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李寶瓶換了一種字體,繼續(xù)寫小師叔三個字,聚精會神盯著地面,對于李槐的威脅,置若罔聞。
李槐突然擠出一個笑臉,小心翼翼問道:“李寶瓶,你就讓我寫三個字唄?可靈驗了,說不定明兒陳平安就到咱們書院了。真不騙你,上次我想爹娘,這么一寫,他們仨不就都來了,你是知道的啊�!�
李寶瓶頭也不抬,只是遞過了樹枝。
李槐雀躍不已,只是手上樹枝剛剛落筆,李寶瓶冷不丁皺眉道:“好好寫!”
李槐嚇得手一抖,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話了,他哭腔道:“你干嘛?!”
李寶瓶幫著擦掉痕跡。
李槐破涕為笑,開始認(rèn)真寫那個陳字。
寫完之后。
李寶瓶環(huán)顧四周,“人呢?”
李槐哭喪著臉道:“哪有這么快啊�!�
李寶瓶起身麻溜兒跑向那棵大樹,站在樹枝上舉目遠(yuǎn)眺。
李槐眼珠子急轉(zhuǎn),心知不妙,丟了樹枝就開始跑路。
只是他哪里跑得過李寶瓶,給下了樹的李寶瓶很快就追上,李槐嚇得蹲身抱頭。
只是李寶瓶這次破天荒沒有揍他,沿著山路一直跑向了書院山門,去逛蕩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李寶瓶風(fēng)風(fēng)火火游覽京城街巷、李槐劫后余生返回學(xué)舍的時候。
大隋山崖書院的山門那邊。
風(fēng)塵仆仆的一行四人,一位白衣負(fù)劍背竹箱的年輕人,笑著向山門一位年邁儒士遞出了通關(guān)文牒。
老儒士看了很久,上邊的兩洲各國各地印章,鈐印得密密麻麻,老人心中滿是驚訝,抬頭笑道:“這位陳公子游歷了這么多地方�。俊�
拜訪書院的年輕人微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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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
(十一快樂~)
老儒士將通關(guān)文牒交還給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
這位書院夫子對此人印象極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陳平安,背著長劍和書箱,很順眼。
負(fù)笈仗劍,游學(xué)萬里,本就是我們讀書人會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問道:“先生認(rèn)識一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嗎,她喜歡穿紅棉襖紅襦夫子哈哈笑道:“咱們書院誰不知道這丫頭,莫說是書院上上下下,估摸著連大隋京城都給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氣勃勃,看得讓我們這些快要走不動路的老家伙羨慕不已,這不今天就又翹課偷溜出書院,你如果早來半個時辰,說不定剛好能碰到小寶瓶�!�
陳平安問道:“就她一個人離開了書院?”
老夫子點頭道:“次次如此。”
看到陳平安神色擔(dān)憂,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那么多回,都不曾出過紕漏,畢竟是書院弟子,何況我們大隋京城一向安穩(wěn),民風(fēng)樸素,加上禮部尚書又是書院山主,經(jīng)常要來這座小東山與幾位副山主喝茶,不會有事的。”
陳平安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問道:“怎么,這次拜訪山崖書院,是來找小寶瓶的?看你通關(guān)文牒上的戶籍,也是大驪龍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鄉(xiāng),還是親戚?”
陳平安笑道:“只是同鄉(xiāng),不是親戚。幾年前我跟小寶瓶他們一起來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沒有登山進(jìn)入書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當(dāng)年這撥龍泉郡孩子進(jìn)入新山崖書院求學(xué),先是派遣精銳騎軍去往邊境接送,之后更是皇帝陛下親臨書院,很是隆重,還龍顏大悅,御賜了東西給所有游學(xué)孩子,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大驪年輕人,照理說即便沒有進(jìn)入書院,自己也該看到一兩眼才對。
老夫子問道:“你要在這邊等著李寶瓶返回書院?”
