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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陳平安起身就要離開酒鋪,老人問道:“小子,黃粱酒還剩下小半壇,不喝掉再走?”

    陳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壇子,果真還剩下小半壇,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搖頭道:“拿走了,就忘不了憂,比尋常酒水還不如,暴殄天物,勸你別做這種蠢事。這酒,有點小門道的,其實他們夫婦現(xiàn)在就請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費了,越晚喝越好,只不過世事難求最好二字,得過且過吧,是個好就成了�!�

    陳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問道:“不是叫忘憂酒嗎,為什么掌柜的經(jīng)常說成黃粱酒?”

    名叫許甲的少年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見鬼的表情,“你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嗎?”

    陳平安愈發(fā)奇怪,“難道不是倒懸山?”

    許甲咧嘴道:“那你總該聽說過黃粱福地吧?”

    陳平安仍是搖頭。

    老人幫陳平安解了圍,“你不知道也正常,這塊福地與你家鄉(xiāng)的驪珠小洞天,是一樣的境遇,毀了�!�

    許甲趕緊丟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來讓我來說,小姐說我講這一段的時候特別帥氣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閨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說胡話,你覺得哪個可能性大一點?”

    “小姐好著呢!”

    許甲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正色道:“如今這黃粱福地,就只剩下一點廢墟遺址,早年黃粱福地最風(fēng)光的時候,世間失意人都要去一趟,很熱鬧的,美人美景,美酒美夢,這塊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證合乎心意,這才是最難得的地方,還能映照出一個人的道心,許多勉強躋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當初僥幸破境,其實用了諸多百家秘法和旁門左道,所以就要專程跑一趟這倒懸山鋪子,先剝離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壇忘憂酒,真心流露,借此機會,一覽無余,或者抽絲剝繭,或者查漏補缺……”

    許甲正說得抑揚頓挫,老人不耐煩道:“打住打住!一本老黃歷翻來翻去的,也不怕給你翻爛了�?傊�,現(xiàn)在一座黃粱福地,就只有咱們店鋪這么點大地方了�!�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實在無法將一座福地與一間店鋪掛鉤。

    在寶瓶洲其實也有一塊福地,清潭福地,被一洲道統(tǒng)神誥宗掌握。

    據(jù)說桐葉洲的玉圭宗姜氏,也掌管著一座云窟福地。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問道:“老先生,昨天我沒有撒酒瘋吧?還有那對夫婦人呢?”

    老人反問道:“不記得了?”

    陳平安搖頭。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記得了,我一個外人為什么要記得?”

    陳平安無法反駁,默默喝酒。

    還是喝不出好壞。

    就是覺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墻壁,對陳平安說道:“瞧見那堵墻壁沒有,能坐下來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邊題詩一首,或是寫上幾句話都行。”

    許甲老氣橫秋道:“喝過了酒,一種是醉死拉倒,后半輩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為止都沒能醒酒,一種是徹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輩子還沒過完,就把好幾輩子的滋味嘗過了。這兩種人寫出來的東西,我覺得都會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試一試?”

    老人氣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齒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個人,成天想著學(xué)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許甲理直氣壯道:“小姐那么喜歡阿良,我不學(xué)他學(xué)誰?”

    老人感慨道:“學(xué)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見了那么多醉鬼,聽了那么多醉話,這點道理都想不通?”

    許甲嘿嘿笑道:“我學(xué)阿良,可沒學(xué)你�!�

    老人丟了一只酒杯過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許甲輕輕接過酒杯,高高拋還給老頭子后,很快小跑著給陳平安拿來一支筆,“留點念想在上頭�!�

    陳平安放下酒碗,無奈道:“我寫的字,很不行啊。”

    許甲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說了,便是那些享譽天下的書法大家,不一樣被同行說成是石壓蛤蟆,死蛇掛枝,武將繡花,老婦披甲?”

    少年低聲道:“我跟你說實話,上邊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個個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過去瞧瞧�!�

    陳平安暫時還是沒有接過毛筆,但是起身走向墻壁,遠觀只是白墻一堵,沒有任何墨寶,可等到走近白墻,才發(fā)現(xiàn)上邊寫滿了詩詞、章句和警語。

    琳瑯滿目。

    有人的墨寶,鶴立雞群,是一篇草書詩詞,占地極大。

    恰似花團錦簇,群芳爭艷,唯有一位絕代佳人,占盡了風(fēng)光。

    也有格格不入的筆跡,最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連陳平安都覺得不堪入目,內(nèi)容更是讓人無言以對,“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癡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關(guān)鍵是文字末尾,還鬼畫符了一個笑臉外加大拇指。

    不用懷疑,肯定是阿良的親筆手書,一般人根本沒這臉皮寫下這些字。

    陳平安忍住笑,轉(zhuǎn)頭問道:“老先生,這也留著?”

