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剛剛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讓喜歡雪景的曾掖,幫著去趟紫竹島討要或是購買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還是綠竹更好看些,紫竹鞘與刀,掛在腰間,稍稍花俏了些,就改變主意,讓曾掖在青峽島隨便劈砍了一竿綠竹搬回來,陳平安連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許多邊角料,又給陳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簡,桌上就放著幾枚沒有刻字的空白竹簡,只是與以往那些已經(jīng)刻了文字的竹簡不同,這些青峽島新制竹簡,不再規(guī)制相同,而是長短不一,厚薄各異。
陳平安此時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鋪的附贈刻刀,將一根最長的竹簡挑出來,在靠近竹簡一端處,輕輕一刀切斷,分成長短懸殊的兩截,然后又將長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斷,那些間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節(jié)。
炊煙裊裊小巷中,日頭高照田壟旁,泥瓶巷兩棟祖宅間,金碧輝煌春庭府,無法之地書簡湖。
這一幕,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陳平安在做什么,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可看得炭雪依舊心驚膽戰(zhàn)。
這條面對劉老成一樣毫不畏懼的真龍后裔,如同即將受罰的犯錯蒙童,在面對一位秋后算賬的學塾夫子,等著板子落在手心。
陳平安沒有抬頭,只是盯著那枚一斷再斷的竹簡,“我們家鄉(xiāng)有句俗語,叫藕不過橋,竹不過溝。你聽說過嗎?”
炭雪猶豫了下,輕聲道:“在驪珠洞天,靈智未開,到了青峽島,奴婢才開始真正記事,后來在春庭府,聽顧璨娘親隨口提到過�!�
陳平安終于抬起頭,笑道:“脾氣跟顧璨一樣,不過這些話里話的學問,是跟嬸嬸學的?”
炭雪默不作聲,睫毛微顫,楚楚可憐。
陳平安說道:“我在顧璨那邊,已經(jīng)兩次問心有愧了,至于嬸嬸那邊,也算還清了�,F(xiàn)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鰍�!�
炭雪緩緩抬起頭,一雙黃金色的豎立眼眸,死死盯住那個坐在書案后邊的賬房先生。
屋內殺氣之重,以至于門外風雪呼嘯。
自己如今虛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里去?!比自己更加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會有絲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為陳平安鞍前馬后,百依百順,以半個主人看待,對他尊敬有加。
她這與顧璨,何嘗不是天生投緣,大道契合。
陳平安咳嗽一聲,手腕一抖,將一根金色繩索放在桌上,譏笑道:“怎么,嚇唬我?不如看看你同類的下場?”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繩索的根腳,立即肝膽欲裂。
其余書簡湖野修,別說是劉志茂這種元嬰大修士,就是俞檜這些金丹地仙,見著了這件法寶,都絕對不會像她這般驚懼。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條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須煉制而成的縛妖索,繞出書案,緩緩走向她,“當然不是我親手殺的這條元嬰老蛟,甚至縛妖索也是在倒懸山那邊,別人請朋友幫我煉制的,殺老蛟的,是一位大劍仙,轉手請人煉制的,是另外一位大劍仙,坐鎮(zhèn)小天地、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這么個下場。顧璨可以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書簡湖對你而言,只太小了?只會越來越小�!�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幫著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么?當然,你們兩個大道休戚相關,你不會坑害顧璨之外,只是你順著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為之外,你不一樣是傻乎乎想著幫助顧璨站穩(wěn)腳跟,再幫助劉志茂和青峽島,吞并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你吃掉半壁江山的書簡湖水運,作為你豪賭一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陳平安一手持縛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lián)嗡滥�?!�?br />
她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很想很想一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墻壁上的半仙兵。
而不是什么情分,什么香火情。
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一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一開始,她是誤以為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
后來她才驚覺,并不只是如此。
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系,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一條同類,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是陳平安身上有著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于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云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陳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腦袋上,“就連怎么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的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zhàn),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鏟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只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
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著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后裔,“到底是為什么,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為,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只是跟劉志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殺��?怎么不殺?”
