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持雙斧的壯漢大步走向宋雨燒,獰笑道:“就由我來逼著老家伙換氣!”
錦袍老人笑意微澀,收斂心神,輕飄飄向空中丟出那張珍藏多年的青紙符箓,大敵當前,再心疼也沒辦法了。
符箓升空之后,轉(zhuǎn)瞬消逝。
它剎那之間出現(xiàn)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開來,最后一尊金甲武將轟然落地,身高兩丈,站在步陣人群之中,顯得尤為鶴立雞群,它手持一桿大戟,那副莊嚴金甲之內(nèi),唯有銀光流轉(zhuǎn),武將并無實質(zhì)身軀。
陳平安一路飛奔,看似凌空虛渡,實則是每一次落腳之處,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之上。
若說陳平安是個死腦筋的人,肯定沒錯。
可是當他開始獨自行走江湖,比起當初那個喜歡一躍過溪的泥瓶巷少年,陳平安其實已經(jīng)變了許多。
此刻看到不遠處那尊金甲銀身的力士,手持一桿金色大戟,蓄勢待發(fā),死死盯住了他。
陳平安心神未凜,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兩尊黃銅力士護駕,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箓派黃銅力士,就能夠媲美三境武夫,眼前這尊身高兩丈的金甲力士,估計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戰(zhàn)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實力。
只不過在練拳之初,就敢正面叫板一頭正陽山的搬山老猿。
當陳平安一根筋起來的時候,還真不怵誰。
厚積薄發(fā),靈光乍現(xiàn)。
陳平安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伸手繞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劍。
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幫宋老前輩對付那劍客和壯漢,這尊力士我自己應付。”
相距不過二十步了,陳平安腳下那兩抹劍光,一左一右,畫弧繞過了那尊開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
還保持伸手在后,握住木劍劍柄的陳平安一躍而去,喊道:“宋老前輩,只管放心換氣!”
大敵當前,魁梧壯漢的雙斧即將劈砍而來,更有青竹劍仙虎視眈眈,宋雨燒會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換氣了。
站在馬背之上的青竹劍仙一劍劈出。
人在空中的陳平安碎碎念叨著誰都聽不到的言語,然后整個人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空靈境界。
物我兩忘,劍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劍,輕描淡寫就劈開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陣。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劍就與學拳一樣,一拳一拳慢慢來,總有打出百萬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學其形!
一劍只管遞出!
有山開山,有水斷水!
體內(nèi)十八停劍氣再無半點收斂,如洪水決堤一般,沖過一座座早已被當今劍修視為雞肋的冷僻氣府。
陳平安一瞬間猛然拔出槐木劍,帶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劍氣,對著那尊兩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劍斬去。
連同巨大長戟,金甲武將被嘩啦啦一下一斬而開!
雙腳落地的陳平安抬起頭,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現(xiàn)傾斜的巨大縫隙,銀光迸射,金甲碎裂。
在他身前頹然倒地,然后轟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銀芒,漫天飛揚。
滿頭汗水雙膝微蹲的陳平安,有片刻恍惚,但是很快就回過神,直起腰桿,握緊手中槐木劍。
行走江湖,我有一劍!
少年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積郁,在萬人大軍之中,手持一劍功成的槐木劍,少年放聲道:“大驪陳平安在此!”
txthtml
第二百四十五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
戰(zhàn)場上死寂一片,以少年為圓心的一大圈軍陣,在片刻錯愕之后,就掀起整齊的鐵甲震動聲響,大軍作戰(zhàn),可不是來看熱鬧的,一時間長矛攢簇,弓弩挽起,全部對準了那位自稱大驪人氏的少年劍仙。
然后陳平安做了一個很不合時宜的動作,左手將槐木劍放回木匣,右手嫻熟摘下酒葫蘆,然后猛然間高高舉起左手,好像是在跟梳水國大軍說:各位稍等片刻,容我喝過酒再打不遲。
頓時惹來了一陣潮水般的嘩然,便是一些能征善戰(zhàn)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面面相覷,這位一劍斬金甲的少年劍仙,難不成真是一位萬人敵?方能如此從頭到尾,閑庭信步,一路長驅(qū)直入,視萬人大軍如無物?這場憋屈仗,還怎么打!總不能讓兄弟們拿性命去填一個無底洞吧?一百兩銀子的撫恤金,是很高,可天底下的沙場袍澤之間,誰愿意眼睜睜看著身邊熟悉一條條鮮活生命,變成一堆死物銀子?
初一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都已立下戰(zhàn)功,無形中又助漲了陳平安的那種無敵假象。
青竹劍仙的那一劍劈斬向宋雨燒的劍氣,如一線潮水洶涌前沖,卻被肆意飛掠的初一,不斷在一線潮當中穿梭,點點滴滴陸續(xù)蠶食殆盡。而雙手巨斧的梳水國兵家修士,被速度快到嚇人的十五直指眉心,嚇得魁梧壯漢不得不收起攻勢,他可不愿與宋雨燒以命換命,不斷以雙斧遮擋在身體四周,傳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叮咚咚,雙斧更是火星四濺。
宋雨燒順勢換了一口新氣,手臂橫伸出去,持有劍芒吐露的屹然,腰掛竹鞘,渾身劍意暴漲,一襲黑衣無風而飄蕩,能夠再次放手一戰(zhàn),快意至極。
陳平安在抬起手臂故弄玄虛之后,仰頭喝酒的同事,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繼續(xù)纏住你們的對手,招式花里花哨一點……也無妨!”
飛劍初一如同糾纏不休的無賴漢,盯上了青竹劍仙這位“小娘們”,十五更是將那柄重器雙斧給啃咬得面目全非,滿是坑坑洼洼,讓魁梧漢子心疼不已。
眼力與修為都高出眾人一頭的青竹劍仙,這位志在梳水國老劍圣項上頭顱的劍道宗師,在抵御初一的間隙,滿臉殺氣地憤怒出聲,一語道破天機:“那少年兩次喝酒是假,換氣是真!”
武道宗師之戰(zhàn),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陳平安已經(jīng)放下手臂,將養(yǎng)劍葫別在了腰間,躍過大軍步陣,朝那青竹劍仙咧嘴一笑。
換了一身新氣象的宋雨燒火上澆油,大笑道:“瓜皮!”