    一旁幫忙提筆的少年病懨懨道:“一來阿良死不要臉,說擦掉一個字,就當他還清了一壇酒,二來我家小姐特別喜歡這段話,覺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小姐還專門用一壇黃粱酒,跟一位家的祖師爺,換了一篇脂粉,就是專門寫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來著?

    老頭子冷笑道:“纏綿悱惻。”

    許甲點頭道:“對,其實小姐當時還暗示那位家的祖師爺,寫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來估計是那人實在下不去筆,便寫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開心,這趟離家出走,她自己說是私奔啦,一件事情就是找這個祖師爺?shù)穆闊�,嫌他文章寫得差了,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一定要當面吐他一臉唾沫星子�!�

    陳平安的視線在高墻上巡視四方,最后低下頭,在一個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還是阿良寫的,但是并不扎眼。

    小,江湖沒什么好的,也就酒還行。

    阿良最后將“小”之后的某個字,涂抹成墨塊。

    陳平安問道:“寫什么都可以嗎?”

    許甲遞過去筆,點頭道:“都行,只要是寫在空白處,寫什么都成�!�

    少年伙計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別寫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氣了,哪怕是阿良這么臭不要臉的內(nèi)容,都好過到此一游�!�

    陳平安接過筆,突然轉(zhuǎn)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這才重返墻壁,半蹲著提筆在那個“小”字之后、墨塊之上的地方,寫下了一個小小的齊字。

    小齊,江湖沒什么好的,也就酒還行。

    老頭子打趣道:“字其實沒啥靈氣,就是講規(guī)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邊,就顯得好了。你這叫作弊,不行,再在別處隨便寫點。”

    陳平安點點頭,便開始挑選空白的地方,可是墻壁正中地帶,結(jié)構(gòu)緊密,實在想要見縫插針,其實也行,可總覺得會是對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間落筆的人,大多字寫得極好,極有韻味,陳平安實在不敢在這邊落筆,便盡量往兩側(cè)和高處或是低處望去,許甲出聲提醒,伸手指了兩個地方,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個最高處的右側(cè),一個最底下的左側(cè)。

    陳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邊,深呼吸一口氣,寫下了三個字。

    寫字之前,想起了敬劍閣的那么多劍仙和仙劍。

    所以他筆下三字,是劍氣長。

    許甲看著那三個字,中規(guī)中矩,實在沒勁,少年輕輕搖頭,不以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讀書不多的�!�

    老頭子難得附和店伙計,點頭笑道:“還有就是酒沒喝夠的。喂,姓陳的大驪少年,莫要著急,先喝個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寫點心里話,沒你想得那么難。請你們喝的三壇酒,就能寫三句話,還有最后一次機會。”

    陳平安卻已經(jīng)將毛筆遞還給許甲,對老人笑道:“不寫了。”

    老人無所謂,仙人醉酒留墨寶,本就是討個彩頭的小事,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寫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劍仙,老掌柜當然也就不會強人所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老先生,這半壇酒能先余著嗎?我想去一趟劍氣長城,回來之后再喝,可以嗎?”

    許甲使勁搖頭,“咱們酒鋪可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一壇黃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氣喝掉,沒有出了大門再來喝一趟的理由�!�

    老人思考片刻,點頭道:“這次可以�!�

    許甲急眼道:“這是為何?”

    老人將鳥籠放在手邊,趴在柜臺上,微笑道:“我喜歡‘余著’這個說法,吉利,喜慶�!�

    在陳平安一步跨出酒鋪門檻后,竟是一個踉蹌,站定后回頭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鋪,空蕩蕩的。

    不知所蹤的那座酒鋪內(nèi),老頭子打開鳥籠,長有金色鳥喙的小黃雀飛出籠子,只是不等它靠近那堵墻壁的文字,熟門熟路地查探一人武運的長短,它就飛快躲回了鳥籠,看得許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嘆息了口氣,“罷了,一個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這份姻緣的苗頭又如何,短短百年,查與不查,無所謂了。”

    許甲狠狠瞪了眼寫在最高處的一行字,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從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她是第二個橫著寫字的家伙,而且事后嚇得小黃雀胡亂撲騰,最后半天沒緩過來,跟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許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運鼎盛,氣勢太嚇人!”

    老人眼神寵溺,慈祥望著那只可憐兮兮的小黃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間有奇雀一對,可啄文運叼武運。

    相傳雄雀被道家一脈掌教陸沉捕獲,雌雀為雜家祖師爺飼養(yǎng)。

    ————

    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小巷之中。

    雖然這頓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過了酒走出了鋪子,陳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著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釀,一邊喝酒一邊嘀嘀咕咕。

    寧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歡你了。

    否則當初在驪珠洞天,說好了要把劍鞘送你的,這次怎么可能假裝忘記這一茬?