她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發(fā),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么點大的孩子,不敢問了,我呢,是不樂意說了,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不多不少,你剛好能夠攔下劉老成,我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xiàn)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F(xiàn)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她瞇起眼眸,“少在這里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她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干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么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么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聳入云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他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后背就這樣留給她。
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guī)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后,呵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游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zhèn)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zhí)言了一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后。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于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么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shù)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愿退散的古戰(zhàn)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jīng)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shù)酪彩菑R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xiāng),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后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杰,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shù)人仰慕,死后甚至還被列入了游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xiàn)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xiāng)俗,是所有學問的匯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zhèn)、云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xiāng)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這里,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志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啊。”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她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么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xiāng),剛好是兩個極端。怎么,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強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于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圣人出現(xiàn)瑕疵,同時對于惡人的偶爾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復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盡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占據(jù)太多,這與善惡關系都已經(jīng)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于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只一點的,蹦的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占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志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wěn),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xiàn)各種與既定規(guī)矩的沖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jié),你們只會想著沖垮了橋,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么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他一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里,做了這么多,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道理不聽,隨你去�?晌谊惼桨苍谶@里,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一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一個修士站在一個高位后,根本不用靠著濫殺無辜來立威,我一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wěn),站得更高�!�
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么,又要說我是靠山眾多,手里法寶太多?你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抓住這些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你們聽,你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你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們身邊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么一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jīng)無補于事。重要的是,你們甚至不懂怎么當個聰明一點的壞人,所以更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做個聰明點的好人。”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沉默片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陳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你!”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么要殺我?殺了我,你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于是少掉一座靠山了嗎?看看,剛剛說你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
她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
“那邊就是一個好人,一樣年紀不大,學什么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輕松,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fā)現(xiàn)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fā)現(xiàn)我那些被你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著他去,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曾經(jīng)有過個細節(jié),陳平安拎了板凳,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板凳入屋。
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里頭看不到事情。
那么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但一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一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一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扇f一老天爺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告訴曾掖,雙方只是買賣關系,不是師徒,陳平安并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要說曾掖秉性不好,絕對不至于,恰恰相反,歷經(jīng)生死劫難之后,對于師父和茅月島依舊抱有,反而是陳平安愿意將其留在身邊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點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資質輕。
可即便是如此這么一個曾掖,能夠讓陳平安依稀看到自己當年身影的書簡湖少年,細細探究,同樣經(jīng)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與顧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曾掖接下來的一言一行與心路歷程,原本是陳平安要仔細觀察的第四條線。
可是真正事到臨頭,陳平安依舊違背了初衷,還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搶”和“別人給”的尺子兩端之間,找到一個不會心性搖擺、左右搖晃的立身之地。
不過沒關系,插手的同時,更改了那條脈絡的些許走勢,線還是那條線,稍稍軌跡扭轉而已,一樣可以繼續(xù)觀看走向,只是與預期出現(xiàn)了一點偏差而已。
相較于眼前女子的鮮血淋漓,多半只會一條道走到黑,曾掖這條線,少年的人生,還充滿了無數(shù)種可能,猶有向善的機會。
至于曾掖的心田之水,會不會哪天遭遇災厄劫難,結果從醇善之地,流向針鋒相對的極端自我,陳平安同樣不會勉強。
規(guī)矩之內,皆是自由,都會也都應該付出各自的代價。
人力終有窮盡時,連顧璨這邊,他陳平安都認輸了,只能在止殺止錯的前提上,與顧璨都做了相對徹底的切割和圈定,開始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個曾掖,又能如何?
陳平安神色恍惚。
當年最早在驪珠洞天,在那座小鎮(zhèn)木柵欄門口那邊。
門內是個還穿著草鞋的泥腿子少年。
門外是蔡金簡,苻南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那個嚷著要將披云山搬回家當小花園的女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接觸到小鎮(zhèn)以外的遠游外鄉(xiāng)人,個個都是山上人,是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
好在那些人里邊,還有個說過“大道不該如此小”的姑娘。
陳平安到了書簡湖。
當自己的善與惡,撞得血肉模糊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鏡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須要開始承認,自己就是山上人了,最少也算半個。
不然只是因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內心排斥自己,這就是大道之缺。
所以當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陰長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長橋,可是陳平安的本心,卻明明白白會告訴自己。
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橋就會塌,他肯定會墜入河中。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次轉身,這次走神,小泥鰍,給了你兩次機會,結果你還是不敢殺我��?”
她冷聲道:“不還是在你的算計之中?按照你的說法,規(guī)矩無處不在,在這里,你藏著你的規(guī)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隱蔽陣法,可能是那條天生克制我的縛妖索,都有可能。再說了,你自己都說了,殺了你,我又什么好處,白白丟了一座靠山,一張護身符�!�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我道理說通了?”
她滿臉諷刺,“那你是不是要說我這種人,是只會揀選自己想要的道理?”
陳平安輕輕搖頭。
她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聽�!�
陳平安開口道:“你又不是人,是條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當年在驪珠洞天,就不送給小鼻涕蟲了,煮了吃掉,哪有現(xiàn)在這么多破事爛賬�!�
她微笑道:“我就不生氣,偏偏不遂你愿,我就不給你與我做切割與圈定的機會�!�
陳平安嘖嘖道:“有長進了。但是你不懷疑我是在虛張聲勢?”
