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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在這一刻,陳平安暗暗下定決心,若是我以后找著了媳婦,出門可不能穿這樣的,太吃虧了。

    春水讓秋實去廚房端來食盒,該是早餐的點了,她則詢問陳平安今天是否要出門走走,她順便介紹了這艘渡船的一些個游玩處,鯤魚背脊上,那棟幾乎天底下每艘跨洲渡船都會有的胭脂花粉地,她有意無意略過了,除此之外,有各色商鋪,有酒樓賭檔,有兵器鋪子,有飛劍傳訊的驛站,林林總總,五花八門,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聽得陳平安一陣咂舌,半點不比家鄉(xiāng)小鎮(zhèn)差啊。

    三人一起吃著豐盛早餐,陳平安還是不打算出去逛蕩,覺得練拳之余,可以待在那座書房里看書。

    對此春水秋實當然不會有異議,不過秋實還是有些遺憾,其實若是房間客人在鯤船購物,她們是有賞錢的,打醮山的鯤船商貿(mào)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一次瞠目結(jié)舌的驚人之舉,有一位婢女因此一夜暴富,她當時照顧的客人不過是下榻于末等客房,可她依然盡心盡力,仔細周到,半點沒有怠慢,最后不曾想那位不起眼的年輕人,竟是個一座頂尖仙家豪閥出來磨煉的獨苗,在即將下船的前一天,他帶著婢女路過一間間店鋪,連門都不進去,便那樣一口氣買下了那艘頭等鯤船所有店鋪的全部貨物,眼皮都不眨一下,光是分潤抽成,便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財富。

    這大概就是人生無常,卻無處不青山。

    陳平安就這樣過著枯燥乏味的日子,春水依然如舊,秋實則有些無聊了,那個公子哥真夠無趣的,每天要么在觀景臺走奇怪的拳架子,來來回回,輕飄飄慢騰騰的的,一點沒有氣勢嘛,看得讓她犯困,要么站在那里對著遠處的云海,或是日出日落,一動不動,能夠站上一個時辰不挪步。

    最多就是在書房看書練字,秋實一開始還會幫著研磨,只是看久了陳平安一板一眼的字體,實在是提不起興致,倒是姐姐春水,始終站在少年身旁,偶爾站得腳酸了,就坐在書桌不遠處,秋實為此還私底下笑話過姐姐,這叫紅袖添香素手研磨,擱在才子佳人里,一來二去,就該兩情相悅一起卷被窩嘍。把姐姐春水氣笑得狠狠擰了她一把。

    陳平安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會問過今天鯤船在哪個王朝版圖的上空,還會讓春水秋實幫著介紹那些王朝的風土人情,經(jīng)由她們詳細講述之后,才知道原來寶瓶洲即便是浩然天下九大洲里最小的那個,可仍然會讓陳平安覺得國家林立,僅是皇帝姓氏,就已經(jīng)將那部百家姓上的姓氏一網(wǎng)打盡了。

    而南澗國位于寶瓶洲的中部,距離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并不算遙遠。

    說到了儒家學宮和書院,陳平安便好奇詢問為何寶瓶洲加上山崖書院,也才兩座而已。

    秋實一手捧腹大笑,樂得不行,一手伸手指著懵懂少年,一語道破天機,“因為你們寶瓶洲實在太小啊,咱們俱蘆洲,就有六座之多,更別提泱泱中土了�!�

    春水悄悄瞪了一眼妹妹,秋實還是忍不住笑,“陳公子這個問題,確實好笑嘛�!�

    陳平安坐在書桌后邊直撓頭。

    原來浩然天下這么大啊。

    這一天,陳平安在觀景臺走樁之后,漫無目的地望著云卷云舒,突然又看到了那個背負木劍的年輕道士。

    春水來到陳平安身旁,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柔聲道:“看道袍樣式,應該是祖庭位于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張家道士,但圍欄那邊的道人,肯定是一位外門弟子了,否則不會如此裝束�!�

    春水本想說“否則不會如此寒酸落魄”,只是話到了嘴邊,便說不出口。

    這一旬時光的朝夕相處,身邊這位天字號房的貴客陳公子,其實也挺寒酸的,而且春水可以確定,少年是正兒八經(jīng)的貧苦出身,并非那種“微服私訪,云游四�!钡暮篱y子弟,富貴氣這種東西,需要耳濡目染,何況少年也從來沒假裝什么富貴,對此心智早熟的婢女,她臉上沒什么流露,但是內(nèi)心深處,確有一些不可言喻的失落。

    她繼續(xù)笑著說道:“有一句膾炙人口的俗語,傳遍浩然天下,山上山下都不例外:凡有妖魔作祟處,必有桃木張?zhí)鞄�。�?br />
    陳平安嗯了一聲。

    鬼使神差的,那名背負桃木劍的落魄道士,轉(zhuǎn)頭望來。

    望向高處的風光,道行微薄的年輕道人,依稀看到了木劍少年,以及身旁的動人婢女,他有些失魂落魄。

    窮的,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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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

    陳平安頂著貴客的頭銜,卻不是什么金貴嬌氣的人物,所以不需要兩位婢女真正如何伺候,少女秋實便把心思放在了外邊,每天就像是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說著鯤船上近期發(fā)生的奇人趣事,至于陳平安愛不愛聽,她可不管,反正來自大驪的寒酸少年是個好說話的。

    少女嘰嘰喳喳,說賭檔那邊有人賭石,賭出了罕見的美玉,孕育有稀罕的玉髓,剖出之后,熒光燦燦,光彩奪目,最少值三萬雪花玉,發(fā)大財啦。

    在劉大麻子開的兵器鋪子那邊,遇上了兩撥一擲千金的豪客,看上了同一把靈器,因為慪氣,較勁上了,價格一路攀升,最后是從大驪梧桐山渡口登船的那個家伙,出手更加闊綽,原本要價八千雪花玉的一桿方天畫戟,硬是花了將近兩萬雪花玉,這讓少女既羨慕又心疼,哪有這么大手大腳花錢的,真當錢是大風刮來的呀。

    還有人在杏花坊那邊撒酒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喊著一位姑娘的名字,把附近好些客人吵得不行,最后給杏花坊的管事拖走了,結(jié)結(jié)實實揍了一頓,結(jié)果第二天又去了,倒是沒敢嚷嚷,就蹲在杏花坊外的街邊啃干餅,癡癡望向心儀姑娘的閣樓,鼻涕眼淚一大把,剛好就著干餅一起吃了。

