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書齋內落針可聞。
陳平安在思考這兩個問題,下意識想要拿起那只裝有小巷米酒的養(yǎng)劍葫,只是很快就松開手。
崔東山沒有催促。
茅小冬手指摩挲著那塊戒尺。
陳平安說道:“現在還沒有答案,我要想一想。”
崔東山點點頭,燦爛笑道:“這個,不急。學生隨便問,先生隨便答。”
陳平安起身告辭,崔東山說要陪茅小冬聊會兒接下來的大隋京城形勢,就留在了書齋。
陳平安走到門口的時候,轉身,伸手指了指崔東山額頭,“還不擦掉?”
崔東山一臉恍然模樣,趕緊伸手擦拭那枚印章朱印,赧顏道:“離開書院有段時間了,與小寶瓶關系略微生疏了些。其實以前不這樣的,小寶瓶每次見到我都特別和氣�!�
陳平安關上門,廊道中腳步漸漸遠去。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房門口,耳朵貼在房門上,驀然大笑起來。
只見崔東山直起身,橫著伸出雙臂,開始使勁搖晃,兩只大袖如波浪翻搖,歡天喜地道:“不用挨罵挨揍嘍�!�
茅小冬看著那個嬉皮笑臉的家伙,疑惑道:“在先生門下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副鳥樣的,在大驪的時候,聽齊靜春說過最早遇到你的光景,聽上去你那會兒好像每天挺正兒八經的,喜歡端著架子?”
崔東山一個蹦跳,高高懸在空中,然后身體前傾,擺出一個鳧水之姿,以狗刨姿態(tài)開始劃水,在茅小冬這座肅穆書齋游來蕩去,嘴上念念叨叨,“我給老秀才坑騙進門的時候,已經二十歲出頭了,如果沒有記錯,我光是從寶瓶洲家鄉(xiāng)偷跑出去,游歷到中土神洲老秀才所在陋巷,就花了三年時間,一路上坑坑洼洼,吃了不少苦頭,沒想到三年之后,沒能苦盡甘來,修成正果,反而掉進一個最大的坑,每天憂心忡忡,飽一頓餓一頓,擔心兩人哪天就給餓死了,心態(tài)能跟我現在比嗎?你能想象我和老秀才兩個人,那會兒拎著兩根小板凳,饑腸轆轆,坐在門口曬太陽,掰著手指頭算著崔家哪天寄來銀子的慘淡光景嗎?能想象一次渡船出了問題,我們倆挖著蚯蚓去河邊釣魚嗎,老秀才才有了那句讓世間地牛之屬感恩戴德的名句嗎?”
“所以說啊,老秀才的學問都是餓出來的,這叫文章憎命達,你看后來老秀才有了名聲后,做出多少篇好文章來?好的當然有,可其實無論數量還是立意,大體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沒辦法,后邊忙嘛,參加三教辯論,學宮大祭酒盛情邀請,書院山主哭著喊著要他去傳道講學,以本命字將一座大岳神祇的金身都給壓碎了,然后跑去天幕那邊,跟道老二撒潑,求著別人砍死他,去光陰長河的水底撈取那些破碎洞天福地,這些還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舊友的酒鋪喝酒嘮嗑,跟人書信往來,在紙上吵架,哪有功夫寫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聲,“少跟在我這里顯擺老黃歷,欺師滅祖的玩意兒,也有臉緬懷追思以往的求學歲月。”
崔東山懸在空中,繞著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悠哉悠哉游蕩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伙算計我先生,所以忙著在心湖一事上,為先生求個‘堵不如疏’,只是呢,學問底子終究是薄了些,不過我還是得謝你,我崔東山如今可不是那種嘴蜜腹劍手筆刀的讀書人,念你的好,就實實在在幫你宰了那個元嬰劍修,書院建筑都沒怎么毀壞,換成是你坐鎮(zhèn)書院,能行?能讓東華山文運不傷筋動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還得感謝你爹娘當年生下了你這么個大善人嘍?”
崔東山翻轉身體,變成仰面鳧水的姿勢,氣呼呼道:“吵架就吵架,罵人就罵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么本事?”
