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山羊須老者輕聲問道:“后事如何?在京觀城那邊,是不是打得更厲害了?雙方拼個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那是最好不過了!”
“老羊啊,你長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還想得美,這樣不好,得改改。”
持扇精怪調(diào)侃之后,有些惋惜,“沒啥后來了,北方諸多京觀城的藩屬城池便開始戒嚴,再無走漏風(fēng)聲到咱們南邊,銅臭城的消息,就只有這么多。唉,那兩位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個丑八怪的法寶再厲害,能有京觀城城主的修為高?”
陳平安遠遠跟隨。
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為何重返北俱蘆洲,并且還要與那位走出畫卷的騎鹿神女,攜手硬闖鬼蜮谷京觀城?
難道騎鹿神女在搖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轉(zhuǎn)頭選擇了姜尚真做主人?
至于另外一位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這些,何況想管也管不著,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與京觀城糾纏,那就是一場真正的神仙打架。
先會一會這位避暑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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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鏡山半腰的深澗,楊崇玄坐在水邊,百無聊賴,揉著臉頰,在這兒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實在是有些煩悶。
機緣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邊走走,最好是在那座砥礪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幾架。
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個化名的威勢,都給好些后起之秀給壓了下去。
楊崇玄又撓撓頭,前些年習(xí)慣了禿頂,還真是有些不適應(yīng)了。
那句讖語到底準不準?雖說待在這邊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沒事就去水中泡澡,是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當(dāng)年以那座火山巖漿淬煉體魄,其實還是差了許多。何況他的性子,從來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那邊下了死令,娘親都快要搬出孝道來壓他了,不然楊崇玄真不樂意跑這一趟,交給那個辦事穩(wěn)重、境界不低、名氣極大的寶貝弟弟,不是更好?再說了,即便自己得了那把三山鏡,家族最后還不是要交予弟弟煉化為本命物。
他倒不是對此心有芥蒂,見不得他那個弟弟更好,只是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太枯燥了,這也是那頭西山老狐能夠活蹦亂跳的原因之一,當(dāng)個樂子耍,可以解解悶。
楊崇玄隨手一抓,隨隨便便,就從雪白石崖抓起一把石塊,手心一攥,碎成多顆石子,被他輕輕拋入水中。
他與那個聲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兄弟二人,雙方不對眼而已,卻還遠遠不至于反目成仇。
他這個當(dāng)哥哥的,看不慣弟弟自幼便老氣橫秋,書呆子一個。那個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歡他這個哥哥的到處闖禍。
如果兄弟身份互換,可能煩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當(dāng)年他不小心從娘胎里先出來,只要做得到,他一定趕緊爬回去。
楊崇玄哀嘆一聲,抬頭望向北邊,大聲訴苦道:“我的親娘唉,這苦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對岸那邊,從樹林中跑出一個魁梧青年,屁顛屁顛,懷里捧著一大堆從別處山頭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楊大哥,你也想娘親啦?”
楊崇玄托著腮幫,懶得說話,自己每天都心很累啊。
那人躍過深澗,落在楊崇玄身邊,遞過去一顆野果,“楊大哥,這玩意兒嘎嘣脆,賊好吃。”
楊崇玄接過狀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韋高武,你姐到底有沒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原來這捧果獻媚的魁梧漢子,正是那頭西山老狐的幼子,撐傘狐魅韋太真的弟弟,韋高武,至于兩個姓名,自然都不是他們姐弟的本命名字。
韋高武搖頭道:“自然沒有,我姐眼光高著呢,瞧瞧,她連楊大哥你都沒相中,估摸著我姐這輩子啊,是注定要當(dāng)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楊崇玄便不再追問。
這個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個,在寶鏡山一帶的山精當(dāng)中,是給人欺負慣了的,就是個扛旗巡山的嘍啰鬼物,都可以對他吆五喝六,若不是實在長得不俊俏,估計每天都要洗屁股。
可韋高武其實不傻。
甚至可以說是一家三口當(dāng)中,最聰明的一個。
聰明到了猜出他姐姐的最終命運,可能會不太好。
能做的,韋高武都做了,不該做的,一件都沒有做。
可依然無法改變他姐姐的結(jié)局。
楊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韋高武還不能不能繼續(xù)裝傻,是拼命?還是忍辱負重,在鬼蜮谷茍延殘喘,奮力掙扎,希冀著將來能夠向自己報仇雪恨?
