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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宋集薪笑嘻嘻道:“見到了陳平安,混得風(fēng)生水起,公子特別開心�!�

    稚圭哦了一聲。

    宋集薪回頭看了眼山崖書院,好奇問道:“真不逛逛?想的話,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搖搖頭,“沒興趣�!�

    宋集薪哀嘆一聲,“你說兩位國師會不會都站在我那弟弟那邊?”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問了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無奈道:“公子這不是心里沒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個底,兩位國師大人又是那么高深莫測,公子在京城那邊毫無根基,比起陳平安當年在泥瓶巷還要一清二白,他好歹還有個祖宅,公子可是什么都沒有,文臣武將,山上山下,除了一些個信奉賭大贏大的家伙,誰愿意真正看好你公子?”

    稚圭安慰道:“還有奴婢陪在公子身邊呀。”

    宋集薪笑了起來,高高舉起手臂,攤開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公子反正就是個傀儡,他們愛怎么擺弄都隨他們?nèi)�。陳平安都能有今天,我為什么不能有明天?�?br />
    稚圭還是丫鬟婢女的裝束打扮,只是相比泥瓶巷那會兒,衣飾多了些富貴氣而已,身材愈發(fā)出挑,她笑道:“公子拿自己跟他比,好像有些……丟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擊掌,轉(zhuǎn)頭稱贊道:“這句安慰話,中聽!”

    ————

    大隋京城,在千叟宴即將舉辦之際,這段時日氛圍有些云波詭譎。

    蔡豐已經(jīng)向欽天監(jiān)告假,只是蔡家府邸也沒有了蔡豐的身影。

    新科狀元郎章埭不知為何,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最為清貴、培養(yǎng)儲相之才的翰林院。

    據(jù)說步軍衙門副統(tǒng)領(lǐng)宋善還去串門了一趟刑部衙門。

    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場和市井滿天飛。

    那位名義上的山崖書院山主,大隋禮部尚書在一天深夜蒞臨書院,單獨拜訪了副山長茅小冬,見面地點,不在書齋,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圣人的夫子堂。

    當晚后半夜,茅小冬沒有跟陳平安細說此事,只是喊上陳平安離開書院,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廟,比起第一次的獅子大開口,茅小冬從文廟帶走了更多承載文運的禮器、祭器。

    返回東華山后,茅小冬帶著陳平安來到山巔,拿出那枚玉牌,以圣人姿態(tài)坐鎮(zhèn)書院。

    陳平安取出三十余件茅小冬幫忙準備的天材地寶,姍姍來遲的最后兩件,一件是千年水牛角,一件是寶瓶洲中部某國京城武廟、一位武圣人生前佩刀,蘊含著濃郁的金戈肅殺之氣。茅小冬關(guān)于收集煉化材料一事,沒有故作清高,而是從一開始,就跟陳平安講述過這些天材地寶的來歷、價格與獨到之處。

    由于第一次在老龍城煉化水字印,籌備一事,是范峻茂幫忙,所以陳平安這才真正了解為何練氣士煉化本命物一事,為何耗錢以及耗費光陰,尋常練氣士,想要成功,除了依靠錢袋子,還要拼運氣,運氣不好,欠缺了關(guān)鍵之物,就會直接導(dǎo)致煉制一直停滯不前,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這里邊的無形損失,讓練氣士都要心焦抓狂。

    運氣稍好一些,也要傷筋動骨,打個比方,得到一件適合的煉化之物,之后對于輔助材料的價格,大致心里有數(shù),原先計劃花費一顆谷雨錢,這是所需天材地寶的真實價格,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夠遇到,但是如何變成自己手中物?山澤野修多半靠搶,喜歡推崇殺人越貨金腰帶,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譜牒仙師多半靠買,靠香火情,以神仙錢跟人購買,或是以物易物,若是沒有交情,就能在倒懸山靈芝齋、龍泉郡牛角山包袱齋、青蚨坊這類各大神仙店鋪,砸下神仙錢,這還不算什么,最費錢的一種狀況,是那些供不應(yīng)求的天材地寶,神仙店鋪會有專門的袖里乾坤樓,喊上一些個有購買意向的金主,各自出價,自有一套讓人割肉、心頭滴血的商家手法,一旦走到這一步,最終成交價格,比起一位練氣士的最早估價,翻上一番都很正常,甚至還專門有人喜歡拆臺抬杠,一旦看準了某人勢在必得,便故意壞事惡心人,一顆小暑錢的物件,硬生生哄抬到三顆四顆小暑錢的價格,苦主買還是不買?不買,許多好東西就會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耽擱了本命物的煉制,如何是好?

    何況一座座仙家山頭之間,一般來說越是鄰近,越是勾心斗角,誰樂意眼睜睜看著別家山頭多出一位中五境,尤其是一位呼風(fēng)喚雨的地仙修士?打生打死未必有,可暗中相互下絆子肯定層出不窮。

    所以當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寶后,陳平安在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些揪心。

    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煉制?