    是一位四境的年輕修士,原來是耗光盤纏家底,相中了一位白蓮花兒似的漂亮清倌兒,最近兩個月都耗在那邊風花雪月,恩愛纏綿,這不算什么,傳聞那修士還是個癡情種,至今還沒摸過清倌兒的手,也真是夠正人君子的。

    秋實說起這些,滔滔不絕,添油加醋,比說書先生還精彩,只是陳平安也就是聽過就算。

    陳平安更多的興趣,不在船上,還是腳下。

    一天暮色中,加上鯤船遭遇強勁罡風,必須下降航道高度,使得陳平安發(fā)現(xiàn)一塊陸地版圖上,烈火熊熊燃燒,硝煙四起,一根根煙柱飄蕩在空中,像是田圃里的一棵棵樹苗,歪歪扭扭。春水知曉許多寶瓶洲內(nèi)幕,在書房查閱過地理輿圖,很快就得出答案,原來那是一場涉及雙方國運的血戰(zhàn),世代交惡的兩大王朝,經(jīng)過長達數(shù)百年的綿長戰(zhàn)事之后,終于孤注一擲,傾舉國之力,并且出動了大量練氣士。

    經(jīng)此一役,雙方必然元氣大傷,如此一來,整個寶瓶洲以觀湖書院為界線的北方地帶,除去文武并重的大隋高氏,其實能夠跟大驪宋氏蠻子抗衡的王朝,愈發(fā)稀少。

    春水望向生靈涂炭的大地,輕聲感慨道:“若是打得慘了,說不定寶瓶洲就要多出一座古戰(zhàn)場遺址。幾十年后,等到氣機穩(wěn)定下來,應該就會有真武山或是風雪廟的圣人坐鎮(zhèn)其中,成為一處嶄新的兵家地界�!�

    陳平安望向時不時亮起璀璨光芒的地面,期間還出現(xiàn)了哪怕觀景臺這邊望去,還有指甲蓋大小的金銀甲士,與從大地之中裂土而出的巨獸進行角斗。

    陳平安猜測應該是身負神通的練氣士在相互廝殺。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讓陳平安感到頭腦一片空白的風景。

    有一群仙鶴長鳴,緩緩攀升,從云海之中浮現(xiàn)而出,振翅飛入更高的云海,像一幅流動的畫卷。

    還有大雁結(jié)陣南飛,又有一根滾滾云柱,閃電雷鳴,御空飛行的練氣士懸停云柱之外,以獨門法器汲取雷電,將其收入囊中。更有乘坐青鸞的大練氣士,掠空速度遠勝鯤船,一閃而逝,一身寶光流轉(zhuǎn)。

    陳平安聽說鯤船有一座專門以飛劍傳訊的“信鋪”,功用類似人間驛站,就寫了兩封信,托付秋實去寄,因為信中所寫并無秘事,最要還是跟人報一聲平安,說一些從秋實那邊聽來的奇奇怪怪,哪怕給人看去都無所謂,只是信鋪的價格實在昂貴,一封寄往大驪龍泉縣的信件,要收取山上神仙專用的十文雪花玉錢,寄去大隋山崖書院的信件,更貴,得二十文,嚇得陳平安只好放棄人手一封信的念頭,大驪收信人為魏檗,大隋書院收信人則是李寶瓶,讓兩人幫著傳話。

    陳平安站在觀景臺上,在春水的指點之下,發(fā)現(xiàn)靠近圍欄的一座獨棟小樓,時不時會有精光一閃,星星點點,不易察覺,春水笑著耐心解釋道:“鼠有鼠路,鳥有鳥道,飛劍傳信亦是如此。在天空某一層,最適宜飛劍遠行,阻力極小,便有以此作為立身之本的練氣士,在這個高度上,勤勤懇懇,開辟出一條條專門的通道,世間傳信飛劍在升空后,都會去往這條‘羊腸小道’,只要是大一些門派的弟子,都知道這條規(guī)矩,所以一旦御風遠游,就會主動避開�!�

    秋實剛剛返回書房,靠在門檻那邊,嬉笑道:“不是沒有傻乎乎的野路子練氣士,好不容易剛學會了凌空飛行,剛想著天高任鳥飛呢,結(jié)果一頭撞進去,就給噼里啪啦撞了個鼻青臉腫,這還算運氣好的,運氣背的,被刺穿眼珠子、脖頸,從高空摔落下去,當場斃命,變成一灘爛泥,可憐真可憐�!�

    陳平安問了一個很門外漢的問題,“世上就沒有人吃飽了撐著,去攔截傳訊飛劍嗎?”

    秋實點頭道:“當然有啊,練氣士里頭腦子拎不清的家伙,多了去了,只不過飛劍這條羊腸小道,被俗稱為‘云紋小徑’,專門有云紋修士盯著這一塊,就指望著靠這個發(fā)財呢,巴不得有傻子來做剪徑蟊賊,幾把寄信飛劍值不了幾個錢,但是一旦抓到蟊賊,就可以強行索要一筆天價賠償,蟊賊是窮光蛋的話,就跟他掛名的世俗王朝討要,若是不曾記錄在檔案的野修,又身無分文,那就沒法子啦,只能認栽,反正損失也不大。”

    說到這里,秋實一臉羨慕道:“那位掌管云紋小徑的練氣士,個個肥的流油!這些家伙每次登船遠游,最差最差,都會住在中等房屋里頭�!�

    春水柔聲道:“其實真正傳承上千年的仙家門閥,一般也不會使用飛劍傳信,世上有很多玄妙秘術(shù),可以讓人仿佛面對面閑聊,比如一對子母榆錢,你以術(shù)法摩挲之后,再開口說話,擱放在別處的另外一枚榆錢,就會自動顫動發(fā)聲,對方就聽得到�!�

    陳平安嘖嘖稱奇。

    秋實看著一臉認真、仔細傾聽的陳平安,心想這么個窮小子,怎么就跟大驪北岳正神攀交了關(guān)系?那得踩中多大的一坨狗屎才行��?