陳平安點點頭。
他當(dāng)然希望在山崖書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寶瓶。
李槐,林守一,于祿謝謝,陳平安當(dāng)然也要去看看,尤其是年紀(jì)最小的李槐。
只是他們都比不上秋冬春紅棉襖、唯有夏天紅裙裳的小姑娘。陳平安從不否認(rèn)自己的私心,他就是與小寶瓶最親近,游學(xué)大隋的路上是如此,后來獨自去往倒懸山,同樣是只寄信給了李寶瓶,然后讓收信人的小姑娘幫著他這位小師叔,捎帶其余信件給他們。桂花島之巔那幅范氏畫師所繪畫卷,一樣只送了李寶瓶一幅,李槐他們都沒有。
這種親疏有別,林守一于祿謝謝肯定很清楚,只是他們未必在意就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于祿和謝謝更是盧氏王朝的重要人物。
至于窩里橫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還是覺得陳平安也好,阿良也罷,都跟他最親。
老夫子擺手笑道:“我勸你們還是先進(jìn)書院客舍放好東西,李寶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動身,仍是最早都要黃昏時分才能回來,沒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這門口等她,最少還要等三個時辰,沒有必要�!�
陳平安想了想,轉(zhuǎn)頭看了看裴錢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是不介意在這邊等著。
他轉(zhuǎn)頭看了眼大街盡頭。
朱斂一直在打量著山門后的書院建筑,依山而建,雖是大隋工部新建,卻極為用心,營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氣。
這座從大驪搬遷到大隋京城的這座山崖書院,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
這是朱斂離開藕花福地后見到的第一座儒家書院。
圣人講學(xué)處,書聲瑯瑯地,名聲著天下。
山崖書院在大驪建造之初,首任山主就提出了一篇開明宗義的為學(xué)之序,主張將學(xué)問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在朱斂舉目打量書院之時,石柔始終大氣都不敢喘。
石柔雖然寄居于一副仙人遺蛻,其實能夠抵御那股無形的浩然正氣,但是鬼魅陰物的本能,仍是讓她心中驚懼不已。
裴錢始終一言不發(fā),好像比石柔還要緊張。
在老龍城下船之時,還在心中揚(yáng)言要會一會李寶瓶的裴錢,結(jié)果到了大隋京城大門那邊,她就開始發(fā)虛。
到了山崖書院山門口,更是犯怵。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先生,如果進(jìn)了書院入住客舍后,我們想要拜訪茅山主,是否需要事先讓人通報,等待答復(fù)?”
老先生笑道:“其實通報意義不大,主要是我們茅山主不愛待客,這幾年幾乎謝絕了所有拜訪和應(yīng)酬,便是尚書大人到了書院,都未必能夠見到茅山主,不過陳公子遠(yuǎn)道而來,又是龍泉郡人氏,估計打個招呼就行,咱們茅山主雖然治學(xué)嚴(yán)謹(jǐn),其實是個好說話的,只是大隋名士歷來重玄談,才與茅山主聊不到一塊去。”
陳平安仍是沒有立即走入書院,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負(fù)責(zé)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
老先生心中了然,看來還是擔(dān)心李寶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門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書院求學(xué)�!�
陳平安又松了口氣。
陳平安再問過了一些李寶瓶的瑣碎事情,才與那位老先生告辭,走入書院。
裴錢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過門之后,一段坡度平緩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書院有專門招待學(xué)子親戚長輩的客舍,當(dāng)年李二夫婦和女兒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書院只是象征性收取了些銅錢,每間客舍一天才十文錢,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后,陳平安一口氣要了四間毗鄰客舍。
各自放了行禮,裴錢來到陳平安屋子這邊抄書。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連腰間養(yǎng)劍葫和那把半仙兵“劍仙”一并摘下。
朱斂來問要不要一起游覽書院,陳平安說暫時不去,裴錢在抄書,更不會理睬朱斂。
朱斂就去敲石柔的屋門,渾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斂又在外邊說著文縐縐中帶著葷味的怪話,石柔就打賞了朱斂一個滾字。
朱斂只得獨自一人去閑逛書院。
————
李寶瓶可能已經(jīng)比在這座京城土生土長的老百姓,還要更加了解這座京城。
