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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其實在師父下山來到鋪子之前,裴錢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師父要在落魄山練拳,她不好去打攪。

    所以她就待在壓歲鋪子那邊,踩在小板凳上發(fā)呆,一直悶悶不樂來著,實在提不起半點精神氣兒,像以往那般出去四處逛蕩。一想到小鎮(zhèn)上那幾只大白鵝,又該欺負過路人了,裴錢就更加火大。

    因為前些天她聽到了小鎮(zhèn)市井許多的碎嘴閑話。

    其實前些年,裴錢也有聽到,只是零零碎碎,裴錢當時覺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氣量該大度些,便沒當場收拾他們,只是偷偷記在了一部小賬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哪天在哪里,聽到了哪個小崽子龜孫兒老婆姨的哪些話。

    可是當師父返回落魄山后,最近的壞話,尤其多,有不少吃飽了撐著竟然沒被撐死的閑漢子,還有約莫與師父同齡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些長舌婦,聚在多是街巷拐角處的地方,一起嚼舌頭。

    多是發(fā)生在泥瓶巷的陳年舊事,以及陳平安當龍窯學徒的一些風言風語。

    喜歡將陳平安小時候的那些可憐事,拿來當笑話講,這都不算過分的,還有些更惡心人的話語,將師父的朋友劉羨陽,鄰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顧璨娘親那個寡婦,甚至連阮秀姐姐都給拿出來編排是非,比如說師父當年是靠著對阮秀獻殷勤,才能夠有今天的風光,還說與顧璨娘親有一腿,所以才會經(jīng)常給那個寡婦幫忙,經(jīng)常向宋集薪借錢還不還,太多了。

    裴錢都牢牢記住了,每次返回壓歲鋪子,背著石柔,將壓箱底的賬本拿出來,落筆的時候,咬牙切齒,所以墨跡特別重。如果不是師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錢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幾歲的小屁孩,還是幾十歲的婆姨老嫗。

    后來石柔有天察覺到了端倪,便開解裴錢,說市井坊間也好,廟堂江湖也罷,有幾人是真正見得別人好的,有肯定有,卻少。當面見著了,奉承你,說你的好話,轉(zhuǎn)過頭去,在背地里嚼舌頭,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結(jié)果裴錢當時頂了一句,說我無所謂,說我?guī)煾�,不行�?br />
    石柔覺得棘手,真怕裴錢哪天沒忍住,出手沒個輕重,就傷了人。

    所以這次陳平安來到鋪子,她其實想要將此事說一嘴,只是裴錢黏著自己師父,石柔暫時沒機會開口。

    只是當裴錢今天見著了師父,聽著那個老婦人有些煩人的念叨。

    突然之間,生氣還說生氣,委屈還是委屈,不過沒那么多了。

    尤其是裴錢又想起,有一年幫著師父給他爹娘墳頭去祭奠,走回小鎮(zhèn)的時候,半路遇見了上山的老婦人,當裴錢回頭望去,老婦人好像就是在師父爹娘墳頭那邊站著,正彎腰將裝著糯米糕、熏豆腐的盤子放在墳前。

    裴錢嗑著瓜子,咧嘴一笑。

    就不把糟心事說給師父聽了。

    再就是以后對這位師父都要喊陳姨的老婆婆,平日里多些笑臉。

    出了草頭鋪子,陳平安沒有直接把裴錢送回壓歲鋪子,而是帶著裴錢開始逛街,沿著騎龍巷那條臺階,一直走上去,然后繞路,走過大街小巷,去了劉羨陽家的祖宅,開了門,陳平安拿起掃帚開始清掃,裴錢對這里不陌生,當年在紅燭鎮(zhèn)分開,師父給了他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兒,隔三岔五,就要跟著粉裙女童,一起來打掃一遍,那次離別,師父還專門叮囑她不許亂動屋子里邊的東西,當時她還有些小傷心來著,便詢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給師父這般說過,粉裙女童一猶豫,裴錢就知道沒有了,便蹲坐在門檻上,惆悵了很久,由著粉裙女童獨自忙活去,裴錢說自己翻看了黃歷,今天她沒力氣。

    今兒不一樣了,師父掃地,她不用翻黃歷看時辰,就曉得今兒有渾身的氣力,跑去灶房那邊,拎了水桶抹布,從還剩下些水的水缸那邊勺了水,幫著在屋子里邊擦桌凳櫥窗。陳平安便笑著與裴錢說了許多故事,早年是怎么跟劉羨陽上山下水的,下套子抓野物,做彈弓、做弓箭,摸魚逮鳥捕蛇,趣事多多。

    裴錢在陳平安不說話的時候,閑來無事,就念叨一篇類似公序鄉(xiāng)約、治家祖訓的東西,朗朗上口,就連陳平安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而且背誦了下來。

    “雞鳴即起,灑掃庭院,內(nèi)外整潔。關(guān)鎖門戶,親自檢點,君子三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器具質(zhì)且潔,瓦罐勝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順時聽天。”

    陳平安聽著她的背誦聲,沒有多問,只是看著在那兒一邊勞作一邊搖頭晃腦的裴錢,陳平安滿臉笑容。

    忙完之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門檻上休息。

    裴錢問道:“師父,你跟劉羨陽關(guān)系這么好��?”

