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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陳平安開開心心坐在石桌旁,笑道:“晚上我要去瀑布那邊練拳,你們誰想陪我一起?”

    大髯漢子壞笑道:“難道你在瀑布那邊偷瞧了美人出��?如果還能有此美景,算我一個!”

    張山峰眨了眨眼,“貧道可以幫你們望風�!�

    陳平安無奈道:“哪里啊,我在瀑布那邊還跟人起了沖突,出手打了一架,好像是橫刀山莊的人,好在宋老前輩出馬,幫我攔下了一名扈從的箭矢,不然我估摸著還要大打出手,到時候你們倆說不定就會被我拉下水……”

    大髯漢子嘖嘖道:“陳平安,還拉下水呢,我一個大老爺們,你也能垂涎美色?我看張山峰還算有幾分姿色,回頭我?guī)退バ℃?zhèn)購置一套女子衣裳,到時候讓他在瀑布那邊游來蕩去,說不定幫你們當一回牽紅線的月老,成就一樁美好姻緣……”

    陳平安正喝著酒,差點一口噴出來。

    張山峰一臉作嘔狀,趕緊起身離兩人遠一點,憤懣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們倒好,連自家兄弟都不放過,這就過分了啊�!�

    陳平安則默默換了一張石凳,離徐遠霞遠一些。

    大髯漢子摸著絡(luò)腮胡,“咋的,為兄弟兩肋插刀都插得,換一身婦人衣裳就不成啦?這兄弟當?shù)貌粔蛘塘x��!”

    張山峰雙手抱拳求饒,倒退而走,“貧道去屋內(nèi)研習典籍,你們仗義你們慢慢聊�!�

    徐遠霞爽朗大笑。

    陳平安會心一笑。

    湊巧院外有姓楚的老管事,帶人親自搬來四壇美酒,放下就走,老人對陳平安愈發(fā)和顏悅色。

    張山峰其實不愛喝酒,陳平安就要跟徐遠霞對半分,一人兩壇。徐遠霞猶豫了一下,笑著搖頭,“我一壇就夠了,陳平安,你拿走三壇�!�

    陳平安有些疑惑。

    徐遠霞環(huán)顧四周,并無察覺異樣后,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壺,輕聲笑道:“真當我半點看不出蛛絲馬跡啊,我大半輩子的江湖豈不是白走了,只不過先前不好意思開口罷了,就跟張山峰自稱張山差不多,誰闖蕩江湖,還有一點秘密?你這酒壺,要么是傳說中的仙家方寸物,要么就是更加珍貴的養(yǎng)劍葫蘆,對不對?”

    大髯漢子伸手指了指自己雙眼,“早就是火眼金睛啦。”

    陳平安沒有否認,輕聲道:“瞞了這么久,對不住你們兩個�!�

    徐遠霞白眼道:“屁話,這有啥對不對得起,混江湖自己不小心點,才會真的對不起朋友�!�

    說到這里,大髯漢子神色落寞,打開一壇塵封已久的山莊美酒,裝入自己的那只普通酒壺,裝滿后晃了晃,“這不是客套話,我是吃過大苦頭的�!�

    徐遠霞大口大口喝酒,反正還有大半壇子美酒,醉倒之前肯定管飽!

    陳平安看漢子心情沉悶,就沒說什么,陪著徐遠霞一起喝酒,只是他喝得慢,漢子喝得牛飲一般。

    徐遠霞一口氣喝光了一壺酒,絡(luò)腮胡子沾滿了酒水,隨手一抹,笑問道:“你那酒壺里裝著同樣的酒水,會不會味道不一樣?”

    陳平安笑著拋給大髯漢子,“自己嘗嘗看。”

    徐遠霞高高舉起養(yǎng)劍葫,仰頭灌了一大口,回拋還給陳平安后,痛快道:“是要好喝一點!”

    陳平安樂呵道:“放你個屁!我這酒葫蘆里現(xiàn)在裝著的酒水,還是從小鎮(zhèn)那邊買來最便宜的,能比得上山莊的二十年花雕老窖?”

    徐遠霞有些醉醺醺了,滿臉紅光,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自己的屋子,打算大睡一場,轉(zhuǎn)頭咧嘴笑道:“未來大劍仙的酒,能不好喝?好喝!”

    徐遠霞轉(zhuǎn)過頭,腳步踉蹌,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道:“以后這個牛皮,我徐遠霞能跟人吹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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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兩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

    (11000字大章節(jié)。)

    夜幕降臨,劍水山莊燈火輝煌,大小院落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喝掉醇酒無數(shù)壇,事后據(jù)說連小鎮(zhèn)那邊都聞到了莊子飄來的酒香。

    陳平安跟楚老管事詢問了仙家渡口的事情,梳水國確實有這么一處地方,距離劍水山莊還有六百余里,位于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邊境,聽說時常有山上練氣士出沒,但是方圓三百里地界,早已被梳水國皇室圈為禁地,如果沒有州府一級頒發(fā)的官家文牒,無論是百姓還是武人,擅自闖入,一律殺無赦。老管事人情達練,善解人意,主動笑言劍水山莊與一座邊境上的大都督府,關(guān)系相當不錯,是世交,只需老莊主書信一封,就可以拿到通關(guān)文牒,不用陳平安他們勞心勞力。

    張山峰多問了一句,跟老人詢問渡口那邊是否有練氣士開設(shè)的店鋪,用以交易貨物。老管事說有的,因為少莊主宋鳳山在原本佩劍損毀后,就曾親自去過一趟渡口,帶回來了那把如今時刻懸掛腰間的短劍。老管事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但泄露了這些梳水國內(nèi)幕,甚至連宋鳳山為了購買那把名為“滄水”的仙家神兵,耗費掉九百枚山上雪花錢,幾乎是山莊半數(shù)的金銀積蓄了,竹筒倒豆子,將這些密事一并說給了三人聽。

    這當然不是老管事被江湖義氣四個字,沖昏了頭腦,半點不曉得交淺言深的忌諱,而是宋老劍圣私底下叮囑過他,對待三人,尤其是背劍少年陳平安,可以當做他宋雨燒的忘年好友對待,山莊不用有任何提防。

    一諾千金,生死相交,朋友二字重若山岳。

    這是宋雨燒老一輩人推崇的江湖道義,楚老管事追隨梳水國劍圣已經(jīng)一甲子光陰,為山莊出生入死,榮辱與共,未嘗不是被宋雨燒的這份江湖氣所感染,才能如此兢兢業(yè)業(yè),無怨無悔。

    在張山峰的屋內(nèi),三人吃過一頓滿是山珍野味的豐盛晚餐,陳平安就要去往瀑布練拳,突然被張山峰喊住,讓陳平安等會兒,大髯漢子一條腿踩在長凳上,用竹簽剔牙縫,問張山峰要不要避諱什么,年輕道士一邊跑去打開行囊,一邊說不用。張山峰很快拿出一雙竹筷,放在桌上,推向陳平安。

    陳平安好奇問道:“干嘛?飯都吃完了,你再給我筷子做啥?”

    桌上那雙竹筷,正是張山峰在胭脂郡獲得的戰(zhàn)利品之一,一只篆刻青神山,一只刻有神霄竹。

    張山峰笑道:“送你了。就當是那枚墨家甲丸光明鎧的利息,貧道生平最怕欠人錢,一想到這個就寢食難安,何況一欠就是五百枚雪花錢,換做真金白銀,那就是五十萬兩銀子,按照楚老管事的說法,身為梳水國江湖的頭把交椅,整座劍水山莊的百年家底,總計不過兩百余萬兩,不還給你一點什么,貧道今晚肯定要睡不著�!�

    陳平安無奈道:“你傻啊,這雙筷子,如果真是青竹洞天的神霄竹制造而成,說不定就能賣個幾百枚雪花錢,退一萬步說,不是青神山的竹子,可筷子上邊數(shù)百年靈氣凝聚不散,總歸做不得假,既然是一件后天靈器,最少也能賣個幾十枚雪花錢吧?利息?有這么高的利息嗎?你張山峰當我是放高利貸的無良奸商?”

