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還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范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范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布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guī)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算什么。
但是范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xiàn)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這會兒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范彥就會真的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了那場初雪,結(jié)果范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xiàn)在,范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范彥喊了過去。
在這之前,范彥在頂樓被自己爹娘扇了幾十個響亮耳光,離開后,在范氏密室,范彥就讓親生父母,當著自己的面,互相扇耳光,兩人扇得滿嘴流血,鼻青臉腫,而不敢有絲毫怨言。
然后沒過幾天,范彥就去“覲見”了那個白衣少年。
兩人一起憑欄賞景。
崔東山一個蹦跳,飄落坐在欄桿上,開始說起了讓范彥當時就心驚膽戰(zhàn)的“肺腑之言”,只是范彥哪敢讓那人閉嘴,只能聽著。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tài)。當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于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著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罵罵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tài)�!�
“我曾經(jīng)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游四方,有次去逛街邊書肆,遇上了三位年輕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出身士族,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著樸素,瞧著還算儒雅風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xiāng)試的士子,當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籍,開始夸夸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喏喏,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fā)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
“書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后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還算有理有據(jù),說了幾句�!�
結(jié)果給有錢書生指著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淵源,自幼就有明師授業(yè),諸子百家學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么東西?”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漿糊,總覺得人人都沒那么錯,就算有錯,都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柜莫置氣,道理那么多,誰都有。然后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便是有道理,都給人覺得沒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個燥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罵老家伙一邊涼快去�!�
“我家先生當然不會生氣,然后那個瞧著最有儒生風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瞇瞇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里是賣書的書肆,我們是買書的書生,小心買不著心儀書籍,還要直接給人攆了出去。’范彥,知道妙在哪里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后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xiāng)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只是聽到了這句話,或只是撞見了掌柜攆人的場景,還愿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鬧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家伙挺聰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籍吧,可別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骨?喜歡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柜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愿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同此理,可是不是都會或多或少心一緊?”
“第三句,‘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問,何至于在這里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jīng)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設兩個前提,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柜,根本就沒資格說圣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圣賢書籍上,只在廟堂要津那邊,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書店,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
“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過了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開始破口大罵,那是我當了那么久學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罵人打人。老秀才對那個可憐家伙罵到,‘從爹娘,到學塾先生,再到本本圣賢書,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jié)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雞糞、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這一下,打罵得那個家伙傻眼。你又猜接下來如何?被打的,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著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著跑嘛�!�
“跑出去很遠,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zhuǎn)頭看著對方?jīng)]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著笑著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后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著酒,一邊說著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tài)度如何,態(tài)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別人言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個面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里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么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柜,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著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著他們說著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么,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后開口說話的那個家伙,嘴最損,心最壞!“”“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定論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家伙,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著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會謀取一己之私,讀書越多,越是禍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惡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quán)衡利弊,要么沒賊膽,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給他不斷爬高,一年年的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么,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氣,轄境的一地民風,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
“還愿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的救。實在不行,當了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著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著這個世道縫縫補補。”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個陰陽怪氣開口說話的讀書人,我看老頭子當初給道祖罵了個慘兮兮,是道祖罵得對,老頭子被罵得不冤枉。老
頭子你本就不該把那些道理說出口,寫在書上,教給世人!”
“怪我們?nèi)寮易约�,道理太多了,自說自話,這本書上的這個道理,給那本書上否定了,那本書上的道理,又給其它書說得一文不值了。就會讓老百姓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推崇一點,與人吵架,絕對不要覺得自己占盡了道理,對方說得好,哪怕是三教之爭,我也用心去聽佛子道子的道路,聽到會心處,便笑啊,因為我聽到這么好的道理,我難道不該高興啊,丟人嗎?不丟人!”
“道理太高了,會讓老百姓誤以為只有讀書人才可以講道理。其實道理又不止是在書上的,便是幾歲的孩子,也能說出很好的道理,便是從未讀過書的鄉(xiāng)野村人,一樣在做著最好的道理,便是沒能考取功名的書肆掌柜,也一樣可能當下這個道理說的不對,卻說不定會在另外的某個時候,說出讓老頭子和禮圣無意中聽到了,都會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東山說到這里,云淡風輕。
范彥聽到這里,就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
在確定崔東山已經(jīng)不會再講那個“故人故事”后,范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風流且瀟灑。
他笑道:“你們書簡湖,不是都喜歡我覺得爽,只要我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自個兒問心無愧了,我又有那個夠硬的拳頭,我就能想殺就殺誰嗎?這有什么難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難做,當壞人還難?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會做。稍微難一點的,只是足夠有腦子的壞人而已。那么我問你,你馬上要被要想要學你們書簡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螞蟻一樣打死了,你現(xiàn)在,爽不爽?”
范彥伏倒在地,顫聲道:“懇請國師大人以仙家秘術(shù),抹去小人的這段記憶。而且只要國師愿意耗費氣力,我愿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產(chǎn)。”
崔東山跳下欄桿,“你真是挺聰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么看,書簡湖有你范彥幫著盯著,都是件好事。范彥,你啊,以后就別當人了,當條大驪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彥立即開始磕頭,砰然作響后,抬起頭,感激涕零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這份感激,范彥無比發(fā)自肺腑,簡直都快要精誠動天了。
崔東山蹲下身,嘖嘖搖頭,“這么個聰明人,混到當條狗,好慘啊�!�
崔東山拍了拍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輕,“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差了,遇上我這么個拳頭剛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彥使勁搖頭。
崔東山縮著身子,收回手,看著那張寫滿惶恐不安四個大字的臉龐,“我現(xiàn)在突然覺得一條狗,哪怕以后會很聽話,可就是覺得有些礙眼了。怎么辦?”
