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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青衣小童與有榮焉,氣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爺?shù)呢斄π酆窳税�?�?br />
    魏檗沒跟這條小蛇計較,樂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

    魏檗最后笑道:“對了,葫蘆里裝了酒的,就你陳平安那點酒量,盡管喝�!�

    魏檗離去后,陳平安拎著一條竹椅坐在崖畔那邊,獨自小口小口喝著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著過去,結果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搖頭示意不要去湊熱鬧。

    陳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雙腿伸直,雙手捧住暫時當起酒壺的小葫蘆,幾口酒下了肚子,就覺得臉頰火熱,喉嚨滾燙,整個人都跟著暖和起來。

    陳平安望向遙遠的南方,充滿了憧憬。

    好像那邊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養(yǎng)劍葫蘆諧音的江湖了。

    這是陳平安從未想過的生活。

    能好好活著,真好。

    ————

    泥瓶巷的孤兒,爹娘都去世后,五歲到七歲的時候,最難熬。

    有些時候餓到腸子打結的時候,那是真能餓到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當吃飯的時候,泥瓶巷附近皆是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哪怕只是走在巷子里,孩子都能聞著那些誘人的飯香菜香,孩子身上穿著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自己能穿的大小樣式,邊邊角角都丟不得,一塊一塊積攢起來。

    孩子第一次吃上別人家的飯菜,是家底耗盡之后,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六歲的孩子,在一個大冬天,又無法上山采藥掙點銅錢,徹底沒了生計,又不愿去偷,饑寒交迫,像一只小小的孤魂野鬼,走在巷子里,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直走到了暮色里,到了炊煙升起的時候,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之前有好心人說小平安,去我家吃飯。孩子總會笑著說不用,家里還有米的。然后就趕緊跑開了。

    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么都沒了,白天先去了趟楊家鋪子,想要跟老人賒賬,老人根本就不愿意見他。

    然后在那個黃昏里,孩子就委屈想著,會不會有人見著自己,會不會笑著說,小平安,進來吃飯。

    但是那一天,沒有人開門,大門緊閉,里邊有歡聲笑語,有罵罵咧咧。

    孩子最后餓著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褥單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訴自己,不餓不餓,睡著了就不餓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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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零三章

    酒鬼少年郎

    光腳老人不知何時走出了竹樓,站在崖畔,來到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么,熬過了一個大關隘,在憶苦思甜?”

    陳平安被打斷思緒,回過神后,喝了一口酒,轉頭笑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著一襲素白麻衣,顯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著沒個盼頭,多沒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頭的時候,別見著人就跟人念叨我好苦哇,跟個小娘們似的,享福的時候,就只管心安理得受著,全是自己靠本事掙來的好日子,憑啥只能躲在被窩里偷著樂?”

    陳平安點點頭,“可能有些話說出來,老前輩會不太高興,但確實是我的心里話,老前輩,愿意聽嗎?我一直沒跟別人說過,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劉羨陽都沒有聽過�!�

    光腳老人蹲在竹椅和少年身邊,“哦?小時候那點凄凄慘慘的破爛事?可以啊,說出來讓老夫樂呵樂呵。”

    陳平安喝了口酒,沒有惱火,遞過去朱紅葫蘆,老人擺擺手說是嫌棄酒差,陳平安便打開心扉,緩緩說道:“我哪怕練拳,每天疼得嗷嗷叫,還偷偷哭了幾次,覺得真要被老前輩活活打死了,可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這輩子最難受的時候,是小的時候,一次是頭回自己一個人進山采藥,我記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陽,我就扛著一個差不多有我人那么高的大背簍,當時心大,想著背簍大,就能裝下很多很多藥材,娘親就會更快好起來,然后走著走著,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給太陽一曬,汗水一流,火辣辣疼,關鍵是那個時候我才剛剛走出小鎮(zhèn),一想到想這么疼半天,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

    卻不是笑話陳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的錦衣玉食,世代簪纓,是寶瓶洲的頂尖豪閥,然后那個小崽子們練拳之時,才站樁而已,就個個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開始跟爹娘告刁狀,或是春寒冬凍的時分,裹著狐裘跟裹粽子差不多,上個家塾早課,就覺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頭,除夕夜就想著跟幾位祖宗討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錢,老人看不慣這些,但是其余幾位同輩份的兄弟,還真就吃這一套,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陳平安繼續(xù)說道:“第二次,是餓的,家里米缸見底了,能賣的東西全賣了,餓了一整天,又沒臉皮去求人,就在巷子里走來走去,想著別人主動打聲招呼,問我要不要順便吃個飯。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時節(jié)還沒事,家里再窮,少穿衣服又沒關系,而且上山采藥能掙些銅錢,每次采藥還能順便帶回家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鄰居借了鐵榔頭,去小溪里敲打石塊,就能把躲在下邊的小魚敲暈,回家貼在墻壁上一曬,完全不用蘸油鹽,曬干了就能吃,還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沒法子,不求人就要餓死,怎么辦,一開始臉皮薄,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你答應過自己娘親,以后會好好活著的,怎么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兒差不多?所以當時躺在床鋪上,覺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餓勁熬沒了,哪里知道餓就是餓,沒有餓昏過去,反而越餓越清醒,沒辦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里溜達,幾次想要敲門,又都縮回手,死活開不了那么口。后來我就告訴自己,最后走一趟泥瓶巷,從一頭走到最后一頭,如果還是沒人開門,跟我說小平安,這么晚了吃飯沒,沒有的話,進來隨便吃點。那我就真去敲門跟人求了,只是在肚子里默默發(fā)誓,我長大以后,一定好好報答那戶愿意給我飯吃的人家。最后我就從曹家祖宅那頭的巷子開始走,結果一直走到了顧粲他家的巷子盡頭,還是沒有人開門。”

    老人哈哈大笑,沒有半點惻隱之心,“咋的,最后敲開了哪戶人家的大門?人家愿意收留你蹭飯沒?”

    陳平安說到這里,本就沒有多少萎靡悲苦的神色,愈發(fā)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著鼻子往回走,但是沒走出去幾步,身后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我一開始沒敢回頭,可有人主動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趕緊抹了把臉,轉頭望去,看到一位鄰居手里拎著一只火熜,就是里邊銅皮外邊竹編的小火爐,能夠拎在手里隨便逛的那種,她見著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嘖嘖道:“天無絕人之路,你小子就這么白吃一頓飽飯啦?”