    陳平安越說越氣,將筷子推回給年輕道人,“再說了,咱們馬上就要去梳水國那座仙家渡口,既然有交易重器法寶的店鋪,一切等確定了竹筷的價格再說,如果只值十幾枚雪花錢,我就收下,如果過了五十枚價格,你就不能當是利息還我。”

    張山峰搖搖頭,語氣堅決道:“不行!貧道良心難安,道家求道,最怕心魔,你陳平安不要誤我大道修行!”

    陳平安站起身,笑罵道:“你就可勁兒瞎扯吧,滾滾滾,這事兒沒得商量,拿回去!不然有本事咱倆打一架,誰贏誰說了算?”

    張山峰默然無聲。

    陳平安推門離開,去瀑布那邊練拳。

    張山峰嘆了口氣,望向大髯漢子,“如何是好?”

    徐遠霞幸災(zāi)樂禍道:“跟陳平安比散財童子,你差了十萬八千里啊�!�

    張山峰有些郁悶,給自己倒了一碗燒酒,低頭小酌一口,頓時滿臉通紅。

    原來在彩衣國胭脂郡,那場追殺米老魔大弟子的生死大戰(zhàn)中,年輕道士在生死一線間,靈犀一動,澆灌靈氣入甲丸,一副光明鎧寶甲護身,才為崇妙道人擋下了魔頭的致命一擊,識貨的老道人滿臉震驚,直呼不可思議,說這兵家至寶,只聽說寶瓶洲中部彩衣國在內(nèi)十數(shù)國,古榆國皇家?guī)觳赜幸患䞍r值連城的甲丸,傳言曾有松溪國有武道第一人,出價六千枚小雪錢,跟古榆國皇帝購買,都被拒絕。

    在那之后,年輕道士一直心頭縈繞此事,又不知道如何跟陳平安開口,后來古寺變故,七百里山路,陳平安走得異常沉悶,張山峰就更不好跟陳平安坦誠相見地談一次。

    如今到了劍水山莊,即將去往仙家渡口,實在受不了那份內(nèi)心煎熬,張山峰便跟老江湖的大髯漢子吐露心扉,徐遠霞幫著年輕道士確定了兩件事,一是陳平安肯定清楚甲丸的真正價值,當時隨口報價五百枚雪花錢,是故意半賣半送給張山峰。二是根據(jù)張山峰的講述,陳平安乘坐北俱蘆洲打醮山鯤船的時候,是住在天字號廂房,雖然毋庸置疑,背劍南下的少年是那市井底層的窮苦出身,但是顯然擁有自己的獨到機緣,而且對于財貨一事,陳平安似乎一直不太看重,最少對朋友是如此。

    所以這已經(jīng)不純粹是欠錢,而是欠了一份天大人情的麻煩事。

    最后徐遠霞沒有直接告訴張山峰如何做,而是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不要把朋友的善意付出,當做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第二句話是親兄弟明算賬,交情才能長久,千萬不要覺得成了朋友,就可以萬事不計較,那是沒長大孩子的天真想法。

    于是才有了張山峰想要假借利息的幌子,希望送出那雙產(chǎn)自青神山的玄妙竹筷。

    之所以不是那只能夠緩慢汲取天地靈氣、凝聚為一滴甘露的白碗,因為張山峰自己是練氣士,白碗對張山峰而言,屬于修行路上的必需品,堪稱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而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用不著,最多只是錦上添花,哪怕收到了白碗,多半也只會折價賣出,換成小雪錢。

    張山峰喝著酒,紅光滿臉,醉醺醺道:“徐大哥,你給支個招?小道是真想不出法子了�!�

    大髯漢子一本正經(jīng)道:“實在不行,你就穿上一身婦人衣裳?我看那陳平安這一路,對女子女鬼可都沒半點興趣,該打該殺,從不含糊……”

    聽著大髯漢子的胡說八道,年輕道士哀嘆一聲,腦袋一磕桌面,醉倒了。

    好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徐遠霞用手心摩挲胡須,腦子里浮現(xiàn)出兩幅畫面,全是在那座破敗古寺內(nèi),少年對著一位體態(tài)婀娜的女子,說著天氣冷就伸手烤火。

    再就是女子變成了女鬼后,給少年掐住脖子,一拳拳錘到魂飛魄散。

    徐遠霞又想起方才飯桌上,陳平安說起那樁瀑布風波,有位反向挎刀的年輕女子,被他一拳打入了水潭。

    漢子打了個激靈,心驚膽戰(zhàn)道:“陳平安!你小子該不會真是喜歡男人吧?”

    ————

    在劍水山莊大堂主廳,推杯換盞,賓主盡歡,酒香醉人。

    大堂鋪有大幅的彩色地毯,是出自彩衣國織女郡的獨有“地衣”。

    老莊主宋雨燒仍是不愿露面迎客,少莊主宋鳳山就坐在了主位上,身邊是他那位操持山莊內(nèi)外事務(wù)的賢惠妻子,年輕婦人雖然持家有道,但是分寸拿捏極好,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不說,而且從不會遮掩丈夫的半點光彩,以至于哪怕宋鳳山常年閉關(guān)悟劍,可這位小劍仙在梳水國江湖上的名聲,卻越來越大,最后大到了能夠召開武林大會的地步。

    梳水國名列前茅的江湖門派,話事人在今夜都已紛紛到場,除了這些名門正派的江湖大佬、白道巨擘,還有數(shù)目可觀的江湖散仙,一些個久不在江湖現(xiàn)身的老前輩,大多古稀高齡,甚至還有兩位耄耋名宿,都借此機會重新聚頭,共襄盛舉,給足了劍水山莊面子。

    出身小重山韓氏的那對兄妹,書生韓元善,少女韓元學,兩人位置并不最靠前,因為他們的身份比較特殊,屬于官家人,若是在今夜座椅太過扎眼,其實劍水山莊和韓氏雙方都不討喜,必然會惹來諸多江湖豪客的嘀咕腹誹。

    橫刀山莊王毅然、王珊瑚父女,座位要比韓氏兄妹更有分量,隔著兩張酒水幾案。

    對此少女韓元學頗有怨言,覺得受到了山莊的冷落,韓氏在梳水國任何地方,都不該遭此境遇才對。那位貌似儒雅文士的韓元善,一手折扇輕搖,一手舉杯暢飲,毫不介懷,而此人的另一重身份,驚世駭俗,竟是“山上”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梳水國雖有仙家渡口,國境內(nèi)卻無山上門派坐鎮(zhèn),所以這個名聲不太好聽的四煞,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意味著梳水國最拔尖的一小撮高手,俯瞰江湖,傲視武夫。韓元善又有小重山韓氏的干凈身份,在廟堂中樞在地方官場,家族世交前輩多如牛毛,故而到哪里都走得暢通無阻,威震江湖的劍水山莊,當然也不例外。

