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張山峰突然扯了扯兩人袖子,徐遠霞和陳平安轉頭望去,一架裝飾豪奢的巨大馬車緩緩停下,氣勢凌人,走下了一位少女和一位魁梧壯漢,少女是熟面孔,正是古寺中設計逞兇的魔頭,當時她對梳水國劍圣宋雨燒,說她要親自拜訪劍水山莊,沒想到說來就真來了,半點不含糊。
壯漢身高九尺,赤手空拳,氣焰驚人,所到之處,遠道而來的各方江湖豪客、門派高手和武林名宿,紛紛主動讓路。
陳平安三人看到了少女魔頭,她也看到了他們,跟壯漢說了一聲,就徑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個萬福,然后微笑道:“三位英雄好漢,不打不相識,此次做客劍水山莊,咱們雙方不如在酒桌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徐遠霞跟陳平安張山峰對視一眼后,轉頭笑道:“可以啊�!�
很快山莊那邊就有一位佝僂老人出門迎接少女和壯漢,姓楚。原來壯漢在登門之前,投了拜帖,山莊不敢怠慢。
徐遠霞借這個機會,跟老者傳告宋雨燒的那番言辭,正是劍莊大管事的楚姓老人,一聽就確定是老莊主的語氣,相比對待少女和壯漢的小心謹慎,就多出了許多真誠熱絡。而且能夠入了老莊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多多益善,少莊主的那把盟主交椅,說不定就可以坐得穩(wěn)當了!
進了莊子,穿廊過道繞影壁,劍莊建造得別有洞天,三人被楚管事親自安排在風景優(yōu)美的一座獨棟大院,少女和壯漢剛好下榻在鄰近的一棟院子。
陳平安在進院子前就聽到了水聲,一問附近是否有溪澗,才知道原來院子后邊,沿著石板路一路前行,離此不算近,有條飛流直下的大瀑布,是劍水山莊名動梳水國的一處美景勝地,雨后天晴,就會有彩虹掛空,景象壯麗,動人心魄。
徐遠霞和張山峰暫時不想出門走動,陳平安就獨自去觀看瀑布。
張山峰在院子里練習劍術,徐遠霞坐在石凳上,自嘲道:“好嘛,我一個四境武夫,都能沒聽到瀑布聲,你小子倒是耳朵尖�!�
那位楚姓老人在走出一段路程后,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山中遠方的瀑布方向,自言自語道:“這背劍少年,難道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大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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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泉郡迎來了一支車隊,絕對是稀客。
車隊人馬來自大隋官方,雖然輕車簡從,并未大張旗鼓,但是在大驪廟堂中樞還是掀起了大風浪,以至于大驪方面的迎客隊伍中,有兩位上柱國,分別姓袁和曹,還有出身山崖書院的禮部尚書,以及數(shù)位京城大佬,無一例外,都是大驪皇帝的嫡系親信,郡守吳鳶身處其中,實在不起眼。
大隋那邊的主心骨,是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年邁老人,只知道姓高,與大隋皇帝同姓,只看相貌氣度,更像是一個四海為家的說書先生,沒什么富貴氣焰,身邊帶了一位少女隨從。其余兩輛馬車,分別乘坐有皇子高煊和蟒服宦官,以及一位身份清貴但是品秩不算太高的禮部侍郎。
兩撥人在一處驛站匯合之后,不過是一頓簡單的清茶粗飯,就火速趕往新敕封為北岳的披云山,北岳大神魏檗,原黃庭國官宦出身、如今一躍成為林鹿書院副山長程水東,一神祇一老蛟,在山腳耐心等候大隊伍。
三方聚頭,依次登山。
大驪宋氏要與大隋高氏,雙方結盟于披云山!
此次“山盟”,東寶瓶洲北方僅剩的兩大王朝,要簽訂百年攻守同盟。
在雙方按照儒家訂立禮儀結盟的時候,有兩位同齡人少年面對面而站,同樣是皇子,一個叫宋集薪,身后站著心不在焉的婢女稚圭,一個叫高煊,身后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蟒服貂寺肅手恭立。
高煊微笑道:“又見面了�!�
宋集薪對于這位初次相逢于泥瓶巷的大隋貴胄,印象極差,便沒有開口說話。
高煊愁眉苦臉道:“風水輪流轉,如今你比我更牛氣了�!�
宋集薪冷笑不語。
高煊轉為望向亭亭玉立的少女,微笑道:“我跟陳平安如今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他在大隋的時候,只要說到家鄉(xiāng),就會經(jīng)常提及你�!�
稚圭很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高煊好像記起一事,詢問宋集薪,“當初我跟你買這位婢女,如果沒有記錯,你是出價黃金萬兩,如今還是這個價格?”
宋集薪這才開口說道:“整個大隋是什么價錢,說來聽聽,以后我有錢了,說不定會買�!�
高煊嘖嘖道:“人靠衣裳馬靠鞍,如今你這口氣真是嚇人�!�
宋集薪冷笑道:“那你嚇死了沒有?”
高煊撇撇嘴,不再跟這個家伙斗嘴,轉頭望向氣勢巍峨的大驪北岳山神廟,輕聲道:“北岳廟在這里,南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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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隋山崖書院所在的京城東山,也有一樁更加隱蔽的另一半附屬山盟,雖然看似規(guī)格不高,而且沒有對外泄露半點風聲,但是大隋京城內(nèi)外緊張萬分,從皇帝到六部衙門,以及山上山下,外松內(nèi)緊,將山崖書院盯得嚴嚴實實,好在書院副山長茅小冬像一只護雞崽兒的老母雞,強力要求大隋朝廷不可因為此事,耽擱書院的正常授業(yè),這才使得書院絕刀部分的夫子學生們,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大隋之所以如此風聲鶴唳,怪不得大隋小題大做,委實是大驪此次負責簽訂東山盟約的人,來頭太大。
大驪國師崔瀺。
山崖書院的一棟雅靜院落,如今在大隋京城名聲大噪的少女謝謝,跪坐在門口,大氣都不敢喘。
屋內(nèi)兩人對坐。
準確說來,其實是一個人。
白衣飄飄的少年崔瀺,一襲文士青衫的老崔瀺。
兩人見面之后就沒有任何言語交匯,只是下了一盤棋,最終改名為崔東山的少年,棋輸一著,只是少年心情不壞,嬉皮笑臉地獨自復盤。
老崔瀺臉sè肅穆,接過少女謝謝戰(zhàn)戰(zhàn)兢兢遞過來的一杯熱茶,緩緩喝茶,看也不看棋局。
崔瀺突然開口道:“是不是哪怕如今有了神魂合一的法子,你也不愿答應了?”