    陳平安狠狠抹了把臉,全是淚水,但是滿臉笑意,“沒呢,那個鄰居想了想,笑著問我,小平安,你真的會進山采藥,那些藥材真認得?我當然說認得,而且我真沒吹牛,我那兩年幾乎隔三岔五就會進山采藥,都快比泥瓶巷還熟門熟路了。她就笑了,對我招招手,大聲說‘那行啊,小平安,你過來,我跟你求件事情,我身子骨經(jīng)不起寒,需要幾味草藥熬湯補身子,可是楊家鋪子那邊太黑心,太貴,我可買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開春之后去山里頭采藥,我給你銅錢,但是價格必須低一點兒�!�

    陳平安輕聲道:“我走過去,跟她商量著事情,她就順手把自己的火熜遞給我,談完了事情后,她看我沒挪步,就笑著問,怎么,沒吃飯,還想騙吃騙喝��?不行,除非算在藥材錢里頭,不然我可不讓你進這個門!”

    陳平安笑著望向遠方,“我在爹娘走后,什么樣的眼光沒看到過,很多同齡人,罵我是克死爹娘的禍胎,哪怕我遠遠看著他們放紙鳶,下河摸魚,都會被一些人拿石頭砸我。還有一些大人,喜歡罵我是雜種,說我這種賤胚子,就算給富貴人家當牛做馬都嫌臟,比老瓷山的破瓷片還礙事。但是那天,那個女人那么跟我聊著天,說要花錢吃飯才行,老前輩你一定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開心。進屋里吃著飯的時候,眼淚一下子又不爭氣地滿臉都是了,她就開玩笑說,呦,小平安,我的手藝是太好還是太差啊,還能把人吃出眼淚來?我那會兒就只敢低頭扒飯,說好吃。”

    老人嗯了一聲,提醒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那個鄰居其實是想幫你?不過換了個更好的法子�!�

    陳平安點頭道:“一開始沒想到,后來吃飯結賬的次數(shù)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個鄰居,就是后來顧粲的娘親。

    所以每次顧粲娘親跟人吵架,陳平安都在旁邊看著,幾次吵架吵得狠了,她就會被一群抱團的婦人沖上去撓臉揪頭發(fā),陳平安那個時候就會跑上去,護著她,也不還手,任由婦人們把氣撒在自己頭上。

    所以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爛好人。

    如果顧粲娘親這樣的好人,不管她在泥瓶巷杏花巷口碑有多差,對他陳平安,就是救命恩人,如果這都不想著好好報答,陳平安覺得自己都不是人。

    送給顧粲一條小泥鰍怎么了,知道了它是一樁大機緣,又怎么了。

    陳平安根本不心疼。

    當這個世界給予自己善意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珍惜,要惜福,無論大小。

    所以燒窯的半個師傅,姚老頭說過那句話,陳平安當時就覺得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

    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

    天底下沒誰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別人,就別不當回事。

    后來陳平安對待劉羨陽,亦是如此。

    上山采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是劉羨陽教會了陳平安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制造土弓,如何釣魚,到了龍窯燒瓷,還是年紀稍長的劉羨陽在護著陳平安。

    陳平安這么苦兮兮從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夠自己養(yǎng)活自己,雖說很愿意講道理,但是如果牽扯到顧粲或是劉羨陽,例如搬山猿那次,陳平安講個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夠,那就干死為此。

    陳平安曾經(jīng)對一位外鄉(xiāng)姑娘說過,如果以后自己找著了像娘親為人那么好的姑娘,哪怕她給什么道祖欺負了,他一樣要卷起袖子干架的,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愿不愿意為媳婦打這場架,又是一回事。娶了那么好的媳婦,不曉得心疼,陳平安虧心。

    當然了,那樣的好姑娘,陳平安覺得找著了,可是還沒說出口,所以才要走接下來那趟江湖。

    他一定要背著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兩把劍,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氣大聲告訴她,“寧姑娘,寧姚!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你,很喜歡!”

    至于是挨巴掌,還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厚著臉皮跟她說了再說!

    老人從陳平安手里搶過養(yǎng)劍葫,仰起頭灌了一大口,卻沒有馬上丟還給陳平安,沒好氣道:“這酒真不咋的,你繼續(xù)說,雞毛蒜皮的腌臜事,也就只配當這壺劣酒的下酒菜了�!�

    陳平安想了想,雙手籠在袖中,“那年冬天熬過去后,我好像開了竅,臉皮就厚了,餓得實在不行,就去求人蹭飯,然后一次次都記在心里,想著開凍之后,可以進山,掙了銅錢就還給他們,也會有好心的老人主動送我舊衣服,我不會再覺得難為情,說家里不缺東西了,都老老實實收著。那幾年里,我拼了命進山采藥,但是掙錢還是很少,實在是力氣太小了,楊家鋪子好些藥材又難找,這也很正常,好找的藥材,哪里能讓我掙這個錢,對吧?所以我就給街坊鄰居們幫忙,早上就幫他們?nèi)ヨF鎖井提水,一有農(nóng)活,就去田地里幫忙,大晚上會蹲在那邊,幫他們搶水,免得給別人截斷了水渠,我不敢硬著干,需要躲在遠處,等到那些青壯們離開,才敢偷偷刨開,把水源引入鄰居家的水田才行,等到守著夜,看到水田的水滿了,才去將溝渠小壩重新填回去,為此我還被人追著打過很多次,好在我年紀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虧的次數(shù)不多�!�

    光腳老人悠悠然喝著酒,嘴上說著酒不行,其實一口接著一口,真沒少喝,耳朵里聽著陳芝麻爛谷子的市井小事,老人倒是也沒覺得如何心煩。

    陳平安毫無遮攔地說過了心里話,覺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壺,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氣道:“等會兒�!�

    老人雙指捻住酒葫蘆,緩緩道:“陳平安,你說了這么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聽老夫講一些無甚用處的大道理?這些話,便是老夫當年巔峰,已經(jīng)站在世間武夫的頂點,你說老夫的眼界如何?夠高了吧,也覺得一文不值。要不要聽聽看?”

    陳平安笑道:“說,我就喜歡聽人講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經(jīng)在一座中土神洲的山頂,偶遇一位氣態(tài)儒雅的老書生,當時不知身份,后來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沒領會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后淪為瘋癲老漢的凄慘田地。當時與老書生閑聊,別看老夫是純粹武夫,口口聲聲說著拳理,其實是正兒八經(jīng)的讀書人出身,讀過的書,極多。與老書生閑聊到最后,便向他請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老書生便大致說了一些他的道理�!�

    光腳老人拎著酒壺,開始散步,繞圈而行,“那個老書生說,我們活在一個很復雜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學問極高的讀書人,還是會自相矛盾,我們看多了沒甚道理的事情,難免會問,是不是書上的道理,是錯的,或者說,是那些道理還沒有說透,沒有說全。”

    “那么問題來了,怎么辦呢?我們該怎么看待這個許多嘴上講道理、做事沒道理的世界?辦法是有的,一種是活得純粹,我拳頭很硬,劍術很強,道法很強,就用這些來打破一些東西。復雜問題給簡單解決掉,只要我開心就好。天地有規(guī)矩約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間有大道壓我,我有一劍破萬法。哪怕暫時做到如此酣暢淋漓,可總是如此想,堅定不移,一直朝這個方向走在道路上。這種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的�!�

    說到這里,老人停下腳步,望向陳平安,自嘲道:“老夫便是這類人�!�

    “老書生繼續(xù)說道,一種是活得很聰明,怎么省心省力怎么來,規(guī)矩二字,就是用來鉆漏洞的。讀書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蛘咴诤锨楹侠碇g作取舍,選擇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間的理,以至于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若是能夠把這個‘利’換成‘禮’字,世道該有多好?”