她去過南邊那座被老百姓昵稱為糧門的天長門,通過運河而來的糧食,都在那里經(jīng)過戶部官員勘驗后儲入糧倉,是四方糧米匯聚之處。她曾經(jīng)在那邊渡口蹲了小半天,看著忙忙碌碌的官員和胥吏,還有汗流浹背的挑夫。還知道那里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禮部認(rèn)可的正統(tǒng)祠廟,卻也不是淫祠,來歷古怪,供奉著一截色澤光潤如新的狐尾,有瘋瘋癲癲、神神道道販賣符水的老婦人,還有聽說是來自大隋關(guān)西的摸骨師,老頭兒和老嫗經(jīng)常吵架來著。
她去過長福寺廟會,人山人海,她就很眼饞一種用牛角制成的筒蛇,來這邊的有錢人很多,就連那些比權(quán)貴子弟瞧著還要趾高氣昂的長隨仆役,都喜歡穿著染黑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
李寶瓶還去過皇城邊上,在那邊也蹲了好多個下午,才知道原來會有許多輿夫、繡娘,這些不是宮里人的人,一樣可以進(jìn)出皇城,只是需要隨身攜帶腰牌,其中就有一座編撰歷朝國史、纂修史書的文華館,外聘了不少書手紙匠。
再繞著去北邊的皇城后門,那邊叫地久門,李寶瓶去的次數(shù)更多,因為那邊更熱鬧,曾經(jīng)在一座雜銀鋪子,還看到一場鬧哄哄的風(fēng)波,是當(dāng)兵的抓蟊賊,氣勢洶洶。后來她跟附近鋪子掌柜一問,才知道原來那個做不干凈生意、卻能日進(jìn)斗金的鋪子,是個銷贓的窩點,售賣之物,多是大隋皇宮里邊偷竊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來的一些個荷包香囊,甚至連一座宮殿修繕溝渠的錫片,都被偷了出來,宮廷歲修剩余下來的邊角料,同樣有宮外的商販覬覦,許多造辦處的報失報損,更是利潤豐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這幾處,很容易夾帶出宮,變成真金白銀。
李寶瓶當(dāng)時不太明白,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么都敢有人偷皇帝家的東西。與她混熟了的老掌柜便笑著說,這叫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
李寶瓶還去過距離地久門不遠(yuǎn)的繡衣橋,那邊有個大湖,只是給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墻合伙攔住了。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就坐落在那邊一條叫貂帽胡同的地方,李寶瓶吃著糕點來回走了幾趟,因為有個她不太喜歡的同窗,總喜歡吹噓他爹是那衙門里頭官帽子最大的,就算他騎在那邊的石獅子身上撒尿都沒人敢管。
李寶瓶還去過城南邊的中官巷,是好多年邁宦官、白頭宮女離開皇宮后頤養(yǎng)天年的地方,那邊寺廟道觀很多,就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宮女多是不遺余力的供養(yǎng)人,而且無比虔誠。
所以李寶瓶經(jīng)常能夠看到駝背老人,仆役扶著,或是獨自拄拐而行,去燒香。
逛蕩次數(shù)多了,李寶瓶就知道原來資歷最深的宮女,被譽(yù)為內(nèi)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長女官,其中每天清晨為皇帝梳頭的老宮人,地位最為尊榮,有些還會被恩賜“夫人”頭銜。
在京城東邊,有著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鋪眾多,車馬往來,人流即錢流。其中又有李寶瓶最愛閑逛的書坊,一些膽子大的書鋪掌柜,還會偷偷販賣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關(guān)出境的書籍。各個藩屬國使節(jié),往往會派遣仆役私下購買,但是運氣不好的,一旦遇上坊丁巡查,就要被揪去衙門吃掛落。
這三年里。
不管棉襖還是衣裳、總是一抹大紅顏色的小姑娘,攙扶過許多去燒香的蹣跚老人,幫站在樹底下大哭的孩子,上樹拿下紙鳶,
給裝著木炭陷入大雪泥濘中的牛車,與衣衫襤褸的老翁一起推車,看過街巷拐角處的老人下棋,在一座座古董鋪子踮起腳跟,詢問掌柜那些文案清供的價錢,在天橋底下坐在臺階上,聽著說書先生們的故事,無數(shù)次在大街小巷與挑擔(dān)子吆喝的小販們擦肩而過,還給在地上擰打成一團(tuán)的孩子勸架拉開……
小姑娘聽過京城上空悠揚(yáng)的鴿哨聲,小姑娘看過搖搖晃晃的漂亮紙鳶,小姑娘吃過覺得天底下最好吃的餛飩,小姑娘在屋檐下躲過雨,在樹底下躲著大太陽,在風(fēng)雪里呵氣取暖而行……
今天李寶瓶又去逛了書坊,去的路上,午飯是吃了一間價廉物美的小飯館兒,回的路上,換了一家祖?zhèn)魇炙嚨男∠锩骛^,老掌柜和老板娘都跟她很熟了,經(jīng)常說要便宜些算錢,要不就干脆不收錢了,可是李寶瓶都沒答應(yīng),說可能下次就要便宜了哦,只是一次次的下次,兩家館子也沒這么個機(jī)會,久而久之,就只當(dāng)是小姑娘在說客氣話,不愿意讓他們的小本買賣少賺那幾文錢,只是他們其實都想笑,遇上這么個可愛又懂事的客人,他們就算再掙錢不易,也不會計較那點錢的。
暮色里。
李寶瓶的飛奔身影,出現(xiàn)在山崖書院門外的那條大街上。
小姑娘覺得書上說歲月如梭、白駒過隙,好像不太對唉,怎么到了她這兒,就走得慢悠悠、急死個人呢?
一個眼睛里好像只有遠(yuǎn)方的紅襦裙小姑娘,與看門的老夫子飛快打了聲招呼,一沖而過。
正在打盹的老先生想起一事,向那個背影喊道:“小寶瓶,你回來!”
