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只可惜他在家里地位最低,說話最不管用。
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來順受的性子,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這次婦人聽說這個什么獅子峰的當(dāng)家人,跟自家男人那個窩囊?guī)煾赣行╆P(guān)系,男人保證到了這邊,一家三口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顛沛流離跨洲過海的婦人,這才少罵了楊老頭幾句,覺得李二給他當(dāng)了那么多年徒弟,總算有丁點(diǎn)兒用處,不然她下次回鄉(xiāng)見著了楊老不死,非要天天堵在藥鋪后院門口,罵得那個老東西每天不用洗臉。
婦人走著走著,沒來由想起了無人照顧、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寶貝兒子,便來了氣,擰了一下身邊女兒的胳膊,“那個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么就不好了,你就沒有想過嫁了他,咱們就不用在這啥獅子峰看人臉色了,讓那姓司徒的,先八抬大轎娶你進(jìn)門,然后咱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進(jìn)他們家,再趕緊把李槐帶過來,一家四口,就算團(tuán)圓了�!�
李柳笑了笑,眉眼彎彎,似乎在認(rèn)錯求饒,又像是在撒嬌。
婦人最受不得女兒這副模樣,便消了氣,又?jǐn)Q了一下李柳的胳膊,只是這次下手的力道便輕了,“你個沒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
說到這里,善變的婦人又開心笑了,伸手輕輕捏了一下女兒的臉頰,“臭丫頭的模樣,是真隨我,瞅瞅,這小臉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來了。”
背著個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著。
可是婦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個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離開小鎮(zhèn),該有多好,已經(jīng)沒人吵架吵得過我了。”
這一路北行,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婦人只覺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藝,而無半點(diǎn)施展之處,實在是可惜。
李柳的嬌俏模樣,不一定隨她娘親。
可是李槐的窩里橫,肯定是隨他娘親。
獅子峰山頂,山主陪著一位富家翁模樣的老人,后者油光滿面,如果不是出現(xiàn)在這里,不是有一位地仙修士恭敬作陪,多半會被誤認(rèn)為是山下市井的某個小店鋪掌柜,或是那種魚肉鄉(xiāng)里的鄉(xiāng)紳老爺。
體態(tài)臃腫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綠繩子,嘖嘖道:“楊老先生真是心胸開闊啊,換成是我,這種碎嘴婆娘,早投胎個千八百回了�!�
這位富家翁旁邊的老者,則仙風(fēng)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聽聞這位客人的調(diào)侃,并未搭話,只是禮節(jié)性微笑。
胖老人笑瞇瞇問道:“不說那廢物金丹,只說像你這樣的地仙,驪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來多少個?如今你我是盟友,這點(diǎn)小事,不至于藏藏掖掖吧?”
老仙師微微躬身,歉意道:“曹大劍仙,恕晚輩不能多言�!�
原來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約,前來擔(dān)任李柳護(hù)道人的婆娑洲劍仙曹曦。
曹曦又問道:“那李柳,為何遲遲不愿修行?這又是何故?”
身為獅子峰山主的老仙師無奈道:“劍仙可以自己問我家祖師�!�
曹曦愣了一下,“她竟然是你這一脈的祖師轉(zhuǎn)世?獅子峰傳承才幾年,你們?nèi)绾文軌驅(qū)ひ�?�?br />
老仙師猶豫了一下,似乎得到過授意,稍作權(quán)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僅僅是我家祖師而已。”
曹曦問了一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師笑而不言。
已是答案。
曹曦嘖嘖道:“撿到寶了。”
之后李二一家三人便在獅子峰住下,是獅子峰一位老管事接待,名義上是藥鋪楊老頭的遠(yuǎn)親,在獅子峰管著一些雜務(wù),他給了三人一處尋常住處,暫時沒有給婦人什么活計,只說需要等待幾天才有結(jié)果,獅子峰規(guī)矩森嚴(yán),不可打攪仙師修道,切莫隨意走動,若是惹出禍?zhǔn)�,他也無法擔(dān)待。
婦人總覺得這些話都是對她說的,所以很是忐忑。
她當(dāng)然不知道,那位獅子峰掌法長老,在離開屋舍后,趕緊抹了一把冷汗,山主給了他這樁苦差事,實在毛骨悚然。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位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過了沒幾天,婦人便待不住了,說想要在獅子峰旁邊的小鎮(zhèn)找點(diǎn)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錢,打算去開一家鋪子,之后某位獅子峰高人,“湊巧”發(fā)現(xiàn)李柳有修道的資質(zhì),李柳便獨(dú)自留在山上修行。
婦人是個見識短淺的,總覺得李柳嫁給有錢人才算福氣,其實不太高興,萬一真當(dāng)了修道的仙師,幾年幾十年見不著的,還怎么給李槐好處?