先前以符箓請出一尊金甲力士的錦袍老者,在喪失了壓箱底的寶貝后,苦笑一聲,雙手捻出三張青色符箓,只是符文不再是金色,一張銀色兩張朱字,再度丟擲而出,又是三尊道家符箓派的力士轟然落地,并肩而立,攔在主將大纛之前,一尊銀甲力士,兩尊黃銅力士。
當宋雨燒和少年劍仙聯(lián)袂殺到大纛眼前,無形之中,敵對雙方已經(jīng)攻守轉(zhuǎn)換。
如果沒有后者,宋雨燒其實已經(jīng)戰(zhàn)死于此。
可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攪局者,宋雨燒反而占了些優(yōu)勢。
楚濠對于戰(zhàn)場形勢的判斷,無比清晰,半輩子戎馬生涯,大小三十余場戰(zhàn)役,尚無敗績,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所以這位臉色陰沉的大將軍,悄悄將武夫真氣灌入手中那枚銀錠模樣的兵家重寶,這枚他夫人當年那筆豐厚嫁妝中最珍貴的甲丸,瞬間如水銀在楚濠披掛甲胄外邊流淌,原本黑漆漆的軍方重甲,變成了一副布滿云紋古篆的雪白寶甲,名為神人承露甲,山上俗稱甘露甲。
雖是兵家甲丸中的最下等品秩,可遍觀梳水國在內(nèi)十數(shù)國,沒有任何一位統(tǒng)軍大將能夠擁有此物,當然不是這些手握雄兵的國之砥柱們兜里沒錢,而是有價無市,否則別說是價值一千五百枚雪花錢,就是價格再往上翻一番,武將們都愿意砸鍋賣鐵購買一副,三千枚山上雪花錢,三十萬兩銀子,換來一張最好的保命符,誰不愿意掏這筆銀子?根本買不著而已。
山上兵家修士幾乎全部壟斷了甲丸,而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淬煉體魄無法媲美前兩者,因此更想要購置甲丸作為護身符,哪里輪得到山下的武人莽夫染指?那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宋雨燒開始前掠,再無后顧之憂,一人一劍,愈發(fā)一往無前。
因為有陳平安幫著殿后。
陳平安大笑一聲,一步向前,跨出兩丈多遠,“回來!”
初一不情不愿地放過青竹劍仙,慢悠悠掠回,顯然有些鬧脾氣。
飛劍十五則轉(zhuǎn)瞬間就環(huán)繞在陳平安四周,為他阻擋那些蜂擁而至的矛尖和箭矢。
始終站在戰(zhàn)馬背脊上的青竹劍仙嘆息一聲,戀戀不舍地瞥了眼宋雨燒腰間竹鞘,這位江湖聲望還要壓過宋鳳山一頭的松溪國劍仙,身體后傾,腳尖一點,瞬間后掠出去,在空中轉(zhuǎn)身,一腳腳踩在大纛后方的士卒頭頂之上,就這樣飄然遠遁,徹底離開這支梳水國大軍后,年輕劍仙收起那截青竹懸掛腰間,往州城方向緩緩行去,回望那桿大纛,惋惜道:“再想要趁機奪取那把青神山竹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牛年馬月。這宋雨燒此次能活下來的話,怎么都還能活個二三十年吧?”
青竹劍仙這一臨陣脫逃,梳水國朝廷大軍馬上開始軍心大亂,楚濠眼神有些疑惑,轉(zhuǎn)頭望向幾處地方駐軍的步陣,只比炸營略好一些,照理來說,不該如此自亂陣腳才對,這四支梳水國關隘駐軍,雖然戰(zhàn)力遠遠不如自己嫡系兵馬,可有兩支精銳步軍老營,曾經(jīng)在邊境戰(zhàn)事熏陶過多年,遠遠不至于如此不堪。
當楚濠看到一位地方駐軍的統(tǒng)兵武將,非但沒有制止近乎糜爛的糟糕局勢,反而高坐馬背,雙臂環(huán)胸,好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楚濠頓時臉色鐵青,氣得咬緊牙關,恨不得策馬飛奔過去,亂刀將其砍成肉泥。
楚濠臉色大變,抬起屁股,舉目眺望,不知何時,大致按兵不動的駐軍厚實步陣,反而成為阻礙楚氏嫡系精騎救駕的存在,已經(jīng)將大纛下的自己和數(shù)十騎貼身扈從,與三千精騎隔絕。
宋雨燒一人對敵持斧壯漢和錦袍老者請出的符箓力士,猶有余力,始終在觀察楚濠的一舉一動。
陳平安逐漸發(fā)現(xiàn)了事態(tài)發(fā)展的古怪之處,步陣的迅猛攻勢緩緩下降,除了那撥聚攏起來圍攻自己的江湖高手,軍中箭矢、槍矛越來越稀疏,最后干脆就變成隔岸觀火,看戲一般。而且不斷有都尉校尉模樣的武將在步陣縫隙策馬游曳,不斷與一些下屬伍長和精銳士卒訴說什么。
宋雨燒一劍將一尊黃銅力士攔腰斬斷,被打回原形的符箓在空中化作灰燼,又一劍劃過兩柄巨斧,一長串火星絢爛炸裂開來,向四面八方激射散開,那些由斧頭碎屑化成的滾燙火星,在遠處士卒的甲胄上崩碎,兩兩敲擊,甚至會發(fā)出細微的金石聲,由此可見,戰(zhàn)場上那位梳水國武道第一人的修為,是何等驚世駭俗。
一劍逼退梳水國朝廷供奉的兵家修士后,宋雨燒以劍尖指向楚濠,微笑道:“老夫此次遠道相迎,只請大將軍楚濠一人去山莊做客,其余人等,愿意死戰(zhàn)就死戰(zhàn),屹然劍下,生死自負!”
大纛之下,出現(xiàn)轟然一聲巨響。
原來是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jīng)將與十余位江湖高手的戰(zhàn)場,且戰(zhàn)且行,不露聲色地搬到了距離大纛不過五十步的地方,然后將后背托付給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悄悄使出一張方寸符,直接越過了宋雨燒和兩位練氣士的那處小戰(zhàn)場,出現(xiàn)在了身穿甘露甲的大將軍楚濠馬前十步外!一個箭步,重重踏地,然后身形傾斜向上,右手一拳打在那匹駿馬的馬頭之上,打得高頭大馬頭顱粉碎、雙腿斷裂,用兵才華在梳水國首屈一指,武道境界其實才三境的楚濠頓時向前撲倒,結果剛好被陳平安左手一拳砸在胸口,雖然甘露甲蘊含的靈氣,幾乎同時凝聚在了陳平安拳頭擊中地帶,可是楚濠仍是被一拳砸向天空,重重摔落在三四丈外的地面,在官道上濺起一陣塵土。
陳平安繼續(xù)前奔,一楚氏精騎扈從憤然縱馬前沖,騎術精湛的扈從勒緊韁繩,駕馭坐騎高高抬起兩只馬蹄,朝那位少年劍仙的腦袋上重重踩去!
陳平安一個加速前沖,彎腰出現(xiàn)馬腹那邊,然后瞬間挺直腰桿,一肩撞去,撞得一匹戰(zhàn)馬竟是四蹄懸空,向后倒飛出去!
陳平安筆直向前,雙腳驟然發(fā)力,如在家鄉(xiāng)少年鷹隼過溪澗的那一幕,如出一轍,剛剛掙扎起身的楚濠就被一拳砸在頭頂,打得一副兵家甘露甲靈光綻放,刺眼異常,楚濠本人則再次暈乎乎向后倒去,白眼一翻,徹底昏死過去。
陳平安也已經(jīng)來到這位立誓要躋身一洲十大武將之列的家伙身邊,蹲下身,伸手握住楚濠的脖頸,然后站起身,將那位梳水國大將軍的脖子懸空提到自己肩頭高度,晃了晃,轉(zhuǎn)頭對宋雨燒笑道:“宋老前輩,抓住他了!”