范彥還有些茫然。
崔東山就已經(jīng)雙指并攏,戳向范彥眉心處。
這一戳下去,范彥就肯定神魂俱滅了。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有人出現(xiàn)在崔東山身后,彎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領口,然后向后倒滑出去,崔東山就跟著被拽著后退,剛好救下了眉心處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個不深窟窿的范彥。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東山,依舊死死盯住范彥,“你們知不知道,這座天下,天底下有那么多個老秀才和陳平安,都給你們虧欠了?!以后誰來還?攻破劍氣長城的妖族嗎?!來來來!趕緊殺進來,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貨們!教你們都知道,沒任何天經(jīng)地義的便宜給你們占,王八蛋,你們是要還的!要還的,知道嗎?!”
那個阻攔崔東山殺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書簡湖的崔瀺。
這位年邁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殺了范彥,你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就很難了。還有,別說孩子氣的話,你年紀不小了。平時裝嫩惡心我,我無所謂,可你如果犯傻,我不會答應,因為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東山掙扎了一下,崔瀺松開手,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對范彥揮揮手,“滾出去。以后該說什么該做什么,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殺你,我來殺你就是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發(fā)著呆。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會失望。你不會恨壞人惡人,不會喜歡好人善人。然后你碰巧是個讀書人,自己又不否認,你同時足夠了解這個世界的復雜,那么當你想好了最好與最壞的結(jié)果,以及必須承擔的后果,然后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別讓陳平安,成為你的那個例外。一旦混淆起來,看似真心誠意,實則只會害人害己�!�
崔東山?jīng)]好氣道:“拿開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雙手負后,眺望書簡湖,“定人善惡,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隨便講這個。這方面,佛家確實講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認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三教辯論之上。還記得嗎,當時好幾位儒家陪祀圣賢的臉,當場就黑了,對方佛子和道子沒嚇死,差點先嚇死了自家人。這些,我們親耳聽到過,親眼看到過。所以老秀才,才會是那個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認,可我的好道理,你們不認,也得認!”
“最后一次三教辯論,贏了之后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么?窮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雙手,說了什么?‘有請道祖佛祖落座’�!�
“然后呢?已經(jīng)無數(shù)歲月不曾碰頭的那兩位,真來了。禮圣也來了,老秀才只是視而不見。”
“怎么辦?”
“于是老秀才嘴里的那個老頭子,也來了嘛,一到場,就立即隔絕天地。最后是怎樣的,沒過多久,在我們面前偷偷摸摸出現(xiàn)的老秀才,好像是呲牙咧嘴,歪著腦袋,揉著耳朵?”
崔瀺說到這里,便不再多說什么,“走吧,書簡湖的結(jié)局,已經(jīng)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會晚一些,再告訴你。到時候與你說說一塊比書簡湖更大的棋盤�!�
崔東山再次躍上欄桿,伸出雙手,就像當年的老秀才擺出過的那個姿勢,只是崔東山?jīng)]有說出口“有請道祖佛祖落座”這樣的言語。
他朗聲道:“天高地闊道理大�!�
“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過三,孩子氣的話,我不想聽到第三次了。”
崔東山腳尖一擰,兩只雪白大袖翻轉(zhuǎn),他雙手放在身后,然后攥緊拳頭,彎腰遞給崔東山,“猜猜看,哪個是道理,哪個是……”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打得墜入書簡湖當中,濺起滔天巨浪。
崔東山以狗刨姿勢上岸后,行走在湖邊小徑上,兩只大袖甩得飛起,漸行漸遠,就此離開書簡湖。
崔瀺卻沒有很快離開欄桿處。
遙想當年的人人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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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依稀可見宮柳島的輪廓,只是與其它大雪滿山水的島嶼不同,宮柳島綠意蔥蘢,幾乎不見半點積雪。
其實也不足怪,劉老成的本命法寶之一,是那鎏金火靈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劉老成不太喜歡雪景,便施展仙家術(shù)法,才使得宮柳島更顯獨樹一幟。
只是偌大一座島嶼,外人無法想象,就只有劉老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斷靠近宮柳島轄境。
在千丈之外,遠游至此的“舟子”,從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啞道:“陳平安拜見劉島主�!�
片刻之后,雖然劉老成沒有任何話語回應,但是陳平安發(fā)現(xiàn)腳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終緩緩�?吭趯m柳島渡口。
陳平安系好渡船,開始登島,島上楊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時節(jié),依舊是盛夏時分生機盎然的茂密光景。
宮柳島絕大多數(shù)建筑都已經(jīng)荒廢,破敗不堪,之前還是因為選址此地,作為推舉江湖君主的場所,青峽島出錢修繕了宮柳島幾座主要殿閣。
