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陳平安別好養(yǎng)劍葫,雙手揉著臉頰,手心皆是汗水。
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的真實身份,原來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個最壞的結(jié)果,帶給桐葉洲最好結(jié)果的線頭一端,那個無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謀劃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筆?那少年自己當然是無心,可老道人卻是有意�!�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以劍爐立樁定心意。
雜念絮亂,如雪花紛紛。
即便不管桐葉洲的存亡,那些認識的人,怎么辦?
“勸你一句,別去畫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來不會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禍得福的,給你一說,大半就變得該死必死了。先前說過,所幸我們還有時間�!�
崔瀺顯然對此不太上心,陳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當年也曾游歷天下,而我
的根本學問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學說之外,還在細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寶瓶洲之前,就已經(jīng)堅信兩件事,妖族攻破劍氣長城,是必然之勢!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葉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葉洲,小小寶瓶洲能算什么?頂尖劍修被抽調(diào)半數(shù)的北俱蘆洲,又算什么?!一個商賈橫行的皚皚洲,面對強敵,又有幾斤骨氣可言?”
崔瀺大手一揮,“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轉(zhuǎn)瞬之間,盡在手中!一旦皚皚洲審時度勢,選擇不戰(zhàn)而降,即便退一步說,皚皚洲選擇中立,兩不相幫,此消彼長,誰損失更大?如此一來,妖族占據(jù)了幾洲實地和氣運?這算不算站穩(wěn)腳跟了?浩然天下總共才幾個洲?妖族然后對西北流霞洲,徐徐圖之,當真是某些自詡聰明之人以為的那樣,妖族只要一進來,只會被關(guān)門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機會一鼓作氣,趁勢占據(jù)蠻荒天下?”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為何崔東山當初在山崖書院,會有那個問題。
也明白了阿良當年為何沒有對大驪王朝痛下殺手。
崔瀺放聲大笑,環(huán)顧四周,“說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將一人學問推廣一洲?當那一洲為一國的國師,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滿臉譏笑,嘖嘖搖頭,“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劍砍死千萬人,厲害嗎?爽快嗎?大勢之下,你陳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著手指頭算一算,那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惡,到最后還能留下幾座山頭,活下幾個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葉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錢,講不講理�!�
崔瀺嘴角翹起,“一切都是要還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當初在大驪京城,未曾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當時就更加確定,阿良相信那個最糟糕的結(jié)果,一定會到來,就像當年齊靜春一樣。這與他們認不認可我崔瀺這個人,沒有關(guān)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還有蠻荒天下那幫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憑借一己之力,將一洲資源轉(zhuǎn)化為一國之力,以老龍城作為支點,在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條銅墻鐵壁的防御線!”
崔瀺一揮衣袖,風云變幻。
落魄山之巔,頓時云霧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與此同時,陳平安發(fā)現(xiàn)腳下,逐漸浮現(xiàn)出一塊塊山河版圖,星星點點,依稀如市井萬家燈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東寶瓶洲,東南桐葉洲,搶走北字前綴的俱蘆洲,位置正北的皚皚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終才是被眾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圓地方。
這不奇怪,因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鎮(zhèn)的青冥天下,蠻荒天下,也都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有問出那個問題,因為自己已經(jīng)有了答案。
你崔瀺為何不將此事昭告天下。
說了沒人聽,聽了未必信。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隨之會有應對之策。
崔瀺岔開話題,微笑道:“曾經(jīng)有一個古老的讖語,流傳得不廣,相信的人估計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我年少時無意間翻書,湊巧翻到那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這句讖語是‘術(shù)家得天下’。不是陰陽家支脈術(shù)士的那個術(shù)家,而是諸子百家當中墊底的術(shù)算之學,比低賤商家還要給人看不起的那個術(shù)家,宗旨學問的益處,被譏笑為商家賬房先生……的那只算盤而已�!�
“我們?nèi)毯椭T子百家的那么多學問,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嗎?在于無法計量,不講脈絡(luò),更傾向于問心,喜歡往虛高處求大道,不愿精確丈量腳下的道路,故而當后人奉行學問,開始行走,就會出問題。而圣人們,又不擅長、也不愿意細細說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經(jīng)覺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們那位至圣先師的根本學問,也一樣是七十二學生幫著匯總教誨,編撰成經(jīng)�!�
崔瀺轉(zhuǎn)頭望向目眩神搖的陳平安,“你陳平安在書簡湖吃了那么多苦頭,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見過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順序?qū)W說,差?我看未必吧�!�
陳平安不愿多說此事。
反而問道:“為何要跟我泄露天機?”
崔瀺微笑道:“書簡湖棋局開始之前,我就與自己有個約定,只要你贏了,我就跟你說這些,算是與你和齊靜春一起做個了斷。”
陳平安問道:“贏了?你是在說笑話嗎?”
崔瀺點頭道:“就是個笑話�!�
崔瀺一震衣袖,山河版圖瞬間消失散盡,冷笑道:“你,齊靜春,阿良,老秀才,還有將來的陳清都,陳淳安,你們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聰明人眼中,難道不都是一個個笑話嗎?”