    好在陳平安窮就是窮,見識短淺就多問問題,從不打腫臉充胖子,反而讓天性單純的秋實覺得這樣很好,若是沒錢還喜歡擺闊,什么都不懂反而不懂裝懂,那才是讓人可憐又討厭。

    閑聊多了,姐妹二人難免會提起自己的家鄉(xiāng),北俱蘆洲。

    俱蘆洲多劍修,甚至沒有之一。

    劍修殺力巨大,自然就多跋扈之輩,跋扈到了什么程度,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婆娑洲位于南方,寶瓶洲位于南方,便俗稱為南婆娑、東寶瓶,俱蘆洲分明是浩然天下的東北方,卻偏偏自稱為北俱蘆洲,這讓正北方位的皚皚洲,便只能是皚皚洲了,愣是丟掉那個北字。

    哪怕是性情婉約的春水,談到俱蘆洲如何如何的時候,也會略顯倨傲自得,只是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罷了。秋實當然更是如此,喜歡說“咱們”北俱蘆洲如何如何,你們寶瓶洲怎么不咋的,說到這些的時候,少女滿眼放光,神采奕奕,像是一只驕傲的小黃鶯。

    然后有一天,陳平安終于準備離開這座天字號房。

    這讓春水都有些喜出望外,秋實更是開心得蹦跳起來,口口聲聲喊著陳公子,對他作揖致謝。

    這讓陳平安有些愧疚。

    原來秋實傳來一個大消息,今晚在鯤船船頭那邊,會拿出一幅打醮山祖?zhèn)鞯幕B條幅,能夠遠看萬里之外的場景。陳平安對此沒有感到太多驚奇,因為當初那個風雪夜,青衣小童就端出一只水碗,水幕之中,能夠清楚看到仙子蘇稼的御劍身姿。

    陳平安不是為了長見識而去,而是不得不去,因為花鳥條幅即將展現(xiàn)的人和事,都和陳平安有關(guān)系。

    正陽山和風雷園,雙方將要公開一場生死戰(zhàn),這個消息突如其來,事先毫無征兆,讓整個寶瓶洲都感到措手不及。

    而且哪怕只是只言片語傳出一洲南北,就已經(jīng)讓人感到陣陣寒意。

    兩座寶瓶洲最頂尖的劍修大派,老中青三代劍修,各自出陣一人,捉對廝殺。

    年輕俊彥一輩,只分勝負,不分生死。

    中堅一代,可以分勝負,也可以分生死,一切看交手雙方的意思,但是寶瓶洲誰不知道,兩派之人一旦在山門外碰頭,都有可能直接打得你死我活,到了這場涉及山門榮辱的關(guān)鍵時刻,以正陽山和風雷園的脾氣,多半是要分出生死的。

    而年紀最長的兩派老祖,則是只分生死!

    殺氣騰騰。

    仿佛還未出劍,就讓觀戰(zhàn)之人嗅到了濃郁的血腥氣。

    而正陽山年輕一輩的出戰(zhàn)劍修,正是仙子蘇稼,擁有一枚上品養(yǎng)劍葫的修道天才。

    風雷園那邊,則是一位園主嫡傳弟子,名聲不顯,可以說是籍籍無名,甚至還不如那個師弟劉灞橋,但是這種一洲矚目的巔峰大戰(zhàn),風雷園豈會兒戲?

    陳平安帶著她們走下樓,去往船頭。

    打醮山祖?zhèn)飨聛淼幕B長幅,有各種栩栩如生的彩墨飛禽,在畫卷之上飛來飛去,還會發(fā)出各色聲響,清脆空靈,當條幅完全拉伸開來,懸掛于船頭的高空之上,長達五六丈,寬達兩丈,近看極其巨大,可若是待在高樓房間遠觀,哪怕渡船多練氣士,依舊看得清楚,仍然會覺得不盡興。

    再者劍修出劍,快若奔雷,細微如發(fā),雷霆萬鈞,

    劍道蘊含的精微意氣,轉(zhuǎn)瞬即逝,當然是近距離觀摩才是上上選。

    于是位置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三座獨門獨棟的宅院,在第一排位置上,不但準備了瓜果點心,還有渡船花重金請一些旁門幫派調(diào)教、栽培出來的美婢,以及杏花坊的幾位當紅花魁,至于那三撥人愿不愿意領情,兩說。

    之后就是陳平安這樣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話,可以攜帶屋內(nèi)婢女,孑然一身單獨前往,自然更無不可。

    因為不可擅自動用術(shù)法神通,而且身形懸空,太不像話,誰都想占據(jù)著更高視野,會更亂,說不定就要捅出簍子,所以對此渡船嚴令不許客人御風升空,沒得商量。

    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搬著椅子凳子,其實跟市井集市的百姓湊熱鬧看廟會,沒啥區(qū)別。

    春水秋實年紀不大,卻是熟稔此事的,還有領事幫著開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座位,位置極好。

    使得貌不驚人的草鞋少年,一時間惹來頗多好奇視線。

    難道是個脾氣乖張、喜歡裝窮的豪閥嫡傳?

    要不然你穿那么一雙草鞋,是要下地鋤草還是下田插秧��?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兩兩之間有一張案幾,放著一小碟名為苦雀舌的俱蘆洲特產(chǎn)名茶,不用泉水煮茶,生嚼茶葉即可,入嘴微澀,漸漸發(fā)苦,熬到約莫半炷香后,竟是渾然一變,甘甜清洌遠勝茶水,所以被笑稱為“半炷香茶”。

    大戰(zhàn)尚未拉開帷幕,三人閑來無事,春水就對嚼著茶葉的陳平安講解妙處。

    原來此物能夠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閥世族的心頭好,不缺錢的文豪碩儒之間,最喜歡饋贈這種靈茶,以至于在一些個崇尚茶道的王朝國家,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賄之風,那可就不是幾兩半斤的苦雀舌,而是一大盒送禮,而官員貶謫,好友送行,更是砸鍋賣鐵也要湊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盡甘來”的美好寓意。

    除此還有各色精美糕點和靈物瓜果,價格不菲,只是比起一兩難求的苦雀舌,就要遜色許多。

    山上山下的聯(lián)系,比陳平安想象中要緊密許多,兩者之間可能存在著天塹鴻溝,但是之上架有座座橋梁,種種禮尚往來,其中皆是暴利。

    陳平安一邊豎耳聆聽春水的言語,一邊不露聲色地觀察四周,最主要還是前方三撥客人,毫無懸念,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錢人。