結(jié)果劉老成不管出于何種原因,殺上青峽島,導致青峽島這份“好心好意”,淪為不少山澤野修的笑柄,劉志茂真是好心有好報了,這不劉老祖一返回書簡湖,第一件事情就去青峽島登門做客,不愧是當上了書簡湖共主的“截江天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陳平安猜測劉老成到底身在何處的時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視野中,看似緩慢而行,實則轉(zhuǎn)瞬即至,劉老成走在湖邊一條坑洼不平的宮柳島“腰帶”大路上,陳平安便跟在劉老成身后。
劉老成說道:“看在你有本事攔阻我在青峽島殺人的份上,給你說三句話的機會,如果我不滿意,就要送客了�!�
陳平安緩緩道:“兩句話就夠了�!�
劉老成雙手負后,沒有轉(zhuǎn)頭,笑道:“那剛好。”
陳平安說道:“朱弦府紅酥,我已經(jīng)說服劉志茂撤去他的獨門禁制,紅酥此后是被島主借來宮柳島也好,就這樣與世無爭在青峽島度過余生也罷,全憑劉島主的心意。”
陳平安停頓片刻,快步向前,與劉老成并肩而行,遞出手掌,拿著那塊篆刻有“吾善養(yǎng)浩然氣”的玉牌,“這件東西,送,我不敢,也不合適成為劉島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給劉島主,哪天劉島主躋身了仙人境,再還給我�!�
劉老成瞥了眼陳平安手心那塊玉牌,腳步不停,“就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說話。
劉老成這才轉(zhuǎn)頭,看了眼陳平安,“小聰明,不少啊�!�
劉老成笑道:“想說就說吧,先前兩句話,還是沒能說服我,但是足夠讓你走完這段路�!�
陳平安這才說道:“想要活命,拼字當頭,之后想要活得好,聰明鋪墊�!�
劉老成嗯了一聲,“與我當年的看法差不多�!�
劉老成問道:“如果你只能無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想問什么?為何殺顧璨?應該不會,你這位賬房先生,還不至于如此蠢。為何半點顏面不給粒粟島天譚元儀和北邊的大驪鐵騎?這個值錢點的問題,你倒是可以問一問。問吧,問完之后,以后就不要再來這里碰運氣了,下次我可沒這么好的脾氣�!�
陳平安問道:“紅酥會不會被劉島主親手打死?”
劉老成停下腳步。
陳平安幾乎同時停步。
劉老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養(yǎng)劍葫,“問這種該死的問題,你難道不需要喝口酒壯壯膽?”
陳平安果真摘下養(yǎng)劍葫,“這就補上。”
劉老成搖搖頭,繼續(xù)散步,“行吧,是我自己答應你的事情,與你直說無妨,本就是過去的關(guān)隘,山澤野修傷筋動骨是家常便飯,給人打了個半死的次數(shù),一雙手都數(shù)不過來,哪里會在意揭開這點傷疤。紅酥原名黃撼,是我的嫡傳弟子,也是后來我的道侶,紅酥是她的小名,劉志茂一向比較喜歡抖摟小聰明,就給她留了這么個不是名字的名字。黃撼資質(zhì)并不算好,在幾位弟子當中是最差的一個,不過是后來靠著我耗費大量神仙錢,硬生生堆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來直往,心地又迥異于書簡湖其余修士,只是在我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種傻乎乎的嬌憨,真是要了老命……”
說到這里,劉老成竟是折下一根柳條,開始嫻熟編織柳條,“我資質(zhì)好,運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時磕磕碰碰,沒少吃虧,可是每次關(guān)鍵時刻,都走得步步順暢,所以早就是元嬰了,結(jié)果千不該萬不該,喜歡了她,更要命的是還給她瞧出來了,起先我為了躲她,便離開了書簡湖,結(jié)果過了幾十年,發(fā)現(xiàn)宮柳島的柳條都給她折沒了。便有些心軟,想著不如順乎本心,以前是太絕情,才導致死活無法躋身上五境,說不定靜極思動,反而是破開瓶頸的契機,就與她結(jié)成了道侶,確實瓶頸有所松動,只是在那之后,由于她當年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長壽命,當時又不愿求我,怕我瞧不起她,她不知道從哪里找到的殘篇秘籍,路數(shù)太過邪門,差點走火入魔,我這才砸了一大堆谷雨錢,害得當年的宮柳島給掏空了小半積蓄,還好,跌跌撞撞,成為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噩夢,我又不愿意殺了她,以此彌補心鏡瑕疵,躋身上五境,就將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后離開書簡湖,但是我又錯了,大錯特錯,隨著時間推移,被我晾在宮柳島的她開始變了,因為她怕死,她的那顆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風,她之前修行邪門歪道的結(jié)丹捷徑,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來越魔怔,最后有一天,她終于離開了書簡湖,開始瘋了一樣四處找我,所有我露過面、可能待過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種性子,離開了宮柳島,沒了江湖君主的名頭,那一路吃盡了苦頭,如果不是靠著我留給她的兩件法寶,說不定就那么死了……對我們雙方來說,反而是幸運的事情。”
劉老成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旋轉(zhuǎn)柳環(huán),“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魂魄已經(jīng)支離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著什么支撐到我出現(xiàn)的那一天,換成是一位元嬰修士,恐怕都撐不住。她那會兒,已經(jīng)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覺到了我跟別人不太一樣,她就站在原地,她當時看著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么感覺嗎?你不會懂的,她是在使勁記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爺較勁�!�
劉老成輕輕一揮,柳環(huán)墜入書簡湖。
漣漪陣陣,山水大陣已經(jīng)悄然開啟。
劉老成語氣趨于冷漠,“我在那一刻,身為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上五境的元嬰修士,道心幾乎當場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氣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才心中明悟,原來她的的確確是我證道的大契機,我當年順應本心的選擇,并沒有錯。所以我就斬卻心魔,親手將她殺了�!�
劉老成冷笑道:“只是我當時足夠鐵石心腸,卻仍是不夠圓滿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紅酥,她的魂魄本該徹底消散,連投胎轉(zhuǎn)世的機會都沒有,更不會有什么紅酥出現(xiàn)在青峽島朱弦府,然后被那個愚蠢不可及的劉志茂當做什么把柄。已經(jīng)殺了一次,再殺一次,又能如何?”