    陳平安你真是一個倒霉蛋啊,寧姑娘這哪里是喜歡不喜歡,而是討厭不討厭你的事情了。

    想到這里,少年苦中作樂,有些欣慰,這趟江湖總算沒白走,自己是長了好些心眼的。

    但是他還是決定要親自去一趟劍氣長城。

    他不斷告訴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劍氣長城墻頭上的大字。

    大不了“無意間”跟某位姑娘在某地某時偶遇后,大大方方笑著與她打聲招呼,只是在開場白“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間,陳平安有些吃不準哪個更合適一些。

    陳平安想得很用心。

    以至于一點都沒有察覺自己身后,跟著一個快要氣死了的姑娘。

    她身穿一襲墨綠長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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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四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

    在她忍不住要踹陳平安一腳的時候。

    陳平安竟然憑空消失了。

    好像被誰一把扯住,拽入了別處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視野和心頭都是,然后她充滿了憤怒。

    在她不管不顧就要出劍,試圖遵循足跡、去破開天地間隙的瞬間,她突然有些臉紅,好像聽到了話語聲,她哦了一聲,對著陳平安消失的地方,冷哼一聲。

    然后她一路飛掠向孤峰山腳的廣場。

    又他娘的見著了這個不講規(guī)矩的家伙,小道童都快氣炸了,狠狠摔了手中書籍,從蒲團上跳起,大罵道:“小丫頭片子,你真當?shù)箲疑绞悄慵以鹤影。浚∠雭砭蛠�,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劍氣長城的劍仙,一輩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內(nèi)就兩次!”

    抱劍漢子打了個哈欠,“你有本事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憐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那位英氣少女面無表情地走入鏡面大門,身體微微后仰,轉(zhuǎn)頭道:“你可憐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總覺得小姑娘的這句話,說得好沒道理,又好像有點道理。

    抱劍漢子在拴馬樁那邊捧腹大笑。

    ————

    同樣是倒懸山酒鋪門口,陳平安離開鋪子后是一條僻靜小巷。

    劉幽州卻是在一棵庭院高墻外的古槐樹下,蹲在那邊百無聊賴地數(shù)螞蟻。

    地仙老嫗便安安靜靜守候在一旁,不打攪自家少爺?shù)陌l(fā)呆。

    天邊泛起魚肚白,眼神明亮的劉幽州站起身,轉(zhuǎn)頭對好似老嫗邀功獻寶說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懸山長大的螞蟻,跟市井坊間的螞蟻也沒啥兩樣嘛�!�

    老嫗習(xí)慣了少年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劉幽州瞥了眼老槐樹,興致不高,“不買了不買了,太貴了,我還是心疼自己攢了那么多年的壓歲錢�!�

    老嫗松了口氣,她還真怕少爺一時沖動,砸鍋賣鐵買下一壇忘憂酒,中五境的練氣士喝此黃粱酒,意義不大,皚皚洲劉氏再有錢,也不該如此揮霍,到時候少爺是注定不會挨罰的,說不定家主和老祖宗們還要咬著牙擠出笑臉,夸獎一句你這孩子不愧是劉氏子弟,有大將風(fēng)度,花錢眨眼那還是未來劉氏家主該有的樣子嗎?

    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訓(xùn)斥幾句。

    她倒不是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著少年更好,那么多壓歲錢,買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壇酒慪氣?

    劉幽州開始返回打道回府,冷不丁問道:“柳婆婆,你說柳姨有沒有從最北邊的冰原回來?”

    當少年提及“柳姨”的時候,老嫗褶皺滄桑的臉龐,立即洋溢起驕傲的光彩,“應(yīng)該回了,運氣好的話,這個死妮子也許已經(jīng)躋身武道第九境。少爺,按照約定,到時候就可以讓她帶你去北邊冰原游歷,斬殺大妖。”

    劉幽州到底還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語有些孩子氣,“那么快到第九境做什么,我爹說柳姨的武道最強第八境,意義之重大,不比尋常的弱十止境宗師差了。我爹就當面勸過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隨隨便便破境。”

    老嫗輕聲笑道:“家主當然是好心,可萬事莫走極端,若是能夠順利破境而強壓境界,對于純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當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夠勉強躋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樣�!�

    劉幽州對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興趣,反而想著最不打緊的,嘆氣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著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里去了,還喜歡問我有沒有遇上好男人,我一個大老爺們,怎么回答她?可我爹給她介紹了那么多皚皚洲的年輕俊彥,也沒見柳姨對誰心動,真是頭疼。”

    劉幽州的想法實在羚羊掛角,又問了讓老嫗覺得好笑的問題,“如果有一天妖族大軍淹沒了劍氣長城,倒懸山咋辦?樹底下那窩螞蟻,爬得那么慢,到時候搬家會來不及吧?”