大勢已去,兩位皇家供奉練氣士視線交匯,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無奈。
宋雨燒沒有咄咄逼人,收起屹然劍放回竹鞘,對兩位梳水國頂尖練氣士拱手抱拳:“多有得罪。麻煩你們捎句話給皇帝陛下,以后不論朝廷如何處置,老夫與劍水山莊都一一接下。”
然后老人就一掠向前,劍氣如雨落,那些拼命沖向陳平安的數(shù)十楚氏扈從精騎,馬腿被悉數(shù)砍斷。
老人飄落在陳平安身邊,“走!只要離開戰(zhàn)陣,你我返回山莊,就安全了。這支朝廷兵馬人心渙散,暫時已經(jīng)沒有威脅�!�
整個梳水國步軍陷入沉默。
遠方被阻攔在步陣之外的楚氏精騎,大概是意識到大纛這邊的異樣,與步陣溝通無果后,在一位騎將的率領下,開始呼嘯沖陣,既不敢與這支精騎刀矛相向、又不敢擅自散陣的前方步陣,這才慢騰騰向兩側分散,盡量讓出一條可供騎軍馳騁的道路。
陳平安低聲道:“我還能用一次方寸符�!�
宋雨燒笑道:“那這次還我為你殿后,記得別掉頭鑿陣了,就往右手邊撤退,咱們走山路返回,否則楚氏三千精騎還是有點難纏的�!�
陳平安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拽著楚濠的脖子,動用了那張方寸符。
眾人這才知道為何少年劍仙能夠數(shù)次在原地消失。
少年身形不見蹤跡,可是大將軍楚濠整個人幾乎是橫著飄蕩的,就像是一只女子長袖拖曳在空中。
在劍仙少年終于顯出身形后,又開始展現(xiàn)出了御風遠游的神仙風采。
只是不知為何,背劍少年開始的時候,出現(xiàn)一個踉蹌,在那之后才在高空如履平地。
宋雨燒一掠而去,跟隨陳平安遠離戰(zhàn)場,數(shù)次起起落落,很快就與陳平安變作兩粒黑點,最終進入官道兩側遠處的山林之中。
進了山嶺樹林,其實就大局已定。宋雨燒想到先前陳平安的那次踉蹌,憂心問道:“受了內(nèi)傷?”
陳平安笑著搖頭,“有位小祖宗在跟我鬧別扭呢,沒事�!�
第一次在大軍頭頂御風而行,其實是踩在了初一十五之上,第二次,初一就不樂意了,故意讓陳平安踩了一個空,然后它就返回養(yǎng)劍葫內(nèi)睡大覺,所幸十五飛掠速度極快,完全跟得上陳平安的腳步。
宋雨燒感慨道:“傳說中北方有成功躋身武神境的武道宗師,不但能夠隨意懸停虛空,還能夠御風飛行,正如劍仙御劍一般�!�
記起朱河當初在棋墩山所說,陳平安嗯了一聲,脫口而出道:“那是武道第八境,叫做羽化境。因為可以御風,所以又被稱為‘遠游境’,很瀟灑的�!�
宋雨燒疑惑道:“六境之上,難道不是統(tǒng)稱為武神境?”
陳平安也有些茫然,搖頭道:“我聽說不是啊,六境之上確實是開始講究煉神了,可好像還沒資格被尊為武神,我只知道第七境金身境,才有資格被喊為小宗師,第八境羽化境,第九境山巔境,然后還有第十境,如今我們大驪就有一位,藩王宋長鏡,是我在家鄉(xiāng)泥瓶巷隔壁一個家伙的皇叔,我在巷子里見過宋長鏡一面,是很厲害,看著就是高手�!�
梳水國老劍圣只覺得在聽天書一般。
陳平安一看老前輩的臉色,趕緊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比如傳授自己拳法和打熬三境武道的光腳老人,就是一位十境武夫,而且早年崔姓老人,還是寶瓶洲時隔數(shù)百年后的第一位十境大宗師……
宋雨燒很快釋然,笑道:“井底之蛙,不過如此了。無妨無妨,只要武道六境之上還有大風光,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否則世間美景都給山上神仙瞧了去,我輩武夫豈不是半點顏面不存?本就不該如此!”
一只手還拎著楚濠的陳平安使勁點頭。
心想如果宋老前輩能夠去自己家鄉(xiāng),肯定跟竹樓那個家伙氣味相投。
終究還是有些人,不會因為雙方武道境界的懸殊,就不會坐在一張桌上喝酒。
身邊這位宋老前輩,在陳平安眼中,很了不得,所以不管老人到了哪里,遇上了誰,都會讓人敬重。
在楚濠的那口真氣流逝殆盡后,甘露甲恢復成為銀錠模樣,墜落在地,陳平安以腳尖挑起,收入囊中。
然后他微微使勁,手腕一抖,又將那位悄然醒來卻不敢睜眼的楚大將軍,給擰得暈死過去。
宋雨燒會心一笑。
遇上這么一位“大驪少年劍仙”,也算楚濠“洪福齊天”了。
陳平安問道:“接下來?”
宋雨燒嘆了口氣,“三千精騎再救主心切,都不敢傻乎乎殺向劍水山莊的,這支朝廷大軍之中,明顯有我孫子鳳山的謀劃,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更不會輔佐楚氏精騎出兵了,只會退回州城那邊,靜觀其變�!�
宋雨燒臉上有些陰霾,“但是彩衣國劍神暴斃,胭脂郡出現(xiàn)魔頭作祟,再加上我們劍水山莊……我覺得書院要出手了�!�
陳平安問道:“書院?是那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嗎?”
宋雨燒唏噓道:“是啊。寶瓶洲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致上相安無事,各國朝廷,都是書院的功勞。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劍水山莊卻有可能站在了觀湖書院的對面,一旦書院的夫子先生們露面,山莊恐怕就要如同這支朝廷兵馬,人心散盡,山莊的百年聲譽,毀于一旦啊�!�
陳平安對于觀湖書院,有些印象,一是這座書院,跟齊先生創(chuàng)立的原山崖書院齊名,二是嫁衣女鬼那樁風波,在一起從大隋返回黃庭國途中,少年崔瀺閑來無事,便提起過一些匪夷所思地內(nèi)幕,與觀湖書院的讀書人有關聯(lián)。最后就是觀湖書院的那位君子第一人,崔明皇,曾經(jīng)代表寶瓶洲儒家進入驪珠洞天。
但是為何好似如書上所講,敢于大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宋老前輩,提起書院的時候,會是這般復雜的情緒。
宋雨燒自嘲道:“面對書院,束手就擒不至于,拼死一戰(zhàn)也沒膽量。愁啊!”
陳平安不太理解。
宋雨燒仿佛看穿少年的心思,雙手負后,在山林間放緩腳步,望向稀稀疏疏的陽光透過樹葉,像一粒粒金子撒落在地上,沉默片刻的老人,最終無奈道:“難道你不知道,書院先生們的言語,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嗎?我曾經(jīng)親眼見識過一位觀湖書院的賢人,年紀輕輕,就能夠讓彩衣國劍神出門遠迎,與他討教道德學問,年輕賢人高冠博帶,正襟危坐,與如那位蒙學稚童的劍神相對而坐,那份巍峨氣度,真是另一種無敵。”
宋雨燒笑了笑,“所以說啊,一百個一千個宋雨燒,都敵不過書院夫子的一句‘你錯了,你當罰’�!�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那如果書院的夫子先生們,說得沒有道理呢?如果君子賢人也犯了錯,應當如何?”