    渡船從俱蘆洲而來,雖然也有往返生意的可能性,但多半還是俱蘆洲本土人氏,因為幾乎哪怕是稚童也是如此,只不過長劍換成了短劍而已,

    但是無論婦孺老幼,只要是佩劍,就絕不花俏,幾乎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劍鞘沒有鑲嵌奇珍異寶,更無拖曳一根華美劍穗。

    在陳平安正前方,是一大家子,身材極高的婦人,坐在主位上,顴骨高聳,姿色絕對稱不上美人,但是氣勢凌人,習慣性嘴唇抿起,喜歡瞇眼觀人。

    她身邊是一位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是跟婦人說話,就滿臉笑意,弓背彎腰,不像是什么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騙不了人,反倒是更像浪蕩貴婦私下豢養(yǎng)的小白臉。

    他懷里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模樣隨男人,粉雕玉琢,頗為討喜,氣度則是完全隨婦人,就不那么可愛了。

    一位鶴發(fā)雞皮的老嫗,是家族的教習嬤嬤,身邊跟著一個俏麗丫鬟,氣質(zhì)跟老嫗如出一轍,很冷。

    還有一位身材高大健碩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婦人左手邊的椅子上,偶有轉(zhuǎn)頭,望向那個殷勤男子,嘴角便滲出一絲譏諷。若是與他對視,男子非但不會遮掩輕視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開嘴角,而那位一家之主身份的男子,竟然主動點頭陪著笑。

    陳平安借著欣賞那幅畫卷的機會,把所有細節(jié)收入眼簾。

    秋實忍不住直愣愣多看了幾眼,很快就被春水擰了一下胳膊,不曾想那名高大男子身體后仰,轉(zhuǎn)過頭,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雪白森森的牙齒,嚇得秋實趕緊低頭,大氣都不敢喘。

    在男人轉(zhuǎn)回頭去后,春水氣得狠狠踩了秋實一腳,疼得后者倒抽一口冷氣,滿臉哀怨望向姐姐。

    最左邊,孤零零坐著一個儒衫老人,頭戴一頂老舊貂帽,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縮在寬大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

    右邊,兩名年輕劍修,一男一女,瞧著歲數(shù)都不大,二十歲出頭,至于真實歲數(shù),難說。

    年輕男子橫劍在膝,輕輕拍打劍鞘。

    女子除了懸佩長劍,發(fā)髻之間,不插珠釵,竟是一柄無鋒小劍,只是小劍劍柄,懸掛下一粒黃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輝,正大光明。

    這不明擺著昭告天下,我身懷異寶嗎?

    恐怕這就是藝高人膽大吧,陳平安只能如此解釋。

    總之最前邊占據(jù)著最佳位置的三撥人,沒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那幅畫卷。

    正陽山,護山搬山猿。仇家之一。

    而且是那種必須得報仇的大仇家。

    風雷園劉灞橋,也算舊識。好像偏偏喜歡上了正陽山的仙子蘇稼。當時寧姑娘還問了一個讓劉灞橋很難堪的問題。

    陳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開口讓春水秋實吃那苦雀舌茶葉。

    但是這一次,就連秋實都使勁搖頭。

    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圍的鯤船執(zhí)事,陳平安心中了然,便問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嗎?還是說只能坐在這里吃茶?”

    春水俏臉微紅,怯生生道:“公子,帶走是可以帶走,可好像沒人這么做過�!�

    陳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一二兩茶葉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這么好的茶葉,以后我得回了屋子,再細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陳平安安靜等待那場大戰(zhàn)的到來。

    只是就在此時,心湖之間,有半生不熟的一個嗓音柔柔響起,喊了他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下意識就要四處張望,但是很快克制住這股沖動,記性極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個人。

    當時在家鄉(xiāng)青牛背那邊,第一次看到,陳平安就覺得她和身旁的一位同伴,像是從畫里聯(lián)袂走出的一雙神仙,金童玉女,神仙美眷。

    她應該叫賀小涼。

    這位據(jù)說是神誥宗鼎鼎大名的道姑仙子,還是青衣小童最最仰慕傾心的仙子,比起蘇稼還要喜歡,曾經(jīng)說過一句半戲謔半真心的渾話,若是有機會給他摸上一摸賀仙子的手,他便是折壽百年都毫不猶豫。

    那個嗓音繼續(xù)輕柔響起在陳平安心扉之間,“你能不能現(xiàn)在回來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時人多眼雜,只能借這個機會跟你聊聊�!�

    陳平安一番權(quán)衡利弊,瞥了眼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在心中默念道:“好的。”

    陳平安起身,跟春水說是要回房間一趟,去去就回。

    春水想要幫著帶路,陳平安笑著說不用,這么一小段路程,哪里會走錯。

    陳平安從她手中接過鑰匙,默默離開人子椅子,人山人海。

    最后邊,站著一個背負桃木劍的落魄道士,實在沒有氣力去爭搶地盤,又是與世無爭的靦腆性格,呆呆站在最后邊,束手無策,他手中也端了條凳子,只是卻發(fā)現(xiàn)層層疊疊的長凳椅子,站滿了看客,還有人肩頭上騎著稚童孩子,他哪怕站在凳子上,哪里能看得見那幅畫卷半點光景?

    他不過是堪堪躋身三境,遠遠沒有達到中五境所謂吸風飲露、不食五谷的服氣辟谷,鯤船從俱蘆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長,想要下船都難,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練氣士,才能開始勉強御風而行,想要從鯤船上一躍而下,逍遙御風落地,恐怕一般的觀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第八境龍門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能夠真正意義上的乘風而行。

    他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出了一點意外,一是頭腦發(fā)熱,買了兩張對他而言十分昂貴燒錢的符箓,二是好不容易靠著險象環(huán)生的一場廝殺,斬妖除魔得來的一粒寶珠,想要脫手賣個公道價格,不曾想到了鯤船上,沒談攏價格,店鋪愿意買,但是出價太低,年輕道士原本想著靠著這份收入,拆東墻補西墻,渡過難關(guān),若是略有盈余,說不定還能難得闊氣一回,住上一間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銅錢難死英雄漢,更何況他連英雄都算不得,只是個一心想著斬妖除魔、卻事與愿違的可憐蟲罷了。

    真正的“張家天師”,豈會收了銀錢,答應人家去捉妖,卻害得好好一戶殷實門戶,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那戶人家最后活下來的兩個孩子,質(zhì)樸懵懂,不怪他的本事不濟,可是年輕道人會怪自己。

    一想到這個,眼眶微紅的年輕道人放下凳子,坐在那邊,雙手撐在膝蓋上,背著一把桃木劍的年輕人有些茫然。突然覺得自己當初舍了科舉功名,一心訪仙問道,最后拜師學藝,學藝未精便興沖沖下山,想著蕩除妖魔,是不是其實一開始就錯了?