李寶瓶沒有停下身形,雙手揮動,原地踏步,扭頭看了眼正在朝自己招手的老夫子,便倒退而跑,竟然跑得還不慢……
李寶瓶倒退著跑回了門口,站定,問道:“梁先生,有事嗎?”
姓梁的老先生好奇問道:“你在路上沒遇到熟人?”
李寶瓶瞪大眼睛,搖頭道:“沒啊�!�
老先生笑問道:“那你今兒是不是沒從白茅街那邊拐進(jìn)來?”
李寶瓶點頭道:“對啊,怎么了?”
老先生笑瞇瞇問道:“寶瓶啊,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我學(xué)問大不大?”
李寶瓶想了想,“比茅山主小一些�!�
老先生頓時給這位實誠的小姑娘,噎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小姑娘把自己跟一位儒家書院圣人作比較,怎么都是句好話吧?
于是老先生心情還不錯,就告訴李寶瓶有個年輕人來書院找她了,先是在門口站了挺久,后來去了客舍放下行李,又來這邊兩次,最后一趟是半個時辰前,來了就不走了。
老先生笑道:“我就勸他不用著急,我們小寶瓶對京城熟悉得跟逛蕩自家差不多,肯定丟不掉,可那人還是在這條街上來來回回走著,后來我都替他著急,就跟他講你一般都是從白茅街那邊拐過來的,估計他在白茅街那邊等著你,見你不著,就又往前走了些路,想著早些瞧見你的身影吧,所以你們倆才錯過了。不打緊,你在這兒等著吧,他保準(zhǔn)很快回來了�!�
李寶瓶猛然轉(zhuǎn)身,就要飛奔離去。
老先生著急道:“小寶瓶,你是要去白茅街找他去?小心他為了找你,離著白茅街已經(jīng)遠(yuǎn)了,再萬一他沒有原路返回,你們豈不是又要錯過?怎么,你們打算玩捉迷藏呢?”
李寶瓶著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原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這可是書院夫子們從未見過的光景。
李寶瓶泫然欲泣,突然大聲喊道:“小師叔!”
老夫子心神一震,瞇起眼,氣勢渾然一邊,望向大街盡頭。
有一襲白衣,身影如同一道白虹從白茅街那邊拐入視野中,然后以更快速度一掠而來,轉(zhuǎn)瞬即至。
當(dāng)那位年輕人飄然站定后,兩只雪白大袖,依舊飄蕩扶搖,宛如風(fēng)流謫仙人。
他站在紅衣小姑娘身前,笑容燦爛,輕聲道:“小師叔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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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在書院
李寶瓶積攢了很多話,可真當(dāng)她見到了陳平安,一句句到了嘴邊,就都又掉回了肚子。
陳平安伸手比劃在李寶瓶額頭比劃了一下,“長高了不少嘛。”
李寶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臉道:“小師叔,你怎么個子長得比我還快啊,追不上了。”
陳平安幫小姑娘擦去臉上的淚水,結(jié)果李寶瓶一下子撞入懷中,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輕輕抱住小姑娘,會心而笑,看來長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著這一幕,怎么說呢,就像在欣賞一幅世間最清新溫馨的畫卷,春風(fēng)對楊柳,青山對綠水。
有句詩詞寫得好,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shù)。
所以老夫子也挺開心,樂呵呵的。
一大一小,跟老夫子打過招呼后,步入書院。
李寶瓶像只小黃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給陳平安介紹書院里邊的情況。
兩人來到客舍那邊,陳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與裴錢站在門口,裴錢悄悄張大嘴巴,沒出聲,擺出了個“茅”字的口型。
走多了江湖,陳平安下意識就要抱拳,只是趕緊收起來,學(xué)那儒生向這位山崖書院副山主作揖行禮。
茅小冬點頭致意,向前跨出,“陳平安,我們聊聊�!�
留下十二歲的李寶瓶和十一歲的裴錢在客舍門口。
一個紅襦裙,一個小黑炭。
李寶瓶看著裴錢,裴錢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擺放,低下頭,不敢跟她對視。
李寶瓶繞著裴錢走了一圈,最后站回原地,問道:“你就是裴錢?小師叔說你是他的開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遠(yuǎn)的路?”
裴錢耷拉著腦袋,點點頭。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說你習(xí)武天賦很好,人可聰明了,跟我當(dāng)年一樣能吃苦,還說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后騎頭小毛驢兒闖蕩江湖?”
