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愿意離開。
陳平安問道:“是想問為什么前不久才跟劉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游覽書簡湖?”
曾掖有些難為情,點(diǎn)點(diǎn)頭。
哪怕他牢牢記住,在青峽島要多看多想少說,可是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萬分,便沒能忍住。
陳平安笑道:“比較復(fù)雜,也不是什么可以當(dāng)做談資、趣事來講的事情�!�
曾掖趕緊起身說道:“陳先生,我回去修行了�!�
陳平安對他說道:“等到哪天可以講了,到時候你請我喝酒,我就說給你聽�!�
曾掖輕輕關(guān)上門,滿臉笑意,透過最后那點(diǎn)門縫,開心道:“陳先生,一言為定!”
————
此后書簡湖諸多島嶼,尚未化雪殆盡,就又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
今年到底是怎么了,這才隔了沒多久,就已經(jīng)有了接連兩場數(shù)十年難遇的大雪。
不過沒誰不樂意,這意味著整座書簡湖本就充沛的靈氣,又有了些進(jìn)補(bǔ),這就叫老天爺賞飯吃。
最近幾天,沸沸揚(yáng)揚(yáng),幾乎所有修士,都在議論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就連池水、云樓四座湖邊大城,一樣沒能例外。
俞檜第一次主動來到青峽島山門,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坐了一會兒,順便做了筆小買賣,低價賣于陳平安一件品秩距離法寶只有一線之隔的上乘靈器,功效類似于那座“下獄”閻王殿,是一座樣式規(guī)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閣”的閣樓,雖然能夠棲息鬼魅陰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間,遠(yuǎn)遠(yuǎn)不如那座出自青峽島密庫的閻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將之流,溫養(yǎng)其中,都綽綽有余。
陳平安有些無奈,東西肯定是極好的東西,就是沒錢,只能跟月牙島賒欠,俞檜一聽,樂了,說陳先生不仗義,這么低的價格,還要打欠條,真好意思?陳平安笑著說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島主哪里還需要客氣。俞檜更樂了,不過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拉著陳平安,要密庫主事人章靨,以青峽島的名義打欠條,不然他不放心,還求著章老先生幫著盯著點(diǎn)陳平安,到時候他俞檜和密庫房就是一雙患難兄弟了。
章靨笑著點(diǎn)頭答應(yīng),沒肯借錢給陳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閣,畢竟陳平安本就欠了青峽島一屁股債,但是章靨答應(yīng)寫了張欠條,俞檜這才心滿意足,還順便開口邀請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島做客,章靨一樣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毫不勉強(qiáng),直接就與俞檜約好了時間。
陳平安最后反而像是個局外人。
紫竹島島主,喜氣洋洋,乘坐一艘靈器渡船,給陳先生帶來了三大竿島上祖宗輩分的紫竹,送錢比收錢還開心。到了陳平安屋子里邊,只是喝過了連茶葉都沒有一杯熱水,就離開,陳平安一路相送到渡口,抱拳相送。
還有許多陳平安當(dāng)初吃過閉門羹、或是登島游歷卻無島主露面的,都約好了似的,一一拜訪青峽島。
大雪停歇。
劉志茂這天正午時分,來到屋子這邊,敲門卻沒有進(jìn)門。
陳平安拎著炭籠走出,神色疲憊。
兩人一起散步。
劉志茂有些幸災(zāi)樂禍,“要不要我出面,幫你將那些家伙拒之門外?隨便找個借口就行了,就說青峽島要封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苦中作樂,又樂在其中。跟這些島主打交道,其實(shí)能學(xué)到不少東西,不過累是真累,與人寒暄,說些客套話,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當(dāng)查漏補(bǔ)缺,修煉為人處世的內(nèi)功了�!�
劉志茂笑道:“其實(shí)誰都要經(jīng)歷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頭,要照顧到方方面面,更加勞心勞力,早點(diǎn)習(xí)慣,確實(shí)是好事情�!�
兩人已經(jīng)走出山門屋子一大段距離,劉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陳平安,你那位嬸嬸走出春庭府,來找你了。如果沒記錯,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門見你吧,咱們要不要往回走?”
陳平安搖搖頭,“再走走�!�
劉志茂點(diǎn)頭道:“你要是真如我們修道之人這么心硬,其實(shí)哪里需要這么彎彎腸子�!�
陳平安提著炭籠,笑道:“爭取有個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盡之后,還是會希望對方的日子,能夠過得好些�!�
劉志茂說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務(wù)事,無論是一棟陋巷宅子,一座豪門府邸,還是咱們青峽島這種大山頭,想要做點(diǎn)好事,就很難做好人。陳平安,我再勸你一句不中聽的話,興許再過幾年十年,那位婦人都不會理解你現(xiàn)在的良苦用心,只會記住你的不好,無論那個時候,她過的是好是壞,都一樣。說不定過得差了,反而會多少記起點(diǎn)你的好,過得越好,對你積怨只會越深�!�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關(guān)系嗎?”
劉志茂大笑道:“也是�!�
劉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顧璨娘親這趟出門,身邊有沒有帶一兩位婢女?”
劉志茂很快說道:“絕非煽風(fēng)點(diǎn)火�!�
陳平安想了想,“有沒有可能,是帶著婢女走到一半,覺得不妥,將她們遣返春庭府?我這個嬸嬸,很聰明的,不然當(dāng)年在泥瓶巷,也很難把顧璨拉扯大,可是……沒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確實(shí)已經(jīng)做到最好了。”
劉志茂嘖嘖道:“厲害!”
陳平安笑道:“真給我猜準(zhǔn)了?”
劉志茂點(diǎn)點(diǎn)頭,“走出春庭府大門的時候,還帶著兩位最乖巧順眼的婢女,沒走太遠(yuǎn),就想明白了,這不是裝可憐求人該有的姿態(tài),很快就讓婢女們返回,順便讓她們帶走了身上那件貴重狐裘,所以咱們再走下去,回去的時候,她肯定會在門外凍得嘴唇鐵青,瑟瑟發(fā)抖,到時候進(jìn)了屋子,多半要話都說不利索。怎么樣,咱倆是不是立即掉頭,不給她這個真可憐的機(jī)會?”
