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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應(yīng)該都是些對方幕后指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為了惡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范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位官員胥吏之手?反正這練氣士、市井婦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誰送來找死的,之所以來這里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緣由和安排。

    怎么辦呢?

    因為陳平安覺得自己是真的被惡心到了。

    婦人眼前一花。

    竟然沒了那位年輕白衣仙人的身影。

    婦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舉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這之前,她轉(zhuǎn)頭望向街巷那邊,竭力哭喊道:“這劍仙是個沒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不安是半點都沒有��!如今我娘倆今天便一并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婦人將那孩子狠狠砸向街上,希冀著可莫要一下子沒摔死,那可就是大麻煩了,所以她卯足了勁。

    自己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在這一下上邊了。

    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曉得是那陌生漢子從哪里找來的,至于那個剛死沒多久的男人,莫名其妙就沒了,倒還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男人,不過那種管不住褲襠更管不住手的無賴貨色,好賭好色,一點家底都給他敗光了,害得自己過門后,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頭撞向墻壁,磕個頭破血流嚇唬人而已,然后裝暈便是,又不用真死,那么前邊得手的那一大袋子金銀,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袋子,以后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當(dāng)個穿金戴銀的闊夫人,還難?

    砸出孩子之后,婦人便有些心神疲憊,癱軟在地。

    然后她驀然睜大眼睛。

    只見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時又蹲在了身前,并且一手托住了那個襁褓中的孩子。

    陳平安站起身,抱起孩子,用手指挑開襁褓棉布一角,動作輕柔,輕輕碰了一下嬰兒的小手,還好,孩子只是有些凍僵了,對方約莫是覺得無需在一個必死無疑的孩子身上動手腳。果然,那些修士,也就這點腦子了,當(dāng)個好人不容易,可當(dāng)個干脆讓肚腸爛透的壞人也很難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當(dāng)他望向那懷中的孩子,便自然而然眼神溫柔起來,動作嫻熟,將襁褓棉布將孩子稍稍裹得嚴(yán)實一些,并且極有分寸地散發(fā)手心熱量,溫暖襁褓,幫著抵御這凍骨春寒。

    天底下就沒有生下來就命該受苦遭災(zāi)的孩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掛,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覺得心里邊不安穩(wěn),那張擱放養(yǎng)劍葫的椅子,他自然不敢去坐,便將小板凳挪到了竹椅旁邊,老老實實坐在那邊一動不動,當(dāng)然沒忘記穿上那具神人承露甲。

    杜俞見著了去而復(fù)還的前輩,懷里邊這是……多了個襁褓孩子?前輩這是干啥,之前說是走夜路,運道好,路邊撿著了自己的神人承露甲和煉化妖丹,他杜俞都可以昧著良心說相信,可這一出門就撿了個孩子回來,他杜俞是真傻眼了。

    陳平安將孩子小心翼翼交給杜俞,杜俞如遭雷擊,呆呆伸手。

    陳平安皺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嚇了一跳,連忙撤去甘露甲,與那顆始終攥在手心的煉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

    動作僵硬地接過了襁褓中的孩子,渾身不得勁兒,瞧見了前輩一臉嫌棄的神色,杜俞欲哭無淚,前輩,我年紀(jì)小,江湖經(jīng)驗淺,真不如前輩你這般萬事皆懂皆精通啊。

    陳平安叮囑道:“我會早點回來,孩子稚嫩,受了些風(fēng)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你散發(fā)靈氣溫養(yǎng)孩子體魄的時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問題,離開鬼宅的時候,就拿上養(yǎng)劍葫,去找經(jīng)驗老道的藥鋪郎中。”

    杜俞小雞啄米。

    陳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擰,手心多出僅剩的那顆核桃,“砸出之后,威力相當(dāng)于地仙修士的傾力一擊,無需什么開門口訣,是個練氣士就可以使用,哪怕是下五境的體魄孱弱,也無非是吐幾口血,耗完靈氣積蓄而已,不會有太大的后遺癥,何況你是洞府境巔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放心使用。”

    杜俞還抱著孩子呢,只好側(cè)過身,彎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顆價值連城的仙家至寶。

    杜俞心中大定。

    難得前輩有如此絮叨的時候。

    不過不知為何,這會兒的前輩,又有些熟悉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手持劍仙,再次將其背掛身后,“你們還玩上癮了是吧?”