宋雨燒笑道:“上邊自有圣人教誨�!�
陳平安若有所思,拎著一位大將軍的脖子,后者雙腳拖曳在林間地面上,簌簌作響。
txthtml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
大戰(zhàn)之后,需要休養(yǎng),這是常理。因為朝廷大軍已經(jīng)不構成威脅,山莊又有宋鳳山坐鎮(zhèn),宋雨燒就不急于趕回去,只等楚濠下次清醒過來,他要詢問一些事情。
一位登堂入室的純粹武夫,只要不傷及體魄根本、神魂元氣,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生息,就可以恢復巔峰,時間長短,因人而異,宋雨燒原本以為的“武神境”,也就是陳平安所謂的金身、羽化和山巔三境,相傳新舊兩口真氣的轉(zhuǎn)換,剎那之間就能夠完成,外人根本無法洞悉真相,當然就沒有了破綻,青竹劍仙先前在戰(zhàn)場上的守株待兔,就不可能出現(xiàn),故而寶瓶洲中部江湖一直流傳個說法,霸氣十足,叫“武神戰(zhàn)死之前,皆為巔峰”,不過宋雨燒只是道聽途說,陳平安只知道境界劃分,對于煉神三境的武道山頂風光,依舊云遮霧繞。
宋雨燒看到陳平安臉色不太好,這有些反常,照理說武夫脫離戰(zhàn)場后,一身氣象應該趨于穩(wěn)當才對,陳平安反而顯露出一些疲態(tài),停下腳步,忍不住問道:“怎么回事?受了暗傷?”
陳平安先察看了一下楚濠,呼吸緩慢平穩(wěn),好像暫時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可陳平安二話不說,仿佛少年時代跟隨劉羨陽漫山遍野逛蕩,抓住山蛇之后,只要一抖蛇身,就能將其舒筋散骨,又是一抖手腕,將梳水國大將軍徹底震暈昏死。
原本自以為遮掩極佳的楚濠心中哀嚎,兩眼一黑,再無知覺。攤上這么個不講江湖道義的狗屁劍仙,他這回是真沒轍了。
陳平安這才跟宋雨燒解釋道:“因為不是山上的劍修,所以我駕馭兩把飛劍,需要耗費不少心意,它們雖然離開養(yǎng)劍葫后,能夠自行殺敵,但是仍然需要我分出一些神意在飛劍上,類似它們的劍鞘吧,否則它們不會在氣府或者養(yǎng)劍葫外滯留太久,而且方寸符用得有點多了,加上兩次換氣有點倉促,現(xiàn)在有點難受,不過沒關系,只要近期沒有大戰(zhàn),就能靠呼吸吐納一點點補回來�!�
宋雨燒如釋重負,行走在山林之間,樹蔭與陽光相得益彰,老人心曠神怡,既有心結打開的緣故,更因為認識了一位能夠托付性命的往年小友,而對江湖重新燃起了一抹希望。哪怕人心不古,可江湖還在。
老人突然笑道:“陳平安,雖說你有了一只養(yǎng)劍葫,就不用像劍仙那般每次出手,事后都要耗費一定天材地寶,來修繕縫補本命飛劍的瑕疵,但是一碼歸一碼,楚濠竟然請出了那位松溪國青竹劍仙壓陣,這次沒有你出手相助,我肯定要栽在大軍圍困之中,所以回了山莊,我會拿所有小雪錢,作為饋贈報答,數(shù)目不多,這么多年也就攢下不到兩千枚,鳳山去仙家渡口購買‘滄水’,又用掉半數(shù),所以只能給你八九百枚小雪錢�!�
老人說到這些,有些難為情,自嘲道:“不曾想梳水國劍圣宋雨燒的一條命,才值不到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宋老前輩,我只要三四百枚小雪錢就夠了,不用全部給我,宋鳳山以后肯定還用得著。”
雖然在飛劍十五這件方寸物當中,放著青衣小童當初購買普通蛇膽石的一堆雪花錢,還有八枚更加珍貴的小暑錢,不算少了�?墒顷惼桨苍谖洪薜囊]下,親眼見識過牛角山包袱齋的景象,擔心隨后到了那座仙家渡口,一旦遇上心儀的山上物件,會遺憾錯過。
至于宋老前輩和劍水山莊,陳平安相信老人說的那句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陳平安選擇收下錢,又不全收,在宋雨燒的意料之外,老人忍俊不禁道:“你倒是客氣……也不客氣!曉不曉得老一輩江湖人,會怎么說嗎?會拍著胸脯說一句‘兄弟之間,談錢傷感情,若是把我當兄弟,就莫要再談此事,否則兄弟都么得做了。’”
陳平安搖頭道:“欠人情比欠錢,更難受,最少我是這樣�!�
宋雨燒對此深有體會,點頭道:“確實如此。”
老人最后補充了一句,“理該如此�!�
山林間山風吹拂,綠葉婆娑,樹蔭清涼。
因為顧及陳平安的身體狀態(tài),宋雨燒行走不快,不過既無什么風波壓在心頭,老人就當沿路賞景了,宋雨燒只是提醒了一聲陳平安,下次楚濠醒來,不同打暈,他有話要問。陳平安自無不可,斷定了楚濠的大致武道修為,生性謹慎的陳平安也放下心來,不愿背著楚濠行走山嶺,可拎著人家的脖子總歸不是一個事兒,思來想去,陳平安干脆就拖著楚濠的一條腿,像一位巡視地盤的山大王,用掃帚一路“清掃”著自家門院里的枯枝落葉。
————
青竹劍仙不懼宋雨燒和少年追殺自己,沿著官路悠悠然返回州城,突然轉(zhuǎn)頭望向遠處的路旁山林,他站定后,伸手握住掛在腰側的那截青竹。從山林中緩緩走出一位青竹劍仙的熟人,古稀之年,面容棱角分明,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江湖中人,腰間佩劍,以不知材質(zhì)的綠色絲線纏繞劍鞘,長度遠勝尋常劍客的長劍,極為扎眼。
青竹劍仙走出官路,迎面走向那位有過數(shù)面之緣的古榆國劍客,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相距二十步。
老劍客微笑道:“蘇瑯,上次江畔一別,有五六年時間了吧?”
青竹劍仙淡然道:“林孤山,找我有何事?有話直說,我現(xiàn)在心情不太好。”
對于一位江湖晚輩的盛氣凌人,老劍客不以為意,果真開門見山道:“我這次是受國師所托,來此截殺陳平安,先前有過交手,一位皇室供奉練氣士以及蛇蝎夫人,先后死在陳平安之手,如今只剩下我和買櫝樓樓主,不愿就此收手,之前在山中見識過了一場神仙鑿陣的精彩好戲,就想著能不能與你聯(lián)手,一起追殺陳平安和宋雨燒,得手之后,無論死活,宋雨燒歸你處置,陳平安交由我們帶回古榆國。”
蘇瑯瞥了眼山嶺密林,問了兩個問題,“來得及?有勝算?”