崔瀺轉(zhuǎn)過頭,望向這個青衫玉簪養(yǎng)劍葫的年輕人,劍客,游俠,讀書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書簡湖棋局已經(jīng)結(jié)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無法局局新,好的壞的,其實都還在你這里。按照你當下的心境脈絡(luò),再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會讓一些人失望,但也會讓某些人高興,而失望和高興的雙方,同樣無關(guān)善惡,不過我確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個答案,不想知道雙方各自是誰�!�
陳平安看著這位大驪國師。
確實與少年崔東山,很相似,卻的的確確已經(jīng)是兩個人了。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fā),終于說了兩句無關(guān)大局的言語。
“豪門府邸,百尺高樓,撐得起一輪月色,市井坊間,挑水歸家,也帶得回兩盞明月�!�
“自古飲者最難醉�!�
陳平安重新坐在臺階上,摘下養(yǎng)劍葫,卻幾次抬手,都沒有喝酒。
崔瀺說道:“在你心中,齊靜春作為讀書人,阿良作為劍客,好似日月在天,給你指路,可以幫著你晝夜趕路�,F(xiàn)在我告訴了你這些,齊靜春的下場如何,你已經(jīng)知道了,阿良的出劍,暢快不暢快,你也清楚了,那么問題來了,陳平安,你真的有想好以后該怎么走了嗎?”
陳平安沉默不語。
崔瀺便走了。
因為答案如何,崔瀺其實并不感興趣。
陳平安后仰躺下,將養(yǎng)劍葫放在身邊,閉上眼睛。
沒來由想起刻在倒懸山黃粱酒館墻壁上的那句話,字跡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寫給齊先生的。
江湖沒什么好的,也就酒還行。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條金色長線從落魄山竹樓處掠出,來到山巔,被陳平安握在手心,劍尖向下,輕輕挑起養(yǎng)劍葫,最終伸臂持劍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夠夠的了�!�
陳平安持劍下山,連連喝酒,放開了喝之后,是真醉了,身形踉蹌,路過朱斂他們宅子那邊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練拳的岑鴛機。
她發(fā)現(xiàn)他一身酒氣后,眼神畏縮,又停下了拳樁,斷了拳意。
陳平安一笑而過,搖搖晃晃走遠之后,腳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轉(zhuǎn)頭道:“岑鴛機,你的拳,真不行。”
岑鴛機閉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說話。
砰然一聲。
陳平安應聲倒地。
岑鴛機心中哀嘆一聲,裝什么高手說什么大話啊。
只見那位年輕山主,連忙撿起劍仙和養(yǎng)劍葫,腳步快了許多。
瞅瞅,先前分明是裝醉來著。
岑鴛機轉(zhuǎn)頭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憤憤不平,攤上這么個沒輕沒重的山主,真是無上賊船了。
在崖畔那邊,陳平安趴在石桌上,滾燙臉頰貼著微涼桌面,就那么遙望遠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龍泉郡,還有人膽敢這么急哄哄御風遠游?
極遠處,一抹白虹掛空,聲勢驚人,想必已經(jīng)驚動很多山頭修士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不去管了。
在落魄山還怕什么。
就這么昏睡過去。
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竅地就為了見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寶盡出,匆匆北歸,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將已經(jīng)酣睡的青衫先生,輕輕背起,腳步輕輕,走向竹樓那邊,喃喃低語喊了一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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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落魄山作為驪珠洞天最為高聳的幾座山頭之一,本就是賞月的絕佳地點。
一身白衣的崔東山輕輕關(guān)上一樓竹門,當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歸來月色和云白。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二樓,老人崔誠已經(jīng)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欄桿。崔東山喊了聲爺爺,老人笑著點頭。
爺孫二人,老人負手而立,崔東山趴在欄桿上,兩只大袖子掛在欄外。
崔誠不愿與崔瀺多聊什么,倒是這個魂魄對半分出來的“崔東山”,崔誠興許是更加附和記憶的緣故,要更親近。
崔誠問道:“怎么跑回來了?”
崔東山輕聲道:“在外邊逛蕩來晃蕩去,總覺得沒啥勁。到了觀湖書院地界,想著要跟那些教書匠碰面,雞同鴨講,心煩,就偷跑回來了�!�
崔誠笑道:“既然做著無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總想著有趣無趣。”
崔東山用下巴當抹布,來回擦拭著欄桿,“知道啦�!�
崔誠問道:“今夜就走?”