可最后婦人還是跟著李二去了小鎮(zhèn),租了屋子,四處逛蕩,尋找合適的鋪子,算是扎根下來。
李柳當(dāng)時在山腳將爹娘送別,等到兩人身影消逝在道路上,女子身后出現(xiàn)了獅子峰山主在內(nèi)的所有元嬰和金丹,一個個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帶領(lǐng)下,眾人齊聲道:“恭迎祖師回山�!�
李柳根本不予理會,不許眾人跟隨,獨(dú)自上山,到了獅子峰一處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
地仙也難破開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說對她沒有半點(diǎn)阻礙。
等她走出山洞的時候,腰間掛著一枚金黃色的獅子印章。
曹曦站在門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劍,抬起那條系有碧綠小繩的手臂,笑道:“在煉化一條江水作為本命飛劍之前,這把短劍隨我征戰(zhàn)三百年,之后劍氣不斷溫養(yǎng)積累,等你躋身中五境,就能夠隨意使用,可出十劍,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劍仙的全力一擊。若是等你到了金丹或是元嬰,將所有劍氣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劍修的一劍了�!�
李柳柔柔而笑,一抬手,短劍便馭入她手,隨意抽劍出鞘,向山外輕輕劈下。
一道劍氣長虹轟隆隆劈去,大有開天辟地之威勢,驚嚇得整座獅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躋身中五境的李柳,點(diǎn)點(diǎn)頭,“果然如此�!�
曹曦感慨道:“見了鬼了。”
曹曦難得想起那個不肖子孫,曹峻,如今混跡在大驪行伍之中。
唉,看看別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氣人。
————
真武山。
作為寶瓶洲兵家兩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游俠更多的風(fēng)雪廟,投軍入伍的兵家修士,極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來越多,有半數(shù)去往了北邊的大驪,其余半數(shù),順著各自機(jī)緣,選擇投身寶瓶洲中部一帶的各國。
略顯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熱鬧了起來。
馬苦玄那個登山?jīng)]幾年的跋扈新人,又鬧出了一樁天大風(fēng)波,他出手打死了一位觀海境修士,具體緣由,真武山并未公布,反正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那位七境老修士與馬苦玄素來就沒有交集,哪怕起了沖突,最多就是口舌之爭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
哪怕有兩位老祖幫著說話求情,最后馬苦玄還是被禁錮在后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內(nèi)不得離開。
神武殿供奉有真武山歷代祖師和十?dāng)?shù)尊無名氏神祇,據(jù)說歷史上有過一場牽連甚廣的宗門浩劫,危難之際,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傳秘術(shù),請出了在大殿享受數(shù)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殺敵,聲勢浩蕩,最終一口氣滅掉十?dāng)?shù)座仙家門第。
但是在神武殿禁足,絕對不是什么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會被拘押在此,最終活著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據(jù)說神武殿供奉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傳承已斷的上古齋戒日,會“清醒”過來,拷問、鞭撻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處仙氣繚繞的神仙宅邸,一位輩分極高的兵家老祖炸呼呼道:“如此處置馬苦玄,會不會太過嚴(yán)苛了點(diǎn)?!”
對面一人,容顏年輕且俊美,手指纖細(xì)白皙如女子,正在獨(dú)自打譜,面對這位師弟近乎無禮的質(zhì)問,這位男子無動于衷,竟是一句話也不愿意多說。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馬苦玄這小子,是我生平僅見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毀了他,我跟你沒完!”
男人剛剛捻起一顆棋子,聞言后默默放回棋盒,皺眉道:“宗字頭的門派,毀在某個驚艷天才手里的慘劇,其實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興宗門,一掃積弊頹勢,更多!”
男人搖頭道:“修行一事,首重?zé)o錯二字,否則因為一兩個人而壞了諸多祖輩規(guī)矩,獲得短暫的興盛氣象,只是空中閣樓。再說了,真武山如今運(yùn)轉(zhuǎn)自如,并沒有需要誰來拯救的地步。劉師弟,我勸你一句,你看重馬苦玄,哪怕愿意將一切法寶都交付于他,甚至還暗中幫他贏得那樁福緣,歸根結(jié)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會插手,因為這沒有壞我真武山規(guī)矩�!�
老人看著神色越來越冷峻的“年輕人”,原本氣勢洶洶的兵家老祖,便有些心虛了,冷哼道:“馬苦玄值得真武山為他壞一些規(guī)矩,風(fēng)雪廟有神仙臺魏晉,我們有誰?”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給這句話噎得不行,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男人似乎也覺得氣氛太過僵硬,總算露出一個笑臉,“行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更何況馬苦玄還不是你子孫,急什么。為了宗門大業(yè)?行了吧,你什么性子我還清楚?說來說去,還是想著讓馬苦玄日后去風(fēng)雪廟幫你報仇。”
那位以脾氣暴躁著稱于世的兵家老祖,坦誠道:“初衷的確如此,可是相處久了,我看馬苦玄越來越順眼,我家那幫不成材的子孫,一萬個都比不得馬苦玄�!�
男人破天荒附和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當(dāng)年確實就不該生下來,可說到底,還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褲襠里的鳥�!�
老人氣憤道:“你一個真武山宗主,說這種話,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聽說你最近褲腰帶又沒拴緊?找了個凡夫俗子的貌美侍妾?”
老人氣焰驟降,低聲道:“我是真心喜歡那女子,嬌憨可愛,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實在膩歪。”
男人無所謂道:“你喜歡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憤懣,“真武山現(xiàn)在的風(fēng)氣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極差,不過是一個馬苦玄,就讓他們雞飛狗跳,道心大亂,一個個背地里說著酸話怪話,比市井長舌婦還不如!”
男人擺擺手,“不是道心大亂,是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問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們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褲腰帶?”
老人翻了個白眼。
“放心,馬苦玄死不了。”
男人揮揮手,重新開始打譜。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師兄你也真是,早說這句話,我何必跟你磨嘰半天功夫!”
男人頭也不抬,“你褲腰帶松了。”
老人嘿嘿笑道:“師兄還是這般愛開玩笑……”
哎呦一聲,老人慌慌張張,趕緊施展神通,一閃而逝。
原來是男子在揮手之間,就讓一位元嬰地仙褲的褲腰帶粉碎了,而且后者毫無察覺。
若是有心殺人?