古榆國劍尊林孤山點頭道:“買櫝樓樓主最擅長刺殺,他會先行動手,進行襲擾,足夠拖延住兩人腳步。至于勝算,我只能說,事在人為。我們?nèi)思幢懵?lián)手,最后能活下幾個,我林孤山不敢保證�!�
蘇瑯笑道:“林前輩如果說勝算極大,那我就不點這個頭了�!�
林孤山問道:“這算是答應了?”
蘇瑯點頭道:“你先去支援買櫝樓樓主,我要原路返回,去找楚氏精騎的副將,以及那兩位梳水國供奉練氣士,你們兩個只要能夠攔下宋雨燒和陳平安,我就能讓勝算變得更大�!�
林孤山有些猶豫不決。
蘇瑯微笑道:“這次匆忙聯(lián)手,有利則聚,無利則散,你信不過我蘇瑯很正常,但是好歹要相信親手斬下一顆梳水國老劍圣的頭顱,對于一位松溪國劍仙而言,誘惑到底有多大�!�
林孤山冷笑道:“是不是順手也將古榆國劍尊的頭顱,一并取走?屆時十數(shù)國江湖,唯你劍仙一人獨尊劍道,豈不更好!”
蘇瑯一手雙指捻住鬢角垂下的一縷青絲,一手屈指輕輕敲打那截青竹,顯得無比隨意散漫,“你林孤山的劍,從來不曾入我的眼啊。”
江湖口碑極差的林孤山瞇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口氣恁大�!�
蘇瑯神色坦然,“真話一向不太好聽�!�
林孤山嗤笑一聲,冷聲道:“不管如何,今天宋陳二人,才是我們的大敵,我與買櫝樓樓主靜候佳音!若是你們來晚了,我不敢說那位記仇的買櫝樓樓主,會不會報復你蘇瑯,我林孤山肯定會跟你和松溪國皇室,討要一個公道�!�
蘇瑯伸出一只手,示意林孤山先行。
這位劍尊一掠長去。
蘇瑯亦是轉(zhuǎn)身掠向官路。
只是在半道上,蘇瑯驟然停下身形,他看到了一位天真無邪的動人少女,一襲鵝黃粉裙,全身纖塵不染地站在道路中央。
蘇瑯緩緩前行。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封密信,上頭有有朱紅色的封泥,是寫信人以防送信人私自拆開,少女笑瞇瞇道:“宋鳳山要我交給你的,說你打開信封一看便知,那個家伙還說如果你答應,就當著我的面點個頭,就行了,宋鳳山承諾之后一甲子的十數(shù)國江湖,你蘇瑯會以劍仙身份,穩(wěn)穩(wěn)占據(jù)半壁江山�!�
蘇瑯思量片刻,從袖子掏出兩只雪白絲線縫制而成的手套,戴上后,招手道:“丟過來。”
少女正是古寺“嬤嬤”的梳水國四煞之一,此次離開劍水山莊,除了盯住宋雨燒之外,以防不測,更重要的還是這封密信,找機會親手交到蘇瑯手上,這位享譽江湖的青竹劍仙,其實還是松溪國的皇親國戚,只不過血統(tǒng)不正,早早沒有了繼承皇位的機會。
蘇瑯小心翼翼剔除封泥,拆開信封后,快速瀏覽了一遍密信內(nèi)容,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然后手腕一抖,震碎密信,摘下手套收回袖中,蘇瑯點頭道:“姑娘可以去宋鳳山那邊交差了,既然劍水山莊這么有誠意,我蘇瑯也投桃報李,姑娘你告訴宋鳳山,很快就會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老劍圣有關系。信上之事,我希望宋鳳山說到做到�!�
當下少女無事一身輕,雙手擱在身后,十指交纏,巧笑盼兮,“宋鳳山雖然不解風情,可做事情還是很穩(wěn)重的,比咱們這些活了百年、幾百年的魔頭,還要老練。所以蘇瑯你大可放心,將來你就是十數(shù)國版圖的江湖君主,不坐龍椅勝似龍椅�!�
蘇瑯笑道:“那就借姑娘吉言。”
“蘇大劍仙以后若是缺少枕邊人,只管知會一聲,奴家隨叫隨到!”少女向玉樹臨風的男子拋了一個媚眼,發(fā)出一串銀鈴笑聲,身形飄搖渙散,然后化作一股滾滾青煙,拔地而起,很快在空中消逝不見。
蘇瑯繼續(xù)獨自前行,只是開始權衡利弊。
是急功近利一些,早早將好處落袋為安。
還是與宋鳳山聯(lián)手,讓他將自己推到的江湖君王的那個高位上?
蘇瑯突然啞然失笑,密信上有個提議,實在有趣,宋鳳山承諾他們之間,大約每十年會有一場浩浩蕩蕩的江湖造勢,兩人進行一場巔峰之戰(zhàn),他宋鳳山屆時會繼承劍水山莊的劍圣頭銜,以劍圣身份,與獨占劍仙名頭的蘇瑯,進行所謂的生死之戰(zhàn),其實不過是給江湖演戲罷了。宋鳳山在信上,甚至已經(jīng)挑好了三個交手地點,第一次是他宋鳳山挑戰(zhàn)蘇瑯,地點選在松溪國皇宮大內(nèi)的大殿之巔,蘇瑯大勝,第二次選在劍水山莊的瀑布之頂,宋鳳山略勝一籌,第三次約在彩衣國胭脂郡的亂葬崗,蘇瑯勝出。
蘇瑯覺得挺有意思的。
所以他決定把古榆國的劍尊和買櫝樓樓主的腦袋,一起摘下來,作為禮尚往來。
蘇瑯很快就看到了梳水國朝廷兵馬的身影,腦子里還是宋鳳山的那些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謀劃,喃喃道:“江湖還可以這么玩��?”
最終這位松溪國劍仙,沒有徑直去往大軍之中,而是一個驟然轉(zhuǎn)向,獨自掠向山林。
還是三對二,只不過這個三,是宋雨燒,陳平安,加他蘇瑯。
將會一起對付林孤山和買櫝樓樓主。
蘇瑯進入林間山路之后,開始故意放慢腳步,笑道:“江湖險惡啊�!�
————
州城之內(nèi),一處不起眼的僻靜宅院內(nèi),有京城貴客下榻于此,雖然宅子談不上豪奢氣派,但是里頭素潔異常,種種裝飾,充滿了書香門第的淡雅氣息,而且地段鬧中取靜,顯然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一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婦人站在院內(nèi),雖然年歲不小了,可是保養(yǎng)得體,風韻猶存,不細看眼角皺紋的話,好似三十來歲的少婦而已,她此時正在彎腰,往一口大缸內(nèi)拋食喂魚,里頭飼養(yǎng)了十數(shù)尾體態(tài)玲瓏的金魚,更種植有一棵棵翠綠欲滴的水蓮,金綠兩色相映成趣。
除了這位氣態(tài)華貴的京城婦人,院內(nèi)只有一位佩刀的壯碩婢女,再無別人。
但是宅子四周的巷弄街道,卻是暗藏玄機,不但有軍中銳士護衛(wèi),還有數(shù)位武道高手隱匿在市井之中,刺史府邸一些個精悍能干的老捕快,早就到此暗中戒嚴,由此可見,這位京城來客,必然大有來頭。
但是就在重重保護之中,魁梧勝似男子的佩刀婢女,毫無征兆地癱軟在地,婢女身后出現(xiàn)了一位手持折扇的俊俏公子哥,扇起陣陣清風,鬢角發(fā)絲微微飄蕩,笑望向那位還彎腰投食的婦人,豐腴婦人身姿盡顯,風光旖旎,公子哥只覺得此時此景,美不勝收,不虛此行。
婦人站起身,轉(zhuǎn)過頭,默默望向這位年輕人。
年輕人微笑道:“夫人,我們之前在京城見過面的。”
婦人神色鎮(zhèn)定,譏諷道:“什么時候小重山韓氏子弟,有膽子跟一位大將軍掰手腕了?”