裴錢抬起頭,看了眼李寶瓶,又低下頭,點點頭。
李寶瓶想了想,說道:“好吧,那我送你兩件東西,作為見面禮,跟我走�!�
裴錢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雖然裴錢知道這個喜歡穿紅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種壞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那個陰暗巷弄,李寶瓶一轉(zhuǎn)身就給自己套了麻袋,到時候往書院外頭的大隋京城某個角落一丟。
李寶瓶本來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出幾步,轉(zhuǎn)頭看到裴錢像個木頭人站在那兒,善解人意道:“小師叔說了好些你的事情,說你膽兒小,行吧,把黃紙符箓貼額頭上再跟我走�!�
裴錢趕緊掏出一張寶塔鎮(zhèn)妖符,啪一下貼在腦門上,這才有了些膽氣,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寶瓶腳步飛快,只是為了照顧裴錢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步子極小,雙臂就像在蕩秋千,后退著跑到裴錢身邊,“裴錢,你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書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裝膽子很大啊,再說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fù)你的,放心吧�!�
裴錢擠出一個笑臉,掏出一張?zhí)魺舴�,遞給李寶瓶,不愧是見風(fēng)使舵墻頭草,就想著先討好了李寶瓶再說,至于當(dāng)初的豪言壯志,什么跟李寶瓶掰手腕較勁,早給拋之腦后十萬八千里了。
只是一拿出手,裴錢就有些后悔,覺得會給這個李寶瓶瞧不起,不曾想李寶瓶直接接過手,蘸了蘸口水,使勁拍在額頭上,哈哈大笑。
裴錢也跟著笑了起來。
裴錢連當(dāng)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實她還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有些人一團(tuán)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團(tuán)漿糊,迷迷糊糊沒個主見,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風(fēng)煞雨,只有不太容易給人瞧見的一粒金色的種子,剛剛抽芽兒,有了那么一點點綠意,再例如朱斂就特別嚇人,血雨腥風(fēng),雷電交加,只是隱約有一座景秀閣樓,富貴氣派。
但是有些人……凈如琉璃,就像這個紅衣小姐姐,所以裴錢會格外自慚形穢。
李寶瓶見她還是走得不快,便放棄了飛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著裴錢一起烏龜散步,隨口問道:“聽小師叔說你們遇上了崔東山,他有欺負(fù)你嗎?”
裴錢沒敢說實話,只說還好。
李寶瓶一手抓物狀,放在嘴邊呵了口氣,“這家伙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書院,我給你出口惡氣�!�
裴錢轉(zhuǎn)頭偷看了一眼李寶瓶,一下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除了師父,從老魏小白他們四個,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連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誰不怕崔東山?裴錢更怕。
崔東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卻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死水,影影綽綽,有一條裴錢從書上、掛像上看到的所謂蛟龍,有一個陰影輪廓,在緩緩游動,每次蛟龍身軀臨近水面,都帶起讓人心寒的漣漪,不過好在水潭旁邊,堆滿了一本本的金色、銀色書籍,才顯得不那么陰森恐怖,不然裴錢哪里敢跟崔東山相處。
高大老者,腰間懸掛那把戒尺,正是山崖書院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領(lǐng)著陳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書齋,路上與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客套寒暄。
兩人落座后,一直板著臉的茅小冬驀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對陳平安作揖行禮。
陳平安趕緊挪步讓開,自認(rèn)絕對當(dāng)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儒家大禮。
茅小冬起身后,笑道:“我們山崖書院,如果不是你當(dāng)年護(hù)道,文脈香火就要斷了大半。”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釋道:“方才在外邊,耳目眾多,不方便說自家話。小師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陳平安苦笑著正要說什么。
茅小冬大手一揮,“自家人,心里有數(shù)就行�!�
陳平安無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著打量陳平安,伸出手,“小師弟,給我看看你的通關(guān)文牒,讓我長長見識�!�
陳平安又起身,雙手遞過那份通關(guān)文牒。
茅小冬接過后,笑道:“還得感謝小師弟收服了崔東山這個小王八蛋,如果這家伙不是擔(dān)心你哪天造訪書院,估計他都能把小東山和大隋京城掀個底朝天�!�
陳平安說道:“其實崔東山還是忌憚文圣先生,跟我關(guān)系不大�!�
茅小冬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小師弟這副德行,真是像極了我們先生當(dāng)年,做了越大的壯舉,面對我們這些弟子,越是這般謙虛說辭,哪里哪里,小事小事,功勞不大不大,就是動動嘴皮子而已,你們啊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得一件多澤被蒼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贏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們這么激動作甚,怎么,難道你們一開始就覺得先生贏不了,贏了才會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話,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里罰讀書,嗯,記得提醒左右偷爬出墻出去的時候,也給小齊帶一份宵夜,小齊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記得別太油膩,大晚上聞著讓人睡不著覺……”
茅小冬一邊說些自家先生的陳年舊事,一邊笑得大快人心。
陳平安一陣頭大。
怎么感覺比崔東山還難聊天?