    老嫗神色和藹,溫聲道:“少爺,劍氣長城屹立不倒,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場大戰(zhàn),這么多年來,那幫茹毛飲血的畜生,在城墻下都撂下多少具尸體了,不一樣次次無功而返?一些個戰(zhàn)力驚人的大妖,它們最多只是在城頭上待一會兒,最后都會被一些個老劍仙們攆下去�!�

    劉幽州哦了一聲,結(jié)果又跳回自己的想法當中,不可自拔,憂心忡忡道:“咱們家那座猿蹂府比螞蟻窩還不如,是沒辦法挪走搬家的,好在皚皚洲離著倒懸山最遠,唉,婆娑洲就有點慘了,到時候一定會硝煙萬里吧,不知道醇儒陳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瀾,將瞞天過海的妖族阻擋在陸地之外。”

    老嫗被少爺?shù)蔫饺藨n天給逗樂,忍俊不禁道:“對啊,咱們皚皚洲跟這座倒懸山,不但隔著一個南婆娑洲,還隔著一個八洲版圖加在一起都不如它的中土神洲,少爺擔心什么�!�

    劉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擔憂皚皚洲的安危,只是覺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里有點不舒服,婆娑洲好歹還有那位亞圣弟子第一人坐鎮(zhèn),可是我們逛過的東南桐葉洲,還有馬上要去游歷的扶搖洲,好像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厲害家伙啊�!�

    老嫗還是笑,“少爺,不能把所有人都拿來跟你爹作比較啊,一位練氣士,不如咱們家主,就是不厲害啦?可沒有這樣的說法�!�

    皚皚洲最有錢的人,跟皚皚洲最強大的練氣士,是同一個人。

    劉幽州的父親。

    這個男人,比劉氏家族歷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為更高,戰(zhàn)力更強。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民風(fēng)彪悍、仙師好戰(zhàn)的皚皚洲,從來沒有人能夠成功驗證這個男人的最終實力。

    這個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膾炙人口的名言:能夠用仙兵和半仙兵解決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腳了吧?

    劉幽州似乎對他爹頗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么好的�!�

    老嫗打死也不敢置喙這位家主的好與壞。

    家主脾氣好是一回事,當奴作婢的人如果不懂規(guī)矩,又是一回事。

    劉家死死掌握住那條雪花錢玉礦山脈,樹大招風(fēng),每年死在嘴巴上的下人,很多,暴斃的劉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劉幽州此刻身穿明黃色竹衣“清涼”,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頭好的法寶,被譽為小洞天。

    而另外一件被皚皚洲劉氏湊成對的竹衣“避暑”,則有小福地的美譽。

    劉幽州喜歡換著穿它們。

    穿著舒服,還不招搖過市,否則那些道家符箓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類的,太扎眼了,這不明擺著跟人說我有錢嗎?

    我有錢,但是我不喜歡說啊。

    再說了,其實我劉幽州也沒不算真有錢,這不昨夜一壇忘憂酒都不舍得買嗎?

    劉幽州嘆了口氣,“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劍氣長城��?”

    老嫗語氣堅定,“家主吩咐過,絕對不許去。”

    劉幽州問了一個很直指人心的問題,“劍氣長城歸根結(jié)底,還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們這邊關(guān)系其實沒想象中那么好,倒懸山的齷齪事多了去,他們跟妖族打生打死了這么久,難道就沒有人一怒之下,干脆就反出劍氣長城,投靠妖族?”

    老嫗想了想,“劍氣長城有那些老劍仙和三教高人盯著,應(yīng)該出不了大的亂子,但是這類人,肯定會有的,想來是劍氣長城不愿意宣揚家丑。少爺,其實你不用太在乎那邊的形勢,按照猿蹂府的諜報顯示,這一代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資質(zhì)尤其好,而且不是幾個人,是雨后春筍一般,一起冒尖,幾乎能夠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撥劍仙,那一輩人,可真是厲害,壓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釁劍氣長城,許多妖族終其一生,都沒能見到過那堵城墻。所以啊,我看未來幾百年,倒懸山都會是生意興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傷感,喃喃道:“可是我們劉家掙錢的大頭,就是發(fā)死人財啊�!�

    老嫗想要提醒少爺在倒懸山要慎言,可看著少年神色失落的側(cè)臉,有些于心不忍。

    一位猿蹂府管事出現(xiàn)在兩人前方,路邊停著兩輛馬車,老管事輕聲道:“少爺,府上有貴客登門。”