    陳平安點頭道:“那可不,師父當年就是劉羨陽的小跟班,后來還有個小鼻涕蟲,是師父屁股后頭的拖油瓶,我們?nèi)齻,當年關(guān)系最好�!�

    裴錢轉(zhuǎn)頭看著瘦了許多的師父,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聲問道:“師父,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有人說你壞話,你會生氣嗎?”

    陳平安笑道:“當面說我壞話,就不生氣。背后說我壞話……也不生氣�!�

    裴錢疑惑道:“師父唉,不都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嗎,你咋就不生氣呢?”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小腦袋,“因為生氣沒有用啊。”

    裴錢遞了一把瓜子給師父,陳平安接過手后,師徒二人一起嗑著瓜子,裴錢悶悶道:“那就由著別人說壞話��?師父,這不對唉�!�

    陳平安慵懶坐在那兒,嗑著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聽大一點的道理,還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錢笑道:“都想聽�!�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先說一個大道理。既是說給你聽的,也是師父說給自己聽的,所以你暫時不懂也沒關(guān)系。怎么說呢,我們每天說什么話,做什么事,真的就只是幾句話幾件事嗎?不是的,這些言語和事情,一條條線,聚攏在一起,就像西邊大山里邊的溪澗,最后變成了龍須河,鐵符江。這條江河,就像是我們每個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條藏在我們心里邊的主要脈絡(luò),會決定了我們?nèi)松畲蟮谋瘹g離合,喜怒哀樂。這條脈絡(luò)長河,既可以容納很多魚蝦啊螃蟹啊,水草啊石頭啊,但是有些時候,也會干涸,但是又可能會發(fā)洪水,說不準,因為太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所以你剛背誦的文章里邊,說了君子三省,其實儒家還有一個說法,叫做克己復禮,師父后來文人筆札的時候,還看到有位在桐葉洲被譽為千古完人的大儒,專門打造了一塊匾額,題寫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這些,心境上,就不會洪水滔天,遇橋沖橋,遇堤決堤,淹沒兩岸道路。”

    裴錢問道:“那小的呢?”

    陳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簡單了,窮的時候,被人說是非,唯有忍字可行,給人戳脊梁骨,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別給戳斷了就行。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過得好了,別人眼紅,還不許人家酸幾句?各回各家,日子過好的那戶人家,給人說幾句,祖蔭福氣,不減半點,窮的那家,說不定還要虧減了自家陰德,雪上加霜。你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氣了?”

    裴錢雙臂環(huán)胸,皺緊眉頭,使勁思考這個小道理,最后點點頭,“沒那么生氣了,氣還是氣的�!�

    陳平安笑道:“生氣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氣,你不依仗本事動手打人,沒有以大錯對付別人的小錯,這就很好了。”

    裴錢雀躍道:“師父,我聽了那么多壞話,就沒有動手打人!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那師父對你口頭嘉獎一次。”

    裴錢笑嘻嘻道:“師父,給幾顆銅錢,打賞一顆也行哩�!�

    陳平安笑著搖頭,“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講究盈虧,做人可不能如此。既然跟了我這么個師父,就得吃這份苦頭�!�

    裴錢笑道:“這算什么苦頭?”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看到裴錢嗑完后的瓜子殼都放在一直手心上,與自己如出一轍,自然而然。

    陳平安將自己手心的瓜子殼倒在裴錢手心,說道:“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些人,只要你隨手將瓜子殼丟在小巷子的地上后,就對你指指摘摘,這些人,分兩種,一種是出身世族豪門,從未在泥濘里摸爬滾打過,一種是你離開了騎龍巷、而他們卻注定一輩子只能留在騎龍巷的人。你以后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后者。因為前者是傲慢,后者卻是心壞。”

    裴錢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隨手丟把瓜子殼,還要給人罵?滿地的雞糞狗屎,不去罵?什么世道!”