這也是楊崇玄解悶的法子,想一想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別人的天大慘事,就挺有意思。
楊崇玄又接過一顆野果,用破爛袖子擦了擦,隨口問道:“粉郎城那邊怎么說?”
韋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與楊大哥談心后,我在破廟那邊見著了他,還夸我是個有福氣的,能夠認識楊大哥這樣的英雄豪杰,還邀請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楊崇玄笑道:“這說明粉郎城城主,是個好說話的�!�
韋高武咧嘴一笑,“我曉得的,其實還是沾了楊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臟了他的眼�!�
楊崇玄問道:“近期其它地方,有沒有趣事發(fā)生?”
韋高武就是個幫著跑腿打探消息的,這頭狐精的膽子,看似比針眼還小,可能一輩子都沒發(fā)過火動過怒,可其實不小,附近山頭,粉郎城,連蘭麝鎮(zhèn)他都敢去。不過韋高武接觸的,當(dāng)然只會是鬼蜮谷最底層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楊崇玄完全能夠想象韋高武平日里與誰都是低頭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賤模樣。
韋高武點頭道:“有的,我剛?cè)チ颂颂m麝鎮(zhèn),聽說砥礪山那邊,最近狠狠打了一架,那個楊大哥你特別煩他的劉景龍,與一位賊俊俏的外鄉(xiāng)道姑,在那砥礪山打了個天翻地覆。”
楊崇玄說道:“劉景龍竟然愿意與人廝殺?而且還是選了砥礪山這種最拋頭露面的地方?劉景龍用了幾招打死對方?”
韋高武輕聲道:“兩敗俱傷,兩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沒能起來,最后算是劉景龍險勝,因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許�!�
楊崇玄皺了皺眉頭。
那個劉景龍,比他那個弟弟,名氣還要大些。
人人爭強好勝的北俱蘆洲,無論是山上山下,都最喜歡排座次,也正因為此,打得更加慘烈。
道家天君謝實在內(nèi)的山頂十人之外。
還有劉景龍在內(nèi)的十位年輕俊彥,楊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
劉景龍高居第三。
此人也被譽為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板上釘釘?shù)奈磥硪恢奚巾斒酥弧?br />
楊崇玄煩他,是因為少年時的一場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對方的一個簡單陣法。
要知道,劉景龍可是一位劍修,而不是什么陣師。
而且這個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厭的地方,是劉景龍最喜歡講理,不是那些高蹈虛空的清談玄理,而是最低最淺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讓楊崇玄憋出內(nèi)傷。
楊崇玄笑道:“這一戰(zhàn)過后,又讓瓊林宗掙了不少銀子�!�
韋高武好奇問道:“楊大哥,那瓊林宗是個什么門派?”
楊崇玄道:“你們鬼蜮谷那座銅臭城,算是會掙錢的吧,如果見著了瓊林宗,得跪地磕頭認祖宗�!�
韋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實實捧著那些野果,蹲在楊崇玄身邊,望向遠方。
楊崇玄說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頭不硬,你韋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韋高武,除了個子高些,名字里邊有個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邊沒什么好憧憬的,你還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韋高武輕聲喊道:“楊大哥�!�
楊崇玄拍了拍大個子的肩膀,“滾吧。”
韋高武重重唉了一聲,將懷中野果輕輕放在一旁,躍過山澗,就此離去,到了對岸密林邊緣,傻大個不忘轉(zhuǎn)頭揮手作別。
楊崇玄伸出手掌,輕輕張嘴一吐,手心多出一點米粒大小的猩紅汁液,楊崇玄笑著搖頭,還是不夠聰明。
連自己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這些雜耍一般的小伎倆?
不過這韋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給他兩次機會。
是練氣士?
是純粹武夫?
因為楊崇玄兩者皆是,而且都成就極高。
這要歸功于當(dāng)初與劉景龍一戰(zhàn),當(dāng)時兩人既是同齡人,也算半個朋友。
那次交手,劉景龍未必在意,卻讓性情散淡的楊崇玄變了一個人。
楊崇玄是化名。
行走江湖的“楊進山”也是。
只不過楊崇玄這個名字,估計沒誰在意,只是在北俱蘆洲山上,游俠楊進山,以及綽號楊屠子,卻是鼎鼎大名,遠遠比他的真實姓名,更加名動一洲。
他那個同樣天生道種的弟弟,天生親水,他這個哥哥,則天生親山。
所以寶鏡山,家族還是讓他來了。
他娘的這種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來?