崔東山點點頭,“正事還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歡較真,愿賭服輸,這會兒我既然自己選擇向他低頭,自然不會耽擱他的千秋大業(yè),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就當小時候與家塾夫子交課業(yè)了。”
崔誠沒有多說什么,老人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他們指手畫腳,當年他就是迂腐教訓得多,死板道理灌輸?shù)枚啵窒矚g擺架子,小崽子才負氣離家,遠游他鄉(xiāng),一口氣離開了寶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認了個窮酸老秀才當先生。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當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銀錢,老人是既惱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孫,陋巷求學,能學到多大多好的學問?這也就罷了,既然與家族服軟,開口討要,每個月就這么點銀子,好意思開口?能買幾本圣賢書?就算一年不吃不喝,湊得齊一套稍稍像樣的文房清供嗎?當然了,老人是很后來,才知道那個老秀才的學問,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誠說道:“方才崔瀺找過陳平安了,應該兜底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并不奇怪,崔瀺將他看得透徹,其實崔東山看待崔瀺,一樣相差無幾,到底曾經(jīng)是一個人。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誠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攔得��?除了小時候把你關(guān)在閣樓念書之外,再往后,你哪次聽過爺爺?shù)脑挘俊?br />
崔東山說道:“這次就聽爺爺?shù)��!?br />
崔誠道:“行吧,回頭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東山笑逐顏開,嫻熟爬上欄桿,翻身飄落在一樓地面,大搖大擺走向朱斂那邊的幾棟宅子,先去了裴錢院子,發(fā)出一串怪聲,翻白眼吐舌頭,張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過來的裴錢嚇得一激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黃紙符箓,貼在額頭,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臺那邊,閉著眼睛就是一套瘋魔劍法,瞎嚷嚷著“快走快走!饒你不死!”
崔東山怒喝道:“敲壞了我家先生的窗戶,你賠錢�。 �
裴錢愣在當場,伸出雙指,輕輕按了按額頭符箓,防止墜落,萬一是妖魔鬼怪故意變幻成崔東山的模樣,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她試探性問道:“我是誰?”
崔東山笑瞇瞇道:“大師姐唄。”
裴錢如釋重負,看來是真的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到窗臺,踮起腳跟,好奇問道:“你咋又來了?”
崔東山反問道:“你管我?”
裴錢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開門,結(jié)果一看,崔東山?jīng)]影了,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找著,結(jié)果一個抬頭,就看到一個白衣服的家伙倒掛在屋檐下,嚇得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裴錢眼眶里已經(jīng)有些淚瑩瑩,剛要開始放聲哭嚎,崔東山就像那大雪天掛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錐子,給裴錢一行山杖戳斷了,崔東山以一個倒栽蔥姿勢從屋檐滑落,腦袋撞地,咚一聲,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這一幕,裴錢破涕為笑,滿腔委屈一下子煙消云散。
崔東山爬起身,抖著雪白袖子,隨口問道:“那個不開眼的賤婢呢?”
裴錢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壓歲鋪子那邊忙生意哩,幫著我一起掙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不許再欺負她了,不然我就告訴師父�!�
崔東山嗤笑道:“告狀?你師父是我
先生,明擺著跟我更親近些,我認識先生那會兒,你還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錢可不愿在這件事上矮他一頭,想了想,“師父這次去梳水國那邊游歷江湖,又給我?guī)Я艘淮蠖训亩Y物,數(shù)都數(shù)不清,你有嗎?就算有,能有我多嗎?”
崔東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稱多寶大爺?shù)奈冶燃耶敚俊?br />
裴錢認真道:“自己的不算,我們只比各自師父和先生送咱們的�!�
崔東山雙手攤開,“輸給大師姐不丟人�!�
裴錢點頭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崔東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錢眉心,“你就可勁兒瞎拽文,氣死一個個古人圣賢吧�!�
裴錢一巴掌拍掉崔東山的狗爪子,怯生生道:“放肆�!�
崔東山給逗樂,這么好一詞匯,給小黑炭用得這么不豪氣。
崔東山開始往院子外邊走,“走,找豬頭耍去�!�
裴錢已經(jīng)不犯困了,樂呵呵跟在崔東山身后,與他說了自己跟寶瓶姐姐一起捅馬蜂窩的壯舉,崔東山問道:“自己淘氣也就罷了,還連累小寶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沒揍你?”
裴錢白眼道:“盡說傻話�!�
崔東山哀嘆一聲,“我家先生,真是把你當自己閨女養(yǎng)了。”
裴錢樂開了懷,大白鵝就是比老廚子會說話。
至于大白鵝,是裴錢私底下給崔東山取的綽號,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寶瓶姐姐說過。
路過一棟宅子,墻內(nèi)有走樁出拳的悶悶振衣聲響。
崔東山蹈虛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墻頭外邊,瞧見一個身材苗條的貌美少女,正在練習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樁,裴錢將那根行山杖斜靠墻壁,后退幾步,一個高高躍起,踩在行山杖上,雙手抓住墻頭,雙臂微微使勁,成功探出腦袋,崔東山在那邊揉臉,嘀咕道:“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錢壓低嗓音說道:“岑鴛機這人心不壞,就是傻了點�!�
崔東山點頭道:“看得出來�!�
岑鴛機終究是朱斂相中的練武胚子,一個有望躋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這種鬼怪神仙亂出沒的地方,才半點不顯眼,不然隨便丟到梳水國、彩衣國,一旦給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宗師,走那水淺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花炸裂。
只是岑鴛機剛剛練拳,練拳之時,能夠?qū)⑿纳袢砍两渲校呀?jīng)殊為不易,所以直到她略作休憩,停了拳樁,才聽聞墻頭那邊的竊竊私語,瞬間側(cè)身,腳步后撤,雙手拉開一個拳架,抬頭怒喝道:“誰?!”
