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不過就像看到陸臺煮茶,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去往大隋的路上,林守一跟謝謝下棋,同樣讓陳平安心神往之。
棋盤對弈,下棋人那種坐忘的感覺,陳平安覺得很美好。
陸臺也不糾纏,笑問道:“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嗎?”
陳平安當(dāng)然不知道。
陸臺捻子落子,眼神炙熱,“身前無人�!�
陳平安想了想,點點頭,“嗯�!�
這下子輪到陸臺詫異了,抬起頭,斜眼看著陳平安,“你真能懂?”
陳平安在院子里緩緩行走,氣沉丹田,拳意傾瀉,乍一看毫不起眼,原來已是水深無聲的境界,笑道:“有個人的劍,還有幫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他的拳,感覺都是這樣的,就像你說的,‘身前無人’�!�
陸臺
哪怕陸臺見過太多的奇人美景,見過鐘鳴鼎食,黃紫貴人,羽扇綸巾,餐霞飲露。
看陳平安打拳,還是一種享受。
但是陸臺覺得陳平安可以做得更好。
他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
只見他鼻耳之間,有四縷白色氣息緩緩飄蕩而出,卻并不離開,也未消逝,如四條纖細(xì)白蟒倒掛面目之上。
陳平安有些疑惑,不知陸臺此舉為何。
陸臺走到院子中央,緩緩道:“純粹武夫煉氣,練氣士也養(yǎng)氣煉氣,呼吸吐納,都逃不掉一個‘氣’字,氣若游絲,擱在凡夫俗子身上,是形容一個人命不久矣,但是擱在劍修身上,是另外一種景象�!�
陸臺緩緩?fù)鲁鲆豢跉�,氣凝聚如絲,最終在他身前變做了一把袖珍飛劍,陸臺輕輕一吹。
陳平安心弦一震,迅速撇頭,一抹白光從他耳畔疾速掠過,然后那抹極其纖細(xì)的白光,在整座院子迅猛飛掠,不斷拉扯出一條條經(jīng)久不散的流光溢彩,將一棟院子編織得如同一座劍氣牢籠,一座充滿凌厲劍氣的雷池。
陸臺一跺腳,異象瞬間消散。
陸臺微笑道:“我雖不是純粹武夫,但是道理還是懂的,你陳平安練拳瘋魔,只是一個最普通的拳架,就打了一百萬遍,所以拳意渾然天成,但是你其實并不理解其中的真意�!�
陸臺面向陳平安,一手負(fù)后,一手伸出,手掌攤開,“世間的拳架,除了壯筋骨氣血,溫養(yǎng)魂魄神意,真正的玄機,在于一股‘不借助于天地之力,反而要敕令天地’的真氣,銜接緊密,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講道理!”
陸臺筆直伸出一拳,砰然作響,拳罡炸裂,傳出絲帛撕裂的聲響。
陸臺又出拳,略有傾斜,一劃一滑,出拳最終地點,仍是原先位置,但是聲勢,悄無聲息,但是拳頭觸及的空中,氣機崩碎,聲勢驚人。
陸臺解釋道:“兩拳,我用了相同的氣力和神意,直不隆冬一拳出去,看似最短的路徑,但是就像跋山涉水,最快的,是找到山路,順流而下,你一路直行,反而走得不夠快。傳說中的武道真正止境,是十境,再往上,是武神境,那才是讓練氣士都要艷羨和畏懼的天上風(fēng)光�!�
陸臺收起拳頭,嘆了口氣,望向天空,眼神恍惚道:“天下亂象已起,陳平安,你一定要活下去。能夠撐到最后,就是……”
陸臺嘴角滲出血絲,仍是繼續(xù)說道:“你一定要活下去,堅守于某地,千萬不要被大勢裹挾,要做那中流砥柱,時來天地皆同力,陳平安,不要爭一時得失,我相信你會比那個曹慈走得更遠(yuǎn),會重建長生橋,會成為大劍仙……”
天機不可泄露。
對于尋常練氣士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隨便掛在嘴邊的戲言。
但是陰陽家不同。
精于卜卦、算命和星象之人,往往不得壽終正寢,偶爾有,也莫要奢望恩澤子孫,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糧,祖上失德,貽害后人。
陳平安已經(jīng)看出不妙,輕聲喝道:“陸臺,夠了!”
陸臺點點頭,抬起手背抹去血跡,坐回石桌旁,燦爛笑道:“既然我找到了這里,在飛鷹堡找到了上陽臺,那么之后你就需要自己獨自游歷了�!�
陳平安坐在他身邊,點點頭,“此間事了,我會獨自北上,你不用擔(dān)心�!�
陸臺問道:“有什么打算?”
“當(dāng)然有啊�!�
陳平安笑道:“近的,就是找到一座古戰(zhàn)場遺址,尋找那些死后還凝聚不散的陰魂英靈,淬煉三魂,夯實武道四境的底子。遠(yuǎn)的,回到家鄉(xiāng)后,繼續(xù)跟老人學(xué)拳,一步步走得踏實些,躋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
陸臺點點頭,“不用管我,我沒事,這點天道反撲,陸氏子弟的家常飯而已�!�
陳平安確認(rèn)陸臺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后,便放下心來,雙手抱住后腦勺,悠然道:“還有之前就想過,但是來不及做的一件事,給家鄉(xiāng)鋪一條路,每隔三五里就有一座行亭的那種,花再多錢,我也不心疼�!�
陸臺沒好氣道:“一條道路而已,也花不了幾個錢�!�
難怪這家伙的兩把本命飛劍叫針尖和麥芒,看來是天生喜歡跟人頂針較勁。
陳平安也不跟他較勁,繼續(xù)道:“到了家鄉(xiāng)那邊,試著親自打理騎龍巷的兩座鋪子,只要能掙錢,哪怕是每天入賬只有幾文錢,都行�!�
“再就是那些神仙墳?zāi)切埰粕裣�,雖然之前一趟回家,已經(jīng)做了點事情,搭建了許多棚子,修繕了一些,可還是不夠,還需要正式地為它們重塑金身�!�
“這就是你購買那幾本造像書籍的原因?”
“嗯。盡量多知道一些忌諱和規(guī)矩,省得自己好心辦壞事�!�
陸臺笑道:“真夠忙的�!�
陳平安始終望向遠(yuǎn)方,“再遠(yuǎn)一點的話,愿意聽嗎?”