在寶瓶洲眼中,真武山強(qiáng)在世俗王朝的影響力,論個人修為和戰(zhàn)力,風(fēng)雪廟的諸位兵家老神仙,要強(qiáng)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經(jīng)有人笑言,兩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來捉對廝殺,強(qiáng)者如林的風(fēng)雪廟,能夠打得涉世極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爛熟于心的老舊棋譜,棋譜名為《官子匯》,記載了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當(dāng)下打譜那一局,又名為彩云局,對弈雙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圣首徒。
男人輕輕嘆息一聲。
后山神武殿內(nèi)。
馬苦玄盤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頭頂,一只黑貓又坐在他的頭頂。
一人一貓一神像。
黑貓伸出一只爪子,輕輕撓著馬苦玄的腦袋。
馬苦玄不以為意,他從小就與黑貓相依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邊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驀然泛起金色光彩,轟然而動,巨大神像緩緩走下神臺,環(huán)顧四周,最后看到了居中神像頭頂?shù)鸟R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轉(zhuǎn)身面向那少年與貓,身高三丈的神像單膝跪地。
馬苦玄仿佛對此習(xí)以為常,只是像以往那樣出聲提醒道:“回去之后,記得守口如瓶�!�
這尊木雕神像微微點(diǎn)頭,起身后大步前行,跨上神臺,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動。
大殿門窗極高極大,光線透過窗戶縫隙,撒落在大殿之內(nèi),灰塵因此得以瞧見。
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寶太多,福緣太厚,也挺煩人啊�!�
黑貓?zhí)鹨恢煌�,輕柔舔著腳掌。
馬苦玄后仰躺下,黑貓一個蹦跳,在馬苦玄躺下后,剛好落在他胸口上,蜷曲起來,很快酣睡。
黑貓時不時換一個更舒服的蜷縮姿勢。
馬苦玄翹起二郎腿,一只手撫摸著黑貓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陰陽怪氣和趨炎附勢,覺得有些無趣,“你們不喜歡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也不喜歡你們啊。”
大殿空靈。
唯有一人一貓的微微鼾聲。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開,像是在忠誠守護(hù)著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復(fù)一年,千年萬年。
————
觀湖書院的賢人周矩,沒有跟隨自己的圣人先生,去見俱蘆洲的那位道家天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對那個叫謝實的家伙出言不遜,只能害得先生為難。
先生離開了書院,肯定打不過天君謝實,又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謝實一巴掌拍死,難不成還要代替學(xué)生跟外人道歉?
所以周矩來到了打醮山鯤船墜毀不遠(yuǎn)處的一座山頭。
根據(jù)記載,沖天劍氣正是從此而起,擊毀了南下老龍城的那艘鯤船,死傷慘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幾乎無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尋無果,沒有半點(diǎn)蛛絲馬跡,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為這樁禍?zhǔn)�,瞎子都看得出來,是幕后有人處心積慮,栽贓這個寶瓶洲最具實力的強(qiáng)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蘆洲的一洲道主,為何愿意自降身份,趟這渾水?甚至不惜與觀湖書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續(xù)下去,天君謝實極有可能成為寶瓶洲全部練氣士的公敵。
難道你謝實真當(dāng)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周矩不覺得大驪宋氏請得動一位別洲天這些天風(fēng)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
聽先生隨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內(nèi),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地方,出現(xiàn)了許多失傳已久的無主法寶,甚至還有幾件半仙兵的身影夾雜其中,引發(fā)了巨大震動,無數(shù)山澤野修蜂擁而動,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閥,更是不會放棄這些莫大機(jī)緣,一時間魚龍混雜,豺狼結(jié)伴。
周矩對這些不感興趣。
他對接下來的世道,更無興趣。
因為注定是讀書人安心讀書,更難了。
這樣不好。
周矩抬起頭,望向天空高處。
我周矩,觀湖書院的小小賢人周巨然,尚且可以發(fā)現(xiàn)端倪,比我家先生更位居高位的你們呢?
周矩黯然下山,懶散云游,或御風(fēng)或徒步,最后到了一處熱鬧集市,喝了碗熱騰騰的酸辣湯。
周矩頓時笑逐顏開,什么煩心事都沒了。
攤販的女兒,正值妙齡,肌膚微黑卻泛著健康的色澤,她偷偷瞥了幾眼周矩。
家鄉(xiāng)讀書人不多,長得這么好看的讀書人就更少了。
她覺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于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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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請自重
陳平安登上那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之前,專程去了趟上香樓外的集市,買了一只香筒,里頭裝了八十一根倒懸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撲鼻,無論是禮敬神靈,還是焚香靜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價格不便宜,一枚小暑錢,也就是一百顆雪花錢。
之所以破費(fèi),是陳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廟,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訪,不妨拿出此香送給他們,客有誠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這只上香樓的香筒,以及之前在靈芝齋重金購得的兩件寶貝,陳平安還從敬劍閣外的鋪子,買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臨摹的《劍仙圖》,總計五幅圖,每一幅都是大長卷,繪畫有二十位劍仙,每位劍仙在畫卷上不過一寸長,栩栩如生,飄然欲仙。
《劍仙圖》的初版,是一位畫家祖師爺在劍氣長城觀戰(zhàn)后的大手筆,之后被摹刻無數(shù)。