當她看到那個俊美“少年郎”的腦袋后,皺了皺眉頭,怎么冒出這么個仿佛謫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一旁裴錢正在咧嘴笑,岑鴛機這才松了口氣。
崔東山雙肘擱放在墻頭上,問道:“你是豬頭……哦不,是朱斂挑選上山的落魄山記名弟子?”
岑鴛機沒有答話,望向裴錢。
裴錢笑嘻嘻介紹道:“他啊,叫崔東山,是我?guī)煾傅膶W生,咱倆輩分一樣的�!�
岑鴛機開始犯嘀咕。
那個年輕山主的學生弟子?
眼前這個瞅著十分靈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找誰不好,非要找那個不學無術(shù)的家伙當先生?一年到頭就知道在外邊瞎逛,當甩手掌柜,偶爾回到山頭,聽說不是胡亂應酬,就是她親眼所見的大晚上喝酒賣瘋,你能從那家伙身上學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敢給人當先生,就這么缺錢?
岑鴛機心中嘆息,望向那個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有些憐憫。
崔東山輕聲道:“是真傻,不是裝的。”
裴錢嗯了一聲,“我沒騙你吧�!�
大小兩顆腦袋,幾乎同時從墻頭那邊消失,極有默契。
岑鴛機聽不真切,也懶得計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東山?jīng)]去找朱斂,帶著裴錢去了落魄山之巔,一跺腳,怒斥道:“還不滾出來。”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趕緊現(xiàn)出真身,面對這位他當年就已經(jīng)知曉真實身份的“少年”,宋煜章在祠廟外的臺階底下,作揖到底,卻沒有稱呼什么。
崔東山臉色陰沉,渾身煞氣,大步向前,宋煜章站在原地。
裴錢見勢不
妙,崔東山又要開始作妖了不是?她趕緊跟上崔東山,小聲勸說道:“好好說話,遠親不如近鄰,到時候難做人的,還是師父唉�!�
崔東山嘆了口氣,站在這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問道:“當官當死了,好不容易當了個山神,也還是不開竅?”
宋煜章雖然敬畏這位“國師崔瀺”,但是對于自己的為人處世,問心無愧,故而絕對不會有半點怯懦,緩緩道:“會做官做人的,別說我大驪不缺,從已經(jīng)覆滅的盧氏王朝,到茍延殘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黃庭國這類見風使舵的藩屬小國,何曾少了?”
崔東山問道:“那我問你,當官也好,做山神也罷,你被大驪宋氏放在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圓滿,還是在一心為國為民?”
宋煜章問道:“國師大人,難道就不許微臣兩者兼具?”
崔東山揮揮袖子,不耐煩道:“懶得跟你廢話。”
宋煜章作揖拜別,一絲不茍,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并且主動“關(guān)門”,暫時放棄對落魄山的巡視。
崔東山帶著裴錢在山巔隨便散步,裴錢好奇問道:“干嘛生氣?”
“哪有生氣,我從不為蠢人生氣,只愁自己不夠聰明。”
崔東山搖搖頭,雙手攤開,比劃了一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學問,道理,老話,經(jīng)驗,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給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像桃葉巷福祿街那邊的府邸,如今各大山頭的仙家洞府,甚至還有那人間皇宮,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穩(wěn)固之分,大而不穩(wěn),就是空中閣樓,反而不如小而堅固的宅子,經(jīng)不起風吹雨搖,苦難一來,就大廈傾塌,在此之外,又看門戶窗戶的多寡,多,并且時常打開,就可以快速接受外邊的風景,少,且常年關(guān)門,就意味著一個人會很犟,容易鉆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錢點點頭,“我就喜歡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這些話,我聽得懂。那個不怕你的山神老爺,明顯就是心扉緊閉的家伙,一根筋,認死理唄�!�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瞥了眼裴錢的雙眸,笑道:“可以啊,賊機靈�!�
裴錢雙臂環(huán)胸,捧著那根行山杖,“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學塾讀書的人啦。”
崔東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棟宅子地方有限,裝了這個就裝不下那個的,很多讀書人為什么讀傻了?就是一種脈絡(luò)上的書讀得太多,每多讀一本,就多遮住窗戶、大門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這個世界。眨眼功夫,白發(fā)蒼蒼了,還在那兒撓頭發(fā)蒙,為啥老子讀書那么多,還是活得豬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風日下,非我之過。”
裴錢看了看四周,沒有人,這才小聲道:“我去學塾,就是好讓師父出遠門的時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書,念個錘兒的書,腦殼疼哩�!�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路飛奔下山,“告狀去嘍�!�
裴錢一愣,然后泫然欲泣,開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趕那只大白鵝。
崔東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處臺階下,轉(zhuǎn)頭望去,結(jié)果看到一個黑炭丫頭,為了追上自己,顧不得會不會摔傷自己,她在山巔一腳蹬地,高高躍起,像極了當年泥瓶巷的那個草鞋少年,如鷹隼躍澗而飛。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學生,弟子。原來我們?nèi)齻都一樣,都那么怕長大,又不得不長大�!�
驟然間,有人一巴掌拍在崔東山后腦勺上,那個不速之客氣笑道:“又欺負裴錢�!�
話音未落,剛剛從落魄山竹樓那邊迅猛趕來的一襲青衫,腳尖一點,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錢,將她放在地上,崔東山笑著彎腰作揖道:“學生錯了�!�
裴錢眼抹了把滿臉汗水,珠子一轉(zhuǎn),開始幫著崔東山說話,“師父,我和他鬧著玩呢,咱們其實什么話都沒有說�!�
崔東山小雞啄米,“對對對�!�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己相信嗎?”