陳平安無奈道:“回吧�!�
劉志茂笑道:“其實(shí)比我想象中心硬嘛�!�
陳平安搖頭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讓她多吃苦頭,慪氣,是最沒意思的事情�!�
劉志茂問道:“還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陳平安說道:“這次就不用了。我可沒這么大面子,能夠次次勞駕劉島主,沒這么當(dāng)青峽島供奉的。”
劉志茂沒有堅持,一閃而逝,“放心,不會偷聽你們的對話,反正她會說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
陳平安回到屋子那邊,婦人凍得鵪鶉似的,雙手籠肩,當(dāng)她可以遠(yuǎn)遠(yuǎn)見著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立即松開手。
她一個婦道人家,都已經(jīng)可以看得見陳平安。
陳平安當(dāng)然只會更早看到她。
果然。
陳平安臨近山門這邊后,快步走來,見著了婦人,將炭籠先遞給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嬸嬸怎么來了?讓人打聲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婦人進(jìn)了屋子,坐在桌旁,雙手?jǐn)偡旁谔炕\上邊,強(qiáng)顏歡笑道:“平安,小泥鰍死了,嬸嬸不敢多說什么,只是小泥鰍畢竟跟了我們娘倆這些年,沒有它,別說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峽島占了間茅屋,可能都沒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鰍的尸體還給我們,找個地方葬了?如果這個請求,有些過分,嬸嬸也不會說什么,更不會埋怨你。就像顧璨這么多年一直嘮叨的,天底下除了我這個當(dāng)娘親的,其實(shí)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飯而已,你幫了咱們娘倆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們娘倆看見了的,沒有看見的,你都做了……”
說到這里,婦人掩面而泣,嗚咽道:“落得這么個田地,都是命,嬸嬸真不怨你,真的……”
陳平安耐心聽著,等到婦人泣不成聲,不再言語。
去書案那邊,默默搬出擺放在底下的大火爐,再去墻角打開裝有木炭的大袋子,給火爐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點(diǎn)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兩人對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婦人將雙腳擱放在火爐邊沿取暖。
做完這些,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始終沒有說話。
婦人趕緊擦去眼淚,桌子底下,輕輕抬腳,踩在火爐邊上,臉色慘然道:“不行也沒關(guān)系,小泥鰍本就是水里來的,不用像我們,不講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為安�!�
陳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記起。
當(dāng)年一次在小巷,自己護(hù)著她,與那些長嘴婦吵完架也打完架后,兩人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她只是默默流淚,雙手攥緊那件縫縫補(bǔ)補(bǔ)的衣裳衣角,一個字都沒有說,見到了自己的頑劣兒子從泥瓶巷一段大搖大擺走入后,趕緊背轉(zhuǎn)過身,擦拭眼淚,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攏鬢角。
陳平安哪怕是現(xiàn)在,還是覺得當(dāng)年的那個嬸嬸,是顧璨最好的娘親。
她輕聲問道:“平安,聽說你這次去了趟宮柳島,見了那個劉老祖,危險嗎?”
陳平安雙拳緊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
已經(jīng)沒什么悲苦至極的情緒,唯有無奈。
察見淵魚者不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松開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嬸嬸,真的一家人,其實(shí)不用說話,都在這里了。嬸嬸當(dāng)年打開院門,給我拿一碗飯的時候,我看到了。當(dāng)年吵完架,嬸嬸坐在院門口,對我使眼色,要我對顧璨保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娘親受了委屈,害他擔(dān)心受怕,我也看到了。”
婦人欲言又止。
桌底下,死死攥緊那只小炭籠的竹柄把手。
陳平安很想告訴她。
“嬸嬸,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dāng)年在泥瓶巷,就知道為了那條小泥鰍,嬸嬸你想要我死,希望劉志茂能夠害死我。”
“嬸嬸,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請劉志茂去往春庭府,詢問我的底細(xì),劉志茂其實(shí)沒有喝掉那碗茶水,卻帶走了杯中水,其實(shí)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們兩人對話的余音漣漪而已�!�
“嬸嬸一樣不知道,摘掉狐裘,婢女回府,甚至就連先前在門口,那個見著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動作,其中的心機(jī),以及進(jìn)了屋子說的這些話,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這些話語,陳平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說的,只是一句話,“嬸嬸,以后的書簡湖,可能會跟如今不太一樣,嬸嬸和顧璨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這么害怕,會哪天守不住家業(yè),又會哪天出現(xiàn)尋仇的刺客,需要顧璨去一殺再殺,但是在那天,真正到來之前,我還想希望嬸嬸能夠盡量待在春庭府�!�
婦人輕輕點(diǎn)頭。
陳平安看著她,緩緩道:“書簡湖會變得很不一樣,然后當(dāng)那一天真的來到了,希望嬸嬸就像從泥瓶巷搬遷到了青峽島一樣,能夠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幫著顧璨將春庭府的家業(yè),變得更大。既然是為了顧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頭,都吃了,剛到青峽島三年,也吃了。以后,為了顧璨,嬸嬸也能再熬一熬?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就像當(dāng)年把顧璨拉扯大,小鼻涕蟲吃的穿的,從來不比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差半點(diǎn),就像從泥瓶巷祖宅變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說不定會是一整座自己的島嶼,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橫波府而已,對吧?更何況顧璨他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可以來書簡湖見你們�!�
婦人使勁點(diǎn)頭,眼眶濕潤,微微紅腫。
陳平安不再言語。
婦人再坐了會兒,就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門口,婦人始終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籠,說不用,這點(diǎn)風(fēng)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頭沒吃過,早就習(xí)慣了。
陳平安目送她遠(yuǎn)去后,返回屋子。
婦人一路走得艱辛而無怨言。
等她鄰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臉,嘴唇微動,只是當(dāng)婢女快步跑出,婦人很快就笑了起來。
陳平安坐在桌旁,怔怔無言,喃喃道:“沒有用的,對吧,陳平安?”