茅小冬嘖嘖道:“你崔東山叛出師門后,獨自游歷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當,說了哪些臟話,自己心里沒數?我跟你學了點皮毛而已�!�
崔東山飄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學我作甚?你要是愿意花錢學,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訴你,讀書人偷學問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頭緊皺,一閃而逝,崔東山隨之一起消失。
兩人站在東華山之巔的那棵大樹上,茅小冬問道:“我只能依稀通過大隋文運,模模糊糊感受到一點飄忽不定的跡象,但是很難真正將他們揪出來,你到底清不清楚到底誰是幕后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東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張墨家機關師輔以陰陽術煉制而成的面皮,愛不釋手,真是山澤野修殺人越貨的頭等法寶,絕對能賣出一個天價,對于茅小冬的問題,崔東山嘲笑道:“我勸你別多此一舉,人家沒有刻意針對誰,已經很給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么大隋皇帝,如今山崖書院可沒有‘七十二之一’的頭銜了,萬一碰到個諸子百家里邊屬于‘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脈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頭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學宮那邊是不會幫你喊冤的。歷史上,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慘事�!�
茅小冬冷笑道:“縱橫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連中百家都不是,如果不是當年禮圣出面說情,差點就要被亞圣一脈直接將其從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東山感慨道:“只見其表,不見其里,那你有沒有想過,幾乎從不露面的禮圣為何要破例現身?你覺得是禮圣貪圖商家的供奉錢財?”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東山,不許侮辱功德圣人!”
難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東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如此內心推崇禮圣,為何當年老秀才倒了,不干脆改換門庭,禮圣一脈是有找過你的吧,為何還要跟隨齊靜春一起去大驪,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開創(chuàng)書院,這不是咱們雙方相互惡心嗎,何苦來哉?換了文脈,你茅小冬早就
是實打實的玉璞境了。江湖傳聞,老秀才為了說服你去禮記學宮擔任職務,‘趕緊去學宮那邊占個位置,以后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邊討口飯吃’,連這種話,老秀才都說得出口,你都不去?結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內,你茅小冬還只是個賢人頭銜,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虛度百年光陰�!�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嗎?”
茅小冬自問自答:“當然很重要。但是對我茅小冬,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舍起來,半點不難�!�
崔東山唏噓道:“癡兒�!�
茅小冬臉色不善,“小王八蛋,你再說一遍?!”
崔東山掂量了一下,覺得真打起來,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內,比較克制練氣士的法寶和陣法。
所以崔東山笑嘻嘻轉移話題,“你真以為這次參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驪使節(jié)里邊,沒有玄機?”
茅小冬問道:“怎么說?”
崔東山掏出一把正反兩面皆有文字的折扇,輕輕搖動清風,“徹底打碎戈陽高氏的僥幸心,教大隋遵守盟約,安分守己龜縮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這次謀劃的幕后人,若真如你所說來頭奇大,會愿意坐下來好好聊?即便是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也未必有這樣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點頭道:“豪俠許弱。能夠說服墨家主脈與他所在旁支摒棄前嫌,并且全力押注大驪,這個許弱果然很不簡單�!�
崔東山嘩啦啦搖晃折扇,“小冬,真不是我夸你,你現在越來越聰明了,果然是與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蘭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東山,朝他這一面的折扇上邊,寫了“以德服人”四個大字。
崔東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瞇瞇道:“不服的話,怎么講?你給說道說道?”
崔東山手指擰轉,將那折扇換了一面,上邊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將崔東山從山巔樹枝這邊,打得這個小王八蛋直接撞向山腰處的湖面。
只見那故意不躲的崔東山,一襲白衣并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轉不停,畫出一個個圓圈,越來越大,最后整座湖面都變成了雪白皚皚的場景,就像是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積雪壓湖。
崔東山飄出湖面,站在湖邊,欣賞著眼前適值夏日卻如寒冬雪后的人間美景,沾沾自喜,點頭道:“干得漂亮!我是服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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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來到崔東山院子這邊。
朱斂已經包扎完了傷口,除了散發(fā)出一身淡淡的血腥氣,朱斂談笑自若,坐在臺階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錢兩個小鬼頭,說那場大戰(zhàn)是如何的驚心動魄,蕩氣回腸。
林守一正在平穩(wěn)心神和氣機,比較辛苦,只是三番兩次進出于光陰長河當中,對于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遺患,都會大受裨益,尤其有助于將來破境躋身金丹地仙。
謝謝臉色慘白,受傷不輕,更多是神魂先前隨著小天地和光陰流水的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沒有坐在綠竹廊道上療傷,而是坐在裴錢不遠處,時不時望向小院門口。
石柔被于祿從破碎地板中拎出來,平躺在廊道中,已經清醒過來,只是腹內“住著”一把元嬰劍修的離火飛劍,正在翻江倒海,讓她腹部絞痛不已,眼巴巴等著崔東山返回,將她救出苦海。
李寶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詢問道:“裴錢說我該喊你石柔姐姐,為什么��?”
石柔正要說話,李寶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飛劍跑出來后,我們再聊天好了。”
石柔苦笑著點點頭。
于祿正在拿著掃帚打掃院落,那只受傷的手也已經包扎妥當。
陳平安松了口氣。
來的時候,在路上見到了那頭屬于老夫子趙軾的白鹿,中了幕后人的秘術禁制后,仍是僵硬躺在那邊。
陳平安不敢胡亂搬動,只能留給崔東山處理。
陳平安在于祿身邊停步,抬起手,當初握住背后劍仙的劍柄,血肉模糊,涂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藥,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藥,熟門熟路包扎完畢,這會兒對于祿晃了晃,笑道:“難兄難弟?”
