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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蔣曲江輕聲問道:“書始,若真是福禍難定,你既然精于推衍,大概是福幾成禍幾成?”

    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離開壁畫城之時,福禍九一,到了鬼蜮谷入口的牌坊樓處,福禍變作了七三,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五平分�!�

    蔣曲江看著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樣,竟是如此動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只是一路顛沛流離,逃難途中歷經(jīng)坎坷,嘗盡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夠很快收斂心緒,笑道:“五五分?已經(jīng)很好了,上山!”

    當初那塊為了那塊祖?zhèn)饔衽�,被山上仙師覬覦,家門慘遭橫禍,原本一個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獨活,這一路往南逃竄,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灘壁畫城,為的是什么,就只是賭那個萬一,萬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帶來那位撐著碧綠小傘的女兒,韋太真。

    少女狐魅見到了那個年輕男子后,如遭雷擊,俏臉緋紅。

    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西山老狐內(nèi)心竊喜,有戲!

    那個年輕男子見著了自己閨女,也有些癡呆。

    唉,這小子就是蠢了點。

    不過老狐轉念一想,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未來女婿傻一點,錢再多一點,總好過那個戴斗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貨比貨,西山老狐再看那個年輕人,便順眼多了。

    就在此時,一個魁梧青年飛奔過來,兩只手分別抓住老狐和韋太真,使勁搖頭道:“別去,去不得!楊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當年那云游道人給我妹妹的那些姻緣讖語,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個比一個算計深遠……”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勁掰開了他的兩只爪子,再一腳把這傻兒子踹飛,“別在這里耽誤你妹妹的終身大事�!�

    韋高武掙扎著起身,還想要阻攔妹妹登山,卻被老狐丟出手中木杖,擊中額頭,兩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細若蚊蠅,“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著那西山老狐,還有那情竇初開的撐傘少女。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看著他們,如此俯瞰,如此心無漣漪。

    那么那個站在壁畫下對自己頤氣指使的年輕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樣如此?

    她到底是誰?

    為何能夠讓自己如此敬畏?仿佛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兩撥人聯(lián)袂登山。

    蔣曲河雖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那少女。

    真是美到驚心動魄。

    身后名為書始的行雨神女,會讓他自慚形穢,不由自主生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念頭。

    但是這位撐著碧綠小傘的少女不同。

    時時刻刻,都惹人憐愛,讓他怦然心動。

    深澗那邊,楊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熱,緩緩道:“很好,一位戰(zhàn)力平平的壁畫城神女,正好拿來練手�!�

    再無半點散淡神態(tài),楊崇玄一身骨頭如爆竹,節(jié)節(jié)炸響。

    磅礴罡氣如一掛瀑布瞬間傾瀉全身。

    下一刻,拳意收斂如一粒芥子,楊崇玄又坐回雪白石崖,恢復這些年的憊懶模樣。

    那狐魅少女,身上有一道代代傳承到她身上的久遠禁制,應了那一首祖?zhèn)髯徴Z中的“見釵開門、持珠登高”。

    只要她遇到了姻緣牽連的意中人,她就會情竇初開,當男子見釵,狐魅見他,她其中一顆眼眸就會成為破解深澗的鑰匙。

    到時候楊崇玄就會剮出她的那顆眼珠,登頂寶鏡山,既然是一把三山鏡,那么開門處,根本不是什么深澗底,而是寶鏡山一處山巔龍頭處,那位京觀城城主如何能夠在水底,找得到取鏡的法門?這樁天大機密,是他們云霄宮一樁父傳子、延續(xù)千年的機緣,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師爺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jīng)得知讖語,依舊只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沒有祖輩想要靠蠻力取走寶鏡,做不到而已,以及后來香祠城耗盡無數(shù)人力財力的搬山之舉,便是云霄宮暗中指使,可惜一樣無果。世間某些大福緣,便是如此不講理。

    因為那首讖語,還有“親山得寶”一語,世代羽衣卿相的楊氏家主始終無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誕生,當他展露出天生親山的天賦異稟后,云霄宮才恍然大悟。

    楊崇玄盤腿而坐,單手托腮,拭目以待。

    一行人對現(xiàn)在對岸。

    歡天喜地的西山老狐。

    猶然不知自己命在旦夕的狐魅韋太真,剮去那顆眼珠,也就是剮去了她的所有精神氣,豈有生還的道理?

    面帶笑意的蔣曲江。

    神色沉重的行雨神女。

    楊崇玄嘴角有些笑意。

    便是換成擅長廝殺的壁畫城掛硯神女又如何?