    “最后一種是活得很沒勁,把復雜問題往更復雜了想,掰碎道理,仔細梳理,慢慢思量。

    最后想明白一個為什么。可能做事情,繞了一個大圈,竟然發(fā)現(xiàn)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沒有用嗎?還是有的,想通了之后,自己的心里頭,會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陳釀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們讀書人推崇的儒家圣人們,其實沒世人想得那么至善至美,是人味十足的,但是儒家的真正學問,卻也絕不是那么不堪,哪怕不認同人性本善四個字,沒關系,可到底是能夠勸人向善的�!�

    光腳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后停下腳步,“老夫不敢確定那個老書生,是不是那個人,但是如今回想起來,如果真是那個人,那么老書生愿意跟我心平氣和說這些,不容易。畢竟老夫當時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場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隨手將那只養(yǎng)劍葫蘆拋給少年,對著遠方朗聲大笑:“昔年遠游四方,一肚子豪言壯語,不吐不快!”

    老人站在崖畔,一腳踏出,望向天空,“當我行走于天地間,驕陽烈日,明月當空,得問我一句,天地之間足夠亮堂否?”

    老人轉頭,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夠不夠?!”

    陳平安剛要低頭喝一口酒,聽到問題后,只得抬起頭,迷迷糊糊道:“不太夠?”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當我行走于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滾滾,得問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夠解渴否?”

    陳平安抽空連忙喝了口酒,聽到老人的豪言之后,沒來由也跟著有些豪氣了,一手握酒葫蘆,一手握拳捶在膝蓋上,跟著湊熱鬧瞎起勁,大聲道:“不夠!”

    老人又言,“當我行走于群山巔,瓊樓玉宇,云海仙人,得問我一句,山頂罡風足夠涼快否?”

    滿臉漲紅的陳平安又喝過了大口酒,借著后勁十足的酒勁,滿臉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夠不夠!遠遠不夠!酒不夠,江水山風不夠!都不夠!”

    竹樓那邊,兩個小家伙面面相覷。

    粉裙女童有些擔心自家老爺,會不會就這么變成一個小酒鬼�。�

    青衣小童則滿腹嘀咕,老爺這是瘋了吧?難道是練拳練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么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懶幾天?

    最后的最后,陳平安連人帶椅子,一起醉倒。

    從此人間江湖,多出一個酒鬼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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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兩百零四章

    故人來送劍去

    去而復返的年輕道人,讓諸多小鎮(zhèn)少女婦人惺惺念念的那個家伙,又開始在原來的位置擺攤了,只是如今小鎮(zhèn)熱鬧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搶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嶄新道袍,古稀之年的歲數(shù),卻臉色紅潤,十分道骨仙風。

    老道人坐在一張大桌子后,一股神仙氣便撲面而來,桌上擱著一只油光錚亮的大簽筒,里頭裝著修剪整齊的漂亮竹簽,桌旁插著一桿豪奢氣派的綢布幡子,上邊寫著一副對聯(lián),“知陰陽曉八卦,識天文明地理,一支簽的事;可以破財消災,能夠積攢功德,幾文錢而已�!�

    這張算命攤子,生意火爆,求簽算命的小鎮(zhèn)百姓,絡繹不絕,都說靈驗,一傳十十傳百,加上初來乍到的算命先生攤上了好光景,如今龍泉郡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確定了世上真有神仙,就愈發(fā)心誠,說是幾文錢一支簽,可再窮的門戶人家,也愿意掏出一大把銅錢,沾沾老神仙的喜氣。

    年輕道人這邊攤子生意冷清,門可羅雀,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門可羅雀,在攤子擺起來的時候,就有一只黃雀從遠處飛掠而至,然后盤旋離去。年輕道人有些傷心,可憐巴巴望著一些個妙齡少女,曾經(jīng)可都是熱絡聊過天的熟悉面孔,只是那些聞訊而來的少女們,多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故意眼睜睜看著英俊道人的窘態(tài),反而愈發(fā)開心。

    這讓年輕道人就有些傷心了,最后實在無聊,眼見著隔壁攤子暫時沒什么求簽算命的人,便干脆厚著臉皮去坐在凳子上,老道人雖然滿臉正氣,目不斜視,其實心里頭相當發(fā)虛,拳怕少壯,真要為了生意動起手來,自己這老胳膊老腿的,可經(jīng)不起眼前這位年輕小伙子的三兩拳伺候,老道人算命是學了點皮毛本事,嘴皮子打架,很擅長,真動手干架,保管跪地求饒。

    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坐下后,笑瞇瞇不說話。

    老道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是以往沒見過的一頂蓮花冠,他們寶瓶洲和東南那邊的大洲,除了寥寥無幾的幾座大型道觀,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幾乎全是魚尾冠,這可亂不得,涉及到一教道統(tǒng)的大事情,誰敢亂戴?不用道觀出面,就會被官府抓起來吃牢飯。

    老道人心中大定,十有八九是個連入門規(guī)矩都不懂的雛兒,道聽途說來一些粗淺儀軌,就弄了這么頂不倫不類的道冠戴著,說不定還沾沾自喜呢,覺得自己鶴立雞群,不與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攤子距離縣衙的路程,覺得自己穩(wěn)操勝券了,氣勢猛地搖身一變,目露精光,瞬間恢復了世外高人的做派,直愣愣盯著一副好相貌的年輕道人,很能唬人。

    年輕道人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長,難道只看面相,就發(fā)現(xiàn)小道這趟遠游的不順遂了?”

    娘咧,碰到個缺心眼的。這就挺好,真要是個愣頭青,反而不美。憑自己這三寸不爛之舌,保管三句話,就拿下這個剛入行的晚輩。

    老道人心中偷著樂,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攤子的生意,能順遂?