    想到了真正的傷心處,愧疚難當?shù)哪贻p道人紅著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輕輕捶打著心口,好像這樣才能好受一些。

    然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有一只手,手上攤放著一塊刻有“打醮山天字號”的精美玉佩,他抬起視線,看到一張膚色黝黑、卻也端正的少年臉龐,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號房間的,你如果真想進去看畫卷,可以借給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為春水秋實的姑娘便是,就說……你是陳平安的朋友,她們很容易認出來的,因為是同胞姐妹,長得很像。”

    年輕道人張著嘴巴,傻乎乎呆著不說話。

    陳平安將玉佩往他懷里一塞,轉(zhuǎn)身小跑離去,轉(zhuǎn)頭笑道:“在那邊坐下后,記得還我啊�!�

    陳平安一邊跑一邊想,這個年輕道士也太想不開了,不過是沒法子看清楚花鳥長幅的畫面而已,就這么傷心傷肺?把先前恰好經(jīng)過的陳平安給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個男人,竟然還抹起了眼淚,難不成跟劉灞橋和青衣小童一般,也是那位蘇稼仙子的愛慕者?

    但是這些,都不是陳平安遞出玉佩的真正原因。

    陳平安只是想起了自己五歲的時候,那個冬天的黃昏里,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的泥瓶巷,也是一樣偷著哭。

    反正大家都在渡船上,這個瞧著比自己還窮酸的道士,如何都跑不掉,而且退一萬步說,就算真丟了一塊玉佩,大不了暫時記在魏檗賬上,下次他再還錢給魏檗便是,相信打醮山已經(jīng)給了那么大人情,應該不介意再多給一點。

    實在不行,他陳平安在方寸物“十五”里頭,有錢!

    ————

    陳平安暫住的房屋書房內(nèi),有一位身穿寬松道袍的年輕女冠,坐在桌后,輕輕翻過一頁頁寫滿楷書的紙張。

    容顏極美。

    道姑一手托著腮幫,一手翻過紙張,姿容慵懶。

    這個時候的女子,可能才是最讓風雪廟魏晉動心的,才會讓一位寶瓶洲最年輕的劍仙,喝了一壺佳釀又一壺烈酒,始終都無法解憂,借酒澆愁愁更愁,愁得一位走遍江湖、看盡山河的瀟灑劍仙,都要肝腸盡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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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兩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年輕道人滿心汗水地握著那枚玉牌,往擁擠人海鉆去,一路上惹來謾罵無數(shù),等到一位站在天字號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執(zhí)事,發(fā)現(xiàn)有這么個愣頭青,板著臉走去,正要出聲叱問,卻看到那名年輕人攤開手,露出刻有天字房乙號的精美玉牌,執(zhí)事立即露出和顏悅色的面容,低聲詢問道:“可是乙號房的住客?”

    因為大半個月下來,打醮山鯤船對于天字房貴客的大致容貌,都有了解,執(zhí)事才有此問。

    年輕道人鼓起勇氣道:“小道張山,如今游方歷練,雖是龍虎山張氏的遠支,但是尚未正式錄入俱蘆洲龍虎山下宗、青詞宗的在冊道牒,與那住在乙號房的陳平安是……朋友。有事來晚了,這就要去找春水秋實兩位姑娘�!�

    話說出口后,年輕人便有些后悔,覺得自己實在太過沖動和唐突了,不該接了玉牌還不知好歹,年輕人心思細膩,情緒內(nèi)斂,想問題就喜歡鉆牛角尖,一時間竟有些癡了,覺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學藝是這樣熱血上頭,斬妖除魔也是意氣用事,如今還是。

    在背負桃木劍的年輕人悔恨惶恐之際,那名已經(jīng)執(zhí)事放下心來,笑意更濃,側(cè)過身伸出一手,示意年輕道人可以前行了,中年執(zhí)事言語恭敬道:“請張仙師隨我來�!�

    之后從走到座位附近,聽過情況后,春水主動讓出椅子,打醮山又增添了一把紫檀椅,年輕道人落座,都像是在做夢。

    由于那位體態(tài)婀娜的婢女剛剛離開椅子,在他坐下后,還留有殘余的溫熱,這讓年輕道人坐立難安,臉皮子很薄的他有些臉紅,趕緊挪了挪屁股,只敢坐在椅子邊沿,好像自己不這么做,就是褻瀆了那位姑娘。

    秋實看到這一幕后,有些好笑。

    春水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怎么就跟這位落魄道士有了關(guān)系,可她臉上沒有流露出什么,坐在年輕道人身旁的新增椅子上,作為仙家大派出身的婢女,學會察言觀色是入門功夫,秋實看得到的,春水當然更不會漏掉,她微微抿起嘴,沒來由將這位先前在觀景臺見過多次的龍虎山邊緣道士,跟客人陳平安做了對比,一樣是貧寒出身和乘船遠游,一樣是頭回見到大世面,年紀更輕的陳平安,明顯就要坦然許多,絕不會如此局促不安。

    年輕道士惴惴不安,猛然記起一事,連忙轉(zhuǎn)身遞過那枚玉佩,“姑娘,這是陳平安的玉牌,還給你。”

    春水沒有擅自收下那枚玉牌,柔聲道:“陳公子去去就回,勞煩張仙師自己交還吧。”

    給那雙春水漾漾的眼眸,那么近距離凝視著,桃木劍道人又一次臉紅異常,嚅嚅喏喏收回手,大家風范,仙師氣度,是半點沒有的。

    年輕道人口渴異常,可惜只瞅見了一碟茶葉而無茶水,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討要,只好憋著。