裴錢和崔東山異口同聲道:“信!”
陳平安沒有刨根問底,反正都是瞎胡鬧。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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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三人來到石崖畔,各自落座,陳平安相對的那個座位,崔東山和裴錢都不樂意去坐,離著先生或是師父遠了些。
侯門月sè少于燈,山野清輝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遠方,輩分最高的,反而是視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著月光,陳平安依舊看不太遠,裴錢卻看得到紅燭鎮(zhèn)那邊的依稀亮光,棋墩山那邊的淡淡綠意,那是當年魏檗所栽那片青神山奮勇竹,遺留惠澤于山間的山水霧靄,崔東山作為元嬰地仙,自然看得更遠,繡花、沖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輪廓,彎曲扭轉(zhuǎn),盡收眼簾。
裴錢從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只不過丟的位置有些講究,離著師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東山聽著了瓜子落地的細微聲響,回過神,記起一事,手腕擰轉(zhuǎn),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輕輕放在地上,熒光流轉(zhuǎn),sè澤各異,給袋子表面蒙上一層輕松覆住月光的五彩光影,崔東山笑道:“先生,這就是未來寶瓶洲四岳的五sè土壤了,別看袋子不大,分量極沉,最小的一袋子,都有四十多斤,是從各大山頭的祖脈山根那邊挖來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經(jīng)齊全了。”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這點盼頭,此次出山,能活活悶死學生。”
裴錢抬起屁股,伸長脖子,“我能打開瞅瞅不?”
崔東山大手一揮,“看吧看吧,羞愧死你這個賠錢貨,看看我這學生是如何為先生分憂的,再看看你自己,身為先生的開山大弟子,成天吊兒郎當,在騎龍巷那邊每月掙了十幾兩銀子就滿足了?每月沒個二三十兩銀子的凈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夠一年掙了三百兩銀子,在龍泉郡城那邊買棟像樣的小宅子,那還差不多�!�
裴錢雙臂環(huán)胸,“看個屁的看,不看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錢伸出大拇指,“大氣!”
裴錢不給崔東山反悔的機會,起身后一溜煙繞過陳平安,去打開一袋袋傳說中的五sè土壤,蹲在那邊瞪大眼睛,映照著臉龐光彩熠熠,嘖嘖稱奇,師父曾經(jīng)說過某本神仙書上記載著一種觀音土,餓了可以當飯吃,不曉得這些五顏六sè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東山踹了一腳裴錢的屁股,“小姑娘眼皮子這么淺,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隨便遇上個嘴巴抹蜜的讀書人,就給人拐騙了去�!�
裴錢伸手拍了拍屁股,頭都沒轉(zhuǎn),道:“不把他們打得腦闊開花,就是我俠義心腸嘞�!�
崔東山開始說正事,望向陳平安,緩緩道:“先生這趟北去俱蘆洲,連魏檗那份,都一起帶上,可以在北俱蘆洲那邊等著消息傳過去,約莫是一年半到兩年左右,等到大驪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煉化此物的最佳時機,這次煉物,不能早,可以晚。其實不談忌諱,在未來中岳之地煉化五sè土,得利最豐,更容易招來異象和饋贈,只不過咱們還是給大驪宋氏留點顏面好了,不然太打臉,滿朝文武都瞧著呢,宋和那小子剛剛登基,就成了寶瓶洲開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腦子發(fā)熱,下邊的人一攛掇,便是老王八蛋壓得住,對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隱患,畢竟老王八蛋到時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總是做多錯多不討好,真到了一統(tǒng)寶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對很多來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會是小麻煩。反而宋和這些什么都不做的,反而享清福,人只要閑了,易生怨懟。”
“五sè土煉化一事,我心里有數(shù)�!�
陳平安點頭之后,憂心道:“等到大驪鐵騎一鼓作氣得到了寶瓶洲,一眾功勛,得到封賞過后,難免人心懈怠,短時間內(nèi)又不好與他們泄露天機,那會兒,才是最考驗你和崔瀺治國馭人之術(shù)的時候�!�
崔東山笑道:“到時候注定煩心事很多,但是不會出大亂子,一棟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那些棟梁不出岔,就不怕風吹雨打,窗戶紙破了,屋頂瓦片摔了些,都是縫縫補補的小事。等到新宅子變成了老宅子,戶樞腐朽,廊柱干裂,屋內(nèi)多白蟻蛇鼠,那會兒,就不又是我和老王八蛋會操心的事情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再多說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講究細微功夫,別忘了眼前這個家伙,正是這門學問的老祖宗。
崔東山轉(zhuǎn)頭瞥了眼那座竹樓,收回視線后,問道:“如今山頭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說,已經(jīng)好到無法再好。其余灰蒙山,螯魚背,拜劍臺等等,各處埋土的壓勝之物,先生可曾挑選好了?”