    劉幽州點點頭,登上一輛馬車。

    到了猿蹂府,劉幽州看到一個斯文男人和一位高大女子,滿身書卷氣的中年男人站著欣賞一幅掛畫,女子坐在那邊喝茶。

    男子似乎是一位書畫行家,贊嘆道:“不曾想這幅《老蓮佝僂圖》才是真跡,不愧是力量氣局,卓爾磊落,僅就畫蓮而言,五百年間無此筆墨者�!�

    在來的路上,管事小心起見,都沒有跟劉幽州說到底是誰,直到跨過猿蹂府大門門檻,才小聲告訴劉幽州,是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皇帝與國師聯(lián)袂蒞臨府邸。

    劉幽州作揖行禮,“劉幽州見過陛下和國師�!�

    那男子轉(zhuǎn)過頭,對少年笑道:“這次寡人是借著國師需要借助小雷澤淬劍的機會,才能夠忙里偷閑,來這倒懸山透口氣,本來不愿叨擾猿蹂府,只是聽說劉公子剛好也在倒懸山,便想著如何都要來此討要一杯茶水了。”

    劉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氣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并了某個舊王朝的大半版圖,新的大端如今百廢待興,照理說不該皇帝和國師都離開廟堂。

    只是這些機密內(nèi)幕,暫時不是劉幽州能夠去揣測的,至于為何大端皇帝如此賣猿蹂府面子,劉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能夠打爛一個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一場牽扯到無數(shù)勢力的滅國之戰(zhàn),持續(xù)了將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謝氏,皚皚洲的劉氏,或者說他爹的錢袋子,出力極大。

    劉幽州直腰起身后,又對那位大端女子國師作揖道:“小子仰慕國師已久�!�

    其實劉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后恩人之一,作為未來家主的劉幽州,不用如此放低身價。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絲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顏。

    這話算是好話嗎?

    高大女子笑問道:“可曾去過劍氣長城?”

    劉幽州甚至連落座都沒有,一直畢恭畢敬站著,搖頭道:“還不曾,家父不許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劍氣長城那邊砥礪武道,劉公子若是愿意,可以與我同行,不會有意外�!�

    老嫗與猿蹂府老管事視線交匯,都覺得有些棘手。

    倒不是覺得大端國師在吹牛,而是涉及到家主意愿,下人們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劉幽州已經(jīng)搖頭婉拒,“不好違背家父,還望國師見諒。”

    高大女子不以為意,點頭道:“我那弟子很快就需要離開劍氣長城和倒懸山,讓他去皚皚洲歷練也好,劉公子不介意的話,可以捎上他�!�

    劉幽州神色輕松一些,語氣也輕快許多,笑道:“樂意至極!”

    畢竟他一個少年,是在面對一位中土神洲第五人。

    像他爹,在皚皚洲早已無敵手,卻說自己在中土神洲最多是十人之中墊底。

    見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開口笑道:“離開倒懸山的具體時辰,回頭寡人會讓人第一時間通知猿蹂府。不用送,我們自己離開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

    或者準確說來,是一女一男。

    因為不管怎么看,都像高大女子才是大端皇帝,男子只像個跟班扈從。

    劉幽州這才落座,扯了扯竹衣清涼的領(lǐng)口,大汗淋漓,瞥了眼墻壁上那幅猿蹂府的鎮(zhèn)宅之寶,《老蓮佝僂圖》,對老管事吩咐道:“拿下來裝好,給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臉為難。

    劉幽州燦爛一笑,“聽我的�!�

    老管事默默點頭,聽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著那幅古畫離開正廳后,望著突兀的空白墻壁,笑問道:“柳婆婆,你覺得掛那幅少年泛舟圖,好不好?”

    老嫗滿臉惶恐,正要勸說少年千萬別意氣用事。

    劉幽州已經(jīng)自顧自笑道:“不掛在這里,回到了家里,我掛自己書房!走走走,為表誠意,我要自己作畫一幅!柳婆婆,趕緊讓下人筆墨伺候!”