敬劍閣的劍仙人數(shù)太多,這套名為石渠版的《劍仙圖》,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個人喜好,選取其中百人,當(dāng)時店鋪還有數(shù)個版本,價格懸殊,又以石渠版最為昂貴,陳平安仔細(xì)對比之后,發(fā)現(xiàn)還是這個石渠版的所繪劍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買下樂。
這筆開銷,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錢。
眉開眼笑的店鋪掌柜,不知是高興遇上了冤大頭,還是由衷覺得陳平安有眼光,說了些關(guān)于《劍仙圖》的奇人趣事,說天底下有好幾位劍修,都是無意間獲得了早期劍仙圖臨作的殘卷,就悟出了各自畫卷上那幾劍仙的真意,一步登仙,成為大名鼎鼎的陸地劍仙。
這一套《劍仙圖》,陳平安打算以后作為賀禮,送給圣人阮邛,當(dāng)時離開家鄉(xiāng)龍泉郡,阮師傅尚未舉辦開山立宗的慶典,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辦完了。五十枚小暑錢,對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過好歹是從倒懸山帶往大驪龍泉的東西,隔了千山萬水,多少有點(diǎn)禮輕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裝馬靠鞍。
陳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數(shù)位妙齡女仙師瞅了他幾眼,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種,不是一掃而空就算了。
陳平安這趟桐葉洲尋道之行,比起倒懸山送劍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確定那些年紀(jì)輕輕的女子練氣士并非心懷惡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但是腰懸登船玉佩的陳平安,卻沒有看到那頭必然身軀龐大的吞寶鯨,倒是看到了一頭背甲上建有亭臺樓閣的山海龜,以及一輛由青鸞仙鶴拖拽的巨輦,還有《山海志》上記載扶搖洲獨(dú)有之物,一座綠樹蔭蔭的小山峰。
就是不知道是飛來山,還是飛去峰,相傳這類山峰靈氣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間蛟龍的大補(bǔ)之物,遠(yuǎn)古陸地大蛟的走江化龍,在選好某條通海大瀆后,還會請人搬來一座座飛來山飛去峰丟在水畔,為的就是能夠及時進(jìn)食,防止筋疲力盡,氣血耗竭。
陳平安才剛開始學(xué)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問路一事注定雞同鴨講,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拿出竹簡刻字問路了。
好在陳平安找到了幾位懸掛相同樣式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著他們,走了一段路程,很快來到一處人頭攢動的地方,陳平安松了口氣,結(jié)果左邊肩頭被人輕輕一拍,陳平安直接轉(zhuǎn)頭望向右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見陳平安沒有中計,覺得有些無趣,懶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葉洲的扶乩宗?這么巧?你該不會是對我有所圖謀吧?垂涎美色?”
惡人先告狀?
陳平安對此人印象不好不壞。
這個頭戴珠釵,身穿粉裙,腰系彩帶的……貌美男人。
如果說一起從老龍城乘坐桂花島來到倒懸山,是緣分,那么又在同一天從倒懸山去往扶乩宗,極有可能是心懷叵測的設(shè)計。
這位曾經(jīng)被看門小道童打出上香樓的陸姓子弟,明顯也看出了陳平安的戒備,他拍了拍腰間那塊吞寶鯨頒發(fā)的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專程等你的�!�
這算是哪門子的開誠布公?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可是在心中打定主意,絕對要對此人敬而遠(yuǎn)之。
這家伙不但模樣如女子絕色,嗓音也清脆悅耳,難分雌雄,之前“無意間”一起游覽捉放亭,他的言行舉止,一看就是性子跳脫、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陳平安雖然不反感此人的裝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靜生活。
那人雙手負(fù)后,十指交纏,下巴微微翹起,瞇眼望向陳平安,姿態(tài)嬌柔,比女子還要風(fēng)流,柔聲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把真相說出來,我呢,姓陸名臺,陸地的陸,上陽臺的臺,是中土神洲的陸氏子弟,在家族內(nèi)不怎么受待見,就自己跑出來游歷天下了,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個了,原本我是不打算去桐葉洲的,可如今實在囊中羞澀,就想著能找個蹭吃蹭喝又不覬覦我美色的好人,我覺得你就是,反正已經(jīng)欠了你一枚谷雨錢,不介意多欠一枚,說不定到了桐葉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錢還你,順便還可以掙到回家的路費(fèi)�!�
自稱陸臺的他見陳平安面無表情,顯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這套鬼話。
他嘆息一聲,“好吧,實話實說,我出身陰陽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沒錢是真,掙不到錢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顆谷雨錢后,給自己算了一卦,是東游吞寶、桐葉封侯,上上卦,此卦的意思很粗淺,但是以防意外,我仍是在這里待了足足兩旬,這就是之前我說‘守株待兔’的由來,最后見到了你,我就知道,這趟老祖宗顯靈保佑的桐葉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陳平安沒有惡言相向,更沒有流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而是用一種打商量的和善口氣詢問道:“陸公子,你循著大吉卦象去往桐葉洲,我當(dāng)然不會攔著你,也攔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陸公子你急需錢財,我可以再借給你一些小暑錢……”
他突然打斷陳平安的話語,語氣神色俱是天然嫵媚道:“什么陸公子,為了少些麻煩,你喊我陸姑娘就行了,不然別人看我的眼神,會很怪的�!�
陳平安頭皮發(fā)麻。
你既然介意別人看你的眼神,怎么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陸臺竟是開始撒嬌,“陳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對天發(fā)誓,如果對你有任何壞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轟,被丟進(jìn)雷澤泡澡,被鎮(zhèn)壓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龍宮的熔爐之中,被流放到萬里無人煙的荒涼秘境……”
嘴上鬼話連篇,他還伸出一只比女子還要修長白皙的手,試圖扯住陳平安的一條手臂。
陳平安一身雞皮疙瘩,顧不得什么客氣不客氣,拍掉陸臺的那只手,義正辭嚴(yán)道:“公子……陸姑娘請自重!”