眼前這座深不見底的水澗又算什么?
楊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混賬理由之外,還有個玄之又玄的說法。
親水的弟弟,極有可能會在寶鏡山,遇到一場性命攸關(guān)的大道之爭,那會十分兇險。
楊崇玄就納了個悶了,在這鬼蜮谷,除非是京觀城城主和那個蒲骨頭架子失心瘋,弟弟能有什么危險?這個弟弟,又不是什么軟柿子,泥鰍似的,尋常元嬰,哪里抓得住他這個擅長保命、且最會跑路的家伙。
披麻宗竺泉不傻,說不定還要幫著他庇護一二,小玄都觀和大圓月寺那兩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兒,尤其是小玄都觀那位,說不定還要對弟弟青眼相加,豈不是又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
連同那句讖語,以及這些神神道道的說法,都讓他覺得沒勁。
楊崇玄突然沒來由想起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
看得出來,跟自己其實是一路人。
不過楊崇玄當(dāng)時沒什么較勁的念頭。
機緣將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老話,還是要聽一聽的。
難道就是此人?
楊崇玄開始深思,雙手掐訣,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雖然學(xué)得敷衍了事,可是比起一般的高人,還是要強上一籌,畢竟家學(xué)淵源。
只是片刻之后,楊崇玄就一個后仰倒去,開始閉眼睡覺,“關(guān)我屁事,日高三竿我猶眠,不管人間萬里愁�!�
楊崇玄喃喃道:“還是羨慕那火龍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無相似的仙家術(shù)法,若是有的話,一定要偷來學(xué)上一學(xué)�!�
一個醇厚嗓音在楊崇玄身邊響起,“有自然是有的,一個在流霞洲,能夠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來了北俱蘆洲,若是貧道沒有算錯,正是此人得了壁畫城那幅掛硯神女圖的機緣�!�
“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剛好與貧道這一脈某位祖師,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寶瓶洲那驪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經(jīng)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夢中練劍,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過這兩人之間,遲早會有一場大道之爭�!�
楊崇玄沒有睜眼,微笑道:“原來是觀主大駕光臨,怎么,跟我一個晚輩爭搶機緣來了?這不好吧,一把照徹妖物本相的光明鏡而已,難道老觀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盤腿坐在楊崇玄附近,無需動用絲毫靈氣,不過心意一動,深澗水霧便已經(jīng)自行凝聚出一張蒲團。
正是那位小玄都觀的老觀主。
老道人沒有回答楊崇玄有些無禮的問題,只是望向深澗,感慨道:“再觀此水,仍是會覺得造化無窮,匪夷所思�!�
楊崇玄坐起身,嘆了口氣,“不曾想我也有靠家世的一天,才能稍稍安心�!�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這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須如此煩憂。”
楊崇玄咧嘴笑道:“觀主,事先說好,我只求你別跟我爭這寶鏡機緣,至于什么傳授道法、結(jié)個善緣的好事,我弟弟興許來者不拒,至于我這邊,觀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貧道倒是覺得你比你弟弟更妙。
”
楊崇玄雙手抱住后腦勺,“就當(dāng)是夸人的好話了�!�
北俱蘆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設(shè)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諸多觀之名教,道士之帳籍與齋醮之事,再有管著寺廟以及所有僧人的譜牒。
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楊,既是一國國師,還擁有一座云霄宮,祖上曾經(jīng)出過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過都已先后兵解離世。
云霄宮是一座道家子孫叢林,類似龍虎山天師府。
權(quán)勢之大,底蘊之深,不可想象。
年輕一代中,有兩位年輕俊彥,是一對同胞兄弟,年幼時分便俱被譽為天生道種。
一位被天君謝實相中,由于謝實無法收徒,年輕人也無法拜師,但是謝實依然對其傳授道法。另外一位,雖是兄長,但是年少時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龍見首不見尾。據(jù)說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樁異象,本該是名正言順的未來家主,可惜性情太過散漫,家族苦勸無果,便放任自流了。
推著時間推移,前者便隱約成為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選。后者則被弟弟巨大的聲譽陰影所籠罩,愈發(fā)沉寂無名。
老道人抬起頭,望向遠方,應(yīng)該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樓那邊,然后視線偏移,去往蘭麝鎮(zhèn)方向,微笑道:“此次前來,是告訴你,機緣來了�!�
楊崇玄不為所動,“觀主為何要跑來與我說這個?”