崔東山不斷彎腰捻子收入棋盒,沒好氣道:“還用問?崔瀺什么脾氣性格,寧為雞頭不做鳳尾,一百年前是這樣,一萬年以后還會是這樣!”
崔瀺唏噓道:“世事難料,荒誕不經(jīng)�!�
崔東山笑問道:“如今我消息不暢,寶瓶洲中部彩衣國那邊,亂起來了嗎?”
崔瀺點頭道:“雖然出了點小意外,但是不妨礙大勢,亂局已定。”
崔東山收拾了半天棋局,斜眼看著正襟危坐當大爺?shù)睦项^子,有些憤懣,就也不當苦力了,四肢趴開躺在編織精致的大竹席子上,嘀咕道:“你運氣比我好多了,老秀才是個欺軟怕硬的,不愿跟你撕破臉皮,就來收拾我一個天真無邪的青蔥少年,你是不知道,從驪珠洞天到這大隋京城,老子受了多少白眼委屈�!�
崔瀺默不作聲。
崔東山仰面躺在席子上,摸了摸額頭,仿佛現(xiàn)在還隱隱作痛,是給李寶瓶那個臭丫頭拿印章拍出的心理yīn影!
崔東山躺著翹起二郎腿,唉聲嘆氣,“大隋皇帝也是個有魄力的,忍辱負重,肯受此奇恥大辱,跟大驪簽訂這樁盟約,大隋弋陽郡高氏,就要因此龜縮百年,寄人籬下,讓出黃庭國在內(nèi)的所有附屬國,眼睜睜看著大驪鐵騎繞過自家門口,一路南下,奠定寶瓶洲自古未有的大一統(tǒng)格局。”
崔瀺淡然道:“百年之后,寶瓶洲形勢如何,你我看得到?就算看得到,就一定是對的?今日大隋高氏之隱忍,未必不會是后來者居上的第一步。”
崔東山搖頭道:“換成我,咽不下這口氣�!�
崔瀺冷笑道:“原來我崔瀺的少年時代,無論是心性還是眼光,都是如此不濟事,難怪會有我今天的慘淡光景�!�
崔東山也不惱,晃蕩著一條腿,雙手做枕頭墊在后腦下邊,直愣愣望向天花板,“不知道為什么,你看不起現(xiàn)在的我,我也不喜歡現(xiàn)在的你。對鏡照人,相看兩厭,哈哈,天底下還有這么有趣的事情�!�
崔瀺猶豫了一下,“爺爺?shù)搅她埲�,住在落魄山一棟竹樓�?nèi),如今已經(jīng)清醒了許多。但是……”
“就知道會有個挨千刀的‘但是’!”
崔東山雙手捂住耳朵,在竹席上滿地打滾,學那李槐哀嚎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崔瀺不理睬他,自顧自說道:“陸沉離開浩然天下之前,找到了他,在竹樓內(nèi)交上手了,你應該清楚,以他那種練拳練到走火入魔的份上,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知道武夫十境的道,與十三境甚至十四境練氣士的道,孰高孰低,就算低了,又到底相差了多少。所以哪怕是面對道家一脈掌教……”
崔東山轉頭望向隔著一張棋盤的老人,“陸沉在浩然天下,也得遵守文廟訂立的規(guī)矩吧,撐死了就是十三境,爺爺重返十境,如果能夠恢復巔峰,不是沒有一戰(zhàn)之力,最不濟也不是必死的下場。”
崔瀺搖頭道:“陸沉耍了一點小手段,將他帶入了小洞天之內(nèi),如此一來,戰(zhàn)場就不在浩然天下了�!�
崔東山猛然坐起身,滿臉殺氣,語氣卻極為內(nèi)斂沉穩(wěn),“爺爺他死了?”
崔瀺喝了口茶,緩緩道:“沒有。他事后走出落魄山,在小鎮(zhèn)像個尋常百姓,忙著購置文房四寶,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說在那處小洞天內(nèi),陸沉以玄妙道法,祭出了多達十位的十境武夫,為陸沉所用,試想一下,一人雙拳,被十位歷史上的十境武夫圍困,明知必死,你會不會出那一拳?”
崔東山站起身,又盤腿坐下,伸手抓著頭發(fā),懊惱道:“我當然不會,可他會的。爺爺難道不知道,這一拳收回來,就等于放棄了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這一拳不遞出去,那一輩子的追求,豈不是都放棄了?”
崔瀺放下茶杯,“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他出拳,還活了下來,甚至順勢躋身十一境武夫,那么你我,還有陳平安,以后還能有安生日子嗎?那些個千百年躲在幕后的大佬,容得下一位寶瓶洲的十境武夫,可未必能夠接受一位新的十一境武神。所以這一拳,他是跟掌教陸沉,或者說跟中土神洲做了一筆買賣,用一個純粹武夫的十一境,來換一個去往市井購置雜物的機會,換一份平平安安的太平歲月�!�
崔東山撲通一聲后仰倒地,“沒勁�!�
崔瀺心弦微顫,猛然望向門外。
崔東山亦是如此。
崔瀺冷笑道:“齊靜春!yīn魂不散,直到這一刻才愿意徹底消停,我倒要看看,你是否還留有后手,與我下棋!”
崔東山有氣無力道:“老崔啊,你樂意瞎折騰就折騰,我反正是不跟齊靜春下棋了,更沒勁�!�
崔瀺冷哼一聲,站起身俯視著少年模樣的自己,譏笑道:“爛泥扶不上墻!”
崔東山眼睛都不眨一下,樂呵呵道:“躺在爛泥里曬太陽,其實也挺舒服的,千萬別扶我,誰扶我我跟誰急�!�
崔瀺伸出一只手,“拿來!”
崔東山眨了眨眼眸,“啥?”
崔瀺臉sèyīn沉,“那件咫尺物!”
崔東山翻轉側身,用屁股對著崔瀺。
崔瀺臉sèyīn晴不定,“暫借你二十年。之后哪怕你還沒有躋身上五境,我照樣取回�!�
崔東山麻溜轉身,伸出一只手掌,討價還價道:“最少五十年!”