    老嫗?zāi)樕嫖丁?br />
    猿蹂府的四位侍女生得楚楚動人,其中兩位還是洞府境的練氣士,當她們滿懷期待地看著傳說中的少主,耗盡力氣畫完那幅畫后,侍女們就愈發(fā)楚楚動人了,費了好的勁,才忍住沒笑出聲。

    劉幽州頗為自得,雖然難看是難看了點,可誠意十足。

    劉幽州的畫,跟店鋪里墻壁上某人的字,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劉幽州當時沒舍得花錢買一壇黃粱酒,否則見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說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見恨晚了。

    ————

    天地間有一堵城墻,刻有十八個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陳,董,猛。

    在那場雙方各自派遣十三位巔峰高手的賭戰(zhàn)之后,妖族毀約,不但沒有交出劍修遺留在長城以南的所有殘劍,反而惱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勢,只是攻勢比起賭戰(zhàn)之前的那種孤注一擲,以命換命,此次斷斷續(xù)續(xù)的三次攻城戰(zhàn),力度都要略遜一籌,據(jù)說是妖族內(nèi)部有諸多大妖,不愿附和攻城,所以使得妖族氣焰不高。

    劍氣長城最早是如何,如今還是如何,只不過是多了十八個字而已。

    源于這堵長城,曾是三教圣人聯(lián)手打造的一座關(guān)隘大陣,除非被一鼓作氣徹底摧毀,否則很快就會恢復(fù)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堅固的山岳,早就被夷為平地。面對一位位巔峰大妖放開手腳的迅猛攻勢,以及歷代劍仙在城頭上的凌厲出劍,激蕩天地的無匹劍氣四處傾瀉,難免也會摧破墻體。

    駐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軍,數(shù)量之多,如蟻攢簇,近期已經(jīng)停下攻勢一月有余。

    劍氣長城迎來了難得的安寧。

    城頭僅是那條走馬道,就寬達十里路。

    有一位不知歲數(shù)的老人就在城頭上結(jié)茅而居,老人的子孫早已在劍氣長城的北方城池之中,開枝散葉,成為最大幾個家族之一,但是老人從未下過城頭,年復(fù)一年,就在這里守著,老人脾氣古怪,也從不許家族子孫來見他,倒是對一些別姓的孩子,偶爾有些笑臉。

    劍仙,大劍仙。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而在劍氣長城,大劍仙,老劍仙,一字之差,一樣懸殊很大。

    因為一名劍修,想要在劍氣長城活得長久,不靠姓氏,只能靠戰(zhàn)力。

    這位老人作為劍氣長城最年長的一輩人,經(jīng)歷過太多的風(fēng)雨,也肯定有過太多的遺憾,最近一次的遺憾,可能在老人漫長人生當中,都算大的,老人遺憾自己礙于規(guī)矩,未能出戰(zhàn),才害得那么一對神仙眷侶的晚輩,死得那么不光彩。

    他們兩人,是老人從小看著長大的,一年一年長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長為最后的大劍仙。

    老人覺得看著這樣的年輕人,才能讓人生覺得有點盼頭。

    會讓老人覺得世風(fēng)沒有日下,年輕人還是有很好的。

    老人今夜獨自盤腿坐在城頭上,他本命飛劍之外的佩劍,已經(jīng)斷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便干脆不用了。

    劍氣長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們,實在太熟悉這個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加上老人脾氣又怪,其實早就不愛跟老人打交道。

    前些年,倒是有個不知來歷背景的外鄉(xiāng)少年,死皮賴臉在老人茅屋后邊,又搭建了一座小茅屋。

    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著老人和自己的茅屋,否則都不會出手。

    其實也沒有人苛責(zé)外鄉(xiāng)少年,畢竟一個四境的純粹武夫,能夠待在城頭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顴骨突出滄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這座城頭上,而是在倒懸山那邊的浩然天下,恐怕誰看到這位弱不禁風(fēng)的瘦小老人,都不會相信,老人會被某個吊兒郎當卻刻下一個猛字的家伙,昵稱為“老大劍仙”。

    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出現(xiàn)在老人身后,老人沒有轉(zhuǎn)頭,沙啞道:“你們剩下的光陰不多了,還需要我做什么嗎?只管說,不涉及兩座天下的走向,只是你們的私事,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說了,我當初強行收斂你們的殘余魂魄,本就已經(jīng)壞了規(guī)矩,那兩個老家伙不也一樣睜只眼閉只眼�!�

    男子輕輕握住婦人的手,搖頭道:“已經(jīng)很好了。”

    婦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擠出一絲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嗯,好事,總好過找了個不成材的,說吧,是送給那小子一把仙兵,還是讓我親自教他劍術(shù)?”

    婦人猶豫道:“可能要更難一些。”

    消瘦老人轉(zhuǎn)過頭,“怎么說?”

    男人無奈道:“那孩子的長生橋被人打斷了�!�

    老人皺了皺眉頭,“毀人長生橋,天底下就數(shù)咱們劍修最擅長,可要重建長生橋,可比登天還難,而且別人幫著搭建起來的長生橋,如果我沒有記錯,歷史上就沒一個能躋身上五境的厲害劍修,畢竟修道就已經(jīng)是逆天而行,斷橋之后修橋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記恨,極有可能會被盯著不放的,你們真考慮好了?不怕適得其反?”