劉老成臉色凝重起來,“那一絲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開元嬰瓶頸的時候,差點就要淪為化外天魔的餌料。那一戰(zhàn),才是我劉老成此生最慘烈的廝殺。化外天魔以黃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個我心目中的黃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為有多強,她的實力就有多強,可是我會心神受損,她卻絲毫不會,一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現(xiàn),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幾乎沒有止境,最后她終于開口說話,大罵我劉老成是負心郎,罵我為了證道,連她都可以殺了一次又一次�!�
劉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罵我吧。所以先前說殺了她一次,并不準確,其實是上百次了�!�
“兇險嗎?”
劉老成自問自答,“比起后邊的情景,簡直就是稚子互毆,撓破點皮就嗷嗷大哭�!�
“又給我打殺無數(shù)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當年,就那么癡癡看著我,像是在使勁想起我,像是靈犀所致,她竟然恢復了一絲清明,從眼眶里邊開始淌血,她滿臉的血污,以心聲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我,快點動手,千萬不要猶豫,再殺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后悔這輩子喜歡我,她只是恨自己無法陪我走到最后……”
“我當時就又心境大亂,幾乎就要心生死志,為了所謂的上五境,在山巔擁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嗎?沒了她在身邊,真的就逍遙神仙了嗎?”
“她一步步向我走來,踉踉蹌蹌,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聲不斷重復三個字,‘求你了’,最后她說了一句話,‘就當是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瘋了一般,打碎了她。天地寂靜�!�
“
我倒地不起。”
“結(jié)果當我睜開眼睛,卻看到天上,黃撼她如仙人飛天,身姿曼妙,彩帶飄搖,她一言不發(fā),但是她的眼神中告訴了一切,之前種種掙扎,種種深情,只是她的把戲而已�!�
劉老成停下言語,沒有去說自己與黃撼、或者說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終結(jié)局,而是轉(zhuǎn)過頭。
結(jié)果看到一個使勁皺著臉,望向遠方的年輕人,嘴角微微顫抖。
劉老成笑了笑,搖頭道:“看來是個有了喜歡姑娘的人。不過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兩人繼續(xù)前行,劉老成感慨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夠找出紅酥的身世,并且來這趟宮柳島的真正原因,書簡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為了個無足輕重的棄子。至于你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可以告訴你,紅酥也好,黃撼也罷,她必須要死,不然我躋身仙人境的瓶頸,又是一場大劫,哪怕只是‘萬一’,我都會親手殺了她,大道之上,所謂的萬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時候你可以再試試看,還能不能攔下我。至于宰了你之后,會不會像杜懋一樣慘,呵呵,身為山澤野修,誰沒像條野狗在譜牒仙師的腳底刨食,吃著別人的殘羹冷炙,一邊吃一邊被打得半死。難道當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躋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這也配做那譜牒仙師眼中的真正瘋狗?”
陳平安默然。
從頭到尾,都很不“書簡湖劉島主”的老修士,卻開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說你偏要試試看,我現(xiàn)在就打殺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著一個紅酥,作為與我謀劃大業(yè)的切入點,如此投機取巧,來達成你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結(jié)果只是被我趕到絕境,就立即選擇放棄的話。你真當我劉老成是劉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會直接打死你,但我會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所有盤算和辛苦經(jīng)營,要你付諸流水�!�
“你如果換一個方式,審時度勢,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紅酥,就選擇放手,但是準備要我吃不了兜著走,愿意為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行,只是在這座書簡湖,在我劉老成的眼皮子底下,當好人,做英雄,一樣要做好被我報復的準備,放心,比打得你幾年下不了床更難受,鈍刀子割肉,不會受傷太重,行走無礙,就是跟廢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時間陪你玩耍�!�
“陳平安,現(xiàn)在,輪到我問你回答了,你怎么辦?”