    杜俞哀嘆一聲,熟悉的感覺又沒了。

    默默告訴自己,就當(dāng)這是前輩用心良苦,幫你杜俞砥礪心境來著。

    前輩已然不見。

    無靈氣漣漪,也無清風(fēng)些許。

    仿佛與天地合。

    杜俞抱著孩子,輕輕搖晃,不敢動作稍大,害怕晃醒了那孩子,他娘的老子這輩子對那些江湖女俠,都沒這么溫柔過,杜俞低頭望去,感慨道:“小娃兒,你福氣比天大嘍�!�

    一條寂靜無人的狹窄巷弄中。

    漢子背靠墻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沒追來?

    為了掙那顆小暑錢,真是燙手。

    與自己接頭的那位譜牒仙師,雖說瞧著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錢的,可神仙錢做不得假,不拿就是死,不拿了乖乖辦事還能如何。找了個隨駕城胥吏,差不多的手段,給了他一袋銀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幫他找到了芽兒巷那么一對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這些。

    這位山澤野修摸出那顆小暑錢,展顏一笑,喃喃耳語,譜牒仙師真是不把錢當(dāng)錢的貨色,這等買賣,希望再來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錯啊,不把人命當(dāng)命�!�

    漢子僵硬轉(zhuǎn)頭,瞧見了那個手搖折扇的白衣謫仙人,就站在幾步外,自己竟然渾然不覺。

    漢子顫聲道:“大劍仙,不厲害不厲害,我這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那個教我做事的夢梁峰譜牒仙師,也就是嫌做這種事情臟了他的手,其實比我這種野修,更不在意凡俗夫子的性命�!�

    漢子擠出笑容,“這位大劍仙,你是不知道,那芽兒巷婦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腸,她男人更是該死的腌臜貨色,這等市井人物,也虧得就是資質(zhì)不行,只能在爛泥里打滾,不然給他們當(dāng)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壞事來,那才叫一絕�!�

    那位白衣劍仙微笑道:“不問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覺得呢?”

    漢子點頭道:“對對對,劍仙大人說得都對�!�

    然后他聽到那位連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鄉(xiāng)劍仙,略帶訝異語氣問自己,“一個夢梁峰的小小譜牒仙師,殺幾個市井百姓,尚且覺得臟了手,那你覺得我身為劍仙,殺你臟不臟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財?shù)膵D人,推糞車找樂子的市井地痞,還有那個躲在糞桶里吃屎的刺客,我為何不殺?”

    漢子雙手托起那顆小暑錢,深深彎腰,高高舉手,諂媚笑道:“劍仙大人既然覺得臟了手,就發(fā)發(fā)慈悲心腸,干脆放過小人吧,莫要臟了劍仙的神兵利器,我這種爛蛆臭蟲一般的存在,哪里配得上劍仙出劍。”

    “仙家術(shù)法,山上千萬種,需要出劍?”

    聽到這句話后,漢子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會兒,覺著我像是與你們一個德行的惡人,才覺得怕了?”

    那謫仙人以手中合起折扇,輕輕敲打腦袋,意態(tài)慵懶,輕聲笑道:“惡人眼前不言語,好人背后戳脊梁。悶葫蘆是你們,眉飛色舞也還是你們。怪也,妙也�!�

    漢子不是不想逃,是完全手腳不聽使喚了。

    那人說道:“來,容你撐開嗓子喊一句‘劍仙殺人了’,若是喊得滿城皆聞,我可以饒你一饒�!�

    漢子使勁搖頭,硬著頭皮,帶著哭腔說道:“不敢,小的絕不敢輕辱劍仙大人!”

    那人哦了一聲,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慘了,不等野修言語,他以折扇輕輕拍在那位野修的腦袋上,然后隨手揮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氣緩緩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惡人自有惡人磨來安慰自己的苦難,那么世道,真不算好。

    至于那顆小暑錢,就那么摔在了尸體的旁邊,最終滾落在縫隙中。

    一襲白衣,緩緩走出小巷。

    片刻之后,一道金色劍光拔地而起,有那白衣仙人御劍離開隨駕城,直直去往蒼筠湖。

    從城中鬼宅那邊,有一抹幽綠飛劍,尾隨而去。

    ————

    夢粱國京城的國師府當(dāng)中。

    兩位大修士,隔著一座碧綠小湖,相對而坐。

    一位青衫白發(fā)如那沒有功名的老儒,一位弱冠歲數(shù)的年輕男子,前者膝蓋上趴著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兒,后者腰間有一條似乎處于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額頭已然生角,青蛇首尾銜接,如同一根青腰帶。