    按照既定計劃,那會兒自己應(yīng)該已經(jīng)身在北俱蘆洲。

    難道改變主意,將老龍城一役剩余的大驪賠償收攏,砸鍋賣鐵,在落魄山煉制完第三件后,再去游歷那座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微微嘆息,只能告訴自己明日愁來明日愁。

    這還沒有煉制成功金色文膽,就開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不妥。今日事今日畢,先將今日事做得盡善盡美,才是正途大道。

    陳平安收斂思緒,凝神屏氣,最后取出了那只來自桐葉洲青虎宮的煉物之器,五彩-金匱灶。

    然后開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贈的那套煉物道訣。

    茅小冬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

    多說無益。

    修行是自己事。

    即便是傳道人,解惑幾句,指點幾句,就已經(jīng)差不多了。

    哪怕是護道人,對此更是不會插手,最多就是那人不幸煉制失敗,盡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竭力追求一個被護道之人的“留得青山在”而已。

    陳平安身前已經(jīng)擺滿了各異天材地寶,突然抬起頭,望向坐在對面的茅小冬,問道:“茅山主,我其實有個疑惑,一直想不明白�!�

    茅小冬點頭道:“問。”

    陳平安問道:“我們浩然天下,既然有七十二書院坐鎮(zhèn)九洲,為什么不是七百二十座?是中土文廟做不到,還是至圣先師不愿意這么做?”

    茅小冬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緩緩道:“我只說我個人見解,你拿去參考,未必正確,但是可以作為你理解這個世道的一種可能性,如何?”

    陳平安點頭,“好!”

    茅小冬這才說道:“關(guān)于此事,我曾經(jīng)與人探討過。如今可能已經(jīng)不太有俗世人記得,很早之前,嗯,要在三四之爭之前,北方皚皚洲,在昔年四大顯學(xué)之一的某位老祖宗提議下,劉氏的鼎力支持下,以及亞圣的點頭答應(yīng)之下,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座被當時譽為‘無憂之國’的地方,人口大概是千萬余人左右,沒有練氣士,沒有諸子百家,甚至沒有三教。人人衣食無憂,人人讀書,夫子先生們所傳學(xué)問所教道理,皆是四大顯學(xué)與諸子百家的精粹內(nèi)容,但是盡量不涉各自學(xué)問根本宗旨,不過主要是以儒家典籍為主,其余百家為輔�!�

    說到這里,茅小冬緩了一緩。

    說得極慢,極其認真。

    以至于茅小冬此刻身為書院圣人,都顯得有些吃力。

    陳平安開口問道:“學(xué)塾先生,是那精心挑選的書院賢人君子?”

    茅小冬搖頭道:“當然不是,不然就毫無意義了,因為即便成功,一國風(fēng)俗最多演變成一洲,可卻會餓死其余八洲,以八洲文運支撐一洲安樂,意義何在?所以皚皚洲劉氏在各方監(jiān)督下,為此前期秘密籌備了將近四十年,方方面面,都必須得到到場的許多諸子百家代言人的認可,只要一人否定,就無法落地實施,這是禮圣唯一一次露面,提出的唯一要求。”

    陳平安好奇問道:“最終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

    茅小冬點點頭,“不然就不會有后來的三四之爭了�!�

    陳平安陷入沉思,思考為何會

    失敗。

    一團亂麻。

    茅小冬輕聲道:“從至圣先師到禮圣,一位闡述仁義道德,一位具體制定規(guī)矩框架,為什么?”

    茅小冬自問自答:“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也曾請教那人,為何至圣先師和禮圣,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獨尊和正統(tǒng)地位后,依舊容得下諸子百家?為何不干脆只留下儒家學(xué)問,教化蒼生?那個人的回答,讓我這榆木疙瘩,豁然開朗,才知道原來天地如此之大,那人說,道祖在看那個一,所以當初那場作亂余孽,才得以遷徙去往劍氣長城。而我們浩然天下,也沒有對妖族斬盡殺絕。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預(yù)言那末法時代終會到來,‘從是以后,于我法中,雖復(fù)剃除須發(fā),身著袈裟,毀破禁戒,行不如法’�!�

    茅小冬反問道:“你覺得這三位,在求什么?”

    陳平安搖頭不知。

    茅小冬說道:“那人告訴我,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也許是希望給世間所有有靈眾生,一種趨近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一種你不需要付出額外代價就能夠達到的自由�!�

    茅小冬問道:“可曾明白?”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不懂�!�

    茅小冬笑了,“陳平安,你沒有必要現(xiàn)在就去追問這種問題的答案�!�

    茅小冬站起身,抬起一只腳,離地寸余,懸停空中,然后往上抬高兩次,“當下種種所學(xué),知其根本與真意,循序漸進,步步登高,那么一個人無論站在怎么樣的高位,心都穩(wěn)。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旁門左道,最少我們讀書人,都應(yīng)該是這樣的�!�

    陳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巔與姚近之所說之事,關(guān)于一個個從里到外、從小到大的圈子,會心笑道:“這個我懂�!�

    茅小冬坐回原位,笑問道:“真懂?”

    陳平安點頭道:“真懂!”