崔瀺走向門口,大袖翻搖,“三十年,再敢得寸進尺,我現(xiàn)在就打死你�!�
崔東山在崔瀺離開院子后,一路在竹席上翻滾著來到門口。
跪坐在門檻外邊的少女謝謝從頭到尾,像個木頭人。
崔東山懶洋洋坐起身,瞥了眼少女的坐姿,笑道:“謝謝,原來你屁股蛋生得挺大啊,難怪想要當我?guī)熌�。�?br />
少女老老實實坐在原地,姿勢依舊,置若罔聞。
崔東山一個跳起身,跑到少女身邊,一腳狠狠踹在少女屁股上,踹得少女整個人摔入院子。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放聲大笑。
少女默默起身,就連身上的塵土都不去拍掉。
崔東山嘆氣一聲,伸手輕輕捶打心口,“看到你這副可憐模樣,公子我心如刀割哇。”
謝謝強顏歡笑,擠出一個笑臉。
崔東山趕緊一手捂住眼睛,另外一只手使勁搖晃,“趕緊轉過頭去,白日見了個鬼,你家公子的眼睛快要瞎了!”
少女轉過頭去,視線上挑,晴空萬里。
她小時候總是不明白為何“萬里無云”才是最好的天氣,難道彩霞絢爛不更好看一些?直到她上山之后,才知道原來是無云便無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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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寶瓶以一塊木制的“盟主令”召集眾人,這源于她最近剛看完一本講述江湖大俠的,被尊奉為武林盟主的人,只要令牌一出,就可以號令江湖,十分威風。她手持自制的那塊木牌,大搖大擺去敲響一扇扇房門,也不說話,板著臉高高舉起手中令牌,然后就走向下一處。
最后林守一,李槐,于祿,謝謝,甚至連崔東山都湊熱鬧,聚在李寶瓶學舍內(nèi),等待這位武林盟主的發(fā)話。
李寶瓶咳嗽一聲,小木牌掛在脖子上,桌上放著一份厚厚的信封。
紅棉襖小姑娘動作緩慢地打開信封,神sè肅穆道:“小師叔給我們大家寫了信,作為總舵龍泉郡下轄的東山分舵舵主,我現(xiàn)在要開始念信給你們聽,你們記得不要大聲喧嘩,不可漫不經(jīng)心,不許……李槐你給我坐好!還有崔東山,不許蹺二郎腿!于祿,先別嗑瓜子!”
一群人只得乖乖坐正,洗耳恭聽。
小姑娘先讀過了小師叔給她寫的那封信,讀得抑揚頓挫。
然后小心翼翼折好信紙,放在手邊,從信封里抽出第二封信,是給李槐的,之后是林守一,于祿和謝謝在一張信紙上。
陳平安在信上寫的內(nèi)容,大多是家鄉(xiāng)小鎮(zhèn)在新年里的雞毛蒜皮小事,再不就是要他們不許鬧矛盾,出門在外一定要團結,好好相處,不要讓家里人擔心,讀書也不要太累,適當下山散心,可以結伴逛逛大隋京城,諸如此類,最多就是寫了一些離開大隋京城后的奇人異事,以及描繪了一些乘坐鯤船、俯瞰大地的風光,半點談不上文筆,平鋪直敘,措辭寡淡,只不過情真意切,眾人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陳平安在提筆寫信的時候,比他們此刻還要正襟危坐,神sè必然一絲不茍。
李寶瓶讀完所有信紙,雙手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完畢!”
李槐納悶道:“李寶瓶,反正陳平安差不多是人手一封信,你直接把信紙交給咱們,不就行了?”
紅棉襖小姑娘一瞪眼,李槐縮了縮脖子。
崔東山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的呢?”
李寶瓶雙臂環(huán)胸,盤腿坐在長凳上,搖頭道:“小師叔沒給你寫信�!�
崔東山仰起頭做淚流滿面狀,喃喃道:“世間竟有此等無情無義的先生�!�
李寶瓶驀然哈哈一笑,從信封里抽出幾張大驪老字號錢莊的銀票,“方才在我的信上,小師叔有交代過這件事,我給忘了讀,喏,拿去,小師叔說欠你的兩千兩銀子,還你了。崔東山,以后你不能賴賬,說小師叔沒還你錢,我會給小師叔作證的!”
崔東山接過幾張輕飄飄的銀票,一臉的傷心欲絕,突然眼中浮起一抹希望神采,“寶瓶,你小師叔有沒有提及春聯(lián)的事情,我寫的,先生可曾在大年三十張貼起來?你再仔細翻一翻書信,萬一有所遺漏呢?”
李寶瓶斬釘截鐵道:“沒有!小師叔的信,我已經(jīng)翻來覆去看了九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崔東山一臉狐疑,起身彎腰,伸手就要去拿信,打算自己翻翻看。
李寶瓶一巴掌按住那些仔細疊放在一起信紙,對這個手下敗將怒目相向道:“狗膽!”
一物降一物。
崔東山悻悻然收回手,重新一屁股坐定,長吁短嘆,只覺得生無可戀。
李槐小聲道:“崔東山,嫌棄銀票礙眼��?那給我唄?”
崔東山收起銀票,斜眼道:“銀票不礙眼,你小子礙眼�!�
李槐學李寶瓶雙手環(huán)胸,得意洋洋道:“說話小心點,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是龍泉鄉(xiāng)總舵下轄東山分舵的戊字學舍分分舵的舵主?!”
崔東山起身拍拍屁股,對這個小兔崽子笑罵道:“滾蛋!”
李寶瓶收起所有信紙,裝入信封,“信我都先幫你們收著,免得你們弄丟了。散會!”
崔東山打著哈欠離開學舍。
林守一和李槐一起離開。
于祿和謝謝走在最后。
于祿輕聲笑道:“陳平安寫給咱倆的信,我比你多出二十四個字哦�!�
謝謝黑著臉道:“于祿,你幼稚不幼稚?”
于祿笑得很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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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水山莊深山之中,聲勢驚人的瀑布,如一條白練從天而降。
瀑布底下是一座幽綠水潭,深不見底,隱約有紅sè游魚的模糊身影,一閃而逝。
瀑布聲響如雷鳴,四周水氣彌漫,
陳平安站在深水潭旁邊的一座精巧水榭中,在想一個問題。
如果自己一劍砍去,能夠劈開那邊的瀑布水簾嗎?
陳平安掂量了一下瀑布水勢,再想到自己正確出劍都不會的尷尬境地,答案是不能。
陳平安腳尖一點,踩在這座水榭的紅漆欄桿上,本想練習立樁劍爐,可是一只手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摘下了養(yǎng)劍葫,順勢又喝了口酒,仰起頭,望向瀑布之巔,視線緩緩下移。
就像一道從仙人袖中垂落人間的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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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泥菩薩有火氣
觀瀑有所感悟的陳平安,最終還是沒有拔出槐木劍,劈出齊先生在古寺對峙粉袍大妖的那一劍。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會覺得出了劍,就肯定是錯的?難道說練拳跟練劍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一個能夠勤能補拙,一個就只講天賦資質(zhì)?”