老道人神色凝重,緩緩道:“貧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殺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禍相依,反而讓貧道有些心神不寧。在本心與大道之間,出現(xiàn)了一絲瑕疵。最終我將選擇讓給了別人,此時既如釋重負,守住了本心,又悵然若失,好似與機緣擦肩而過。”
楊崇玄譏笑道:“言下之意,觀主是要借刀殺人?自己干干凈凈,讓我當(dāng)這個急先鋒,冤大頭?連觀主都猶豫要不要殺的人,我就算能殺,代價之大,我這小胳膊細腿的,擔(dān)得起?”
老道人搖搖頭,“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脈之中的天生道種,何等珍稀。貧道才會離開小玄都觀,與你說這些�!�
老道人站起身,“好自為之�!�
楊崇玄突然問道:“我有一事不解,還望觀主解惑�!�
老道人點頭道:“但說無妨�!�
楊崇玄問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聽不進道理的。愿意聽人講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辦?”
老道人笑道:“這是那儒家門生該思量復(fù)思量的問題,至于你,多想一個念頭也是累贅,何必自尋煩惱。世間多庸人自擾,樂在其中罷了,你去吵醒他們美夢作甚?罵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氣好的了。心眼小的,還要視你為仇寇。如此一來,到底是他們傻,還是我們傻?”
楊崇玄啞然失笑,站起身,很正兒八經(jīng)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個稽首,“謝過觀主解惑�!�
楊崇玄隨即脫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賞神色,輕輕點頭,一閃而逝。
楊崇玄回過神后,攤開雙手,握緊拳頭,“強者開道,披荊斬棘,弱者盲從,隨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著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著笑,有些辛苦。
那個問題,他哪里會在乎,其實是劉景龍這些年最為難的癥結(jié)所在。
但是小玄都觀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確實當(dāng)?shù)闷鹚粋稽首大禮。
重返桃林,老道人卻沒有著急去往道觀內(nèi)。
行走在桃樹下,老道人一直仰頭,望向天幕。
那個年輕游俠不管為何,婉拒了入觀喝茶,其實依然不算結(jié)束。
所以老道人才會詢問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著那杯千年桃漿茶。
其實這種事情,小玄都觀哪里需要老僧一個外人來決定?
而老僧當(dāng)時只說了四個字,言多必失。
這讓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來。
最終做出決斷后,老道士重歸心如止水的無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覺得不對,以他如今的修為,便是鬼蜮谷京觀城的城主,要來一場生死廝殺,都不至于讓他亂了道心絲毫。老道人便使出敢說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費了大量真元,足足毀去甲子修為,才得以施展遠古神靈的俯仰觀天地之術(shù),終于被他找到了蛛絲馬跡。
一條線的兩端,一頭在那身在京觀城的賀小涼,一頭在那個年輕人身上。
這已經(jīng)足夠奇怪,但是更駭人的還在后邊一條線上,以賀小涼為起始一端,那條線離開骸骨灘鬼蜮谷,直去北俱蘆洲天幕,像是與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牽連!
這讓早已擁有無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
心中大恨。
賀小涼是誰的弟子?為何一個寶瓶洲的外鄉(xiāng)女修,在北俱蘆洲能夠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謝實的傾力扶持下,成功開宗立派?!北俱蘆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巔之上的,誰人不知?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殺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與那位掌教討要個說法。
一旦順著卦象殺人,福緣未必是假。
可你陸沉當(dāng)我是一副牽線傀儡?一條去別家院門搖尾乞憐的狗嗎?!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輕道士懶洋洋地坐在白玉闌干上,腳下是一層層高低不一的云海,皆是廣沛靈氣匯聚成海,他笑瞇瞇道:“大小玄都觀,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著腦袋,雙指虛捻一根細線,豎耳聆聽,斷斷續(xù)續(xù),十分模糊,聽不真切。
這根線,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親手觸碰。
此刻他坐直身體,屈指一彈,將那根線隨意繃斷。
本來就是順藤摸瓜的小把戲,真不是他意圖不軌,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禍,他可不去趟渾水了,而是賀小涼有件事情,她竟敢自作主張,做得很不爽利,拖泥帶水不說,她自己還渾然不覺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觀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陸沉了。這筆賬,記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觀頭上好了,回頭就去那邊撒潑打滾,一天不討回公道,就在那邊罵街一天。
陸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不過我這個小弟子,真是福氣大的,還沒真正出招呢,就差點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位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脈中的少年,來到陸沉身邊,問道:“三師兄,有新鮮事兒?”