    自己當初可是從天下最強六境,躋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蔣曲江站在岸邊,低頭望向那座山澗,只見水底有一抹金光緩緩游曳,不斷上浮,越來越清晰,確實是女子頭釵樣式,他指了指,“是那支金釵嗎?”

    少女韋太真捂住嘴巴,淚眼朦朧,泫然欲泣,楚楚可憐,莫過于此。

    果然是他!

    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少女突然一陣刺痛,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她那雙靈動萬分的眼眸,其中一顆開始不斷從全身上下各處氣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張臉龐,冷汗直流,不斷有鮮血從她指縫間滲出。

    少女看似嬌弱,實則性情倔強,脾氣極為剛烈,咬著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嬌軀顫抖如篩子,仍是一言不發(fā)。

    世間哪有女子,愿意自己一見鐘情的男子,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楊崇玄左右張望,竟然沒有看到那個傻大個,有些失望。

    當他站起身。

    蔣曲江和西山老狐幾乎同時向后退步。

    如有一座雄偉山岳當頭壓來。

    行雨神女終于開口道:“我們不要這樁機緣,你只管自��!”

    當楊崇玄不再刻意壓抑自己的氣機,整座深澗開始隨之搖晃起來。

    楊崇玄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后,死死盯住那個所謂的天官神女,冷笑道:“這就得看我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轉睛,凝視著對岸那個危險至極的男子,沉聲道:“你們先走,不要猶豫!越遠越好,直接去青廬鎮(zhèn)!”

    “只管跑�!�

    楊崇玄放聲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還是他們的腿快了�!�

    行雨神女輕輕一抬手,整座深澗之水如獲敕令,激蕩不已,然后水面轟然一聲拔高而起,在她和楊崇玄之間,轉瞬之間便樹立起一堵高達十數(shù)丈的冰墻。

    所幸是臨水而戰(zhàn),她有地利。

    一拳輕松破開那堵水墻。

    神女雙指并攏,輕輕一抹,山澗源頭之溪澗,化作一條水蛟,往一躍而過的半空楊崇玄迅猛沖去。

    楊崇玄懸空站定,隨手伸出一掌,罡氣如虹,與那條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陽光照耀下,寶鏡山半山腰竟然掛起一道彩虹。

    楊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對岸,行雨神女后撤一步,雙手一旋,身前出現(xiàn)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鏡,鏡子邊緣一圈出現(xiàn)金光古篆。

    楊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撲,一拳遞出,只是微微皺眉,水鏡并未破碎,整個人卻置身于一處水霧蒙蒙的幻境當中。

    楊崇玄譏笑道:“好嘛,倒是會些伎倆,但是不知道我姓什么嗎?符箓陣法一道,這北俱蘆洲,咱們楊氏可是當之無愧的正宗!”

    他娘的,一想到這個,楊崇玄便又忍不住記起那個劉景龍,氣不打一處來,竟是干脆不以家傳術法破這陣法,而是身形擰轉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蕩而散,楊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撐這處迷障幻境多久!”

    楊崇玄狀若瘋癲,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渾厚,哪里是一位尋常金身境武夫能夠擁有的氣象?

    深澗岸邊,蔣曲河只見那位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鏡搖搖晃晃,不斷崩碎,又不斷被她以深澗水修繕鏡面。

    行雨神女苦苦支撐,心中悲哀,她已經(jīng)不再要身后三位離開寶鏡山,因為她確定無疑,他們是注定跑不掉的。

    即便離開了寶鏡山,依舊會被那個瘋子追上。

    結局已定。

    哪怕大肆汲取寶鏡山深澗水運,她一樣至多支撐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蔣曲河臉色慘白,喃喃道:“怎么會這樣?不該這樣的�!�

    西山老狐終于察覺到自己女兒的慘狀,蹲在一旁,卻毫無用處,老狐心急如焚,終于開始后悔為何沒有聽取那個傻兒子的言語。

    楊崇玄在水鏡幻境之內(nèi)站定,“熱手完畢,不玩了�!�

    深呼吸一口氣,擺出一個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將,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時悟自一副家傳神祇武斗圖的拳架。

    水鏡砰然崩裂,如一盞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只得轉換神通,駕馭深澗水運,化作一副鎧甲,披掛在身,試圖盡量阻滯那個男人的前進。