他揉了揉臉頰,“那就做點(diǎn)有用的事情。”
陳平安低頭彎腰,挪了挪火爐,踩在上邊,依舊拿著那只炭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個盹兒。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家鄉(xiāng)當(dāng)年。
三更半夜的柴門犬吠,擾人清夢的孩子啼哭聲,老嫗佝僂身形的搗衣聲。
很多人都會感到厭煩。
陳平安當(dāng)年在泥瓶巷也一樣,就只能受著。
終究都是小事。
并且越來越覺得是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懷念。
啪一聲,炭籠墜落在地,陳平安清醒過來,撿起炭籠,放在長凳一邊。
去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時分,是給敲門聲吵醒的。
陳平安去打開門,差點(diǎn)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
竟然是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開了門,卻沒有讓道。
劉重潤一挑眉頭,“怎么,門都不給進(jìn)?”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進(jìn)了門,我以后還怎么去朱弦府見馬遠(yuǎn)致?”
劉重潤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瓷瓶,“這么重要的事情,咱們就在這門口商量?”
陳平安皺眉道:“你故意的?”
劉重潤笑瞇瞇點(diǎn)頭。
陳平安無奈道:“劉島主,你到底在想什么��?這不是做生意的規(guī)矩,好嗎?”
劉重潤笑得:“別與女子講道理。”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讓開路,劉重潤走入屋子,陳平安沒敢關(guān)門,結(jié)果被劉重潤抬起一腳往后一踹,屋門緊閉。
劉重潤低頭看了眼大塊青石板,瞥了眼墻角的書箱,以及斜靠墻壁的對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視線回到青石板,“陳大先生整天躲在這里,就為了搗鼓這些陰森森的玩意兒?”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
劉重潤走到桌旁,低頭瞥見那火爐,“這東西,可稀罕�!�
陳平安笑道:“老百姓見識了你們富貴門戶里邊的地龍,覺得更稀罕�!�
劉重潤作為一位故意對書簡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雙腳擱放在火爐旁,“呦,還挺暖和,回頭我在寶光閣也弄一個�!�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想好了?”
劉重潤依舊在好奇四顧,隨口道:“想好了,一個能夠讓劉老祖親自護(hù)送的賬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陳平安卻說道:“我們的生意,可能需要暫時擱放一下�!�
劉重潤怒道:“陳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誰跑去寶光閣主動跟我做買賣,這會兒我來給你親口答復(fù)了,你就開始跟我擺架子?怎么,傍上了劉老祖,你要抬價?行,你開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那個臉說出人財兼收的話�!�
陳平安盯著這個亡了國的長公主殿下,“如果不是之前已經(jīng)來了這么多拜訪青峽島的島主,你今夜這趟,我就不是讓你坐在這里罵人,而是真的跟你劃清界線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釵島耐心等待,你這樣的畫蛇添足,只會害得珠釵島身陷漩渦,一旦我失敗了,珠釵島別說是遷出書簡湖,連現(xiàn)在的家業(yè)都守不住!劉重潤,我再問你一遍同樣的問題,你到底在想什么?”
劉重潤笑道:“國破家亡,我都熬過來了,如今沒有國破的機(jī)會了,最多就是個家亡,還怕什么?”
陳平安突然心思微動,望向屋門那邊。
劉重潤微微訝異,難不成陳平安真是一位外界傳聞的金丹劍修?不然他為何能夠有此敏銳感知。
因?yàn)橥膺叄瑏砹藗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經(jīng)常偷聽別人家墻根的腌臜漢子。
陳平安對劉重潤眨眨眼,然后冷聲道:“劉島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會收取珠釵島女修為貼身丫鬟的!這不是多少神仙錢的事情……”
結(jié)果劉重潤根本沒接茬,反而哀怨道:“沒有想到你陳平安也是這樣的負(fù)心漢,是我看錯了你!”
劉重潤猛然起身,打開房門,一掠而去。
陳平安一臉呆滯。
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到門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馬遠(yuǎn)致笑呵呵走來。
陳平安剛想要解釋一番,馬遠(yuǎn)致竟是滿臉驚喜和開懷,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不用解釋,我知道的,長公主殿下是故意氣我呢,想要我吃醋,陳平安,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與長公主殿下結(jié)為道侶,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馬遠(yuǎn)致摩拳擦掌,大笑著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這也行?”
陳平安嘖嘖稱奇。
走到渡口岸邊,蹲下身,捏了個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個雪人,嵌入幾粒木炭當(dāng)鼻子眼睛,拍拍手。
陳平安想了想,在旁邊又堆了一個,瞧著稍微“苗條纖細(xì)”一些。
這才心滿意足。
關(guān)于男女情愛,以前陳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兩次遠(yuǎn)游,其中還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流水,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個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春潮宮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對這么一個多情近乎濫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歡。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類似一法通萬法通。
身邊的人不講道理,身邊人又有實(shí)力欺負(fù)外人,反而會特別安心。
市井坊間,廟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來,哪怕加上一個以后,都會有很多這樣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為何最終能夠讓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這就是緣由之一。
世人對于強(qiáng)者,既厭惡,又崇拜。
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說世間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宮的女子,她們內(nèi)心深處,就像有個冥冥之中的回聲,在心扉外不斷回蕩,那種聲音的蠱惑,如最虔誠的僧人誦經(jīng),像世間最用功的儒生讀書。那個聲音,不斷告訴她們,只需要將自己那個一,全身心奉送給了周肥,周肥其實(shí)可以從別處奪來更多的一。而事實(shí)上,只說在武學(xué)瓶頸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們確實(shí)是對的。哪怕是將藕花福地的春潮宮,搬到了桐葉洲,周肥變成了姜尚真,也一樣適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顧璨的所作所為,能夠完完全全說服自己,甚至是說服身邊人。
顧璨的道理,在他那邊,是天衣無縫的,所以就連他陳平安,顧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說服不了他,直到顧璨和小泥鰍遇到了宮柳島劉老成。
你喜歡不講理,可能在某個規(guī)矩之內(nèi),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長,終究會有一天,任你拳頭再大,就有比你拳頭更大的人,隨隨便便打死你。
陳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有必然。
顧璨遇上劉老成,則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劉老成出現(xiàn)得早,早到讓陳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無論是什么人心,就像劉老成在渡船上所說,都不知道自己與人的緣分,是善果還是惡果。
如果說顧璨遇上劉老成,是必然。
那么陳平安自己來到書簡湖,深陷死局,自討苦吃,難道就不是必然嗎?
