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破廟門口那邊,大步走出一位神色冰冷的絕色女子,正是隋右邊!
與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冷聲道:“已經(jīng)破一千一百甲了。”
陳平安無奈道:“一顆金精銅錢,都夠我在家鄉(xiāng)再買一座真珠山了�!�
隋右邊冷哼一聲,心情大惡,一掠而去,翩若驚鴻,伸手向遠處隨便一抓,癡心劍已經(jīng)破空而返,被她牢牢抓在手中,一道磅礴劍氣直直而去,嚇得許輕舟和徐桐左右分開十數(shù)丈。
原來大戰(zhàn)之前,魏羨所說秘密,是陳平安死則四人皆死,陳平安不死,四人死后,一顆金精銅錢就能重新走出畫卷,境界不跌絲毫。
山頂兩位仍然袖手旁觀的大敵,尚未露面。
陳平安閑來無事,晃了晃手中那根枯枝,既心痛那金精銅錢,又有些想笑,輕聲道:“前輩果然道法通天�!�
txthtml
第三百五十六章
道爭毫厘,左右徘徊
大雨急促如沙場擂鼓,山上廝殺慘烈。
尤其是當那個馭劍女子死后突兀再現(xiàn),從破廟安然無恙走出。
讓山頂君子王頎和埋河水妖面面相覷,這是哪門子的仙家神通?難道那劍術(shù)卓絕的絕色女子,是道家旁門的符箓傀儡?還是不為人知的墨家機關(guān)術(shù)?可什么時候符箓和機關(guān)術(shù)已經(jīng)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一次次劍氣夷為平地的那塊山林空地上,武將許輕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師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小心,他差點就要伸手抓住了那把必然法寶品相的癡心劍,徐桐卻要他趕緊讓開,許輕舟心頭亦是巨震,果斷棄了唾手可得的法寶,這才躲過了死而復(fù)生女子的劍師馭劍術(shù),不然最少一條胳膊就要交待在這里。
徐桐心情沉重,“此女絕對不是尋常的純粹武夫。”
許輕舟定睛一看,除了地上長劍被駕馭離去,然后劍氣轉(zhuǎn)瞬間一劈而至,地上尸首分離的女子已經(jīng)憑空消失。
遠處一棵樹木上,毫發(fā)無損的隋右邊站在枝頭,手持癡心。
隋右邊遙望身披兵家金烏甲的許輕舟,和手捻一張金黃材質(zhì)符箓的仙師徐桐,戰(zhàn)意盎然,她有一種直覺,只要再來一場耗盡純粹真氣的生死之戰(zhàn),破境在即!
許輕舟出現(xiàn)片刻的心神搖曳,這女子,“死了一次”后,修為和氣勢竟然漲得如此明顯,分明是在大戰(zhàn)中抓住了破境契機,打定主意要將他和徐桐當做砥礪武道的磨刀石,一旦給她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義。
許輕舟是意志堅定、久經(jīng)廝殺的純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為練氣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門派的草木庵,又是數(shù)代相傳的子承父業(yè),修行路上,徐桐順風順水,面對一位單純的六境巔峰武夫,徐桐根本不怕,可是面對一位極有可能戰(zhàn)場破境的敵人,以及這位敵人像是一個殺不死的存在,那么只需被她一劍功成,就可以削去自己的項上頭顱,徐桐如何能夠不心驚膽戰(zhàn)?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法寶靈器千千萬,可是練氣士的命只有一條。
許輕舟已經(jīng)察覺到徐桐的怯戰(zhàn)心思,既沒有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未跟著慌亂起來,這位出身大泉頭等將種門庭的男子,沉著冷靜道:“再殺她一次,若是她再活過來,你我二人便避其鋒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間那張金黃色符箓,寶光流溢,“那就不計代價,再殺她一次!”