    一直覺得這個年輕道士好玩的少女秋實,她便抓起一片苦雀舌涼茶,放入嘴中,促狹道:“張仙師,這茶葉就是這么吃的,不用火爐煮茶那么麻煩�!�

    春水有些無奈,但是當下不好教訓妹妹的無禮莽撞。

    但是她無比清楚,若是個性情狹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記仇了。

    好在年輕道人是個性格溫良的,只是滿臉漲紅,伸手雙指捻起兩片茶葉,放入嘴中,輕輕咀嚼起來。

    然后年輕人的臉色,精彩異常。

    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黃連,恨不得渾身顫抖幾下。

    秋實捂嘴嬌笑,逗弄這個年輕道士,太有趣了。

    春水則有些疑惑。

    年輕道人無意間泄露出來的一個細節(jié),雙指捻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的動作,才會如此自然而然,渾然不覺。

    若是窮人門戶走出來的底層練氣士,恐怕連看一眼棋盤的機會都沒有,畢竟琴棋書畫,皆是富家事,哪怕成為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講究聚精會神,而且深不見底,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則絕不會分心去學棋,是陶冶情操重要?還是滴水穿石、增長修為重要?

    見微知著,春水心中了然,她覺得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

    住在天字號房的陳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卻能夠每天站在在觀景臺,練拳看云海。

    而這個靦腆羞澀的年輕道人,多半是書香門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卻完全不夠用,最終只能在鯤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無意間看到前排位置上,那個被怯懦男子抱在懷里的孩子,轉(zhuǎn)頭對她笑了笑。

    春水禮節(jié)性報以微笑。

    她想著天底下第一樁大考,應該就是投胎吧?

    而孩子則想著,這么一位好看的小姐姐,真該買回家中,給自己當貼身丫鬟,冬天翻書手冷了,就讓她幫忙捂一捂。

    長相隨爹的孩子扯了扯婦人袖子,婦人雖然平時神色倨傲,可是在孩子這邊卻極為寵溺,笑著低頭湊過去,孩子輕聲說出了想法。

    婦人轉(zhuǎn)頭看了眼身后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后對自己兒子笑道:“資質(zhì)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寶給她,也是妄想。沒事,等在老龍城那邊下了船,娘親給你找一個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婦人嘴上說著,要中五境的女子當婢女,不但孩子相信了,身邊眾人誰都沒有覺得荒誕。

    婦人言語并不藏藏掖掖,春水臉色慘白。

    終生無望躋身中五境。

    這讓她感到絕望。

    婦人突然再次轉(zhuǎn)過頭,瞥了眼秋實,“呦,這個小丫頭還有點希望,不過一看就不是好生養(yǎng)的,不如先前那個瞧著喜慶,兒子,這個喜歡嗎?喜歡的話,娘親可以跟打醮山開口買下來�!�

    孩子順著婦人的視線轉(zhuǎn)頭望去,一臉嫌棄道:“干瘦干瘦的,跟娘親差不多,我可不喜歡�!�

    身材高大卻枯瘦的婦人,竟是半點不惱,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歡快大笑,如夜鸮在枝頭哀嚎,瘆人恐怖。

    秋實一臉茫然。

    姐姐春水低斂眉眼,五指如蔥的漂亮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青筋顯現(xiàn)。

    ————

    雖然對那位道姑印象很好,但是陳平安還是運用心意,主動聯(lián)系了養(yǎng)劍葫內(nèi)的初一十五。

    得到回應后,這才心思稍定。

    天上是掉下來餡餅,還是掉石頭,都要小心。

    曾經(jīng)姚老頭每次喝過酒,就喜歡說些當時弟子學徒們都愛聽的言語,神神道道,那會兒,劉羨陽會覺得不耐煩,老人其余弟子,只是覺得醉話連篇的老家伙,比起平時板起臉訓人要和藹可親,至于說了什么內(nèi)容,都不會在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shù),厚的,是福祿街桃葉巷的石板路,莫說是刮風下雨,就是天上砸下刀子,都不怕走不了路,薄的,就是小巷子里的泥路,稍微下點雨水,就要泥濘不堪,更薄的,就是一層紙,說破就破,便是老天爺賞賜好東西,也成了壞事情,因為拿不住。

    陳平安每次都會坐在最遠的地方,默默記在心里。

    有意思的是,姚老頭平日里最不愿意跟學徒陳平安講什么,但是他說的話,反而是陳平安最聽得進去,也最愿意當真。

    壞人做一回好事,多稀罕,有幾人等得到?可好人做一回壞事,只要落在自己頭上,多半哭都來不及。

    陳平安不希望這趟見面,是什么陰謀詭計。

    如果是一件逃無可逃的壞事,那么他猜測,極有可能是背后槐木劍匣里的那把劍,即便魏檗、阮邛和楊老頭三方聯(lián)手遮掩,仍是露出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緩緩登樓,開門而入,正廳并無神誥宗道姑的身影,環(huán)顧四周,最后看到了站在書房桌旁的女子。

    貌美道姑身穿道袍,卻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換的魚尾冠,變成了一頂蓮花冠。她所在的神誥宗,在道教道統(tǒng)內(nèi)部,是一個頗為怪誕的存在,道統(tǒng)復雜駁雜,傳承混亂,道家三教皆有香火,是一筆糊涂賬。

    賀小涼一手扶在書案上,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這趟來找你,是受人之托。陸掌……”

    那個“教”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賀小涼臉色如常地改口道:“陸沉,也就是曾經(jīng)去過泥瓶巷的那位道人,他如今就在龍泉小鎮(zhèn),只是不方便見你,就要我來取回一張藥方,只是最后那張,蓋有四字朱印的那張,除此之外,還要我還給你……”

    說到這里,賀小涼微微一笑,“一顆蛇膽石。從此之后,你與他一筆勾銷。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他走他的獨木橋。他親口說,‘日后我們?nèi)羰沁有機會相見,大可以坐下來,桃李春風一杯酒。’”

    陳平安既松了口氣落回肚子,又提起了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不是為了阮邛鑄造的那把劍,而是單單沖著自己來的。