一樣是。
甚至以后,還會有各色各樣的一個個必然,在安安靜靜等待著陳平安去面對,有好的,有壞的。
這就是道家所謂的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只是關(guān)于講不講理這件復(fù)雜事。
陳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停船湖心,敲過了碗筷,涼風(fēng)大飽,才想通的一點(diǎn)。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于拳頭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師和禮圣,他們兩位,剛好是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陳平安對于人心,到了書簡湖后,有著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希望,可不管那些,那個當(dāng)下,陳平安在剎那之間,突然有些喜歡這座天下了。
他想要將來有一天,如果已經(jīng)去過了北俱蘆洲,再去過了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在那之后,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見一見文圣老先生,與他聊聊分別之后的見聞與苦樂,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著老先生好好喝頓酒,不再讓老先生一人寂寞貪杯了。
甚至還要壯起膽子,鼓起勇氣,問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讓自己見見那兩位更老的老先生,當(dāng)然了,他可以等兩位圣人有空的時候。
一想到這個似乎很放肆、很無禮的念頭,年輕的賬房先生,臉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壞如何?很重要嗎?很重要。
有那么重要嗎?則未必。
夜色中,陳平安蹲下身,看著肩并肩的兩個雪人,笑容燦爛,朝它們做了個鬼臉:“對吧,姓陳的,還有寧姑娘。唉?你們倒是說話啊,別光顧著卿卿我我啊,知道你們很喜歡對方……”
————
年底時分,都已經(jīng)臨近大年三十了,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卻帶著一個名為曾掖的高大少年,開始了自己的第三次游歷。
而且直接離開了書簡湖地界,過了石毫國南境關(guān)隘,一直往北而去。
這天,夜宿靈官廟。
txthtml
第四百四十六章
風(fēng)雪宜哉
(讓大家久等了~)
化雪時分,尤為酷寒。
要么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濘,要么是僻靜小路上的積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響。
而且根據(jù)書簡湖幾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末,書簡湖廣袤地界還會有一場更大的雪,到時候除了書簡湖,那場百年難遇的大雪,還會囊括石毫國在內(nèi)的幾個朱熒王朝藩屬,書簡湖修士自然樂見其成,幾個藩屬國恐怕就要遭罪了,就是不知道入冬后的三場大雪,會不會無形中阻滯大驪鐵騎的馬蹄南下速度,給立國以來第一次采取堅壁清野策略的朱熒王朝,贏得更多的喘氣機(jī)會。
只是這些天下大勢,與山頭穩(wěn)固的修士日常生活,似乎關(guān)系不大,畢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靈官廟主殿內(nèi),曾掖去周邊拾取柴火,點(diǎn)燃了一堆篝火。
陳平安還是身穿一件厚實(shí)棉袍,跟在青峽島沒兩樣,只是不再背劍,而是以裴錢“開創(chuàng)”的刀劍錯樣式,將一把自制竹刀,一把購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黃劍,懸佩在腰間一側(cè)。
兩人吃著干糧,此次游歷,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遠(yuǎn)門,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陳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難免有些雀躍,過個關(guān)隘,向石毫國邊境士卒遞交青峽島祖師堂頒發(fā)的譜牒,都能讓曾掖倍感新鮮,只是不敢流露出來,陳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這點(diǎn)人情世故,曾掖還是有的。
兩人幾無言語。
陳平安吃過干糧后,開始攤開一幅石毫國州郡堪輿圖,如今石毫國南方版圖還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驪鐵騎斥候騎軍游曳其中,陳平安和曾掖就見到過兩次,但其實(shí)尚未被戰(zhàn)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亂世跡象,就比如兩人身處的這座靈官廟,就是個例子。
這是一座久未修繕的老舊靈官廟,稍顯破敗,根據(jù)附近鄉(xiāng)民的解釋,掌管香火的老廟祝在今年入秋時分去世了,縣衙那邊本該選出個新廟祝,一般來說,只要人選身世清白,又有個譜牒在身的道士老爺幫忙簽字,州郡那邊都會點(diǎn)頭,這點(diǎn)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煩京城禮部,可是大驪蠻子一來,世道亂得很,就顧不上了,畢竟老百姓逃難,事后返籍回鄉(xiāng),朝廷不會怪罪,可廟祝這種雞肋職務(wù),卻跟縣令老爺差不多,擔(dān)著“守土有責(zé)”四個字,所以縣衙原本屬意的兩個人選,哪怕縣衙那邊退讓了一大步,私底下明言,不用兩人自己花錢去跟縣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譜牒道爺打點(diǎn)關(guān)系,依舊不愿意上任,就這么一拖再拖,估計等到已經(jīng)圍住石毫國京城的大驪蠻子,騰出手來,再往南走,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靈官廟,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徹底沒著落了。
亂世之中。
老百姓自顧不暇,哪里管得上入廟敬香一事,自己吃飽了,才好計較泥塑的神仙老爺吃不吃得飽,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將那只竹箱交予曾掖背負(fù),里邊擱放著跟青峽島密庫房賒賬而來的那件鬼道法寶,“下獄”閻羅殿。
至于俞檜后邊拜訪青峽島,將那座仿制琉璃閣的上乘靈器主動賣于陳平安,給陳平安暫時收在了咫尺物當(dāng)中,十二間能夠溫養(yǎng)鬼將之流的屋舍,當(dāng)下都住滿了魂魄相對飽滿完整的陰靈鬼魅,除了其中一間,其余十一頭陰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練氣士,戾氣相對較重,執(zhí)念更深。
曾掖雖然修行資質(zhì)平平,又性情魯鈍,卻是個手腳勤勉、眼里有活的高大少年,離開書簡湖,這一路北上,曾掖沒少做事情。