    孤零零一張酒桌幾案,坐著魁梧壯漢和妙齡少女,在左手邊居中位置上,與兩邊幾案明顯隔得有些疏遠,因為江湖中人都曉得此人的顯赫身份,梳水國黑道第一人,名為竇陽,貌似青壯漢子,傳聞早已是百歲高齡,對外自稱魔教教主,麾下魔頭護法十數(shù)人之多,在梳水國南方叱咤風云,好在門派偏居一隅,在梳水國和松溪國的邊境線上,這幾十年中還算安分,沒有掀起腥風血雨,可在場老一輩江湖人,對此人深惡痛絕的同時,更多還是忌憚畏懼,五十年前的梳水國,正道魔道為了爭奪江湖版圖,三次血戰(zhàn),殺得昏天暗地,數(shù)以千計的正道高人為此喪命。

    劍水山莊敢這么安排座位,沒有將竇陽和他的婢女放在一邊首位,頓時讓在座眾人心生佩服,對那位年紀輕輕的宋鳳山,多出幾分欣賞。

    宋鳳山雖然是此次會盟的主人,高居主位,卻言語寥寥,只是獨自緩緩喝酒,并不與誰刻意說話,偶爾有人搬出與老劍圣的香火情,來跟這位未來武林盟主攀交關(guān)系,一襲青衫腰佩短劍的宋鳳山最多只是回敬一杯酒,多是身邊的年輕婦人,將對方的江湖事跡如數(shù)家珍,加上從自家老祖宗那邊聽來的一些點評,甚至連對方一些俊彥晚輩的江湖成就,她都清清楚楚,這就很能讓對方非但不覺得受到絲毫怠慢,反而渾身舒坦、極有顏面了。

    人敬我一尺,回敬人一丈。

    年輕婦人做得任誰都挑不出劍水山莊半點瑕疵。

    那個被誤認為是大魔頭竇陽貼身婢女的古寺嬤嬤,看似嬌憨稚嫩的漂亮臉蛋上,流光溢彩,眼神悄然巡視四方來賓,偶有與韓元善的視線交匯,也是一觸即散,但是少女嘴角翹起,眼神嫵媚,書生亦是心領(lǐng)神會,做出一些投桃報李的細微動作,少女愈發(fā)-春心萌發(fā),低頭喝酒的時候,悄悄伸出舌頭舔過半圈杯沿,看得韓元善眼神瞇起,口干舌燥,這老妖婆的床笫功夫,他可是親身領(lǐng)教過的,還會次次喊上數(shù)位曼妙艷鬼,他哪怕天賦異稟,又修煉了魔門秘法,還是想不認輸都難。

    竇陽將這一切收入眼底,冷笑道:“騷婆娘,你真是什么時候都能發(fā)情!”

    少女笑道:“呦,竇大教主吃醋啦?”

    竇陽夾了一筷子咸淡適宜的時蔬,不理睬這位同道中人的打趣。

    男女情愛,魚水之歡,相較于大道爭鋒、獨自登頂,算個鳥!

    王毅然明顯感受到身邊女兒的失魂落魄,以及她數(shù)次偷望向宋鳳山的眼神,其中蘊含的綿綿情意和濃重失落。

    這份注定沒有善果的兒女情長,王毅然心知肚明,但是漢子沒覺得需要從中作梗,棒打鴛鴦。一來劍水山莊的那塊金字招牌,不是低人一頭的橫刀山莊可以說三道四的,再者女兒王珊瑚想要成為合格的未來莊主,受一點情傷,或是像今天那樣被人一拳打昏,當眾出丑,都不是壞事,總好過將來再鑄下大錯,吃更大的苦頭。

    王毅然決定對此視而不見,江湖上,如他們這些世人眼中的大宗師,誰年輕時候沒有幾個紅顏知己?最后相濡以沫能有幾人,相忘于江湖又有幾人?等到真正站在了江湖頂點,就會發(fā)現(xiàn)全是過眼云煙罷了。

    就說那城府深沉的世族子弟韓元善,聽說最擅長金屋藏嬌,關(guān)鍵是還能讓女子死心塌地跟隨他,手握實權(quán)的疆臣之女,江湖宗師的女弟子,冷艷嗜殺得年輕女魔頭,享譽江湖的仙子,全部被他收入囊中。

    若是女兒王珊瑚癡情于此人,王毅然才會強硬插手,絕對不允許女兒與韓元善有什么牽連,否則到時候恐怕連橫刀山莊,都要成為雙手奉上的嫁妝了吧?顯而易見,韓元善所謀甚大,布局深遠,而且身后必有真正的高人出謀劃策,跟這種人做生意沒問題,不會少賺,可千萬別跟他當什么交心朋友,無異于找死。

    至于女兒暗戀宋鳳山,王毅然反而覺得無所謂,因為宋鳳山才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如果有一天,宋鳳山若是真愿意娶他女兒作為平妻,王毅然不介意橫刀山莊并入劍水山莊,但是必須新山莊必須帶一個刀字,以及將來子女當中,必須有一個姓王,那么未來百年的梳水國江湖,就只有兩個姓了,宋和王!

    有人高聲酒杯敬酒,王毅然笑著舉杯還禮,王珊瑚雖然心不在焉,但是這點禮儀還是不缺,跟隨父親一起回敬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后,王毅然目視前方,輕聲道:“還想著那個背劍少年的事情?覺得是不殺對方不足以泄憤的奇恥大辱?爹勸你一句,少年絕不是常人,就連宋鳳山都已經(jīng)將其視為潛在對手了,只是宋老劍圣好像與少年頗有淵源,韓元善有一點猜得不錯,少年極有可能是彩衣國劍神的得意弟子,此次出門游歷,是恩師暴斃,仇家勢大,少年為了躲避風頭,宋劍圣與彩衣國劍神關(guān)系莫逆,所以才會如此照拂,不惜親自出手教訓了馬錄�!�

    年輕女子握緊刀柄,眼簾低垂,“爹,難道就這么算了嗎?那個藏頭藏尾的可恨家伙,在水榭一拳打死我,我認了。哪怕一拳重傷于我,我也服輸!可他偏偏如此辱我!當著那么多外人的面,我以后還有什么臉面走江湖?難道要我一輩子躲在橫刀山莊嗎?”

    王毅然將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道:“面子這東西,是靠一場場名動江湖的大戰(zhàn)勝仗,掙出來的,江湖,是一個記性最好也是最差的地方,數(shù)十年后,等你王珊瑚成為比爹還強大的刀法宗師,躋身傳說中彩衣國劍神、宋劍圣的六境大宗師境界,你看看誰會提及水榭這點破事?只會記得你王珊瑚打敗了哪位劍道宗師,宰掉了多少個黑道魔頭,一刀出鞘,刀罡如瀑,觀戰(zhàn)之人,誰不拍手叫好?誰敢?!”

    女子肩膀微微顫抖,低著頭黯然道:“可我連一個年紀比我小的劍士,都打不過,還不是他的一拳之敵,將來如何跟爹你并肩?還談不什么傳說中的大宗師境界?”