    陳平安沒有去說兩種更極端的“因果”,例如文章圣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窮兇極惡之徒偶然的良善之舉。

    與裴錢說這些,還早,也太大,不會讓裴錢變得更講理,只會成為裴錢的負擔。

    而且陳平安也不希望裴錢變成第二個自己。

    所以陳平安盡量讓自己琢磨出來的一些個道理,說與裴錢聽的時候,是碗小米粥,是個饅頭,怎么吃都吃不壞,哪怕吃多了,裴錢也就是覺得有點撐,覺著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著,余著。在裴錢這邊,陳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遞去一碗苦藥,一碗烈酒,或是過于辛辣的一碟菜。

    陳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說這個,就是怕你以后又要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只是想讓你知道,世上就是有這么些人。而且這些你未必喜歡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它地方,可能就會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們先去盡量更多了解這個世道�!�

    裴錢撓撓頭,“師父,腦殼疼唉。”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知道個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后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該出手的時候也別含糊,不是所有的對錯是非,都會含糊不清的�!�

    裴錢怯生生道:“師父,我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遠,你會不會就不給我買頭小毛驢啦?”

    陳平安笑道:“當然不會�!�

    裴錢這才放心。

    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趕上吃飯。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打算第一次游歷江湖,走多遠?”

    裴錢如臨大敵,眼珠子急轉(zhuǎn),只是想不出好點子,又不愿意跟師父撒謊,就有些手足無措。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走到紅燭鎮(zhèn)吧?”

    裴錢如釋重負,還好,師父沒要求他跑去黃庭啊、大驪京城啊這么遠的地方,保證道:“么的問題!那我就帶上足夠的干糧和瓜子!”

    陳平安一板栗砸下去。

    裴錢趕緊忍著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殼掉在地上。

    陳平安站起身,鎖了門,帶著裴錢一起離開巷子。

    在路邊隨便撿了根樹枝。

    四下無人的時候,陳平安笑著要裴錢來一場“天女散花”。

    裴錢小雞啄米,捂著雙手里邊的瓜子殼,“師父,我開始了��!”

    陳平安一手負后,一手持樹枝,點點頭。

    裴錢輕喝一聲,高高拋出手中的瓜子殼。

    陳平安人未動,手中樹枝也未動,只是身上一襲青衫的袖口與衣角,卻已無風自搖晃。

    陳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間只留下一抹青色殘影。

    一顆顆瓜子殼被“劍尖”一點,紛紛砰然碎裂。

    當陳平安重新站定,方圓一丈之內(nèi),落在裴錢眼中,好像掛滿了一幅幅師父等人高的出劍畫像。

    裴錢以拳擊掌,“師父,你這套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劍術(shù),比我的瘋魔劍法還要強上一籌!了不得,了不得!”

    陳平安丟了樹枝,笑道:“這就是你的瘋魔劍法啊�!�

    裴錢眨了眨眼睛,“天底下還有不會打到自己的瘋魔劍法?”

    陳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難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還有一招。”

    裴錢立即深呼吸一口氣,雙掌緩緩向下,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架勢,“師父請出招!”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樹枝,雙指并攏,身形一個驟然擰轉(zhuǎn)向前,大袖飄搖,地上那根樹枝如飛劍被以氣駕馭,畫弧而掠,當陳平安站定后,手指向一處,“走你!”

    那根樹枝如一把長劍,直直釘入遠處墻壁上。

    裴錢捧腹大笑。

    師父這不還是學她嘛。

    哪有師父偷學弟子的看家本領(lǐng)唉。

    陳平安哈哈大笑,帶著蹦蹦跳跳的裴錢返回騎龍巷,裴錢突然跑回去,從墻壁上拔出那根樹枝,說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來。

    把裴錢送到了壓歲鋪子那邊,陳平安跟老婦人和石柔分別打過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錢說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騎龍巷。

    陳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讓裴錢回去吧。

    裴錢一溜煙跑回去,到了鋪子門口,看到師父還站在原地,就使勁搖手,看到師父點頭后,她才大搖大擺走入鋪子,高高舉起手中的那根樹枝,對著站在柜臺后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來是啥寶貝不?”

    石柔看著神采奕奕的黑炭丫頭,不曉得葫蘆里賣什么藥,搖搖頭,“恕我眼拙,瞧不出來�!�

    裴錢眼神憐憫,哀嘆道:“石柔姐姐,這都瞧不出來,就是一根樹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

    她敢肯定自己如果說是樹枝,裴錢又有其它說法。

    小巷盡頭。

    在裴錢身影消失后,陳平安繼續(xù)前行,只是突然回首望去。

    當年在另外一條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只是相較于他和裴錢的師徒名分,那一次,什么都沒有,只有下著雨。

    陳平安就這樣看著小巷,好像看著當年那“兩人”朝自己緩緩走來。

    “陳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單純,把復雜的世道,想得很簡單。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規(guī)矩,道理。最終你還是愿意堅持當個好人,哪怕親身經(jīng)歷了很多,突然覺得好人好像沒好報,可你還是會默默告訴自己,愿意承受這份后果,壞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壞人,那終究是不對的�!�

    “聽得懂嗎?”