隋右邊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許輕舟和徐桐,不過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她腳底下的兩具白骨而已。
另一處戰(zhàn)場,盧白象也需換氣,只是因為隋右邊幫著吸引了許輕舟和徐桐,暗中隱忍不發(fā),只等這一刻才出手偷襲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殺傷力遠遠不如許、徐二人傾力而為,所以只是肋部被劃出一條血槽,一手捂住傷口,肩頭還被一枝朝廷特制、布滿符箓紋路的墨綠色箭矢貫穿,盧白象隨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枝箭矢,更沒有騰出手來去拔出。
連他在內(nèi),四位藕花福地的歷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畫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話,只是相互并不知情,作為四人共主的陳平安,更被蒙在鼓里。
魏羨最早走出那幅畫卷,可破廟門口那句話,卻說得挺晚。
盧白象當時就相信魏羨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人,更相信不是陳平安暗中授意魏羨,想要誘使四人死戰(zhàn)到底。
只是盧白象暫時還不想死。
朱斂都沒死呢,破廟前佝僂老人的那道生機氣息,最為生龍活虎,果然是受傷越重殺力越強的武瘋子。
盧白象雖然不曾聽說過什么金精銅錢,只知道這座天下的神仙錢,有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種,但是盧白象覺得自己這條命,怎么都是一顆“金精銅錢”能夠媲美。
反正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約定在即,就不用著急,何況對方這場圍殺之局,想要收網(wǎng)撈起他這條大魚,還早呢。
關(guān)于破境一事,盧白象可能是四人當中,看法最為清淡的一個。
隋右邊無疑是最心頭炙熱的那個,因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花福地未能完全的夙愿,仗劍飛升。
第二口新鮮的純粹真氣,在盧白象體內(nèi)如大江大河奔流,雖然遜色先前巔峰狀態(tài),但是足夠再應(yīng)付一炷香的廝殺了。
破廟所在山頭的山腳處,又有大泉邊軍登山絞殺那些傳聞中的魔道巨擘。
高適真被大雨淋得臉色慘白,終于拗不過身邊一位國公府老管家,由著后者幫他在頭頂撐起了大傘。
高適真方才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喜大驚,先是有山上諜報傳到山腳,負劍女子被許將軍和徐仙師聯(lián)手斬殺,腦袋被許輕舟削落在地,又被草木庵主人打得魂飛魄散,死的不能再死了。結(jié)果片刻之后,就又有斥候下山稟報,那負劍女子又活了過來,與許輕舟徐桐展開了下一場廝殺,這次那負劍女子盯著兩人追殺,不再針對邊軍甲士。
這位孤注一擲的大泉申國公,突然轉(zhuǎn)頭看著身邊不遠處,那些在大雨中沉默登山的甲士,依稀可見,有些臉龐年輕,跟他兒子高樹毅差不多的歲數(shù),有些百戰(zhàn)老卒則已經(jīng)不再年輕,如他高適真一般。
約莫兩刻鐘后,心情沉重的高適真又得到一個壞消息。
那負劍女子硬扛許輕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箓傀儡的當頭一拳,一劍洞穿了徐桐的心臟,本不該當場死絕的徐仙師,竟然手段盡出,不管吞下多少靈丹妙藥,施展了多少續(xù)命吊命的仙術(shù),依舊死了,整顆心臟枯萎如灰燼。負劍女子死后,尸體又消逝不見,第二次從那座破廟走出,而且已經(jīng)躋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許將軍已經(jīng)率先撤退,擅自離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揚言要嚴懲蜃景城許氏。
高適真一言不發(fā)。
唯有冬夜里冰冷刺骨的瓢潑大雨,像是老天爺睡夢里的念念不休。
幾代人都為國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輕聲安慰道:“國公爺,只要王先生不曾親自出手,就說明還沒有到一錘定音的時候,不用太悲觀�!�
高適真面無表情。
山上,盧白象雖然負傷極多,可除了腰部那道傷口,以及那枝貫穿肩頭的御制箭矢,戰(zhàn)力影響不多,依舊抵擋住了一撥撥的潮水攻勢。
一些個漏網(wǎng)之魚,破廟門外一夫當關(guān)的魏羨,收拾起來毫不為難。
那副西嶽甘露甲,不愧是讓許輕舟眼紅至極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許輕舟本身披掛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烏甲,品相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加上魏羨出身行伍,這位起于市井底層的南苑國開國皇帝,大半輩子戎馬生涯,在藕花福地四國青史上贏得了萬人敵的美譽,在那之后,所謂陷陣無雙的沙場猛將,在世時再風光,撐死了就是“魏羨第二”,所以魏羨比盧白象更適應(yīng)亂軍叢中的廝殺,無形之中,身處大軍結(jié)陣的戰(zhàn)場,魏羨就擁有一種類似儒圣坐鎮(zhèn)書院的優(yōu)勢。
這可不是什么六境巔峰武夫就能擁有的天資,可能八境遠游境和九境山巔境的宗師,都無法獲得。
朱斂出手不留余力,故而受傷極重。
在魏羨打算與朱斂轉(zhuǎn)換陣地的時候,朱斂卻拒絕了魏羨的好意,武瘋子一旦身陷絕境,兇性之烈,令人膽寒。
魏羨仍是執(zhí)意要換下朱斂,更多是想要來一出“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好戲,這個他最擅長,雖說多半要付出一條命,才能宰掉那個什么大泉皇子劉琮,但隋右邊都死了兩次,魏羨覺得自己死去活來一回,能夠換來一場徹底放開手腳的酣暢沖鋒,不虧。再說了,邊陲客棧是護在門口,這山上廟門口還是如此,自己豈不是成了一條看家護院的看門狗?
但是朱斂一拳打退一件練氣士的靈器,借勢后撤,夠老身形一路后滑,朱斂雙拳已經(jīng)可見白骨。
朱斂在重新向前沖殺之前,咧咧嘴,輕聲跟背后魏羨說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花的是那陳平安的銀錢,心不心疼,看咱們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勸你還是別輕易死,暫時我說不出理由,就是這么個直覺,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覺得無所謂,你就繞過這些會點術(shù)法的煩人蒼蠅,去殺那皇子劉琮,我不攔你�!�
魏羨好像不愿領(lǐng)情,問道:“能幫我擋著甲士入廟片刻?”