    茅小冬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具,那就可以煉物了�!�

    陳平安先閉上眼睛,輕輕呼吸一口氣。

    一顆金色文膽,安安靜靜懸停在他身前。

    陳平安依舊沒有急于以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去“開灶生火”,反而沒來由想起自己年少時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

    二月二,龍?zhí)ь^,燭照梁,桃打墻,人間蛇蟲無處藏……

    那大概才是陳平安行走江湖的最開始。

    那會兒,很多人都還沒有遇到。

    但是就那么一步步走,一個一個遇到了。

    練拳不辛苦。讀書很值得。

    堅持與人講道理,原來是一件未必次次痛快、卻不會后悔的事情。

    原來我陳平安也能有今天。

    原來寧姑娘的眼光這么好��?

    茅小冬怒喝道:“心境過于快意了,停一停!”

    茅小冬差點一戒尺打過去,氣呼呼教訓(xùn)道:“就算有了喜歡的姑娘,也在煉制成功了本命物再去想!到時候誰管你想幾個時辰,是不是樂開了花?!沒輕沒重!”

    陳平安悻悻然,趕緊抹了把臉,將臉上笑意斂起,重新凝心靜意。

    茅小冬看似惱火萬分,實則自己心中樂呵著,默默念叨,先生,這件事,弟子做得可還行?跟先生討要一句嘉獎不過分吧?

    ————

    在東華山之巔,茅小冬與陳平安對坐之時。

    書院內(nèi)還有兩人相對而坐,精通雷法的大儒董靜,與半個弟子林守一。

    當天地寂靜停滯,光陰流水出現(xiàn)顯化跡象,董靜皺了皺眉頭,看到林守一的一點秉性靈光即將隨之停歇,一揮衣袖,隔絕出一方小天地,只是這位大儒略顯吃力。

    董靜沉聲道:“不要分心,與讀書一事一樣,見著了妙不可言的圣賢文章,心神能夠沉浸其中,是本事,拔得出來,更見功力。不然一輩子就是書呆子,談什么與圣賢共鳴?!”

    林守一點點頭。

    董靜繼續(xù)先前的話題,“不要急。爭取再多開辟出兩座本命氣府。破境不遲。我們?nèi)寮议T生煉氣修行,自身體魄的修道資質(zhì),算不得最重要,儒家已是浩然天下正統(tǒng),儒生修行,歸根結(jié)底就是修學(xué)問二字,我問你,林守一,為何有許多世人明明曉得那么多書上道理,卻依舊渾渾噩噩,甚至?xí)⑸聿徽�?�?br />
    林守一沉聲道:“不知某個道理、某種學(xué)問的根腳所在,自然不知如何去以道理為人處世,故而字字千鈞重的金玉良言,到手之后,已是破敗棉絮,風(fēng)吹即飄蕩,無法御寒,到頭來埋怨道理非道理,大謬矣。”

    “你只說對了一半,錯的那一半,在于許多圣賢道理,本就不是讓世人雙手抓住諸多實在之物,而是心有一處所安歇之地罷了�!�

    董靜欣慰點頭,“那么我今日就只與你說一句圣賢言語,我們只在這一句話上做文章�!�

    林守一正襟危坐,“愿聽先生教誨。”

    董靜問道:“圣人有云,君子不器。何解?禮記學(xué)宮作何解?醇儒陳氏做何解?鵝湖書院作何解?青鸞國昔年桐城派又是作何解?你自己更是作何解?”

    林守一胸有成竹,正要回答這一連串問題。

    突然發(fā)現(xiàn)董先生轉(zhuǎn)過頭,望向窗外,比他林守一要分心多了。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見董先生沒有收回視線的意思,就跟著轉(zhuǎn)頭望去。

    結(jié)果看到一顆腦袋掛在窗外。

    董靜怒道:“崔東山,你在做什么?!”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我這不是怕林守一問到了你董靜回答不上的道理,太過尷尬,我好幫你解圍嘛�!�

    董靜伸出手指,怒目相視,“你趕緊走!”

    傳道一事,何等莊重肅穆,結(jié)果給這顆臭名遠揚的書院老鼠屎在這里瞎搗亂。

    崔東山始終用雙手扒住窗臺,雙腳離地,眨了眨眼睛,“我如果不走,你會不會動手打我?”

    董靜平穩(wěn)了一下心神,正打算對這個家伙曉之以理,然后搬出書院茅山主威脅此人幾句,不曾想崔東山已經(jīng)松開雙手,那顆礙眼的腦袋終于消失不見。

    董靜冷哼一聲。

    結(jié)果崔東山又一個蹦跳,胳膊擱在窗臺上,哈哈笑道:“我又來了�!�

    董靜怒斥道:“崔東山,你一個元嬰修士,做這種勾當,無聊不無聊?!”

    崔東山理直氣壯道:“我就是快無聊死了,才來你這兒找有聊啊,不然我來干嘛�!�

    董靜站起身,“打一架?!”