    “齊先生,聽得懂!”

    “做得到嗎?”

    “現(xiàn)在不敢說做得到�!�

    “沒關(guān)系,慢慢來�!�

    此時此刻。

    換成了自己身穿一襲青衫的年輕人,突然說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經(jīng)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

    選址建造在神仙墳?zāi)沁叺拇篌P龍泉郡武廟。

    神像震動。

    不僅如此,神仙墳的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開始搖晃起來。

    龍泉郡家家戶戶的大門上,只要是武門神,皆金光熠熠。

    小鎮(zhèn)武廟內(nèi)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壓抑,竭力不讓自己金身離開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禮制!

    不順本心!

    但是武廟之內(nèi),一股濃郁武運如瀑布傾瀉而下,霧靄彌漫。

    而老瓷山的文廟神像,亦是怪事連連。

    若說龍泉郡武廟圣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應(yīng)的文廟圣人就更是驚悚和不解了。

    披云山,與落魄山,幾乎同時,有人離開山巔,有人離開屋內(nèi)來到欄桿處。

    魏檗剎那之間出現(xiàn)在光腳老人身邊。

    魏檗亦是疑惑,輕聲問道:“這是?”

    崔誠板著臉道:“純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綠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無奈,那你崔誠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給徹底壓下去啊。

    崔誠突然神色肅穆起來,自言自語道:“小子,千萬別怕鬧大,武夫也好,劍修也罷,無論你再怎么講理,可這份心氣總得有吧?”

    魏檗有些頭疼。

    崔誠皺眉道:“愣著作甚,幫忙遮掩氣機!”

    魏檗趕緊一揮袖子,開始流轉(zhuǎn)山水氣運。

    崔誠突然爽朗大笑起來,一巴掌拍在欄桿上。

    魏檗也已經(jīng)聽說騎龍巷盡頭那邊的“言語”,愣愣無語,這還是印象中的那個陳平安?

    小巷盡頭。

    陳平安背后那把劍仙已經(jīng)自行出鞘,劍尖抵住地面,剛好豎立在陳平安身側(cè)。

    陳平安睜眼后,手心放在劍柄上,望向遠處,微笑道:“這份武運,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來,當然不行!”

    心意微動。

    劍仙返回鞘內(nèi)。

    當陳平安言語落定。

    神仙墳內(nèi),從武廟內(nèi)平地生出一條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陳平安這邊,在整個過程當中,又有幾處生出幾條纖細長虹,在空中匯合聚攏,巷子盡頭那邊,陳平安不退反進,緩緩走回騎龍巷,以單手接住那條白虹,來多少收多少,最終雙手一搓,形成如一顆大放光明的蛟龍驪珠,當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誕生之際,陳平安已經(jīng)走到壓歲鋪子的門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壓勝,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唯有裴錢愣愣站在鋪子里邊,一頭霧水。

    陳平安跨過門檻,掌心托著那顆緩緩轉(zhuǎn)動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錢身前,彎腰笑道:“接住。”

    裴錢伸出雙手。

    她那一雙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爭輝。

    陳平安將那顆武運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錢手心,一閃而逝。

    天地歸于寂靜。

    裴錢突然打了個飽嗝,呆呆道:“師父,這是啥?”

    陳平安笑道:“師父的道理之一。”

    裴錢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燦爛道:“師父,好吃唉,還有不?”

    陳平安再次彎腰,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問道:“你說呢?”

    裴錢嘿嘿一笑,“可以有,沒有的話,也么的關(guān)系�!�

    陳平安剛要說話,好似給人一扯,身形消散,來到落魄山竹樓,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邊。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賀�!�

    崔誠面無表情道:“馬馬虎虎�!�

    陳平安心中稍定,看來確實可以動身去往彩衣國和梳水國了。

    這會兒去,剛好可以吃上老嬤嬤的一碗冬筍炒肉,再請宋老前輩吃上一頓火鍋。

    結(jié)果沒等陳平安樂呵多久,老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屋內(nèi),撂下一句話,“進來,讓你這位六境大宗師,見識見識十境風光。見過了,養(yǎng)好傷,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動身不遲�!�

    魏檗二話不說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個悲從中來的陳平安。

    裴錢其實沒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在師父莫名其妙來了又走了,她雙手負后,走到柜臺后,看著那個還抱頭蹲在地上的女鬼,裴錢跳上小板凳,有些無聊,從袖子里拿出一張黃紙符箓,拍在自己額頭上,然后轉(zhuǎn)頭對石柔說道:“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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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七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

    今天朱斂的院子,難得熱鬧,魏檗沒有離開落魄山,而是過來這邊跟朱斂下棋來了。

    桌上擺放著兩只精美棋罐,是陳平安在遠游過程里,淘來的宮廷御制物件,價格倒不算撿漏,不過瞧著就討喜,回了落魄山,就送給了朱斂,魏檗精于此道,便常來找朱斂對弈,朱斂當年喜歡看隋右邊和盧白象下棋,假裝自己是半只臭棋簍子,實則棋力相當不俗,這都不俗什么藏拙,歸根結(jié)底,還是朱斂從來不曾將隋、盧二人視為同道中人。

    鄭大風雖說在老龍城那邊傷了體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經(jīng)斷絕,但是眼力和直覺還在,猜到多半是陳平安這家伙惹出的動靜,所以屁顛屁顛從山腳那邊趕過來。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觀戰(zhàn),前者給老廚子瞎支招,朱斂也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青衣小童說下在哪里,還真就捻子落子在那邊,自然從均勢變成了劣勢,再從劣勢變成了敗局,這把恪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許青衣小童胡說八道,她身為芝蘭曹氏藏書樓的文運火蟒化身,開了靈智后,數(shù)百年間無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書解悶,不敢說什么棋待詔什么國手,大致的棋局走勢,還是看得真切。

    岑鴛機走完拳樁的休息間隙,也過來湊熱鬧,她對那位神人氣度的魏先生,觀感很好,沒辦法,魏先生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岑鴛機這份親近,非男女愛慕之情,岑鴛機只是覺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賺的,就當是欣賞美景嘛,養(yǎng)眼!

    這位少女大概不知道,這座落魄山,除了年輕山主比較古怪嚇人,她最信賴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么六境巔峰武夫,而是一位實打?qū)嵉倪h游境武夫,而那個比朱老神仙還佝僂駝背的漢子,所謂的大風兄弟,曾經(jīng)是位山巔境的武夫,至于竹樓那個光腳老人,更是傳說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幫倒忙之下,朱斂毫無懸念地輸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給屠了大龍的凄慘棋局,嘖嘖道:“朱老廚子,棋輸一著,雖敗猶榮。”

    朱斂點點頭,抬起手臂,道:“確實如此,下回咱哥倆再接再厲,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青衣小童眉開眼笑,在朱斂抬手后,趕緊給朱斂揉著手臂,“老廚子,你可能不清楚,我這手,是有仙氣的!對吧,魏檗?”

    遙想當年,他可是兩巴掌拍在了掌教陸沉的肩膀上,這要是傳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么仙人天君,誰敢不伸出大拇指,夸他一句英雄好漢?!

    魏檗微笑道:“又皮癢了?”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

    青衣小童對于魏檗這位不講義氣的大驪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飾自己的怨念,他當年為了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嘗試著跟大驪朝廷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的事情,處處碰壁,尤其是在魏檗這邊更是透心涼,所以一有下棋,青衣小童就會站在朱斂這邊搖旗吶喊,不然就是大獻殷勤,給朱斂敲肩揉手,要朱斂拿出十二分功力來,恨不得殺個魏檗丟盔棄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饒,輸?shù)眠@輩子都不愿意再碰棋子。

    總之有他在場,朱斂與魏檗的對弈,是跟清閑雅致半點不沾邊的。

    朱斂突然說道:“你倆真決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聲,“再不抓緊,就得遭了陳平安的毒手!”

    粉裙女童輕輕點頭。

    原來他們?nèi)缃穸加辛俗约旱拿�,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陳平安的說法,以后有可能需要放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給自己取名為陳靈均,粉裙女童則是陳如初。

    鄭大風調(diào)侃道:“陳靈均,什么個玩意兒?!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著還順口�!�

    青衣小童跟鄭大風也不客氣,“大風兄弟,你懂個屁。”

    鄭大風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別叨叨,有本事我們在棋盤上見真章!”