“說吧,如果說得差了,污了我耳朵,我就一頭扎進(jìn)水井里,洗一洗�!�
陳平安不理睬他的譏諷,“我想要在家鄉(xiāng)落魄山那邊,竹樓之外,有更多的建筑一棟棟立起來,從山腳……算了,從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頂,有你說的那些瓦當(dāng),滴水,飛檐,藻井,卯榫,都要有�!�
陳平安說到這里,伸出一只手,狠狠往上比劃了一下。
陸臺翻了個白眼,“好可怕的雄心壯志�!�
陳平安有些泄氣。
陸臺趕緊舉起雙手,“好好好,你繼續(xù)說。我不再取笑你便是�!�
陳平安這才繼續(xù)道:“我要購買很多的藏書,三教圣人,諸子百家,先賢筆札,都要有一些。驪珠洞天在破碎之前,像我家泥瓶巷這種市井坊間,一本書有多難得,你肯定無法想象,比見著一粒銀子還難。”
“我想要山上,大樓小樓,放著很多靈器法寶,還要收集天下各國各處的特產(chǎn),彩衣國錦繡地衣和斗雞杯這樣的,活潑可愛的精靈古怪,幫人梳妝打扮的精魅,會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開門迎客的小家伙,都養(yǎng)上一些。奇花異草,高山流水,亭臺樓閣,茂林修竹,每天都會有云海像江河一樣的山霧涌過山畔……”
“李寶瓶李槐可以在那邊安心讀書,林守一可以潛心修道,于祿可以武道登頂,跟崔姓老人請教拳法技擊,謝謝可以在那邊……不用受崔東山的欺負(f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邊想修行就修行,想偷懶就偷懶,有個叫阮秀的姑娘,可以經(jīng)常來我家里做客,我可以拿出自己鋪子做的糕點待客……”
“每逢初一十五,會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神廟燒香,我要把山路神道造得更寬,跟福祿街桃葉巷一樣的青石板,下雨天都不怕泥濘沾鞋,在山神廟準(zhǔn)備好許多蓑衣斗笠,哪怕臨時下雨,老百姓也不怕,借去拿著下山便是,下次燒香再還回來�!�
“不管天下怎么樣,山下怎么個活法,別處山上是如何,我只希望我那邊,人人相親相愛,每天的日子都過得舒心些。我希望自己和身邊的人,不要再像劉羨陽那次那樣,感覺什么都做不了,而是我們占著道理的時候,別人不聽,那就讓他們聽,不管是靠拳頭還是靠劍……”
陸臺一直安安靜靜聽著。
就像親眼看著陳平安在夏天堆著自己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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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作別
(這一章不是大章節(jié),只有七千字,因為晚上還有一章。)
陸臺當(dāng)時指了指院門口那邊,說貼了那張寶塔鎮(zhèn)妖符,門外是江湖,門內(nèi)就已是山上了。
把陳平安給說得想喝酒。
之后飛鷹堡熱鬧了起來,熱鬧就有了人氣,比起之前那種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詳,當(dāng)下的飛鷹堡明顯要更加讓人心安。
因為飛鷹堡來了兩位外鄉(xiāng)高人,不是飛鷹堡熟悉的那種游歷四方的大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師,而是神神道道的,比起已經(jīng)足夠古怪的何老夫子,還要更讓人覺得新鮮。
那位堡主盛情邀請而來的中年男子,在飛鷹堡的大街小巷,牽白馬而行,馬鞍兩側(cè)掛了兩大捆松柏枝條,每次人馬停步,手持拂塵的男子就會燒掉一根樹枝,也不見他使用火石,雙指一搓,松柏樹枝便會燃燒起來,泛起陣陣清香,裊裊升空。
湊在遠(yuǎn)處旁觀的飛鷹堡人氏,其中有些略通老黃歷的白發(fā)老者,開始顯擺起學(xué)問來,說這叫庭燎,是一門了不得的仙家術(shù)法,能夠驅(qū)邪祛穢,因為松是萬木之長,被譽為十八公,相當(dāng)于朝廷的國公爺,柏樹則是僅次于松木的侯爺,尤其是一些個名山大岳上的松柏,顯貴著呢,所以燃燒松柏,配合仙家口訣,就能夠通神。
相較高大男子的拂塵白馬,另外一位邋遢老人,就顯得俗氣多了,賣相比不過同行,手段也透著股鄉(xiāng)土氣,故而跑去湊熱鬧長見識的飛鷹堡百姓,實在不多。老人的身份,說是年輕道人黃尚的師父,是位居山道士,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結(jié)識的故交,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算準(zhǔn)了飛鷹堡有難,才下山來此幫著祈福消災(zāi)。
邋遢老人既沒有身穿道袍,也不會畫符踏罡,只是讓人抓了七八只雄雞,分別掛在了飛鷹堡大門、祠堂門口、水井、校武場等地,然后就一天到晚盯著那些大公雞,腰間挎著只小米袋子,裝滿糯米,還有一壺清水,伺候著那些雄雞,壺中水,卻不是飛鷹堡日常飲用的井水,而是讓弟子黃尚從遠(yuǎn)處深山打來的山泉之水。
陳平安和陸臺分道揚鑣,陸臺喜歡看那所謂的太平山仙師,裝神弄鬼,陳平安則去觀摩老人的手法,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陳平安介于兩者之間,雖然不清楚老道人這種行徑的淵源,但是能夠確定每處懸掛雄雞之后,陰風(fēng)煞氣就要淺淡幾分,如同兩軍對壘,一方避其鋒芒,只不過這種逼退,并無傷亡,躲在暗中蓄勢而已。
在老人給雄雞喂養(yǎng)糯米和清水的時候,從他憂心忡忡的臉色就能夠看出,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心情并不輕松。