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我選第三種�!�
“你要殺紅酥,我攔不住,但是我會靠著那顆玉牌,將半座書簡湖的靈氣掏空,到時候連同玉牌和靈氣一并‘借’給大驪某人。”
陳平安直視劉老成,“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連大驪鐵騎都不放在眼里,但這恰恰說明你對書簡湖的重視,異乎尋常,絕不是什么買賣,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甚至哪怕成為仙人境,你都不會放棄的基業(yè),并且你多半能夠說服大驪宋氏,允許你在這里分疆裂土。越是這樣,我做了第三種選擇,你越慘�!�
陳平安攤開手,“玉牌就在這里,搶走試試看?不然,你現(xiàn)在就打殺我,或是打碎我僅剩的那座本命氣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經(jīng)開始吞吐整座書簡湖的靈氣水運了�!�
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牌上,“吾善養(yǎng)浩然氣”開始熠熠生輝。
四面八方,以宮柳島作為圓心,靈氣與水運竟然凝為一條條水脈,分別涌入六個字當中。
劉老成臉色陰沉。
陳平安說道:“現(xiàn)在又輪到你做選擇了。要么打死我,書簡湖靈氣蕩然一空,全部在這塊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開、關(guān)不上的玉牌。要么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書簡湖的水運。要么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做買賣,各自退讓一步,爭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條件是放我離開宮柳島,等到安然返回青峽島,對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則自行開辟洞府’。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談。到時候是在青峽島,還是在宮柳島,都行�!�
劉老成譏笑道:“你當真以為我會相信,你能夠有本事駕馭這塊玉牌?”
陳平安心意微動,手心玉牌汲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漸漸放緩,不再如先前那般風卷云涌,氣勢如虹,這讓宮柳島周邊百里之內(nèi)所有不明就里的野修,嚇得肝膽炸裂,誤以為是劉老成要躋身仙人境了,開始殺雞取卵,打算瘋狂吞入書簡湖水運,不給所有野修留活路。
劉老成笑道:“陳平安,算你狠,終年打鷹,還差點給鷹啄瞎眼了。”
老修士揮揮手,“等你返回青峽島,辦妥了事情,我們再談一次�!�
陳平安卻說道:“我覺得不如劉島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峽島,不然我擔心回去的路上,劉島主已經(jīng)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峽島,到時候劉志茂哪里還敢動用青峽島山水陣法,為我遮蔽天機,防止你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以此來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生死作為玉牌洞府開關(guān)的關(guān)鍵所在。”
劉老成嘖嘖道:“夠謹慎,難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來,你不等于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否則何須擔心我的掌觀山河,確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陳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賭萬一。這是劉島主自己說的。萬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給了劉島主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劉老成撫掌大笑,“雖然我?guī)缀蹩梢源_定你小子沒那本事,是在跟我虛張聲勢,但是沒關(guān)系,我愿意親自護送你返回青峽島。到了青峽島,你去做兩件事,就用你那兩把不知從哪里偷來搶來的小東西,早于我們靠近青峽島,去給劉志茂傳信,讓他打開山水大陣,理由你隨便編,想不出來的話,我?guī)兔o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連打開陣法的膽子都沒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將紅酥帶到山門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陳平安一本正經(jīng)問道:“如果你一直在詐我,其實并不想殺死紅酥,結(jié)果看到她與我稍稍親近,就打翻醋壇子,就要我吃點小苦頭,我怎么辦?我又不能因為這個,就賭氣繼續(xù)打開玉牌禁制,更無法跟你講什么道理,討要公道�!�
劉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沒有想到這一茬,笑著搖頭道:“你跟誰學的下棋?驪珠洞天那位差點捅破天的齊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
劉老成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打得陳平安一個踉蹌,“走吧,放心,我沒醋壇子可打�!�
一老一小,陳平安撐蒿劃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劉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峽島。
不過劉老成卻沒有拒絕,由著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返回,不過譏笑道:“你倒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此狐假虎威,以后在書簡湖,數(shù)萬瞪大眼睛瞧著這艘渡船的野修,誰還還敢對陳平安說個不字�!�
陳平安說道:“物盡其用,能掙一點是一點�!�
劉老成一笑置之,不以為意,老修士坐在渡船那一頭,好奇問道:“既然你都有了這塊玉牌,為何不干脆直接汲取掉半數(shù)書簡湖水運?到時候朝你跪地磕頭祈求歸還靈氣的野修,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陳平安緩緩道:“有所不為,才可以有所為。那種手段,立竿見影,但不是長久之計�!�
劉老成想了想,“好大的野心,不入我們這一行,當個無法無天的山澤野修,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怔怔出神。
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是不是山澤野修。
他確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師門。
劉老成突然笑道:“你膽子也沒那么大嘛,棉衣里邊還穿著一件法袍,還會汗流浹背?”