她搖頭道:“反正開誠布公談過之后,我受益匪淺,還有一個道理,我已經(jīng)聽進去了,陳大先生如今是在為自己了,做著善人善舉,我可做不到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這邊,乖乖的,不繼續(xù)犯錯便是了,反正不給你半點針對我的理由,豈不是更能惡心你,明明很聰明、但是也喜歡守規(guī)矩、講道理的陳先生?殺了我,顧璨大道受損,長生橋必然斷裂,他可不如你這般有毅力有韌性,是沒辦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輩子就要淪為廢人,陳先生當真忍心?”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小鼻涕蟲怎么跟我比?一個連自己娘親到底是怎么樣的人,連一條大道相連的畜生是怎么想的,連劉志茂除了手腕鐵血之外是怎么駕馭人心的,連呂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攏的,甚至連傻子范彥都不愿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傻的,連一個最糟糕的萬一,都不去擔心考慮,這樣的一個顧璨,他拿什么跟我比?他如今年紀小,但是在書簡湖,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還會是如此不會多想一想�!�
一番言語,說得云淡風輕。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這么古怪,我殺黃鱔河妖,反而有業(yè)障在身,顧璨在書簡湖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竟然其中也殺對一些人,當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點點福報。你們書簡湖,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針對那些凡俗夫子,只對山澤野修大開殺戒,估計全部殺光了,最少也是功過相抵的結果?當然,我不敢斷言,只是一個無聊時候的猜測�!�
哭笑不得。
這個說法,落在了這座書簡湖,可以反復咀嚼。
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她還是笑瞇瞇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陳先生,可不會在乎。至于罵我是畜生,陳先生開心就好,何況炭雪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燦爛笑道:“我以前,在家鄉(xiāng)那邊,哪怕是兩次游歷千萬里江湖,一直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哪怕是兩個很重要的人,都說我是爛好人,我還是一點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們書簡湖,老子竟然都快點成為道德圣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書簡湖規(guī)矩。你們吃屎上癮了吧?”
年輕的賬房先生,語速不快,雖然言語有疑問,可語氣幾乎沒有起伏,依舊說得像是在說一個小小的笑話。
她掩嘴嬌笑,“陳先生有本事與顧璨說去,我是聽不進去的,只會當做耳旁風,顧璨如今心性不穩(wěn),不如挑個某個雪后的大太陽,陳先生與小鼻涕蟲坐在小竹椅上,一個說,一個聽,就像之前在飯桌上嘛,顧璨如今多半是愿意聽了的,可能還是不會當真,但好歹愿意聽一聽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考慮的。與你聊了這么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點頭笑道:“今兒冬至,我來喊陳先生去吃一家人團團圓圓的餃子�!�
陳平安也再次點頭,“至于我,是答應顧璨,要送你一件東西。拿著�!�
是那塊篆刻有“吾善養(yǎng)浩然氣”的玉牌。
她皺了皺眉頭,心意微動,沒有伸手去接住那塊“火炭”,只是將其懸停在身前,一臉疑惑。
驟然之間,她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塊青石板出現(xiàn)微妙異象,不止如此,那根縛妖索一閃而逝,纏繞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
然后如墜冰窟。
低頭望去,抬頭看去。
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墻壁那邊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后有一把鋒芒無匹的半仙兵,從她身軀貫穿而過。
陳平安伸手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顆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后將瓷瓶輕輕擱在桌上,先豎起手指在嘴邊,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勸你別出聲,不然立即死�!�
陳平安見她絲毫不敢動彈,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臟,哪怕是巔峰狀態(tài)的元嬰,都是重創(chuàng)。
陳平安對于她的慘狀,無動于衷,默默消化、汲取那顆丹藥的靈氣,緩緩道:“今天是冬至,家鄉(xiāng)習俗會坐在一起吃頓餃子,我先前與顧璨說過那番話,自己算過你們元嬰蛟龍的大致痊愈速度,也一直查探顧璨的身體狀況,加在一起判斷你何時可以登岸,我記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飯時間,以及想過你多半不愿在青峽島修士眼中現(xiàn)身、只會以地仙神通,來此敲門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門前一炷香之前,我吃了足足三顆補氣丹藥,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的根腳,仗著元嬰修為,更不愿意仔細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這會兒全力駕馭這把劍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價稍微大了點,不過沒關系,值得的。比如剛才嚇唬你一動就死,其實也是嚇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機會補充靈氣。至于現(xiàn)在呢,你是真會死的。”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招手,駕馭那塊玉牌從地上飛起,輕輕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條泥鰍的垂死掙扎和臨死反撲,就那么直接走到她身前幾步外,陳平安笑問道:“元嬰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地仙的修為,真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光明正大地對我起殺心。有殺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撐起這份殺心殺意嗎?你看看我,幾乎從登上青峽島開始,就開始算計你了,直到劉老成一戰(zhàn)之后,認清了你比顧璨還教不會之后,就開始真正布局,在屋子里邊,從頭到尾,都是在跟你講道理,所以說,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沒用?我看很有用。只是與好人壞人,講理的方式不太一樣,很多好人就是沒弄清楚這點,才吃了那么多苦頭,白白讓這個世道虧欠自己�!�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卻不是握住那把劍仙。
而是以掌心抵住劍柄,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往前推去。
劍身不斷向前。
陳平安道:“其實我吃了那顆丹藥,也沒法真的殺你,現(xiàn)在,嗯,應該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話,掙扎一下,不如試試看?你們混書簡湖的,不是就喜歡賭命嗎?”