    只是剎那之間,那人便來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緩緩抽回手臂,然后另一只手繞過,抓住她的頭顱,將其丟在地上,最終一腳踩在她的額頭上,低頭望去,嘖嘖笑道:“不愧是神女,還真與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鮮血都是金黃色的,而且尋常神祇,挨了我這一拳,應該粉碎的,不錯不錯,等我取了寶鏡,我再讓你恢復元氣,你我繼續(xù)廝殺一場,放心,辦完了正事,我出拳會慢上三分,力道小三分,絕不會這么速戰(zhàn)速決,男人太快,不像話�!�

    楊崇玄嘴上言語客氣,可是突然加重腳上的力道,將行雨神女的整顆腦袋都按入雪白石崖當中,使得她暫時無法從深澗汲取水運。

    楊崇玄彎下腰,微笑道:“如果再這么耽誤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斷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掙扎,手指微動,依然試圖從深澗當中汲取水運。

    壁畫城九位神女,走出畫卷之后,只要是生死一線,皆是如此決絕,從無怨言。

    就在楊崇玄打算徹底解決掉這個神女后。

    一個嗓音在寶鏡山之巔,輕輕響起。

    “果然是個廢物�!�

    楊崇玄仰頭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該不會是說我吧?”

    一個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懸一枚獅子印章,輕輕一躍,從山巔飄落而下。

    楊崇玄心思急轉,正要踩死腳下的行雨神女。

    那個年輕女子已經(jīng)笑道:“我勸你別這么做�!�

    即便親眼目睹了楊崇玄近身廝殺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緩緩走向楊崇玄。

    不但如此,她還當著楊崇玄的面,兩次彈指,將蔣曲河與西山老狐彈飛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場凄慘的行雨神女,眼神滿是譏諷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浪費了這么個好名字�!�

    楊崇玄倍覺驚異,收起腳下力道,問道:“你是?”

    女子說道:“李柳�!�

    楊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沒聽過啊。”

    李柳似笑非笑,緩緩道:“關于這把鏡子的讖語,是我告訴你家那個開山老祖的,那會兒,他還穿著開襠褲呢,那會兒你們楊家還窮,那娃兒的褲子縫縫補補,藏不住鳥,也蓋不住腚�!�

    楊崇玄放聲大笑,差點沒笑出眼淚來。

    他娘的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么好笑的笑話。

    李柳也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似柳條,溫柔婉約,極其好看。

    楊崇玄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便不太笑得出來。

    楊崇玄試探性問道:“第四?但是事實上,卻讓劉景龍都沒轍的那個?”

    那女子微微歪著腦袋,笑瞇著眼,回了一句,“劉景龍?沒聽過啊�!�

    楊崇玄瞪大眼睛。

    哎呦,這娘們夠勁,比自己還能裝,對胃口!

    只是楊崇玄有些犯嘀咕,那次躋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給自己算了一卦,說最近十年小心些,會被女子傷到。

    他當時還誤以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所以害他見著了漂亮女子就犯怵。

    終究還是半個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還是相當麻煩的。

    可其實那一卦,該不會是說自己要被眼前這個娘們,給打傷吧?

    兩人相距不過五步,她終于站定。

    她說道:“殺你有點難,代價有點大�!�

    似乎她在犯愁。

    楊崇玄卻如臨大敵。

    哪怕是面對小玄都觀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備。

    ————

    在陳平安悄然潛入地涌山轄境之后沒多久。

    一位來自流霞洲的外鄉(xiāng)人,與那位率先將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掛硯神女,離開壁畫城后,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師堂,喝過了一碗陰沉茶,與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師相談甚歡,然后通過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達了青廬鎮(zhèn),游覽一圈后,掛硯神女便心意微動,請求主人走一趟積霄山。

    按照當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說寶鏡山機緣,是行雨神女為主人準備的一份見面禮,那么積霄山那座袖珍雷池,就是掛硯神女的囊中之物。

    雖說無論是規(guī)模還是品秩,都遠遠無法跟倒懸山那座雷池媲美,可亦是相當于半仙兵的一樁天大福緣。

    同時春官神女還推演出這兩處的機緣,而且不管是寶鏡山的鏡子,還是雷池,一旦抓住,后續(xù)還會有其它的大道機緣跟隨,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機。

    只是具體是什么,就像她們關于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有重重迷障在前,無法勘破。

    已算道侶的兩位,一起御風遠游。

    掛硯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那行雨姐姐幸運多了,攤上那么個心境不濟的貨色,還要追隨他一甲子,換成是我,糟心死了。那個年輕人與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男子有些無奈,但是眼神溫柔,輕聲道:“火鈴,莫要與人比,自古勝己者,勝于勝人�!�

    掛硯神女微笑點頭,“知道啦,主人�!�

    臨近積霄山后,她心情雀躍不已,沒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纏繞半山腰處的那處云海,便開心,再看一眼山巔高處的云海,更是高興。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邊那座云海上空飛掠疾馳,閃電竟是溫馴異常,沒有對他們展開任何攻勢,反而在云海表面緩緩跳躍,對她表現(xiàn)得十分親昵。

    到了積霄山之巔附近,兩人懸停空中,掛硯神女指了指山頂那塊石碑,笑瞇瞇道:“主人,認得那些字嗎?”