陳平安說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懸一線,難免緊張�!�
劉老成搖頭道:“不太一樣。我很好奇你的栓馬柱,到底什么,怕死歸怕死,卻能夠不耽誤你跟我斗智斗勇�!�
陳平安答道:“換成是劉島主剛剛打破化外天魔那會兒,估計就算前輩你馬上就要面對一位飛升境修士,劉島主一樣將生死置身事外�!�
劉老成微笑道:“看來你在青峽島沒少吃苦頭�!�
陳平安以一口純粹真氣撐船,刻意盡量繞過所有途中島嶼的轄境,以免玉牌汲取的靈氣,波及到任何一座島嶼自身聚攏的水運。
劉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搖頭道:“我收回先前的話,看來你這輩子都當不了野修�!�
陳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負的劍仙,“我是一名劍客�!�
劉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老修士坐在渡船頭,隨手一抓,將十數(shù)里外一座鄰近島嶼的山門給轟碎,島嶼一位金丹地仙的門派祖師爺,立即嚇得趕緊撤去隱秘神通,他并非是以掌觀山河窺探渡船和兩人,而是以腹內(nèi)藏匿有一枚聽聲符箓的游魚,悄然游曳在渡船附近,想要以此偷聽兩人對話。
劉老成盤腿而坐,“這么多年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我仍是想不明白,為何有那么多人喜歡找死。像你我這般,怎就這么少�!�
陳平安說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龍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歲月里,劉島主一樣會被人如此看待。”
劉老成說道:“看似一樣,實則大不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晦暗。
劉老成突然說道:“你敢登島找我,除了身懷玉牌之外,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還有其它原因吧?不過我暫時沒想到�!�
陳平安沒有隱瞞,點頭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又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劉老成反正閑來無事,便開始琢磨這件小事,就像猜謎。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猜不到的,別費勁了�!�
劉老成輕拍船欄,“我已經(jīng)猜到謎底了�!�
陳平安將信將疑。
那件小事,確實很小。
蜂尾渡巷子那邊,有個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湊巧住在那邊,更湊巧是陳平安認識的人,正是在驪珠洞天得到鐵鎖井那樁機緣的幸運兒,他告訴了陳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在哪里能夠買到。
裴錢后來說過,這是個好人唉。
陳平安也這么覺得。
而蜂尾巴巷,恰好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龍興之地。
能夠教出這么一個“好人”徒弟的師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極其鮮明的立身準則,那同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規(guī)矩。
得知道。
世事復雜,每個人的言行舉止,按照陳平安自己劃分的那個六大版圖構(gòu)成的圈子,人心流轉(zhuǎn)不定,只是細究之后,陳平安越來越發(fā)現(xiàn),可能會有一兩條根本脈絡在支撐著一切,這就是崔東山曾經(jīng)提及的脈絡障,與老道人提倡的“來龍去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將貶義的“脈絡障”,反過來看待,就可以拿來用,來分辨人心。
再來以文圣老先生的順序?qū)W說,具體對待一件事情。
兩者既有些許沖突,卻又有些互補的更大意味。
陳平安這趟涉險登島,就是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來確定書簡湖的第六條線。
線頭在紅酥身上,線尾在那個高大青年手中。
盡量多知道一點,終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慮更多,就可以少犯錯。
崔東山曾經(jīng)在山崖書院詢問自己,若是以一個錯誤的方式去達成一個最正確的結(jié)果,到底是對是錯?
現(xiàn)在陳平安依舊無法給出答案。
但是他在書簡湖形成的一條脈絡,已經(jīng)逐漸清晰,就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錯,以什么心態(tài)去做到如何改錯。
冥冥之中,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劉老成問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何我愿意如此詳細,跟你說我自己的‘合道’過程?真就只是積攢多年,不吐不快?”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很好奇,但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劉老成感慨道:“一個人,永遠不知道哪段緣分,會結(jié)出善果,還是惡果�!�
陳平安換了一口純粹真氣,沒有絲毫拘謹。
劉老成真要鐵了心殺他,彈指之間,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玉牌,劍仙,養(yǎng)劍葫,法袍,拳法劍術(shù)。
青峽島劉志茂,粒粟島譚元儀,大驪宋氏鐵騎。
以及那件讓陳平安更有膽子登島的小事。
點點滴滴,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這一切,都是先要確保紅酥的安穩(wěn),此后才是為了自己心中的謀劃。
不能跳過第一個步驟。
不然陳平安心不平。
對于陳平安而言,朋友這個說法,在桃李春風一杯酒里邊,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劉老成問道:“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紅酥,值得嗎?”
陳平安搖頭道:“別說是你們,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值得�!�
劉老成愣了一下。
陳平安隨即補充道:“但是我高興。”
劉老成看了看年輕人的那雙眼眸,老修士收回視線,拍欄而笑,不予置評,只是環(huán)顧四周,“得閑時,便是人間風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當了神仙,才會知道,更不得閑�!�
陳平安欲言又止,問道:“如果我說句不中聽的真話,劉島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劉老成搖頭道:“那就老老實實憋著吧,我不樂意聽�!�
陳平安果真沒有開口。
他本想罵劉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這里坐著說話不腰疼。
小渡船上,兩兩無言。
書簡湖諸多親眼看到這一幕或是得知這個消息的島嶼,私底下已經(jīng)人聲鼎沸。
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的劉老成突然睜眼,打趣道:“呦呵,心亂了?這可是稀罕事,陳平安,在想什么呢?”