    老道人故作高深,“看在你是晚輩后生的份上,抽一支簽吧,不收銅錢,免費幫你算一卦�!�

    年輕道人呵呵笑道:“哪里好意思勞煩老仙長,只是過來聊聊天而已,一場萍水相逢也是緣嘛……”

    年輕道人嘴上說著客套話,卻早已彎腰前傾,就要伸手去抓取一支竹簽。

    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簽之上,年輕道人悻悻然收回手,輕輕揮動,訕笑道:“哈哈,小道看老仙長的竹簽沾了些灰塵,就想要幫著拂去�!�

    老道士皮笑肉不笑著,明擺著是要不關門就謝客了。

    因為不遠處有婦人帶著稚童正往攤子趕來,生意登門,老道人哪里有功夫跟一個蹩腳同行揮霍光陰。

    年輕道人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攤子,雙手抱住后腦勺,身體后仰,望向蔚藍天空。

    更遠處,一個中年漢子帶著長眉少年緩緩而來,少年來之前,只聽老祖宗說是“他這一脈的老爺”,饒是心志遠勝常人的謝家長眉兒,仍是心里打鼓不停,只想著一定是一位騰云駕霧的老神仙,白發(fā)蒼蒼,說不定身邊還有靈物跟隨,不是仙鶴就是蛟龍,總之定然是仙氣沖云霄的大人物。

    可當長眉兒看到是那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頓時懵了。

    年輕道人在小鎮(zhèn)百姓這邊不陌生,會給樵夫窯工算卦,會給姑娘婦人看手相,會幫人寫家書,什么都會做,一些個能夠蹭吃蹭喝的紅白喜事,年輕道人也不含糊,無非就是幫忙念叨幾句吉利話,然后就開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壯漢子,毫不遜色,簡直能讓心疼飯菜錢。

    長眉兒的娘親,那位知書達理的謝宅當家婦人,曾經(jīng)就帶著少年來算過命,抽出一支上簽,說了一通虛頭巴腦的好話,把他娘親給欣慰得撇過頭去擦拭淚花,結果年輕道人得寸進尺,說要給他娘親也看看手相,一臉笑意賊頭賊腦的,長眉兒氣得當場就拉著娘親回家,心想哪有這么厚顏無恥的色胚,牽著娘親離去后,少年當時還轉頭狠狠瞪了眼年輕道人。

    謝實剛要恭敬行禮,年輕道人微微搖頭,伸手虛按兩下,示意謝實坐下便是,謝實便老老實實坐在那根長凳上,長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謝實身邊,低著頭,腦子里一團漿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發(fā)現(xiàn)有人去往隔壁攤子,差點要翻白眼,竟然還有人眼瞎找那嘴上無-毛的后生算命?不是糟踐銅錢是什么?

    謝實不知如何開口,天君頭銜已是囊中物的一洲道主,竟是坐立難安。

    年輕道人不理會謝實,微微抬頭望向低頭的長眉兒,打趣道:“貧道當年沒騙你吧,你的那支上簽,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少年不知為何,就要下跪磕頭,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在陳平安那邊自稱姓陸名沉的年輕道人,笑道:“不用這么緊張,當年你又沒做錯什么,心虛得好沒道理,怎么,只因為輩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覺得自己錯了?那你這輩子可就有的愁嘍,越往山上走,越是見著誰就覺得自己錯,何苦來哉,白白浪費了貧道的一支上簽�!�

    少年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孩子,怎么到了關鍵時刻反而露怯,這讓謝實有些惱火,只是剛要出聲訓斥,就被年輕道人一瞪眼,嚇得謝實噤如寒蟬,閉嘴不言。

    謝實心中苦笑,原來自個兒比起長眉兒,好不到哪里去。

    陸沉輕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邊雕琢?”

    謝實正襟危坐,深呼吸一口氣,運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腳,回答道:“大樹蔭庇之下,既是福氣,也是壞事,很難長出第二棵高樹。”

    陸沉點頭道:“正解�!�

    然后陸沉揉了揉下巴,嘖嘖笑道:“回頭貧道可以把這句話去跟師父說一說,讓他老人家別總嘮叨當徒弟的不成材,當師父的最少有一半錯嘛。”

    謝實好不容易平穩(wěn)的心緒,立即一團亂麻,苦著臉一言不發(fā)。

    還想要當天君,怕不是連個真人名號都保不住吧?

    自家老爺?shù)膸煾福斎徊恢劣跒榇松鷼�,但是誰不知道自家老爺?shù)亩䦷熜郑莻難以揣測的脾氣……

    那位若是動了肝火,誰扛得住?

    陸沉對長眉少年招招手,“來來來,幫貧道看著攤子,貧道隨便走走,見一見熟人去�!�

    長眉兒哪敢鳩占鵲巢,真的去坐在那么個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謝實如釋重負,他是真怕長眉兒傻乎乎去一屁股坐下。

    陸沉也不以為意,對連忙起身的謝實吩咐道:“其他人貧道就不見了,你跟他們打聲招呼,讓他們別熱臉貼冷屁股,貧道最近心情不太好,怕到時候一個收不住手,呵呵……還有啊,以后貧道若是想見你家子孫,哪里需要你多此一舉地領著過來,他就是躲在下邊的福地里頭,貧道一樣也能見著,對不對,所以下不為例�!�

    謝實壓低嗓音,點頭道:“謹遵法旨!”

    陸沉咳嗽一聲,笑瞇瞇問道:“這孩子他娘親呢,怎么有事沒來啊?上會兒手相都沒來得及看呢�!�

    第一次親眼見到“本脈老爺”的謝實,嚅嚅喏喏,實在說不出一個字來。

    在諸多天君、大真人之間偷偷流傳的那些個傳聞,原來全他娘是騙人的!

    長眉兒已經(jīng)徹底呆滯了。

    陸沉大搖大擺離去,經(jīng)過隔壁攤子的時候,滿臉羨慕道:“老仙長真忙啊�!�

    老道士輕輕頷首一笑,心中則腹誹,趕緊滾蛋!

    陸沉一路逛蕩,最后步入泥瓶巷,經(jīng)過曹家祖宅的時候,大門緊閉,婆娑洲的陸地劍仙,曹曦在屋內(nèi)默默作揖行禮,火紅狐貍趴在地上,做出五體投地的虔誠姿態(tài),瑟瑟發(fā)抖。

    陸沉對此無動于衷,徑直走到一棟院子前,蹦跳著張望院子里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曬太陽的少女站起身,皺著眉頭,“你干嘛呢?”

    陸沉視線偏移,手指指著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認不得貧道啦?去年我在這邊待過的,咱們認識啊,再說了,你和你家少爺還在貧道攤子上算過命呢,不記得啦?”

    少女裝模作樣地假裝用心想了想,然后搖頭道:“不記得!”