    崔東山搖搖頭,“君子動口不動手�!�

    董靜氣得大踏步走去。

    修行雷法之人,尤其是地仙,有幾個是脾氣好的。

    崔東山腳尖在墻壁上一點,向后飄蕩而去,揮手作別。

    林守一滿臉苦笑。

    董靜站在窗口那邊,確定崔東山遠去后,依舊等了許久,才返回原位。

    崔東山倒是沒有繼續(xù)糾纏,大搖大擺去了幾座學(xué)堂和幾間學(xué)舍,見到了正在課堂上打瞌睡的李槐,崔東山打賞了這小崽子好幾顆板栗,將一位在光陰長河中靜止不動的大隋豪閥年輕女子,坐在她身前的那張學(xué)堂幾案上,為她更換了一個他覺得更符合她氣質(zhì)的發(fā)髻樣式,去見了一位正在學(xué)舍,偷偷翻看一本才子佳人的漂亮少女,取了筆墨,將那本書上最精彩的幾處羞人描寫,全部以墨塊涂抹掉……

    由此可見,崔東山確實是無聊得很。

    逛蕩來游蕩去,最后崔東山瞥了眼東華山之巔的景象,便返回自己小院,在廊道中呼呼大睡。

    石柔“穿著”一副仙人遺蛻,能夠行走自如。

    沒了最后一顆困龍釘禁錮修為的謝謝,想要行走比較艱難,但是坐在臺階上感受光陰長河的玄妙,還算可以。

    崔東山一個毫無征兆的鯉魚打挺,猛然站起身,嚇了謝謝和石柔一大跳。

    崔東山突然想起前些年那個名叫李柳的少女,在書院門口那邊,對自己所做的那個恐嚇手勢。

    少女看似不諳世事,不知天高地厚。

    崔東山后仰倒地,撲通一聲,嘴上哼哼哈哈,一次次出拳,嘖嘖道:“江湖共主啊,難怪心比天高�!�

    崔東山閉眼睡去。

    謝謝和石柔幾乎同時轉(zhuǎn)頭望向東華山之巔。

    那邊的光陰流水,不知為何仿佛染上了一層浩浩蕩蕩的金黃色彩。

    只是石柔一瞬間,就轉(zhuǎn)頭飛快瞥了眼崔東山。

    那天當陳平安說出“再想一想”之后,她分明看到背對著陳平安的崔東山,滿臉淚水。

    崔東山明明已經(jīng)酣睡,卻打了個響指。

    石柔頓時腹部如雷鳴,已經(jīng)數(shù)百年不曾有過的感覺。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笑瞇瞇提醒道:“可別在我院子里啊,趕緊去找個茅廁,不然要么你熏死我,要么我打死你!”

    石柔悲憤欲絕,飛奔離去。

    崔東山在廊道不斷翻滾,嘴上說道:“謝謝,你上哪去找一個會幫你擦拭廊道的公子,對不對��?”

    謝謝只得附和道:“謝謝謝過公子�!�

    崔東山趴在廊道上,以鳧水姿勢,從一頭游到了另一端,然后掉轉(zhuǎn)身形,再來一遍,重復(fù)哼唱著“蛤蟆不吃水,太平年呦太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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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四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

    書院已成圣人坐鎮(zhèn)的小天地,東華山之巔,又別有洞天。

    在茅小冬運轉(zhuǎn)大神通后,山巔氣象,竟已是金秋時分。

    秋高氣爽。

    陳平安坐于正西方,身前擺放著一只五彩-金匱灶,以水府溫養(yǎng)儲藏的靈氣“煽風(fēng)”,以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點火”,驅(qū)使丹爐內(nèi)熊熊燃燒起一叢叢煉物真火。

    丹爐驀然間大放光明,如一輪人間驕陽。

    那顆金色文膽懸停在丹爐上方,緩緩下降。

    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脫胎于埋河水神廟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煉物法訣,駕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灑入丹爐內(nèi),火勢更加迅猛,照耀得陳平安整張臉龐都鮮紅明亮,尤其是那雙看過千山萬水的清澈眼眸,愈發(fā)靈秀萬分。那雙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燒瓷拉坯的手,沒有絲毫顫抖,心湖如鏡,又有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顆被城隍爺沈溫從心口處“剖出”的金色文膽,在丹爐內(nèi)起起伏伏,緩緩旋轉(zhuǎn)翻動。

    既有那彩衣國數(shù)百年間善男信女,年復(fù)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溫死后,秉持一口真靈不散的浩然正氣,還有與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印章朝夕相處后,孕育出來的神性靈光,星星點點,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眾多天材地寶之中,以寶瓶洲某國京城武廟的武圣人遺物佩刀,以及那根長達半丈的千年牛角,煉化最為不易。

    陳平安心神安寧,只管步步穩(wěn)當,步步無錯,以“萬物可煉”的那道仙訣緩緩煉化。

    曾經(jīng)追隨那位武圣人戎馬生涯一生的佩刀,懸停在丹爐上空,逐漸消融,從刀尖處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墜入五彩-金匱灶內(nèi),越到后面,水滴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串連成線,若是有人能夠以內(nèi)視之法,棲身于丹爐小天地內(nèi),再仰頭望去,那串水珠便會像是一條金色的天河瀑布,來到人間。