陳平安苦笑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沒合適的物件。”
原本用來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的谷雨錢,如今都已經(jīng)寅吃卯糧,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所以這趟去往北俱蘆洲,練劍之外,真要嘗試一下,去當個名副其實的野修,上山訪仙府遺址,下水尋龍宮秘境,看能否掙到一些意外之財,添補家用。
崔東山正要說話。
陳平安已經(jīng)擺手道:“兩回事,一戶人家的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
崔東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學自家先生當那善財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皚皚洲姓劉的人,可以與他一拼。
陳平安隨口問道:“魏羨一路跟隨,現(xiàn)在境界如何了?”
崔東山搖頭道:“魏羨離開藕花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學登頂,我手邊如今可用之才,可憐巴巴,屈指可數(shù),既然魏羨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順勢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觀湖書院,我很快就會把魏羨丟到大驪行伍之中,至于是選擇依附蘇高山還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別急,大驪南下,像朱熒王朝這種死仗不會多了,硬仗卻不少,魏羨趕得上,尤其是南邊許多作威作福慣了的山上仙家,那些個千年府邸,更加硬骨頭,魏羨脫穎而出的機會,就來了。先生,將來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氣再足,可是與人間王朝的關(guān)系,山上山下,總歸還是需要一兩座橋梁,魏羨在廟堂,盧白象混江湖,朱斂留在先生身邊,各司其職,目前看來,是最好的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裴錢問道:“那隋姐姐呢?”
崔東山?jīng)]有回答裴錢的問題,正sè道:“先生,不要著急。”
陳平安點頭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其實可以適用很多事情�!�
桐葉洲,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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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個朱斂
裴錢其實還是沒有困意,只不過給陳平安攆去睡覺,陳平安路過岑鴛機那棟宅子的時候,院內(nèi)依舊有出拳振衣的沉悶聲響,院門口那邊站著朱斂,笑吟吟望向陳平安。
兩人并肩而行,身高懸殊,寶瓶洲北地男兒,本就個高,大驪青壯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眾,名動一洲,大驪制式鎧甲、戰(zhàn)刀分別沿襲“曹家樣”和“袁家樣”,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銳士不可佩戴、披掛。
陳平安如今身材修長,朱斂又習慣性身形佝僂,只看背影,仿佛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打算讓朱斂趕赴書簡湖,給顧璨曾掖他們送去那筆籌辦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的谷雨錢,朱斂并無異議,在此期間,董水井會隨行,董水井會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會晤上柱國關(guān)氏的嫡玄孫關(guān)翳然。朱斂也好,董水井也罷,都是做事特別讓陳平安放心的人,兩人同行,陳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囑什么。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藏掖天下大勢,朱斂聽過之后,卻也沒什么感慨唏噓,只說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如今來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這些波瀾壯闊的事兒了,他朱斂只能做些掃掃門前雪、瓦上霜的活計。
到了竹樓一樓,陳平安讓朱斂坐著,自己開始收拾家當,后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動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于老龍城和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處著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名氣大到陳平安在那部倒懸山神仙書上都看到過,而且篇幅不小,名為骸骨灘,是一處北俱蘆洲的南方古戰(zhàn)場遺址,坐鎮(zhèn)此地的仙家門派叫披麻宗,是一個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門內(nèi)豢養(yǎng)有十萬陰兵陰將,只不過雖然跟陰靈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卻極好,宗門子弟的下山歷練,都以收攏為禍陽間的厲鬼惡靈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當年與一十六位同門從中土遷徙到骸骨灘,開山之際,就立下一條鐵律,門內(nèi)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鎮(zhèn)魔降妖,不許與救助之人索要任何報酬,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百姓,務(wù)必分文不取,違者打斷長生橋,逐出宗門。
所以骸骨灘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蘆洲“小天師”的美譽。
披麻宗四周方圓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駐扎,所以陳平安想要到了骸骨灘之后,多逛幾天,畢竟在書簡湖占據(jù)一座島嶼,建造一個適宜鬼魅修行的門派,一直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卻無果的遺憾事。
朱斂見陳平安取出了折疊整齊的那件法袍金醴,猶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帶去北俱蘆洲。
朱斂瞥了眼那把被陳平安放在桌上的折扇,崔東山贈送,朱斂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寶無疑,他便笑道:“少爺,金醴配折扇,如那正值妙齡的傾國美人,與映照容貌纖毫畢現(xiàn)的琉璃境,絕配�!�
陳平安坐在書案后邊,一邊細致清點著神仙錢,沒好氣道:“我去北俱蘆洲是練劍,又不是游玩山水。而且都說北俱蘆洲那兒,看人不順眼就要打打殺殺,我要是敢這么行走江湖,豈不是學裴錢在額頭上貼上符箓,上書‘欠揍’二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再亂的江湖,也不會只有打打殺殺,便是那書簡湖,不也有附庸風雅?還是留著金醴在身邊吧,萬一用得著,反正不占地方。”
朱斂靈光乍現(xiàn),笑道:“怎么,少爺是想好了將此物‘借’給誰?”