陸臺悻悻然收回手,站在原地,咬著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zhuǎn)身就走。
陸臺如影隨形,陳平安停步他就停步,陳平安轉(zhuǎn)頭,他就轉(zhuǎn)頭,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了一柄玲瓏精巧的小銅鏡,手指間還捻著一只打開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閨閣對鏡梳妝。
這幅畫面,看得對他還算知根知底的陳平安,只覺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許多男子練氣士,眼神蕩漾,一些個上了歲數(shù)、道行高深的金丹元嬰,哪怕依舊看穿陸臺的障眼法,知曉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舊炙熱。
修行路上,漫漫長生,百無禁忌。
陸臺就像一個可憐兮兮的棄婦小娘,不敢對負(fù)心漢抱怨什么,只敢這么戀戀不舍地跟隨。
四周視線充滿了玩味。
陳平安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惡心人不償命的陣仗,一肚子火氣,可又拿這個陸臺沒轍。
隨著渡口前方不斷有人憑空消失,陳平安才意識到吞寶鯨的登船地點(diǎn),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幅幅錦繡地衣,當(dāng)時購買渡船玉牌,分“云在峰”、“旖旎園”、“碧水湖”三種,價格不一,陳平安選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時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異,有云霧飄渺,一峰獨(dú)出,有碧波浩渺,一棟棟湖上屋舍,星羅棋布,有花團(tuán)錦簇的庭院樓閣。
身后不遠(yuǎn)處的“陸姑娘”怯生生解釋道:“從不能從吞寶鯨的嘴中登船吧,這艘吞寶鯨規(guī)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寶鯨體內(nèi)擱置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龍城的那艘吞寶鯨,只有一座秘境,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寒酸。這三幅地衣,其實就是三張品秩極高的縮地符,可以幫助乘客直通三地�!�
陳平安恍然大悟。
關(guān)于秘境一事,包羅萬象的神仙書籍《山海志》,有過詳細(xì)記載,陳平安看到后,因為涉及到洞天福地,甚至跟驪珠洞天都很有關(guān)系,所以陳平安尤為上心,還特意去找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柜,請教了一些書上沒有的學(xué)問。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人物,無論修為高低,家世好壞,言談之間,往往口氣都很大,見識都很廣,圣人天君地仙,張口就來,毫無忌諱。不過所見所聞之駁雜寬泛,確實要強(qiáng)于倒懸山以外的任何地方。
年輕掌柜本來不太愛說話,興許是將陳平安當(dāng)成了貴人,當(dāng)時難得暢聊一番。
許多自行老舊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毀破壞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后,往往會遺留下來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不知所蹤,故而被稱為秘境,其實倒懸山那座販賣忘憂酒的鋪子,正是黃粱福地僅剩的一塊秘境。
修道之人的諸多機(jī)緣,經(jīng)常離不開秘境。秘境既能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說,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讓練氣士充滿了憧憬和盼頭。幾乎大半的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夠崛起,都?xì)w功于秘境的收獲。
無意間闖入一座未被占據(jù)的秘境,或是草木精華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運(yùn)氣好的,就可以青云直上,一飛沖天,運(yùn)氣不好的,說不定就要老死其中,要么慘遭橫禍,死后的一身遺物,淪為后人的機(jī)緣之一。
陳平安很想知道,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是否有秘境遺留人間。
回頭倒是可以問問魏檗。
此時,陳平安走向通往吞寶鯨碧水湖的那塊地衣,陸臺哀嘆一聲,加快步伐,姍姍而行,擋住陳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來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厭惡我,那我就不礙你的眼了,我可以更改住處,添些錢,找人換一下,去往那座久負(fù)盛名的旖旎園,咱倆就這樣分道揚(yáng)鑣吧,陳平安,先前你說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錢,還作數(shù)嗎?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園……”
一個楚楚可憐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別扭。
陳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財消災(zāi)的小暑錢,走近幾步,迅速交給陸臺。
只要此人不再糾纏自己,讓自己這一路好好練拳和練劍,陳平安愿意花這筆錢。
陸臺接過小暑錢后,怔怔望向陳平安,一雙秋水眼眸,說不盡的委屈,最后黯然轉(zhuǎn)身,多半是去找人商量著更換住處。
當(dāng)陳平安走上那張古怪縮地符后,看到一臉歡天喜地的陸臺,朝他眨眨眼,揚(yáng)起手中新?lián)Q來的一枚玉牌,上邊篆刻著“碧水”二字。
原來陸臺的囊中羞澀,千真萬確,所以當(dāng)初只能購買一枚最便宜的云在峰玉牌,然后給他一通天花亂墜的騙人言語,陳平安給了他一把小暑錢……
陸臺腳步輕盈,活潑俏皮地走向陳平安那塊地衣,得意洋洋,容顏愈發(fā)嬌艷。
陳平安身形消逝之前,忍不住對那位“姑娘”罵了句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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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盒胭脂
陳平安來到一座湖心臺上,環(huán)顧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云霧升騰,湖上懸有百余座閣樓,閣樓之間有小路相互銜接,各自系有泛湖賞景的三兩小舟。
高臺四面八方,有亭亭玉立的綠裙少女,大多豆蔻年華,姿色出彩,正在為客人指明方向。
陳平安所住閣樓名為“余蔭山樓”,當(dāng)初購買玉牌的時候,對方建議此樓高三層,可以與數(shù)人合住,更加實惠,但是陳平安思量一番,還是婉拒。
吞寶鯨渡船方面不覺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獨(dú)來獨(dú)往,亦是常理,不過若是掙錢不易的山澤野修,習(xí)慣了精打細(xì)算,還是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樓,說不定可以籠絡(luò)關(guān)系,大道之上,多個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點(diǎn)頭之交,仍然不是壞事,說不定什么時候時來運(yùn)轉(zhuǎn),就會是一樁大機(jī)緣。
在被碧水湖綠裙侍女指出方位后,陳平安走下湖心臺,沿著一條湖上小徑緩緩前行,兩邊或是頭頂,時不時有仙師踩劍或是御風(fēng)而行。陳平安走出去沒多久,身后就有位“美人”拎著裙擺,踩著小碎步,一路小步跑來,俏皮嬌憨。
陳平安是一個很不怕麻煩的人,從龍窯擔(dān)任任勞任怨的學(xué)徒,到之后護(hù)送李寶瓶李槐他們?nèi)ネ笏鍟�,事無巨細(xì),都是在陳平安操心和照顧。但是陳平安不怕這種麻煩,卻很怕另外一種虛無縹緲的麻煩,比如這個名叫陸臺的陰陽家術(shù)士,雖然陳平安直覺上沒有什么不適,沒有當(dāng)初面對苻南華、崔瀺的那種壓抑和陰沉,可是在不確定一件事是好是壞的時候,陳平安習(xí)慣了先保證讓一件事“不壞”。
在倒懸山上,多少夢寐以求一步跨入猿蹂府劉家的門檻?