陸沉轉(zhuǎn)過身,摸了摸少年腦袋,“小師弟啊,一定要爭氣啊,可別讓我這小師兄又輸給姓齊的一次,小師兄最記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陸沉笑容玩味,立即轉(zhuǎn)頭跑路。
可在這座天下,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領(lǐng),直接丟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還給那個小師兄禁錮了所有靈氣。
數(shù)位仙人立即從白玉京各處飛掠而出,試圖接住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師叔。
陸沉一巴掌一個,將那些仙人打飛。
少年急急下墜,
一位暫時擔(dān)任少年護道人的飛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著頭皮掠去救人,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少年摔落在地?
純粹只靠肉身,便是玉璞境摔下去都得變成一灘肉泥。
那些云�?刹皇菍こV铩�
道祖老爺自然是能救得活這位關(guān)門弟子,陸掌教也可以,可他這個護道人豈不是淪為整座天下的笑柄?
陸沉冷冷瞥了眼那位飛升境。
后者立即道心渙散,趕緊束手而立,穩(wěn)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將墜地之際,天幕處幾乎同時破開兩個大窟窿,聲勢浩大,驚世駭俗。
然后有兩抹虹光砸向白玉京這邊。
雖然兩處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補起來。
但是在那剎那之間,就有幾道陰影迅猛流竄進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繞開白玉京,試圖隱匿起來。
陸沉面無表情,伸手指指點點數(shù)下。
那幾道陰影瘋狂逃竄方向上,憑空出現(xiàn)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靈,將一道道陰影分別打爛。
陸沉輕輕一躍,轉(zhuǎn)瞬間就來到白玉京腳下。
少年懸停在離地一尺的空中,手腳僵硬,萬念俱空。
陸沉蹲下身,緩緩道:“護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還是身外物�!�
額頭滲出汗水的少年點點頭。
陸沉按住少年腦袋,輕輕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關(guān)門弟子,頓時變作一灘肉泥。
陸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現(xiàn)在陸沉身邊,一揮袖,籠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皺眉道:“你就這么當(dāng)師兄的?”
陸沉笑道:“總比你當(dāng)年強些吧�!�
高大道人搖搖頭,一跺腳,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處。
陸沉突然給一人用手臂勒住脖子,那個灰頭土臉的家伙,應(yīng)該是個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腳跟,與這位陸掌教半點不生疏,嬉皮笑臉問道:“我方才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鉆?道老二的老二這會兒肯定還疼著�!�
陸沉點頭道:“風(fēng)采依舊�!�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陸沉身體微微后仰,那人瞇眼問道:“有筆舊賬,咱們算一算?”
陸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這里打,你沒有劍,又傷不到我。再說了,這會兒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著咱倆呢�!�
那人這才松開胳膊,陸沉拍了拍袖子,有些無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處,瞪大眼睛使勁望去,突然低頭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舉起雙手,從前往后,狠狠捋了捋頭發(fā)。
他覺得這會兒要是手里有把鏡子,估計都得當(dāng)場炸裂。
他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
陸沉無奈道:“不用自我介紹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那人依然一本正經(jīng)與白玉京仙子們自我介紹道:“善良的良�!�
陸沉笑問道:“既然堅持自己是一名劍客,你的劍呢?”
那人反問道:“劍客一定要有劍嗎?”