陳平安問道:“先前聽門口梁老先生說,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擔(dān)心,只是李槐好像課業(yè)一直不太好,那么李槐會不會學(xué)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兒的樂天脾氣,天塌下來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繪木偶、泥人,說不定還要高興今天總算可以不用去聽夫子先生們嘮叨授課了。你不用擔(dān)心李槐,次次課業(yè)墊底,也沒見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來了趟書院嘛,給他留了些銀錢,倒是也沒亂花錢,只是有次給值夜夫子逮了個正著,當(dāng)時他正帶著學(xué)舍兩個同窗,以碗裝水代酒,三人啃著大雞腿呢,出去罰站挨板子后,李槐還打著飽隔,夫子問他是板子好吃,還是雞腿好吃,你猜李槐怎么講?”
陳平安忍著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雞腿兒,那么板子也是好吃的。不過我估計這句話說完后,李槐得一頓板子吃到飽。”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護(hù)送了他們一路的小師弟,果然還是你最懂這個李槐�!�
然后茅小冬笑道:“李槐雖然讀書開竅慢,但其實不笨的,很多同齡人,只會背書,李槐只要讀進(jìn)去了,就是真讀成了自己的東西,所以授課夫子們其實對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墊底,都不會怎么說他�!�
陳平安試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讀書,不能偷懶,這些道理還是要說一說的�!�
茅小冬眼神激賞,“是該如此。那會兒,李二剛剛大鬧了一場皇宮,一個個嚇破了膽,夫子們一來比較喜歡李槐,二來確實擔(dān)心李二太過護(hù)犢子,有段時間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所以我便將那幾位夫子訓(xùn)了一通,在那之后,就步入正軌了。該打板子就打,該訓(xùn)斥就訓(xùn)斥,這才是先生弟子該有的狀態(tài)�!�
陳平安問道:“那次風(fēng)波過后,李槐這些孩子,有沒有什么他們自己注意不到的后遺癥?”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濟(jì)還有崔東山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東西盯著,沒鬧出什么幺蛾子。這種事情,在所難免,也算是求學(xué)知禮、讀書學(xué)理的一部分,不用太過在意。”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放自如,不走極端。只是茅山主就要比較勞心了�!�
茅小冬一臉抱怨道:“喊聲茅師兄,就這么難?怎么,是不是覺得我茅小冬比起齊靜春、左右差得太遠(yuǎn),甚至比崔瀺和崔東山都比不上,所以不愿意喊一聲茅師兄?”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懇請茅山主諒解。”
涉及文脈一事,容不得陳平安客客氣氣、隨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滿,實則暗自點頭。
若是個自己山崖書院的所謂圣人一殷勤、再一黑臉就改變主意的年輕人。
喊自己茅師兄,肯定還是有資格的,可要做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齊靜春和左右的小師弟,可就未必合適了。
見微知著。
茅小冬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當(dāng)初文圣門下,四位嫡傳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學(xué)通才,齊靜春學(xué)問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為最高,還有個家伙看似性情魯鈍,成材最慢,但卻是齊靜春之外,先生當(dāng)年最喜愛的,事實上當(dāng)初三四之爭落敗,昔年如日中天的文圣一脈,逐漸沉寂,只有此人一直追隨先生,從始至終,陪伴著最后自囚于功德林的先生。
而在一眾記名弟子當(dāng)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
以此可見,當(dāng)年文圣一脈,是如何的萬眾矚目,文運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
齊靜春離開中土神洲,來到寶瓶洲創(chuàng)建山崖書院。外人說是齊靜春要掣肘、震懾欺師滅祖的昔年大師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左右更決絕,直接遠(yuǎn)離人間,獨自一人出海訪仙。
那個傳聞曾經(jīng)唯一一個能攆著阿良滿大街亂竄的一根筋傻大個,更是寂寂無聲百余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亂思緒,最終視線停留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如今先生收取了這位繼承文脈學(xué)問的閉關(guān)弟子。
在陳平安過書院而不入后的將近三年內(nèi),茅小冬既好奇,又擔(dān)心,好奇先生收了一個怎樣的讀書種子,也擔(dān)心這個出身于驪珠洞天、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會讓人失望。
只是當(dāng)茅小冬以坐鎮(zhèn)書院的儒家圣人神通,遠(yuǎn)遠(yuǎn)觀看陳平安的一言一行。
既無驚艷,也無半點失望。
就是覺得,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寒門子弟,才是先生會收的弟子,才是齊靜春愿意代師收徒的小師弟,如此才對。
之后陳平安又詳細(xì)詢問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學(xué),會不會有所沖突。
問了高煊與于祿成為朋友,友誼會不會不夠純粹。
謝謝成為崔東山的婢女后,心境會不會出現(xiàn)問題。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爾就翻翻那份通關(guān)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陳平安才真正如釋重負(fù)。
茅小冬最后笑問道:“自己的,別人的,你想的這么多,不累嗎?”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半點不累。”
茅小冬點點頭,輕聲道:“做學(xué)問和習(xí)武練劍其實是一樣的道理,都需要蓄勢。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絢爛文采從天外來,世人不曾見不可得�!�
陳平安覺得這番話,說得有點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聲問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好像……不曾說起�!�
茅小冬一拍膝蓋,氣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猶不死心,問道:“你再好好想想,會不會是漏了?”