陳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點都不聰明,但是運氣還算不錯。”
“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和顧璨這把劍的名字嗎?它叫劍仙,陸地劍仙的劍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說的。”
“你想一想看,咱們寶瓶洲的上古時代,哪里劍仙出現(xiàn)得次數(shù)最多?”
“古蜀國�!�
“為何多劍仙?因為那里蛟龍混雜,最適合劍仙拿來砥礪劍鋒�!�
陳平安最后說道:“所以啊,你不賭命,是對的,這把劍,其實哪怕我不吃最后那顆丹藥,它在嘗過你的心竅鮮血后,它自己就已經(jīng)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即攪爛你的心竅,根本無需我耗費靈氣和心神去駕馭。我之所以服藥,反而是為了控制它,讓它不要立即殺了你�!�
她如墜冰窟,滿臉哀憐和祈求。
陳平安側耳傾聽狀,“你也有道理要講?”
他收起那個動作,站直身體,雙手籠袖,笑了笑,“但是你問過我,想不想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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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心關隘環(huán)環(huán)扣
屋內劍氣凜冽,屋外大雪酷寒。
那把穿透了炭雪心竅和屋門的劍仙,就像是勾連了兩座大小天地。
炭雪已經(jīng)知道祈求無用,不再言語,雙方陷入長久的沉默。
眼前這個同樣出身于泥瓶巷的男人,從長篇大幅的絮叨道理,到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尤其是得手之后類似棋局復盤的言語,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幾乎所有青峽島修士都覺得山門口的這個賬房先生,脾氣好,好說話。
全是瞎子!
她輕輕呼吸一口氣,就立即趕到一陣痛徹心扉,那是魂魄深處的激蕩絮亂,不止是這副肉身遭受重創(chuàng)而已。
萬靈皆畏死,性命,這是最實在的東西,這就是眼前這個家伙所謂小的那個一,這點,炭雪其實聽懂了,先前只是裝作不懂。
當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甚至可以感知到玄之又玄的大道,在點滴潰散,這就像世上最守財奴的富家翁,眼睜睜看著一顆顆金元寶掉在地上,死活撿不起來。
她自然而然,開始掙扎起來,似乎想要一步跨出,將那副相當于九境純粹武夫的堅韌身軀,硬生生從屋門這堵“墻壁”里邊拔出,獨獨將劍仙留下。
然后就要一手擰下那個年輕人的脖子,以泄心頭之恨。
可是她很快停下動作,一是因為稍稍動作,就撕心裂肺,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那個勝券在握的家伙,那個喜歡步步為營的賬房先生,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如臨大敵的神色,笑意反而愈發(fā)譏諷。
陳平安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氣吃下四顆水殿秘藏靈丹的關系,又駕馭一把半仙兵,太過犯忌,慘白臉龐,兩頰泛起病態(tài)的微紅。
陳平安緩緩道:“我雖然未曾煉化這把劍仙,可是背久了,劍氣浸染魂魄,便有些心意相通,它就像尚未學會說話的稚子�!�
陳平安指了指那把半截劍身,“可是它明明白白告訴我,你方才求饒的時候,動了殺心,想要拼死與我玉石俱焚�,F(xiàn)在,反而是做做樣子的,怎么,覺得被我算計得如此凄慘,太丟人,想要找回點場子?”
她唯有默然。
滿心悲苦。
難道真是自己錯了?那么錯在哪里?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陳平安說道:“如果我說錯在你不該身為一條真龍后裔的扈從,不該以自身極其強大的心神和意志,不斷對顧璨的心性進行潛移默化,事實上,劉志茂根本不算是顧璨的師父,顧璨的娘親,還有你這條畜生,才是。因為顧璨對你們兩個,最放心。對于劉志茂,反而一直心懷戒備,所以劉志茂對他的影響,當然不算小,顧璨對于書簡湖的認知,以及在這座茅坑里的處世之道,很大程度上還是在偷偷學習劉志茂�?墒歉銈兿啾�,還是差遠了。我這么講,你肯定不認錯。那就當你錯在太蠢好了,以為我也是書簡湖的其中之一,只要修為不夠高,就都會被你一力降十會�!�
她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陳平安說道:“我在想你怎么死,死了后,如何物盡其用。”
她說道:“我現(xiàn)在不懷疑自己會死了,但是別忘了,我終究是一位元嬰修士,你也會死的。”
陳平安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失望。
她開始真正嘗試著站在眼前這個男人的立場和角度,去思考問題。
就像第一次將其視為平起平坐、旗鼓相當?shù)膶闹�,去稍稍想一想他的棋理棋形�?br />
她問道:“我相信你有自保之術,希望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徹底死心。不要拿那兩把飛劍糊弄我,我知道它們不是。”
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一艘名為桂花島的渡船,歷史上有位很有來頭的老舟子,早年傳下了打龍蒿,篆刻有‘作甚務甚’四字,作為渡船安然駛過蛟龍溝的手段之一,我當時乘坐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倒懸山,見識過,只是后世桂花島修士都不清楚,那其實是一本古書上記載的斬鎖符,專門壓勝蛟龍之屬,補上‘雨師敕令’四個古篆,才是一道完整的符箓,不湊巧,這道符箓,我會,能寫,威力還不錯,如果沒有這把劍仙將你釘死在門板上,還是殺不得你,估計想要困住你都比較難,但是現(xiàn)在對付你,綽綽有余,畢竟為了寫好一張符膽精氣飽滿的斬鎖符,在先前的某天深夜,耗費了很長時間�!�
陳平安笑道:“先前讓你去桌邊坐一坐,現(xiàn)在是不是后悔沒有答應?其實不用懊惱,因為你的心路脈絡,太簡單了,我一清二楚,但是你卻不知道我的。你當年和顧璨,離開驪珠洞天和泥瓶巷比較早,所以不知道我在還未練拳的時候,是怎么殺的云霞山蔡金簡,又是怎么差點殺掉了老龍城苻南華�!�
陳平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所以你化作人形,只是徒有其表,因為你沒有這個�!�
炭雪緊貼門板處的背部傳來一陣滾燙,她驟然間醒悟,尖叫道:“那道符箓給你刻寫在了門上!”