他自問自答:“我看未必�!�
陸沉點頭道:“天地有俠氣處,即痛快出劍處。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會很壯觀�!�
那個子不高、相貌……其實也就那樣的漢子,同樣是一跺腳,拔地而起,卻不是去往白玉京尋找道老二,而是拳開天幕,重返天外天。
陸沉負手而立,仰頭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視線。
總有一些人,無論敵友,都會讓旁人心生欽佩。
這一點,這個阿良,其實比自己和齊靜春,都要做得更好。
陸沉突然想起一件事,會心一笑。
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會這么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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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為剝落山的地方,山勢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風(fēng)水寶地。
她本就是六圣當(dāng)中勢力最弱的一個,只是不知為何,剝落山始終在鬼蜮谷屹立不倒。
反觀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強馬壯,自身修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頭血統(tǒng)不純的搬山猿,雖然才五百年,可憑借著一副天生強韌的體魄,最喜好與鬼物或是練氣士近身廝殺,還重金購買了一副品秩極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擁有一對殺力巨大的流星錘,如虎添翼。
剝落山的戒備,稀疏不堪,三三兩兩的精怪扎堆,忙著賭錢,很是心無旁騖。
不過剝落山有三處極其巧妙的連環(huán)山水禁制,雖然不是什么護山大陣,但是只要外人貿(mào)然潛入,很容易觸發(fā),驚動整座剝落山。
府邸懸掛“廣寒殿”匾額,倒是打造得金碧輝煌,半點不寒,十分喜慶富貴,應(yīng)該花了不少神仙錢,而且里里外外種了不少桂樹,不過都不是什么奇珍異種。
在后院那邊,一位身姿曼妙、一張臉龐卻坑坑洼洼的婦人,站在臺階上,她身穿一襲雍容華貴的宮裝,見著了那位掛在竹竿上的書生后,眼睛一亮,腮幫鼓起,一起一伏,她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亂顫,不等那已經(jīng)醞釀好措辭的持扇精怪邀功半句,就被她連同所有礙眼的嘍啰一并驅(qū)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書生姿勢別扭至極,躺在地上,手腕勒痕已經(jīng)淤青,他艱難開口,嗓音顫抖道:“避暑娘娘?”
婦人蹲下身,伸手撫過文弱書生的臉龐,她眼神迷離道:“好久沒見著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兒,放寬心,我是個會疼人的婦道人家,別聽外邊瞎傳,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賬話,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銷魂了,男人都要喜歡萬分的,我這剝落山,哪里是什么龍?zhí)痘⒀ǎ嬲媸悄銈兡凶拥目旎罡5�。�?br />
言語之間,婦人情難自禁,吐出極長極寬的一條古怪長舌,嘴角更有垂涎滴落在書生臉上。
書生欲哭無淚。
似乎嚇傻了,然后直愣愣看著她。
這位避暑娘娘嫵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幫你松綁后,你我同去鴛鴦榻,什么都給你瞧�!�
書生緩緩說道:“你這只蟾蜍,倒是沒有胡吹法螺,還真是月宮種啊,不虛此行�!�
婦人愣了一下。
一瞬間,黑煙滾滾,煞氣沖天,將這位避暑娘娘籠罩其中,傳出她一陣急促凄慘的哀嚎之后,很快就悄無聲息,唯有一大灘鮮血,在地面如花綻放。
片刻之后,變成了書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副白骨。
書生滿嘴鮮血,也不擦拭,打了個飽嗝,一邊伸出手掌蘸了些鮮血,一邊轉(zhuǎn)頭望向墻頭那邊,笑問道:“熱鬧看夠了嗎?”
饒是陳平安都大吃一驚。
精怪鬼魅害人此人,不少見,狐魅戲弄勾引書生,也常有。
可“書生”吃妖,是陳平安頭一回見。
陳平安蹲在墻頭上,腰間已經(jīng)重新懸掛好養(yǎng)劍葫,問道:“這位修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顯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會是那其余大妖,你半點不怕?”
書生笑道:“不是剛好有你來當(dāng)替死鬼嗎?”
陳平安也笑道:“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好不好?”
養(yǎng)劍葫內(nèi)的初一十五閃電掠出,沒有糾纏那位書生,而是直接沒入土地。
吃一塹長一智,范云蘿的車輦遁地,讓陳平安記憶猶新。
雙方同時沉默。
書生應(yīng)該是忌憚這位年輕劍仙的那把劍,會不會快過自己的獨門遁術(shù)。
陳平安則是怕他跑得太快,就這么沒影了,這筆賬還怎么算?