陳平安點了點頭,“想要找個機會,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寄給劉羨陽�!�
朱斂問道:“是通過在那個在小鎮(zhèn)開辦學塾的龍尾溪陳氏?”
陳平安輕輕捻動著一顆小暑錢,黃玉銅錢樣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當年破敗古寺,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破財消災的那枚小暑錢篆文,“出梅入伏”,“雷轟天頂”,而是正反刻有“九龍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錢的篆文內(nèi)容,就是這樣,五花八門,并無定數(shù),不像那雪花錢,天下通行僅此一種,這當然是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厲害之處,至于小暑錢的來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種流傳較廣的小暑錢,與雪花錢的兌換,略有起伏。
陳平安說道:“當年醇儒陳氏來到驪珠洞天,查看那棵墳頭楷書的人,名為陳對,雖然脾氣不太好,口氣也沖,但是秉性不錯,而大雍朝龍尾溪陳氏當年接洽陳對的那個讀書人,陳松風,與我一個叫劉灞橋的朋友,關(guān)系極好,雖說陳松風脾氣軟了點,面對來一位自婆娑洲的高門嫡女,底氣不足,但陳松風此人溫文爾雅,做不得偽,相信一個世族豪閥,千年清譽,怎么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錢。”
朱斂不覺得陳平安將一件法袍金醴,贈送也好,暫借也罷,寄給劉羨陽有任何不妥,但是時機不對,所以難得在陳平安這邊堅持己見,說道:“少爺,雖說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會成為雞肋,甚至是累贅,但是這‘只差一步’,怎么就可以不計較?北俱蘆洲之行,必定是兇險機遇并存,說句難聽的,真遇到強敵劍修,對方殺力巨大,少年哪怕將法袍金醴穿上,當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擋幾劍,都是好事。等到少爺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哪怕是十年,再寄給劉羨陽,一樣不晚,畢竟只要不是純粹武夫,莫說是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說穿著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將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朱斂說道:“既然崔東山說了,還有半百光陰,可以讓我們穩(wěn)穩(wěn)經(jīng)營,少爺自己也認可這個觀點,為何事到臨頭,自己就變卦了?這有些不像少爺?shù)男男粤恕!?br />
陳平安凝視著桌上那盞燈火,突然笑道:“朱斂,我們喝點酒,聊聊?”
朱斂低頭哈腰,搓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拿出兩壺珍藏的桂花釀,挪了挪桌上物件,隔著一張書案,與朱斂相對而坐。
陳平安便將重建長生橋一事,期間的心境關(guān)隘與得失福禍,與朱斂娓娓道來。事無巨細,年幼時本命瓷的破碎,與掌教陸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瀏覽三百年光陰長河,就算是風雪廟魏晉、蛟龍溝左右兩次出劍帶來的心境“窟窿”,也一并說給朱斂聽了。以及自己的講理,在書簡湖是如何磕碰得頭破血流,為何要自碎那顆本已有“道德在身”跡象的金身文膽,那些心扉之外在輕輕摳門、道別,以及更多的心扉之外的那些鬼哭哀嚎……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極其忌諱,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后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愿意向?qū)Ψ叫孤洞耸隆?br />
只不過陳平安說得云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只是豎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里拿出一只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不是直接倒在桌上,而是擱放在手心,然后這才動作輕柔,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被我爹當年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在那之后,我娘親就很快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整個人都懵著,就沒有多想,它們?yōu)楹文軌蜃罱K輾轉(zhuǎn)到我手中,光顧著傷心了�!�
陳平安雙指捻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邊襲殺云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后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怎么活下去,與姚老頭學燒瓷后,最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么個活法了,沒有想到,最后需要離開小鎮(zhèn),就又開始琢磨怎么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后,再回頭來想著怎么活得好,怎么才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我的人生,出現(xiàn)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陳平安抬起頭,“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后,我知道了他們站在哪里,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為什么,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然后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樣的事情,他們會怎么想,怎么做。再以后,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所有我覺得別人身上好的,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留得住。錢財一事,不是我半點不在乎,不是我陳平安天生就是善財童子,而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余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jīng)]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你朱斂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范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劍氣長城那邊打拳的曹慈,陸臺,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鐘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嘆了口氣,“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jié)所在,天底下沒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后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做人不比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里拿一點,那邊摸一點,很容易形
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結(jié)果如今淪為藩鎮(zhèn)割據(jù)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只會更大,若是不去癡人做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guān),結(jié)金丹又是一關(guān),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guān),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guān)難過年年過,怎么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于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于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我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只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jié)果,到最后,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最后一事是斷了,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國歷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志,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著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guī)矩,入鄉(xiāng)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著沒怎么喝的那壺酒,在書桌后邊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結(jié)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志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后,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這一改,事情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nèi)心深處,我陳平安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么辦呢?一開始我以為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但是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夸,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tài),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我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么東西的,可只要他們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夠看一眼,還在,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么久,怎么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么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游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給人搶走,或是難道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余’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緩緩道:“少爺之煩憂,并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