而陳平安在聽說“猿蹂府旁邊的敬劍閣”這個說法后,大致確定皚皚洲劉氏的分量,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那個印象頗為不錯的劉幽州劃清界線�?赡軆�(nèi)心深處,陳平安還是更傾向于驪珠洞天的那種獨(dú)處,孤零零一個人生活的感覺,早已刻骨銘心。
自稱陸臺的中土神洲陸氏子弟,與陳平安并肩而行,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的側(cè)臉,嫣然笑道:“生氣了?男人這么小氣怎么行,大度一點(diǎn),度量大,能夠容納的福緣也會跟著大,儒家的君子不器,總該聽說過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望向這個古怪的家伙,“你跟在我身邊,到底圖什么?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沒有關(guān)系……”
陸臺笑瞇瞇道:“怎么沒有,我可是用你給我的那顆谷雨錢算的卦,你的關(guān)系大了去了,你就是這場機(jī)緣棋局里的那個一……”
這次輪到陳平安打斷他的言語,“谷雨錢不是給,是借。”
陸臺皺起如女子纖細(xì)嫵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聲問道:“總談錢多傷感情,不如咱們做筆小買賣,我拿一樣心愛法寶跟你多換一些谷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那還是先欠著吧�!�
陸臺委屈道:“你為什么這么怕我?視我如洪水猛獸?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見投緣,攜手游歷,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頭都大了。
原來天底下真有道理講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
兩人默默前行,陳平安說不出個所以然,陸臺左顧右看,自顧自說道:“這處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為一位喜好收集世間泉水的女仙人占據(jù),只可惜她最終飛升失敗,不但身死道消,還被天道反撲,連累整座垂花洞天支離破碎,絕大多數(shù)消散在天地間,這座碧水湖算是比較出名的一個,因為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當(dāng)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只要你抓得到其中泉水精華所在的一條條細(xì)微水脈,最適合拿來煮茶�!�
陳平安一言不發(fā),走出四五里路后,看到了那座高三層的余蔭山樓,樓臺四周是檐下走廊,圍有白玉欄桿,還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兩條小舟,余蔭山樓附近不遠(yuǎn)處,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蓮女搖舟穿梭其中,哼著鄉(xiāng)謠小曲,軟糯動人。
陳平安停下腳步,提醒道:“我到了�!�
陸臺點(diǎn)點(diǎn)頭。
陳平安見他裝傻扮癡,只好直截了當(dāng)問道:“我今天就不請你進(jìn)去坐了,有空的話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樓?”
陸臺伸手指了指余蔭山樓。
陳平安苦笑道:“陸公子不要開玩笑了�!�
陸臺抬起雙手,捧著一大把小暑錢,“方才在湖心臺那邊,我迫于生計,想著咱倆關(guān)系這么好,總會給我一個落腳的地兒,便將住處賣于一位極其有錢的神仙了。”
陳平安臉色有點(diǎn)難看。
陸臺趕緊說道:“放心,我絕不會打攪你的修行,你借我一條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邊,沒有緊要事情,保證絕不走入余蔭山樓,我自己帶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輩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萬不用內(nèi)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種……”
陳平安臉都黑了。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死皮賴臉的牛皮糖人物?
陸臺驀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與你坦誠相見了,我除了算出這趟桐葉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簽,其實還算出了這次機(jī)緣不在寶物,而是‘上陽臺觀道’五字,與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無論好壞高低,都可以砥礪我的道心,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說到這里,陸臺呵呵一笑,改口道:“錯了錯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陳平安沒有計較陸臺的措辭,但是當(dāng)陸臺說出“觀道”二字后,陳平安既憂心又放心。
放心是陸臺多半沒有胡說八道,所以不是刻意針對他陳平安的陰謀,憂心是自己尋找那座觀道觀和老道人,多出一個身世不明的陸臺,不是節(jié)外生枝是什么?
陸臺猶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咬牙道:“你若是這般處處提防我,肯定會影響到我的‘觀道封侯’契機(jī),我可以認(rèn)認(rèn)真真幫你算卦一次,只要別牽扯到太厲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還算準(zhǔn),可如果牽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頭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陳平安,機(jī)會難得,不要錯過!”
陸臺似乎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陳平安,“不騙你!”
陳平安嘆了口氣,擺擺手,拒絕了陸臺的提議,只是說道:“你就在余蔭山樓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陸臺神色古怪,望向陳平安的背影,發(fā)了一會兒呆,恍然回神,臉上有些如釋重負(fù),快步跟上。
最后陳平安住在一樓,陸臺選了三樓,無形中隔出一個二樓。
陸臺舒舒服服躺在三樓的床榻上,滿臉的慵懶滿足,笑了笑,哈哈,男女授受不親呢。
既來之則安之。
陳平安不再管那個云遮霧繞的陰陽家子弟,除了背著的長劍和腰間的養(yǎng)劍葫,其實身無外物,孑然一身,很輕松,美中不足的當(dāng)然就是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陸臺。
陳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從方寸物十五當(dāng)中取出一疊書籍,神仙書《山海志》,介紹中土神洲和桐葉洲各自雅言的兩本書,還有彩衣國獲得的幾本山水游記,整整齊齊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來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貴竹簡,打算看書之余,隨手刻字。
每天早上練習(xí)撼山拳,下午練習(xí)《劍術(shù)正經(jīng)》,晚上看書,學(xué)習(xí)兩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異景象,也就一樣有了晝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還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獨(dú)有規(guī)矩?