    金主肺。

    而想要調(diào)養(yǎng)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條規(guī)律,氣海、膻中與肺俞三穴,至關(guān)重要。

    陳平安呼吸之時,有意無意以劍氣十八停的運轉(zhuǎn)方式,將氣機途徑這三座氣府,三座關(guān)隘,頓時劍氣如虹,陳平安隨之外顯的肌膚微微起伏,如沙場擂鼓,東華山之巔不聞聲響,實則人身內(nèi)里小天地,三處戰(zhàn)場,充滿了以劍氣為主的肅殺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戰(zhàn)場遺址,猶有一位位劍仙英靈不愿安息。

    三十余件天材地寶的煉化,皆有先后順序,必須在既定的時辰準時入爐,絲毫差不得,丹爐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現(xiàn)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為坐鎮(zhèn)書院的儒家圣人,可以用醇正秘法出聲提醒,而不用擔(dān)心陳平安分心,以至于走火入魔。

    只是陳平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陳平安始終聚精會神,心無旁騖,以仙人煉物道訣化一件件天材地寶由實為虛,以水府繼續(xù)靈氣和一次次新生的純粹真氣,小心翼翼駕馭丹爐的火候,以劍氣十八停壯大三座氣府關(guān)隘的“沙場”聲勢,由于煉化這顆金色文膽,涉及到了儒家修行,相較于尋常練氣士的煉化本命物,還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煩事,就是默默念誦一些與五行之金相關(guān)的文字,例如帶有西、秋、然在內(nèi)字眼的那些圣賢文章、詩篇,一大半是陳平安從竹簡上自己揀選,小半才是茅小冬當時在書齋的建議。

    這一關(guān),在儒家修行上,被譽為“以肺腑之言,拜訪請教圣賢”。

    茅小冬其實比較擔(dān)心這道關(guān)卡。

    事實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廟,不但要取回山崖書院的既得分紅,還要借取更多的禮器、祭器,就在于茅小冬害怕陳平安的煉物,在此處出現(xiàn)紕漏,畢竟陳平安從未接觸過書院儒家門生的修行法門,而且又無瞞天過海的捷徑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廟器物蘊藏的濃郁文運作為彌補,強行破關(guān)而過。

    但是好在陳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中,還要更好。

    這意味著陳平安讀書,真正讀進去了,讀書人讀那書上道理,相互認可,于是成了陳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在帶著陳平安去文廟的路上,隨口所說,書上的文字自己是不會長腳的,能否跑進肚子、飛入心扉間,得靠自己去“破”,讀書破萬卷的那個破!儒家的道理的確繁多,可從來不是拘束人的牢籠,那才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廟,有一處秘不示人的學(xué)問堂,全部是儒家圣賢留給浩然天下、并且被天地認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濃淡。

    離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體越大,散發(fā)出來的光彩越是光明純粹。

    曾有諸子百家的許多開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動天下的后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們施展神通,有些高處的,已經(jīng)算是字字萬鈞、不動如中土五岳、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們可以搖動,甚至可以將其中許多文字挪到別處,可是至今無一人,能夠稍稍移動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

    因為那就是至圣先師,與禮圣的根本學(xué)問。

    但是即便如此,至圣先師與禮圣某些懸停在學(xué)問堂稍高處的文字,一樣會金光褪去,會自行消散,在文廟秘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后,學(xué)宮圣人震動,驚駭不已。就連當時坐鎮(zhèn)文廟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趕緊沐浴更衣后,去往至圣先師與禮圣的神像下,分別點燃清香。

    只是兩位圣人依舊不曾露面。

    正是那個時候,尚未被儒家文脈尊奉為亞圣的讀書人,說了一句話,“天底下沒有萬世不易的學(xué)問,天底下沒有盡善盡美的文章,不值得大驚小怪,不然要我們后人讀書做學(xué)問做什么?”

    文廟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緒,望向與自己相對而坐的年輕人。

    其形,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風(fēng)塵物外。

    其神,夜光之珠,仿佛一輪遺落人間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宮神人收回天庭,無數(shù)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眾星拱月。

    有這樣的小師弟。

    身為師兄,豈能不與有榮焉?

    這與出身貴賤、修為高低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圣,師兄有齊靜春、左右他們,也早早認識阿良,還被禮記學(xué)宮看好,甚至曾經(jīng)問道于那位一劍打開黃河小洞天的中土讀書人。

    他一樣有過很多的大機緣,走過很多求學(xué)路,認識過無數(shù)高人逸士,甚至還與農(nóng)家老祖喝過無數(shù)場酒,同行萬里山河。

    可茅小冬還是覺得自己不如陳平安。

    因為他茅小冬錯過了太多,沒能抓住。

    崔東山曾經(jīng)無意間說起過,陳平安離開驪珠洞天后的最兇險一段心路。

    不是什么打打殺殺,而是阿良找到了他。

    那場看似只有福緣沒有半點風(fēng)險的考驗,如果陳平安心性移動分毫,就會淪為跟趙繇一樣,可能將來的歲月里,又像趙繇那般,另有自己的機緣,但陳平安就一定會錯過阿良,錯過齊靜春,錯過齊靜春幫他辛苦掙來的那樁最大機緣,錯過老秀才,最后錯過心儀的女子,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茅小冬當時不得不問,“那陳平安又是靠什么涉險而過?”