至于被這個家伙栽贓嫁禍,其實無所謂,后邊的麻煩,來什么接什么,本就是來此歷練的,太過安逸,陳平安反而不習(xí)慣。實在不行就動用金色材質(zhì)的縮地符,配合劍仙,暫時逃離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對方大致底細,再進鬼蜮谷,用鈍刀子割肉這個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誰的耐心更好了,打不過再跑,跑了再來。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住口。
書生擦拭嘴角血跡,“你先說,劍仙嘛,我生平最為敬重了�!�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還是你們讀書人更金貴一些。”
書生一臉驚訝,“咱倆就這么耗著?”
陳平安點頭道:“你高興就好�!�
書生眼睜睜看著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長劍,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袖一揮,那些鮮血被聚攏為一顆圓球,縈繞在他身邊,緩緩打轉(zhuǎn),然后他試探性問道:“既然你講江湖道義,那我也講一講和氣生財?”
陳平安問道:“怎么個生財?”
書生指了指高墻以外,正氣凜然道:“這不是還有五頭妖物嘛,不像這位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個個家底豐厚。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一起為民除害去!”
陳平安點頭道:“好�!�
書生驀然破口大罵道:“好你大爺?shù)暮�,你的殺氣藏得好,可你那把劍就差長出一張嘴,對老子喊打喊殺了!”
陳平安瞇起眼。
書生緩緩起身,神色漠然。
他雖然是頭一回碰到這位事跡已經(jīng)傳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輕游俠。
所以不會清楚,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會讓所有熟悉他的人,無論敵我,都感到陌生。
可書生知道一件事。
這家伙,好重的殺心。
竟是壓過了那把劍的劍氣!
書生覺得也好,不如放開手腳廝殺一場。
殺人奪寶,富貴險中求,他這輩子賭運奇佳,還沒輸過!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燦爛道:“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暈血。”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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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
當(dāng)下剝落山避暑娘娘府邸處的兩人,就像走入了一場勝負難測的棋局。
有三種選擇,雙方往死里打一場,只有一方得利,輸?shù)模瑯O有可能身死道消。
一方退讓,比如陳平安選擇承擔(dān)斬殺避暑娘娘的后果,或是那書生得了便宜不賣乖,不將臟水潑在陳平安頭上。
或者兩人各退一步,攜手離開這盤剝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謂的你講一講江湖道義,我講一講和氣生財,雙方一起調(diào)轉(zhuǎn)矛頭,指向其余五頭妖物。
陳平安問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陰靈?”
書生拍了拍袖子,沒好氣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純陽正氣,如假包換。先前降妖的手段,不過是嚇唬你的旁門術(shù)法,行走江湖,沒點遮掩身份的手段怎么成�!�
陳平安問道:“那我們這就結(jié)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塵元君的麻煩?”
書生眼神古怪。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了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點泄露馬腳的意思。
避暑娘娘既然已死,這座剝落山洞府豈會沒有點家底,哪有入寶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位擅長打家劫舍的修士。
陳平安轉(zhuǎn)移話題,笑問道:“你這么處心積慮,想必熟知這座廣寒殿的寶庫秘藏,此山收獲,你我五五分賬,如何?”
書生搖頭道:“在這剝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過是蹲在墻頭看戲,給你三分利,不少了。其余山頭殺妖之后,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奪。”
陳平安搖頭道:“四六�!�
書生猶豫不決,最后露出一副忍痛割愛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副骨架,道:“這位避暑娘娘的白骨,雖然不是鬼物陰靈的那種白玉骨頭,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華近千年,早已淬煉得比地仙的金枝玉葉,還要略勝一籌,十分珍惜,送給你后,我們再三七分,江湖道義,很夠了吧?”
陳平安譏笑道:“這么燙手的玩意兒,我收下后,等于是往自己褲襠上抹黃泥巴,難道不更應(yīng)該四六分賬嗎?”
再者,山澤精怪最珍貴之物,自然是妖丹。
想必已被那書生囫圇吞下,早早占了最大的便宜。
書生故作恍然,一拍腦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賬,這副白骨留在這邊便是。走,我?guī)闳兟渖綄殠焖压握渫婷貙�。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張鴛鴦榻下,這頭母蛤蟆,修為不高,可是仗著姘頭的賞賜,以及其余五頭妖物的處處相讓,還是得了不少寶貝的�!�
書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門。
陳平安將劍仙背后在身后,躍下墻頭,跟隨書生,只是一揮袖,便將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書生停步轉(zhuǎn)頭,一臉驚訝。
陳平安微笑解釋道:“若是不小心給剝落山精怪瞧見了,豈不是壞事,到時候打草驚蛇,誤了我們接下來的殺妖大業(yè),我還是先收起來為妙。”
書生氣笑道:“那我還得謝謝你?”
