西就漲修為,嘎嘣脆,豈不美哉?那個時候青衣小童一門心思想著大爺我躺著享福,每天曬著太陽、看看風花雪月就能夠境界攀升,多愜意!

    直到陳平安在竹樓練拳之后,青衣小童才改變想法,埋頭苦修,對于一根筋一根腸子的御江水蛇來說,想法不復雜,他既不想見著誰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陳平安這個泥腿子老爺超過境界,那多沒面子?

    天大地大,我們混江湖的英雄豪杰,面子最大!

    竹樓內(nèi),光腳老人雙臂環(huán)胸,俯瞰著地上蜷縮起來的少年,疼痛得全身肌肉都在發(fā)出黃豆爆裂的聲響,老人先前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陳平安二十八座氣府大門上,打得陳平安這副奄奄一息的慘淡光景。

    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樣,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強的三境!”

    滿身血腥氣的陳平安根本顧不得還嘴,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以及體內(nèi)自己找到的那條宛如火龍的真氣,再加上阿良說是“無數(shù)劍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運氣法門,三者一起,才堪堪讓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腳踹出,踹中陳平安的后背,陳平安整個人撞在墻上,重重摔落在地上,原本好不容易趨于穩(wěn)定的氣海,前功盡棄,再度興風作浪,躺在地上的陳平安像是犯了羊癲瘋。

    老人大笑道:“一名純粹武夫,想要屹立于群山之巔,靠什么?就靠一口氣,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靈氣的練氣士!你這口氣,若是吃點小苦頭,就喪失了出拳的能力,還想著龜縮起來療傷換氣?你出拳之人會給你這個機會嗎?所以你陳平安積攢出來的這一口氣,還遠遠不夠!”

    小苦頭。

    滿臉血污的陳平安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老人雖然嘴上歹毒,極盡刻薄挖苦之能,但是如果跟老人有過生死之戰(zhàn)的武道大宗師、或是重創(chuàng)、斃命于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會感到匪夷所思,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再就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頂。

    巔峰之時,以東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只憑一副肉身、一雙拳頭縱橫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報姓名,出拳之后,也不報身份,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場架打過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誰,徒子徒孫們有膽子有本事,只管找他報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圍毆,任你法寶迭出機關(guān)算盡,他一概靠雙拳接下!

    那會兒,三洲只知道這位脾氣古怪的無名氏神人,極少對手下敗將報以尊重,哪怕是一位旗鼓相當?shù)膶κ�,老人一樣不當回事,更加未有過半點收徒的念頭。

    這棟落魄山竹樓大有玄機,崔姓老人每天能夠清醒一個時辰,如今隨著一步步重返巔峰,在半數(shù)時間里都能夠保持頭腦清明。這位大驪國師崔瀺的爺爺,從巔峰墜入谷底之后,對于家族早已徹底失去好感,當年因為孫子一事,曾經(jīng)被家族那幫趨炎附勢的龜孫子傷透了心,更無半點香火情了,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樓,時不時站在二樓遠眺山水,老人開始有點喜歡這么個清凈地兒,不僅僅竹樓是自己的福地那么簡單。

    魏檗走到竹樓外,剛好聽到老人一聲怒吼,“陳平安,躺著算怎么回事!站不起來,爬也要爬起來!”

    “你可知道老夫此生遠游,出拳殺人傷人無數(shù),唯一敬重之人,是誰嗎?!”

    “是一個如今我連名字都忘記的八境武夫,此人瀕死之際,被老夫一腳踩在面門之上,八境武人死前,竭力抬起拳頭,向老夫遞出生平最后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經(jīng)孱弱得比稚童婦人還不如,但是那一拳,卻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傳說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

    “那一拳,才是我輩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

    砰砰砰一陣陣劇烈的撞擊聲,顯而易見,是好不容易起身后的陳平安,又給打得次次撞在墻壁上。

    “陳平安,再來!這點疼痛算個屁,你要是個帶把的,就站起來再吃一拳……”

    老人安靜片刻,然后驀然大怒,罵罵咧咧,好些罵人的言語,其實都是跟泥瓶巷少年學來的。

    原來陳平安的心弦差點繃斷了。

    過猶不及。

    陳平安不愿服輸,不僅靠著那口氣強撐,甚至無意中動用了虛無縹緲的“心氣”,然后被老人一拳打飛之后,心氣都一并下墜,是真正的生死一線之間,這也是老人教拳之后第一次出現(xiàn)意外。