    對于梳水國這一帶的寶瓶洲中部而言,武道六境,就是純粹武夫的極致,再往上,數(shù)百年來,早已無人知曉那個境界的風光,可算是世間無敵的“大武神”了。相傳彩衣國劍神在退隱山林前的巔峰之時,曾經(jīng)摸到過那道門檻,但是最后不知為何境界大跌,心灰意冷,徹底退出江湖。

    而老劍圣宋雨燒直言不諱,他此生無望武神境界。

    如果陳平安知道這些,可能又要瞠目結(jié)舌了。畢竟同樣是驪珠洞天走出來的四境武人朱河,都知道九境才是武道止境,當然,朱河一樣不曾窺得武道全貌,事實上,不久之后,宋長鏡和李二先后成功躋身十境,而第十一境,才是真正的武道頂點,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武神,而傳授陳平安“最強三境”的崔姓老人,恰好又與十一境失之交臂。

    水有深淺,山有高低。

    陳平安的家鄉(xiāng)驪珠洞天,如今的大驪龍泉郡,就屬于整座寶瓶洲水最深、山最高、局勢最渾的古怪地方。

    在那個地方,強悍青衣小童這類橫行黃庭國一方的六境“大妖”,簡直就是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因為怕被人莫名其妙就一拳打死了,如今最大的夢想,是好好修行,爭取成為兩拳給人打死的英雄好漢。

    難怪青衣小童會一頭霧水,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家老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陳平安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像是一點點熬過來的。

    事實上,一開始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到后來,到了飛鳥盡鳥弓藏的收官時刻,希望他去死的某些大人物,接連碰上了一位教書先生,他告訴了陳平安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和一位戴斗笠的佩刀漢子,他則告訴陳平安該如何與這個世界打交道,與此同時,陳平安也迅速成長起來,最終早早脫離了棋局。

    但是在這個過程期間的人生困苦,種種涉及本心的艱難抉擇,諸多暗流涌動和險象環(huán)生,泥瓶巷少年為此遭受的身心磨礪,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個擁有一身法寶和珍貴養(yǎng)劍葫的泥瓶巷泥胚子,如今獨自走在江湖,還是只愿意買最廉價的酒水。

    當然,他當下開始練拳,以一種不同于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的新鮮方式。

    瀑布水榭那邊,這次陳平安沒有背負劍匣,選擇留在院子,因為那邊有他信得過的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

    但是那只酒壺還是別在了腰間。

    行走外鄉(xiāng)山水間,別惹事,別怕事,然后一切小心為上,保命第一,這就是陳平安的江湖。

    陳平安再次踩在臨水的欄桿上,剛要借力躍向那條聲勢驚人的瀑布,想了想,還是向前走出一步,踩在石頭臺基上,免得由于全力出拳,不小心一腳踩斷了木欄桿,哪怕宋前輩肯定不要自己賠錢,可終究不是個事兒。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鞋底摩挲著地面,手腕輕輕擰轉(zhuǎn)幾下。

    這第一拳,先試探一下瀑布下墜勢頭的輕重厚薄。

    先用七八分力氣試試看。

    陳平安一腳踏出,地面上響起怦然巨響,好在瀑布聲響驚人,足以掩蓋這一腳踩地的動靜。

    陳平安身形如一枝床弩箭矢迅猛沖向瀑布。

    氣勢如虹,一拳砸去。

    拳頭順勢穿透瀑布深處,但是當整條胳膊都幾乎越過瀑布水簾的時候,腦袋和肩膀都被瀑布轟然砸中,陳平安整個人身體被迫隨之傾斜,瞬間被一沖而墜,摔入水潭深處,被絮亂水流牽扯得翻了不知幾個跟頭,最后在臨近水榭的相對平穩(wěn)水面冒出一顆腦袋,陳平安一拍深潭水面,躍向水榭,站在欄桿外邊的臺基上,只覺得腦袋暈沉,尤其是出拳胳膊和兩側(cè)肩頭火辣辣生疼,關(guān)鍵是水潭深處竟然亂石嶙峋,陳平安腦袋給撞得不輕。

    好在落魄山竹樓淬煉體魄,陳平安吃苦頭吃得家常便飯,這點遠遠沒有傷及體魄根本與神魂深處的外傷,哪怕不算是撓撓癢,陳平安還是覺得挺云淡風輕。

    第二拳,陳平安用上了九分勁道,而且是以崔姓老人教他的鐵騎鑿陣式開路,試圖連拳帶人一起破開水幕,一拳擊中瀑布后邊的石壁。

    只可惜拳頭略微觸及到了石壁表面,整個人就又被山岳壓頂一般的傾瀉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再次從水面露頭,返回水榭外沿站定身形,陳平安這次沒有轉(zhuǎn)換那一口迅猛流轉(zhuǎn)的氣息,硬憋著這口如火龍巡狩四方的真氣,一鼓作氣,再次向瀑布遞出十分氣力氣勢的一拳。

    這次,陳平安的拳頭,成功砸在瀑布水簾盡頭的冰涼石壁上,但是輕微無力,別說是打出一個坑洼,恐怕連丁點兒痕跡都沒能留下。

    月色下。

    丹田氣海激蕩難平的陳平安,只得吐出一口濁氣,以楊老頭吐納術(shù)緩緩呼吸,十八停劍氣流轉(zhuǎn),熟能生巧,早已成為陳平安的本能,不用刻意駕馭,就能自行流淌,迅猛經(jīng)過十數(shù)座連命名都與當今氣府名稱不同的竅穴。先前卡在六七停之間,如今又卡在十二、十三之間,就像被鴻溝阻攔,寸步難前。

    陳平安屏氣凝神,朝著瀑布第四次出拳。

    如此反復,十數(shù)拳之后,陳平安只能背靠欄桿才能站穩(wěn),干脆就盤腿坐下,在平穩(wěn)氣海間隙,還摘下酒葫蘆,開始慢悠悠喝酒。

    陳平安仰頭望向頭頂?shù)拿髟�,書上說,月是故鄉(xiāng)明,也說過月涌大江流,又說海上明月共潮生。

    家鄉(xiāng)的月缺月圓,當初為了生計而奔波勞碌的少年,早已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跟劉羨陽看過,跟小鼻涕蟲顧璨也看過,看久了,除了中秋那一天,其余陳平安就都沒了什么感覺。兩次出門遠游,又看過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壯美景象,確實好看,如今為了送劍去往倒懸山,必須要趕往最南方的老龍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又會是何等的美好。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身,別好養(yǎng)劍葫,開始下一輪出拳,他給自己訂下的規(guī)矩,是務(wù)必一鼓作氣遞出三拳鐵騎鑿陣式。竹樓里的光腳老人曾經(jīng)笑言,沙場廝殺,金戈鐵馬,天底下頭等精騎,從不會是一兩次鑿陣就趴下的軟蛋。

    一次次被巨大瀑布頭當砸下,陳平安的身軀體魄,對于疼痛的感知,越來越清晰,這次收工,陳平安直接躺在臺基上,大口喘氣。

    如果當初在落魄山,崔姓老者只是從頭到尾,單獨出拳,錘煉陳平安的體魄神魂,讓他被動挨打,而沒有之后要求陳平安自己“剝皮抽筋”,沒有這些慘絕人寰的舉動,也許陳平安今天練拳就只能到此為止,再無出拳的執(zhí)著念頭。

    有一次,光腳老人俯瞰著倒在血泊中的陳平安,冷笑道:“這點苦頭都吃不住,還想躋身九境十境?”

    陳平安當時只想罵老頭子幾句,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比起落魄山遭受的苦頭,現(xiàn)在就是享福了!

    可不能江湖越走越遠,反而越不習慣吃苦啊。

    心中默念的陳平安緩緩起身,再度咬牙出拳。

    一刻鐘之后,月下瀑布,依舊砸得水潭轟隆轟隆作響,似乎在譏諷少年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樹。

    陳平安仰面浮在水面上,睜大眼睛,望向天空。

    再一次上岸出拳,陳平安怒喝一聲,“給我開!”