    崔東山當時給了一個很不正經(jīng)的答案,“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唄,當然,運氣也是有的�!�

    茅小冬還想要刨根問底,只是崔東山已經(jīng)不愿再說。

    到最后,茅小冬從京城文廟搬來的那些禮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錦上添花。

    不過茅小冬對此當然更加高興。

    這意味著那顆金色文膽煉制為本命物的品秩,會更高。

    距離那枚水字印,當然會遜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兒再去找一枚齊靜春以自身精神氣篆刻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陳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將山字印壞在了蛟龍溝那邊,不然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兩件本命物成功后,一舉突破二境瓶頸,躋身練氣士二境巔峰這么簡單了,板上釘釘?shù)娜硯p峰!哪怕之后剩余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湊足了五行之屬,必然破開練氣士的第一道大門檻,直達中五境!

    不過茅小冬也清楚,攜帶齊靜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懸山,極有可能會出現(xiàn)大波折。

    這些看似無跡可尋的取舍得失,大概就是陳平安比拳法、練劍和讀書,甚至比一些他已經(jīng)悟出的道理,更內(nèi)在的“根本學(xué)問”。

    關(guān)于此事,崔東山其實最有鉆研,神人之分,魂魄深處,為何為人,崔東山和崔瀺在這條細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極遠,說不定還是世間最遠之人。

    傳聞當年崔瀺決定叛出文圣一脈之前,就去了中土文廟那座學(xué)問堂,在那邊一言不發(fā),看了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處文字,一個不看。

    茅小冬微微嘆息一聲。

    不管如何,能夠順利將這顆金色文膽煉化為本命物,已是一樁極其不俗的機緣。

    事不求全,心莫太高。

    不再神游萬里,茅小冬將一件件禮器祭器中的文運,先后傾倒入那座丹爐內(nèi),手法妙至巔峰。

    這才有了謝謝石柔眼中,山巔光陰流水染上一層金色光彩的那幕絕美風(fēng)光。

    五彩氤氳之氣彌漫的丹爐驟然沉寂,煙云散盡。

    那顆安安靜靜躺在五彩-金匱灶底部的金色文膽,化作金色汁液,然后慢慢“生長”拔高成為一位一指身高的背劍儒衫讀書人,只是一身金色,它一個跳躍,來到了丹爐頂部的邊緣,仰頭望向陳平安,只是面容依舊模糊,沒有定型清晰起來,大致是陳平安的模樣,除了背有一把長劍,腰間還有幾本以纖細金線系掛的金色小書,金色儒衫小人兒老氣橫秋道:“要多讀書!再有,是你自己說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點頭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

    長虹,飛快掠入陳平安的肺腑竅穴,盤腿而坐,拿起腰間系掛的一本書,開始翻看。

    除此之外,還有一顆金色文膽懸停于洞府之中,與背劍懸書的儒衫小人其實為一體。

    茅小冬愣了愣,然后開始皺眉。

    陳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問道:“那煉化為本命物的金色文膽,凝神為儒衫文士,我覺得不算太過驚異奇怪,可是為何它會說那句話?”

    陳平安認真思量片刻,說道:“我讀書識字之后,一直害怕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道理,是錯的,所以不管是當年面對青衣小童,還是后來的裴錢,再就是問我那兩個問題的崔東山,都很怕自己的認知,其實是于我自己有理,實則對別人是錯的,最少也是不夠全面、不夠高的粗淺道理,所以擔(dān)心會誤人子弟�!�

    茅小冬釋然,反而欣慰笑道:“這就……很對了!”

    茅小冬站起身,揮手撤去山巔的圣人神通,但是書院小天地依舊還在,叮囑道:“給你一炷香功夫,接下來可以取出那塊‘吾善養(yǎng)浩然氣’的金色玉牌,將一些剩余禮器祭器文運汲取,不用擔(dān)心自己過界,會無意中竊取東華山的文運和靈氣,我自會權(quán)衡利弊。在這之后,你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二境練氣士了�!�

    陳平安連忙起身致謝。

    茅小冬揮揮手,埋怨道:“真不曉得小師弟你身上這股客氣勁兒,到底是跟誰學(xué)來的�!�

    陳平安玩笑道:“說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臉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領(lǐng)會!”

    陳平安尷尬道:“我開玩笑呢。”

    茅小冬訓(xùn)斥道:“先生傳道在言傳,在身教,在點點滴滴,身為晚輩,豈能馬虎,豈可玩笑!”