陳平安果斷搖頭。
茅小冬撫須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時常掛在嘴邊�!�
陳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這位茅山主,絕對是文圣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了。
————
大概是覺得李寶瓶比較好說話,裴錢走路越來越快,腳步越來越輕盈。
只是當(dāng)裴錢來到李寶瓶學(xué)舍后,看到了床鋪上那一摞摞抄書,差點沒給李寶瓶跪下來磕頭。
難怪剛才裴錢壯著膽子小小顯擺了一次,說自己每天都抄書,李寶瓶哦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裴錢一開始覺得自己總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勢,還有點小得意來著,腰桿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寶瓶給裴錢倒了一杯茶水,讓裴錢隨便坐。
她爬上床鋪,將靠墻床頭的那只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狹刀“祥符”,和阿良贈送給她的銀色小葫蘆。
李寶瓶說道:“送你了�!�
裴錢看了看狹刀和小葫蘆,她如今比較識貨了,抬頭望向裴錢,問了一句廢話,“很貴很貴吧?”
李寶瓶倒是沒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說道:“聽阿良私底下說,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么半仙兵。這只從風(fēng)雪廟劍仙魏晉那邊拐騙來的小葫蘆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結(jié)茅修行期間,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結(jié)出的七枚養(yǎng)劍葫之一。世間劍修用這個溫養(yǎng)飛劍,會比較厲害,裴錢你不是已經(jīng)開始學(xué)劍了嗎,那就你拿去用好了。”
裴錢已經(jīng)舌頭打結(jié),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剛開始練劍,練得很馬虎哩,更不是劍修,本命飛劍什么的,我比較笨,可能這輩子都養(yǎng)不出來的……”
李寶瓶直截了當(dāng)問道:“祥符和小葫蘆,你喜不喜歡?”
裴錢怯生生點了點頭。
李寶瓶撓撓頭,心中哀嘆一聲。
小師叔怎么找了這么個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錢愈發(fā)惴惴不安,眼角余光陪著床鋪上那些書山,再瞅瞅桌上的狹刀和銀色養(yǎng)劍葫。
裴錢靈光乍現(xiàn),輕聲道:“寶瓶姐姐,這么貴重的禮物,我不敢收哩,師父會罵我的�!�
李寶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師父說,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討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著它們?nèi)リJ蕩江湖,不就行了嗎?”
裴錢耷拉著腦袋,“對哦�!�
李寶瓶換了個位置,坐在裴錢身邊那張長凳上,安慰道:“不用覺得自己笨,你年紀(jì)小嘛,聽小師叔說,你比我小一歲呢�!�
裴錢一聽,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頭笑了起來,雙手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問道:“寶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李寶瓶猛然站起身,嚇了裴錢一大跳,李寶瓶眼神示意裴錢不要慌張,然后讓裴錢好好看著。
結(jié)果裴錢就看到李寶瓶一下子抽刀出鞘,雙手持刀,深呼吸一口氣,對著那個葫蘆就一刀劈砍下去。
看得裴錢跟一頭小呆頭鵝似的。
李寶瓶這一刀砍得比較霸氣,結(jié)果小葫蘆光滑,剛好一下子崩向了裴錢,給裴錢下意識一巴掌拍飛。
銀色養(yǎng)劍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寶瓶臉上。
砰一聲。
葫蘆墜地。
愣了一下的李寶瓶開始流鼻血。
裴錢覺得自己死定了。
這會兒李寶瓶手里還拿著祥符呢,極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腦袋了吧?
不料李寶瓶抬起手,手掌隨便一抹,將祥符刀熟門熟路地放回刀鞘,輕輕腳尖挑起養(yǎng)劍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后,李寶瓶對裴錢開心笑道:“裴錢,你剛才那一擋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風(fēng)范!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小師叔的徒弟�!�
裴錢哭喪著臉,指了指李寶瓶的鼻子,呆呆道:“寶瓶姐姐,還在流血�!�
李寶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確實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鋪那邊,從一刀宣紙中抽出一張,撕下兩個紙團(tuán),仰起頭,往鼻子里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錢身邊,裴錢臉色雪白,看得李寶瓶一頭霧水,干嘛,怎么感覺小葫蘆是砸在了這個家伙臉上?可就算砸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也不疼啊。李寶瓶于是揉著下巴,仔細(xì)打量著黝黑小裴錢,覺得小師叔的這位弟子的想法,比較奇怪,就連她李寶瓶都跟不上腳步了,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還是有一點門道的!