    瀑布水幕確實被剛猛拳罡打出了一個大窟窿,可轉(zhuǎn)瞬即逝,陳平安拳頭重重砸在了石壁上,整個身體幾乎全部穿過了瀑布,但是很快就又被毫無懸念地撞入水底,在深潭跟隨水流四處飄蕩后,爬上了水榭臺基。

    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停停歇歇,到了后半夜,落湯雞一般的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只是顫顫巍巍提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口花雕陳釀,就覺得喉嚨發(fā)燒,肝腸滾燙,只得收起養(yǎng)劍葫,不敢再喝哪怕一小口。

    遠處的劍水山莊燈籠高掛,宴席遠遠沒有結(jié)束,有山莊弟子兼任劍侍的年輕女子,為賓客舞劍助興,喝彩聲不斷。

    陳平安歪著腦袋,凝視著那條仿佛人間無敵手的瀑布。

    陳平安最后一次出拳,用上了神人擂鼓式,蜻蜓點水一路飄掠踩水而去,臨近瀑布的時候,一次次拳頭連同胳膊洞穿瀑布……

    人力終有窮盡時,陳平安知道今夜練拳可以收手了,自己已經(jīng)筋疲力盡,再繼續(xù)打瀑下去,說不定哪一次就要被沖到深潭水底,徹底昏死過去,最后漂浮起一具尸體。

    陳平安一身濕淋淋地走出水榭,路過那座山水亭,返回院子。

    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第二天清晨,陳平安潦草吃過了早餐,就六步走樁去往瀑布水榭。

    直到正午時分,又原路返回,只是這一次,陳平安不得不讓張山峰去告知劍水山莊,他需要一只大水桶,等到楚老管事派遣信得過的山莊丫鬟,搬來水桶,裝滿熱水后,陳平安關(guān)上房門,浸泡其中。

    魏檗從牛角山包袱齋購置的藥材,只夠使用三次,胭脂郡用掉一次,這次之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次機會了。

    今天劍水山莊還是迎接陸續(xù)登門的各路江湖人士,明天才是選舉武林盟主的黃道吉日。

    如此更好,綠林好漢、江湖豪杰忙著走門串戶,要么相互切磋武學,要么跟前輩請教難題,或者去大宗師面前混個熟臉,來來往往,成群結(jié)隊,熱鬧非凡。

    夜幕中,陳平安跟徐遠霞張山峰一起吃過了晚飯,就又獨自去往瀑布那邊。

    這一次,陳平安除了以崔姓老人傳授的拳招打瀑,因為在距離水面兩尺左右的一處潭水中,不在瀑布正中地帶,有一塊高聳的石墩,棋盤大小,不知為何千百年水流沖擊之下,都沒有被削掉,陳平安就突發(fā)奇想,站在那塊石頭上,以劍爐立樁站定不動,任由瀑布大水轟砸在頭頂,被砸得陳平安不得不以站姿,變?yōu)樽�,最后坐不穩(wěn),摔入水底。

    數(shù)次之后,陳平安能夠以劍爐立樁堅持小半炷香,再以昂首挺胸的坐姿堅持半炷香,最后低下腦袋,伸出瀑布之外,更多讓背脊承擔沖擊力,大致上加在一起剛好熬足一炷香功夫。比起出拳打瀑,陳平安驚訝發(fā)現(xiàn)這種“不動如山”的水磨功夫,更有裨益,隱約之間,體內(nèi)竅穴氣府,如大風吹拂,座座府門有所松動,十八停劍氣運轉(zhuǎn),愈發(fā)迅猛,快若奔雷。

    發(fā)現(xiàn)了這個意外之喜,讓陳平安狠狠灌了一口美酒,結(jié)果在肚子里灼燒得厲害,陳平安只好在水榭里亂蹦亂跳,呲牙咧嘴。

    又去瀑布底下立樁數(shù)次,后半夜,月色依舊,劍水山莊歌舞歡聲愈濃,少年意氣風發(fā)地走回院子,屋內(nèi)有了水桶,以及整天靜候在院外、隨叫隨到的兩位山莊佩劍婢女,陳平安用掉了最后一份包袱齋藥材。

    陳平安這一次破天荒的大懶覺,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吃過一頓飽飯,神采奕奕地離開院子,與那兩位山莊劍侍女子笑著點頭致意,緩緩走樁,經(jīng)過山水亭,來到那座與瀑布兩兩相望近數(shù)百年的水榭,聽說劍水山莊建成不過六七十年,這座無名水榭卻是早早存在了,只是久而久之,世人習慣了將水榭劃入了劍水山莊。

    在陳平安走樁遠去的時候。

    兩位百無聊賴的少女劍侍,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說著悄悄話。

    一位鵝蛋臉少女說那位外鄉(xiāng)公子,真是個怪人。另外一人便笑著說不是怪人,怎能讓咱們的老莊主青眼相看?

    鵝蛋臉少女便打趣伙伴,這位公子雖然模樣不如少莊主,可也清清秀秀的,你喜歡不喜歡?

    另外那位少女劍侍便說見過了少莊主的絕世風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兩位少女趁著四下無人,便嬉笑打鬧,對于她們而言,在劍水山莊練習劍術(shù),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后她們也許會在那位菩薩心腸的夫人安排下,外嫁給一位前程錦繡的江湖俊彥,但是劍水山莊永遠會是她們的娘家,一輩子都不用憂愁江湖的風大浪急。

    陳平安今天臨近水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宋老前輩早早坐在長椅上。

    快步走上臺階,相對而坐,一直側(cè)望向瀑布的宋雨燒收回視線,打量著陳平安,點頭贊賞道:“有點苗頭了,讓人嘆為觀止�!�

    陳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燒問道:“老夫莊子自釀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陳平安撓頭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后買酒的時候,我要頭疼�!�

    宋雨燒忍俊不禁,“怎么,你都會缺銀子?”

    陳平安想了想,實誠道:“如今不缺錢,但是喝酒這種事情,好像無益于練拳,我就會覺得花這個錢,是冤枉錢,只是喝著喝著就喝習慣了,如果身邊酒壺里沒了酒,一定會空落落的�!�

    宋雨燒調(diào)侃道:“你又不是個嫁了人的娘們,大老爺們有錢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經(jīng)地義,還講啥持家有道?”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花錢還是要省著點,如今喝酒成習慣了,沒辦法改,可如果再養(yǎng)成大手大腳的習慣,我得悔死。”

    宋雨燒伸手指點了點少年,“一輩子當不了享福的富貴漢�!�

    陳平安燦爛笑道:“頓頓有飯,餐餐有酒,已經(jīng)很好了�!�

    宋雨燒被少年的情緒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誰給你做飯,誰給你買酒?”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有了媳婦,也還是我做飯,我買酒!”

    宋雨燒呸了一聲,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個撒子呦,娶了媳婦,難道只是把她當菩薩供奉起來?曉不得老娘們小娘們,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兒?”

    陳平安破天荒有些畏手畏腳,摘下酒葫蘆小喝了一口。

    他喜歡的姑娘,說她一只手能打一百個陳平安呢。

    他要敢有這種念頭,還不得被活活打死?

    再說了,如今連喜歡人家都沒能說出口,天曉得自己以后的媳婦,姓什么。

    當然,如果能姓寧是最最好了。

    陳平安傻呵呵直樂。

    宋雨燒看著神游萬里的少年,無奈道:“原來真是個瓜慫撒子。”

    宋雨燒懶得再給少年灌輸江湖好漢要降得住媳婦的念頭,收斂神色,肅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體魄身軀的雜質(zhì),需要一點一滴被淬煉祛除之外,要開始講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無礙,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堅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氣勢!劍客則要達到劍心澄澈,物我兩忘,唯有一劍無愧天地,可斬鬼神!陳平安,你當真已經(jīng)堅定本心?”