于祿笑問道:“你是怎么受的傷?”
陳平安搖頭道:“說出來丟人,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轉頭望向李寶瓶和裴錢他們,“繼續(xù)玩你們的,應該是沒有事情了,不過你們暫時還是需要住在這邊,住在別人家里,記得不要太不見外�!�
李槐說道:“陳平安,你這是說啥呢,崔東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陳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錢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見外才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你這套歪理,換個人說去�!�
李槐猛然轉過頭,對裴錢說道:“裴錢,你覺得我這道理有沒有道理?”
裴錢果斷道:“我?guī)煾刚f得對,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錢,沒有想到你是這種人,江湖道義呢,咱倆不是說好了要一起闖蕩江湖、四處挖寶的嗎?結果咱們這還沒開始走江湖掙大錢,就要拆伙啦?”
裴錢呵呵笑道:“吃完了拆伙飯,咱們再搭伙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陳平安來到林守一身邊坐下,輕聲問道:“怎么樣?”
林守一嘆了口氣,自嘲道:“神仙打架,螻蟻遭殃�!�
陳平安不再說什么。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東山回來,你跟他說一聲,我以后還會常來這邊,記得注意措辭,是你的意思,崔東山師
命難違,我才來的�!�
陳平安忍了忍,畢竟還有謝謝在場,就沒有將當時是崔東山邀請林守一來此修行的真相給道破,說道:“你開口,一樣沒問題的。”
林守一壓低了嗓音,“欠他崔東山的人情,遲早要還,還得由他來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還,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決定。”
陳平安無奈道:“你這算欺軟怕硬嗎?”
林守一搖頭,道:“我這叫欺善不欺惡�!�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著里邊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問道:“書院的藏書樓還不錯,我比較熟,你接下來如果要去那邊找書,我可以幫忙帶路�!�
陳平安說道:“不太會去,吃不下那么多學問了�!�
林守一氣笑道:“你好歹故意點頭答應下來,讓我先還你一個小人情啊,怎么這么不諳人情世故呢?”
陳平安一陣咳嗽,抹了抹嘴角,轉過頭,“林守一,你進了一個假的山崖書院,讀了好幾年假的圣賢書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錢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聲問道:“我?guī)煾父质匾魂P系這么好嗎?”
李槐頭也不抬,忙著撅屁股擺弄他的彩繪木偶,隨口道:“沒有啊,陳平安只跟我關系最好,跟其他人關系都不咋樣�!�
李寶瓶默默來到李槐身后,一腳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喪著臉,“李寶瓶,你再這樣,我就要拉著裴錢自立門戶了啊,再不認你這個武林盟主了!”
李寶瓶撇撇嘴,一臉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錢,前者撈了個龍泉郡總舵轄下東華山分舵、某某學舍小舵主,只是給開除過,后來陳平安來到書院,加上李槐死皮賴臉,保證自己下次課業(yè)成績不墊底,李寶瓶才法外開恩,恢復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于裴錢,李寶瓶說要公私分明,裴錢資歷還淺,只能暫時靠掛在最底層的學舍小分舵,記名弟子而已。裴錢覺得挺好,李槐覺得更好,比裴錢這位流亡民間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級,以至于如今劉觀和馬濂兩個,都一起成為了武林盟主李寶瓶麾下的記名弟子,不過李槐兩個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劉觀,是沖著裴錢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貴胄身份去的,至于出身大隋頂尖豪閥的馬濂,則是一看到李寶瓶就臉紅,連話都說不清楚。
崔東山大搖大擺走入院子,手上拽著那頭可憐白鹿的一條腿,隨手丟在院中。
白鹿似乎已經被崔東山破去禁制,恢復了靈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神氣尚未恢復,略顯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離,發(fā)出一陣哀鳴。
毫無書上記載呦呦鹿鳴的那種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這就是趙老夫子身邊的那頭白鹿?崔東山你怎么給偷來搶來了?我和裴錢今晚的拆伙飯,就吃這個?不太合適吧?”
裴錢差點流口水,抹了把嘴,趕緊給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幾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還沒吃過呢。”
李槐轉頭對陳平安大聲嚷嚷道:“陳平安,油鹽帶著的吧?!”
陳平安笑罵道:“吃鹿肉?想不想被書院夫子讓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東山偷的,朱老廚子殺的,你陳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饞,又給林守一慫恿,才吃了幾嘴鹿肉,也犯法?”