    賀小涼微笑道:“他最后還要我轉(zhuǎn)告你,從今往后,好自為之,記得一定要在南澗國止步下船�!�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賀小涼指了指正廳的桌子,兩人相對而坐,賀小涼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現(xiàn)了一方亡國之后流落民間的傳國玉璽,方方正正,質(zhì)地則凝脂圓潤,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經(jīng)相當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難得一見,少年崔瀺隨身攜帶有一件,當初在大隋書院東山之巔,就是從里頭掏出數(shù)十件法寶,一夜過后,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號。

    然后賀小涼又伸手提了提,咫尺之物的玉璽上方,懸浮有一件刻有云篆的古硯,之后古硯里頭跑出來一本玉質(zhì)古書,最后古書之中,飄出了一張小荷葉,最后的最后,才是從方寸物的荷葉當中,滾落出一顆蛇膽石,正是陳平安交由賀小涼轉(zhuǎn)贈陸沉的那顆。

    一樣咫尺物,三件方寸物。

    這叫無聲的炫富。

    而且炫富炫得一氣呵成。

    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境練氣士,瞧見了這個,都會把眼珠子瞪出來。

    別人最多是躺著掙錢,賀小涼卻是躺著接納福緣。

    賀小涼重新收起荷葉、玉書、古硯和玉璽,然后將那顆蛇膽石輕輕推向陳平安那邊。

    看到陳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膽石,賀小涼坦誠道:“放心,這次陸沉不會再動手腳了,就像他親口保證你我之間的這次見面,不管我做什么說什么,都不會運用神通窺視,他只要親口說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陳平安這才駕馭十五,從里頭飄出一張藥方,印有“陸沉敕令”四字。

    賀小涼沒有伸手去拿,只是運用術(shù)法,將其收入自己方寸物荷葉當中。

    做過此事,賀小涼神色明顯輕松了許多,甚至拿起了一只名為火梨的靈果,輕輕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來就是私事了,陳平安,你別緊張�!�

    陳平安無奈苦笑,我能不緊張嗎?

    賀小涼問道:“你有沒有聽說,我已經(jīng)離開神誥宗?”

    陳平安搖頭。

    賀小涼自嘲道:“看來還是道行太低,名氣太小�!�

    賀小涼笑了笑,不急著開口說話,有滋有味吃著火梨,此物能夠抵御寒意,讓人通體舒泰,至于一顆火梨蘊含的靈氣,不值一提,遠遠不如長春橘,故而售價不貴,經(jīng)常是山下的將相公卿,在冬春之際的待客必備之物。

    但是在青瓷果盤里,卻是長春橘更多,火梨屈指可數(shù)。如果不是跟春水秋實問過價格,陳平安絕對會以為數(shù)量稀少的火梨,價格更貴。

    其實這正是打醮山這類仙家山頭的底蘊,不小家子氣。

    賀小涼吃著火梨,優(yōu)哉游哉,神色閑適。

    陳平安就這么正襟危坐,不知道這位仙師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東寶瓶洲,一洲道統(tǒng)的玉女,賀小涼不知為何宣布脫離神誥宗。有人說是私下愛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負責掌管上宗道經(jīng)的小師叔,年輕道姑終于春心生發(fā),天雷勾動地火,一發(fā)不可收拾,竟是要學那夫唱婦隨,舍了宗門師恩和長生大道都一并不要了。

    賀小涼卸任玉女,寶瓶洲有道家三宗,新一任玉女脫穎而出,不再是擁有天君坐鎮(zhèn)的神誥宗,而是秋水宗一位名聲不顯的少女道姑。外界揣測這是賀小涼的行徑,在一洲道統(tǒng)內(nèi)部惹起了公憤,才害得神誥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賀小涼的恩師,更是勃然大怒,公開揚言要清理門戶,差一點就要親自下山追尋賀小涼的行蹤,天君祁真好不容易才攔阻下來。

    世人皆知賀小涼的傳道恩師,對她寄予厚望,傾心栽培,幾乎視若親生女兒。

    這在神誥宗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因此老神仙為此傷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難免會有人狐疑,怎的不是說那賀小涼,福緣之深,冠絕一洲嗎?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難道說是她悶聲發(fā)大財,撈取到了更大的機緣?以至于連師父宗門都可以拋棄?但是道統(tǒng)之內(nèi),規(guī)矩森嚴,絲毫不比儒家學宮書院遜色,賀小涼就算到了神誥宗的中土上宗,背負著這么大的罵名,當真能夠長相廝守在那位掌經(jīng)道士身邊?

    好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一戰(zhàn),轉(zhuǎn)移了視線。

    轟轟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腸百轉(zhuǎn)的愛恨糾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陳平安看著賀小涼吃過了一整顆火梨,好像還是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好小聲問道:“賀仙師,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思緒飄遠的賀小涼收起心神,仍是沒有說話,反而仔細打量起了陳平安。

    比起第一次相逢于驪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個子稍高,膚色稍白,眉眼之間,也有了一絲靈秀精彩。

    身為一教掌教的道士陸沉,在賀小涼去往梧桐樹悄悄登船之前,就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

    除了賀小涼說給陳平安聽的,其實還有許多“說不得,不可道”的內(nèi)幕,比如陸沉當時就身在泥瓶巷少年祖宅的隔壁,坐在灶臺前的小板凳上,拿著吹火筒,身為客人卻要忙著做飯。而身為主人的少女稚圭,卻懶洋洋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時不時還會扭頭望向灶房,催促陸沉,能不能快一點。

    賀小涼當時坐在陸沉附近,在知道這位年輕道人的真正身份后,賀小涼不知為何,心如止水,這讓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當時陸沉一邊略帶自得之色,嘴上則埋怨著吐苦水,“當時你齊靜春亂點鴛鴦譜,拋給貧道一個天大難題。來而不往非禮也,貧道就干脆當回牽紅線的月老,看到底是誰棋高一著�!�

    陸沉說這些混賬話的時候,滿臉壞笑。

    只是賀小涼無動于衷,由內(nèi)而外,皆是如此。

    這讓陸沉覺得很沒勁。

    她的性子太像大師兄了,若是像二師兄那樣的,才有趣,但是有趣歸有趣,相處起來絕對不輕松。

    比如小鎮(zhèn)走出去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

    陸沉在耐心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期間,直白無誤地告訴賀小涼,陳平安送出手的兩顆蛇膽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這就如同一條河的兩岸,而那幾張藥方,尤其是“陸沉敕令”四個朱印,則是一座橋梁。