    男子看了一眼,點頭道:“斗樞院洗劍池,是遠古雷部神將一處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樞院屬于那一府兩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夢中,恍若陰神遠行,游歷過兩院一司的遺址,只是夢醒之后,對于那些場景記得不太真切,總之覺得十分玄奇�!�

    掛硯神女開懷不已。

    她俯瞰一眼,突然皺了皺眉頭。

    男子疑惑道:“怎么了?”

    掛硯神女殺氣騰騰,說道:“主人,少了幾條雷鞭!不知是哪個蟊賊竊走,還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據(jù)了!”

    男子搖頭道:“既然是機緣,無論是他人竊走,還是此妖強占,都是命中注定,無需動怒�!�

    掛硯神女哦了一聲。

    隨即展顏一笑,她輕輕摘下腰間那枚篆刻有“掣電”的小巧古硯,往前一丟。

    那積霄山之巔,呈現(xiàn)出壯麗宏大的驚人一幕。

    只見整座雷池拔地而起,連同云海雷電一起掠入硯臺之中。

    約莫一刻鐘后,掛硯神女輕喝道:“回來。”

    古硯掠回她手中,遞向男子,“主人請看。”

    男子低頭望去,古硯中,盛放一座雷池如一灘金色墨汁。

    不可謂不神奇。

    男子讓她收起古硯,遙望遠方,“該返鄉(xiāng)了�!�

    掛硯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這算不算錦衣還鄉(xiāng)?那得謝我啊。怎么謝呢,也簡單,聽說流霞洲天幕極高,故而五雷齊全,主人只要帶我去吃個飽!”

    男子啞然失笑,難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

    地涌山那邊。

    書生給一伙金丹妖物追殺得頗為狼狽,四處亂竄,更有金丹鬼物臨時執(zhí)掌地涌山護山大陣,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運毀于一旦,也要強行穩(wěn)固地底和高處結界,防止書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若只是這點術法,書生其實早就跑了,不曾想那掛名白籠城的金丹鬼物還有一件匪夷所思的異寶,能夠附身書生,既不傷及魂魄,卻能夠如影隨形,如何都驅逐不掉。

    書生在空中一個翻滾,堪堪躲過一件法寶的轟砸,塵土飛揚之中。

    他驀然而笑,朝一個方向飛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輕聲道:“木茂兄�!�

    接下來一幕,讓所有妖物都一頭霧水,面面相覷,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殺。

    那書生雙指捻出一張金色符箓。

    朝那個好似來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擲出。

    而那個家伙也拔劍出鞘,一劍斬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躍海的符箓。

    一陣巨大的氣機漣漪向四面八方激蕩散去。

    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劍光如符箓共同消散之際。

    那一刻,書生氣勢渾然一變,眼神光彩奪目,竟是刻意收斂了靈氣,這是一個任由宰割的舉動,書生直撲陳平安,輕聲道:“先斬去我身上這抹跗骨陰影,然后一起走�!�

    陳平安點點頭,一劍遞出,剛好斬中那一抹陰影。

    好似變了一個人的書生如釋重負,正要由衷道一聲謝。

    一拳又至。

    兩眼一黑。

    你大爺啊。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

    txthtml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等到書生清醒過來,一陣頭疼欲裂,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座懸崖之畔,不遠處就是一條如長蛇首尾掛兩枝的鐵索長橋,在山風中微微晃動。

    自己身上那件名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經(jīng)沒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箓,自然也一并落入他人口袋。

    而且還被一條金sè縛妖索捆綁起來,低頭一看,品秩還不低,竟然用了兩根蛟龍長須,老蛟歲數(shù),斷然不低,銅綠湖銀鯉的所謂蛟龍之須,與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頭月宮種,遇上了真正的廣寒宮蟾蜍?興許沒那么夸張,但也相差不遠。