陳平安當下還不知道,這不是他悟性太差,更不是沒有練劍的天賦,而是他所看到的劍,無論是持劍之人,還是他們的劍術神通,對于武夫三境的陳平安來說,實在太高太遠。
但問題在于陳平安的眼力很不錯,看得清楚許多尋常武夫看不到的地方,這就更給陳平安帶來一種無形的負擔,每當他想要遞出一劍的時候,習慣了追求盡善盡美的陳平安,就會覺得鞘中長劍,重達千鈞萬斤。
陳平安這一路所見所聞,無論是躋身陸地劍仙的風雪廟魏晉,人未至劍來到,一劍劈開嫁衣女鬼的地界天幕,還是之后墨家豪俠許弱的長劍出鞘些許,借助觀想而得的一條山脈,來抵御魏晉的出劍,或是最后齊靜春那隨手一劍,輕松寫意,便斬開白帝城道統(tǒng)傳承的混元金光陣。
這跟寧姚在泥瓶巷祖宅,她走幾次撼山拳譜的基礎走樁,陳平安勉強就能跟上寧姚的動作,甚至琢磨出幾分拳道真意,大不相同。因為崔姓老人在翻閱過拳譜后,早已蓋棺定論,撼山拳的拳架其實很粗劣,不值一提,所以誰都可以模仿,就像胭脂郡的趙樹下,偷看陳平安走樁后,也可以淬煉體魄,強身健體。
但是撼山拳最可貴的地方,是“我輩武夫”的那一口氣,所以撼山拳屬于入門易,把拳法練高練透,難。
有多難?
就說那撼山拳的宗旨,是“習我拳者,迎敵道祖,可敗不可退”,崔瀺的爺爺,重返十境巔峰的頂尖武夫,遇上陸沉,可曾出拳?沒有,不管老人有什么顧慮和理由,若是只看結果,老人到底還是沒有遞出那一拳,以此可見,撼山譜推崇的拳法精髓,后輩習拳之人,想要完全掌握,形容為難如登天都不夸張。
瀑布撞擊水潭,水花四濺,如百萬顆珍珠齊齊崩碎,霧氣升騰。
“阿良,練劍好難啊�!�
陳平安怔怔出神,撓撓頭,喝了口悶酒,有些無奈。他站在水榭欄桿上,環(huán)顧四周,最后視線依舊凝聚在瀑布上,雖然出劍的念頭已經(jīng)沒有,但是記起那位幫助自己打熬三境體魄的光腳老人,提及云蒸大澤式的拳架,就坦言此拳第一次現(xiàn)世,就打得天地間的雨幕倒退天上。
陳平安此刻看著那條飛瀉而下的巨大瀑布,想知道如果竹樓老人遞出一拳,是否能夠打得瀑布激蕩上揚,大水退轉?
一旦由很陌生的拔劍,轉入再熟悉不過的出拳,陳平安立馬就有了信心,這股信心來自數(shù)十萬次走樁,來自一次次迎敵不退。
陳平安望向那條壯觀瀑布,突發(fā)奇想,倘若自己傾力一拳,能否一鼓作氣打穿那道瀑布水簾?能否僥幸打穿之后,猶有絲毫拳罡砸中瀑布之后的堅韌石壁上?不知道徐遠霞這些已經(jīng)躋身煉氣境的江湖武夫,能不能一拳在石壁上砸出一個坑洼來?
陳平安有些意動。
只是陳平安很快就跳下了欄桿,坐在水榭長椅上,喝起了酒,就像是一個慕名觀景的山莊游客。
陳平安望向道路那邊,片刻之后,很快就有衣著鮮亮的一行人緩緩走來,有人高聲笑語,氣概豪邁,有人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也有女子儀態(tài)雍容,笑顏如花。為首三人,居中是一位面如冠玉的俊逸公子,腰間一側懸掛玉佩,一側懸掛了一把不常見的短劍,器宇軒昂。他左手邊是一位佩刀漢子,龍驤虎步,顧盼自雄。右邊是一位頭戴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輕書生。
三人身后,有數(shù)位婦人少女,姿色氣態(tài)都極為不俗。
再往后,是一群扈從隨侍,多是雙目精光、氣勢凌人的青壯男子,其中一人背負一張牛角硬弓,最為矚目。
一種難以言喻的江湖氣息,往水榭這邊撲面而來。
劍水山莊的觀瀑道路,是一條斷頭路,終點就在這座水榭,對方那些人擁簇在小路上,幾乎沒有空隙,陳平安就只好暫時待在水榭,想著等他們進了水榭,再找機會離開。為首三人和女子們先后拾階而上,那些扈從則各自占據(jù)一方,守在水榭外,對于水榭內(nèi)背負劍匣的陳平安,大多只是瞥過一眼就不再上心。
氣質(zhì)更像是一位豪閥世族子弟的為首公子,見到陳平安后,視線微微停留,似乎在等待陳平安的主動開口,只是陳平安與其視線交匯后,顯得有些木訥,公子哥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實則內(nèi)心有些奇怪,進入山莊的江湖各路豪杰,竟然還有不認得自己的人物?