陳平安練拳走樁,就圍繞著余蔭山樓的那圈廊道。
涼風(fēng)習(xí)習(xí),荷花清香徐徐而來,在依稀可聞的采蓮女歌謠之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陳平安練劍就只在寬敞的一樓,并不去樓外廊道,依然是虛握持劍式。
因為背負(fù)長劍“劍氣”能夠淬煉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陳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覺,都不會摘下長劍,選擇側(cè)身而眠的姿勢。
養(yǎng)劍葫懸高高掛在床前,如今不再經(jīng)常喝酒,就不用總是懸掛腰間,與初一和十五兩位小祖宗心意相通,一路遠(yuǎn)游千萬里,朝夕相處,越來越心有靈犀,交流起來越來越順暢,似乎兩把本命飛劍的靈智越來越成熟。
陳平安入睡之后,就交由它們幫著看家護(hù)院。初一沒答應(yīng),但也沒拒絕,更加溫馴的十五則在養(yǎng)劍葫內(nèi)欣然“點(diǎn)頭”。
晚上看書期間,陳平安也會從方寸物臨時取出那本《丹書真跡》,躋身武道第四境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多畫兩種符箓,一種《山河劍敕符》,山為三山之山,但是何謂三山,書上并未詳細(xì)介紹,此符的河字解釋,也很籠統(tǒng)含糊,只說曾有神人坐鎮(zhèn)江河,職掌“斬邪滅煞”,喜好“吞食萬鬼”。
劍敕符為護(hù)身符的一種,至于第二種“求雨符”,可“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顧名思義,屬于壇符之一,多是道門的高功法師所擅長,陳平安則興趣不大。
比陽氣挑燈符、祛穢滌塵符和寶塔鎮(zhèn)妖符,這兩張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陳平安對劍敕符尤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黃紙符書寫了一張,有些勉強(qiáng),陳平安躋身武夫煉氣境后,魂魄大定,愈發(fā)渾厚,經(jīng)常能夠聽到三魂路過心湖之時,那種冥冥之中的滴水叮咚聲。
所以陳平安已經(jīng)可以看出這張劍敕符的神意不足,只是具體威力有多大,因為樓上還住著一個陸臺,就沒有找機(jī)會去證實。
一旬過后,偶爾會聽到二樓的輕微腳步聲,但是次數(shù)不多,陸臺一次都沒有下樓打攪陳平安。
陳平安略微心安。
一樁沒來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緣分,不是孽緣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緣。
這天夜里,陳平安剛寫完第二張劍敕符,還是不太滿意。
就像燒瓷拉坯,內(nèi)行細(xì)看,看似雷同的兩個胚子,就能一眼看出了天壤之別。
難道說真要找到一座古戰(zhàn)場遺址,尋找那些戰(zhàn)場英靈陰魂不斷廝殺,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趨于圓滿?到時候才可以嫻熟駕馭這種劍敕符?
陳平安皺眉沉思,突然轉(zhuǎn)過頭去,只見陸臺走下樓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墻壁,如客人叩響門扉,然后他笑著坐在臺階上,仍是沒有走入一樓。
陳平安剛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蓋住劍敕符,陸臺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張失傳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勝在返璞歸真的純粹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顫,現(xiàn)在還在疼呢�!�
陳平安問道:“何解?”
陸臺指了指桌上那張劍敕符,“這張護(hù)身符,很有年頭了,估計整個陸家,像我這么年紀(jì)不大的家伙,找不出第二個認(rèn)得出來它的根腳。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個純粹武夫,寫出這么糟糕的純粹古符,實在是丟人現(xiàn)眼……”
陳平安忍不住插話道:“武夫畫符,才不合理吧?”
陸臺扯了扯嘴角,“哦?這樣嗎,那看來是我陸家藏書記載有誤,不然就是我見識短淺了�!�
但是陸臺也不太想在這個話題上深入,繼續(xù)說道:“二,你畫符,更多是靠那支筆,并非是你對畫符一道有多深的鉆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確的風(fēng)景,可是你去往那處風(fēng)景的路線,歪歪扭扭,所以畫出來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紙品相好,卻給你做了一錘子買賣,更是暴殄天物。在這一點(diǎn)上,你都不能說是旁門左道,而是歪門邪道,這要是給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見了,會恨不得一拳錘死你的�!�
陳平安眉頭緊皺,細(xì)細(xì)嚼著陸臺的言語,先分辨真假,再確定好壞。不過實在是陸臺太神秘,陳平安很難得出結(jié)論。
陸臺笑問道:“能不能拿起那張符箓,我仔細(xì)瞧瞧材質(zhì),之前驚鴻一瞥,不太敢確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捻起那張劍敕符,只不過只給了陸臺符箓背面。
陸臺微微一笑,對于陳平安的謹(jǐn)小慎微,不以為意,看了片刻后,點(diǎn)頭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寶貴材質(zhì),在它上邊畫符,可以重復(fù)使用。一張成功的符箓,品相高低和威力大小,符紙好壞,很重要。世間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極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復(fù)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諧趣說法,叫朱顏辭鏡花辭樹,嗯,歸根結(jié)底,就是‘留不住’,陳平安,你自己說可不可惜?符紙,尤其是回春符,很燒錢的,唉,我算是替你心肝疼了一把,反正你陳平安家大業(yè)大,不用在乎這點(diǎn)小錢�!�
陳平安看了眼陸臺,又看了重新放在桌上的劍敕符。
陸臺有些好奇,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那個有些懊惱的桌邊少年,笑問道:“贈予你這些珍貴符紙的人,沒有說過?教你畫符的領(lǐng)路人,就沒有跟你講過,要你這半吊子符師,一定要能省則��?”