    書生不禁啞然失笑。

    沒有做任何掙扎。

    因為自己眉心處和后心處,一前一后,分別懸停著一把本命飛劍。

    還好,只要不是從自家祖師堂的那盞還魂荷花燈中醒來,就不是最壞的結果。

    書生嘆了口氣,“好人兄,東西借了去,遲些時候記得還我啊�!�

    不遠處,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正盤腿坐在崖畔,練習劍爐立樁。

    那人默不作聲。

    書生繼續(xù)道:“好人兄,你這喜歡扒人衣服的習慣,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寶庫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龍袍,是不是如我所說,一碰就灰飛煙滅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沒騙你,品相極其一般,與那只出清德宗自祖師堂的禮器酒碗一樣,都只是靈器而已,賣不出好價錢,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賺頭�!�

    陳平安始終沒有回應。

    書生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沒了件見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著身子,里邊那三張金sè材質(zhì)的符箓,有些心疼,一張隸屬山岳符旁支,名為碧霄府符,可以變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夠抵御元嬰的本命法寶數(shù)擊,換成金丹,估計半炷香內(nèi)休想破開府門。一張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丟擲而出,炤幽冥,震妖鬼,范圍極大,籠罩方圓數(shù)里天地,不針對大修士,專門用來破陣解圍。

    最后一張,最為金貴,是為本家秘傳中的秘傳,云霄斬勘符,符膽當中蘊藉有四粒價值連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電母、風伯雨師四位遠古神靈的法相齊齊現(xiàn)身,合力一擊。

    先前在剝落山廣寒殿后院當中,書生袖中捻符,就是此物。

    只是當時對方也油滑,同樣袖中有些隱蔽動作,書生拿捏不準對方的深淺,雙方距離又近,符箓威勢過大,動輒就要削掉整座剝落山的半座山頭,不愿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得還要泄露蹤跡,這才壓下了殺機。

    至于后來被此人一劍破去的符箓,殺力一樣不小,只是不如云霄斬勘符這般瞧著氣勢壯觀,而且不屬于本家秘傳,是北俱蘆洲一座符箓宗門的看家本領,專門克制世間劍修,所以說其實直到那一刻,書生都還沒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領的地步,只是瞧著狼狽而已。

    先前他真正的念頭,還是故意折騰出群山可見的天大動靜,因為書生斷定那人一定會秘密潛返,悄悄隱匿某地,然后說不定就要看準形勢,伺機刺殺自己。

    書生何嘗沒有示敵以弱,順勢斬殺對方的想法?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對方的那把劍,很是古怪,太過奇異。一張金sè材質(zhì)的地祖宮鎖劍符,竟然沒能成功鎖住對方長劍,所以自己蓄勢待發(fā)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張斬勘符,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對方不死也重傷,大可以留給群妖收拾,還能活?

    還有那個家伙,更是拖泥帶水,竟然臨時發(fā)昏,強行奪取大半魂魄的主導權力,對此人卸下所有防御,結果如何?還不是被對方毫不猶豫就打了一記黑拳,害得自己淪落至此?

    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是對方?jīng)]有果斷殺人越貨,毀尸滅跡。

    這何嘗不是對方心慈手軟后攢下的一點福氣。

    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過來,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卻要以損失一魂一魄作為巨大代價,大道根本受損,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彌補,可最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時候家族豈會輕饒了此人,別說什么萬里追殺,任你是別洲宗字頭的嫡傳,照樣會跨洲追殺,十年不成便百年。

    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宮楊氏,一向是舉洲公認的念恩極重,還恩極大,記仇極久,報仇極狠。

    剩下沒派上用場的三張金sè材質(zhì)的祖師堂符箓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罷,再值錢,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錢?

    所以書生很看得開。

    父親一直叮囑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虧。

    書生笑問道:“好人兄,你是怎么帶著我逃離群妖重圍的?費了老大勁吧?”

    劍氣十八停運轉完畢,陳平安收了劍爐立樁,說道:“沒有大費周章,群妖與你廝殺太久,已經(jīng)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還有援手,一個個畏縮不前,圍殺堵截就有些擺擺樣子,不過還是糾纏了一段時間,最終給我撿了個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這里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給對方剝了去,我阻攔不及,很是愧疚�!�

    陳平安笑道:“還不是怕你醒過來后,不聽我半句解釋,睜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殺殺,到時候豈不是誤會更深?現(xiàn)在咱倆是不是算把話說開了?”