陳平安這才點頭還禮。
在陳平安打算趁勢走出水榭的時候,一位坐在俊逸公子身邊的年輕婦人,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公子若是來此賞景,尚未盡興的話,無需離開�!�
陳平安愣了愣,因為婦人所說的梳水國官話,他完全聽不懂。
婦人心領神會,立即以寶瓶洲雅言重復了一遍。
陳平安這才聽明白。
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子,身高不輸男子,臉色冷若冰霜,腰間懸掛有一柄刀鞘精美、裹纏金絲的長刀,只是挎刀的姿勢很稀奇少見,屬于反向懸掛,這一點跟那位中年漢子,如出一轍。
她瞥了眼陳平安身后的槐木劍匣,又看了眼陳平安別在腰間的“朱紅酒壺”,沒有看出江湖根腳和境界高低,女子便沒了興趣。
佩刀漢子大大方方道:“小兄弟,只管坐著便是,該喝酒喝酒,該賞景賞景,不用拘束,若說先來后到,是我們叨擾了小兄弟的閑情雅致才是。當然,如果等會兒嫌棄咱們說話吵鬧,小兄弟再走不遲�!�
一般人也就只好坐在原地了,可陳平安抱拳告辭道:“我到這里已經(jīng)半天了,看過了瀑布,這就要原路返回�!�
佩刀漢子爽朗大笑,竟是站起身抱拳相送的架勢,“無妨無妨,小兄弟自便�!�
一位年紀最小的少女瞪大眼睛,覺得這個陌生少年真是好差的眼光,好大的架子。難道他當真不知道水榭內(nèi)的那位東道主,正是劍水山莊的少莊主宋鳳山?梳水國江湖上第一流的小劍仙唉,傳言梳水國一位公主都仰慕得差點私奔了,哪怕客人不認得主人,可梳水國膽敢如此反向挎刀的大人物,也認不得嗎?抱拳相送的那位漢子,別看如此平易近人,半點不像江湖大佬,其實是與劍水山莊齊名的橫刀山莊現(xiàn)任莊主,是梳水國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宗師,大名鼎鼎,曾經(jīng)闖蕩過十數(shù)國江湖,何等的威名赫赫,就連老劍圣宋雨燒都親口稱贊過此人的刀法,只差絲毫就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武道之境。
少女心中偷著樂,心想這個一身窮酸氣的少年,該不會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吧?難不成是膽大包天偷溜進劍水山莊的小蟊賊,所以根本不敢逗留?哈哈,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好玩了。
陳平安走出水榭,走下臺階,突然身后傳來一個清冷嗓音,“稍等�!�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位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她走到臺階頂部,俯瞰著自己,“你師從何人?可是彩衣國或者古榆國的劍術門派?”
雖然女子言語略顯氣勢凌人,陳平安轉過身,搖搖頭,還是盡量說一些不傷和氣的客氣話,“我來自更北的地方,這次是跟朋友一起來的劍水山莊,聽說少莊主要被推選為梳水國武林盟主,就想著找機會道個賀�!�
那位俊逸公子哥微微一笑。
搖動折扇的年輕書生輕聲調(diào)侃道:“神仙在前人不識啊�!�
佩刀漢子望向女子背影,氣笑道:“你這個小武癡,不許對客人無禮!之前跟你怎么說的,出了自家莊子,就不可以隨便找人比武切磋!”
挎刀女子掌心按住刀柄,刀鞘頂端便隨之微微揚起,剛好指向了臺階底部的陳平安,對于漢子的言語置若罔聞,盯住陳平安,問道:“你是武道二境還是三境?習劍幾年了?”
陳平安皺了皺眉,拱手抱拳,轉身就走,不打算理會這個出身梳水國江湖豪門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好說話,也不意味著對誰都沒有原則,恰恰相反,對于陌路人,陳平安一向不招惹,卻也不忌憚。
蔡金簡,苻南華,搬山猿,那條頭顱爆炸的棋墩山大蛇,繡花江渡船上的官家侍衛(wèi),當然還有待在黃庭國古井底下、死活不敢冒頭的少年崔瀺,以及前不久在古寺內(nèi)被掐住脖子、拳拳打爛神魂的女鬼,都已經(jīng)領教過了。
挎刀女子面帶冷笑,輕輕撂下一句話,“這種廢物,也好意思背劍走江湖,還敢進入劍水山莊,想必教你練劍的人,只教了你膽小怕事吧?”
挎刀漢子有些無可奈何,自家閨女這打從娘胎里帶出來的臭脾氣,真是害人不淺。
但是埋怨歸埋怨,漢子對于自己獨女的武道天賦,向來引以為傲,毫不遮掩自己的期許,直接揚言以后女兒絕不會外嫁,橫刀山莊只會入贅,因為他女兒注定是要繼任莊主�?娴稘h子不愿意仗勢欺人,站起身,就要勸說女兒不要再挑釁那個外鄉(xiāng)少年,練武之人,應當以武德為首,武功高低是其次。但是漢子也知道,這些江湖老話,不單是自己女兒不太聽得進去,其實如今江湖上的年輕一輩天才們,誰不是左耳進右耳出,滿臉不耐煩,在老輩背后嗤之以鼻?
梳水國最近十年最鋒芒畢露的年輕高手,可不就是坐在自己身邊的這位少莊主?年紀輕輕就躋身武道四境,早早為自己贏得了小劍仙的美譽。宋鳳山每次出劍之前,不管是被人挑戰(zhàn)還是主動找人試劍,必然會焚香沐浴更衣,換上一襲從未穿過的嶄新衣衫,而且出劍之后,劍下絕不留活口。
但就是這么一位殺伐果斷的劍道天才,極有可能會是梳水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五境宗師。
三十歲的五境宗師,到時候再打敗青竹劍仙,宋鳳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獨占“劍仙”頭銜,到時候他的爺爺,老劍圣宋雨燒應該還健在,如今彩衣國劍神已死,十數(shù)國疆域,還有誰能夠抗衡劍水山莊?
這也是梳水國江湖愿意對一個晚輩俯首稱臣的關鍵所在。
但是,老莊主宋雨燒數(shù)十年間極少露面,未嘗不是對于這座新人新氣象的江湖,心懷失落。
相傳這對爺孫之間,關系并不太好,尤其是老劍圣對那位綿里藏針的孫媳婦,更是不喜歡。
聽到反向挎刀女子陰陽怪氣的言語,哪怕是泥菩薩脾氣的陳平安,也猛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水榭那邊。
他是不太知道所謂的江湖規(guī)矩,更不清楚梳水國的風土人情,但是陳平安覺得天底下有些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有些個事情,更是對錯分明。
好在挎刀漢子已經(jīng)走到女兒身邊,板著臉教訓道:“如此氣焰驕縱,爹怎么敢讓你獨自行走江湖,推遲一年再說!”
女子勃然大怒,冷若冰霜的神色愈發(fā)寒意森森,但是眼前之人,終究是她爹,更是親手傳授她武道刀法的師父,亦父亦師,何況在這么多外人面前,從小耳濡目染江湖人事的挎刀女子,哪怕再不甘心情愿,仍是冷哼一聲,不再繼續(xù)出口傷人,轉身走向水榭長椅,一屁股坐下,扭頭望向那條瀑布,心煩意燥。
漢子向陳平安歉意道:“小兄弟,我王毅然替女兒跟你道個歉�!�
陳平安點了點頭,轉身前行。心中對于這位年輕女子的觀感差到了極點,因為她讓陳平安想起了朱河朱鹿父女,也是這般場景,父輩分明都是通情達理、豪爽待人的好人,教出來的女兒,為何偏偏如此蠻橫自我?
奇了怪哉!