陳平安置若罔聞,環(huán)顧四周,這座極其寬敞的閨房內(nèi),不乏奇珍異玩,不過脂粉氣重了些,壁畫竟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宮圖,尺幅極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畫中男女不過棗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亂宮闈,也有勾欄青樓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風(fēng)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侶在修行房中術(shù),畫卷還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注,這些大概就是朱斂所謂的神仙書?
書生一腳踹在那張巨大鴛鴦榻上,用了巧勁,滑出數(shù)丈,竟是毫無聲響。
書生蹲在地上,地板上鑲嵌有一塊光亮如鏡的圓形精鐵,大如水盆,書生低頭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機關(guān)。
書生轉(zhuǎn)頭望去,氣不打一處來,好家伙,他算是領(lǐng)教了何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那個頭戴斗笠的青衫游俠,別說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機的神仙圖,竟是連避暑娘娘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兒收入囊中。咋的,這輩子沒見過錢��?只是書生很快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打量那塊纖塵不染如寶鏡的奇怪精鐵,書生眉宇間卻有一絲陰霾,明知道接下來還要走入廣寒殿的寶庫,遇到真正的寶物,還如此大肆收刮這些不甚值錢的物件,莫不是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沒這么大胃口。
陳平安還在那邊翻箱倒柜,一邊問道:“你先去說那避暑娘娘是月宮種,什么意思?”
書生一手輕輕抹過“圓鏡”邊緣,一邊手指在袖中掐訣,心算不停,隨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陰-精之宗。相傳遠古天庭有一座月宮,名為廣寒。月宮內(nèi)有那桂樹、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宮種的老祖宗,涼霄煙靄,仙氣熏染,各自成精成神。像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宮蟾蜍的子孫,只不過像那蛟龍之屬千萬種,高低不一,云泥之別,剝落山這位,算是一頭還湊合的月宮種妖物。”
陳平安稱贊道:“你倒是學(xué)問淹博�!�
在那位書生鉆研寶庫機關(guān)秘術(shù)的時候,陳平安沒有湊過去,不論如何搜羅房中寶物,始終與他相距十步,無形中算是表明一種態(tài)度。
陳平安挑了一張花梨木椅坐下。
書生聞言后搖頭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陳平安隨口道:“以有涯隨無涯,殆也�!�
書生轉(zhuǎn)過頭,瞥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翹起二郎腿,手腕一擰,取出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折扇,輕輕扇動清風(fēng)。
書生已經(jīng)轉(zhuǎn)回頭,只見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那塊鏡面,圓如明月的鏡面之上,有地方開始緩緩升起。
最終變成了一座宮殿模樣的建筑,如明月之中升閣樓。
陳平安趕緊收起折扇入方寸物當(dāng)中,顧不得什么忌諱不忌諱,來到書生身邊,凝視著那塊原本渾然無暇的精鐵,當(dāng)時遠觀一眼,怎么看是千錘百煉之后的平滑鏡面,哪里想到有此玄妙?更讓陳平安倍感驚艷之處,還是哪怕自己當(dāng)下聚精會神,凝視此物,怎么看都還是覺得先前“契合”得太過夸張。書生卻皺眉,一次次出手,又將那座大門緊閉的宮殿推回,重新恢復(fù)平鏡模樣,陳平安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嘖嘖稱奇,世間竟有此等精妙的鑄造之術(shù)?
陳平安也顧不得會不會此地?zé)o銀三百兩,說道:“放心,不會下作偷襲你�!�
書生盤腿而坐,緩緩道:“是墨家機關(guān)師打造的一件法寶無疑了,很有些年頭,此物歸你,入了寶庫后,三七分?如何?”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可以�!�
書生驀然一笑,手指敲擊鏡面如飛,轉(zhuǎn)瞬之間,就有一座袖珍宮殿再度升起,并且府邸大門緩緩而開,使得整座建筑開始光彩流轉(zhuǎn),照耀得兩人臉龐熠熠生輝,隨后整座地板開始咯吱作響,書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顆雪亮圓球,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然后擰轉(zhuǎn)手腕,雙手一搓,那輪明月表面的宮殿,便宛如一處縮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