朱斂已經(jīng)一腳重塌,身形若奔雷,數(shù)次轉(zhuǎn)折路線,重新與那些隨軍修士和一旁策應(yīng)甲士糾纏在一起。
顯而易見,他朱斂不幫這個忙。
魏羨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面甲的大泉邊軍,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進去,撞飛了身后一名袍澤,尸體直接砸得身后邊軍七竅流血,倒地不起。
魏羨抽空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擒賊先擒王,我去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答應(yīng)。
魏羨深呼吸一口氣,迅猛前掠,只是稍稍繞過了朱斂所在戰(zhàn)場。
朱斂嘿嘿一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難得有回菩薩心腸,還給人當做耳旁風,這世道。”
陳平安再次抬頭,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廟內(nèi),裴錢在跟蓮花小人兒顯擺她的家當,又拿出了那只多寶盒。
她對那個憨笨蠢蠢的蓮花小人兒,破天荒沒什么戒心,它是除了陳平安之外,裴錢在這個世上最放心的。
只是蓮花小人兒心不在焉,經(jīng)常踮起腳跟望向門外那邊的陳平安。
裴錢臭著臉教訓(xùn)道:“咋的,對我爹沒信心啊?你斷了條胳膊,還眼瞎不是?我爹是誰?會輸?我跟你說!就算我裴錢哪天變成了不喜歡銀子的傻瓜,我爹也不會打架輸給別人!”
蓮花小人兒一臉茫然,兩者之間,有啥關(guān)系?它一直搞不懂這個脾氣惡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陳平安的嗓音傳入破廟,“用樹枝抄書練字�!�
蹲在地上的裴錢如遭雷擊,偷偷給了蓮花小人兒腦袋上一巴掌,沒敢下狠手,怕五百字變成一千字,起身后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寫起了圣賢文章,她每寫一個字,小家伙一個蹦跶,沉入土地后,然后就在那個字旁邊探出腦袋,咯咯而笑,裴錢翻了個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么有這么無聊的小東西,該不會是個小白癡吧?唉,回頭還是跟陳平安好好說道說道,賣了換錢,給她買本新書都成啊。
山頂,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然我下去練練手?”
王頎沉吟不決。
魁梧壯漢看了眼雨幕,“再過一刻鐘,這雨水就要小了,到時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懶得出手。你別忘了,我這次出現(xiàn)在這里,原本沒有幫你殺人的必要,只是幫著我家主人盯著這邊情況而已,到時候只需從那陳平安的尸體上摘下那養(yǎng)劍葫,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當然,他其實還需要幫主人尋找那件能夠遮蔽天機的寶貝。
至于如何找。
大有玄機。
這樁密事,王頎一個小小離經(jīng)叛道的書院君子,根本沒資格知曉罷了。
壯漢悄悄轉(zhuǎn)移視線,遙望了一眼手持狹刀的盧白象。
王頎仔細思量之后,點頭道:“出手可以,不要現(xiàn)出真身,不然事后我無法跟大伏書院交待,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壯漢譏笑道:“這還不簡單,就說我這埋河水妖,受你點化,棄惡從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討要一座水神祠廟,所以愿意出把力,靠著立功,換取一個正統(tǒng)身份,怎么就不好解釋了?”
王頎苦笑道:“這番看似合情合理的措辭,皇帝劉臻興許會信,書院山主絕對不會當真。行了,就按照我說的,千萬別以妖族真身與陳平安纏斗,你只要逼迫陳平安露出一絲破綻……”
王頎話語一頓,殺意十足,“我就要他在這里形神俱滅!”
壯漢撇撇嘴,“行吧,希望你說到做到,能夠一舉擊殺那個等咱倆送上門的陳平安。別是什么嘴皮子功夫……”
說到這里,魁梧漢子哈哈大笑,“差點忘了,你們讀書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們這座天下最厲害的,失敬失敬�!�
王頎不跟這蠻夷妖物一般見識。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會不會讓破廟那邊察覺動靜,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頭震顫,瞬間沖出了山頂崖畔,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后轟然落地,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王頎輕輕嘆息一聲,面有憂愁。
結(jié)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只是人老珠黃,草木有榮枯,千辛萬苦而來的一顆金丹,也有黯淡之時。
他王頎一身所學(xué),尚未施展抱負,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練氣士,對于生死大限,遠遠比那些渾渾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徹明了。
數(shù)著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來了。
那座高聳山峰的下邊,給魁梧河妖砸出那么大一個聲勢,陳平安不是聾子,自然一清二楚。
左手拎著那根隨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養(yǎng)劍葫,初一十五從葫中掠出,消逝不見。
右手縮入袖中,捻出一張金黃符紙材質(zhì)、鐘魁以小雪錐親筆寫就的寶塔鎮(zhèn)妖符。
這張珍稀符紙,當初碧游府開府,埋河水神娘娘才得到大泉朝廷賜下一張,是鐘魁贈予陳平安三張金黃符紙中、底紋為龍爪篆的風雷紙。
雖然陳平安暫時不知來者身份。
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張寫于碧游府的鎮(zhèn)妖符,剛好被用來鎮(zhèn)殺一頭埋河水妖,實在是天理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
至于初一十五,是陳平安祭出寶塔鎮(zhèn)妖符后,在他向來者遞出一劍前,用以阻攔山頂君子王頎的救援。
立于山巔的君子王頎,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
希望此次圍殺順利,在這之后,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訣,便不再理會俗世恩怨了,潛心修行,終有一日會成為書院副山長,到時候再彌補大泉王朝的山河氣運一二便是了。
————
一位頭頂芙蓉冠的年輕道士,并未御風遠游,卻一次次縮地成寸,很快離開大泉王朝邊境來到北晉南方,又一路往南,揀選了寂靜偏遠的山林湖澤,悄無聲息,最后在一處山頭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別有洞天,似乎是一條被掩埋的古道,年輕道士行走其中又有千里之遙,地下這條蜿蜒古道岔路極多,可是他沒有選擇方向,沒有絲毫猶豫。
一路上或陰森或瑰麗的地底異象,都沒能讓年輕道士停步片刻。
最終來到一座破敗不堪的“山門”前,匾額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瀆別宮”三字。
當他步入其中,一股細微劍氣驟起又驟然消失。
到處是斷壁殘垣,年輕道士腳步緩慢。
飛鷹堡,碧游府,狐兒鎮(zhèn)。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棧,其余兩處都不是什么太緊要的地方,準確說來,飛鷹堡曾經(jīng)極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云煙了,讓他不太愿意想起。
之后在桐葉洲的游歷,一路上他處處無心插柳,至于最終柳成不成蔭,這位年輕道士其實根本不在意。
他住持的這樁桐葉洲謀劃,扶乩宗和太平山兩頭大妖才是關(guān)鍵所在。
但是當他發(fā)現(xiàn)竟然有個不知根腳的家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現(xiàn)在他走過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兩次還是巧合,那么三次呢?