    書生點頭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俠義心腸,更難能可貴的,還是這行事縝密,我是真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現(xiàn)在可以說說看自己姓什么了吧?生死之交,患難兄弟,若是還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書生笑容燦爛,無比真誠道:“我姓楊,名木茂,自幼出身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于資質(zhì)不錯,靠著祖輩世世代代在崇玄署當差的那層關系,有幸成了云霄宮羽衣宰相親自賜了姓的內(nèi)傳弟子,此次出門游歷,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錢已經(jīng)所剩不多,就想著在鬼蜮谷內(nèi)一邊斬妖除魔,積攢yīn德,一邊掙點小錢,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與崇玄署交好的親王壽誕上,湊出一件像樣的賀禮�!�

    既然此人認得碑頭“龍門”二字,那么那三張符箓,多半就被看破根腳了。

    所以書生就不把對方當傻子了,省得對方惱羞成怒,又給自己來上一拳。

    陳平安似笑非笑,“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個別洲的外鄉(xiāng)人都聽說過大名,如雷貫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認不認得那位天生道種的楊凝性?”

    書生白眼道:“作為云霄宮內(nèi)門弟子,如何不認得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認得他,我還認得那位喜歡游歷四方的大公子楊凝真,與他們關系都還不錯,當然了,這兩位是高高在上的楊氏嫡傳子弟,我與他們兄弟二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書生見他將信將疑,似信非信,書生也沒轍,對方總不能嚴刑拷問自己吧?可真要如此,一根法寶縛妖索,兩把飛劍,可未必困得住自己。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早先遛著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誤以為有機會痛打落水狗,一心為了殺我?”

    書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皺眉,眉心處刺痛不已,哀嘆不已,下一刻,書生整個人便變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認識陳平安,自稱的“一身純陽正氣”,練氣士也好,純粹武夫也好,氣機可以隱藏,氣勢可以變化,唯獨一個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種氣象,卻很難作偽。

    陳平安皺眉道:“你患有離魂癥?雙方在爭奪魂魄?”

    這就像門墻之內(nèi),兄弟打架,爭執(zhí)不休。

    一般對于修士而言,這是大忌諱。

    一旦如此,練氣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難上加難,能夠躋身金丹地仙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僥幸,想要破元嬰心魔,簡直就是奢望。

    書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為了救我出來,你受傷不輕,損耗很大,你最后祭出的那張金sè材質(zhì)的縮地符,不但珍貴,與我家符箓脈絡,應該也有些淵源。所以那件法袍‘百睛饕餮’,以及袖中三張符箓,就當是我的謝禮好了。至于我,自然不是叫什么楊木茂,但確實出身于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實姓名,就與不你說了,你只管猜測�!�

    陳平安疑惑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后,‘你’其實還能清醒看著外邊的大天地?”

    書生點頭,只是并未言語解釋什么。

    陳平安說道:“但是要殺我,是你的本心�!�

    書生笑道:“何嘗不是你的本心?”

    陳平安默然無言。

    書生說道:“你既然最終選擇救我,而不是殺我,我覺得有必要再出來見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爭,堂堂正正,應當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認可此說,我們可以挑選一個時日,等到各自歷練結束,將來在那砥礪山生死一戰(zhàn)?對了,還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次,我總覺得有誰在鬼蜮谷遠處窺探你,斷斷續(xù)續(xù),并不長久,我只能依稀察覺到是在北方某處,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陳平安不置可否。

    書生笑道:“我接下來要潛心煉化那塊龍門碑,必須心無旁騖,你與另外一個‘我’打交道,麻煩多擔待些。怎么說呢,他就相當于我心中的惡,所有念頭,雖然被我縮為芥子,看似極小,實則卻又極大,并且極為純粹,惡是真惡,無需掩飾,天性行事無忌,不過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現(xiàn)身掌控這副皮囊,都會與他約法三章,不可逾越規(guī)矩太多。對了,他行事之時,我可以旁觀,一覽無余,算是借此觀道、砥礪本心吧�?晌已哉Z之時,他卻只能沉睡�!�

    陳平安內(nèi)心一震,正要說話,書生已經(jīng)閉眼。

    在此之間,陳平安發(fā)現(xiàn)書生眼皮低斂之際,似乎看了旁邊一處。

    當他再次睜眼,又是那個熟悉的剝落山書生了,他一臉拉了屎在褲襠的別扭表情。

    兩兩沉默,片刻之后。

    陳平安開口說道:“楊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蘆洲的人中龍鳳十人之列,云霄宮小天君,這么威風的名號,何必藏藏掖掖?”