崔東山突然咦了一聲,蹲在地上,瞅著那頭白鹿,發(fā)現它正盯著李槐。
李槐也發(fā)現了這個情況,總覺得那頭白鹿的眼神太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虛。
白鹿搖搖晃晃站起,緩緩向李槐走去。
嚇得李槐屁滾尿流,轉頭就向正屋那邊手腳并用,飛快爬去。
白鹿一個輕靈跳躍,就上了綠竹廊道,跟著李槐進了屋子。
陳平安疑惑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擔心,是李槐這小子天生狗屎運,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從天降的好事發(fā)生。這頭通靈白鹿,對李槐心生親近。等到趙軾被大隋找到后,我來跟那家伙說說這件事情,相信以后山崖書院就會多出一頭白鹿了�!�
陳平安摸了摸額頭。
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后,李槐騎白鹿身上,哈哈大笑著離開正屋,對李寶瓶和裴錢炫耀道:“威風不威風?”
李寶瓶懶得搭理他,坐在小師叔身邊。
裴錢點點頭,有些羨慕,然后轉頭望向陳平安,可憐兮兮道:“師父,我啥時候才能有一頭小毛驢兒�。俊�
陳平安笑道:“以后等到了龍泉郡,我?guī)湍阏艺铱从袥]有合適的。”
裴錢眉開眼笑。
崔東山走到石柔身邊,石柔已經背靠墻壁坐在廊道中,起身仍是比較難,面對崔東山,她很是畏懼,甚至不敢抬頭與崔東山對視。
崔東山蹲下身,挪了挪,剛好讓自己背對著陳平安。
正要嘴上說著安慰人的話,然后做些讓石柔生不如死又發(fā)不出聲音的小動作。
石柔驚駭發(fā)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看到了崔東山那張陰惻惻泛著冷笑的臉龐。
所幸遠處陳平安說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無異于天籟之音的言語,“取劍就取劍,不要有多余的手腳�!�
崔東山皺著臉,唉了一聲。
陳平安坐在那邊慢慢喝著酒,看著略顯擁擠的小院,比起當年大隋求學游歷,這次多了朱斂和裴錢,還有石柔,就是少了個頭戴斗笠挎著刀的劍客。
陳平安收起思緒,突然望向崔東山的背影,說道:“我要再想一想�!�
崔東山正專心致志,降伏那柄開始在仙人遺蛻內東躲西藏的離火飛劍,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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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出城和上山
山崖書院出了這么大一檔子事,自然不能不徹查,而禍端起始于被書院某位副山長邀請講學的趙軾,所以茅小冬與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長聊了聊,不歡而散,那位副山長覺得茅小冬這是排除異己,往自己身上潑臟水,干脆就撂挑子,說副山長不做了,就在自家書齋待著,是書院直接動用私刑,還是茅小冬讓大隋朝廷抄家滅族,他都受著,最后大聲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這里狗血噴人。
茅小冬著實給那迂腐老古董氣得不輕,于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讓崔東山出馬。
崔東山開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談心,不到半個時辰,崔東山就屁顛屁顛去茅小冬書齋邀功,說那位副山長沒問題,趙軾也沒問題,的的確確是一場無妄之災。茅小冬不太放心,總覺得崔東山的神色,像是偷吃了一只大肥雞的黃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這涉及到李寶瓶他們的安危,你崔東山如果有膽子假公濟私,擺弄那些鬼蜮伎倆……不等茅小冬說完,崔東山拍胸脯保證,絕對是秉公辦事。
茅小冬將信將疑。
然后崔東山很快就大搖大擺走出了書院,用上了那張剛剛從元嬰劍修臉上剝下的面皮,加上一點不同尋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驪新設驛館,是大驪使節(jié)下榻的地方。
茅小冬猶豫了一下,還是下山沒有尾隨崔東山。
陳平安煉化金色文膽的天材地寶,最后差的那兩樣,還需要通過私誼關系去想辦法。
大隋京城文廟那邊,還得去。
不過目前還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態(tài),對于蔡豐、苗韌具體參與刺殺的這撥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獄,給山崖書院一個交待,還是搗漿糊,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茅小冬對此,很簡單,如果大隋朝廷含糊應付,那么書院既然已經建在了東華山,山崖書院教學依舊,茅小冬絕不會用書院去留興廢來威脅戈陽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在你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給五名刺客圍殺,又有一位元嬰劍修闖入書院殺人,這座京城難道是一棟八面漏風的破茅廬?