要謹慎啊,可別一個不小心,最后留在家鄉(xiāng)那邊一副以山脈作為枕頭的真身,魂魄損失太過嚴重,使得數(shù)百年內(nèi)無法清醒過來,到時候豈不是錯過了萬年未有的開疆拓土、爭霸大業(yè)?還怎么為家族子孫謀取一塊塊無法想象的肥沃地盤?
他不斷在心中如此告誡自己。
在這座廢棄宮殿的道路盡頭,是一座類似遠古鎖龍臺的舊址,有一頭衣衫襤褸、滿身血污的白猿盤腿而坐,一身無法遮掩的兇煞戾氣,磅礴流瀉,只是那一縷縷凝如實質(zhì)的劍煞之氣,每當要飄出這座巨大石臺,就會被一條條莫名浮現(xiàn)的雪白閃電,打得毫無蹤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劍白猿,只是如今已經(jīng)不存在“背劍”一說了。
老猿沙啞問道:“為何來此找我?就不怕我們兩個都死在這里?”
年輕道士走到鎖龍臺邊緣地帶,沒有拾級而上,微笑道:“放心,家鄉(xiāng)那邊有個老東西,早就對有過斷言,你是個有福運的,死不了。”
老猿問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猿瞥了眼這家伙身穿道袍、頭戴芙蓉冠的模樣,真是讓它越看越壓抑。
當年在太平山上,此人不知如何改頭換面,以失去記憶的少年之身,被一個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帶上山后,竟然瞞天過海,混進了祖師堂,還給他得了一塊嫡傳玉牌,是在女冠黃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躋身玉璞境、打破青黃不接尷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躋身金丹以及順勢破開元嬰瓶頸的速度,連太平山祖師堂都感到震驚,不惜專門為他找來一件遮掩天機的重器,為的就是防止桐葉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紀輕輕就成功躋身元嬰后,修行路上一直不遺余力斬妖除魔、口碑極好的他,有天不知是覺得時機成熟,還是突然開竅了,在井獄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個駭人的真實身份,命令鎮(zhèn)山供奉的背劍白猿,故意放走一頭井獄底層的大妖魔,一戰(zhàn)之后,兩敗俱傷,元神受損,一個不到百歲的年輕地仙,竟然淪為風燭殘年的境地,生機衰敗,腐朽不堪,比千歲高齡的老元嬰還要慘淡,在那之后,年輕元嬰便以“天無絕人之路”的理由,下山游歷,最終與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廝殺慘烈,后者以失去轉(zhuǎn)世機會,引來一尊遠古魔頭的分身降世,年輕元嬰最終竟是尸骨無存。
那塊太平山祖師堂玉牌沒了,遮蔽天機的重器已是毀于一旦。
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賦的年輕道士,坐在臺階上,背對著白猿,微笑道:“鐘魁,黃庭,是必須要死的。尤其是鐘魁,他不死,不止是儒家未來多出一位學(xué)宮大祭酒那么簡單。大戰(zhàn)過后,生靈涂炭,自然就輪到了鬼魅陰物橫行天下,咱們家鄉(xiāng)那邊有個老家伙,剛好擅長此事。如果儒家有個鐘魁,到時候可能我們陣營當中,死的可能是這么多個你了�!�
他高高舉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語氣,“最少!”
然后年輕道士又伸出彎曲的剩余雙指,“其實是這么多,方才是怕嚇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
五個自己,那就是五位十二境劍修!
那個被它三招斃命的鐘魁,有這本事?
年輕道士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如今你躲著當老鼠,好歹還有個盼頭。扶乩宗那位,害我謀劃失敗,活該給人追殺到了海上,它運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還是難逃一死,現(xiàn)在就看那兩個慢悠悠趕去的家伙,誰能撿到這個大漏。不過十二境的修為,臨死一擊,說不定還能拉個人陪葬,我回到家鄉(xiāng)后,就不與他的子孫計較太多了�!�
白猿皺眉道:“坐鎮(zhèn)桐葉洲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連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豈不是更難,你為何要急著離開?”