    魏檗譏笑道:“自取其辱�!�

    鄭大風躍躍欲試,搓手道:“小賭怡情,來點彩頭?不過你棋力高,讓先還不成,讓子才行,就讓我兩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賭�!�

    青衣小童將信將疑,皺了皺眉頭,“讓兩子?這不是瞧不起你大風兄弟嘛,讓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斂一拍額頭,鄭大風挖了個這么明顯的坑,還使勁往里邊跳。

    鄭大風忍著笑,不打算欺負這個愣頭愣腦的小家伙,擺手道:“算了,以后再說�!�

    鄭大風的棋力如何,很簡單,朱斂和魏檗對弈,鄭大風幫誰誰勝。

    也許不能說鄭大風是什么大智若愚,可要說當年驪珠洞天最聰明的人當中,鄭大風肯定有資格占據(jù)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后者輕輕搖頭。

    他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鄭大風這家伙也挺雞賊啊,差點就壞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鴛機默默離去,繼續(xù)去練拳。

    她在白天,就會揀選落魄山上的青山綠水,獨自一人,六步走樁。

    在夜幕中,則會留在院子里,最少離著朱老神仙的住處近些,不用太擔心給人輕薄的時候,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鎮(zhèn)鋪子找裴錢耍去,粉裙女童跟著與朱斂他們作揖拜別,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夠了。

    在岑鴛機和兩個小家伙走后,鄭大風說道:“這一破境,就又該下山嘍。年輕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覺得累�!�

    朱斂笑道:“大風兄弟也年輕的,人又俊,就是缺個媳婦。”

    鄭大風伸手虛按了兩下,“朱老哥,這種大實話,莫掛嘴邊,容易招人恨�!�

    “我看陳平安這么著急遠游,你們倆功勞不小�!�

    魏檗笑著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場夜游宴去了,再過一旬,就要鬧哄哄,麻煩得很�!�

    小院重歸安靜。

    朱斂開始收拾棋局,鄭大風坐在原先魏檗位置上,幫著將棋子放回棋罐。

    朱斂說道:“猜猜看,我家少爺破境后,會不會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開口?”

    鄭大風道:“多半是要去山腳找我的,想著寬我的心,省得我心里頭別扭嘛,不過應(yīng)該不會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實我倒是希望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說這會兒落魄山才幾個人?就這么勞心勞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個山頭門派,他顧得過來?還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勸人一事,你最擅長,你有機會找陳平安交交心�!�

    朱斂收拾著棋子,惆悵道:“難。”

    鄭大風沒來由說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當�!�

    朱斂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

    鄭大風幸災(zāi)樂禍道:“陳平安這一破境,藥鋪里邊,我那個心氣高的師妹,估計又要遭罪了�!�

    朱斂笑了笑,略帶遺憾道:“岑鴛機也好不到哪里去。”

    鄭大風賊兮兮道:“當時在披云山,陳平安如果真是那么說的,謝家長眉兒才是最糟心的那個�!�

    朱斂點頭道:“在藕花福地那里,稍微大一點的江湖門派,有幾個男人,年輕時候沒被師姐師妹傷透過心,看來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鄭大風不知為何,想起了老龍城的灰塵藥鋪,在那兒光陰悠悠,無事翻翻書,曬曬日頭。

    雙手抱住后腦勺,鄭大風想起某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壇子藥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

    只是最后思緒流轉(zhuǎn),當他順便想起那個經(jīng)常在自己眼光逛蕩的女子,嚇得鄭大風打了個哆嗦,咽了口唾沫,雙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鄭大風真真無福消受�!�

    朱斂望向竹樓那邊。

    鄭大風問道:“打個賭?陳平安是橫著還是豎著出來的?”

    朱斂微笑道:“我家少爺武功蓋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橫著離開屋子的。”

    鄭大風無奈道:“那還賭個屁。”

    ————

    但是最終出乎朱斂和鄭大風所料,陳平安是安然無恙地走出了竹樓。

    然后陳平安在崖畔石桌那邊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樓呼呼大睡。

    此后兩天,朱斂繼續(xù)去二樓享福,陳平安果真去找了鄭大風,只是沒見到鄭大風,稍稍猶豫之后,陳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后牛角山渡口劍房那邊,陸續(xù)收到寄給陳平安的飛劍傳訊。

    先是青峽島劉志茂的回信,說了春庭府的紅酥,如今已經(jīng)不在府上當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當門房,劉老成對此只說順其自然,青峽島只保證她這輩子的無災(zāi)無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橫波府開始重建,但是章靨吃錯了藥,竟然離開了青峽島,只跟他討要了一塊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寶,然后就跑去鶻落山那個籍籍無名的小門派,隱姓埋名,給人當起了客卿。最后劉志茂給了陳平安兩個選擇,當初他承諾安然度過難關(guān)后,便會有重禮饋贈,所以陳平安要么等著他,讓人帶著禮物拜訪龍泉郡,要么就干脆將欠著青峽島密庫房的兩筆賬結(jié)清了。