    陸沉走到陳平安隔壁的院墻外,踮起腳跟扒在墻頭上,使勁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飯呢,香啊。貧道在這兒都聞得見飯香了。”

    稚圭還是一臉天真無邪,搖頭道:“沒有啊。”

    陸沉笑著,微微歪頭,伸手點了點少女,“貧道鼻子靈著呢,姑娘你騙不了人的�!�

    少女哦了一聲,去了灶房,將土灶里頭的柴禾全部夾出來,一個原本火燙的煮飯土灶,立即熄火,成了一鍋夾生飯。

    少女走到灶房門口,拍拍手問道:“現(xiàn)在呢?”

    陸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

    少女全然沒當回事,問道:“你找陳平安?啥事?我可以幫你捎話�!�

    陸沉笑道:“貧道自己找他就行,不敢麻煩姑娘,不然貧道害怕明兒攤子就擺不下去了。”

    稚圭說道:“說吧,我跟陳平安很熟的�!�

    說完這句話,她伸手指了指屋門上頭張貼著的福字,“你瞧,跟他家一模一樣的,陳平安送我的。”

    小姑娘,沒你這么睜眼說瞎話的,真當貧道不會算啊。

    陸沉忍不住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齊靜春當年怎么就受得了這丫頭,還愿意百般呵護她。

    陸沉嘆了口氣,“其實貧道今天不找陳平安,是來找你,王朱�!�

    稚圭面無表情地看著年輕道人,“雖然我家公子暫時不在小鎮(zhèn),但是你如果敢欺辱我,回頭陳平安會幫我報仇的,還有,我認識齊靜春,他可是儒家圣人,就不怕他死了又突然活過來,打死你?”

    陸沉伸出雙手,揉了揉臉頰,無奈道:“且不說陳平安會不會幫你報仇,齊靜春死了就是死了,不會活過來的。”

    稚圭輕挑柳眉。

    如楊柳依依,被春風吹拂而斜。

    陸沉重新雙手扒在墻頭上,笑道:“王朱,貧道有一樁機緣想要贈送給你,你敢不敢收下?”

    兩只青色的道袍袖子,就那么柔柔鋪在黃泥院墻上。

    如龍盤虎踞。

    稚圭雙臂環(huán)胸,像是在護住自己,冷笑道:“色胚,無賴,登徒子,浪蕩子!”

    陸沉收起手,捧腹大笑。

    遙想當年,世間猶有真龍千千萬,論功行賞之后,負責坐鎮(zhèn)所有天下的湖澤江海,其中就有最負盛名的一條雌龍,身份已算貴不可言,對自己是何等癡情?在世人眼中,自己又是何等絕情?

    年輕道人差點笑出眼淚來。

    大道再大,可容不下兒女情長。

    只羨鴛鴦不羨仙,書上有,山上有,山頂沒有。

    陸沉看著眼前這位本不該出現(xiàn)在世上的少女,記得自己當初曾經(jīng)親口問過師父,為何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卻有驪珠洞天的存在。

    老頭子只笑著說了兩句話。

    “疏而不漏即是癥結所在,奉行天道之法,已經(jīng)不足以立身,故而崩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萬物�!�

    當時老頭子蹲在那座蓮花洞天的池塘旁,掬起一捧水,往一張略微傾斜的荷葉上撒去,灑在了高處,順勢而下,逐漸分流,最后全部重歸池水。

    然后老頭子朝陸沉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原來手心猶有一粒水珠,當手掌歪斜,水珠便開始順著細微的掌心紋路緩緩流淌,歪歪扭扭,不斷分岔,每一次略作停頓后的改變方向,都意味著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若是將那粒不起眼的水珠,換成人間行走在光陰長河中的某個人,便意味著成為了不同的人。

    一念之差,一步之別,便有了三教百家,有了將相公卿,販夫走卒。

    陸沉收起思緒,院墻外的年輕道人,對院墻內(nèi)的少女展顏一笑,“貧道給你的機緣,你不要也得要。”

    少女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陸沉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稚圭臉色陰沉,“你一個臭牛鼻子道士,擔待得起?”

    陸沉微笑道:“貧道俗名陸沉,已經(jīng)足夠說明一切�!�

    稚圭這次是真的沒聽懂,“你說啥?”

    陸沉恢復平時神色,趴在墻頭,嬉笑道:“姑娘,要不要讓貧道看看手相?何時婚配成親,能否早生貴子,是不是良人美眷,貧道都能算的�!�

    稚圭眨了眨眼睛,問道:“能不能只吃飯?不看手相?”

    陸沉翻身越過墻頭,打了個響指,“中!”

    稚圭又問道:“夾生飯,不介意吧?”

    “介意,我來燒灶便是。”年輕道人翻了個白眼,大大方方走入灶房,開始重新添加柴禾,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幫開始使勁吹氣。

    稚圭站在灶房門口,很想一掃帚朝著年輕道人的腦袋上狠狠砸下去。

    ————

    鐵匠鋪子的一座劍爐內(nèi),阮邛打鐵動作沒有停歇,聲勢比起之前都要驚人,一次次火星四濺,偌大一間屋子,燦爛輝煌,密密麻麻的火星,攢簇在一起的火星不斷累積,一點都不曾消散,更不會流瀉到屋外去,使得屋內(nèi)幾乎沒有了立足之地,

    但是今天不但阮秀進了屋子,就連魏檗都在,空間有限,一人一山神,只能并肩而立,阮秀手中懷抱著一柄無鞘長劍,劍刃并無開鋒,看上去絲毫不都不顯眼,恐怕落在中五境劍修眼中,都不過是一根嶄新劍條而已。

    阮邛一邊掄捶,一邊轉頭對魏檗沉聲道:“勞煩你將秀秀送往落魄山,楊老前輩也已經(jīng)遮蔽了天機,應該不會有意外了�!�

    阮邛然后對阮秀叮囑道:“到了落魄山,送了劍后,千萬不要多說什么,只需讓他趕緊跟著魏檗去往牛角山,乘坐那艘‘渡船’去往南方,這把劍在被斬龍臺開鋒之前,不會顯現(xiàn)出絲毫崢嶸,但是如果遇到大妖,還是會露出馬腳,所以讓那個姓陳的小子,南下之路,別自己找死,跟那些個山澤大妖不對付,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只要不找死,是有機會活著走到倒懸山的�!�

    魏檗考慮更加周到,“我手邊還留著一根粗槐枝,到了落魄山,我送陳平安去牛角山包袱齋的路上,可以順便幫他做兩把劍鞘�!�

    阮邛欲言又止。

    魏檗會心一笑,“放心,那只養(yǎng)劍葫蘆,我已經(jīng)使用了障眼法,一般只有十境練氣士才能看穿,問題不大�!�

    阮邛繼續(xù)埋頭干活,打鐵如打雷。

    這位兵家圣人早就一肚子火氣,恨不得那個小兔崽子趕緊卷鋪蓋滾蛋。

    魏檗這次不敢托大,不但心中默念,還手指掐訣,悄然運轉自己轄境內(nèi)的山水氣運。

    兩人很快出現(xiàn)在落魄山竹樓二樓。

    事先得到消息的陳平安已經(jīng)準備好行李,因為有飛劍十五作為方寸物,所以不用背著背簍,比任何一次進山,都要更加輕裝上陣,反而讓陳平安有些不適應,手里頭拿慣了開山開路的柴刀,如今只藏著兩把輕飄飄的飛劍,實在不習慣。

    阮秀送了劍,說過了她爹交待的言語,最后她遞出一只繡花袋子,笑道:“陳平安,送你的,桃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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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兩百零五章

    負劍南渡

    龍須河畔的劍爐,氣沖斗牛,打鐵之聲,落在妖族耳中,轟隆隆作響,肝膽欲裂。

    近期龍泉郡內(nèi),幾乎所有修士的視線,都情不自禁地投向了鐵匠鋪子,山頂新建的亭臺樓閣,兩山之間危乎高哉的索橋,經(jīng)常會有練氣士扎堆,遙望山外劍爐那邊的鑄劍氣象,便是盧氏王朝的刑徒,以及監(jiān)督這撥亡國遺民的大驪將士,都在閑暇時議論紛紛,揣測一旦圣人阮邛鑄劍成功,會不會惹來一番天地異象。

    隨著今天那邊鑄劍聲勢驟然暴漲,加上山上野修妖族的心煩意亂,甚至還有一些道行不夠的山澤妖怪,哪怕有著此地山水氣運的無形庇護,仍然只覺得置身于熔爐之中,煎熬難忍,因此所有人都覺得肯定是到了緊要關頭,那把神兵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落魄山竹樓,陳平安早已準備妥當,準備正式出發(fā),去往梧桐山的那座渡口,上回魏檗領著他們巡游下轄地界,見過那座梧桐山,整座山頭被削掉,方圓四五里的空地,魏檗當時賣了個關子,沒有詳細解釋修士用以悠然遠游的渡口,那艘大船到底為何物。

    阮秀的臨別贈禮,是一包桃花糕,陳平安當然沒有拒絕她的好心好意。其實他先前托付魏檗,去阮邛那邊提起贈送寶箓山給阮秀一事,結果魏檗回到竹樓的時候灰頭土臉,很狼狽,說阮邛聽說后,遷怒之下,打賞給了他魏檗一個字,滾。然后給陳平安的答復字數(shù)略多,“讓那個小子有多遠滾多遠”。

    陳平安只得作罷。知道這件事想岔了,畢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廂情愿就能做好的事情。所以就暫且擱置,青衣小童總說他們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講究一個青山綠水,來日方長。陳平安覺得這句話說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著將來總有報答阮家父女的時候,就不急于一時了。

    不過陳平安還是花了一點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正兒八經(jīng)地商量了一番,覺得問題不大,這才下定主意,再次麻煩魏檗,讓這位北岳正神去聘請兩位手藝精湛的糕點師傅,等他離開龍泉郡后,就請到騎龍巷的壓歲鋪子招徠生意,最后讓兩個小家伙跟阮秀姑娘打聲招呼,就說以后想吃自家鋪子的糕點,一律不收錢。

    關于南下遠游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隨,一個是怕沒了陳平安罩著,明兒就給誰一拳打爆頭顱,等到陳平安下次返回家鄉(xiāng),就得給他上墳燒香了。再就是已經(jīng)破開一境的御江水蛇,希望重返江湖逍遙快活,想要把他在龍泉縣丟光的臉面和英雄氣概,全部從外邊的世界找回來。

    粉裙女童則是完全把自己當做了小丫鬟,擔心自家老爺一年到頭沒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無所事事,會很愧疚。

    只是陳平安都沒有答應。

    青衣小童一哭二鬧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過了,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讓青衣小童繼續(xù)留在竹樓修行,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那條棋墩山黑蛇關系不錯,經(jīng)常跑去吹牛打屁,還強行認了黑蛇做自己兄弟,雖說黑蛇一直沒有幻化人形,但無論是城府還是志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夠媲美的,說到底這條背井離鄉(xiāng)的御江水蛇,雖然天賦異稟,可年齡擱在蛟龍之屬之中,不過是少年而已,還是沒有“家教”、比較頑劣的那種,從未遇到過明師指點和宗門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義氣,在讀過萬卷書的粉裙女童眼中,也會略顯幼稚任性。

    只不過相處這么久,青衣小童還是磨去了許多棱角,加上本心不壞,陳平安對他還算放心,只是叮囑他不許欺負粉裙女童,青衣小童拍著胸脯砰砰作響,大老爺們一個,欺負小丫頭片子算什么。

    萬事俱備。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樓屋內(nèi),笑問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輩告別一聲?”

    陳平安點點頭,轉身去敲了敲房門,“走了�!�

    光腳老人在屋內(nèi)盤腿而坐,言語之中帶著憤懣,“不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耽擱,必須馬上走�!�

    老人冷哼道:“孬!”

    陳平安無可奈何,轉頭對魏檗道:“我們動身去梧桐山吧�!�

    阮秀站在欄桿旁,輕輕揮手。

    陳平安還是穿著最習慣的草鞋,懷里抱著棉布包裹嚴實的那柄新鑄長劍,腰間系著朱紅色的養(yǎng)劍葫,背著一把槐木劍,再無其它物件。

    他對阮秀想要說些什么,只是都覺得多余,便撓撓頭,輕聲道:“阮姑娘,保重啊�!�

    青衣少女睫毛微顫,微笑著點頭。

    陳平安對兩個小家伙叮囑道:“以后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沖動,山頭什么的,我們除了買下來花了錢,其余都沒什么開銷的,不用怎么心疼。我跟魏山神說過了,實在不行,就運用神通將竹樓搬遷到披云山,你們躲在里邊,不會有事的。而且老前輩會幫著看護竹樓,所以你們不用太擔心什么�!�

    這么婆婆媽媽的陳平安,第一次讓青衣小童討厭不起來。

    粉裙女童攥著自家老爺?shù)男渥樱勰坌∧樀吧�,撲簌簌流淚,戀戀不舍極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趟走得太匆忙,沒辦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連爹娘墳頭沒不好去,陳平安若說心頭沒有遺憾,肯定是假的,但是沒辦法的事情,就是沒辦法。陳平安知道輕重緩急。

    要知道自己此次出門南下送劍,算是楊老頭,阮邛和魏檗三人聯(lián)手布局,其中楊老頭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緣故,跟陳平安,或者說準確說來是跟齊先生做了一樁買賣,要幫著陳平安遠離是非之地,至于其中緣由,何謂“是非”,因為之前就有李希圣“此地不宜久留”的說法,陳平安對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肩頭,“可能會有些頭暈�!�

    陳平安笑道:“好的�!�

    經(jīng)歷過三境的錘煉之后,陳平安每天都在鬼門關打轉,對于吃苦一事,實在是當成了家常便飯。

    就像一想到今天明天、以后都不用練拳,既有一絲人之常情的慶幸,但更多還是心里頭空落落的。

    陳平安望向阮秀和兩個小家伙,“走了!”