至于那位招搖過市的拂塵男子,神色自得,像是彈指間就要一切邪祟灰飛煙滅。
桓�;甘缧置茫�(fù)責(zé)為此人開道。
陶斜陽臉色蒼白,經(jīng)常咳嗽,只與黃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后。
陸臺并未明言兩人道行的高低,只說那男子肯定不是什么桐葉洲太平山的練氣士,而邋遢老人是位名副其實的山居道人,講究一個幽潛學(xué)道,仁智自安,與山水為鄰。
太平山是桐葉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門,比起扶乩宗只強不弱,只是隱世到了近乎厭世的地步,極少有修士下山外出,是內(nèi)外丹法集大成者,陸臺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只是在世間的名氣遠(yuǎn)遠(yuǎn)不如桐葉、玉圭兩宗。
又過了兩天安靜祥和的日子。
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飛鷹堡百姓,都察覺到了天色的異樣。
本該旭日東升的晨曦時分,飛鷹堡的頭頂上空,卻是黑云翻滾,層層疊疊,像是活物一般在對著飛鷹堡張牙舞爪,壓得所有人心頭沉甸甸的,擔(dān)任教書先生的老管事何崖,放出話來,今天學(xué)塾不用上課,要他們趕緊回家待著,讓蒙學(xué)稚童們好一陣歡天喜地,回去的路上,成群結(jié)伴,對著那些黑云指指點點,說這像一只蜈蚣,說那像一頭水牛,最后瞧見了如同一張女子猙獰面孔的黑云,把孩子們嚇得頓時作鳥獸散,趕緊跑回家中。
陳平安在院子里練習(xí)拳樁,早早發(fā)現(xiàn)了天象的詭譎,陸臺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該日頭高照的清晨時分,昏暗如深夜,陽光竟是半點灑不進(jìn)飛鷹堡。
陳平安又聽到了巷子外邊的陰森嬉笑聲,飄來蕩去。
陳平安停下拳樁,跑去打開門,轉(zhuǎn)身抬頭一看,那張普通材質(zhì)的鎮(zhèn)妖符,隨著這些天時間的推移,符膽蘊含靈氣也在不斷流逝,已經(jīng)變得黯淡無光,一張原本嶄新的黃色符紙,像是張貼了大半年的春聯(lián),褪色嚴(yán)重,褶皺得厲害,還有幾處被滲透的黑色墨塊,難怪那群陰物鬼魅膽敢現(xiàn)身挑釁。
陸臺雙手?jǐn)n袖走出院門口,與陳平安并肩而立,仰頭看著那張趨于腐朽的丹書真跡,自言自語道:“距今極其遙遠(yuǎn)的時代,相當(dāng)于七境武夫修為的人,畫出來的符,不過是剛剛抓到了一點皮毛,九境實力的人,畫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會兒的符箓,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又以隱晦難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視為‘符箓正宗’,只可惜我們這些后人,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人,還只是個別稱。”
陳平安踮起腳跟,摘下那張符箓,收入袖中。
四周頓時響起鼓噪之聲,霧氣從小巷泥路升起,迅速彌漫開來,霧氣先是腳踝高度,然后是膝蓋,很快就到了半腰。
陳平安就像打開鍋蓋,立即就是霧氣騰騰,只不過灶臺霧氣是熱騰騰的米香菜香,小巷這邊是黏糊糊的潮濕陰霧,泛著淡淡的腥臭氣味。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好在霧氣并未一鼓作氣,涌入那些市井門戶的院子里,只是家家戶戶張貼在大門上的各類門神,武圣人或是文武財神什么的,發(fā)出一陣細(xì)微的呲呲作響,本就渙散淺淡的那點靈氣,煙消云散,再也庇護不得主人家。
在陳平安視野中,小巷盡頭,又出現(xiàn)了那對身穿縞素白衣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舊盯著陳平安,一對鮮紅的眼珠子,不斷有血跡滲出,流淌在雪白的臉龐上,只是鮮血并不會離開那張臉,會像一條條蚯蚓爬來爬去,從雙眼進(jìn)進(jìn)出出,像是將孩子的眼窩子,當(dāng)做了巢穴。
牽著孩子的大人,臉上竟然并無五官,像是覆著一層厚重的白布,讓人瞧不見耳鼻眉眼口。
還有許多滲人的污穢陰物,一并往巷弄盡頭的這座院子走來,有生了一雙死魚眼的老嫗手腳著地,靈活攀爬在院墻上,對著陳平安不斷重復(fù)呢喃著要吃肉。
還有許多蹲靠在墻根下的稚童,雙手抱膝,腦袋抵住膝蓋,發(fā)出從牙齒縫滲出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隨風(fēng)飄搖,像是想要訴說一個悲傷的故事,可又年紀(jì)太小,口齒不清,說不出個真切。
陳平安雖然從小就敬鬼神,可真談不上害怕。
試想一下,一個四五歲的年幼孩子,風(fēng)雨無阻,就敢一個人往神仙墳里頭跑。然后練了拳,加上這趟桐葉洲,就是三次遠(yuǎn)游,一路上見過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里還會被這種陣仗嚇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晃晃悠悠已經(jīng)走到了院門正對著的巷子,陳平安還是無動于衷,反而走出一步,站在臺階邊緣,好像就在等待它們動手的那一刻。
那個滿臉鮮血如蛛網(wǎng)的孩子,一直凝視著陳平安,它在側(cè)過頭與陳平安對視的時候,開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讓我吃上幾口嗎?我只要你的半付心肝,可以嗎?”