不過陳平安也不是那種習(xí)慣錦衣玉食的譜牒仙師,并不用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師徒卻無師徒名分的兩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過關(guān)進(jìn)入石毫國,需要拜訪四十個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國八州、二十余郡,曾掖比較頭疼的地方,在于其中半數(shù)地方位于石毫國北部,兵荒馬亂,說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驪蠻子打交道,只是一想到陳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釋然,貧苦少年自幼被帶往書簡湖,在茅月島長成少年,以前從未跟隨師門長輩出來游歷,沒有嘗過“山上仙師”的滋味,對于朝廷和兵馬,還是帶有一絲先天畏懼。
看似幼稚,實(shí)則在陳平安看來,這才是對的,不然遇上了那支來自遙遠(yuǎn)北方的陌生鐵騎,誤以為是寶瓶洲中部版圖的那些尋常兵馬,一旦起了沖突,別說是曾掖這么個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足可在石毫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丹地仙,都要在大驪鐵騎那邊碰壁,說不定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關(guān)于此事,陳平安沒有刻意提醒曾掖,許多看似粗淺的道理,到底還是要親身經(jīng)歷過,才會深刻,最少也該親耳聞親眼見。
曾掖開始修行,以陳先生傳授的那門仙家秘術(shù),呼吸吐納,勤能補(bǔ)拙,越是一窮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機(jī)緣。
陳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凝滯不前,拳法劍術(shù)與汲取靈氣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陳平安便站起身,跨過門檻,來到靈官廟主殿外,微微皺眉。
有句流傳頗廣的村野老話,叫一人不住廟,兩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觸會更深。
當(dāng)一個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樹倒猢猻散,雜念、惡念便魚貫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廟道觀這些原本香火興旺的場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鎮(zhèn)、規(guī)矩之地,一旦沒了香火,靈氣流散,更容易惹來鬼魅陰物的覬覦和窺探。
許多文人的讀書筆札,都記錄著一樁樁發(fā)生在殘破寺廟的精怪詭事,即是此理。
曾經(jīng)在彩衣國和梳水國之間,陳平安就在破敗寺廟內(nèi)遇到過一只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離別。
陳平安低頭捧手,輕輕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關(guān)上門,免得打攪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淳樸,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夠堅韌,很容易分心岔神,那么今晚淬煉靈氣、溫養(yǎng)氣府一事,剛剛開了個頭,就要被打斷,只得重頭再來,一兩次沒關(guān)系,次數(shù)多了,一旦形成一條曾掖自己都毫無察覺的心路軌跡,就是大麻煩,人之惰性、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發(fā),天經(jīng)地義,實(shí)則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跡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陳平安就必須要多費(fèi)心,照顧著點(diǎn)少年。
雖非師父,倒也挺像是一位護(hù)道人了。
想到這里,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輕松幾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開心事,以至于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眉頭舒展,微笑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們的存在。這座靈官殿雖然由于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隱匿沉睡多年,靈官老爺那點(diǎn)僅剩神性,不足以它現(xiàn)身庇護(hù)一地氣數(shù),可是你們雙方無怨無仇,井水不犯河水,總好過莫名其妙就結(jié)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氣不太好的靈官老爺,拼著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會將你們打殺的。你們大可以在主殿外進(jìn)食香火殘余,相信身后這尊靈官老爺也未必就會動怒,陰陽之別,凡夫俗子往往喜陽厭陰,道家靈官卻未必如此,你們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機(jī)緣使然,所以你們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幫著自己維持一點(diǎn)靈光,但是主殿就不要進(jìn)去了�!�
陳平安說得耐心且仔細(xì),因?yàn)樵S多死后戾氣、恨意或是執(zhí)念凝聚不散的陰物鬼魅,渾渾噩噩,對于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并不比生前為人之時更多,恐怕連曾掖這類下五境的山澤野修都不如。
在陳平安眼中,前殿后門附近,有數(shù)頭陰物藏在那邊,陰風(fēng)陣陣,并不濃郁,如今正值嚴(yán)冬酷寒,陽氣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壯男子,站在陳平安這個位置上,未必能夠清晰感受得到那股陰物散發(fā)出來的陰煞之氣,可若是本身陽氣孱弱、易招災(zāi)厄的世人,說不定就會中招,陰氣侵體,很容易感染風(fēng)寒,一病不起。鄉(xiāng)野土郎中的補(bǔ)氣藥物,未必管用,因?yàn)橹螛?biāo)不治本,病人傷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一招鮮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說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憚陳平安,還是道理講通了,那些陰物漸漸退去,放棄了進(jìn)入靈官廟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們止步,陳平安就沒有多說多做什么。