天地茫茫。
一葉扁舟,兩粒芥子。
陳平安停下劃船,坐下身,竹蒿橫放渡船上,他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他雖然如今的心境,無法練拳和練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陳平安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陳平安真正第一次去深究拳意和劍術(shù)的根本。
而不是莫問收獲的勤勉二字而已。
當時在云樓城外湖水上,身體魂魄已經(jīng)幾乎不堪重負的陳平安,能夠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雖然受限于體魄,出拳吃力,事后還有不少后遺癥,但是心境上,陳平安從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敵人之身,從未如此行云流水,拳意流瀉,從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練拳之人,與下棋之人,雙方都推崇的那種境界:身前無人。
陳平安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完全躋身這種境界,但是已經(jīng)一只腳、半只腳踏入其中,絕對不是陳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這讓陳平安稍稍心安。
勞心勞力做事,總不能辛辛苦苦補一個錯,不知不覺再犯一個錯。
那么在書簡湖一切的切割與圈定,去看五六條線的來龍去脈,最后就成了個笑話。
陳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劃船,緩緩道:“劉老成,雖然你的為人和處事,我半點不喜歡,可是你跟她的那個故事,我很……”
陳平安想了半天,還是沒能想出合適的措辭,就干脆朝一位玉璞境大修士,伸出大拇指,然后說道:“可如果是換成是我,與你一樣的處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說到這里,這個形神憔悴、兩頰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還在撐蒿劃船,臉上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去辜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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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五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
到了一處湖面,陳平安停下劃船,放下竹蒿,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份干糧,以此果腹充饑。
劉老成突然笑問陳平安喜不喜歡釣魚,說書簡湖有三絕,都是朱熒王朝權(quán)貴宴會上的珍饈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漁的一種魚獲,越是大雪酷寒,這種名為冬鯽的魚類,越是美味。劉老成指了指湖底,說這一帶就有,不等劉老成多說什么,陳平安就已經(jīng)取出紫竹島那桿一直沒機會派上用場的魚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劉老成亦是如此,動作嫻熟,不過餌料稍有不同,魚竿是一竿青翠欲滴、靈氣流溢的特殊綠竹。
最后劉老成釣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鯽,陳平安收獲兩尾,差不多同時收竿,雙方此后又是各顯神通,砧板,火爐,陶罐,木柴,油鹽醬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頭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魚。
熱氣騰騰,兩人盤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壺。
兩人相視一笑,開始一邊吃一邊閑聊。
勾心斗角,殺機四伏,暫且都付談笑中。
笑談之后,才剛剛收拾好火爐陶罐,陳平安就一拍養(yǎng)劍葫,飛劍十五飛掠而去,陳平安當著劉老成的面,說道:“先去青峽島告知劉志茂,就說宮柳島劉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開啟護山陣法,我會獨自登岸�!�
劉老成問道:“只是發(fā)號施令,不再編個借口?不然劉志茂豈不是要疑神疑鬼?”
陳平安回答道:“說多了,他反而不敢開啟陣法。”
劉老成點點頭,“單刀直入,要么嚇唬住對手,要么就撕破臉皮,適合劉志茂這種人,就不能給他們?nèi)魏位匦嗟��!?br />
陳平安眼睛一亮。
劉老成笑道:“怎么,我隨口一說,你就有所得?”
陳平安點頭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應該這么做,但是不如劉島主說得這般透徹,嗯,就像劉島主在我面前擺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對于人事,是追求不走極端,可劉島主卻教我對付劉志茂這類人,恰恰相反,要將他們不斷往兩端擠去�!�
劉老成點點頭,表示認可,只是同時說道:“與人言語七八分,不可拋全一片心。你我之間,還是敵人,什么時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陳平安撐著竹蒿,“兩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這趟宮柳島。歸根結(jié)底,還是希望雙方皆大歡喜,劉島主依舊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討個安心,不會跟劉島主搶著撈錢�!�
劉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陳平安微笑道:“我與人學下棋的時候,確實沒有悟性,學什么都慢,一個已經(jīng)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歡瞎想,就想著有沒有一塊棋盤,大家都可以贏,不是只有勝負,還可以讓雙方只有少贏多贏之分。”
劉老成搖搖頭,“別與我說下棋之事,頭疼,從來不喜。棋術(shù)高低,跟做事好壞,沒個屁的關(guān)系�!�
陳平安正要說話,大概是還想要跟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劉老成自己說過,人生得閑便是什么江山風月主人,這趟返回青峽島之行,之所以堅持撐船緩緩歸,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劉老成的心性,雖然謀劃成敗在更大、更高處,可是
劉老成抬起手,“住嘴。別得寸進尺,當什么學塾先生,你撐死了就是個打算盤還不錯的賬房先生。渡船就這么大,你這么個嘮叨,我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想要清凈,就只能一巴掌將你打落湖水。就你現(xiàn)在這副體魄,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更多折騰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竅穴在死撐,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長生橋估計得再斷一次。對了,之前是怎么斷的長生橋?我有些好奇�!�
陳平安笑道:“當年在家鄉(xiāng)小巷,給一位山上女修打斷的,不過她大半還是給劉志茂算計了,那場劫難,挺驚險的,劉志茂當時還在我心頭動了手腳,如果不是運氣好,我和女修估計到死都不明不白,一場稀里糊涂的廝殺,你們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廣大,還喜歡殺人不見血�!�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劉老成訴說自家事。
也算是一點誠意。
不然陳平安還真擔心沒到青峽島,就已經(jīng)惹惱了性情難測的老修士。
劉老成似乎有所觸動,“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紅塵,在書簡湖,我應該最有資格說這句話。所以兵家修士才會被其余練氣士羨慕不已,無論怎么殺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纏身。所以比法家、縱橫家還有商家農(nóng)家等,更喜歡待在山下修行。劍修在內(nèi)四大山上難纏鬼,也舒服,束縛少�!�
陳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我都見過了,就剩下墨家賒刀人還沒領教過。”
劉老成嗤笑道:“勸你別招惹賒刀人,那是難纏鬼里的難纏鬼,簡直就是給閻王看門的小鬼�!�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留心的�!�
路途遙遠,終有盡頭。
渡船經(jīng)過幾座素鱗島在內(nèi)的藩屬島嶼,來到了青峽島地界,果然山水陣法已經(jīng)被劉志茂開啟。
在劉志茂看來,這當然會惹來劉老成的不悅,只是他與陳平安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旦拒絕陳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對應的后果,只能是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而且劉志茂雖然死活想不出,為何劉老祖愿意陪著陳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峽島,但是劉志茂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做事情,喜歡講規(guī)矩,無論劉老成想要做什么,人是陳平安帶來的,未必擺得平所有事情,可最少會跟青峽島一起解決這個爛攤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這就是一個所謂的“好人”,帶來的無形影響,如那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哪怕是劉志茂這樣可謂惡貫滿盈的壞人,都要認。
劉老成信守承諾,御風懸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陳平安系好渡船繩子,去了趟山門屋子那邊,片刻之后,那塊玉牌就不再汲取書簡湖天地靈氣。
陳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時候并沒有帶上紅酥,獨自返回渡口。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說道:“我不想親眼看到紅酥就死在我身邊,只能毫無作為,這是我最怕的那個萬一�!�
劉老成爽朗大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騰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宮柳島,發(fā)出一連串轟隆隆如冬雷震動的炸響。
陳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劉老成徹底遠去,如釋重負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額頭汗水。
劉志茂來到渡口,苦笑道:“陳先生,能否據(jù)實相告,這是鬧哪一出?”