孩子的言語說得極為緩慢,而且前行的腳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說出口的時候,已經(jīng)背對陳平安,但是它的頭顱已經(jīng)擰轉(zhuǎn)過來,依然在“正視”著陳平安,它還伸出一條漆黑的舌頭,舔-弄著嘴角的血跡。
那位沿著墻壁行走的老嫗率先發(fā)難,一個縱身而躍,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臺階,不等靴子觸及巷弄地面,輕描淡寫一拳砸出,擊中那位老嫗的頭顱,陰物老嫗被打得向后倒撞回對面的墻壁,砰然粉碎,它甚至來不及哀嚎。
看到這一幕后,小巷之中的陰物兇性爆發(fā),黑煙涌動,一頭頭死后怨氣凝聚而成的陰物,瘋狂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手負(fù)后,收在袖中,只以右手對敵。
拳意依舊點到為止,只在右臂流淌,罡氣凝聚而不外瀉,可是每一次出拳,就打爛一頭來勢洶洶的陰物。
這點拳意,這對于如今的陳平安而言,就像只從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罷了。
反觀那群陰物的視野之中,那白袍少年的那條胳膊,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陽光”,灼熱刺眼。
不過幾個眨眼功夫,浩浩蕩蕩的小巷陰物就十去七八。
陸臺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在門檻上,袖手旁觀,笑意吟吟。
那個揚言要吃掉陳平安半付心肝的小孩子,掙脫開大人的手,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后,手掌作刀,戳向陳平安后背心,試圖一記手刀從背后剖出心臟。
手刀迅猛,只是那孩子剛剛誤以為自己就要得逞,就痛苦嚎叫起來,原來當(dāng)它的五指觸及那一襲白袍后,如同撞入一座火爐,雪水消融,根本來不及收手,大半條胳膊就這么沒了。
陳平安負(fù)于背后的左手,依舊不見絲毫動靜,眼角余光始終盯著那個沒有五官面容的陰物,只是向后一靠,撞在孩子陰物身上,身上的法袍金醴觸及后者,孩子剎那之間便如蠟燭熔融,化作一縷極為精粹的黑煙,就要掠向遠(yuǎn)方,結(jié)果被陳平安轉(zhuǎn)身,擰轉(zhuǎn)手腕,畫弧一拳,打得黑煙無頭也無尾。
陸臺打趣道:“這就有點欺負(fù)人了啊�!�
陳平安撇撇嘴,“哪里是人。”
陳平安猛然轉(zhuǎn)頭,望向小巷盡頭。
在鄰近街道的那口水井,有陰沉井水,攀援水井內(nèi)壁,借著街面上的霧氣遮掩陽氣,迅速流出了井口,向陳平安這條巷弄傾瀉而來,闖入巷口之后,剛好“看到”了陳平安鎮(zhèn)壓孩子陰物的光景,稍作猶豫,井水竟然倒退而回。
陳平安右手出袖,只見指尖捻著一張嶄新的寶塔鎮(zhèn)妖符,心中默念一聲十五,一柄幽綠玲瓏的飛劍掠出養(yǎng)劍葫,劃過陳平安身后,十五的劍尖釘住那張黃紙符箓,轉(zhuǎn)瞬即逝,在空中拖曳出一條符箓散發(fā)的金色光彩。
這張符箓本該用來針對那位牽著孩子的那頭陰物,一番交手后,陳平安心中大定,出拳足矣。
既然那口水井里的古怪,主動跑了出來,陳平安于是就讓十五帶著鎮(zhèn)妖符,掠去壓勝水井,斷了那些井水的退路。
井水去勢極快,可是哪里快得過飛劍十五的飛掠速度。
十五到了如有怨婦抽泣聲的水井旁,劍尖往井口一戳,將那張金光燦燦的寶塔鎮(zhèn)妖符釘在井口邊沿上。
它然后緩緩升空,繞著井口飛旋起來。
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布滿四周,漣漪陣陣,露出一張張怨恨仇視的女子扭曲面容,期間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沖向井口,很快就全部化為煙霧,三番五次之后,貼在井口上符箓巋然不動,靈光飽滿,不斷翻涌的井水這才死心,它們不斷匯聚在一起,最終變成了一頭依稀可見四肢的人形陰物,身高一丈,身上井水滾動不停,讓人認(rèn)不出容貌。
飛劍十五自然而然將其視為挑釁,在那井水陰物的額頭一穿而過,驟然懸停,又從后背心口掠回,以此反復(fù),樂此不疲。
興許是根本沒有想到這把飛劍如此劍意充沛,剛剛化作人形的井水,嘩啦啦散去,重新變作一層蔓延四方的水面,開始翻涌遠(yuǎn)遁。
十五不管這些把戲,劍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
小巷那邊,原本希望井水“上身”的男子陰物,流露出一絲膽怯,非但沒有跟陳平安交手的念頭,反而掠向巷弄盡頭的那堵墻壁。
陳平安一個蹬踏,搶先來到斷頭路的墻壁之前,一掌拍在墻上。
又是一張鎮(zhèn)妖符。
墻壁頓時現(xiàn)出原形,骸骨累累,其中夾雜有許多年幼孩童的骨架,甚至還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嬰兒,慘絕人寰。
當(dāng)這堵墻出現(xiàn)后,那些蹲坐在墻根的抱頭孩子,立即嗚嗚咽咽
這一幕,看得陳平安心中大恨。
那男子剛要掠起升空離開巷弄,就被怒極的陳平安轉(zhuǎn)身伸手,一把抓住那張沒有五官的臉面,五指如鉤,法袍金醴的袖口飄搖,散發(fā)出一陣陣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龕光彩,那頭陰物發(fā)出來自神魂深處的祈求哀鳴,陳平安右手抓住陰物,左手一拳打穿陰物心臟,整條胳膊金光暴漲,既有自身拳罡,也有金醴的靈氣。
陳平安攪動右手手臂,硬生生在陰物心口處捅出一個大窟窿。
猶不罷休,陳平安還要試圖將陰物所有魂魄扯碎,故意控制力道,一絲一縷,抽絲剝繭,好似剝皮抽筋的刑罰,將魂魄一點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要這頭陰物受那活人千刀萬剮之痛。
陸臺站起身,輕聲提醒道:“陳平安,可以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左手松開五指,右手從陰物心口拔出,一拳打碎陰物,猛揮衣袖,全部收入法袍袖中,最后抖了抖袖口,細(xì)細(xì)碎碎的煙灰,簌簌而落。
陳平安看了眼前方,那些蹲坐在墻根的孩子陰物,沒有逃跑,只是瑟瑟發(fā)抖,搖晃得劇烈,它們?nèi)允撬浪辣ё∠ドw,束手待斃,它們咿咿呀呀,帶著哭腔,不知道在哭訴著什么,好似在遭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了眼那張貼在尸骸墻壁上的符箓,趕緊去扯下來。
陳平安收起鎮(zhèn)妖符后,一步跨出七八丈,蹲下身,來到一位抱頭蹲坐的孩子陰物旁邊,不過兩三歲的體魄,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哪怕陳平安已經(jīng)竭力收斂拳意和金醴靈氣,盡量讓法袍變得與尋常衣衫無異,可是那孩子還是顫抖得愈發(fā)厲害。
陳平安趕緊卷起兩只袖口,幾乎快要卷到了肩頭,輕輕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
陳平安說不出話。
世間萬般苦難,哪怕是在劫難逃的前世因果報應(yīng),可總該等到孩子稍稍長大,略微懂事之后吧?
陳平安覺得這樣不對,這樣不好。
因為他最能感同身受。
陳平安收回手,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眶,轉(zhuǎn)頭望向陸臺,問道:“有法子嗎?”