    書生一臉茫然。

    陳平安嗤笑不已。

    書生覺得那個“自己”應該不至于如此與人掏心掏肺,便繼續(xù)擺迷魂陣,很是無奈道:“這話要是給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聽著了,會生氣的,楊凝性此人最是古板,聽不得半句玩笑話。楊凝真楊凝性這對兄弟,我還是更樂意與楊凝真相處,還有那位負責咱們崇玄署與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位頂俊俏的可人兒,我這趟出門游歷,涉險進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闖出一番名堂來,好教她對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頭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見一見她,她當年才是少女歲數(shù),便籌辦了一場道門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聰慧了。你見著了她,多半會傾心于她,結果她也不喜歡你,到時候咱哥倆一起借酒澆愁,難兄難弟,友誼愈發(fā)天長地久!”

    陳平安站起身,不理會此人的插科打諢,環(huán)顧四周,馭氣收了那根縛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間養(yǎng)劍葫。

    先前那書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書生裝神弄鬼故意為之,故意讓自己疑神疑鬼?還是這山頭附近,真有玄機?有高人駕臨,而自己不得見?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嬰巔峰蒲禳的yīn神遠游,藏匿于周圍某地?還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沒有記載的小玄都觀,大圓月寺?還是鬼蜮谷北方的英靈?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

    若說姜尚真遙遙掌觀山河,盯著自己這邊的動靜,很正常,悄悄來了這邊卻不現(xiàn)身,絕對不是姜尚真的作風。

    關于玉圭宗在書簡湖的謀劃,姜尚真先前在壁畫城那邊開誠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機。

    陳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暫時姜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敵,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不會算計謀害自己。

    說句難聽的,姜尚真真要殺自己,不比自視為劍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輕松?

    如今他陳平安面對一位元嬰,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姜尚真卻是桐葉洲出了名喜歡殺元嬰的上五境。

    陳平安心中嘆息。

    默默告訴自己,別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飲都不礙事。

    可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錢要一顆一顆掙。

    書生跟著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這是兩把本命飛劍?劍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銀的行當,尋常的劍胚子,靠門派送錢送物,養(yǎng)活一把,已經(jīng)是極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靠這游歷萬里、打家劫舍的勾當?看來是與我一般,靠著譜牒仙師的出身,宗門栽培還不濟事,就打著歷練的幌子,一次次當野修添補家用?”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望向北方,說道:“先前為了救你離開,虧大發(fā)了,現(xiàn)在怎么說?”

    書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張符箓落在了敵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討要回來的�!�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們依舊各走各的路,你去討要遺失之物,預祝木茂兄在這鬼蜮谷揚名立萬,我呢,就老老實實撿我的漏�!�

    書生哎呦一聲,“這哪里成,我與群妖是結了死仇的,這一露頭,還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失心瘋殺紅了眼,我到時候處境更慘,不行不行,沒有好人兄為我壓陣,我這心里不踏實。說來奇怪,有好人兄在身邊,我就膽氣十足,上天下地,龍?zhí)痘⒀�,都不懼!�?br />
    陳平安問道:“你現(xiàn)在沒了傍身的法袍符箓,我?guī)е�,有什么意義?拖累嗎?”

    書生抬起手掌,浮現(xiàn)一物,然后另外一袖趕緊翻搖,以靈氣將其籠罩遮覆,竟是一把紫sè小飛劍,笑道:“山人自有壓箱底的法寶。此劍名為紫芝,仿自我們北俱蘆洲一位大劍仙的飛劍,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氣勢卻勝似飛劍,用來假裝大劍仙嚇唬人,那是一絕!是恨劍山的絕技,浩然天下獨一份的絕活,名氣之大,與三郎廟鑄造的護身靈寶甲,不相上下!”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長劍,“我需要你嚇唬人嗎?拿出一點誠意好不好?”

    書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氣勢驚人的紫芝,又翻轉手掌,多出一件螭龍鈕銅印的小物件,神sè悲壯道:“這是最后最后的壓箱底物件了,將其砸碎,便有一條戰(zhàn)力驚人的螭龍降臨,翻山倒海,不在話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這還是我與那位崇玄署管錢師妹賒欠而來的云霄宮寶庫重器�!�

    陳平安看著這位木茂兄。

    書生微笑對視。

    陳平安有些懷疑,若是真正搏命廝殺,自己有幾分勝算?