    嘴上不依不饒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趕緊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頭望去,是少年一張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臉龐,還有少年一條放在胸膛上的胳膊,拳頭緊握,純粹是下意識的本能動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只手,輕輕握住少年肌膚綻裂、露出白骨的拳頭,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輕聲笑道:“小子,不錯。拳招在低處實處,拳意在虛處高處,拳法在心中深處,你已經(jīng)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只是在此時,不知是夢中還是迷糊,陳平安呢喃說著罵人的臟話。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

    第二天,陳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過去。

    清醒過來后第一件事,陳平安就是艱難走到二樓,問了一句話,“下一次三十拳,我會不會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內(nèi)睜開眼,“不會�!�

    然后陳平安就站在二樓檐下,開始罵罵咧咧,顧粲他娘親曾經(jīng)號稱小鎮(zhèn)罵街第一人,罵得連杏花巷馬婆婆都得回家總結(jié)經(jīng)驗,汲取教訓之后,仍是屢戰(zhàn)屢敗。那么陳平安作為經(jīng)常旁聽罵戰(zhàn)的家伙,耳濡目染,真要敞開了開罵,功力當然不差。

    明天練拳開始之后,肯定是沒機會罵了。

    今天先罵了再說。

    反正該吃的苦頭,不該遭的罪,都吃足吃飽了,老家伙又不可能打死自己,那他陳平安怕什么。

    不罵一罵,陳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拳沒練出大出息,先把自己窩火死了,這不行!

    老人對此根本不以為意。

    事實上這才是好事。

    因為恰恰這就是練拳的一層重要意義所在。

    泥瓶巷少年積攢了太多情緒上的雜質(zhì),就像是被陳平安自己一點一點掃在墻腳根的垃圾,不多不少,無礙心境,因為“眼不見心不煩”,但是一旦將來武道攀登,不斷往上登高,那么這點瑕疵就會不斷被放大,二三境之時,被老人以種種拳法神通錘煉敲打,能夠相對輕松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之間的武道大門檻,或是九十之間的天塹,再想回過頭來拔除清掃,就難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薩,哪里受得了沒完沒了的罵人話,怒喝道:“滾蛋,再廢話半句,現(xiàn)在就打死你�!�

    陳平安笑呵呵走了,很心滿意足。

    老人在屋內(nèi)低聲笑罵道:“跟巉瀺小時候,還真是像�!�

    說到這里,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

    小時候,對于巉瀺,自己這個當爺爺?shù)模遣皇翘珖揽翢o情,過于拔苗助長了?

    儒家第三圣,曾有至理名言,流傳于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老人嘆了口氣。

    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他也曾親身領(lǐng)教過,下場如何,便是現(xiàn)在的模樣了。這還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緣故。

    他之前有一次游歷無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陽初升,老者在山巔打轉(zhuǎn)散步,緩緩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畫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來看,看得出來,年邁讀書人看似在原地打轉(zhuǎn),其實每一次畫圓圈,都會稍稍往外邊略微拓展。

    他就好奇詢問:“老先生為何不一步跨出去?”

    儒衫老人微笑回答:“壞了規(guī)矩,那可不行�!�

    一番天南地北的暢談,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年邁讀書人的身影。

    ————

    第三天,老人在練拳之前,對陳平安笑道:“既然已經(jīng)在三境站穩(wěn)了腳跟,那咱們繼續(xù),老夫把你的四境的武道底子給打扎實了。遠游一事,不耽誤這幾天功夫�!�

    陳平安搖頭說不行,遠游一事,只要阮師傅鑄劍成功,就必須馬上走。

    老人繼續(xù)誘惑陳平安練拳,“先前為何老夫以五境修為一拳出去,六境巔峰的孫叔堅就給打死了?就在于同樣的境界,云泥之別,所以哪怕是最難越過境界殺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輕松打死高一層的孫叔堅,因為他的底子打得太松散了�!�

    “比如科舉一事,同樣是躋身殿試的讀書人,為何有人就是貴不可言的狀元郎探花郎,其余就是進士,甚至還有那些可憐兮兮的同進士出身?那座金鑾殿,就是一個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還是要分出一個三六九等�!�

    “陳平安,你要知道,武道三境四境,差距極大。無異于練氣士的下五境的最后一境,和中五境的第一境,存在著一道巨大的分水嶺。有無老夫幫你打底子,你吃了這么些苦頭,裨益大小,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如果能夠一鼓作氣,破開四境,只要打破了瓶頸,之后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馬平川,豈不痛快?”