陸臺緩緩走來,沒有了先前的那種云淡風(fēng)輕,點頭道:“你不是會陽氣挑燈符嗎,只要反畫此符,就是陰氣指引符,然后我再畫一張冥府?dāng)[渡符,就能夠超度這些小家伙。你畫那張符,是為了說服這些靈智未開的陰物,要它們憑借本能起身行走,我那張,是為它們打開一扇門,要它們前行有路不斷頭�!�
陳平安在心中輕聲呼喚了一聲飛劍十五。
它從巷口那邊迅速掠回。
陳平安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張黃色符紙,以及那支小雪錐,盤腿而坐,一手持筆,一手掌托符紙,在陸臺的指點下,開始第一次嘗試著反畫陽氣挑燈符,因為心境不穩(wěn),最終失敗,陸臺也沒有說什么,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再次取出符紙,竟然還是功虧一簣,這對于練拳以后的陳平安而言,是極其罕見的事情。
陳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
陸臺嘆息一聲。
因為陳平安心境的其中一塊碎片心鏡,在搖晃。
陸臺干脆拿出那把竹扇,輕輕扇動起來,看也不看陳平安,微笑道:“不要人人事事都設(shè)身處地,要學(xué)會置身事外�!�
“不用著急畫符,這么多年的苦頭都吃了,那些小家伙們應(yīng)該不介意多等這么一會兒�!�
陸臺扇動清風(fēng),幫著這條陰風(fēng)云霧散盡的巷弄,重新遮掩那些從頭頂黑云中滲透落下的無形陽氣,緩緩道:“等到這邊的事情解決掉,我會直接去竹樓找到那個堡主夫人,陳平安,你不用跟我一起,因為我需要你幫我打散那些黑云,以及潛藏暗處的一些陰物,道行可能不會太低。我這邊你不用擔(dān)心�!�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陸臺仰頭望向天空,“大致可以確定真相了,飛鷹堡這幾十年的陰盛陽衰,是幕后有人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讓那位天生極陰之身的堡主夫人,孕育出一頭百年難遇的鬼嬰,從女子心竅之中誕生,需要耗費數(shù)年時光,以女子氣血和元氣為食,而不是尋常婦人的腹中懷胎十月,俗語所謂的心懷鬼胎,即是說這種情況,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所以元氣不夠,這才有了飛鷹堡的諸多古怪,為的就是維持她的性命,只等鬼嬰破心而出,就是婦人死絕的時候,而且造孽太深,婦人死后魂魄多半是不要奢望安寧了,活著的時候,生不如死,死了的時候,死不如生,真是凄慘�!�
陳平安眉頭緊皺。
陸臺緩緩道:“根據(jù)我家藏書樓上的幾本道家典籍記載,這種骯臟東西一生出來,就擁有六境修為,頗為難纏,聚散不定,除非一擊必殺,否則很難消滅,它嗜好吞食活人的內(nèi)臟,如果沒有人約束,無需百年,只要給它禍害個幾座城池,吃掉十幾萬人,就可以順順利利躋身元嬰境。鬼嬰本就極難捕殺,那么一位地仙鬼嬰,恐怕沒有三位地仙聯(lián)手追殺,根本不用奢望將其鏟除,一個元嬰境修士獨自前往,主動上門,淪為它的餌料還差不多。”
陸臺冷笑道:“這等手筆,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么,可擱在這桐葉洲,算是很大了。”
然后陸臺不再多說什么,手搖竹扇,清風(fēng)拂面。
陳平安沉默片刻,輕聲道:“可以繼續(xù)畫符了�!�
陸臺瞥了眼身邊的陳平安,笑了笑。
這一次總算成了!陳平安抹了抹額頭汗水,就要將那張陰氣指引符收起來,陸臺一臉茫然,“這是做什么?”
陳平安答道:“符紙材質(zhì)不高,只是拿來練筆的……”
陸臺一把奪過那張符箓,沒好氣道:“傻了吧唧的,一群小不點,這張符箓已經(jīng)綽綽有余,再好一些,說不定引來它們的貪戀,繼續(xù)選擇在陰陽縫隙之間,做這種孤魂野鬼,反而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先將那支小雪錐遞給陸臺,在取出符紙之前,問道:“你那張冥府?dāng)[渡符,畢竟要破開陰陽界線,跟我這張簡單的指引符,很不一樣,所以材質(zhì)是不是越好越靈驗?”
陸臺欲言又止,沒有開口說話。
陳平安便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直接取出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符紙。
陸臺沒有去接,問道:“值得嗎?”
陳平安點點頭。
陸臺搖頭道:“我覺得不值得。”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了那墻根兩排的孩子,轉(zhuǎn)頭對陸臺咧嘴一笑,眼神堅定,“你只管用這張符紙好了,但是千萬別畫錯了�!�
陸臺嘆息一聲,先閉眼片刻,鄭重其事地屏氣凝神,這才睜開眼,握緊小雪錐,在金色符紙上畫那擺渡符,這是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的獨門符箓,圖案為一片孤舟,舟上有老翁撐蒿,兩邊各有一串古篆文字。
陳平安相信陸臺的畫符,轉(zhuǎn)頭望向那些孩子。
曾經(jīng)有個人在楊家鋪子,聽到過“不值得”三個字。
陳平安看著那些孩子,就像是看著數(shù)十個自己,在等待一個答案。
片刻之后,陸臺笑道:“大功告成!”