那位文廟七十二神像圣人之一,哪怕職責就是監(jiān)督桐葉洲版圖的動向,在他眼中不過是人間星火點點,密密麻麻,皆是中五境練氣士、武道宗師和人間帝王將相的映像,可太平山一役,圣人到底也只能看到兩團炸開的稍大螢火而已,然后才會運轉(zhuǎn)神通,視線落在了太平山那邊。
神人掌觀山河,極其不易。
尤其是涉及到了國與國、洲與洲之間,亦有一道道無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巔,老秀才那般喜好自己的閉關(guān)弟子,不過是掐訣推衍而已。
除非是有煉化之物被想要關(guān)注之人攜帶在身,則兩說,會容易許多。
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機之物,又是難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輕道士雙手抱住后腦勺,向后躺去,背靠著臺階,“為了不讓太平山搜尋我頭上這頂祖師堂芙蓉冠,我主動壞了它的品相,本來呢,再支撐個五六十年,還是可以的�,F(xiàn)在那個在天上年復(fù)一年畫地為牢的儒家圣人,提前來到人間,可就不好說了。那位陪祀文廟的圣人,找,是必然會找到我的。桐葉洲三頭大妖,狐兒鎮(zhèn),扶乩宗,太平山你這背劍白猿。肯定幕后還有個主使。在找到我之前,我必須再做點事情,既然謀劃失敗了,與最早預(yù)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惡心惡心他們。比如說,殺個陳平安,再殺個黃庭之類的,不急,看情況吧�!�
白猿默然。
這些陰謀,實在不是它的擅長。
年輕道士微笑道:“被找出來,我才能夠保留一絲勝算,當然了,不能讓他們找得太輕松了,不然儒家會懷疑的。一定讓那位儒圣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無縫,讓他們一點點抽絲剝繭,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或者是之后黃庭的死,就是線頭。不然灰溜溜跑回家鄉(xiāng),我可就真輸了個底朝天,回到那邊后,有苦頭吃嘍,說不定就要被驅(qū)逐到那片山脈之中,自生自滅,然后給那個瞎子當苦役,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蠻荒天下的那個古老傳聞,也有些悚然。
年輕道士嘖嘖道:“確實有些懷念家鄉(xiāng)的味道了。在這兒,太束手束腳了,既要防著頭頂巡視的儒家圣人,還要忌憚那個神神道道的觀道觀觀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沒有后者,我在桐葉洲的布局,其實要輕松很多的,無需刻意繞開他嘛。黃庭算是運氣好,有我這個前車之鑒,給咱們那位脾氣暴躁的祖師爺丟進了道觀中去,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見一見那個臭牛鼻子啊……”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破廟那邊,裴錢突然捂住雙眼,滿地打滾,指縫之間,仿佛有日光、月輝迸射而出。
片刻之后,這邊的地底別宮鎖龍臺附近,就出現(xiàn)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
桐葉洲西邊海上。
一頭現(xiàn)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瘋狂逃竄。
身后有數(shù)道身影御風尾行。
海上,有一名劍修,心情煩躁。
既不愿意給誰當那狗屁護道人,可是內(nèi)心深處,又有些擔心桐葉洲的亂局,殃及那個小齊給予所有希望的年輕人。
實在不愿現(xiàn)身人間,便在海上御劍散心。
左右徘徊不去。
剛好,劍修名叫左右。
見著了那頭已經(jīng)識趣換了逃亡路線的受傷大妖。
可他心情實在糟糕,就一劍遞去。
一劍將其斬殺了。
txthtml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雨停
(萬字章節(jié)。)
魏羨身披西嶽甘露甲,在得到陳平安首肯后,在魏羨牽制住大半隨軍修士的時候,試圖直搗黃龍,找機會宰了那皇子劉琮,哪怕?lián)Q命都無所謂。
隋右邊那邊斬殺了草木庵仙師徐桐后,許輕舟哪怕明知劉琮會遷怒整個家族,仍是二話不說,擅自離開這座山頭,返回蜃景城,與擔任征西大將軍的爺爺商量對策。作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將種門庭,又扎根蜃景城數(shù)代之久,許氏忌憚大皇子劉琮,卻不至于束手待斃。
坐龍椅的,還是當今陛下劉臻,不是劉琮。真與劉琮撕破了臉皮,大不了許氏就鐵了心投靠二皇子,換一條真蛟扶為龍。
盧白象所處戰(zhàn)場,戰(zhàn)況依然膠著,大泉邊軍這五千死士,不愧是劉琮的麾下嫡系,知道軍法森嚴的厲害,哪怕被殺得肝膽欲裂,眼睜睜看著袍澤一位位死于那人刀下,依舊不惜性命,瘋狂撲殺而去。隱匿暗處的武學(xué)宗師和隨軍修士,都看得于心不忍,實在是太慘烈了,一些個鐵石心腸的督軍校尉更是滿臉淚水和雨水,仍然恪盡職守,無論是誰,膽敢怯戰(zhàn)而退者,斬立決!