    魏檗和陳平安的身形驟然消逝不見,無聲無息,甚至連一陣清風都沒有出現(xiàn)在檐下廊道。

    欄桿旁邊,粉裙女童輕聲道:“阮姐姐,我家老爺肯定會想念你的�!�

    青衣小童丟了普通顆蛇膽石往嘴里嚼著,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那是,老爺每天做夢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個人�!�

    阮秀自然不會當真,但還是開心笑了。

    ————

    魏檗和陳平安出現(xiàn)在梧桐山山腳一處僻靜山林,魏檗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復還,帶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劍鞘,能夠同時插放兩把劍,是一匣雙劍的樣式,讓陳平安將懷中長劍和背后槐木劍都放入其中。

    于是陳平安就變成了背負雙劍的游俠兒,腰間別著一只酒葫蘆,確有幾分江湖氣。

    魏檗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呦,還真的好看。”

    陳平安咧嘴而笑。

    跟隨魏檗一起登山。

    因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變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讓陳平安一身拳意逐漸變得內(nèi)斂沉穩(wěn)。

    如劍入鞘是一樣的道理。

    魏檗仍舊是一襲大袖白衣,陳平安負劍別葫蘆,一個神仙飄逸,一個少年俠氣。

    陳平安忍了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魏檗,小鎮(zhèn)是不是很危險?”

    魏檗點頭道:“試想一下,好多蛟龍同時涌入一座小池塘,當然隨便擺頭晃尾,就會掀起滔天大浪。隨便一個浪頭砸下來,就能中五境的練氣士粉身碎骨。你呢,雖然不是某些大佬重點關注的人物,但只要在這場棋局里頭,哪怕是棋盤上再不起眼的一枚棋子,還是會生死不由己,所以楊老頭讓你立即離開龍泉郡,是對的。你能夠想得通,不反對,很好。”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想出去走走,剛好借這個機會磨礪武道,爭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機�!�

    魏檗好奇問道:“竹樓里的老前輩還生著悶氣,是不是你拒絕了什么?”

    陳平安不愿細說,畢竟涉及到老人的隱私,可魏檗這段時日的奔波勞碌,加上有阿良的關系,以及魏檗的開誠布公,陳平安不介意能挑一些可以說的,輕聲道:“我只知道小鎮(zhèn)來了一個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輩說想要送我一場天大機緣,在旁觀戰(zhàn)他與那個神仙的對戰(zhàn),領悟拳意真諦,能夠領悟幾分就幾分,說不定可以一鼓作氣躋身四境,而且還能打下最結實的四境底子�!�

    陳平安停頓片刻,“我問老前輩有幾分勝算,老前輩很開誠布公,說九死一生都沒有,必敗無疑,因為他如今還沒能重返武道巔峰,哪怕到了,一樣毫無勝算。我當時就很奇怪,既然必輸,為何還要去打這一場架,前輩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某位號稱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場,才算人生無憾。既然那位不速之客,跟那個‘真無敵’的道人關系很近,就先打過,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以便知曉雙方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于幫助我躋身四境,贈送機緣,老人也說是順帶的�!�

    陳平安自嘲道:“我當然有私心的,不敢因為這場架,打出太大的風波,害得你和楊老頭阮師傅白忙活一場,更不希望……不希望齊先生失望。所以我就也跟老前輩直接說了自己的想法,老人生氣歸生氣,但是倒沒揍我,只是罵我的膽子比米粒還小。他罵他的,我勸我的,勸他不管怎么樣,返回武道巔峰再打架不遲,要不然會不盡興的。老前輩這些是聽得進去的,雖然他嘴上不說,心里多半覺得如果沒辦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遺憾。所以最后他就放棄了打架的念頭,不過沒給我好臉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樓,你也聽到了,還在氣頭上呢�!�

    陳平安突然會心一笑,“其實老前輩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額頭冷汗,這要是打起來,還真就全部完蛋了。

    虧得陳平安沒貪戀那四境的契機,不然魏檗用屁股想都知道結局,老人死而無憾,這座破碎的驪珠洞天,地動山搖,抖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渾水摸魚,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陳平安,絕對沒什么好下場。

    至于他魏檗,大驪國師崔瀺,阮邛,謝實曹曦,墨家許弱,林鹿書院老蛟程水東,等等,注定沒一個跑得掉,全部裹挾其中,是生是死,跟當下的陳平安一個德行,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運氣了。

    至于三十余座山頭,到最后能剩下幾座,不好說,但是樹大招風,只差一步就是大驪北岳的披云山,則板上釘釘會崩塌殆盡,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詞。

    心有余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頭,“陳平安,早知道如此,藥材錢就不收取你半文錢了!”

    陳平安愣了愣,隨即笑容燦爛道:“現(xiàn)在還我錢,還來得及�!�

    魏檗裝模作樣在那里翻袖口。

    陳平安就安安靜靜等著他掏錢,半點推托的意思都沒有。

    魏檗氣笑道:“陳平安,這就沒勁了啊!”

    陳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這就夠了!”