    說到最后,宋雨燒神色凌厲,嗓音極大,幾乎是怒目瞪向陳平安。

    陳平安人與心,巋然不動,點頭道:“我認定的一件事,從來不會改�!�

    宋雨燒站起身,渾身氣勢磅礴無匹,如同一陣如瀑布的劍氣壓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氣,說得如此輕巧!我看你陳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陳平安緊隨其后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輩,其實你說的心境,無礙,通透,這些詞匯的真意,我其實都不是很理解,但是我只是覺得……”

    陳平安說到這里,轉(zhuǎn)過頭,伸手指向那條仙人袖垂劍氣似的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條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個拳印,我甚至覺得遲早有一天,我會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壓下我的腦袋半點!”

    宋雨燒驟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時不出拳,更待何時?!”

    幾乎是純粹的本能,陳平安側(cè)過身,面對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后撤數(shù)步,站在臺階頂部那邊,擺出一個崔姓老人從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為起手式,一氣呵成。

    哪怕梳水國劍圣宋雨就在水榭,燒陳平安眼中卻早已沒了宋雨燒,甚至連整座水榭都沒有了,天地之間,唯有拳頭所向的對手,從天垂落人間的瀑布!

    陳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樁都求慢,更慢。

    但是這一次,陳平安走得求快,最快!

    步伐極大,以至于六步走樁的最后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欄桿,一腳踏在臺基上,水榭臺階這一頭到欄桿外的臺基邊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個腳印,然后一沖而去,拳罡之渾厚,如一袖纏青龍。

    一拳破開瀑布,陳平安整個人沖入水簾,拳頭砸在石壁之上。

    石壁頓時炸碎,無數(shù)碎石反彈,又炸碎無數(shù)瀑布水花。

    這還不止,陳平安左右互換,一拳一拳,一次一次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氣象。

    飛石無數(shù),瀑布亂流。

    水榭上空到瀑布高處,因為水氣大散的緣故,最后竟然出現(xiàn)了一道絢爛彩虹。

    雙手負后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燒,激蕩罡風撲面而來,吹拂雙鬢,雙袖更是獵獵作響,老人仰頭往向那條人力為之的彩虹,暢快大笑道:“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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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

    (昨天請假,今天15000字大章節(jié)補上。)

    旁觀一位純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而已,竟有此等風景可看,宋雨燒頓時覺得哪怕如今的江湖再不討喜,能夠多活幾年,也算不虧了。

    宋雨燒輕輕拍打腰間的那把老劍,為瀑布那邊的雄渾氣機牽引,早已與老人生出靈犀感應(yīng)的鞘內(nèi)長劍,便有些寂寞難耐。站在水榭內(nèi)的宋雨燒有些感傷道:“若是高風還在世的話,今夜說不定就是他站在此處了。”

    劍水山莊的第二任莊主,宋高風,也就是少莊主宋鳳山的父親,同樣是世間一流資質(zhì)的劍胚,只可惜天妒英才,為情所困,走上歧途。這也是宋雨燒的最大心結(jié)所在,那場悲劇,很大程度上是宋雨燒一手造就,因為宋鳳山的娘親,也是山澤精怪出身,不為世人所容的禁忌存在,但是那時候的宋雨燒何等意氣風發(fā),從不計較世俗眼光,只憑一劍,傲視梳水國朝野,自認江湖上已無敵手,便開始獨自登山訪仙,最后救下了一位性情醇善的小姑娘,是草木成精幻化人形,宋雨燒非但沒有厭棄她的出身,反而帶回山莊,她與少年宋高風兩情相悅,宋雨燒仍是對此不作異議,最終坦然坐在高堂之位,接受了那雙恩愛男女的所敬之酒。

    如果到此為止,也算一樁良緣美談,只是世事難料,精魅女子精心培育的一方花圃,靈氣充沛,花草四時皆春,不知何時開來,武林中人以訛傳訛,這塊山莊后山的花圃,就成了江湖上無數(shù)武夫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一棵吃下,就可以增長十數(shù)年功力,在那之后,若是有人偷摘一兩棵,心善的女子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賊人取走便是,山莊也曾明言,花圃所栽植物,并無讓人增長功力的神效,只是略有延年益壽而已,隨著時間推移,江湖上覬覦花圃的高人宗師,逐漸熄了那份齷齪心思,但是有一天,花圃被人偷采大半之外,那竊賊猶不滿意,將剩余花草踩踏殆盡,滿地狼藉�;ㄆ詿o益于江湖武夫的境界提升,卻是宋高風妻子的大道契機,經(jīng)此浩劫,女子傷心欲絕,形銷骨立。

    宋高風順著蛛絲馬跡,找到罪魁禍首,竟是一位對他因愛成恨的江湖女子,那一劍,宋高風遞出得毫不猶豫,只是卻被女子父親攔阻,要知道那人是當時梳水國的武林盟主,是名動數(shù)國的拳法宗師,還是邊境武將出身,官場關(guān)系根深蒂固,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信賴,所謂眾望所歸的武林盟主,不過是皇帝管束江湖的一種手腕。

    無論宋高風如何拼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對手,回到劍水山莊之后,女子和她父親也跟著登門道歉,那位武林盟主的老者,作為與宋雨燒輩分相同的江湖執(zhí)牛耳者,竟然愿意當場自砍一臂,鮮血淋漓地站在山莊門外,說以此為女兒贖罪,宋雨燒哪怕劍術(shù)高出那人的武道修為一籌,又能夠如何做?再砍掉那人一條胳膊?然后一劍削掉那名闖禍女子的腦袋?

    只能就此作罷了。

    宋高風沒有說一個字,甚至連露面都沒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

    宋雨燒在那對父女離去后,黯然轉(zhuǎn)身,去跟兒子訴說此事結(jié)果,宋高風閉門不見,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最后宋雨燒才知道,兒子宋高風入了魔道,修煉了一本魔道秘笈,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就是銷毀面容,更換兵器,將那把佩劍留在家中,在那位拳法宗師金盆洗手辭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風潛入府邸,身負重傷,卻也成功手刃敵人,等到宋高風返回山莊,已是油盡燈枯,最終與奄奄一息的妻子,雙雙閉眼而逝。

    當時宋雨燒站在門外,尚且年幼的孫子宋鳳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邊,沒有流淚,一言不發(fā)。

    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還會心不由己。

    宋雨燒對宋高風的愧疚,轉(zhuǎn)嫁到了孫子宋鳳山身上,尤其是在宋鳳山執(zhí)意要迎娶一位精魅女子,那場變故之后,宋雨燒徹底心灰意冷,愈發(fā)悔恨自己,所以哪怕宋鳳山勾結(jié)梳水國其余三煞,宋雨燒仍是不愿痛下殺手,再不會以自己的江湖規(guī)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鳳山。

    宋鳳山要做什么,宋雨燒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風擊殺了朝中有人的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逃過一劫,之后皇帝陛下不愿與劍水山莊撕破臉皮,大概也有些心懷愧疚,便親自當起了媒人,讓劫后余生的可憐女子,成為梳水國一位功勛大將的妻子,成了品秩最高的一國誥命夫人。

    誰都知道老劍圣宋雨燒是講江湖規(guī)矩的,所以江湖第一人的梳水國劍圣,梳水國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擔心。至于宋雨燒的孫子,當時十分年幼,所有人都覺得肯定記憶模糊,注定難成心腹大患。

    就這樣,之后梳水國的這座江湖,風和日麗了二十多年,也武林盟主寶座空懸了二十多年。

    直到宋鳳山大開劍水山莊之門,大宴款待四方豪杰,在明天就要舉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燒對于江湖早已沒有興趣,但絕不是萬事不上心,這么多年為何經(jīng)常獨自游歷江湖?難道真是散心?對孫子眼不見心不煩?