    陳平安只得點頭。

    茅小冬轉(zhuǎn)過身,滿臉笑意,哪有什么生氣的樣子,小師弟你還嫩著呢。

    山巔光陰長河緩緩倒流,金秋時分退回盛夏光景,落葉返回樹枝,枯黃轉(zhuǎn)為濃綠。

    陳平安在茅小冬離開后,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開始汲取東華山之巔那些未被丹爐煉化的殘余文運。

    一條拇指粗細的小小金色溪澗,縈繞在玉牌四周,然后緩緩流淌進入玉牌。

    再從玉牌匯入陳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膽儒衫小人所在氣府。

    其中所到一處,浸潤了陳平安的心田。

    當金色文運溪水涌入氣府,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書,笑得合不攏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這大概就是陳平安在生長歲月里,極少有機會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滯在洞府后,蹚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門口,大喊一聲,只見一條純粹真氣化成的火龍飛掠而至。

    它一個蹦跳,坐在那龍頭之上,呼呼喝喝,使勁晃蕩雙腳,騎龍巡狩這座人身小天地。

    陳平安以內(nèi)視之法,看到這一幕后,有些汗顏。

    “自己”怎么這么頑皮?

    感覺不比顧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

    ————

    茅小冬其實一直在默默觀察這邊。

    最后陳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廟文運,點滴不剩。

    而哪怕煉化本命物一事,幾乎耗盡了那座水府的積蓄靈氣,如今又是貨真價實的練氣士,可別說是東華山的文運,就是相對來說不太值錢的靈氣,哪怕有他這么個師兄已經(jīng)開了口,一樣點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這一刻,才覺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陳平安為何能夠涉險而過了。

    克己。

    就這么簡單。

    這樣的近乎迂腐死板、身為修行人卻不知曉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規(guī)規(guī)矩矩,會讓世間聰明人特別有理由去譏諷嘲笑。

    故而陳平安因此衍生出來的道理,會讓不講道理的人特別厭惡。

    茅小冬心中驀然震動。

    那個壓在心境上的某塊巨石,幾乎斷絕了茅小冬躋身上五境的攔路石,似乎開始有所松動。

    道理不分文脈。

    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隨先生一人,卻也不用拘泥于門戶之見,為了書院文運香火,而刻意排斥禮圣一脈的學(xué)問。

    世間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輔相成。

    茅小冬坐在書齋中,輕輕摘下戒尺,放在書桌上,開始閉目養(yǎng)神。

    厚積薄發(fā),一朝開悟,天地轉(zhuǎn)運,風(fēng)月朗朗。

    ————

    崔東山在小院廊道那邊,坐起身,驚訝道:“茅小冬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東山向后倒去,手腳亂動,就像一只被人翻過來的雪白烏龜……他使勁嚷嚷道:“我怎么還是個狗屁元嬰啊,以后還怎么活啊,我沒有臉見先生了啊,誰來打死我算了哇……”

    ————

    蜂尾渡。

    三位老人并肩而行。

    瞧著歲數(shù)差不多,實則懸殊極大。

    在此土生土長的那位老人,以往來來去去,都不愿現(xiàn)身,實在是厭煩了那些俗世糾纏。

    只是這次有個老家伙說你又不是過街老鼠,藏頭藏尾算怎么回事。

    于是三人就這么大搖大擺出現(xiàn)在了蜂尾渡街道。

    名為劉老成的老人,已經(jīng)察覺到一些震驚視線,只是假裝看不到,心中苦笑不已,默默帶著身邊兩人去往那條小巷祖宅。

    劉老成心想要是你們知道身邊兩人的身份,你們估計得嚇破膽。

    除了他劉老成是祖籍就在這青鸞、慶山、云霄三國接壤處的蜂尾渡,最終成為寶瓶洲至今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以山澤野修躋身上五境。

    其余兩位,一個是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高冕。為了江湖義氣,兩次從玉璞境跌回元嬰境的寶瓶洲著名修士。

    跟劉老成是關(guān)系莫逆的至交好友,所以這次劉老成去爭奪杜懋飛升失敗后的琉璃金身碎塊,專門喊上了高冕。

    高冕身材矮小,身穿麻衣,匪氣十足,貌似兇悍,比起劉老成,更像是一個打家劫舍的山澤野修。

    至于最后那位身穿長袍的別洲修士老者,估計如果沒有劉老成和高冕幫著證明,任由他自己扯開嗓子大喊自己名號,都絕對不會有人相信。

    姓荀名淵。

    玉圭宗老宗主,桐葉洲仙人境第一人。

    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那么一個跋扈大修士,見著了宗主荀淵,一樣要夾著尾巴做人……準確說來說是做玉璞境神仙。

    到了藏龍臥虎的那條小巷盡頭,高冕咋咋呼呼問道:“劉老兒,姜韞那小子啥時候來我們幫派當供奉?長得那么俊俏,我估摸著肯定能騙來不少仙子來我山頭做客。”

    劉老成無奈道:“我弟子跑去神拳幫待著,就為了讓你過過眼癮,多瞧瞧各路仙子?這種破爛事,我怎么跟姜韞開口?不然你借我臉皮用用?”

    高冕大步跨過門檻,“你就跟我裝蒜吧你,當年我們一起走江湖那會兒,你學(xué)成了那旁門秘術(shù),圖啥?除了偷法寶,還偷了多少仙子的……”

    劉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惱羞成怒道:“誰沒有一段年少風(fēng)流的荒唐歲月,聊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怕惡心了荀老前輩?”