裴錢忍著心痛,猶猶豫豫從袖子里掏出那只心愛的黃皮手捻小葫蘆,放在了桌上,往李寶瓶那邊輕輕推了推,“寶瓶姐姐,送你了,就當(dāng)我給你賠罪啊�!�
李寶瓶有些生氣,這個裴錢咋這么見外呢,瞪眼道:“收起來!”
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乖乖將小葫蘆收入袖中。
————
從茅小冬書齋那邊離開,余暉將盡,暮色臨近,陳平安便去找應(yīng)該正在聽夫子授課的李槐。
在學(xué)塾窗口外,陳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高高豎起手中書本,在書本后邊,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同齡人,一個滿臉靈氣,是個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張望,早早瞧見了陳平安,就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
另外一個孩子正襟危坐,聽課聽得專心致志。
劉觀見那個白衣年輕人一直笑望向自己這邊,知道年紀(jì)輕輕的,肯定不是書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個以拳擊掌的挑釁手勢。
結(jié)果教書夫子一聲怒喝:“劉觀!”
劉觀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夢的李槐給嚇得魂飛魄散,驚醒后,放下書本,茫然四顧。
夫子立即喊道:“還有你,李槐!你們兩個,今晚抄五遍《勸學(xué)篇》!還有,不許讓馬濂幫忙!”
課業(yè)已經(jīng)結(jié)束,老夫子板著臉走出學(xué)塾。
對早有留心的陳平安點頭致意。
陳平安作揖還禮。
走出歡天喜地鬧哄哄的課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著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輕喝一聲,“陳平安,領(lǐng)教一下李大宗師的無敵拳法!”
李槐隨后以稀里糊涂的六步走樁向陳平安飛奔過去,被陳平安一掌按住腦袋。
李槐撲騰了半天,終于消停下來,紅著眼睛問道:“陳平安,你咋這么晚才來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不然你要是跟她見了面,我再一撮合你們,你們眉來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們書院月下柳梢頭啥的,這會兒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胳膊,轉(zhuǎn)身對劉觀和馬濂笑道:“他就是陳平安,送我書箱、給我編草鞋的那個陳平安!我就說吧,他一定回來書院看我的,怎么樣,現(xiàn)在相信了吧?”
劉觀翻了個白眼。
原來這個家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們耳朵起繭的陳平安。
馬濂趕緊向陳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無忌憚,突然止住笑聲,“見過李寶瓶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到了書院,先見的小寶瓶�!�
李槐使勁點頭道:“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找李寶瓶,她得謝我,是我把你請來的書院,當(dāng)時她在山頂那會兒,還想我揍我來著,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話,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飛,飛檐走壁……”
陳平安咳嗽一聲。
李槐突然發(fā)現(xiàn)劉觀在幸災(zāi)樂禍,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緩緩轉(zhuǎn)頭,看到了身后的李寶瓶,以及身邊一個黑炭似的小丫頭,一眼李槐就覺得有緣分,因為挺像最早認(rèn)識陳平安的時候。
李寶瓶雙手環(huán)胸,冷笑道:“李槐,我讓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樹上還是屋頂茅廁,都隨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寶瓶,看在陳平安果真來了書院的份上,咱們就當(dāng)打個平手?”
李寶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憾敗一場?”
李寶瓶看在小師叔的份上,這次就不跟李槐計較了。
李槐見李寶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氣昂起來,拽著陳平安的手臂,雀躍道:“你現(xiàn)在住哪兒,要不要先去我那兒坐坐?”
裴錢眼睛一亮,這個李槐,是個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陳平安暫住的客舍。
馬濂其實很想跟著李槐,但是給劉觀拉著吃飯去了。
朱斂依舊游歷未歸。
石柔始終待在自己客舍不見人。
身處一座儒家書院。
任你是名副其實的地仙陰物,誰敢在這種地方招搖過市?
石柔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褻瀆書院,滿是愧疚和敬畏。
這就是浩然天下。
陳平安,李寶瓶,裴錢,李槐。
剛好圍成一桌,吃過了書院會開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陳平安對面的李槐嗓門最大,反正只要有陳平安坐鎮(zhèn),他連李寶瓶都可以不怕。
李槐問道:“陳平安,要不要吃完飯我?guī)闳フ伊质匾唬磕羌一锶缃窨呻y見著面了,快活得很,經(jīng)常離開書院去外邊玩兒,羨慕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