陳平安伸出手指,示意她說話的時候不要嗓門太大。
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為何你絲毫察覺不到這么一道強大符箓的存在?”
她心中凄涼至極。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因為符箓寫得不完整,缺了一點符膽靈氣,一來斬鎖符品秩比較高,我如今不是寫不出,而是代價比較大,二來,寫成了,你畢竟是元嬰境界,對于天地元氣流轉,極其敏銳,說不定你敲了門,就直接不進屋子了。你們不是稱呼我為賬房先生嗎?我就覺得不能辜負你們青峽島的厚愛,你的心竅鮮血,剛好補上了這道符箓的最后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
陳平安問道:“你以為炭雪這個名字,是白給你取的嗎?現(xiàn)在就是炭雪同爐了,只可惜我不是顧璨,與你不親近�!�
陳平安言語之間,從咫尺物當中捻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箓,“其實還有真正寫完的兩張,現(xiàn)在你怎么辦?還有把握跟我同歸于盡嗎?你說我的壓箱底手段,不是兩把飛劍,其實你只說對了一半,我與它們,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面對強敵,打生打死的次數(shù),你無法想象的�!�
飛劍初一和十五從養(yǎng)劍葫中飛掠而出,劍尖分別刺中兩張符箓符膽,靈光乍放光明,宛如兩只光輝溫煦的炭籠。
兩把飛劍,一把懸停在炭雪眉心處,闕中穴。
一把懸停在炭雪腹部氣海外。
陳平安笑道:“別介意,最后那次推劍,不是針對你,而是招呼客人登門。順便讓你了解一下什么叫物盡其用,省得你覺得我又在詐你。”
陳平安向前跨出幾步,竟是完全無視被釘死在門板上的她,輕輕打開門,微笑道:“讓真君久等了。”
原來截江真君劉志茂,早已立雪于門外。
當一位元修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當中,刻意隱蔽氣機,連炭雪都毫無察覺,照理來說陳平安更不會知曉才對。
當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時,劉志茂就已經(jīng)在橫波府敏銳察覺,只是當時猶豫不決,不太愿意冒冒然去一窺究竟。
只是當那把劍的劍尖刺透房門,劉志茂終于按耐不住,悄然離開府邸密室,來到青峽島山門這邊。
劉志茂已經(jīng)站在門外一盞茶功夫了。
陳平安側過身,“真君屋里坐�!�
劉志茂心中嘆息一聲,面帶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繞過那塊青石板,坐在桌旁。
陳平安重新關上門,雖然開門和關門的動作都不大,可憐炭雪被一把劍仙穿透,如墜冰窟,再被那道寫在門板上的符箓克制,又如同置身于煮沸的油鍋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讓她痛不欲生。
陳平安再次與劉志茂相對而坐。
劉志茂也再次拿出那只白碗,放在桌上,輕輕一推,顯然是又討要酒喝了,“有陳先生這樣的客人,才會有我這樣的主人,人生幸事也�!�
陳平安一招手,養(yǎng)劍葫被馭入手中,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這次不比第一次,十分豪爽,給白碗倒?jié)M了仙家烏啼酒,只是卻沒有立即回推過去,問道:“想好了?或者說是與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商量好了?”