    說到這里,老人微微笑道:“畢竟別人登天不易,我不難�!�

    婦人有些猶豫不決,她在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爭執(zhí)的,男人覺得順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為站在山巔看過大道風(fēng)光的劍修,知道武道山頭要矮他們練氣士一頭,既是事實,也有淵源和根據(jù),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這條斷頭路,走到最高處的可能性會更小,實在是太小了,而且何謂斷頭路?練氣士又何謂長生橋?

    到時候他們的女兒怎么辦?

    男人對她笑道:“不如就這樣吧?讓那個小子自己闖去,最后他能走到哪里,都隨他了�!�

    婦人還是有些放不下,問道:“不然幫他跟陳爺爺求一把仙兵,就當是咱們閨女的嫁妝了?”

    劍氣長城這邊,無論老幼,都習(xí)慣性喊老人陳爺爺,只有兩人例外。

    當然戴斗笠挎刀離開此地的某人,曾經(jīng)也是例外。

    男人氣呼呼道:“且不說他這輩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驁難馴的仙兵,只說他陳平安身為一個男人,哪里需要這種施舍而來的機緣……”

    婦人打斷男人的大道理,“還只是個少年呢�!�

    男人無言以對。

    老人雖然對這對年輕夫婦很喜歡,可是也不愛聽他們的雞毛蒜皮。

    只是聽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轉(zhuǎn)頭問道:“少年也姓陳?”

    婦人笑道:“你說巧不巧,他在喝過黃粱酒后,在墻壁上隨心所欲寫下的文字,就是劍氣長�!�

    老人笑望向這對夫婦。

    男人趕緊擺手道:“絕無謀劃,自然而然�!�

    婦人也是使勁點頭,神色坦然。

    唯恐這位受人敬仰的老劍仙,誤以為是他們在算計他。

    老人一怒。

    后果……不堪設(shè)想!

    老人隨隨便便伸出一手。

    便從浩然天下的倒懸山,將一位少年抓到了這座天下的城頭。

    劍氣與劍意鋪天蓋地,無處不在,如海水洶涌倒灌他的氣府。

    幾乎窒息。

    如一條原本在溪澗優(yōu)哉游哉的小魚,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謂的岸上,還是那種日頭曝曬、干裂的泥地,隨便掙扎蹦跳一下,就會使得一身僅剩的水氣,變得點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懸停城頭空中、滿臉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隨手一揮,將那少年送回倒懸山原地,對一頭霧水的夫婦二人笑道:“這樣不也挺好�!�

    ————

    陳平安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身形。

    如今藏在劍匣內(nèi)的那張符箓,寄居著那位在彩衣國被陳平安降服的枯骨女鬼,這一趟“遠游”,陳平安很遭罪,其實她更慘,差點徹底煙消云散,所幸時間短暫,而且劍匣這座天然“槐宅”之內(nèi),陰氣濃郁,抵擋住了絕大部分劍氣。

    當時懸在空中的陳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對夫婦,以及驚鴻一瞥的長城城頭。

    孤峰山腳廣場那邊,一位腰懸雙劍的少女,走出鏡面后,她想了想,略微放緩腳步,不過還是面無表情,勉強算是對那個呆若木雞的小道童,主動打了招呼:“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點點。其實還是不熟�!�

    小道童吶吶道:“如此無法無天,你們劍氣長城不管管?”

    抱劍漢子仰頭望向只有一輪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語道:“為了你們,我們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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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必須要表揚一下大家,劍來這本書的訂閱很奇怪,高定21500,均訂20000,但是24小時訂閱是20500。感謝你們對劍來的喜愛。)

    陳平安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懸山什么方位,四處并無大樹高枝,可以讓他居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門和高墻,陳平安哪里敢隨便去人家墻頭站著,可大清早的,行人稀疏,知曉東寶瓶洲雅言的更是一個也無,若是平時,想到自己一夜未歸,鸛雀客棧的金粟一定會著急,說不定還會驚動正在捉放渡卸貨的桂花島,陳平安難免會有些焦慮,可是今天散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陳平安其實覺得就這么慢慢走著,隨緣,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

    一個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煩別人,偶爾有個一兩次,不用太愧疚。

    然后走著走著,陳平安就看到了她。

    寧姚站在街道那一頭,緩緩走向陳平安。

    她一襲墨綠色長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跟他當初在驪珠洞天給她買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陳平安小跑向前,來到寧姚身前,脫口而出道:“這么巧啊�!�

    寧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著臉,不說話。

    陳平安輕聲道:“本來想著這兩天逛完倒懸山,多看一些鋪子,才最后決定要不要去靈芝齋買下幾樣?xùn)|西,到時候就連同阮師傅鑄造的那把劍一起送給你�!�

    寧姚沒好氣道:“靈芝齋能有什么好東西,最多也就那把如意靈芝,和一只養(yǎng)劍葫,還湊合,可我又用不著,再說了靈芝齋不會賣,你也買不起�!�

    陳平安哦了一聲,撓撓頭,有些遺憾。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拗著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說了一句,像是在解釋,“沒其它意思,你別多想。”

    陳平安笑道:“不會多想。我現(xiàn)在腦子里一團漿糊,想什么都頭疼�!�

    寧姚問道:“見著我,頭疼不疼?”