蟊賊和匪寇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那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廟,還有其余幾處文運匯聚之地,不擇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于茅小冬要不要搬了東西在墻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游”,看心情,反正是戈陽高氏不要臉在先。
崔東山并沒有在驛館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書院。
陳平安在茅小冬書齋那邊探討修煉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運一事,需要重新計劃。林守一去大儒董靜那邊討教修行難題,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開始繼續(xù)上課,裴錢被李寶瓶拉著去聽課,說是夫子答應了,允許裴錢旁聽,裴錢嘴上跟寶瓶姐姐道謝,其實心里苦兮兮。
朱斂繼續(xù)一個人在書院逛蕩。
所以當下院子里,只剩下謝謝和石柔。
當崔東山笑瞇瞇返回院子,謝謝和石柔都心知不妙,總覺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離火飛劍,已經被崔東山以秘法剝離出仙人遺蛻,石柔當初只覺得跟婦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難熬,懷疑崔東山是故意如此,只是石柔不敢有半點質疑。
崔東山踢了靴子,走上臺階,躺在廊道里,埋怨道:“能者多勞,苦了你家公子。”
謝謝和石柔坐在廊道不遠處,大氣都不敢喘。
崔東山坐起身,“你們去將我的兩罐彩云子和棋盤取來�!�
謝謝心中一緊,臉色發(fā)白,和石柔去搬來棋盤和兩只青瓷棋罐。
崔東山打開棋罐后,捻起一顆,呵了一口氣,小心擦拭,突然瞪大眼睛,雙指捻住那枚得自于白帝城琉璃閣“滴水”大煉而成的的彩云子,高高舉起,在太陽底下映照,熠熠生輝,雙指輕輕捻動,不知為何,在崔東山指尖的那顆彩云子四周,云煙氤氳,水霧升騰,就像一朵名副其實的白帝城彩云。
崔東山轉過頭,盯著謝謝。
謝謝心中驚駭,這顆彩云子,難道給李槐裴錢他們給磕碰出了瑕疵?
崔東山驀然大笑,“這事兒做得好,給公子漲了不少顏面,不然就憑你謝謝這次坐鎮(zhèn)陣法中樞的糟糕表現,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掃地出門了,養(yǎng)了這么久,什么盧氏王朝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資質,比林守
一好到哪里去了?我看都是很尋常的所謂天才嘛�!�
謝謝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錢李槐他們那般糟踐彩云子?”
崔東山一拍額頭,“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謝謝表現得小家子氣了,豈不是就是他崔東山家教不嚴、教導無方?到最后自家先生埋怨誰?
兩罐彩云子,比得上李寶瓶、裴錢和李槐在先生心中,一根發(fā)絲兒那么重要嗎?
崔東山心情大好,隨手將彩云子丟回棋罐,清脆一聲,似乎觸動了某種秘術禁制,那只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樓之境,棋罐上方彩云飄蕩,隱約可見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輪廓,更有彩虹掛空,一顆顆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鶴長鳴于天。
石柔都看得心神搖曳,這個崔東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東山第一次對謝謝露出真誠的笑意,道:“不管如何,這件事是你做的好,公子歷來賞罰分明,說吧,想討要什么賞賜,只管開口�!�
謝謝看著那個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頭,百感交集。
崔東山嘆息一聲,站起身,伸手點了點謝謝,教訓道:“大人物,隨隨便便一句噓寒問暖,就能讓很多人感恩戴德,銘記于心。這樣真的好嗎?”
謝謝如墜冰窟。
崔東山走到謝謝身邊,后者四肢僵硬,崔東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倒是不重,“沒關系,比起一開始,你還是有很大長進的,這就行�!�
崔東山抬起手,攤開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離火飛劍在手掌上方緩緩旋轉,通體鮮紅的飛劍,縈繞著一股股湛然瑩瑩的精粹火苗。
崔東山笑道:“這把已經無主的本命飛劍,送你了,好好修行,不奢望將其淬煉為本命物,太難,你只需偷偷溫養(yǎng)在某座氣府,可以拿來當做壓箱底的殺手锏,到時候你雖非劍修,與人對敵,勝算更大。別給你家公子丟人現眼,別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董靜故意壓著林守一境界的緣故,你如果不多用點心,遲早會被林守一追趕上�!�
謝謝見崔東山不像是在開玩笑,小心翼翼調用靈氣,駕馭那把離火飛劍飛掠到自己手心。
一位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位元嬰劍修的所有家當和畢生心血,幾乎全在這件小東西里邊了。
如果一定要折算成神仙錢,那最少都是一百枚谷雨錢往上走!
盧氏王朝覆滅之前的鼎盛之時,一國的一年賦稅才多少?
崔東山看著淚流滿面的謝謝,覆有面皮的關系,一張黑丑黑丑的臉龐。
崔東山雙腳并攏,往后一跳,大罵道:“長得這么辟邪,還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嚇死你家公子嗎?!”
謝謝羞赧不已,趕緊轉過頭,擦拭淚水。
崔東山身體歪斜,對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兒,過來,咱們談談心。你這一路護著我家先生,沒有功勞,還算有些苦勞,這次又幫我抓住了一把離火飛劍,我得犒勞犒勞你�!�
石柔-毛骨悚然,使勁搖頭。
直覺告訴她,走過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東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轉,只見謝謝腹部砰然綻放出一朵血花,一顆困龍釘被他以蠻橫手法拔出竅穴,再一手虛抓,將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額頭,將那顆困龍釘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謝謝癱軟在地,坐著捂住腹部,雖然痛徹心扉,不過到底是天大的好事,神色萎靡,卻也滿心歡喜。
崔東山五指抓住石柔腦袋,低頭俯瞰著內里神魂哀嚎不已、卻沒有半點嗓音發(fā)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牽扯,杜懋那副仙人遺蛻都開始劇烈顫抖。
崔東山凝視著石柔那雙充滿祈求的眼眸,輕聲問道:“需要我告訴你該怎么做嗎?”