仙氣縹緲的游仙詩,興許寫得出山上的神仙風采。
可從沒有任何一首邊塞詩,真正寫得出沙場的血腥殘酷。
埋河水妖從別處山峰墜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來,筆直而沖,若有樹木阻擋道路,一手拍去。
陳平安看那來者的聲勢,心中有了決斷。
將原本袖中右手雙指間的那張符箓,換成了疊在一起的三張符箓。
當初在碧游府,鐘魁借了那支小雪錐,作為報答,寫了總計六張符箓給陳平安,其中三張符紙是他自己的,寫了三張符箓可結(jié)陣的三才兵符,又稱“鐵騎繞城符”,畫符之前,鐘魁一口浩然氣,筆下有披掛銀甲、身騎白馬的百余騎武將,那一大串米粒大小的騎軍,在符紙上沖鋒而出,最終排兵布陣,策馬而停,變做了一筆一劃的符箓圖案。
之后陳平安自掏腰包,拿出兩張金色材質(zhì)符紙,和一張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紙,鐘魁苦兮兮按照陳平安的要求,分別寫了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墻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張品秩、威勢遠遠超出井字符的鎮(zhèn)劍符,被鐘魁譽為“投袂劍起,九洲海沸”。
不敢現(xiàn)出真身的埋河水妖沖殺而來,已經(jīng)不足百步。
陳平安緩緩走出屋檐,往右手邊走去,很快雙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離。
陳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純粹真氣點燃,迅猛出袖,心中默念道:“列陣在前!”
魁梧大漢哈哈大笑,腳步不停,一個縱身而躍,殺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輕人,“武夫耍符,也不怕讓大爺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這頭埋河水妖就半點笑不出來。
三張金黃符箓本體燃燒殆盡后,身形猶在空中的壯漢驚訝發(fā)現(xiàn),虛無縹緲的三符,開始遠遠圍繞著他疾速旋轉(zhuǎn),壯漢氣沉丹田,使了個千斤墜,匆忙落地之際,三張符箓之中分別有一名白馬銀甲的虛幻騎將,持矛沖殺而出。
壯漢厲色道:“去死!”
身形一擰,旋轉(zhuǎn)一圈,迅猛三拳打爛那三位騎將。
只是源源不斷的騎將沖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騎,無聲無息。
壯漢如困戰(zhàn)陣中央,仍是毫不畏懼,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殺那些策馬沖出符箓的騎將。
每當壯漢轉(zhuǎn)移戰(zhàn)場,三才兵符的三張符箓就隨之飄蕩,始終保持原先距離。
魁梧壯漢殺得興起,兇相畢露,只覺得酣暢淋漓,大呼痛快。
三張鐵騎繞城兵符,短暫困住并且消耗一位幾乎結(jié)成金丹的河妖,并不難,甚至是逼迫它現(xiàn)出真身,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這頭埋河大妖,絕無可能。
陳平安自然對此心知肚明,不奢望這三張符箓困殺那壯漢。
留在山巔的書院君子王頎,在耐心等待陳平安的破綻,陳平安何嘗不是在尋找一線機會,以符鎮(zhèn)殺或是一劍斬殺陣中壯漢。
大雨依舊,暫時還沒有變小的跡象。
埋河水妖卻被那三張古怪符箓給糾纏得心煩不已,怎的符膽靈氣蘊含而出的騎將,就打殺不絕了?這都是被他打碎為靈氣四散的第幾騎了?一百五十,兩百?
它越來越覺得形勢不妙,那個站在三十步外停步的年輕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著自己破開符陣,再來一場狗屁的君子之爭!
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讓它總是有些心神不寧,不對勁,絕對有古怪!
不管了。
你王頎當那縮頭烏龜,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懶得管你如何跟大伏書院講道理。
身上已有多出細微傷口的埋河水妖,眼瞅著大雨就要聲勢下降,此時再不占盡天時,到時候現(xiàn)出真身的威勢就要驟減。
這頭水妖雙眸雪白一片,虬結(jié)肌肉開始極度扭曲。
山巔王頎顯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里還管這些,大地驀然震顫,現(xiàn)出巨大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身軀長達百丈,頭顱就擱在原先“壯漢”立足之地。
尚未靈氣殆盡的鐵騎繞城符便跟著拉開距離。
依舊有鐵騎向這頭河妖沖鋒而去。
一些個在躲在兩側(cè)伺機而動的大泉邊軍,直接被黃鱔大妖的身軀一彈而開,倒飛出去的時候七竅流血,數(shù)十人或傷或死。
大雨淋在河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后,沒有滲入泥地,而是迅速匯聚成了一條溪澗。
陳平安認出了這頭大妖的身份,正是埋河水底與水神娘娘廝殺的黃鱔大妖。
看來山頂那個藏頭藏尾的高人,是書院君子王頎無疑了。
雙指捻著那張鐘魁說是“五龍銜珠”的龍虎山正法符箓,灌入真氣后,丟向埋河水妖頭頂。
果真有五條十余丈長的“纖細”蛟龍,盤旋空中,口銜白珠,有雷電縈繞。
埋河水妖剛剛以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時候,不曾想頭頂出現(xiàn)了五條隱隱蘊含天威的蛟龍,心神微微凝滯之后,發(fā)出震天響的一聲咆哮嘶吼,開始劇烈掙扎,想要掙脫鐵騎繞城符的圍困,盡可能少挨幾顆“雷電珠子”。
鐵騎持矛,一次次刺入鱔妖身軀之中,任由埋河水妖身軀將自己一掃而散,身形與靈氣一同消散重歸天地間。
一條蛟龍張開大嘴,一顆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頭顱。
山頭顫抖。
又是兩顆,分別砸在河妖七寸與尾巴上。
不止是身軀劇痛而晃動,河妖的魂魄與金丹都一起顫抖起來。
唯一的好處,就是迸發(fā)出來的巨大沖勁,總算掃落撞碎了那三張該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長虹從別處山頂落在這座山頭的樹干上,以心聲請求陳平安,“你我雙方就此收手,我讓劉琮立即帶兵離開,如何?”