陸臺交還那支小雪錐,之后兩人起身,陳平安捻起那張陰氣指引符,澆灌入一縷純粹真氣后,符箓靈光流溢,光線輕柔,比起陽氣挑燈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光景,果不其然,在指引符彰顯后,墻根下的那些孩童便懵懵懂懂抬起頭,癡癡望向陳平安手中的符箓,充滿了眷念和歡喜。
陸臺將金色符紙的冥府?dāng)[渡符,往巷弄盡頭的那堵尸骸墻壁一丟而去,符箓貼在墻上,符箓四周邊框各自出現(xiàn)一條金線,符紙中央地帶則開始消散,金線不斷往外擴張,最終出現(xiàn)一道金色的門框。
陸臺讓手持指引符的陳平安走向那道大門,腳步要緩。
孩童陰物們紛紛站起身,跟著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陳平安,一起走向巷弄盡頭。
陸臺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單手托起腮幫,望向陳平安的背影。
陳平安按照陸臺的吩咐,輕輕將陰氣指引符放在大門內(nèi),仿佛剛好在門檻上方,符箓懸停不動。
數(shù)十位孩子陰物先后走入其中,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搖搖晃晃,還有大一些的孩子牽著小一些的孩子。
它們陸陸續(xù)續(xù)走入大門之后,突然所有腦袋都擠在門檻后邊,對那個站在門外的白袍少年,笑了起來。
它們雖是陰物,這一刻的笑臉,卻是那般天真燦爛。
陸臺看不到陳平安的神色表情。
身穿男子青衫的她,其實本名“陸抬”,高高抬起的抬,好似與那老祖宗“陸沉”賭氣作對。
她只看到陳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揮手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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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出拳
飛鷹堡主樓內(nèi),數(shù)十位頂梁柱的桓氏人物,人人臉色鐵青,心如死灰。
堡主桓陽如何都想不到,讓世交朋友重金聘請而來的那位太平山仙師,竟然才是真正的罪魁禍?zhǔn)住?br />
大堂四周角落,擱著四只火盆,里頭的松柏枝條早已燃燒殆盡,之前那位仙師說這棟主樓,是那些邪祟妖魔覬覦已久的關(guān)鍵地點,所以必須召集眾人,在此聚攏,然后他再以庭燎之法,輔以太平山獨門符箓,布陣祛穢,那么居心叵測的邪魔外道,就沒了可趁之機。
還說只有確定了主樓的安全,他才會獨自出門,斬妖除魔,替天行道。
飛鷹堡當(dāng)然沒有異議。
外邊的黑云壓頂,讓人胸悶作嘔,明顯是遇上了貨真價實的妖魔作祟,他們飛鷹堡一幫江湖莽夫,為了家族存亡,去對敵提刀,哪怕是迎上沉香國的那幾尊魔道梟雄,自然義不容辭,死則死矣。
可要他們?nèi)ジ幬锕眵冉皇�,實在是想一想都頭皮發(fā)麻,忍不住要心驚膽戰(zhàn),一身陽氣又便弱了幾分。
桓陽先前并非全然信任這位太平山仙師,哪怕此人仙風(fēng)道骨,好似不世出的謫仙,并且是世交好友的牽線搭橋,桓陽依然不敢掉以輕心,這是江湖豪門必須要有的心性,故而那人在大街小巷牽馬逛蕩的時候,專門讓老管事何崖以帶路的名義,貼身跟隨了一程,那時候的松柏點燃,清香撲鼻,的的確確透著股浩然正氣。
何崖雖然機緣巧合,粗通道法,算不得行家,可早年跟隨桓老爺子走南闖北,也算一位見多識廣的老江湖,確定那位仙師的手段,是正大光明的仙家路數(shù),本就走投無路的飛鷹堡,這才徹底吃下一顆定心丸。
所以在半個時辰前,那位白衣仙師,一手捧拂塵,一手卷袖提筆,在大堂楠木大柱之上書寫一幅幅丹書符箓,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擔(dān)任飛鷹堡教書先生的何崖,甚至還一直陪伴左右,主動為仙師拿著那盒鮮艷欲滴的朱砂。
當(dāng)下老夫子何崖癱坐在一張椅子上,瞠目欲裂,眼眶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位站在桓陽和夫人之間的白衣男子,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
他這般年紀(jì)的老人,早已看淡世事,又無子嗣,每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爺法外開恩了,死有何懼?可是何崖無法想象自己死后,有何顏面去面對那些桓氏的列祖列宗。
大堂內(nèi)有資格落座的,多是飛鷹堡桓姓老人,上了歲數(shù),加上當(dāng)年那場小巷廝殺,大多受了積重難返的傷勢,氣血衰竭,吸入了那些火盆庭燎而生的松柏?zé)熿F后,一個個臉色烏青,四肢抽搐,恐怕不用白衣男子如何動手,就會自己斷氣身亡。
而沒有座位的年輕子弟,站在各房前輩身后,他們往往武藝不高,一個個癱倒在地上,修為好一些的苗子,還能盤腿而坐,打坐運氣,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還是手挽那柄雪白拂塵,只是一只手輕輕按住堡主桓陽的肩頭,笑道:“桓堡主無需自責(zé),覺得自己是引狼入室,我如此算計于飛鷹堡,不過是想著省些氣力,真要廝殺起來,你們這幫武林好漢,還是難逃一死,數(shù)十年潛心經(jīng)營,有心算無心,還是山上算山下,你們不死誰死?”
桓陽身旁的那位夫人,她身軀顫抖,大堂之上,唯獨她的臉色,并無異樣,應(yīng)該并未受到庭燎煙霧的毒害,但是她早已嚇得失魂落魄,畢竟她只是飛鷹堡土生土長的女子,又喜靜不喜動,除了偶爾幾次的踏春秋游,這輩子都沒有走出過飛鷹堡百里之外,哪里經(jīng)得起這種風(fēng)波?
高大男子從桓陽肩頭抬起手,擰了擰婦人的臉頰,動作輕柔,充滿了愛憐。
卻不是那種男子覬覦美色的淫邪眼神,而是一位匠人,在看待一件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他戀戀不舍地收回手,笑道:“幸好那場莫名其妙的交手,沒有殃及咱們飛鷹堡,一旦給有心人窺破這樁謀劃,那我們可就真要血本無歸了。其實按照之前的計劃,你們還能再享受半年的太平歲月,但是我家?guī)熥饘嵲谑桥铝四菐痛蛏蛩赖耐佬奘浚f一再惹來扶乩宗的注意,如何是好?所以我一接到密信,就立即趕來了�!�
大堂之上,沒有人能夠開口言語,所以這位仙師覺得有些無趣,無人捧場,多少有點美中不足。
高大男子望向在座眾人,譏諷道:“你們是不是心存僥幸,覺得那老道士和小道士,能夠救你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一個五境散修,我一巴掌拍不死他,都算他運氣好了。之所以留著他不動,無非是師徒二人的那點氣血靈氣,還有些錦上添花的用處�!�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在那些松柏樹枝里就不該放那么多秘藥,一屋子的啞巴,連句謾罵都沒有,更別提磕頭求饒了,真是太沒意思。