陳平安說道:“來的路上,跟劉老成一直在閑聊,相互試探。我從中得出一個結(jié)論,劉老成似乎還從未跟大驪武將蘇高山碰過頭�!�
劉志茂立即臉色微變。
兩個都是聰明人,言者有心,聽者會意。
已經(jīng)殺到石毫國京畿之地的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是粒粟島譚元儀都越不過的一座高山,當初三人在橫波府結(jié)盟議事,都覺得劉老成已經(jīng)搭上了蘇高山這條線,所以根本不屑于與譚元儀一個綠波亭諜子頭目商量大事,是宮柳島直接通過蘇高山,得到了大驪廟堂中樞的某種答復,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會劉志茂和譚元儀開出的條件,若是如此,劉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與蘇高山平起平坐。
現(xiàn)在看來,三人都猜錯了,還是小看了這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連大將軍蘇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宮柳島必然擁有一條更高、更隱蔽的線,說不定可以直接與大驪宋氏、甚至是大驪國師對話。
劉志茂臉色苦澀意味更濃,“陳先生該不會審時度勢,拋棄青峽島投向?qū)m柳島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真這么做,我就不跟你說這個了。何況劉島主慧眼獨具,肯定看得出來,我跟劉老成,看似關(guān)系融洽,實則根本沒書簡湖修士想象中那么好,哪里是什么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如果不是那塊玉牌,讓劉老成心存忌憚,宮柳島差點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劉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陳先生如果選擇跟劉老成聯(lián)手,我恐怕再多出兩條腿,都走不出書簡湖�!�
陳平安玩笑道:“過了年關(guān),明年開春之后,我可能會經(jīng)常離開青峽島,甚至是走出書簡湖地界,劉島主不用擔心我是在鬼鬼祟祟,背著你與譚元儀自謀生路。不過真說不定會半路遇上蘇高山,劉島主一樣不用猜疑,橫波府結(jié)盟,我只會比你們兩個更加看重。但是事先說好,如果你們兩人當中,臨時變卦,想要退出,與我明說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誰率先背信棄義,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劉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證,一旦反悔,我劉志茂肯定會事先與陳先生明說。至于譚元儀,我會將這番話原原本本捎給他們粒粟島�!�
陳平安點點頭。
劉志茂不否認,當劉老成這趟陪著陳平安來到青峽島,陳平安越是說得直白明確,越是撇清與宮柳島的關(guān)系,他劉志茂心里邊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蕩。
因為那就是一個“萬一”。
萬一陳平安靠著自己的膽識和難耐,多出了一種選擇的可能性,萬一陳平安自己背信棄義?比他劉志茂和譚元儀更加心狠手辣?
要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知道那條不可一世的小泥鰍是怎么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陳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劉志茂突然之間,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該走入陳平安的“規(guī)矩”中去?會不會事到臨頭,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經(jīng)與那條小泥鰍的凄慘下場一般無二?
陳平安雙手籠袖,遠望湖山,微笑道:“劉島主,你已經(jīng)沒得選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煩惱,這可不是一位元嬰修士該有的心境�!�
劉志茂感慨道:“一語驚醒夢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陳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夫子先生,只是青峽島一個落魄賬房先生,寄人籬下,還需要劉島主多加照拂�!�
劉志茂也玩笑道:“偶爾也會惡念大起,想著陳先生哪天給誰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會不會更好�!�
陳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劉志茂離開渡口后,陳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劍仙掛在墻壁上,脫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實棉袍勉強御寒,往那只小炭籠里邊,丟了木炭,點燃炭火,提著取暖,在屋子里邊踱步。
曾掖跑過來敲門問候,陳平安開門后,詢問了曾掖修行的詳細進展,聊完之后,陳平安還算滿意,估計年底左右,曾掖應該就可以用自身體魄作為承載陰物神魂、自由行走陽間,到時候曾掖就能夠憑借這樁上乘秘術(shù)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礪、精進修為,說不定破境速度,會極快,比起茅月島那種拔苗助長的陰毒偏門,還要快上一籌,可以更早成為一位跨過中五境第一道大門檻的洞府境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