石柔神智趨于渙散,如果崔東山繼續(xù)下去,說不定就要魂飛魄散,世間再無石柔,那顆道脈最后一點靈光的金色種子,恐怕就要隨著石柔“心田”的枯萎干裂,而徹底消亡。
崔東山冷哼一聲,輕輕向下一按,將石柔摔在綠竹廊道上,“敢說出去,你將來的下場,比這還要慘千萬倍�!�
石柔身軀在廊道上,一下子一下子抖動抽搐。
一旁謝謝不明就里,
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東山一腳將石柔踹得畫弧飄蕩摔入正屋,然后轉頭對謝謝說道:“準備待客�!�
不久之后,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現在院門口,身后跟著那頭白鹿。
正是大儒趙軾,不過眼前這位,是貨真價實的那位私人書院山主,南婆娑洲陸大圣人一脈鵝湖書院的門生。
崔東山光腳站在臺階上,幸災樂禍道:“趙軾啊,你這趟出門沒看黃歷吧?給人一棍子打暈了套麻袋不說,連用來士林養(yǎng)望、沽名釣譽的看家寶都弄丟了�!�
額頭還有些紅腫的趙軾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崔東山故作訝異,“怎么,真舍得將這頭白鹿送給李槐?”
趙軾點頭道:“不管如何,這次有人拿我作為刺殺的鋪墊環(huán)節(jié),是我趙軾的失職,本就應該賠禮道歉,既然白鹿本就相中了李槐,我于情于理,都不會挽留白鹿。”
崔東山拉長尾音哦了一聲,笑道:“我很好奇,你給人打暈丟在了哪里?大隋官府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趙軾雖然養(yǎng)氣功夫極好,不然也做不到讓朱熒王朝極為推崇的私人書院山主,可崔東山哪壺不開提哪壺,終究有些神色不太自然。
崔東山哈哈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趙軾你不愧是有福之人�!�
李槐有些聽不下去,瞪眼道:“崔東山,你怎么跟趙老山主說話呢?!豈可直呼名諱,信不信我回頭就跟陳平安告狀去?”
崔東山氣笑道:“李槐,你良心給狗吃了吧,是誰幫你找來這樁福緣?再說了,你到底跟誰更熟,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讓李寶瓶將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東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將白鹿帶走,你崔東山趕緊配合一點。
“那就請趙山主喝個茶�!贝迻|山走下臺階,謝謝立即往石桌那邊搬動茶具。
崔東山抬頭看了眼天色。
許弱差不多應該已經見到幕后人了。
聊得好,萬事好說。聊不好,估計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戈陽高氏老祖宗積德了。
只不過好與不好,跟山崖書院關系都不大。
崔東山如今已不是崔瀺。
他會想要一塊凈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
在崔東山與老夫子趙軾喝茶的時候。
一位高大老人與人談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邊,一起出城。
瞧著年紀輕輕的范先生笑問道:“談妥了?”
老人點頭道:“大致談妥了,就是私事方便,有些鬧得不痛快�!�
范先生好奇問道:“怎么說?”
老人笑道:“一筆陳芝麻爛谷子的糊涂賬,不敢臟了范先生的耳朵。”
范先生微笑不語。
臟話?
要知道他被罵了這么多年,而且罵他之人,不是儒家圣人,就是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換成尋常人,真早就給活活罵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應該知道許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點頭道:“聽說過,許弱對那人很推崇。”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當著那許弱的面,說那阿良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沒有外界傳聞那么夸張!”