趁著師尊尚未出手,加上大局已定,他便想要這點樂子,環(huán)顧四周,最終眼神停留在一位運氣抵御藥物的婦人身上,事先還真看不出來,這么個嬌柔女子,還是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女子有此武道修為,殊為不易。
他緩緩前行,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婦人面色堅毅,眼神鋒芒。
他微微一笑,從袖中拿出一只光可鑒人的精致瓷瓶,轉(zhuǎn)過頭,瞥見一位容貌酷似婦人的少年,身體孱弱,早已倒地不起,四肢抽搐,翻了白眼,口吐白沫,命不久矣。
男人眼前一亮,有點意思,竟然有些修道的資質(zhì),丟到三流門派,說不定還是個備受器重的嫡傳弟子,既然閑來無事,那就順?biāo)浦蹘退话�,這小子成與不成,能否活著成為自家?guī)熼T的外門弟子,就看他的造化了。
只不過在這之前,少年無論生死,都有一樁艷福要好好消受,至于大堂其他人,則要大飽眼福了。
這位偽裝太平山修士的男子,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眉心,然后隨手一提,帶出一縷腥臭的碧綠煙霧,凝聚為一粒圓球,輕輕彈指,那團煙霧便消散于大堂之中。
清秀少年立即清醒過來,剛要說些什么,就被男子往嘴中拍入一粒朱紅色丹藥。
他將少年丟入大堂中間,再一揮拂塵,打散婦人體內(nèi)那口艱難抵御松柏毒霧的純粹真氣,再將她騰云駕霧地挪到少年身旁。
男子笑瞇瞇道:“諸位,好好欣賞�!�
少年面色潮紅,身體蜷縮,顫如打擺子,當(dāng)他看到婦人,眼神逐漸炙熱起來,緩緩爬向她。
男子嘖嘖道:“我們這些個邪門歪道,比不得那些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步步登天的宗門大派,一些個觀想之法,不但只能劍走偏鋒,與世俗禮儀相悖,最可恨的是最終成就有限,連摸著金丹境的門檻,都是奢望�!�
說到這里,男子有些恨恨難平,隨即一笑,對那個少年微笑道:“不過也別瞧不起觀海、龍門兩境,小家伙,你吃了我的那顆妙用無窮的南柯丹,你現(xiàn)在心神松懈,是一種難得的羽化感受,但是心中的七情六欲,某一種會被無限放大,這亦是我們師門的不傳之秘,至于是什么情什么欲,南柯丹都有一一對應(yīng),我打賞給你的那顆,最是昂貴,你可別浪費了。只要從頭到尾維持住一絲清明,期間只管縱欲享受,熬到最后,活了下來,我就收你為弟子,你前期的修行之路,必然一路坦途,躋身中五境都有一定可能�!�
婦人驚慌失措,可是身體無法動彈,終于流露出一絲絕望和恐懼。
男子對那個少年蠱惑人心道:“放心,大堂所有人都會死,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顧忌,天道無情,修行哪來的善惡……”
高大男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頭,握緊拂塵,如臨大敵。
只見橫梁之上,有人懶洋洋打著哈欠,他低頭望向那位邪道修士,從袖中拿出那把竹扇,微微扇動起來,“你夠無聊的,這么喜歡自說自話?”
正是陸臺。
男子瞇起眼,“這位朋友,你跟背劍的少年,此次是路過看戲呢,還是要壞人好事?或者說,當(dāng)初在飛鷹堡外邊的大山之中,你們兩位,正是局中人?”
陸臺瞥了眼地上那個被色欲薰心的少年,發(fā)出一連串的嘖嘖嘖,滿臉嫌棄道:“你是不是覺得一切歸咎于那顆害人的丹藥?我不妨實話告訴你,你此刻情欲,最少有三四成,是你自己心中生發(fā)而出。你啊,難怪會被這個家伙一眼相中,因為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那一只手幾乎就要觸及婦人膝蓋的少年,開始掙扎起來,內(nèi)心與身軀就是如此,于是七竅滲出血絲,卻是黑色的鮮血,滿臉血污,滿地打滾。
高大男子無動于衷,只是有些可惜那顆丹藥,被那位“梁上君子”一語道破天機后,少年的脆弱道心,也就崩碎了。
本來少年如果沒有旁人幫他點破那層窗紙,能夠一條路走到黑,其實也算一條出路,還真有可能成為男子的入室弟子,從此踏上修行之路。
陸臺神色淡漠,雙指并攏,由上往下輕輕一劃。
名為針尖的本命飛劍,破空而出,直直斬向痛苦不已的少年。
那名婦人噴出一口鮮血,對陸臺高聲喊道:“不要!”
劍尖距離少年脖頸只差一寸的飛劍針尖,驟然停下。
陸臺望向滿臉淚水的婦人,道:“他死了會更輕松一些,今天活著從這里走出去的話,要么他一狠心害死你,然后再次墮入魔道,要么他在接下來的歲月里,給別人的言語活活憋死自己�!�
婦人只顧搖頭,重復(fù)呢喃:“求仙師不要殺他,求你不要殺他……”
男子手持拂塵,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悄無聲息地闖入此陣?”
陸臺一手持扇,一手撐在橫梁上,笑道:“論及陣法,天底下比我家祖?zhèn)鞲鼌柡Φ�,好像還沒有。你說氣不氣人?”
男子哈哈大笑,但是笑聲戛然而止,瞬間身形開始輾轉(zhuǎn)騰挪,手中那柄篆刻有“去憂”二字的雪白拂塵,在空中發(fā)出陣陣呼嘯的風(fēng)雷聲,每一次揮動拂塵,就會有一根由某種山澤靈獸尾須制成的絲線,脫離拂塵,激射向頭頂橫梁的陸臺。
拂塵絲線在半空中就變作一條條粗如手臂的白蛇,生有一對羽翼,通體散發(fā)寒氣,去勢快若閃電。
對于那幾十條白蛇,陸臺根本不予理會,啪一聲合上竹扇,開始當(dāng)做毛筆,在橫梁上書寫畫符,在竹扇頂端的“筆尖”之下,不斷有古樸的銀色文字和圖案流瀉而出,然后那些宛如活物的字符,開始沿著橫梁、大柱、地面四處流走,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書符箓之中,一一覆蓋。
喧賓奪主。
而離開拂塵的絲線白蛇,只要接近陸臺身邊兩丈,就會自行化作齏粉。
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這是什么道法秘術(shù),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但是比這還可怕的事情出現(xiàn)了,那個長得比女人還有姿色的青衫公子,自己泄露天機,微笑道:“我方才在四周布置了一座小陣,洞天福地經(jīng)常會有,能夠禁絕一切外人術(shù)法,自己居中當(dāng)圣人,是不是一聽就很厲害?”
男子心中激蕩不已,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手中拂塵,重重搭在手臂上,“這位仙師,不但家學(xué)源遠(yuǎn)流長,而且一身本事,神通廣大,我拜服!只要仙師愿意高抬貴手,我與師尊愿意拿出足夠的誠意,比如這飛鷹堡一切秘藏,全歸兩位仙師,我還可以擅自做主,私下拿出一筆報酬,回頭再去跟師尊討要一件上等靈器,仙師意下如何?”