    陳平安毫不猶豫,還是搖頭。

    楊老頭既然說此地不宜久留,拿到了劍就必須離開山頭,一直南下,陳平安就絕對不會拖延一炷香。

    其實內(nèi)心深處,對于三境之上的練拳,陳平安還是有些心驚膽戰(zhàn),說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點點頭,“經(jīng)得起誘惑,也算好事。孫叔堅之流,天資不差,可中途夭折的人,不計其數(shù),就死在了貪心二字上。那今天老夫就破例獎賞你一次,將三十拳,換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會死人,幫你把三境好好夯實牢固了,你不用對老夫感激涕零,誰讓你是巉瀺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說得和顏悅色,可是言語之中的殺氣騰騰,寒意深深,陳平安豈會不知?

    昨天一頓罵人,是罵得酣暢淋漓了,結(jié)果今天就要遭報應?

    結(jié)果三十一拳之后,陳平安頭回在大藥桶里睡了一天,然后在床鋪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夜。

    拂曉時分,陳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兩個小家伙都坐在檐下。

    看到陳平安后,魏檗坐在竹椅上,仰起頭,雙手抱拳,喜氣洋洋道:“恭賀恭賀�!�

    陳平安抱拳還禮,苦笑道:“一言難盡。”

    粉裙女童把竹椅讓給自家老爺,魏檗在陳平安壓低嗓音后,“阮邛在這兩天就會開爐,之前跟小蛇閑聊,聽說你想要購買一只養(yǎng)劍葫,那我就擅作主張,將大驪朝廷原本一座山頭贈送一份彩禮的事情,給折算了五件法寶不要,只收一只葫蘆,陳平安,你要是覺得虧了,可以更改,繼續(xù)收下大驪原先的五件法寶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勸說陳平安別豬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陳平安笑道:“我當然要那只養(yǎng)劍葫蘆�!�

    魏檗爽朗大笑,隨手一揮袖,剎那之間一只朱紅色的精巧小葫蘆,就被托在手心。

    比起阿良懸掛腰間的銀色小葫蘆,稍小一些,色澤溫潤,樣式古樸,讓人一見鐘情。

    陳平安滿臉驚喜,小心翼翼地雙手拿起朱紅葫蘆,瞪大眼睛,湊近了仔細端詳。

    魏檗笑著解釋道:“這只養(yǎng)劍葫蘆只能算品相中等,算不得真正的神仙物,但已經(jīng)很難得了,畢竟是在東寶瓶洲,比不得劍修橫行的俱蘆洲,不過就算拿去俱蘆洲,這只小葫蘆,一樣能夠讓中五境的劍修垂涎三尺�!�

    魏檗指了指小葫蘆底部,“底款為‘姜壺’,與行走江湖的江湖諧音,蠻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劍修的珍愛遺物,才會刻上這個名字。喜不喜歡?”

    陳平安笑得那叫一個開心,忙不迭應聲道:“喜歡喜歡!怎么會不喜歡!養(yǎng)劍葫唉!”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一拍額頭。

    好嘛,關(guān)鍵還是識貨,曉得養(yǎng)劍葫蘆的價值連城,才這般心生歡喜,老爺?shù)呢斆粤曅裕媸歉牟涣恕?br />
    陳平安突然問道:“能裝酒不?”

    魏檗點頭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裝上十幾斤酒沒問題,不妨礙溫養(yǎng)飛劍,但是切記,養(yǎng)劍葫內(nèi),不可溫養(yǎng)意氣相悖的飛劍,也不講究什么越多越好,否則會耽擱養(yǎng)劍的進程,最好是同時養(yǎng)育兩三把……”

    說到這里,魏檗自嘲道:“若是能夠同時溫養(yǎng)兩把飛劍,已經(jīng)夠嚇人的了。先不談獲得上乘飛劍的機緣,這得需要多大的財力物力啊�!�

    陳平安默默記下。

    然后嗖嗖兩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楊老頭換給陳平安的碧綠色“十五”,一前一后從陳平安兩座氣府掠出,一閃而逝,竄入朱紅色的養(yǎng)劍葫蘆,兩柄飛劍似乎極其快活,在其中四處亂竄,不斷撞在葫蘆內(nèi)壁上,以至于小葫蘆在陳平安手中微微搖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覺得顏面無存,無奈搖頭道:“好嘛,當我什么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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