    陳平安飛劍回信,簡明扼要,就三個字,兩清了。

    至于素鱗島田湖君這撥人的下場,陳平安沒有問。

    第二封信,來自珠釵島劉重潤,告訴陳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嬤嬤,本就金丹腐朽,只靠這一口氣強撐著,心弦緊繃太久了,等到書簡湖大局已定,珠釵島非但沒有遭難,反而獲利極多,那根心弦驟然松懈,大憂大喜過后,徹底油盡燈枯,在今年的入秋時分,就已經(jīng)逝世了。劉重潤在信上坦言,老嬤嬤勸她別斤斤計較那點水殿秘藏丹藥的錢財了,所以她希望與陳平安再做一筆買賣,珠釵島也要學一學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將一部分修士弟子遷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驪王朝龍泉郡,遠離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陳平安不管是租借一塊風水寶地,還是賣給珠釵島,盡管開價,她就算砸鍋賣鐵,也會答應(yīng)下來,肯定一顆銅錢不少他陳平安的。

    陳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當,說自己不賣山頭,但是可以租借。不過哪怕她到信后立即動身趕來大驪,他那會兒多半已經(jīng)離開龍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個叫朱斂的人,商議此事即可。

    顧璨也寄來了信。

    大致說了曾掖和馬篤宜如今的修行進展,以及第一場周天大醮預計所需的神仙錢,各個環(huán)節(jié),各需多少,寫得清清楚楚。

    陳平安回信一封,說是第一筆神仙錢,會讓人幫忙捎去書簡湖,讓他們?nèi)齻安心游歷,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瑣碎事情,寫完信一看,陳平安自己都覺得確實絮叨了,很符合當年那個青峽島賬房先生的風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陳平安瞥了眼墻角那只竹箱,里邊還擱放著一只從書簡湖帶回來的炭籠。

    然后是關(guān)翳然的來信,這位出身大驪最頂尖豪閥的關(guān)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讓那位龍泉郡的董半城來池水城的時候,除了帶上他董水井獨家釀造、遠銷大驪京畿的米酒,還得帶上你陳平安的一壺好酒,不然他不會開門迎客的。

    陳平安得了這封信后,就去了趟風涼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餛飩,聊了此事,該說的話,不管好聽不好聽,都按照打好的腹稿,與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聽得認真,一字不漏,聽得覺得是關(guān)鍵的地方,還會與陳平安反復驗證。這讓陳平安更加放心,便想著是不是可以與老龍城那邊,也打聲招呼,范家,孫家,其實都可以提一提,成與不成,到底還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過思量一番,還是打算等到董水井與關(guān)翳然見了面,再說。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陳平安離開風涼山后,回到落魄山,湊巧遠遠看到沿著山路走樁的岑鴛機。

    陳平安沒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聲,又給這位姑娘想多了。

    不曾想看似目不斜視、卻以眼角余光看著年輕山主的岑鴛機,在陳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邊登山后,她松了口氣,只是如此一來,身上那點若隱若現(xiàn)的拳意也就斷了。

    陳平安忍不住停下腳步,轉(zhuǎn)頭對她輕聲說道:“岑姑娘,練拳養(yǎng)意一事,最忌諱斷了一口純粹真氣外顯的那根線……”

    岑鴛機伸出一只手,放在身后,似乎是想要盡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覺得這個動作的意圖,太過明顯,擔心惹惱了那個管不住眼神的年輕山主,她便緩緩側(cè)過身,緊抿起嘴唇,既不說話,也不看他。

    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好默默轉(zhuǎn)身登山。

    到了竹樓外,聽動靜,朱斂在屋內(nèi)應(yīng)該是正在傾力出拳,以遠游境艱難對峙崔誠的金身境。

    時不時竹樓就會轟然震動。

    陳平安坐在石桌那邊,都想要嗑瓜子了。

    黃昏時分,裴錢和正式取名為“陳靈均”和“陳如初”的兩個小家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說她就在那邊幫著看鋪子好了,便沒有跟著回來。

    粉裙女童坐在桌旁,低著腦袋,有些愧疚。

    青衣小童大大咧咧坐在陳平安對面,笑問道:“老爺,你覺得我這新名兒咋樣?牛不牛氣?霸不霸氣?”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不錯�!�

    然后轉(zhuǎn)頭對粉裙女童說道:“你的也很好�!�

    粉裙女童這才抬起頭,靦腆一笑。

    她之所以取這個名字,就像希望自己和老爺?shù)年P(guān)系,一直這么好,長長久久,一如初見。

    裴錢卻不太滿意兩個家伙的自作主張,埋怨道:“師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規(guī),我覺得他們就是欠收拾,算了,陳初見不說她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陳靈均這家伙,師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小鎮(zhèn)壓歲鋪子那邊,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給刻上他的名字�!�

    青衣小童雙臂環(huán)胸,“這么敞亮的名兒,要不是你攔著,只要給我寫滿了鋪子,保管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陳平安氣笑道:“你少給我整幺蛾子�!�

    青衣小童突然有些無精打采起來。

    陳平安想了想,“是不是因為黃庭國的一些山水神祇,也會參加這場夜游宴?”