    魏檗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肩頭,就這么登山,“我就說嘛,你陳平安對自己朋友從不摳門小氣的�!�

    陳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皺巴巴的“謝了”二字。

    魏檗故作閨閣女子的幽怨狀,“朋友之間提謝字,多傷感情,這就跟男女之間談一個錢字,是一樣的�!�

    陳平安恍然大悟。

    覺得這個道理得好好記下來,回頭就刻在竹簡上。

    以后到了倒懸山見著了寧姑娘,千萬別提什么錢不錢的。

    這叫學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權柄的山上神仙,有幾個如魏檗這么好說話的?所以人緣極好,就連陳平安都看出那些跟魏檗打招呼的練氣士和開山修士,都對魏檗心生親近,而且發(fā)自肺腑。

    一路登山,招呼不斷,魏檗沒怎么停步,但是都會笑著應酬幾句打趣幾句,惹來笑聲不斷。

    期間還有一個溜須拍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給魏大山神領路,結果被魏檗笑罵著一腳踹遠了,那野修絲毫不惱,反而引以為傲,望著白衣山神的瀟灑背影,滿臉喜慶。

    但是臨近梧桐山頂渡口的時候,魏檗輕聲笑道:“陳平安,這種看似很真誠的和和氣氣,其實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絕,但是別太當真。如果我魏檗還是棋墩山的土地爺,想要跟他們說上一句話都難。當然了,能夠這么一團和氣,終歸是好事�!�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里。

    梧桐山的渡口邊緣地帶,是一座剛剛建造完工的高臺,以清一色的潔白玉石筑造而成,已經(jīng)聚集了數(shù)十號打扮各異的練氣士,還有一些裝束鮮亮的婦孺老幼,后者應該都是買下山頭后、前來觀摩的仙家勢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兩撥人看到了魏檗和陳平安,還是主動上前熱絡招呼,魏檗對每個人的姓名、家族如數(shù)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一直沒有刻意說話,只是將點點滴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羨慕和欽佩,這種與人為善和相談甚歡,絕不是魏檗說自己是“北岳山神”可以解釋一切。

    關于陳平安的南下遠游,魏檗用輕描淡寫的語氣一筆帶過,說是陳平安在南邊有個親戚,順便去探望幾個朋友,比如南澗國神誥宗的賀小涼,還有風雷園的劉灞橋。陳平安聽得滿頭冷汗,這哪跟哪啊,如果說拜訪親戚是個正當幌子,那么隨便跟那兩位道姑和劍修攀交情,陳平安實在是難為情,與賀仙師在青牛背那邊是有一面之緣,可他只不過送了她一塊蛇膽石,跟劉灞橋稍微熟悉一點,與陳對和陳松風一起入山,劉灞橋的性子很外向,還喜歡跟人稱兄道弟,但真實情況,恐怕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結果魏檗這么胡吹法螺,陳平安他又不好拆臺,差點憋出內(nèi)傷。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賀小涼和劉灞橋是一洲有名的天才俊彥,尤其是賀小涼那可是一洲道統(tǒng)的玉女,僅此一人,跟她有丁點兒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緣了。山上山下,誰敢不賣神誥宗朋友的面子?何況還有個風雷園的劉灞橋,所以那些擱在家鄉(xiāng)王朝都不容小覷的人物,對其貌不揚的背劍少年,一個個愈發(fā)熱情,甚至還有人主動遞交了制作華美的名牒,把陳平安臊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

    魏檗樂見其成,笑得高深莫測。

    關于魏山神跟手握五座山頭的本土少年之間,到底是什么淵源交情,無人知曉,眾多紛紜。

    突然有人高呼一聲,“鯤船來了�!�

    陳平安順著眾人視線望去,一頭龐然大物從云海之中破開,緩緩向梧桐山這邊滑落。

    陳平安張大嘴巴,那個生有魚鰭的大家伙,竟是活物,而且真不是一般的大,像是一座巍峨大山從天而降,往梧桐山渡口這邊壓過來,隨著“鯤船”的不斷下降,帶給陳平安一股巨大的壓迫感,愈發(fā)感覺自己的渺小。

    陳平安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尋常,氣勢驚人。

    一艘鯤船,能夠跨洲浮游千萬里,而且這個“千萬里”絕不是虛指。在龍泉郡梧桐山建成這座嶄新渡口之前,整個寶瓶洲北方都沒資格讓鯤船降落�?浚挥心蠞緡蛯毱恐拮钅隙说睦淆埑莾商�,有渡口以供鯤船靠岸。

    一些個國力雄厚的王朝,當然也有承載練氣士遠游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體型較小,登船乘客有限,貨物吞吐量遠遠遜色于這種北俱蘆洲獨有的鯤船,鯤船載人只是生財有道的小頭,主要還是販賣從各處搜集而來的天材地寶,還會有各色奇珍異獸。而鯤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鯤船,鯤魚的背脊之大,可以龐大到媲美一座大驪郡城的夸張地步,在墨家機關師在內(nèi)的諸多流派練氣士精心打造之下,能夠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樓,有街道坊市,應有盡有,成千上萬的練氣士,可以終年生活在上邊,而不會感到有絲毫的不方便。

    魏檗輕聲笑道:“鯤魚性情溫馴,在經(jīng)過專門練氣士的訓練之后,哪怕遭受攻擊重創(chuàng),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撲騰,所以鯤船比起其它一些大型渡船,相對平穩(wěn)安全,一些個山岳龜、吞寶鯨,也是渡船的上佳選擇,只是一來數(shù)量稀少,二來還是會有一些自己的脾氣,歷史上不是沒有山岳龜擅自潛入海底的慘劇�!�

    陳平安張大嘴巴一直就沒合攏。

    鯤魚背脊之上,不僅平坦寬闊,竟然還有一圈圍欄,有一棟棟高樓比鄰而建。而這艘?guī)缀跽紦?jù)大半山頭渡口的鯤船,并未貼在地面上,而是離地數(shù)丈高度,懸�?罩校~鰭微微晃動,就扇起一陣陣山風,塵土飛揚,好在渡口登船的高臺,剛好位于魚鰭之間,并無異樣,自然不至于被一陣大風給吹到山腳去。

    在鯤船徹底懸停穩(wěn)當之后,從圍欄缺口處,落下一座寬如桃葉巷街道的階梯,階梯底部剛好嵌入高臺的一處凹陷機關中,使得這架掛空的階梯,給人穩(wěn)如磐石的良好感覺。階梯上走下一撥人,跟梧桐山這邊的渡口主事人,一番交談之后,便對魏檗一行人用醇正的寶瓶洲雅言笑道:“諸位,你們登船之后,牛角山包袱齋的貨物往來,會在鯤船那邊的兩架階梯上,耗費半個時辰,若是稍有延誤,無法準時發(fā)船,我們‘打醮山’,作為俱蘆洲一家屹立千年的老字號門派,就會返還各位所有乘船開銷�!�

    說完這些,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瞇瞇道:“不敢當不敢當�!�

    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鯤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只能提前恭賀魏大山神!下次若是無法準時登門慶祝,事后也定然會略備薄禮,還希望魏大山神別推辭啊�!�

    魏檗雙手攏袖,笑容濃郁,玩笑道:“不推辭不推辭,可如果發(fā)現(xiàn)禮物輕了,下次就來這邊撒潑,要你們無法準時發(fā)船�!�

    錦衣老人哈哈大笑,“輕不了!拜山頭拜山頭,這么大一座山頭,豈能不當回事!退一萬步說,門派若是出手小氣了,老夫都會自己添補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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