    絕非如此。

    但是宋雨燒明知道有一天會黑云壓城,直撲這座畢生心血所在的劍水山莊,孫子宋鳳山會踩過界,會在看似花團錦簇的大好形勢下,暗中成為朝野上下的眾矢之的,這一切,宋雨燒又在心結(jié)之外,又有心結(jié),第一個心結(jié),是愧對兒子宋高風,第二個心結(jié),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規(guī)矩,與孫子的所作所為,南轅北轍。

    這位梳水國劍圣,內(nèi)心在猶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劍,一旦出了劍,是否挑釁皇帝威嚴,宋雨燒其實根本不在乎,而在于這違背了宋雨燒的本心。

    因為老人內(nèi)心深處,從來不認同宋鳳山的江湖。

    這一切,無法跟人訴說。

    之前那趟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敵亦友的武林前輩,那位武德武功皆高聳入云的彩衣國劍圣,宋雨燒既是切磋問劍,更是想要解開這個心結(jié),只可惜那位劍術(shù)通神的老人竟然死了。這讓宋雨燒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衣老人在水榭百感交集,思緒飄搖,以至于沒有發(fā)現(xiàn)那位出拳破境的少年,久久沒有離開瀑布水簾。

    等到宋雨燒察覺到不妙,剛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陳平安緩緩走出瀑布,一躍而還,飄然落在水榭內(nèi),血肉模糊的雙手已經(jīng)潦草包扎上棉布。

    宋雨燒收起那些煩心的思緒,笑問道:“山莊的美酒已經(jīng)嘗過滋味了,如今躋身小宗師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陳平安接下來一句話讓老人瞪大眼睛,“好像還差一點才破境,現(xiàn)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還差一腳沒跨過去�!�

    宋雨燒打量著少年的內(nèi)斂氣勢,一身拳意如瀑布洶涌流瀉,當?shù)闷饸庀笕f千四字評價,老人錯愕道:“你分明是實打?qū)嵉乃木沉�,老夫甚至可以拍胸脯說,就沒見過比你更堅實沉穩(wěn)的三境,以及當下的嶄新四境,陳平安,你怎么可能還會覺得差一腳?!”

    陳平安無奈道:“宋老前輩,真差了一點火候,我說不上緣由,但是我知道的。不過現(xiàn)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腳下有了條路可以走,不會像之前那樣走得無頭蒼蠅亂撞,差不多到老龍城之前,就能一點一點熬出來,運氣好的話,到了你們梳水國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過我這個人的運氣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龍城再破境的可能性,更大�!�

    宋雨燒雙手負后,繞著少年慢行兩圈才停步,嘖嘖稱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漲了大見識�!�

    宋雨燒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沒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天大好事!”

    陳平安晃了晃酒葫蘆,酒還多著呢,便點頭笑道:“好啊�!�

    宋雨燒突然問道:“山莊外邊的小鎮(zhèn),有一家酒樓的火鍋,是一絕,食材好到能讓客人吃掉舌頭,酒也不錯,你要不要去嘗嘗?這會兒剛好是飯點了,老夫跟那邊的掌柜交情不錯,可以打八折�!�

    陳平安一聽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氣縱橫道:“那我來付錢!”

    宋雨燒笑呵呵道:“哦?事先說好,酒樓火鍋一頓飯,加上好酒,最少得開銷個五六兩銀子�!�

    陳平安眨了眨眼,臉不紅心不跳道:“小鎮(zhèn)離著山莊有點遠啊,不如咱們在院子里喝酒就好了�!�

    宋雨燒伸出大拇指,“真是一擲千金的豪杰氣概!”

    陳平安驀然大笑,“去就去,怎么不去?午飯就吃火鍋了!”

    宋雨燒愣了一下,不給陳平安反悔的機會,大笑一聲,撂下一句隨我來,就掠出水榭,踩著大樹高枝,往山莊外一路掠去。

    陳平安只好放棄了喊上徐遠霞和張山峰的念頭,緊隨其后。

    高過水榭之頂?shù)臅r候,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瀑布那邊,嘿嘿一笑。

    瀑布水簾之后的石壁上,少年偷偷摸摸以手指刻下了兩行字,從上到下,一行寫了一位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寫下了“陳平安到此一游”,少年希望下次再來劍水山莊的時候,自己身邊有那位姑娘。

    當然了,陳平安只敢偷偷這么想。

    ————

    泥瓶巷和杏花巷這邊,家家戶戶只要有紅白喜事,街坊鄰居都愿意主動幫忙,這跟上墳添土是一樣的規(guī)矩,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都不用講什么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成親,娶了一位桃葉巷那邊的富貴女子,杏花巷這戶人家口碑好,當年便是馬婆婆那樣風評不好的老嫗,都跟這戶人家都走得近,所以光是酒桌就擺了將近二十桌,只要隨便給個紅包,無論是一粒碎銀子,還是幾顆銅錢,都能上桌吃飯,沾沾喜氣。

    酒桌上,有幾張陌生臉孔,為首一人還算熟悉,是泥瓶巷一棟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裝束,經(jīng)常在小鎮(zhèn)逛蕩,久而久之,就混了熟臉,姓曹,街坊們習慣喊他老曹,老曹對誰都和和氣氣,笑臉相迎,沒啥有錢人的架子,跟周邊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與成親這戶人家的韓老漢就經(jīng)常嘮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個大紅包,給足了面子,換上嶄新衣服的老漢還特意拉著兒子兒媳來敬了酒。

    老曹帶了三人同行,都姓曹,相貌俊俏的年輕人曹峻,也住在泥瓶巷的曹家老宅,還有一對從外鄉(xiāng)趕回小鎮(zhèn)的爺孫,據(jù)說都是老曹的京城親戚,看樣子,混得不差,像是讀書人出身,而且像是帶著點官氣的,當然也有可能是京城的人物,都這樣。

    老曹是個喜歡熱鬧的,經(jīng)常端著酒杯主動跑來跑去敬酒,桌旁邊那對京城人氏的曹氏爺孫,明顯不太適應(yīng)這種鬧哄哄的場景,不太放得開手腳,坐在原地,偶爾夾一筷子菜,喝一口小鎮(zhèn)酒肆中等價格的燒酒,倒是曹峻相對自在一些,一腳踩在長凳上,自飲自酌,斜眼看著老曹跟一些老頭子稱兄道弟,笑意玩味。

    那位桃葉巷的老親家,雖然家道中落,可比起杏花巷,家底還是要殷實許多,所以就有些端著,杏花巷泥瓶巷的街坊對此也覺得正常,福祿街桃葉巷的門庭,再不如當年風光,尋常人家一樣高攀不起。如果不是老韓的兒子有出息,如今在龍泉郡府當差任職,否則哪里有這份福氣,娶一位桃葉巷的千金小姐?

    老曹又去別處酒桌廝混,曹峻呲溜一下喝了口烈酒,深呼吸一口氣,趕緊夾了一筷子蹄膀肉,轉(zhuǎn)頭望向那對爺孫,用大驪官話笑問道:“咋的,吃喝不慣?不然咱仨回頭換個地兒,去酒樓吃頓好的?”