年輕公子收起折扇后,雙手遮覆在自己臉上,緩緩往下抹去,最后露出一張婦人熟悉至極的面容,年輕人以婦人同樣最熟悉不過的嗓音笑道:“現(xiàn)在呢?我的好夫人?”
在婦人驚聲尖叫之前,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夫人放心,我韓元善只喜歡偷心,從來不偷不搶女子的身子,不過相信總有一天,夫人愿意自薦枕席,與我……”
此刻以楚濠面容示人的韓元善,伸手指向魚缸,言語略作停頓后,繼續(xù)道:“相濡以沫,魚水之歡。”
————
彩衣國胭脂郡,有一位腰間懸掛玉佩的年邁儒士,站在城頭,神色凝重。
彩衣國京城,皇宮御書房內(nèi),一樣有位古稀儒士雙手負后,也有玉佩在腰,老人站在窗口,一言不發(fā),彩衣國皇帝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旁邊,連坐都不敢坐。
古榆國,還是一位而立之年的青衫儒士,還是懸佩有樣式如出一轍的玉佩,他坐在一輛雇傭而來的粗劣馬車內(nèi),然后一路上嫌棄這嫌棄那的青壯馬夫,在距離古榆國還有二十里的官道上,他就被嚇傻眼了,眼力不錯的他,看到那邊有兵強馬壯的千百精騎擁簇,有一大堆黃紫公卿的大官站著,好像還有一個身穿黃色袍子的男人,站在驛路旁,束手而立,好像在等人?
車廂內(nèi)的讀書人放下手中書籍,對他說道:“到了驛站再停馬,放心,他們是在等我,除了先前交付的定金,古榆國朝廷私底下給你的賞賜,就當是我剩下的一切開銷了�!�
說完這些,中年讀書人一邊收拾書箱一邊笑道:“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到了梳水國,你可別又氣咱們山長了。”
而在劍水山莊,武林盟主大典即將召開,大堂之內(nèi),少了先前筵席出現(xiàn)過的幾張面孔,但也多出了許多聲名顯赫的江湖大佬,黑白兩道皆有,梳水國的江湖豪杰,大半在此了。
宋鳳山高坐主位,看到這些風云人物,其實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
其中不乏有投誠投機之人,有包藏禍心之人,也有審時度勢再下賭注之人,更有自以為能夠看到一個天大笑話的朝廷中人。
宋鳳山身邊不遠處,坐著他的妻子,盛裝打扮,那份雍容氣度,恐怕不會輸給宮里頭的娘娘們。
宋鳳山當然胸有成竹,下邊有人一樣以為穩(wěn)操勝券。
但是雙方都沒有想到,一位不速之客的登門,打破了兩邊苦心孤詣的多年謀劃。
根本沒有門房稟報,更沒有劍水山莊的弟子出手阻攔,見到那位自報名號的人物后,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作揖致禮,以儒家禮儀待客。
而那個身穿儒衫、頭戴文巾的年輕男子,腰間懸掛有一枚玉佩,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步伐和節(jié)奏,不急不緩地走入劍水山莊群雄會聚的大堂內(nèi),他跨過門檻之后,環(huán)顧四周后,再一次自報身份,“觀湖書院,賢人周矩。”
大堂之內(nèi),幾乎所有人都嘩啦啦站起身,向此人作揖。
年輕人作揖還禮,然后向前走出兩三步,望向主位上的劍水山莊少莊主。
宋鳳山臉色陰沉,坐在附近的年輕婦人以眼神示意,不可輕舉妄動。
觀湖書院的年輕賢人語氣平淡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可在山莊?”
宋鳳山壓下心中的那股怒氣,扯了扯嘴角,緩緩道:“不湊巧,韓元善昨天還在山莊,今天卻已經(jīng)不在了,他說是臨時起意,要去游歷大好河山。不知這位書院先生,找他有何事?如果不急的話,我可以轉(zhuǎn)告韓元善。”
年輕賢人笑了笑,“韓元善身為梳水國進士,已是我儒家門生,卻修習魔道功夫,居心叵測,禍害一國社稷,我要帶他去觀湖書院接受責罰,至于如何處置,到了書院,自有定論。宋鳳山,我不以書院賢人身份,只是我周矩想要勸你一句,懸崖勒馬猶未晚,亡羊補牢不算遲�!�
宋鳳山手肘抵在椅把手上,拖住腮幫,就這么歪著腦袋,笑望向這位觀湖書院的賢人,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來。
傳聞這些貴不可言的夫子先生們,每次離開書院,奉命行事,腰間都會懸掛上那枚書院圣人賜下的玉佩,能夠記錄一路見聞和自身修養(yǎng),以示言行之光明磊落。玉佩樣式是世間最簡單素雅的平安牌,但是不同的賢人君子,上邊篆刻的文字,內(nèi)容不同,但是無一例外,大有深意,往往蘊含著書院圣人對此人的期許和提點。
宋鳳山無禮至極,沒有答話的意思,年輕婦人當然就要圓場,站起身向那位書院賢人行禮之后,微笑道:“若韓元善真是如此,我劍水山莊自當秉公行事,義之所在,一定全力幫助書院擒拿此人�!�
周矩望向婦人,沉聲道:“若非早早斷了長生橋,你才能站在這里大言不慚,否則你的下場,不比韓元善好到哪里去。魔道中人,在江湖興風作浪,自有俠義之士除魔衛(wèi)道,可如果膽敢侵擾一國之山河社稷,我書院決不輕饒!”
宋鳳山坐直身體,死死盯住周矩,“跟我妻子說話,你最好客氣一點。”
“鳳山!”
年輕婦人轉(zhuǎn)過頭,輕輕低呼一聲,宋鳳山看到她的焦急眼神,心中嘆息一聲,身體后仰靠著椅背,不再說話。
這個時候,自封魔教教主的竇陽灌了口酒,將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出聲。
年輕賢人轉(zhuǎn)頭望向這位練氣士,道:“等我辦完書院正事,就會摘下腰間玉佩,希望到時候你竇陽還能笑得出來。”
竇陽斜眼瞥向應該還不到三十歲的書院夫子,呵呵道:“別人怕你觀湖書院的名頭,怕得要死,我竇陽也怕,但因為知道你們書院的規(guī)矩,倒也不至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儒家賢人的門檻如何,瓶頸又是如何,與君子差距大致有多大,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周矩不用拿話壓我。說句難聽的,你摘了玉牌,我還是會忌憚你們書院,哪敢放開手腳與你交手,但如果你周矩有本事連儒衫文巾一并摘了,以江湖人行事,那我竇陽不把你打出屎來,我隨你姓!”