陳平安一想到刺殺自己的朱鹿,就想到了幕后主使人,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這是一樁繞不過的仇怨,這讓陳平安忍不住嘆息一聲。
陳平安沒有說話就離開,這個細節(jié),頓時讓那個一肚子火氣的挎刀女子,徹底無法忍受,猛然起身,厲色道:“堂堂橫刀山莊的莊主親自跟你道歉,你這廝竟然一個屁都不放?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
陳平安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系緊了綁縛背后劍匣的細繩,“你要切磋,那就切磋�!�
陳平安在古寺來到劍水山莊這段七百里路程,一直沉默寡言,心情實在不算好,徐遠霞和張山峰也看出了端倪,大髯漢子就連喝酒都克制了許多,酒話葷話更是不再講了。所以這次陳平安說要觀看瀑布景色,其實有所心動的兩人,都心有靈犀地說不愿意動了,就是為了讓陳平安獨自散心。
女子大步走到臺階頂部,冷笑道:“好啊,就等你這句話!”
但是陳平安接下來一句話,讓水榭內(nèi)外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心起悚然,“口頭的生死狀,算不算數(shù)?”
名動梳水國的刀法宗師王毅然沉聲道:“小兄弟,切磋可以,無論勝負,我都不會插手,但是我希望不要打生打死,點到為止就好了,如何?”
挎刀女子正要出聲,王毅然眼神凌厲瞪了她一眼,幾乎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嚴厲一面的女子,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跟那個該死的外鄉(xiāng)少年撂狠話。
王毅然死死盯住陳平安,“若是訂立生死狀才愿意打這一架,我不會答應,但是如果只是切磋,哪怕出手重了點,我愿意讓女兒吃這份苦頭,希望她最好能夠借這個機會,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淺,不要再眼高于頂,學了點三腳貓功夫,就自以為天下無敵!”
說到最后,漢子轉頭瞥了眼女兒,當著這么多外人的面,這些措辭可謂語氣極重了。
當面教子,背地教妻。
這大概就是老江湖的老規(guī)矩。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那就切磋!”
站在女兒身邊的王毅然壓低嗓音說道:“珊瑚,出手記得要有分寸,做人留一線,別把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
顯而易見,王毅然還是更看好自己女兒。只不過作為父輩,大道理還是要說的。
挎刀女子望向水榭外小路上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爹,我心里有數(shù)�!�
她按住刀柄,微微一笑,腳尖一點,高高躍向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劍客。
女子手中那把名刀的出鞘瞬間。
那邊小路上傳出一陣沉悶震動,眾人眼角余光當中的那道身影驟然消失,下一刻負匣少年就迎面來到握刀女子身前,一拳砸中她額頭,借勢反彈飄回原地,收起拳架,瀟灑站定,而女子整個人就像一只斷線風箏,在空中被一拳打得直接越過水榭頂部,最后摔入瀑布下的水潭,生死不知。
切磋雙方。
一方雷聲大雨點小到……沒有。
一方干脆就沒雷聲,出手卻是一場劈頭蓋臉的暴雨。
陳平安轉身離去,摘下養(yǎng)劍葫,高高舉起灌了一口酒,留給水榭眾人一個背影。
原來泥菩薩也是有火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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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
王毅然神色凝重,身形擰轉,顧不得會不會驚嚇到水榭內(nèi)的其余女子家眷,腳尖踩在欄桿上,飛快掠向水潭,去打撈落水的女兒。
劍水山莊少莊主神色如常,搖動折扇的年輕書生嘖嘖道:“不曾想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書生啪一聲收起折扇,望向小路上那位漸行漸遠的背劍少年,絕對是一位武夫四境的小宗師!難道是彩衣國劍神的關門弟子?只因為江湖險惡,加上師父劍神暴斃于山林,不得不偽裝成外鄉(xiāng)人,獨自遠游避難?否則他真想不出誰能調(diào)教出如此年輕的武道天才,比宋鳳山還要更早躋身宗師境。
宋鳳山的妻子,那位貌美賢淑的年輕婦人,忍不住輕聲問道:“珊瑚會不會有事?”
宋鳳山以拇指食指悄悄摩挲腰間短劍“滄水”的劍柄,笑而不語。
書生微笑解釋道:“夫人放心,劉姑娘沒有大礙,少年那一拳用了巧勁,只是以拳罡外力擊暈了王姑娘,屬于皮外傷,不會傷及體魄神魂,這次切磋,少年是臨時收了手的,大概正如王莊主所說,不愿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吧�!�
果不其然,王毅然抱起女兒返回水榭,而且在王毅然的幫助下,數(shù)次點穴,女子已經(jīng)緩緩清醒過來,她除了模樣狼狽不堪,衣衫浸透,春光隱約,丟了天大面子,臉色和精神氣尚可,反向挎刀的女子掙扎著站在水榭中,額頭紅腫,她背對眾人,一只手抵住亭柱,一手捂住嘴巴,渾身濕漉漉的修長女子,一雙眼眸水霧朦朧,比起平日里的冷艷,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韻味。
那個湊熱鬧不嫌大的少女,伸長脖子,癡癡望向小路上的喝酒少年,驚嘆道:“哇,真的是高人唉�!�
書生斜眼迅速打量了一下女子的婀娜背影,落湯雞似的女子,體態(tài)玲瓏畢露,書生嘴角翹起,好驚人的一雙大長腿,愣頭青少年恐怕不諳此等風情,如他這般閱歷豐富的豪門公孫,才知道此間滋味最傷男兒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湖上講究一個主辱臣死,水榭外各個陣營的心腹扈從當中,背負牛角大弓的漢子,似乎看到了幾位同行隨侍的含蓄譏笑,一時間怒從膽邊生,大喝一聲,摘下那張匠人打造十年而成的珍稀硬弓,從腰間白羽攢簇的箭袋摸出一枝雕翎箭矢,挽弓如滿月,“歹人膽敢傷我家小姐,吃我一箭!”
接連遭遇驚變,橫刀山莊莊主王毅然素來以沉穩(wěn)著稱,刀法有“山岳氣象”的刀法宗師,也有些惱火,暴怒出聲道:“馬錄!不可暗箭傷人!”