    一襲素潔青衫的老人笑著搖頭道:“不用如此講究,我只是在京城齋菜吃慣了,不適應(yīng)喜宴上的大葷大肉而已,并非是瞧不起此處風土人情。何況這龍泉郡槐黃縣,本就是我曹氏的祖地,我們當子孫的,豈可忘本�!�

    容顏俊美的曹峻點點頭,笑瞇瞇道:“攤上這么個不靠譜的老祖宗,是我們家門不幸�!�

    老人萬萬不敢接話。

    置喙一位十一境劍修的家族老祖,哪怕老人貴為大驪王朝的上柱國重臣,也沒有這份膽量氣魄。

    那位風流倜儻、氣度迥異于曹峻的年輕人,名為曹茂,正是龍泉郡的新任窯務(wù)督造官,禮部衙門的直轄官員,玉樹臨風,在大驪官場有曹家玉樹的美譽。當時在槐宅驛站迎接大驪國師,也就曹茂一人一騎,渾身酒氣,晃晃悠悠下馬進了驛站,足可見這位京城貴公子的不與俗同。

    曹曦回到座位,哪怕是曹茂都下意識坐直了身體,青衫老人更是正襟危坐,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壺,主動為隔著無數(shù)個輩分的老祖宗曹曦倒酒。

    曹曦一口氣喝完酒,放下酒杯,看著絡(luò)繹不絕進門道賀的客人,起身道:“別蹲著茅坑不拉屎了,咱們給后邊的人騰出座位,走了�!�

    一行四人離開院子,巷子附近幾家的院落都擺滿了酒桌,曹曦領(lǐng)著三人走入泥瓶巷,隨口問道:“你們皇帝回京城了?”

    老人恭敬答道:“回稟老祖宗,皇帝陛下身體有恙,已經(jīng)由龍泉郡城的驛路北返京城�!�

    曹曦路過顧家祖宅的時候,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門神破敗、春聯(lián)老舊的無人宅子,停下腳步,“據(jù)說這家的母子二人,如今被截江真君帶去了書簡湖青峽島,那個名叫顧璨的小屁孩,離開小鎮(zhèn)前,得了一樁天大機緣,能夠駕馭一條媲美十境練氣士的水蛟?而且那條水蛟境界攀升神速,極有可能在短短幾十年內(nèi)破開十境瓶頸?”

    老人點頭道:“大驪朝廷在國師親手安排下,專門新建了一座諜報機構(gòu),負責記載驪珠洞天這些孩子的成長經(jīng)歷,除了顧璨,還有方才杏花巷內(nèi)的馬苦玄,福祿街的趙繇,謝家長眉兒謝靈氣,多是小鎮(zhèn)出身,但也有在此獲得機遇福緣的外鄉(xiāng)練氣士,例如大隋皇子高煊,總計十六人�!�

    曹曦緩緩前行,再次停步,“那么這兩戶人呢?”

    相鄰兩棟宅子的主人,一個已經(jīng)在大驪宋氏族譜上記名為宋睦,剛剛跟隨皇帝陛下一起返回京城,一個名為陳平安,已經(jīng)南下遠游,但是在小鎮(zhèn)擁有兩座鋪子,在西邊大山擁有五座山頭。

    老人神色尷尬道:“十六人當中,應(yīng)該沒有皇子殿下和陳平安�!�

    曹曦哦了一聲,“那李希圣呢?”

    身為大驪上柱國的青山老人搖頭道:“也無。”

    曹曦轉(zhuǎn)頭望向腰懸長短雙劍的曹峻,“你跟李希圣交過手,他以六境修為,就讓你一個九境劍修無功而返,覺得如何?”

    曹峻沒好氣道:“還能如何?他厲害啊,我是個窩囊廢唄。”

    曹曦笑呵呵道:“接下來你這個窩囊廢很快就要去往邊境投軍,運氣好的話,可以待在大驪藩王宋長鏡身邊,跟隨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說不定要一口氣殺到寶瓶洲中部才停下,又覺得如何?”

    曹峻直截了當?shù)溃骸盎斐缘人绬h�!�

    大驪第一等世家子弟的曹茂,有些由衷佩服曹峻這哥們,雖然自己跟這位劍修看似年齡差不多,其實差了一甲子歲數(shù),這段時日經(jīng)常一起喝花酒,知道曹峻的玩世不恭,萬事不上心頭,是骨子里透出來的,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表面功夫。

    曹曦厲色道:“十年之內(nèi),你如果宰不掉一兩個十境老王八,到時候我親手宰了你!”

    曹峻雙手抱住后腦勺,對曹茂笑道:“我死后,記得幫我收尸,葬在神仙墳?zāi)沁叄矣X得那邊風水不錯,跟一尊尊泥塑佛家菩薩、道教天官當鄰居,住在那兒心情會好,因為不用聽人嘮叨,耳根子一定清凈,沒誰擾人美夢�!�

    哀其不幸未必有,怒其不爭是真,曹曦勃然大怒道:“小王八羔子!你知不知道,為了修繕你湖心那座先天而生的劍氣蓮池,老子付出了什么代價?!”

    曹峻笑起來的時候,眼眸瞇成一條縫,像極了一頭狡黠狐貍,“這我哪里曉得,不然你說說看?”

    曹曦冷笑道:“有你這種子孫,一樣是家門不幸,祖墳冒再多的青煙,都沒卵用!滾蛋,趕緊去京城找宋長鏡,然后直接去南方邊境,老子這十年不想再見到你。”

    曹峻說走就走,拔地而起,肆意大笑,御風往北方而去。

    知曉這方天地規(guī)矩的督造官曹茂,剛要出聲提醒,已經(jīng)來不及。

    在小鎮(zhèn)南邊的龍須河畔,那座劍鋪有位兵家圣人冷笑一聲,“不長記性的東西。”

    龍泉郡蔚藍天空一處,出現(xiàn)了一口好似泉眼涌水的景象,一柄長劍緩緩升起。

    “阮邛,這點面子也不給嗎?”

    曹曦臉色陰沉,一抖手腕,那根碧綠細繩似的本命飛劍,正是劍仙曹曦能夠縱橫南婆娑洲的最大依仗,是上古神人煉化一條萬里大江為劍器的半仙兵,當曹曦心神一動后,手腕上的碧綠細繩雖未現(xiàn)出真身,但是微微顫動,流溢出一絲絲綠色水氣,迅猛掠向曹峻身影消逝的高空。

    阮邛從泉眼涌出的那把劍,斬向壞了規(guī)矩的劍修曹峻頭顱,速度之快,遠遠超過曹峻御風北去的速度,如果沒有意外,不等曹峻離開舊驪珠洞天的邊境,就要被一劍斬掉腦袋。

    所幸在阮邛飛劍和曹峻身形之間,憑空出現(xiàn)了一條碧波滔滔的大河之水,大河隔斷長空,攔阻阮邛飛劍的去路。

    一劍斬斷寬不過數(shù)里的河水,碧綠長河竟是兩端折疊而起,壓向那把繼續(xù)前掠的凌厲飛劍,大河拍岸,不斷阻滯那好似一葉扁舟的飛劍前行,哪怕河水無窮無盡,風雪廟兵家圣人駕馭的那把飛劍,依然開河劈水,一往無前。

    曹峻身形不停,但是轉(zhuǎn)過身,腰間長劍一劍出鞘,剛好擊中阮邛飛劍的劍尖,曹峻長劍一彈高飛,嘔出一口鮮血,身形卻以更快速度倒退飛離。

    一條長達百里的河水翻滾成團,死死裹住阮邛那把飛劍,碧綠江水大球之中,不斷有劍氣激射而出,直到最后江水粉碎,化作漫天雨滴,只是水滴不等墜地,就重新凝聚為一縷縷碧綠劍氣,悠然返回小鎮(zhèn)泥瓶巷。

    阮邛那把毫發(fā)無損的本命飛劍,懸停在高空,稍作停頓,長劍下方又出現(xiàn)一座小水潭,飛劍緩緩向下,沒入水潭,就此消逝于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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