魔頭竇陽這番話,說得霸氣且解氣,哪怕是一些白道大佬,都覺得此人雖然作惡多端,是江湖上掀起過一場場血雨腥風,可能夠當著一位觀湖書院賢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言語,實在是無愧江湖二字!梳水國能有這樣一尊魔道巨擘,算不算也壓過過彩衣國古榆國的江湖一頭?
賢人周矩微微一笑。
他低頭對那塊玉牌小聲嘀咕道:“先生,你聽聽,這我還能忍?忍住不打那些個書院賢人,也就罷了,難道出門在外,離著書院千萬里,還要忍一個魔道練氣士?好吧,你肯定會說一忍再忍,忍著忍著就能重新當回君子了,但是……我真忍不了啊……啥,先生你要說啥……喂喂喂,聽得到我說話嗎?哎呦,玉牌咋出問題了呢,先生,你回頭一定要好好管管書院制造局那些家伙……那就這樣啊,不聊了啊,回到書院先生你幫我換一塊玉佩啊……”
到最后,眾人只見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書院年輕夫子,伸手死死攥緊了好似自行顫抖起來的玉牌,將其使勁搖晃起來,到最后,就雙指掐訣,輕輕轉(zhuǎn)動,有清風縈繞罩住那塊玉牌,將其包裹得如一顆蠶繭,年輕賢人這才笑著將玉佩摘下,收入袖中。
年輕婦人趁人不注意,走到宋鳳山身邊,苦笑道:“鳳山,我記起來了,此人是觀湖書院那位圣人的嫡傳弟子之一。在弟子當中,此人年紀最小,脾氣最差,本事……哪怕沒有最高,但肯定能排第二,他在弱冠之齡就獲得了君子身份,當時極為轟動,被譽為崔明皇之后的又一位‘正人’君子最佳人選,很有可能會讓學宮圣人親自勘驗考核,所以觀湖書院對他保護得很好,我們諜報上一直記載為周巨然,而不是周矩。”
竇陽呆呆坐在原地,咽了口唾沫。
他雖然不知道周矩就是周巨然,但是“毆打賢人”“重回君子”這些內(nèi)容,竇陽還是抓住了蛛絲馬跡。
所以竇陽站起身,就要賠罪道歉。
向一位儒家君子服軟認輸,絕不丟人。
只是暫時以賢人身份離開書院的周矩,伸出一手,雙指指向在梳水國不可一世的魔頭竇陽,微笑道:“我儒家先賢曾有雄奇詩篇,問于后人,君不見,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后世周矩在此答曰,我已見!”
魁梧身軀的竇陽,以他為圓心的一丈內(nèi),罡風席卷,凌厲勁風如一道陸地龍卷,瘋狂環(huán)繞這位魔道巨擘。
竇陽的下場,是名副其實的形銷骨立。
罡風消散,枯骨倒地。
年輕賢人看也不看只剩一架白骨的竇陽,微微仰頭,望向宋鳳山,問道:“現(xiàn)在是不是知道,我先前與你妻子說話,已經(jīng)算很客氣了?”
宋鳳山氣得手背青筋暴露,但是被站在身邊的年輕婦人,伸手一把使勁按住他的手背,她微笑道:“我們夫婦二人,當然清楚周夫子給予的善意�!�
周矩笑了笑,“既然韓元善不在場,那我就不打攪你們的盟主大典了,我去找他,你們繼續(xù)�!�
書院賢人瀟灑轉(zhuǎn)身,就這么走向大門,
剛巧外邊有一老一少返回劍水山莊,往大堂這邊并肩走來,好像經(jīng)歷過連番兇險大戰(zhàn),身上都沾染了血跡。
雙方都沒有停步,也沒有出聲,剛好在各自跨過門檻的時候,擦肩而過。
年輕賢人一直盯著那位背劍少年看,后者有些奇怪,便回望向他,兩者視線交匯。
哪怕少年已經(jīng)進入大堂,也不再與他對視,曾是觀湖書院君子的年輕賢人,還是一直轉(zhuǎn)頭望向少年。
txthtml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
(晚上還有一章。)
書院賢人周矩走出山莊大堂,梳水國劍圣走入大堂,這一去一來,略微彌補了山莊墜入谷底的氣勢,畢竟觀湖書院遠在天邊,一位賢人走了就走了,何況沒有對劍水山莊興師問罪,那就意味著莊子的百年經(jīng)營,不會傷筋動骨,而且宋雨燒卻還在梳水國江湖上,哪怕他不出劍,不在山莊,只要還在十數(shù)國江湖的某個角落游歷,那么宋鳳山的武林盟主,就能坐得安穩(wěn)。
但是一瞬間,宋雨燒猛然轉(zhuǎn)頭望去,跨出數(shù)步,先有意無意將陳平安攔在身后,然后筆直大步跨出門檻,正了正衣襟,老人彎下腰,對著周矩那邊的空中拱手抱拳。
直到這個時候,大堂眾人才驚駭發(fā)現(xiàn),大門之外的高空,漣漪蕩漾,出現(xiàn)了一位身高三丈的儒衫老者,身影縹緲,仙氣彌漫。
圣人駕到,親臨山莊。
煌煌巍哉,泱泱深遠。
周矩在宋雨燒察覺到玄機之前,就趕緊從背劍少年身上收回視線,抖了抖袖子,撤去對那塊書院平安玉牌的術法禁制,抽絲剝繭,露出真容,篆刻有“制怒”二字的玉佩,不動聲色地重新別在腰間,在宋雨燒行江湖大禮之際,幾乎同時,作揖低頭道:“學生拜見先生。”
老人如朝野祠廟供奉的一尊高大神像,俯視著自己的弟子周矩,喜怒不露于色,緩緩道:“梳水國儒生韓元善修習魔道功法一事,我會交由別人處理,你立即返回書院�!�
周矩嘆息一聲,直起腰后無奈道:“先生,不能打個商量?”
書院圣人直白無誤道:“不能�!�
周矩哭喪著臉道:“苦也�!�
圣人望向門檻那邊的梳水國老劍圣,抱拳還禮后,雙手負后微笑道:“宋莊主破境在即,可喜可賀。聽聞宋莊主每次游歷江湖,都會拜訪各地文廟敬香,此心可鑒,若有閑暇,宋莊主在破境之后,可以來我們書院修行一段時間,穩(wěn)固金身境�!�
宋雨燒愈發(fā)心悅誠服,始終沒有撤去拱手抱拳的手勢,“先行謝過圣人恩典。”
雖然不知這位觀湖書院的山長,使用了儒家何種浩然神通,可如此之快就能夠從書院來到梳水國,千萬里山水,好像只是書院圣人腳下的幾步之遙。
負責坐鎮(zhèn)觀湖書院的這位儒家圣人,笑了笑,因為他此刻身形高大,懸�?罩校T檻內(nèi)的梳水國江湖人氏,幾乎一覽無余,氣質(zhì)儒雅的老者深深望了一眼宋雨燒身后的背劍少年,復雜深邃的眼神一閃而逝,好像既有激賞認可,又有遺憾,還有幾分緬懷,最終老人沒有說什么,收回視線,再次對周矩提醒道:“不得故意延誤行程,速速返回書院,另有重任交付與你�!�
周矩眼前一亮,“是北邊的事兒?”