    雖然這是陸沉的一樁深遠算計,其實談不上什么惡意。

    恰恰相反,這才是陳平安離開小鎮(zhèn)之后,氣運一事,能夠否極泰來的一半原因,一半是本命瓷破碎,次次吸引機緣卻次次錯過,只是靠著天生命硬,靠著一股子娘胎里帶出來的犟勁,或者說作為關(guān)鍵棋子的特殊身份,硬生生熬到了大局落定,等到了后續(xù)冥冥之中,一些無形之中的天道補償。

    至于另外一半,就是他陸沉的手筆了。

    可能齊靜春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順水推舟,相信陳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樂見其成,看不見的人,如陳平安自己,自然毫無察覺。

    因為橋梁搭建而起之后,陳平安與賀小涼出現(xiàn)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牽連,福禍相依,一起分攤。

    所以說,陳平安分去了賀小涼足足半數(shù)的福緣!

    話說回來,尋常人接納這份機緣后,說不定早就暴斃了。

    若是命薄如紙,別說是傾盆大雨,一滴雨水就給打穿了。

    或是哪怕命很硬,卻一意孤行,什么都敢拿都敢要,有些看似很小的因果,最終來得排山倒海,別說是福祿街的青石板路,就是西邊大山都會被摧毀得半點不剩。

    陸沉初衷并無惡意,但是至于陳平安會不會被撐死,因福生禍,陸沉是全然不在乎。

    事后證明齊靜春看錯了人而已。

    聽過了一位道家掌教的泄露天機。

    賀小涼在那一刻,始終心如止水的心境,終于開始出現(xiàn)破綻,如鏡面出現(xiàn)裂縫。

    她心知肚明,一生順遂、洪福齊天的那個賀小涼,走到了一處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的宗旨,破鏡重圓,從此一步登天,還是一步跨出去,墜入萬丈懸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來的一步之間。

    而且哪怕選對了,也未必能夠像之前的修行,那么一日千里,毫無阻滯。

    當時已是她萬事如意的人生中,最為險峻的時刻。

    尤其是那種身不由己、淪為棋子的感覺,糟糕至極。

    修行,可不是為了去當一個大人物的牽線傀儡,哪怕這個大人物是陸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

    比起之前的那一次,還要讓賀小涼感到心煩意亂。

    在她十四歲那年,她成功斬斷赤龍的那一天起,少女賀小涼就發(fā)現(xiàn)師父看待自己的眼神,變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單純的少女開始知道,那種會讓她感到一絲不舒服的眼神,已經(jīng)不單單是長輩看晚輩的慈祥,而是夾雜著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

    但是當時掌教祁真正在閉關(guān),神誥宗上下緊張萬分,

    在她離開神誥宗去往驪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當與她說了,打開天窗說了一番亮話,要她做一對道侶!

    老人還說,他為了她,甚至可以離開神誥宗,做一對逍遙快活于高山大澤、不用計較世俗眼光的野鴛鴦,若是賀小涼不愿顛沛流離,那也無妨,大不了繼續(xù)做表面上的師徒,暗中結(jié)為道侶,老人保證那部闡述雙修大道的殘卷,可以讓師徒二人都躋身上五境,絕非拙劣下作的房中術(shù)、采陰補陽之流。

    賀小涼不愿意。

    而且沒有任何虛與委蛇,若非當時老人沒有把握無聲無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

    這才有了去往驪珠洞天的那趟遠游。

    因為有些風景,賀小涼只想獨力走到山巔,親眼去看。

    其實對于什么世人眼中的雙修之法、什么悖理風俗的師徒道侶,賀小涼并不是那么看重,也無多少偏見。

    賀小涼只重大道!

    道家真正上乘的雙修秘術(shù),其實遠遠不是凡夫俗子誤以為的那般不堪,

    是性命雙修的一個旁支,甚至不會被劃入“也是道”的諸多旁門左道當中。

    旁門左道,之所以聽上去貶義,其實在山上練氣士而言,無非是無法直達上五境而已,一樣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賀小涼從大驪返回后,那位授業(yè)恩師,徹底撕去慈祥長輩的偽裝,循循善誘,言語脅迫,憤懣恫嚇,手段百出。

    賀小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得從容不迫,但是內(nèi)心深處,她覺得有些可悲,因為她知道這就是老人所選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愿意陪著老人,走這條盡頭處風景遠遠不夠壯麗的狹窄道路。

    之后,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進入南澗國,老人誤以為是賀小涼請來的援手,一時間收斂許多,不曾想賀小涼拒絕了魏晉,魏晉渾渾噩噩,醉酒騎驢遠去江湖,這讓老人只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個與他輩份相當?shù)哪贻p道士,修為不高,卻敢庇護賀小涼,跟他當面叫板,還撂下一句令人背脊發(fā)寒的狠話,又讓老人進不得退不得,十分為難�?烧f來好笑,那個家伙很快就匆忙趕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賀小涼有過一場私下談話,不管如何,賀小涼并非像外界所想那般,依附于小師叔,而是選擇勾掉神誥宗的在冊道籍,這讓老人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機會終于來了,但是掌教祁真對此頗為寬容,力排眾議,不追究賀小涼的背叛宗門,其余一干神誥宗長老,雖然幾乎人人憤懣,覺得宗門養(yǎng)了一條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門天君都發(fā)話了,也只好作罷,只有賀小涼的師父,想要下山“詰問”于她,依然被祁真勸回山門。

    說是勸回。

    其實當時已經(jīng)跟隨陸沉去往大驪的賀小涼,聽聞消息后,她比誰都清楚,掌門祁真一定是強行攔阻了老人,說不定還是大打出手,才將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

    因為一旦沒有了她,老人那條原本早已風雨飄搖、破敗不堪的大道,就要徹底斷絕。

    以老人執(zhí)拗的性格,絕對不會就此罷休。

    但是注定一切徒勞。

    因為她身后站著陸沉。

    是一個能夠?qū)μ炀钫骐S意發(fā)號施令的存在。

    賀小涼思緒萬千。

    一直沒有回答陳平安的問題。

    陳平安便只好安靜等著。

    “陸沉再深謀遠慮,也不過是順勢而為�!辟R小涼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開了心中某個死結(jié),“原來緣來,就是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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