陳平安重重嘆息一聲。
陸臺幸災(zāi)樂禍道:“七八九境的純粹武夫,大概可以寫出不錯的符箓了,僅憑一口真氣,一氣呵成,可惜到了這個層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頂,早已心志硬如鐵,誰會跑去畫符?你也就是運(yùn)氣好,有這樣的珍稀符紙和符筆,才能最終畫出不錯的符箓,不然每畫一張就等于燒了一大摞銀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燒了半摞銀票。”
陳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傷口撒鹽的家伙。
陸臺呵呵笑道:“陳平安,你也真夠有意思的,武夫畫符,還有養(yǎng)劍葫和飛劍,最過分是還要每天勤勉讀書?你就不怕不務(wù)正業(yè),耽誤了武道修行?落得個非驢非馬,萬事皆休?”
陳平安沒有理睬他的冷嘲熱諷,收起劍敕符,開始翻看那本《山海志》。
陸臺悄然起身,返回三樓住處。
之后陸臺就開始離開余蔭山樓,或是泛舟游覽碧水湖,要么就是去參觀什么每條吞寶鯨都會有的寶庫,吞寶鯨之所以有此稱呼,就在于它在漫長的歲月里,會將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夠跨洲的渡船,往往當(dāng)?shù)闷稹皩毚闭f法,所以一條成年吞寶鯨的肚子里,必然是千奇百怪,奇珍異寶無數(shù)。
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遺留人間的金身遺蛻。
陸臺在一天的下午,開始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套近乎繁瑣的茶具,以秘術(shù)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華,在一樓廊道,開始優(yōu)哉游哉煮茶。
茶香怡人。
陳平安沒有去討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內(nèi)練習(xí)劍術(shù)。
隨后陸臺每天都會煮茶,獨(dú)自喝茶賞景,往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有天臨近中午,陳平安走樁練拳即將收功,看到陸臺自己劃著小舟從遠(yuǎn)處返回。
系好小舟,陸臺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陳平安練拳經(jīng)過身邊的時候,他高高舉起手,掌心疊放著好幾盒胭脂水粉,應(yīng)該是在跟陳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獲。碧水湖的湖心臺不遠(yuǎn)處,有幾棟樓是渡船專門經(jīng)營貨物的銷金窩,陳平安只去過一次,覺得太黑心了,揀選了幾件相似物品,發(fā)現(xiàn)價格比倒懸山還要夸張,就徹底沒了買東西的心思。
陸臺腳尖一點(diǎn),往后輕輕一跳,坐在白玉欄桿上,打開其中一盒胭脂,拿出小銅鏡,開始抿嘴,之后還翹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過長眉,動作輕柔且細(xì)致。
陳平安只是繼續(xù)沿著廊道練拳,從頭到尾,目不斜視。
在陳平安又一次路過身邊的時候,坐在欄桿上仔細(xì)畫眉的陸臺,微微挪開那柄小銅鏡,笑問道:“好看嗎?”
陳平安沒有去看胭脂粉黛的陸臺,也沒有搭話。
然后每一次陳平安走樁路過,陸臺都要問一次不一樣的問題。
“陳平安,你覺得腮紅是不是艷了一點(diǎn)?”
“這兒的眉毛,是不是應(yīng)該畫得再細(xì)一點(diǎn)?”
“用花露齋的細(xì)簪子,從盒子中挑出的胭脂,果然會更勻稱自然一些,你覺得呢?”
陳平安只是默默走樁,按照原定計劃,到了時辰才停下練拳。
最后一次陸臺沒有詢問陳平安,只是將小銅鏡、簪子和幾只胭脂盒都放在身邊的欄桿上,轉(zhuǎn)頭要望向那一大片荷葉,妝容精致,眼神迷離。
陳平安剛要打算走回一樓正門那邊,陸臺沒有收回視線,再次開口,“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男人,很……可笑?甚至心底還會有些惡心?”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zhuǎn)身走向陸臺,離著陸臺大概五六步遠(yuǎn)的地方,他面對湖水背對廊道,也是坐在了欄桿上。
沒有得到答案的陸臺也不惱,自顧自嫣然一笑,挑出一盒胭脂,覺得成色不佳,名不副實,以后就不再用它了,便要將它隨手丟入碧水湖。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盒胭脂賣多少錢?”
陸臺愣了一下,也轉(zhuǎn)過身坐著,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貴,每盒一顆小暑錢,今年新出的,名氣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愛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豬油蒙心的商家子弟的伎倆,我給他們合伙騙了�!�
陳平安感慨道:“一顆小暑錢,那就是一百顆雪花錢,十萬兩銀子,我覺得……”
停頓片刻,清風(fēng)拂面的陳平安輕聲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你買它,可能不算貴,但是有些人可能聽到價格后,一定會傻眼吧,而且打死都不會相信世上有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陸臺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襲雪白長袍的陳平安雙手疊放膝蓋上,與陸臺說了家鄉(xiāng)龍窯那個娘娘腔漢子的故事。
陳平安說得不重,語氣不重,神色不重,將一個已死之人的可憐一生,說給了身邊的男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