他們此行第一處要去的地方,就是一個石毫國小山頭仙家,女子陰物現(xiàn)世,行走陽間,陳平安往往會問過她們的意見,可以托身于曾掖,可若是覺得別扭,也可以暫時寄身于一張陳平安手中出自清風(fēng)城許氏的狐皮美人符紙,以姿容動人的符箓女子,白日放在咫尺物或是陳平安袖中,在夜間則可以現(xiàn)身,她們可以跟隨陳平安和曾掖一起遠(yuǎn)游。
十二張狐皮美人符紙,如同客棧,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并且曾經(jīng)都是石毫國人氏,所以一到夜幕時分,四下無人之處,陳平安就會拿出符紙,將她們棲身的符箓?cè)〕觯贿^需要陳平安消耗些雪花錢,不然符紙就會關(guān)門,害得她們無法重返陽間,無法多看幾眼此方天地那份動人、又凍不著鬼物陰物的雪后風(fēng)景。
如果是往常的夜色中,陳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嘰嘰喳喳,鶯鶯燕燕,熱鬧得很,十二張符紙當(dāng)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陰物,可是這一路相處久了,身邊多少都有了一兩位親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團(tuán),聊著些閨房言語,至于大道和修行,是不會再多說一字了,多說無益,徒惹傷心。
至于今晚為何她們現(xiàn)身,是陳平安請她們返回了符紙當(dāng)中,因?yàn)橐顾揿`官廟,入鄉(xiāng)隨俗,不可冒犯這些祠廟,有幾位膽子稍大的女子陰物,還取笑和埋怨陳平安來著,說這些規(guī)矩,鄉(xiāng)野百姓也就罷了,陳先生身為青峽島神仙供奉,哪里需要理會,小小靈官廟神靈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陳先生打回去便是。只是陳平安堅持,她們也就只能乖乖返回許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符紙。
此刻陳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后主殿供奉著一赤面大髯、黃袍金甲的靈官老爺,手持鐵鞭,金雞獨(dú)立,威風(fēng)凜凜。
相傳是道家兩百多位記錄在冊的正統(tǒng)靈官之一。
更有極為隱蔽的一個傳聞,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傳開來,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劉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資格耳聞。
那就是上一屆坐鎮(zhèn)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無敵美譽(yù)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靈官之屬,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龍虎山天師,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門弟子,無論是其余兩教還是諸子百家的門生,都有機(jī)會,一旦積攢足夠功德福運(yùn),便得以歸位、最終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靈官殿陪祀、享受無窮香火。
那么拋開既有兩百多尊“位列仙班”的靈官神祇,意味著還有半數(shù)神位空懸。天命所歸,虛位以待。
陳平安走下臺階,捏了個雪球,雙手輕輕將其夯實(shí),沒有去往前殿,只是在兩殿之間的院子徘徊散步。
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想著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距離倒懸山最近的洲,重寶出世,群雄相爭。杜懋飛升失敗,琉璃金身碎塊四散,這樁天大機(jī)緣,傳聞引發(fā)了許多寶瓶洲上五境修士的爭奪。
然后又有五百靈官神位之說。
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勢。
其中陳平安還親身經(jīng)歷過桐葉洲之亂,被稍稍殃及池魚,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憂,但是被那個遞出一塊祖師堂玉牌的太平山“年輕道士”,算計得很慘。
鐘魁更是因此淪為鬼物,失去了書院君子身份。
大道之上,險之又險,但是玄之更玄,就在于風(fēng)險和機(jī)遇并存,是渾水摸魚,得利,甚至是一夜暴富,遠(yuǎn)勝百年積淀,還是大道折損,一蹶不振,歸根結(jié)底,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大勢席卷之下,太平山鐘魁是如此,桐葉宗杜懋也是如此,并不會分善惡。
這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有用,但是知道其中脈絡(luò),比起從頭到尾蒙在鼓中,肯定更好。
由于這趟要走過石毫國南北各個州郡,所以陳平安對于石毫國的朝野江湖和風(fēng)土民情,在青峽島就了解頗多。
石毫國崇尚道門,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為國師,所謂散仙,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脈之中的旁門道人,其中道祖座下三脈,道袍樣式也有差別,不過頭頂?shù)拦谧钊菀讌^(qū)分,分別是芙蓉冠、魚尾冠和蓮花冠,道士在道門的品秩高低,道冠也有諸多細(xì)微講究。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一脈,屬于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勢力。
據(jù)傳此次阻滯北方蠻夷大驪鐵騎的南下,護(hù)國真人在陣前呼風(fēng)喚雨,撒豆成兵,護(hù)住京城不失,功莫大焉。
除了這些來自柳絮島仙家邸報的紙面消息,陳平安還專程在池水城擺下酒席,找了個時機(jī),一起宴請了顧璨的兩位兄弟,那位逃難至此將近一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以及石毫國邊軍大將之子的黃鶴。
陳平安問得多,聊得淺,客客氣氣。
韓靖靈雖是石毫國皇子殿下,當(dāng)今陛下的嫡子之一,正兒八經(jīng)的天潢貴胄,已經(jīng)出京就藩多年,可是仗還沒打,就找了個借口離開自己的藩王轄境,迅速南下避難,大致是什么樣的脾性,并不難猜。不過世事難料,大驪鐵騎南下,所到之處,在冥頑不化的石毫國北部,往往是寸草不生,戰(zhàn)火慘烈,反而是韓靖靈的轄境,因?yàn)槿糊垷o首,竟然逃過一劫,沒有任何兵禍發(fā)生,在轄境內(nèi),韓靖靈莫名其妙就有了個“賢王”的美譽(yù),不過陳平安知道,這多半是韓靖靈身邊那撥扶龍之臣的幕僚們,在幫著出謀劃策。
當(dāng)韓靖靈面對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恨不得掏出心肝肺來,給那位在書簡湖數(shù)次揚(yáng)名的陳先生瞧上一瞧。石毫國大將軍嫡子黃鶴,先前離開書簡湖,去和他那個投靠大驪鐵騎的老子,一起謀劃扶持韓靖靈為石毫國新帝,據(jù)說都已經(jīng)見過了蘇高山的面,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池水城,是給韓靖靈報喜來了。