劉志茂笑著反問道:“難道陳先生都猜不出譚元儀那次去往宮柳島,是談妥了,還是談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劉志茂感慨道:“若是陳先生去過粒粟島,在烏龍?zhí)杜弦娺^幾次島主譚元儀,說不定就可以順著脈絡,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長推衍,委實是精通此道�!�
陳平安還是搖頭,“這算什么精通推衍,那是你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家風范。我說得直接,真君別見怪�!�
劉志茂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實不相瞞,譚元儀雖是大驪綠波亭在整個寶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島與劉老成密談后,仍是不太愉快。當時譚元儀給出的條件,是一虛一實。”
劉志茂停頓片刻,見陳平安仍是安安靜靜等下下文的神態(tài),又有些唏噓,其實陳平安只憑“一虛一實”四字就知道大致真相了,可仍是不會多說一個字,就是可以等,就是愿意熬和慢。
這種細微處的心性之妙,只有劉志茂這種修為、心性足夠高的老修士,大概才會理解。
劉志茂繼續(xù)說道:“大驪是希望我能夠維持虛的江湖君主身份,但是全部,全部的實在好處,都交給宮柳島。書簡湖千余島嶼,我這個臺面上的書簡湖盟主,只揀選十余座藩屬島嶼之外的其余三十座島嶼,接連成片,形成一個類似世俗王朝的‘京畿之地’,其余所有的島嶼,都歸入宮柳島轄境。當然了,大驪宋氏在未來歲月里,肯定要向劉老成抽成分紅的。然后在這個前提上,劉老成不可以有任何針對我和青峽島的舉措,明里暗里,都不可以。不過譚元儀多半會將這點小要求,盡量在劉老成那邊說得委婉。”
劉志茂嘆了口氣,“即便是如此退讓了,劉老成仍是不愿意點頭,竟是連我那個名義上的江湖君主頭銜,都不愿意施舍給青峽島,撂下了一句話給譚元儀,說以后書簡湖,不會有什么江湖君主了,簡直就是貽笑大方。”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暫時想不通其中關節(jié)。
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淵的謀劃,下宗選址書簡湖,以及荀淵與劉老成之間的結盟關系,更猜不到姜尚真這位手握云窟福地的“老熟人”,即將成為下宗的首任宗主。
作為玉圭宗的下宗,必然是要囊括整座書簡湖都還嫌小,說不定連朱熒王朝在書簡湖附近的周邊藩屬,例如石毫國在內,都要劃入下宗轄境。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個元嬰野修劉志茂,算什么東西?
只是劉志茂不知,粒粟島譚元儀一樣不知。
國師崔瀺為了這個棋局,有意無意對譚元儀進行了隱瞞,為的就是讓崔東山輸?shù)眯姆诜�,兩人分出主次,讓崔東山心甘情愿離開山崖書院,為他崔瀺所用,幫助他和大驪鐵騎安穩(wěn)寶瓶洲半壁江山,至于是南是北,是在觀湖書院以北守江山,還是在以南打江山,崔瀺當時給了崔東山選擇,兩者都可以。
對于崔瀺這種人而言,世間人事皆不可信,可是難道連“自己”都不信?那豈不是質疑自己的大道?就像陳平安內心最深處,排斥自己成為山上人,所以連那座搭建起來的跨河長生橋,都走不上去。
雖說如今一分為二,崔東山只算是半個崔瀺,可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到底不是只會抖機靈、耍小聰明的那種人。
只要真正決定了落座對弈,就會愿賭服輸,更何況是輸給半個自己。
崔東山一旦出山,傾力輔佐大驪。
無疑就等于大驪王朝憑空多出一頭繡虎!
當時崔瀺還未離開池水城高樓,用崔東山自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來講,就是“我自己想想都可怕,大驪在寶瓶洲,還怎么輸?”
陳平安沉默不語,這個消息,好壞參半。
好的是,劉志茂與自己開價的底氣,跌落谷底。坐鎮(zhèn)宮柳島的劉老成如此硬氣,青峽島春庭府那邊,以及朱弦府,劉志茂跟陳平安坐地起價的東西,分量會越來越輕。
壞的是,這意味著想要做成心中事情,陳平安需要在大驪那邊付出更多,甚至陳平安開始懷疑,一個粒粟島譚元儀,夠不夠資格影響到大驪中樞的策略,能不能以大驪宋氏在書簡湖的代言人,與自己談買賣,一旦譚元儀嗓門不夠大,陳平安跟此人身上耗費的精力,就會打水漂,更怕譚元儀因功升遷去了大驪別處,書簡湖換了新的大驪話事人,陳平安與譚元儀結下的那點“香火情”,反而會壞事,最怕的是譚元儀被劉老成橫插一腳,導致書簡湖形勢變幻,要知道書簡湖的最終歸屬,真正最大的功臣從來不是什么粒粟島,而是朱熒王朝邊境上的那支大驪鐵騎,是這支鐵騎的勢如破竹,決定了書簡湖的姓氏。一旦譚元儀被大驪那些上柱國姓氏在廟堂上,蓋棺定論,屬于辦事不利,那么陳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島了,因為譚元儀已經(jīng)自身難保,說不定還會將他陳平安當做救命稻草,死死攥緊,死都不放手,希冀著以此作為死地求生的最后本錢,那個時候的譚元儀,一個能夠一夜之間決定了青冢、天姥兩座大島命運的地仙修士,會變得更加可怕,更加不擇手段。
道理再簡單不過。
炭雪會被陳平安此刻釘死在屋門上。
陳平安同樣有可能會淪落為下一個炭雪。
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負。
劉志茂一直耐心等待陳平安的開口說話,沒有打斷這個賬房先生的沉思。
陳平安的第一句話,“勞煩真君請動譚元儀,近期來青峽島與我秘密一敘,越快越好�!�
劉志茂松了口氣。
只是接下來陳平安一番話就又讓劉志茂提心吊膽了,為難至極。
“你我都清楚,譚元儀在宮柳島碰壁,劉老成絕不是漫天要價,給你們什么坐地還錢的機會�,F(xiàn)在粒粟島譚元儀本人,就是一個爛泥坑,趟這渾水,一不下心就要滿身泥,所以我有兩個條件,一個是你在顧璨娘親身上的秘密禁制,必須撤銷,不用問我會不會懷疑你答應下來卻不做,你我都知道雙方的底線,沒必要做這些無聊試探。你更清楚,我如今對待春庭府的態(tài)度�!�
“第二個條件,你放棄對朱弦府紅酥的掌控,交給我,譚元儀不濟事,就讓我親自去找劉老成談�!�
陳平安最后沉聲道:“第二個條件,其實都不算條件,劉志茂,你自己掂量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不止是你們書簡湖的規(guī)矩,更是所有天下野修散仙的至理�!�
劉志茂毫不猶豫道:“可以!”