    陳平安趕緊道:“好多了�!�

    寧姚問道:“你住哪里?就這么瞎逛蕩,怎么,想著路見不平,英雄救美?”

    陳平安嘆氣道:“昨夜喝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結(jié)果一出鋪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兩人隨意走在街上,寧姚問:“你怎么喝得起忘憂酒?”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有一對夫婦請我喝的,有點奇怪,我剛才給人抓去了劍氣長城,明明在城頭上看到了他們倆,可是昨夜他們卻說第一次逛敬劍閣,但是說起好些前輩劍仙,如數(shù)家珍,難道倒懸山的人,去劍氣長城很容易,反過來,就很難?不過這件事奇怪歸奇怪,我還是想得那對夫婦是好人,請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回請他們�!�

    寧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兩人走在一條幽靜巷弄,兩側(cè)高墻爬滿了藤蘿,寧姚一直沉默。

    陳平安問道:“寧姑娘,當時你走得急,我都忘了問你,你是不是討厭我�!�

    寧姚干脆利落道:“沒有。”

    陳平安停下腳步,下意識去抓酒葫蘆,但是很快松開手,直直望向?qū)幰�,“寧姑娘,那你喜不喜歡我?”

    寧姚默不作聲。

    陳平安學(xué)她當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動作,伸出兩根手指,只露出些許間隙,“這么點喜歡,有沒有?”

    寧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你為什么喜歡我?”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去,摘下養(yǎng)劍葫,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這才笑容燦爛道:“這可就有的說了,我慢慢說給你聽,不管如何,寧姑娘,你一定要聽我說完,哪怕再生氣也不要打斷我,我怕一個打斷,我這輩子就再也不敢說了。寧姑娘,你長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驪珠洞天就沒有看到比你更好看的人,后來在泥瓶巷養(yǎng)傷,還沒嫌棄我家破。你還教了我認字,是因為你幫我解釋了撼山拳譜,我才開始練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這倒懸山。

    在廊橋那邊,你借給我了壓裙刀,然后我們并肩作戰(zhàn),一起揍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我們都差點死了,但是我們最后都沒有死,多好。在神仙墳,我還差點打死那個馬苦玄。我們一起去了西邊大山,去幫忙婆娑洲的陳氏女子找那棵楷樹。后來你有一次生氣,不要我?guī)兔�,一定要自己煎藥,糊焦糊焦的,我覺得你很可愛。你曾經(jīng)說過一句大道不該如此小,我當時不明白,這次出門遠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勸我不要當爛好人和善財童子的時候,我其實很開心。你當時離開驪珠洞天,已經(jīng)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遠,還愿意御劍返回,跟我告別,你走了以后,我當時一個人吃著小時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蘆,也沒啥滋味了。齊先生走了,我?guī)е毱克麄內(nèi)ゴ笏�,看到好看的山,就會想起寧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會想到寧姑娘的眼睛,在游歷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會想到寧姑娘,然后她們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后,陳平安便開始喉嚨發(fā)澀,滿臉漲紅,只覺得手里的那只養(yǎng)劍葫,有幾萬斤重。

    但是陳平安不后悔自己說了這么多。

    陳平安顫聲道:“寧姑娘,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歡我,沒有關(guān)系的�!�

    寧姚背靠墻壁,那些藤蘿依然不如她動人。

    她問道:“是不是我不喜歡你,你就要去喜歡別的姑娘?比如……”

    她想了想,“阮秀?”

    陳平安望著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喜歡一個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歡自己,是這么既傷心又覺得不用太傷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歡別的姑娘,就再也見不到你,那我這輩子就不喜歡別人了。我在一千里一萬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萬一千萬拳,還是只會喜歡你�!�

    寧姚翻了個白眼,“我有那么不講理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

    然后寧姚斬釘截鐵道:“對,我就是這么不講理!”

    她驀然笑了起來,充滿了稚氣的得意,當她一笑起來,便愈發(fā)眉眼如畫,生動活潑,她雙手環(huán)胸,“誰讓有個傻子喜歡我呢?”

    然后,她向前走出兩步,一把抱住了那個大驪少年,喃喃道:“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比你喜歡我少一點點!”

    第一次重逢,其實她想跟他說。

    我不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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