已經(jīng)走到百步之外的陳平安剛要轉身,微微一愣,眼角余光瞥見一處大樹之巔的高枝處,有人雙手負后站在枝頭,山風吹拂,黑衣老人身形隨著樹枝一起如水波輕輕晃動,極具風采。兩人很快對視,老人點頭致意,陳平安便打消了出手的念頭,只是轉過身,重新面對那座水榭。
佩劍老人身形一晃,消逝不見,下一刻就落在小路之上,如一縷青煙與陳平安擦肩而過,抬起手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豎立起來。
一枝破空而至的雕翎箭矢,就那么被黑衣老人以手指抵住箭尖,勢大力沉的箭矢在空中寸寸崩碎,而老人的手指安然無恙,沒有半點異樣。
老人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握住已是強弩之末的僅剩箭尖,隨手一丟,箭尖激射而去,釘穿了握弓大漢的一只手掌,漢子倒也血性十足,仍是沒有丟了牛角大弓,手心血肉模糊的那條胳膊頹然下垂,單手持弓,瞪圓眼睛,與那位不速之客兇狠對峙。
黑衣老人神色冷漠,“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就沒有長輩教過你們這點道理?在梳水國別處江湖,什么規(guī)矩都不講,隨你們高興就好,可是在我劍水山莊,不行�!�
年輕婦人站起身,施了一個儀態(tài)萬方的萬福,恭敬稱呼道:“老祖宗�!�
王毅然臉色微變,趕緊抱拳,微微低頭道:“橫刀山莊王毅然,拜見宋劍圣!”
書生緊隨其后,拍了一下少女的腦袋,示意她起身相迎,然后書生作揖朗聲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見過老莊主�!�
少女性情活潑,毫無怯場,跟隨哥哥依葫蘆畫瓢,作揖卻不低頭,直直望向那位如雷貫耳的江湖老神仙,稚聲稚氣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學,見過老莊主�!�
老劍圣宋雨燒現(xiàn)身露面,宋鳳山作為老人嫡孫,竟是最后一位站起身,語氣沒有半點情緒波動,緩緩道:“爺爺這次出門有些短暫,孫兒本以為只有等到莊子這邊清凈下來,沒了任何客人,爺爺才愿意回來�!�
老人環(huán)顧四周,撂下一句意味深長的“烏煙瘴氣”,就陪著陳平安一起轉身離去,什么梳水國中流砥柱小重山韓氏,什么橫刀山莊,全然不顧,仿佛全不入他法眼,老莊主的眼皮子都不愿意搭一下。
宋雨燒與陳平安并肩而行,背對眾人才顯得有些神色落寞,走出一里路后,自嘲道:“家風歪斜得厲害,還不如一條瀑布,讓你見笑了�!�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說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莊子里的人其實還好,沒老前輩說得這么過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老人再大度豁達,也不愿意在外人跟前宣揚家丑,便轉移話題道:“水榭外那一拳,為何臨時改變主意,十分氣力只用上三四分?那個橫刀山莊的未來莊主,心性執(zhí)拗,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今天手下留情,她可未必領情,說不定就要對你糾纏不休�,F(xiàn)在年輕一輩的江湖兒郎,只講自己的痛快,老夫很不喜歡,但是你這般太不痛快了,老夫也實在欣賞不來啊。”
陳平安喝了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笑道:“自己心里不痛快,就要一拳打死人,那也太霸道了。何況我很快就要離開梳水國,橫刀山莊想要找我的麻煩,都不容易。最多就是給那女子在背后罵上幾句,我又聽不到了。”
宋雨燒轉頭看了眼神色真誠的少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笑道:“這種話,老夫這個歲數(shù)的老頭子來說,是可以的,半截身子入了土,萬事皆休,還能如何?你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娃兒,老氣橫秋太無趣�!�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么,一拳之后,心中縈繞不去的積郁清減許多,這就足夠。
他記起一事,輕聲提醒道:“古寺里自稱梳水國四煞的嬤嬤,跟一名魁梧漢子一起進了你們莊子,老前輩要小心些�!�
宋雨燒哈哈大笑道:“這算什么,加上方才水榭里的那位韓氏貴公子,惡名昭彰的梳水國四煞,已經(jīng)湊齊了。”
陳平安疑惑道:“剩下的那個魔頭?”
宋雨燒搖頭苦笑,“不說也罷�!�
陳平安喝了口酒,想著事情。
老人心中了然,坦誠相見道:“此次邀請你們來此做客,并無任何算計的意思,只是純粹希望這么個莊子,別盡是一些人模狗樣的混賬貨色,這座劍水山莊,畢竟是老夫親手經(jīng)營出來的地方,不想處處是狗屎,這里一坨那里一灘的,害得老夫在自家走路都嫌惡心。有你們在家中做客,老夫就順眼許多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位老前輩也太耿直了些。
陳平安并不知道,宋雨燒在江湖上,除了越來越響亮的劍圣頭銜,還有同輩中人贈予的“鐵疙瘩”的綽號,說的就是宋雨燒不茍言笑,在家族是如此,在家外的江湖更是如此。若說宋鳳山半點不隨宋雨燒的性格,還真是冤枉了小劍仙,只不過宋雨燒身上的老輩江湖氣,古板迂腐,束手束腳,一心追求劍道極致的宋鳳山不屑奉行而已。
宋雨燒這么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見識過太多的江湖風浪和人心險惡,愈發(fā)篤定一件事,道理只需說給講道理的人聽,否則腰間那把銹跡斑斑的老鐵劍,就是他宋雨燒的道理。宋雨燒喜歡一人一劍游歷江湖,這些年見過許多鋒芒肆意的后起之秀,天賦那是真好,可武德是真不咋的,但是一樣混得風生水起,仰慕他們的江湖人物,多如過江之鯽,宋雨燒不太明白,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后,江湖就要交到這些人手上,那還有啥盼頭?
只是宋雨燒的劍術再高,也只是一人而已,同輩老人一個個走了,帶著那些晚輩不愛聽的老話老規(guī)矩,一起埋進了泥地里,如今連亦敵亦友更是前輩的彩衣國老劍神都死了,宋雨燒便有些提不起興致。
覺得如今的江湖,清湯寡水的,全然沒了酒味。
一老一小閑來無事散著步,宋雨燒突然說道:“瀑布水榭那幫人眼拙,看不出你的拳意高低,老夫卻看得清楚,所以多嘴說一句,你當下的心境有些問題,三境破四境,是我輩武人的第一道大門檻,你底子打得越結實,一旦帶著心結破鏡,反而越容易出現(xiàn)紕漏,一座大雪山崩塌的聲勢,可要比小山頭的泥石流,可怕千百倍。小娃兒,你當下要留神啊!”