    荀淵笑瞇瞇道:“哪里哪里。”

    高冕坐在院內(nèi),大手一揮,“劉老兒,去買幾壇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家里邊肯定給姜韞喝完了,想都不用想�!�

    劉老成與荀淵告辭一聲,離開院子去買酒。

    回來的時候,結(jié)果看到兩個家伙,又在欣賞那寶瓶洲許多中小山頭“生財有道”的水花鏡月,是一幅畫卷,高冕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大堆神仙錢,老仙人荀淵身前那邊桌上,更多。

    劉老成對這些實在是不感興趣,但還是給荀淵遞過去一壺水井仙人釀的時候,客氣了一句:“老前輩真是有雅興�!�

    荀淵笑著點頭。

    畫卷上,是一位正在焚香作畫的“仙子”,身形曼妙,故意揀選了一件略顯緊身的衣裙。由于畫卷景象,可以交由看客自行調(diào)轉(zhuǎn)方向,故而那位仙子的坐姿,就連繡凳的大小,都是極有講究的,她那豐腴的身段,曲線畢露。

    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淵,嗤笑一聲,伸手將畫卷景象旋轉(zhuǎn)些許,立即便是一幅側(cè)看山峰的動人畫卷了,又雙指微動,畫卷中女子驀然擴大幾分,四周景象則隨之退出了畫卷。

    高冕不忘譏笑道:“裝什么正經(jīng)?”

    荀淵赧顏而笑,似乎不敢還嘴。

    劉老成自顧自喝著酒,很是無奈。

    據(jù)說分屬兩洲的兩位同道中人,一開始屬于不打不相識,在寶瓶洲各類鏡花水月這座江湖上,綽號玉面小郎君、別號武十境的高冕,與真實身份的無敵神拳幫老幫主,言行一致,火爆脾氣,喜歡經(jīng)常罵人,罵那些矯揉做作、而且勢利眼的仙子,最見不得她們逮住一兩位冤大頭就可勁兒諂媚,公然打情罵俏,全然冷落其余看客。而自號一尺槍的荀淵,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錢,見到不喜歡的,也不會說什么。

    只是兩個人隨著砸錢越多,名氣越來越大,最后一次在關(guān)于神誥宗賀小涼和正陽山蘇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這件事上,起了爭執(zhí),兩人“大打出手”,一人一句,每次一顆小暑錢,砸了一大堆,讓人嘆為觀止,一時間都在猜測這兩位到底是哪座宗門里頭的老祖宗,出手如此闊綽,將小暑錢當雪花錢打水漂,卻又從不曾傳出半點與仙子們的緋聞艷事。

    許多小山頭的女子修士,為了為師門招徠生意,不惜或者被迫去讓那些擅長摸骨法的旁門練氣士,改變先天面相與身姿,至于為此會不會牽連命數(shù),壞了大道修行,不管,委實是顧不得,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臉上動刀子。有此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槍又偶遇了,當時許多看客眼尖,一眼發(fā)現(xiàn)了某位三流仙家門派的仙子,面容變化頗大,一時間嘲諷四起,尖酸刻薄,怪話連篇。

    那位仙子羞憤欲絕,卻也

    不敢還嘴半句,她只是道歉,一直道歉。

    如此一來,譏諷謾罵越多,肆無忌憚。

    不曾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錢,開口說話,仗義執(zhí)言,將那些看客大罵了一通,一尺槍隨后跟上,兩位死對頭,破天荒,頭一遭同仇敵愾。

    最后小郎君丟完了神仙錢后,繼續(xù)罵,“掙錢不易,修行不易,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爭了,還是砍了你全家?非得這么沒完沒了拿話糟踐人家?你們這群小王八蛋當初就不該給爹娘生下來,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非要沿著光陰長河溯流而上,在你們爹娘床上打架的時候,一巴掌拍爛床�!�

    最后小郎君對一尺槍撂下一句,“你這家伙還算是個帶把的,就是眼光差了點,竟然喜歡賀小涼多過蘇稼,一看就是個修行沒大出息的�!�

    在那之后,一尺槍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跟班”,只要撞在一起,一尺槍次次狗腿得很。

    在高冕和荀淵砸錢之前,已經(jīng)有人開始以言語調(diào)戲那位仙子,鏡花水月中,反正看客各自之間誰都不知道是誰,往往都會肆無忌憚,習(xí)慣了往下三路走,經(jīng)常會有人欣賞畫卷、水碗之時,手邊就擱放著幾部風(fēng)靡人間的艷情。

    大概是給殃及池魚,站在一旁為仙子研磨的婢女,也被牽連。

    婢女名為石湫,是這座山門新收不久的記名弟子,每當主人露面,她偶爾會出現(xiàn)在畫卷中,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遞送東西,做著伺候人的瑣碎活計。

    其實她的身段猶勝那位仙子,但是山上修行,始終是靠天資和境界決定身份。

    對于這些,高冕和荀淵是老江湖,習(xí)以為常,一般來說只要不太過分,不會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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