陳平安沒給他們與自己稱兄道弟的機(jī)會,當(dāng)然韓靖靈和黃鶴也沒這膽子。不過兩者心性,又有細(xì)微差別,前者是落難,心氣不高,至于一旦成功成為石毫國新帝之后,是何種光景,會不會后悔當(dāng)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韓靖靈應(yīng)該暫時還沒能想到那一步,陳平安則是不在乎。至于后者,面對陳平安,黃鶴則是看似比韓靖靈更加謙恭的神色之下,隱藏著一絲仿佛弓弦逐漸繃緊的心思,因?yàn)榇篌P武將蘇高山,這座巍峨山岳,就像給了他們邊軍黃氏一顆莫大的定心丸,哪天真正傍上了這座靠山,別說是已經(jīng)桀驁不再的小魔頭顧璨,就算是陳平安,恐怕將來再次聚會,都要對他黃鶴以禮相待了。
這些人心細(xì)微處的蠢蠢欲動,陳平安只是默默看在眼中。
至于柳絮島邸報上,石毫國皇帝頒發(fā)詔書,昭告朝野,其中以“驕縱不臣,縱兵殃民”八個字,對曾經(jīng)被先帝敕封“忠毅侯”的黃鶴父親,進(jìn)行了蓋棺定論。
一直給陳平安和韓靖靈陪酒而少言語的黃鶴,唯獨(dú)提及此事,神色張揚(yáng)幾分,滿臉笑意,說他父親聽聞詔書后,毫不動怒,只說了“氣急敗壞”四個字。
陳平安當(dāng)時看著那張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臉龐,獨(dú)自喝了杯酒,當(dāng)時見他提起酒杯,韓靖靈趕緊招呼黃鶴,一起舉杯共飲。
有那么幾分共襄盛舉的意味。
讓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種酒桌上,都他娘的盡是這么些學(xué)問,最好喝的酒,都沒個滋味。
那場看似主賓皆喜、相談盡歡的酒宴散去后,陳平安獨(dú)自返回青峽島,對于大驪武將蘇高山,陳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上一次,還是因?yàn)榱K趰u譚元儀的進(jìn)退失據(jù)。
陳平安回過神。
原來前殿那邊出現(xiàn)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陰物,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場校尉。
這位陰物走出前殿,左腳跨過門檻,抱拳道:“這位仙師,先前我們和屬下們有所冒犯,差點(diǎn)就驚擾了主殿的靈官老爺,仙師提醒,省去我不少�!�
說到這里,那位面容慘白的校尉陰物,凄然一笑,收起雙手,習(xí)慣性伸手按住腰間長刀刀柄。
甲胄也好,佩刀也罷,與陰物本體如出一轍,皆是生前種種執(zhí)念的幻化。
看著那位滿身傷痕的石毫國武人,尤其是胸膛、脖頸兩處被馬刀劈砍而出的傷口,陳平安雖未真正經(jīng)歷過兩軍對壘的沙場廝殺,卻也知道此人戰(zhàn)死沙場,當(dāng)?shù)闷疝Z轟烈烈這四個字。
陰物回頭望了一眼前殿,然后轉(zhuǎn)頭繼續(xù)道:“仙師是山上人,可能明白我們這些天地厭棄的鬼魅,越是死了,對于生的念頭,反而越是比活人還要強(qiáng)烈,只要能夠茍延殘喘,就會不擇手段,所以戰(zhàn)死后,我與麾下同鄉(xiāng)武卒,陰魂不散,晝歇夜游,一路往南,來到這里,有些兄弟支撐不住,在半路就已經(jīng)魂飛魄散,有些到了家鄉(xiāng),見過了妻兒父母,多是在祠堂、祖墳?zāi)切┑胤�,算是安心上路了,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來越入魔,只要夜間遇上活人,就想要吞食他們的陽氣,或是途徑本地靈官廟這類已經(jīng)沒有神祇坐鎮(zhèn)的地兒,不管不顧,就想著飽餐一頓,極難約束,越來越難……”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敢問這位將軍,如果袍澤當(dāng)中有人想要如此作為,例如禍害半路百姓,攔又?jǐn)r不住,將軍又該如何自處?”
這是一個很煞風(fēng)景的問題。
武將陰物輕輕推了推刀鞘,滿臉痛苦,卻無半點(diǎn)猶豫神色,“這就得問過我的刀,答不答應(yīng)!生前我們即是保家衛(wèi)國的武人,既然戰(zhàn)死,那么已算報國無門了,可要說死了就要去殘害百姓,先過我這一關(guān)。”
武將陰物深呼吸一口氣,咧嘴一笑,“說出來不怕仙師笑話,一路南下,一位位兄弟陸續(xù)返鄉(xiāng)分別,我們也從最早老百姓眼中的陰兵,六百余,到如今的不足十位,我們非但沒有殘害任何一位陽間的老百姓,反而在亂葬崗各地,清剿了近百頭滿身戾氣的孤魂野鬼,只可惜我們大軍當(dāng)中的隨軍修士,當(dāng)時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害得我死后根本來不及詢問,不曉得我們這種為民除害的行徑,能否給兄弟們積攢陰德,下輩子好投個好胎�!�
陳平安先拱手抱拳致禮,然后收手,以毋庸置疑的堅定語氣,沉聲道:“天地?zé)o私,但是人倫有道,相信將軍與袍澤,都會有陰德蔭庇的,即可庇護(hù)自身,也能夠惠澤家族子孫!”
武將一聽到這句言之鑿鑿的仙師親口所說言語,一個鐵骨錚錚的沙場武人,竟是當(dāng)場落淚,轉(zhuǎn)過頭去,“聽到了沒有,我沒有騙你們!”
前殿后門那邊,一位位武卒現(xiàn)身,各自抱拳,不知是感謝那位生死同歸的武將,還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輕人的一番“蓋棺定論”。
天地酷寒凍骨之時,一國山河破滅之際,它們的身上,鐵甲錚錚作響。
這天夜幕沉沉中,陳平安掏出紙筆,將武將在內(nèi)那六百余陰物的姓名、籍貫,都一一記錄在下,說是以后會有朋友要舉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他可以試試看,幫著他們的名字列在其中。期間今夜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打開主殿大門后,給陳平安和那十來號陰兵,幫了不小的忙,陳平安的寶瓶洲雅言,當(dāng)然極其熟稔,可是對于書簡湖一帶修士與百姓慣用的朱熒王朝官話不算陌生,但是當(dāng)武將武卒他們帶上了石毫國各地口音后,就很頭疼了,剛好曾掖可以“牽線搭橋”。
一直忙碌到雞鳴之分之前,陳平安才好不容易將所有名字記錄在冊。
對于陰物而言,雞鳴未必就要退避,一些陰氣強(qiáng)勢的鬼物,只要不是陽光曝曬的正午時分,于白晝行走陽間,可能都一樣暢通無阻,只是陰物的雞鳴而歇,有些類似活人的日出而作,近乎本能。
那位姓魏的石毫國陣亡武將,在陳平安收起紙筆后,說是離別在即,想要與陳仙師去靈官廟外散個步,陳平安當(dāng)然不會拒絕。
兩人走過前殿,跨出大門后,武將陰物輕聲笑道:“陳仙師是外鄉(xiāng)的譜牒仙師吧?不然咱們這兒的官話,不至于如此生澀�!�
陳平安點(diǎn)頭道:“來自北方�!�
武將下意識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來自大驪,都無所謂了。不得不承認(rèn),那支大驪鐵騎,真是……厲害,戰(zhàn)陣之上,雙方根本無需隨軍修士投入戰(zhàn)場,一個是覺得沒必要,一個不敢送死,廝殺起來,幾乎是同等兵力,戰(zhàn)場形勢卻完全一邊倒,還是那支大驪兵馬,與我們下馬作戰(zhàn)的緣故,沙場技擊,還有氣勢,咱們石毫國武卒都跟人家沒法比,輸?shù)酶C囊憋屈是一回事,不然我與兄弟們也不會死不瞑目了,可話說回來,倒也有幾分服氣。”