對于這位閉門弟子無心之言的泄露天機,儒家圣人置若罔聞,不愿在書院外人這邊多說什么,只是對滿堂江湖豪客微笑道:“大道殊途同歸,武學一樣貴在養(yǎng)心,方可洞徹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希望在座各位莫要忘卻俠義之心,我觀湖書院也愿意對各位敞開大門,用以自省悟道,盡心知性�!�
圣人一番點撥言語,如春風化雨,卻又點到即止,讓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覺。
大堂眾人頓時為之折服,這才是真正的圣人氣度,書院高風。于是早已站起身的梳水國黑白兩道豪杰梟雄,不約而同地作揖拜禮。比起先前震懾于周矩的書院身份,這一次作揖,要更加心悅誠服,仰慕非凡。
這位觀湖書院山長的身影在空中消散,隨之搖晃出一陣陣金色的光線漣漪。
在離去之前,圣人又以心眼神通看了一眼背劍少年,感慨萬千,山崖齊靜春,果真選擇了這位暫時才武道四境門檻上的大驪少年,做那些嫡傳弟子的護道人。
此事,觀湖書院除了寥寥數(shù)人,無人知曉,這位圣人也是此刻親眼所見,才循著蛛絲馬跡,推衍演化出一些道路遠處的風光。
與此同時,圣人以心聲告誡周矩:“巨然,不管你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可妄言妄動,切記慎言慎行!”
周矩以心聲笑著回復道:“先生,見賢思齊焉,這點道理,弟子豈會不知?”
圣人已去,周矩發(fā)現(xiàn)自己腰間的那枚玉佩已經(jīng)消失,原來是被自己先生取走了。
周矩不再回頭望向大堂,只是唏噓不已。
一直到他走出劍水山莊的大門后,才回頭望去,笑道:“大開眼界�!�
他周矩,或者說周巨然,雖然如今只是觀湖書院的賢人,但是哪怕是崔明皇這般的寶瓶洲大君子,一樣不敢輕視周矩分毫。不單單是周矩的儒家修為,不容小覷,也不僅僅是賢人躋身君子又被打回賢人的那場經(jīng)歷,而是周矩能夠看到他那位圣人先生都看不到的某些景象,關于這份天賦異稟,學宮圣人都曾親自囑咐過觀湖書院的山長,要小心呵護周矩,絕不可讓周矩誤入歧途。
在周矩眼中的世人,是真正名副其實是的“眾生百態(tài)”,所有修行中人,尤其是儒家門生,都會將一些蘊含特殊意義的精神氣,具象化成某些奇異景象,多是一位位米粒大的小人兒,指甲蓋大小,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或是氣府之中。
比如一個看似朝氣勃勃的書院賢人,他的小人兒,卻是佝僂蹣跚,如同在負重登山,汗流浹背。
一位以古板著稱、治學嚴謹?shù)姆蜃�,腦袋附近卻有濃妝艷抹的飛天女子,盤桓不去。
一位死氣沉沉、暮氣深深的書院學子,內(nèi)心卻有一位大髯劍客的小人兒,在氣府之間豪邁游歷。
周矩曾經(jīng)一頓飽揍過的那位賢人,滿嘴仁義道德,在書院向來以作風嚴謹、妙筆生花著稱于世,但是周矩卻看得到那位賢人的書頁之間,滿是彩蝶、蜜蜂縈繞,充滿了脂粉氣,以及有一柄沾滿蜂蜜的鋒利飛劍,胡亂飛掠。
這種人,周矩看不慣,只是恪守師訓,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此人在山崖書院被摘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后,傳言齊靜春身死道消,山崖書院更是從大驪遷徙到大隋,門庭冷落,那一文脈的香火幾近凋零,那位賢人便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抨擊齊靜春的經(jīng)世學問,以此作為沽名釣譽的養(yǎng)望手段,希冀著借此機會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歡心,成功躋身君子。周矩對那支敵對文脈,觀感談不上好惡,但是對這位口蜜腹劍的賢人,關鍵此人還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用以攻訐山崖書院,那是真討厭,最后周矩便出手打人了,打得那家伙半年時間沒好意思出門。
崔明皇是一幅山河社稷圖,幅員遼闊,但是硝煙四起,支離破碎,在此人心相之中,絕無一粒小人兒。
而那位寶瓶洲的首席大君子,風流儒雅,名動一洲,本相竟是一位質(zhì)樸老農(nóng),守著莊稼地,勤勤懇懇。
周矩自幼就擁有這份不見經(jīng)傳的古怪神通,且過目不忘,文思如泉涌。九歲秘密進入書院,跟隨先生學習圣人教誨,十四歲成為賢人,之后依然待在先生親手打造的一座學廬,深居簡出,一年到頭只與師兄師姐們打交道,二十歲躋身君子后,經(jīng)過文廟一件禮器的鑒定,周矩很快又被發(fā)現(xiàn)了“正人”跡象,有望追上兩位寶瓶洲的大君子。
周矩走在劍水山莊通往小鎮(zhèn)的大路上,嘆息一聲,“有點自慚形穢啊�!�
走在空落落的寬闊道路上,一道身影憑空出現(xiàn)在賢人周矩身側,輕聲問道:“巨然,可是看到了什么奇怪景象?”
周矩笑道:“我的好先生,你能不能別這么嚇唬弟子?如果給你嚇傻了這么一棵好苗子,先生就哭去吧�!�
書院山長的縹緲身影與周矩并肩而行。
周矩微笑道:“先生,這一次,我可不想與你說了,饞死你�!�
儒衫老人哈哈大笑,“也好,你就等著回書院吃板子吧�!�
圣人這才真的離去。
周矩獨自行在異鄉(xiāng)路上,嘖嘖稱奇,搖頭晃腦。
有一顆分明是別人贈送的金身文膽,卻能夠與神魂相容,毫無排斥,故而小小少年,一身儒家氣象,有一絲正人君子的氣象。
少年行路之間,兩袖有清風,兩肩像是挑著向陽花木,草長鶯飛,更是美麗動人。
有小人兒坐在,打著酒嗝,晃蕩著朱紅色酒葫蘆,有草鞋小人兒臨水立樁,翻山走樁……
有個翻書的小人兒,發(fā)髻別有簪子,低頭看書,瀏覽一篇文章,像是處處都有攔路虎,所以眉頭緊皺,直撓頭,在犯愁呢。
還有數(shù)錢的小人兒,盤腿而坐,眉開眼笑,時不時拎起一粒錢幣,放在嘴里咬一咬,或是用袖子擦一餐。
一個小人兒,滿滿的珠光寶氣,四處奔跑,這里遞出一樣東西,在那邊雙手奉上另一件,像是在不停送給別人自己的心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