陸臺答非所問,“你家?guī)熥鹗墙鸬ぞ辰�?�?br />
男子微笑點頭,“為表誠意,我愿意報上師尊法號,他正是當(dāng)初斬殺兩位太平山龍門境修士的……”
陸臺趕緊擺手道:“打住打住,你這人太用心險惡了!”
男子一臉無辜,“仙師為何有此說?”
陸臺嘆了口氣,“一個桐葉洲的小小金丹野修,被你這個觀海境搬出來狐假虎威,嚇不死我,但是能笑死我啊,你差點就得逞了�!�
然后陸臺開始捧腹大笑。
當(dāng)然,幕后主使,是不是真有金丹修為,還兩說。
男子臉色陰沉。
他娘的碰到個腦子有坑的。
關(guān)鍵是這個不男不女的家伙,道行還賊深,深不見底的那種。
陸臺收斂笑意,還擦了擦眼角,看來是真的挺歡樂,“除了你們師徒,在飼養(yǎng)那頭鬼嬰之外,還有高人盟友嗎?”
男子心中震撼不已,苦笑道:“這等大逆不道的行徑,山下人覺得離那扶乩宗千里之遙,很遠(yuǎn),可在你我眼中,可不算遠(yuǎn)。你覺得只會有兩人,就敢布下這么大一個局?就能掌控這樁謀劃?”
陸臺哦了一聲,“看來是你們師徒想要吃獨食了�!�
男子臉色故作鎮(zhèn)定,心中早就罵娘不已。
陸臺打趣道:“是不是很尷尬,我想要的報酬,你們根本給不起,可是跟我們兩個外鄉(xiāng)人打生打死,又有可能壞了數(shù)十年的苦心經(jīng)營?”
被說破心事,男子臉色殺氣騰騰,“你真要鐵了心插手到底,不怕玉石俱焚?!”
男子怒氣盈胸,“確實如你所說,我與師尊無法給你倆足夠豐厚的好處,可是話說回來,你們橫插一腳,又有什么裨益?鬼嬰是我?guī)熥鹨元氶T秘法養(yǎng)育而成,天底下獨一份,何況鬼嬰早已認(rèn)主,退一萬步說,給你僥幸奪了去,養(yǎng)得活嗎?!”
陸臺翻轉(zhuǎn)竹扇,以尾端輕輕敲擊橫梁,十分閑適愜意,“還不許我做點正氣凜然的善舉啊�!�
男子幾乎氣炸,嘴唇顫抖,若非心懷鬼胎的婦人就在當(dāng)場,稍有損傷,就會影響鬼嬰誕生后的成長,就要壞了師尊將來的百年大計,如果不是種種顧慮,他還真想拼盡本事,跟這個家伙來一場死斗。
陸臺火上澆油道:“現(xiàn)在是不是不會覺得無聊了?怎么謝我?”
這次男子輪到變得臉色鐵青,不比那些中了陰毒秘術(shù)的飛鷹堡人氏好多少。
陸臺突然沒了閑聊的興致,收起竹扇,從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然后紛紛丟入那些燃燒松柏的火盆當(dāng)中,拂塵男子不是不想阻攔,可是那柄夸張的巨大飛劍再次出現(xiàn),一次次從天而降,沒入地面后,又從空中浮現(xiàn),躲閃得吃力。
之后真正的殺機一閃而逝。
拂塵男子差點中招,怒喝一聲,拂塵只留下“無憂”長柄,那些雪白絲線全部脫落,化作無數(shù)條生有羽翼的白蛇,快速飛旋,嗡嗡作響,刺破耳膜,密密麻麻將他護在中間。
男子摸了摸臉頰,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如果不是扭頭夠快,恐怕就要被一劍刺透頭顱。
兩把本命飛劍!
還精通陣法!
并且大言不慚,自稱家學(xué)陣法,天下無雙!
陸臺嗤笑一聲,“自投羅網(wǎng),可怪不著別人。”
大柱之上,那些銀色符文熠熠生輝,然后相互牽引,將一座大廳編織成網(wǎng)。
這張漁網(wǎng)的魚線,正是那些懸空的文字和圖案。
在漁網(wǎng)之中,除了不小心畫地為牢的男子,還有陸臺的針尖和麥芒兩把本命飛劍。
陸臺從橫梁上飄然而落,不再理會那座牢籠,走向那位面無血色的堡主夫人,婦人雙眼無神,大汗淋漓,座椅位置上還散發(fā)出一股淡腥味。
經(jīng)過大堂中央的女子身邊,這位偷偷摸摸躋身四境武夫的婦人,已經(jīng)手腳自如,將神色枯槁、滿臉呆滯的少年抱在懷中。
先前陸臺將那把珠子丟擲入火盆之后,揚起一陣陣雪白-粉塵,消散四方,被飛鷹堡桓家老少吸入后,漸漸恢復(fù)了紅潤臉色,只是每個人身體無恙,但是神魂損耗頗大,折損陽壽,在所難免。
婦人突然轉(zhuǎn)頭,對著陸臺的背影厲色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要說那些話,你也是罪魁禍?zhǔn)�!�?br />
陸臺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微笑問道:“要不然我現(xiàn)在就做掉你們兩個,一了百了,無憂無愁?”
婦人抱著少年,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陸臺。
陸臺走到堡主夫人身前,雙手負(fù)后,彎腰看著她,“你的性命本元已經(jīng)所剩無幾,怎么都是一個死,現(xiàn)在就看你是選擇死得其所,還是被人為民除害了。”
在陸臺眼中,婦人那張看似秀美的臉龐,早已支離破碎,溝壑縱橫,滲透出絲絲縷縷的黑色死氣,一雙凡俗夫子眼中十分靈動水潤的秋水眼眸,更是漆黑一片。
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婦人茫然無知,沒有反應(yīng)。
陸臺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回神還魂了,趁著你現(xiàn)在回光返照,還有精神氣自己做出選擇,我會尊重你的意愿,再過半炷香,你就會身不由己,到時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桓陽正要起身說話,被陸臺一揮袖,瞬間封禁了五感,如一具乖巧傀儡,端坐原地,只是眼中充滿了痛苦和哀求。
婦人緩緩抬起頭,喃喃道:“可以不死嗎?”
陸臺嘆了口氣,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
沉默良久,陸臺轉(zhuǎn)身面向大門那邊,斜靠著婦人所坐的椅子,柔聲道:“那就多活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