陳平安嗯了一聲。
武將停下腳步,“我也不多嘴問什么,不過我又不傻,曉得陳仙師其實(shí)就是那個要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人。所以……”
武將輕輕一晃甲胄,手掌松開刀柄,就要單膝跪地,這樁大恩大德,他總得為兄弟們,對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曾想他卻被陳平安扶住雙手,死活無法跪下去。
陳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當(dāng)不起這份大禮�!�
武將只得無奈放棄,玩笑道:“陳仙師,這般客氣,難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雙手籠袖,舉目遠(yuǎn)眺,天將微亮,夜幕漸漸稀薄,輕聲道:“魏將軍其實(shí)比我強(qiáng)多了,一開始就知道怎么做正確的事情,如此一來,才是對袍澤真正好,我就不如魏將軍這般雷厲風(fēng)行,自己受累不說,還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將沉默片刻,問道:“為何自己受累便不說了?自己都不痛快了,還不許說上一說?又哪來的‘還要害得別人受累’?陳仙師,我雖是個外人,可這一路走下來,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算容易,尤其是對袍澤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驪鐵騎的刀子還難受,難熬到覺得過不去的時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幾位麾下親軍的兄弟,揍上他們一頓,不然我早給逼瘋了,估計兄弟們還沒失去靈智,化作厲鬼,我就先成了禍害四方的厲鬼。所以陳仙師你不該這么想的。”
陳平安細(xì)細(xì)思量,然后展顏笑道:“謝了,給魏將軍這么一說,我心里好受多了。”
魏姓武將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將軍,就是個從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實(shí)還是個勛官,只不過真正的實(shí)權(quán)將軍,跑的跑,避戰(zhàn)的避戰(zhàn),我才得以領(lǐng)著那么多兄弟……”
說到這里,他輕輕跺腳,踩在路邊積雪里,“赴死而已,不是什么壯舉,窩心事罷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花錢,“這是山上的神仙錢,你們可以拿去汲取靈氣,保持靈智,是最不值錢的一種�!�
武將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打趣道:“陳仙師可以多給一些,我不嫌神仙錢沉的,生前死后,我都愛錢,天底下最不壓手的,可不就是銀子?”
陳平安趕緊擺手笑道:“我如今就是個賬房先生,做買賣,精明得很,你們的籍貫我都知道了,不多不少,該給你們幾顆夜游趕路的神仙錢,門兒清�!�
魏姓武將爽朗大笑。
好嘛。
天底下還有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陳平安問道:“魏將軍既然籍貫在石毫國北方邊境的一處衛(wèi)所,是打算為兄弟們送完行,再獨(dú)自返回北邊?”
其實(shí)才三十歲出頭的魏姓武將,搖搖頭,“不用回去,爹娘走得早,又沒妻兒,在家鄉(xiāng)那邊認(rèn)識的人,死光了�;实郾菹虑澳昃烷_始大規(guī)模調(diào)動邊軍,除了北部邊軍本來就骨頭硬,幾支敢打、又能打硬仗的邊軍,也大多給抽調(diào)去了北邊,至于像南邊黃氏這樣的藩鎮(zhèn)勢力,喊了,只是喊不動而已,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們一刀,其實(shí)我心知肚明,咱們石毫國的骨氣,都給大驪鐵騎徹底打沒了�!�
陳平安緩緩道:“魏將軍如果愿意的話,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后,就獨(dú)自去往書簡湖云樓城,尋找一個名為杜射虎的八境劍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內(nèi),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讓他們家主引薦,乘船帶你去往青峽島。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罷,你就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峽島,自會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峽島山門口那邊,暫住在曾掖的屋子里邊,等我們返回。如果魏將軍愿意,我可以寫一封信,再給魏將軍一件信物�!�
魏姓武將笑問道:“難道陳仙師或是身邊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將我培養(yǎng)成一頭鬼將?陳仙師有大恩于我,我才會有此問,不然就干脆不開這個口了,大不了嘴上答應(yīng)下來,到時候四處逛蕩,偏偏不去書簡湖便是,還望陳仙師海涵。說實(shí)話,對于打打殺殺,實(shí)在是沒了半點(diǎn)興致,如果可以,哪怕就這么一天一天等著魂飛魄散,也認(rèn)命。陳仙師的大恩,只能寄希望下輩子再來償還�!�
陳平安搖頭道:“我雖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兩件適宜鬼魅陰物居住的靈器法寶,但不是希望魏將軍為我所用,只是不愿意魏將軍就這么消散于天地,只要到了青峽島,以后的去留,只要信得過我,都會由魏將軍自己決定,哪怕魏將軍想要成為鬼將,我也不會點(diǎn)頭答應(yīng),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
魏姓陰物抱拳道:“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多活幾天就是賺幾天,至于期間消耗了陳仙師多少神仙錢,我還是那句不要臉的話,有機(jī)會下輩子再還!若是沒機(jī)會,就當(dāng)陳仙師這個賬房先生,當(dāng)?shù)眠不夠精明!”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
難得不是為了提神,而只是想要喝酒。
回到了靈官廟那邊,陳平安寫了一封信,又交給一張陽氣挑燈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書簡,全部交給魏姓武將,最后還偷偷塞給他一枚小暑錢。
做完這些,天已亮。
所有陰物都暫時棲息在靈官廟前殿。
陳平安返回主殿,曾掖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背好竹箱。
陳平安對著那尊彩繪神像抱拳,輕聲歉意道:“今夜我們二人在此落腳,還有前殿那撥陰兵借宿,多有叨擾�!�
曾掖只好跟著一起抱拳告罪一聲。
他們走出主殿,路過前殿的時候,魏姓武將只是對兩人抱拳相送,并無再多感激言語。
離開靈官廟后,繼續(xù)北上趕路,兩人行走在雪地里,曾掖輕聲問道:“陳先生?能問個問題嗎?”
陳平安正彎腰抓起一捧雪,隨便洗了把臉,笑道:“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