    青衣小童嗯了一聲,張開雙臂,趴在桌上。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陪著裴錢一起嗑瓜子。

    陳平安說道:“我回頭跟魏檗打聲招呼,讓你去披云山,待在他身邊,一起參加這場宴會。”

    青衣小童抬起頭,滿臉迷糊問道:“你為啥要白白浪費這么個人情,我就算裝了回英雄好漢,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給人求著辦事,就會立馬露餡�!�

    陳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可以讓你出了風頭,又不用煩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青衣小童不太相信,“不騙我?”

    陳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不信拉倒�!�

    青衣小童蹦跳起來,繞到陳平安身后,嬉皮笑臉道:“老爺,肩膀酸不酸?”

    陳平安說道:“肩膀不酸,腦殼疼�!�

    青衣小童悻悻然收手,難得會有難為情的時候,隨便找了個由頭,去找那頭黑蛇撒歡去了,美其名曰幫著老爺巡狩各大新山頭。

    裴錢轉(zhuǎn)頭看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嘆了口氣,“長不大的孩子。”

    粉裙女童嘴角剛剛翹起,就給裴錢一瞪眼,嚇得趕緊繃緊小臉蛋。

    陳平安笑道:“怎么都姓陳,是誰的主意?”

    粉裙女童指了指青衣小童離去的方向,“他的。”

    陳平安有些意外。

    粉裙女童笑問道:“老爺,本來打算給我們?nèi)∶裁疵�?可以說嗎?”

    裴錢搶過話頭,“你叫小迷糊蛋兒,他叫大傻蛋兒,就是這樣的!”

    陳平安彈了一顆瓜子,擊中裴錢額頭。

    在裴錢揉額頭的時候,陳平安笑瞇起眼,緩緩道:“本來打算給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諧音青色的青,他喜歡穿青色衣服嘛,又親水,而水以清澈為貴,我便挑了一句詩詞,才有了這么個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過爽氣清’,我覺得這句話,兆頭好,也勉強算有些文氣。你呢,就叫‘暖樹’,來自那句‘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矣X得意境極美。兩個人,兩句話,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終�!�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

    似乎覺得老爺?shù)娜∶�,更好�?br />
    陳平安連忙安慰道:“你們現(xiàn)在的名字,更好啊�!�

    粉裙女童一言不發(fā)站起身,與陳平安作揖拜別,然后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處偷偷哭鼻子了。

    陳平安抬起手,出聲挽留,竟是沒能留下這個嬌憨丫頭。

    陳平安瞪了眼在那兒沒心沒肺狂嗑瓜子的裴錢,“還不去跟著?!”

    裴錢哦了一聲,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陳暖樹的粉裙女童。

    陳平安嘆了口氣。

    這事鬧的,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肚子里那點可憐的墨水了。

    陳平安拍拍手,站起身,準備去趟披云山,跟魏檗說下關(guān)于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辦事,總得有點誠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書院,看能否“湊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風拂面。

    一襲白衣已經(jīng)站在陳平安身旁。

    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開始嗑瓜子。

    這大概能算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陳平安玩笑道:“既要煉化那件東西,又要忙著夜游宴,還天天往我這邊跑,真把落魄山當家了��?”

    魏檗擺擺手,“不耽誤。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能忙絕不閑著,我是能閑著絕不忙�!�

    不等陳平安開口,魏檗說道:“陳靈均的事情,交給我好了�!�

    陳平安說道:“謝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陳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氣客氣�!�

    魏檗問道:“什么時候動身?”

    陳平安有些惋惜,“實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錯過這場夜游宴�!�

    魏檗淡然道:“沒關(guān)系,可以隔個十年,我就再辦一場�!�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別!我擔不起這份罵名。這種宴席,大驪朝廷跟著興師動眾不說,還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靈,自個兒掏腰包,準備賀禮。稍微泄露出去一點風聲,我以后就別想在龍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搖頭道:“跟你關(guān)系不大�!�

    陳平安望向魏檗。

    魏檗微微點頭。

    陳平安也就不再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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