    在避暑娘娘的廣寒殿那邊,覺得有七八分,現(xiàn)在看來,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簡單,那把紫芝,的確是仿品,不是什么山巔劍仙的本命物,用來嚇唬元嬰修士最合適不過。

    可用來殺金丹修士,更是合適不過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淺的螭龍鈕印章,若是交由真正的書生來用,廝殺起來,對方攻防兼具,若是對方再擁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蓋身體的寶甲?畢竟那件所謂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這位書生用以遮掩耳目的偽裝而已。一位極有可能是天生道種的崇玄署真?zhèn)�,下山歷練,豈會沒有祖?zhèn)鞣ㄅ蹖毤鬃o身?

    書生眼神幽怨,滿臉委屈說道:“好人兄為何不說話了,莫不是見財起意?我反正打不過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靈寶甲,用來保命了�!�

    “說好的銅印是你最后一件壓箱底寶貝?”

    陳平安說道:“有錢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書生嘆息一聲,“我那師妹說過,出門歷練,既然本事平平,言語就更不能與人處處交心�!�

    陳平安說道:“走吧�!�

    書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圣的山頭,還是那地涌山找回場子?”

    陳平安說道:“沿著那條黑河,找一找老龍窟。”

    書生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開始沿著山脊往下走,緩緩道:“地涌山的那座護山大陣,已經(jīng)給你扯了個稀爛,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頭搬山猿的山頭,說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塵元君,要么已經(jīng)將家底死死藏好,要么干脆就隨身攜帶,搬去了盟友那邊。去地涌山喝西北風嗎?還是去搬山猿那邊硬碰硬?再給它們圍毆一頓?”

    書生以拳擊掌,贊嘆道:“對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計,那兩黿在地涌山大戰(zhàn)當中,都沒有露頭,用好人兄你的話說,就是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了,所以即便咱們?nèi)フ宜鼈兊穆闊嵘皆衬沁叺娜貉�,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會救援�!?br />
    陳平安冷笑道:“我現(xiàn)在擔心的,是給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后的靠山會不會趕來。說說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書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嬰yīn靈,在北邊諸城當中,名氣頗大,都敢不聽京觀城城主的號令,生前是位神策國的大將軍,功勛卓著,活著的時候,一輩子從來沒被人稱贊過什么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后,被后世兵家譽為運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評價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離間計,要他強行率軍出擊,害他一家青壯老幼三十余口,一并戰(zhàn)死沙場,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那是一個相當關鍵的轉折點,不然骸骨灘戰(zhàn)事的最終結果,還真不好說�!�

    書生停頓片刻,有些惆悵,“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的這位英靈,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嘍�!�

    一位枯瘦老僧憑空出現(xiàn)在老黿身邊。

    相較于山丘一般的老黿,老僧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落在陳平安眼中,老僧氣象之巍峨,老黿才是小如芥子的那個。

    老僧雙手合十,佛唱一聲后,問道:“兩位施主,能夠讓老僧將此黿帶回大圓月寺內(nèi)?”

    書生笑道:“我無所謂,得聽我這位兄弟的,他點頭了才作數(shù)�!�

    老黿開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錯了,以后一定在寺內(nèi)安心修行佛法,千年萬年,都不敢擅自離開了�!�

    老僧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樣只是與老僧對視,問道:“知不知錯,我不在乎。我只想確定這老黿,能否彌補這些年的罪孽。”

    老黿想要說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言語。

    老僧始終雙手合十,點頭道:“貧僧可以代為保證,以后老黿之修行,補救之后,會行善事,結善果。只比現(xiàn)在殺它了事,更有益于這方天地�!�

    陳平安不再言語。

    老僧面露笑意,點了點頭,然后望向對岸,佛唱一聲,默念了一句回頭是岸。

    當這位身材矮小卻袈裟寬大老僧轉身之時,老黿與他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書生則隨手馭回那方?jīng)]了“立足之地”的下墜銅印。

    陳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書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膽子大,知不知道這位高僧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斗判募飞喜o記載,我也是路過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圓月書生雙手揉了揉臉頰,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錄沒有寫錯,這位老僧,是咱們北俱蘆洲的金身羅漢第二、不動如山第一,老和尚站著不躲不閃,任你是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劍先折的下場。換成是我,絕不敢這么跟老和尚討價還價的,他一出現(xiàn),我就已經(jīng)做好乖乖交出老黿的打算了。不過好人兄你的賭運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倆與那大圓月寺,總算沒有就此結仇。”

    陳平安緩緩道:“能證此果,當有此心�!�

    書生頭疼不已,哎呦喂一聲,“好人兄莫說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聽不得這些�!�

    陳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jīng)]了老黿術法支撐、有融化跡象的冰面上,盤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塊,隨意涂抹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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