陳平安似乎有些訝異。
劉志茂攤開一只手掌。
陳平安微微一笑,將那只裝滿酒的白碗推向劉志茂,劉志茂舉起酒碗喝了一口,“陳先生是我在書簡湖的唯一知己,我自然要拿出些誠意�!�
劉志茂轉頭看了眼那條小泥鰍,收回視線后,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腦袋,“這玩意兒,我有�!�
陳平安笑道:“真君的知己?怎么罵人呢?”
劉志茂絲毫不惱,爽朗大笑,“看看,還說不是知己?”
看似瀕死的炭雪,她微微擰轉脖子,看著“相談甚歡”的兩個男人,聽著他們極有可能只言片語就可以決定書簡湖走勢的話語。
在這一刻。
她稍稍理解了那個陳平安的話里話。
話里話,她也有,也會,例如被陳平安一口揭穿、一語道破的那個,說自己在泥瓶巷那邊,尚且懵懂無知,故而一切緣由,一切罪孽,即便是到了書簡湖,不過是稍稍“記事”,所以春庭府如今的“飛黃騰達”,與她這條小泥鰍關系不大,都是那對娘倆的功勞。
可是相比陳平安的話里話,直到劉志茂走進來,坐下來,身為青峽島主人,但是連喝不喝得成一碗酒,都得陳平安這個客人先點頭答應,并且總算拿回了酒碗,喝成了酒,還挺開心,一位連她都很忌憚的元嬰老修士,竟然以“知己”形容那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她才真正承認自己在陳平安這邊,是真的不夠聰明。
陳平安指了指炭雪,對劉志茂說道:“大驪國師,會喜歡這副元嬰境蛟龍的遺蛻,這是我剛剛拿到手的籌碼,做成了這單生意,保你劉志茂一條命,實在不行,讓你撈到手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避難遷徙出書簡湖,以后成為大驪供奉,最少是有希望的。所以即便粒粟島和劉老成兩邊都談不攏,我一樣可以幫你防止那個最壞的‘萬一’出現(xiàn)。”
劉志茂笑瞇瞇道:“陳先生真舍得這條畜生?”
陳平安拿起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酒,指了指炭雪,“我給了她很多次機會,哪怕只要抓住一次,她都不會是這個下場,怨誰?怨我不夠菩薩心腸?退一萬步說,可我也不是菩薩啊�!�
劉志茂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如果眼前年輕人沒有這份手腕和心智,也不配自己坐下來,厚著臉皮討要一碗酒。
當初第一次來此,為何劉志茂沒有立即點頭?
一方面是不死心,希望粒粟島譚元儀可以在劉老成那邊談攏,那么劉志茂就根本無需繼續(xù)搭理陳平安,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再者陳平安可以想明白許多事情,紅酥,春庭府婦人的隱蔽禁制,諸如此類,并不會真正讓劉志茂感到“安心”,為何讀書人既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結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會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不是如何想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一回事?
所以陳平如何安處置那條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畜生,就是一道無形的門檻,跨得過去,做得好,干脆利落,漂漂亮亮,劉志茂才敢真正跟陳平安打交道,做買賣。
打打殺殺,必須得有。
如何打殺,更是學問。
這條泥鰍和顧璨的所作所為,甚至是呂采桑、元袁這些所謂的年輕天之驕子,在劉志茂眼中,那就是小家伙玩過家家,說話的嗓門大一點,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點,就真以為老天爺?shù)谝晃业诙�。但是劉志茂非但不會覺得這樣不好,反而這樣才是最好的,太癡迷于所謂拳頭硬不硬的小傻子越多,連只憑喜怒、動輒殺人的那雙稚嫩拳頭之上,到底靠了多少島嶼、師門老祖宗的威勢,都拎不清楚,值得劉志茂去擔心嗎?他劉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張椅子,只會坐得更穩(wěn)。
只可惜,來了個更加老江湖的劉老成。
既生劉志茂,何有劉老成?