朱斂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爺你獨有,我朱斂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圣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祇,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可是,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落在實處后,門檻還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里邊的雞糞狗屎,很難顧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于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于,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過務(wù)實,不愿務(wù)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xù)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陳平安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別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jié),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越來越明顯。當你陳平安越來越強大,一拳下去,當年碎磚石裂屋墻,以后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墻都要稀爛,你當年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后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xiàn)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么對也好,錯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先前你說,魏檗說了那句話,受益匪淺,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后,“你又說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么?”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是將來,一個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這燈火與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為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后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青衫仗劍,只管一身豪氣北游俱蘆洲,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jīng)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座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陳平安聽到這番話之前的言語,深以為然,聽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jīng)道:“江湖多癡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舍頓開,斗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著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著空酒壺,關(guān)門離去后,陳平安重新開始收拾行李。
神仙錢一事,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三十顆谷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才會動這筆錢,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顆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yǎng)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著那件名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并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于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經(jīng)傷及根本,聽說李寶瓶大哥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看看能否修復,在那之后,是李家將符箓收回,還是陳平安留著,都看李希圣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線,但是面對李希圣,陳平安還是愿意親近。
還有三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別是少年、青壯和老者面容,雖然無法瞞過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綽綽有余。
李二夫婦,還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讓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歡的女子,如今她應該就在俱蘆洲的獅子峰修行,也該拜訪這一家三口。
再就是親自去勘探那條入海大瀆的路線,這是當年與道家掌教陸沉的一筆交換,當然陸沉根本沒跟陳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這是陽謀,陳平安怎么都不會推脫,以后青衣小童陳靈均的證道機緣,就在于這條路線走得順不順暢。
蛟龍之屬,蟒蛇魚精之流,走江一事,從來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桐葉洲那條黃鱔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遲遲無法躋身金丹境。
當然,有想見的人和事,也還有不想見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誥宗仙子的賀小涼。
一想到這位曾經(jīng)福緣冠絕寶瓶洲的道門女冠,感覺比桐葉洲姚近之、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還有珠釵島劉重潤加在一起,都要讓陳平安感到頭疼。
只求千萬千萬別碰著她。
陳平安大致收拾完這趟北游的行李,長呼出一口氣。
沒來由想起那個一本正經(jīng)起來的朱斂。
風采絕倫。
無法想象,年輕時候的朱斂,在藕花福地是何等謫仙人。
朱斂晃蕩到了宅子那邊,發(fā)現(xiàn)岑鴛機這個傻閨女還在練拳,只是拳意不穩(wěn),屬于強撐一口氣,下笨功夫,不討喜了。
他就腳尖一點,直接掠過了墻頭,落在院中,說道:“過猶不及,你練拳只會放,不會收,這很麻煩,練拳如修心,肯吃苦是一樁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練越死,把人都給練得蠢了,還要日復一日,不小心傷了體魄根本,怎么能有高的成就?”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而且與當初陳平安醉后吐真言,說岑鴛機“你這拳不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岑鴛機在落魄山年輕山主那邊,是一回事,在朱老神仙這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悅誠服不說,還立即開始認錯反省。
朱斂點點頭,“話說回來,你能夠自己吃苦,就已經(jīng)算是不錯,只是你既然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就必須要對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時不時去落魄山之巔那邊練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壯闊遠景,不斷告訴自己,誰說女子心胸就裝不下錦繡山河?誰說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頂,俯瞰整座的江湖英雄?”
岑鴛機心神搖曳,竟是有些熱淚盈眶,終究還是位念家的少女,在落魄山上,難怪她最敬重這位朱老神仙,將她救出水火不說,還白白送了這么一份武學前程給她,此后更是如慈祥長輩待她,岑鴛機如何能夠不感動?她抹了把眼淚,顫聲道:“前輩說的每個字,我都會牢牢記住的。”
朱斂提點一二,就要離去,岑鴛機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負重?”
朱斂笑道:“怎么就忍辱負重了?”
岑鴛機扭扭捏捏,沒好意思說那些心里話,倒不是太過忌憚那個年輕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輕重的言語,傷及朱老神仙的顏面。
朱斂伸手指了指岑鴛機,“傻人有傻福,就這樣吧,挺好的,不用改,嗯,最好就別改了,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們落魄山,總該有你這么個人�!�
岑鴛機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