范先生疑惑道:“為何你會有此說?”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最值得與人吹噓的一樁壯舉,意氣風發(fā),得意笑道:“當年我們十人設局圍殺他,還不是給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愣了一下,無奈道:“我無話可說�!�
————
山崖書院的山腳門外。
兩位主仆模樣的年輕男女,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
他想要進去看看,說不知道比起家鄉(xiāng)披云山的林鹿書院,會不會更好。她則不太愿意,說書院這種地方,她比學塾還要更不喜歡。
最后只好他一人登山進了書院。
她就獨自留在門口。
姓梁的那位書院看門人,始終在瞇眼打盹,對兩人從頭到尾,故意視而不見。
好重的龍氣。
竟是女子身上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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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煉制
年輕人來到了湖邊,看得出來,戈陽高氏為這座書院花了不少心血和財力,而大驪的山崖書院舊址,即將成為大驪京城新文廟所在地。
年輕人轉過頭,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裝束,都有了很大變化,之所以還有熟悉感覺,是那人的一雙眼睛,一晃這么多年過去,從當年的兩個隔壁鄰居,一個沸沸揚揚的窯務督造官私生子,一個孤苦無依的泥腿子,各自變成了如今的一個大驪皇子宋睦,一個遠游兩洲千萬里山河的讀書人?游俠?劍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聽茅山主說你們到了書院,我就來看看你�!�
宋集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陳平安,據說背著把半仙兵的劍仙,是老龍城苻家的賠罪禮,至于腰間酒壺,是當初購買幾座大山的彩頭,北岳正神魏檗幫陳平安精心揀選的一枚養(yǎng)劍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們當鄰居那會兒,總覺得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家伙,有錢有勢,沒有想到現在看來,還是咱們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個真武山的馬苦玄撐著,反觀我們泥瓶巷,你,我,稚圭,還有小鼻涕蟲,不知道幾十年后,外人看待我們那條當初連條狗都不愛撒尿的泥瓶巷,會不會視為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地方?”
陳平安正要說話。
宋集薪擺擺手,“好歹聽我講完,不然就你陳平安那種不會講話的脾氣,我怕咱們這場難得的異鄉(xiāng)重逢,會不歡而散。”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邊走邊說�!�
兩人沿著湖邊楊柳依依的幽靜小徑,并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這趟出遠門,走得真遠,也久,你大概不知道這會兒的小鎮(zhèn)是怎么個光景吧?自從老百姓知道驪珠洞天的大致淵源后,又對外打開了大門,無論是福祿街桃葉巷這些有錢人家,還是騎龍巷杏花巷這些雞糞狗屎滿地的窮地兒,家家戶戶在翻箱倒柜,把祖?zhèn)髦�,還有所有上了年頭的物件,一樣有小心翼翼搜出來,吃飯的瓷碗,喂豬的石槽,腌菜的大缸子,墻壁上扣下來的銅鏡,都特別當回事,這些都不算什么,還有很多人開始上山下水,特別是那條龍須河,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人滿為患,都在撿石頭,神仙墳和瓷山也沒放過,全是搜寶的人,然后去牛角山那座包袱齋請人掌眼,還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無比稀罕的銀子金子算什么,如今比拼家底,都開始按照兜里有多少顆神仙錢來算。”
陳平安問道:“莊稼地都荒廢了吧?龍窯那些燒瓷的窯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點頭道:“可不是,誰還在乎這點收成�!�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是人之常情,換成他陳平安如果沒有那些經歷,留在了驪珠洞天泥瓶巷,當了個普普通通的窯工,上山下水只會更加殷勤,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會忘記手頭的本分事,如果有莊稼地,舍不得丟下不管,如果當了正兒八經的窯工,手藝舍不得廢。
當年被陸沉提醒了一句,陳平安一聽說有可能換錢,當晚就去了龍須河,背著大籮筐,尋覓那些尚未靈氣消散的蛇膽石,那叫一個撒腿飛奔和廢寢忘食。
只不過那次陳平安翻翻撿撿,恨不得將整條龍須河搜刮殆盡,當然收獲頗豐,可事實上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顆最值錢的蛇膽石,拿著出水之時,那塊石頭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腳步,“你恨不恨我?”
陳平安搖頭道:“談不上恨,就想著跟你敬而遠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殺你了,你還不恨我?”
陳平安問道:“是你說服她來殺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沒這份本事。所謂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檔案將名字改為宋睦后,有當然有,不過親疏有別,不過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雖然都比較大,可本質上跟咱們早年那些街坊鄰居,沒什么兩樣,一戶人家只要有多個子女,爹娘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偏袒�!�
陳平安說道:“這不就得了。以后有機會,我找她就行了,沒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編織柳環(huán),陳平安輕聲道:“她跟國師崔瀺一樣,是大驪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可我不覺得這就是大驪的全部。大驪有最早的山崖書院,有紅燭鎮(zhèn)的繁華熱鬧,有風雪中主動要我去烽燧遮擋風寒的大驪邊軍斥候,有我在青鸞國憑借關牒戶籍就能讓掌柜笑臉相迎,甚至有她親手創(chuàng)建綠波亭的局外人諜子,愿意為了大驪親身涉險來給我捎信,我覺得這些也是大驪王朝�!�
陳平安轉頭對宋集薪繼續(xù)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如果還是決定要面對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兩個人的恩怨,在兩個人之間了結,盡量不波及其他大驪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會這么想�!�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道理我已經有了,甚至儒家規(guī)矩都挑不出毛病,我還管她怎么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陳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書籍?”
陳平安仍是反問,“齊先生留給你的那些書,有些你留在了小鎮(zhèn)屋子里,有些帶走了,帶走的書,你看沒看?”