時不在我,劉志茂只能如此感嘆。
自己之所以在眼前這個年輕人晚輩這邊,如此低三下氣,何嘗不是大勢所迫?不是那塊玉牌,不是大驪鐵騎,不是寶瓶洲中部的風云變幻?
不過陳平安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無比清楚這些,并且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守某種讓劉志茂都感到極其古怪的……規(guī)矩。
并且當這種一句句話、一件件小事不斷聚攏而成的規(guī)矩,逐漸水落石出后,劉志茂就愿意去信服。
劉志茂突然氣笑道:“前有劉老祖,后有陳先生,看來我是真不合適待在書簡湖了,搬家搬家,樹挪死人挪活,陳先生若是真能給我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我必有重禮相贈致謝!”
陳平安不以為意,這些話,未必是假話,但是言者如何想,并不重要,關鍵是聽者不能太當真,世事無常,今天人的真心,經(jīng)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連本性醇善的曾掖都會走岔路,誤以為他陳平安是個好人,少年就可以安心依附,然后開始無比憧憬以后的美好,護道人,師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時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島,再見一見師父和那個心腸歹毒的祖師……
可能曾掖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這一點點心性變化,竟是讓隔壁那位賬房先生,在面對劉老成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在那一刻,陳平安有過一剎那的心中悚然。
而他原本確實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點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陳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預測到,如果真是如此,將來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會怨天尤人,而且極其理直氣壯。
唯獨不知道,曾掖連自己人生已經(jīng)再無選擇的處境中,連自己必須要面對的陳平安這一關隘,都過不去,那么哪怕有了其余機會,換成其余關隘要過,就真能過去了?
靠運氣,靠命嗎?靠大人物無緣無故的青眼相加嗎?
陳平安從不認為自己的為人處世,就一定是最適合曾掖的人生。
可是幾乎人人都會有這樣困境,叫做“沒得選”。
陳平安更不例外。
家鄉(xiāng)小鎮(zhèn),楊家鋪子的草藥,就是陳平安唯一的選擇。最后,娘親還是走了。
炊煙裊裊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婦人愿意打開了院門。曾是陳平安苦難人生當中,最好的選擇,如今又變成了一個最壞的選擇。
一部撼山拳譜,也是草鞋少年當時唯一的選擇。
好在直到今天,陳平安都覺得那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時候根本沒有什么岔路去選對錯、分好壞,老天爺就是要按著腦袋讓你往前走。
一個人在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怎么行走腳下那條唯一的道路。
只有走過去了,才有岔路可走的機會,才有從羊腸小道和獨木橋變成陽關大道的下一個機會。
在看曾掖這條線的時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后,陳平安又一次感到無奈,甚至疲憊。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原來真正難處不在改,而是在知。
顧璨是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個極端上的曾掖,同樣會犯錯。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還很稚弱,修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漸完善的機會。
陳平安不會與曾掖講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根本認知,只要知道得越多,就像手中撐著一把桐葉傘、油紙傘,對待風風雨雨,可以躲避更多,若是只與少年講道理,而毫不知曉世道的復雜,無非是給曾掖編織了一個籮筐、背簍,讓他背著,然后陳平安是在不斷強行往里邊塞東西,非但不會讓曾掖走得更加順暢,而是在負重前行,只會越來越吃力。
道理,講不講,都要付出代價。
學問,裝進了籮筐、背簍,一樣未必是好事。
世間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匯聚而成的學問,則是有重量的。
可這就像當年楊老頭在陳平安腿上畫就的八兩真氣符,既會讓陳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一樣可以砥礪武道。
這些,都是陳平安在曾掖這第五條線出現(xiàn)后,才開始琢磨出來的自家學問。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陳平安還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來不及。
原來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還要晃來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無比吃力。
劉志茂突然笑著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言語,“陳先生,莫不是在‘觀道’與‘合道’?”
陳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開玩笑:“原來真君真是知己�!�
劉志茂鄭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對,“你我大道不同,曾經(jīng)更是互為仇寇,可是就憑陳先生能夠以下五境修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陳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軌跡,能夠與我說上一說,幫我觀道更多,我也會感激不已�!�
劉志茂連忙擺手,“知己不分敵人朋友,如今我們雙方至多不是敵人,最少暫時不會是,以后再有沖突過招,無非是各憑本事。既然不是朋友,我為何要幫助陳先生?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先生如今在咱們青峽島密庫那邊,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錢了。如果陳先生愿意以玉牌相贈,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誠相待,問什么,我說什么,就算陳先生不問,我也會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都說�!�
那塊玉牌的原主人,正是亞圣一脈的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更是坐鎮(zhèn)寶瓶洲版圖上空的大圣人。
劉志茂當然知道輕重。
既忌憚,又垂涎。
至于他可以不可以接手,其實很簡單,就看陳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因為劉志茂并不真正了解儒家上邊的真正規(guī)矩,陳平安反而知道更多。
陳平安笑道:“這個你就別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