王頎說出這番言語的時候,咬牙切齒。
那頭埋河水妖,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一條銜珠蛟龍吐出雷電寶珠后,就會自動渙散消失。
陳平安沒有任何停手的念頭,
最后兩條蛟龍自然而然,就毫不猶豫地吐出蘊含天地萬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寶珠。
五條蛟龍已經(jīng)不見,可那五顆珠子卻死死鑲嵌于埋河水妖的身軀之中,從頭顱到尾巴,當最終連成一線后,大放光明,河妖身軀之中,雷電迅猛游走,最終形成一條幾乎與河妖身軀等粗的巨大閃電。
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變原先策略,劃出兩條流螢,分別刺入埋河水妖燈籠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邊亦是駕馭那把不知穿透多少心口的癡心劍,精準釘入埋河水妖的頭顱之中,一穿而過,整把長劍直接沒入頭顱下邊的地面,足可見其鋒銳程度。
而王頎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出手,都有必殺之心。
陳平安手持枯枝作劍,一掠而去。
而天地間的這場大雨,仿佛瞬間全部被君子王頎駕馭,一滴滴改變了降落軌跡,千萬滴雨珠,悉數(shù)激射向陳平安。
一劍過后。
樹枝上再無王頎的身影,陳平安站在書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蕩起一陣漣漪,將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彈開。
堂堂書院君子,王頎竟然避戰(zhàn)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無法駕馭身軀下已成溪澗規(guī)模的雨水,血水與雨水一起滲入泥土。
陳平安手中枯枝化作齏粉。
一掠去了埋河水妖頭顱那邊,在空中伸手一抓,將癡心劍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顆頭顱。
大雨漸漸停歇。
很快山上甲士就開始撤退下山。
魏羨終究沒能擒下大皇子劉琮,只殺了一名誓死護住的劍修,只得由著劉琮退往山腳,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
朱斂受傷最重,卻也一次沒死。盧白象往埋河水妖尸體這邊走來,才有機會拔掉身上那幾枝特制箭矢,沒有隨手丟掉,一把握在手中,狹刀停雪已經(jīng)收回鞘中。
————
桐葉洲西海上,那頭現(xiàn)出真身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給人一劍當場斬殺,大如山峰的整顆腦袋,在一根絲線切割過后,齊齊整整墜入海中,長如山脈的尸體倒還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殺至此的三位桐葉洲大修,心思各異。
太平山當代宗主宋茅倒持長劍,劍尖朝后,以示誠意和感激,朗聲道:“太平山宋茅,謝過前輩助我們一臂之力,斬殺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劍氣瘋狂流瀉如瀑布的劍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葉宗掌管宗門戒律、以及譜牒的一位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
這一路銜尾追殺大妖,只有宋茅傾力而為,全然不顧自身性命之憂,恨不得與那頭大妖同歸于盡,只是宋茅雖是太平山名義上的第一把交椅,修為卻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為山門井獄變故,又不敢攜帶其中一把護山仙劍,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這位桐葉洲仙家執(zhí)牛耳者的桐葉宗祖師爺,則是不愿拼著修為受損擊殺大妖,一頭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為堅韌,哪里是好對付的,大局已定,這頭畜牲必然逃不出三人視野,鈍刀子割肉,慢慢來就是,急什么。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這位玉璞境桐葉宗祖師,視為一樁美差,斬殺了那頭禍亂扶乩宗的大妖,冥冥之中,有功德在身不說,還可以讓死了道侶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雖然這一路追殺,藏藏掖掖,沒有祭出鎮(zhèn)門之寶,內(nèi)心深處,卻對大妖,勢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獨子姜北海還要年輕英俊,此刻他滿臉笑容,顯然給海上那名劍修宰了大妖,讓那桐葉宗祖師算盤落空,他心情極好,畢竟他可沒有攜帶殺力巨大的宗門仙兵。為了好朋友陸舫的劍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于是在桐葉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內(nèi)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將他推了出來,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吃草,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極怠工?
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雖然心中略有不悅,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對方眼高于頂,全然不將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有他的底氣在。就是實在想不到,桐葉洲何時出現(xiàn)這樣劍術(shù)通天的劍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對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為何出劍,是借機撿漏殺妖證道分功德,還是純粹的路見不平?會不會貪圖那頭大妖一身是寶的尸體?甚至是要全盤收入囊中,不許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尸體,只是此次桐葉洲大亂,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禍首,與背劍白猿那頭老畜生遙相呼應(yīng),才使得桐葉洲中部妖魔橫行,必須要搬回去,讓儒家書院過目,再讓由書院出面,請陰陽家推算天機。
所以宋茅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那古怪劍修望向桐葉宗祖師,說了兩個字,“不服?”