宋集薪編制了一個小柳環(huán),套在手臂上,輕輕晃動,“你管我�。俊�
陳平安也不愿多聊這些,問了個與恩怨、公私無關的問題,“你怎么跑到大隋來了?”
宋集薪雙手抱住后腦勺,“當年高煊跑去咱們那兒尋找機緣,有人說我不如他,我就來這邊逛逛�!�
陳平安笑道:“能一樣嗎?你這是來大隋耀武揚威來了,當時高煊才算名副其實的深入敵國腹地。再說了,現在高煊又去了披云山林鹿書院當質子,你也學學?”
宋集薪啞然失笑,“陳平安,現在你可比以前強太多,都知道說些怪話了。難道是跟我學的?”
陳平安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宋集薪蹲下身,撿起石子丟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么樣?”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答應。”
宋集薪抬起頭,滿臉委屈道:“為啥?陳平安,你捫心自問一下,除了騙你去當龍窯學徒那次,我其它事情,有任何對不住你的地方?”
陳平安說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裝是朋友?”
宋集薪怎么都沒想到是這么個答案,捧腹大笑,“陳平安啊陳平安,現在的你,比以前那個性格死板的木頭人,可要順眼多了,早是這么個脾氣,當年我肯定誠心誠意跟你做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宋集薪,其實你清楚,我們兩個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別成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環(huán),丟入湖中,然后撿起石子,試圖往柳環(huán)中央丟擲,“落魄山的山神廟,如今處境不太好,魏檗對在你家山頭上的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幫著在魏檗那邊說幾句話,不奢望魏檗能夠提攜那座山神廟,只求盡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換了山神廟里邊的神像。”
陳平安欲言又止。
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經的窯務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著那只漸漸飄蕩遠去的柳環(huán),輕聲道:“你想說什么,我其實一清二楚,他之所以會被過河拆橋,被盧氏降將王毅甫割掉頭顱,除了遮掩那座廊橋的皇室丑聞內幕之外,其實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畢竟誰樂意自己的親生兒子,心中會有個‘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訴我,他死之前,祈求過王毅甫,捎一句話給我,說他那么多年,一直想要我給他寫一副春聯來著。你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誰死?”
陳平安想了想,“我本來就要返回龍泉郡,這件事,我會與魏檗說說看,但是我不會要求魏檗做什么,也沒這本事去對一位北岳正神指手畫腳,這點,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說清楚。甚至我現在還可以告訴你,宋煜章將來多半會站在你娘親那邊,身為落魄山山神,卻要來對付我,到時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會將宋煜章的金身打成粉碎,再無拼湊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絕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這一來一去的兩筆賬,怎么覺得我都不用謝你了?”
陳平安冷笑道:“就沒想過你宋集薪這輩子會感謝我�!�
宋集薪哎呦一聲,發(fā)出一連串嘖嘖嘖的聲響,站起身拍拍手,“陳平安,你這會兒的言行舉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極有神仙心性了。”
陳平安無動于衷。
宋集薪笑問道:“見過了你,求過了事情,我就要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對了,稚圭就在山腳那邊的書院門口等著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馬苦玄,閉關之后破關,破境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就像凡夫俗子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一樣,所以如今已經被譽為第二個風雪廟魏晉,你說杏花巷就靠他一個,在名聲上,就跟能我們整條泥瓶巷掰手腕,氣不氣?”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伸出兩根手指,彎曲其中一根手指后,“本來想要告訴你兩件事情,作為報答你關于落魄山山神廟一事,現
在我發(fā)現還是看你不爽,就只說一件事好了,如今龍泉郡西邊大山,隨著形勢變幻,好像咱們大驪宋氏有翻船的跡象,不少買下山頭、打造府邸的別國勢力,不太看好我們,尤其是一些靠近寶瓶洲中部的山門,都有了賤賣山頭的打算,以免將來被誰拿捏把柄。已經有一兩筆買賣秘密交易成功,其中阮邛就一口氣收了三座山頭,其中就有包袱齋出手的牛角山,你如果早點趕回去,說不定還能搶到一兩座,如今只需要谷雨錢就行�!�
陳平安問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宋集薪白眼道:“來的路上,我剛聽許弱說的,約莫就是一旬前的事情。在那之前,誰舍得將山頭轉手?一個個恨不得將整座山門都搬遷到龍泉郡的架勢,據說魏檗所在的披云山,這幾年熱鬧得一塌糊涂,全是溜須拍馬之輩。虧得魏檗來者不拒,愿意一個個笑臉應付過去,換成我,早給惡心得反胃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試試看�!�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陳平安道:“那就不送�!�
宋集薪哈哈大笑,“這點沒變,還是沒勁�!�
宋集薪離開湖邊,向山腳走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緩緩離去。
宋集薪到了書院門口,對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問道:“公子心情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