陳平安悚然醒悟,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沉思片刻,轉頭道:“謝過老前輩提點�!�
宋雨燒略作思量,說了一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先前收拳,是你做人厚道不假,但是對于你的破境一事,反而不美。按照一般的江湖路數(shù),你若是一拳全力遞出,打得那女子重傷甚至是斃命,之后順勢惹來眾怒,一番大戰(zhàn)血戰(zhàn)死戰(zhàn),說不定就是你破境的契機,便是山上神仙所謂的機緣了�!�
陳平安笑了笑,并沒有后悔,又說了一句很有老氣橫秋嫌疑的話,“沒有關系,該是我的,跑不掉,不該是我的,抓不來�!�
宋雨燒其實一直在仔細打量少年神色變化,觀其神色從容,眼神清澈,老人暗暗點頭。
眼前少年與自己孫子宋鳳山信奉的劍道,天差地別。雖然暫時不好說誰對誰錯,誰能走得更快更遠,但是宋雨燒個人覺得,背劍游歷卻劍術蹩腳的外鄉(xiāng)少年,要更對自己的胃口。在教育子孫這件事上,書香門第確實比江湖門派更有能耐,對此宋雨燒心悅誠服,早年潛心劍道,對于家族門風的栽培塑造,燈下黑了,或者說也是無從下手,最多不過是打罵二字而已,如今回頭再看,老人唯有愧疚遺憾了。
老人其實不覺得自己比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好到哪里去。
禮出世族,法出宗門。
禮儀規(guī)矩,真正的世族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神仙術法,山上仙家自古傳承有序。
宋雨燒對此深有感觸,他曾經(jīng)遠游南澗國,與那邊的名士有過交往,哪怕性格各異,可確實各有風采,哪怕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一樣讓人自慚形穢。
在瀑布和劍水山莊之間的路旁,有一座翹檐可愛的精美行亭,懸掛匾額“山水”,楹聯(lián)是“石白嶙嶙,水清潺潺”,簡單且別致。
宋雨燒顯然對這座行亭情有獨鐘,拉上陳平安坐在亭內(nèi)長椅上,相對而坐,老人橫劍在膝,少年背劍在后,一個被江湖譽為劍術入圣,一個如今連出劍都沒信心。
視野開闊,遠山如黛。
山風清爽,讓人心曠神怡。
宋雨燒在此靜坐,也不故意跟少年客套寒暄,只是想著心事。
孫子宋鳳山對于江湖事,談不上野心勃勃,更多還是那個孫媳婦在推波助瀾,一天到晚吹枕頭風,使得孫子自認為不過是順手為之的小事,便要當那武林盟主,而且要黑白通吃,甚至把手伸到廟堂上去,否則以宋鳳山的秉性,當初哪里會理睬那位梳水國長公主,不一劍劈了她就算心慈手軟了。
梳水國四煞這個說法,是近十年才有,在江湖上流傳不廣,一般只有到了王毅然這個位置的江湖宗師,才有所耳聞。為首之人,是此次與那位魔頭“嬤嬤”一起登門的魁梧男子,有一件仙家法寶的銀戟,在梳水國創(chuàng)建了一座魔教門派,排第二的,是古寺內(nèi)的妖魔女子,之后就是水榭里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小重山韓氏子弟,出身名門,卻修行魔道術法,籠絡控制了許多身居高位的梳水國封疆大吏。
四煞墊底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雨燒的孫媳婦。
在宋雨燒一次出門遠行期間,她“無意間”認識了宋鳳山,兩人便背著宋雨燒結為夫婦,昭告天下,等到宋雨燒回到山莊,木已成舟,最無奈的是鬼迷心竅的宋鳳山,坦言知曉妻子的魔頭身份,那一次,宋雨燒出劍了,一劍砍斷了嫡長孫的原先佩劍,又一劍洞穿了女子的腹部,宋鳳山失心瘋一般要跟自己爺爺拼命,宋雨燒怒急之下,一劍就要挑斷這個不肖子孫的手筋,徹底斷去他的劍道前程,省得以后遺禍世人,不料女子就那么擋在宋鳳山身前,任由老人一劍貫穿心臟,雖然沒有當場斃命,卻也真真正正斷了長生橋,從此淪為一個連春寒都受不住的病罐子。
這些個狗屁倒灶的家門破事,宋雨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管用,最后都出了數(shù)劍,卻還是沒能說清楚道理,成了一筆沒頭沒尾的糊涂賬。
宋雨燒喟然長嘆。
山水亭山水亭,山嶙嶙水潺潺,倒是風景秀美,可世事如風波,不遂人心愿啊。
陳平安突然問道:“宋老前輩,我接下來能夠在瀑布那邊練拳嗎?”
宋雨燒二話不說,隨口答應道:“有何不可,我這就放話出去,從山水亭到瀑布那邊,已是劍水山莊的禁地,越界者死�!�
陳平安撓撓頭,有點過意不去,“我晚上趁著沒人賞景的時候,再去練拳就行了,白天不用封禁道路,不然也太不近人情了�!�
宋雨燒搖頭大笑道:“小娃兒,你也太不爽利了,老夫在自家地盤劃出一塊沒狗屎的地兒,還需要跟外人講道理?”
陳平安只好說道:“如果山莊需要我出手幫忙,老前輩只管吩咐一聲�!�
老人拍了怕膝上鐵劍,沒好氣道:“老夫的劍,跟你背著的兩把,不一樣�!�
陳平安神色尷尬,摘下養(yǎng)劍葫蘆,只是喝酒,沒說話。
老人忍住笑意,收劍起身道:“只管練拳,想在莊子待到什么時候都可以。對了,你這酒水的滋味聞著就不好喝,回頭老夫讓人給你住處送幾壇花雕老窖,埋了小二十年的好酒,那才是酒!你這喝的是啥玩意兒,比水好不到哪里去,關鍵是你這小娃兒還喜歡不管有人沒人,有事沒事都要喝上兩口,老夫都替你害臊�!�
老人腳尖一點,身影飄搖,轉瞬間就出現(xiàn)在遠處山林的高枝上,幾次飄逸的兔起鶻落,就消失不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山水亭內(nèi)。
兩次遇到這位江湖前輩,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彩衣國胭脂郡的城隍爺沈溫,雖然一個是享譽江湖的純粹武夫,一位是享受香火的文官神祇,哦對了,還要再加上收了鸞鸞做徒弟的練氣士,總感覺他們?nèi)挥悬c像,可具體哪里像,陳平安又說不上來,反正陳平安跟他們打交道后,才會覺得自己酒葫蘆里的酒,真的不能再買最便宜的那種土燒了。
哈哈,沒關系,這不很快就可以喝到劍水山莊最好的酒了?!
關鍵是不用陳平安花錢!
所以陳平安離開山水亭返回住處的時候,心情極好。
到了院子,徐遠霞和張山峰看到滿臉喜慶的陳平安,面面相覷,怎么?看瀑布還這么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