在整個桐葉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師爺,說了一番暗藏殺機的話語,“這頭大妖最好是留著性命帶回桐葉宗,說不定能問出更大的陰謀來,你見大妖身受重創(chuàng),一劍殺了,就斷了線索,我們還如何順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不然我們?nèi)�,何必追殺如此之遠?好巧不巧,桐葉宗西海如此廣袤,你就剛好出現(xiàn)在大妖逃亡路線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臉上笑意不變,他是從來不嫌熱鬧大的。
宋茅正要說話。
那瞧著不過是位中年男子的陌生劍修,淡然道:“那就干啊�!�
從頭到尾,劍修就說了這么兩句話。
不服。
就干。
這哪里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練氣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層的江湖武夫還差不多。
宋茅已經(jīng)來不及當個和事佬。
又是一劍。
只是這次遞向了“不服”的桐葉宗祖師爺。
那位老神仙臉色劇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趕緊祭出一件煉化千年的本命法寶,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禮樂大鐘,鐘為八音之首,這口煉化后高不過一臂的青銅古鐘,懸在桐葉宗祖師爺?shù)念^頂,古鐘法相高達十數(shù)丈,將老人籠罩其中,古鐘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銘文,此刻大如拳頭文字迅速流轉(zhuǎn),老人屹立其中,可謂寶相莊嚴。
只是那一道劍氣當頭劈下后,以為最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者,卻發(fā)現(xiàn)身前古鐘法相,直接被劈裂開來,再不敢有絲毫托大,連人帶本命青銅古鐘一起倒掠出去,為的就是希冀著劍氣在自己倒退千百丈外,能夠氣勢衰減。
退了再退。
長達十余里的海面之上,出現(xiàn)了一條久久沒有被海水填平的溝壑。
當劍氣終于消失,桐葉宗老祖師爺面無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手中托著那座本命古鐘,眼見著上邊出現(xiàn)了一條細微刮痕。
這需要他耗費多少天材地寶才能修繕如新��?!
那劍修隨手一劍,怎么可能有此威勢?
別說是桐葉洲,更別提北邊那個小地方寶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該有此劍仙!煉化一條大江做腕上飛劍的曹曦,負責看守鎮(zhèn)海樓之人,也絕無此劍氣!
劍修一劍劈退老修士,滾那么遠去,總算不礙眼了,轉(zhuǎn)頭對另外一人問道:“熱鬧好看嗎?”
姜氏家主臉上笑容立即僵硬起來,抱拳賠罪道:“多有失禮,還望劍仙前輩恕罪。”
劍修冷笑道:“前輩?你歲數(shù)比我可大多了�!�
這位姜氏家主在桐葉洲山上,那是出了名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性子,正色道:“修行路上,達者為先。我姜尚真哪敢與前輩相提并論。”
劍修不再理會這個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遠處那個心有余悸的老頭子,“你身上好像帶著擅長攻伐的重寶,還不錯,給我看一眼?”
那位吃過大苦頭的老祖師爺,大致曉得了這個劍修的脾氣,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還火爆,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門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劍修不會罷休,萬一來一句“既然拿都拿出來了,別浪費了,干脆互換一招,試試斤兩”,那自己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邊看著,接了,接住對方一劍倒還好,接不住,難不成與跟那頭斃命大妖陪葬?
老修士再不敢擺譜,趕緊說道:“攜帶宗門重器,只為順利殺妖,不可隨便現(xiàn)世。”
心中腹誹不已。
世間竟有如此跋扈不講理的劍修,儒家圣人都是在干什么,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覺得自己如此退讓示弱,那名劍修稍微有點腦子,也該見好就收了。
劍修就已經(jīng)問道:“你不拿出來,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劍?”
桐葉宗老祖師爺氣得火冒三丈,真當我是泥菩薩沒半點脾氣了?
姜尚真板著臉,心中偷著樂。
早看不慣桐葉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臉了,不止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這輩子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大動肝火,幾乎全部是拜桐葉宗修士所賜。
太平山真君宋茅沉聲道:“如今桐葉洲妖魔亂世,懇請劍仙前輩今天不要出劍�!�
劍修收回視線,“那你來接這一劍?”
宋茅毫不猶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場,會傳訊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處,太平山絕不怨恨前輩!”
劍修念叨了兩聲太平山后,像是記起了什么,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還不錯,桐葉洲也就你們上得了臺面,其余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劍修壓下滿身劍氣些許,作為自己不再出劍的表態(tài)。
算了,記得小齊曾經(jīng)提起過這個太平山,說了句什么來著,素有古風俠氣?
劍修說道:“大妖尸體你們只管拿走。”
宋茅如釋重負,收劍入鞘后,抱拳道:“謝過劍仙前輩殺妖�!�
劍修猶豫片刻,望向三人,問道:“可有人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宋茅和桐葉宗老祖師爺皆是迷茫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一番權(quán)衡,笑道:“我剛好知道�!�
劍修問道:“怎么說?”
姜尚真以心聲告知這位劍術(shù)通神的古怪劍修,簡明扼要說了藕花福地的見聞遭遇。
劍修點點頭,不以為然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還算湊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