    儒衫老人身后遠(yuǎn)處,站著一位臉色慘白的狐魅婦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嫵媚,這會兒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后,與那年輕人隔著一座小湖,她依舊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畢竟那個“年輕人”的威名,太過嚇人。名為夏真,曾是一位一人占據(jù)廣袤山頭的野修,從未收取嫡傳弟子,只是豢養(yǎng)了一些資質(zhì)尚可的奴婢童子,后來將那座靈氣充沛的風(fēng)水寶地轉(zhuǎn)手讓出,只將一棟仙府以大神通搬遷離開,從此在整個北俱蘆洲東南版圖消失,杳無音信。

    正是這位大仙,與自家主人做了那樁秘密約定。

    只是狐魅只知道當(dāng)年主人以巨大代價,在十?dāng)?shù)國邊境畫出一座隔絕靈氣往來的雷池后,主人以此消耗大量本命真元的通天手段,為的就是鎮(zhèn)壓那件行蹤不定的功德異寶,最終將其收入囊中。而這個夏真,則與主人結(jié)成盟友,以先前山頭贈予附近兩個大門派,作為交換,他得以將歷來靈氣相對稀薄的十?dāng)?shù)國不毛之地,作為自家禁臠,就像夏真此刻身前的那座……小湖。

    雙方各取所需,各有長遠(yuǎn)謀劃。

    但是狐魅如何都沒有想到,本該在十?dāng)?shù)國疆域之外閉關(guān)修道的主人,竟然會搖身一變,早早成了這夢粱國土生土長的國師大人!

    早年按照銀屏國那邊的諜報顯示,關(guān)于夢粱國的形勢,她自然是有所耳聞的,主人應(yīng)該先是從一位夢粱國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得以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光耀門楣,進(jìn)入仕途后,有如天助,不但在詩詞文章上才華橫溢,并且極富治政才干,最終成為了夢粱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一國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經(jīng)位極人臣,然后突然就辭官退隱,傳聞是得遇仙人傳授道法,便掛印而去,當(dāng)年舉國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實意的萬民傘。

    歸隱山林后,潛心煉丹修道,短短十年后,便修成了仙法神通,當(dāng)時狐魅還覺得是個笑話來著,當(dāng)做裝神弄鬼的把戲罷了。夢粱國京城和地方祥瑞大顯,連綿不絕,被剛剛登基沒多久的夢粱國新帝,親自去往仙山,將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為一國國師,當(dāng)官時,國富民安,成仙后,風(fēng)調(diào)雨順,這夢粱國簡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變成了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廟堂上文武薈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后兩任皇帝在此人輔佐下,勵精圖治,卻從不擅自開啟邊釁。

    在隨駕城被那些修士追殺過程中,這頭狐魅斷了兩根尾巴,傷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現(xiàn)身后,不過是將她與那同僚一起帶往這座夢粱國京城國師府,至今還沒有封賞一二,這讓狐魅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那個銀屏國皇后娘娘的尊榮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當(dāng)個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習(xí)慣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償所愿。開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會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外邊的靈氣便要緩緩傾斜倒灌,百年之內(nèi),就會是一個個修道胚子涌現(xiàn)的大年份,至于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紀(jì)還小,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門之內(nèi),若是能夠同時出現(xiàn)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開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賀�!�

    夏真眼神真誠,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與謀劃,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這件功德之寶,并且還是一枚先天劍丸,說實話,我當(dāng)時覺得道友最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夏真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輝的小猴兒,佩服不已,這個原本已經(jīng)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家伙,竟然能夠隱姓埋名,不但逃過了各方勢力的覬覦殺心,然后更是膽大包天,就這么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終以造福一國的功德之身,天經(jīng)地義地占據(jù)一件功德之寶,這份算計,當(dāng)?shù)闷鹪獘肷矸荨?br />
    老人笑道:“道友你舍得一座風(fēng)水寶地,換來這誰也瞧不上眼的十?dāng)?shù)國版圖,亦是大手筆,大魄力。只要經(jīng)營得當(dāng),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后大賺千年。”

    一人求寶,一人求才。

    兩大元嬰聯(lián)手,才造就了這番大格局。

    最終結(jié)果,皆大歡喜。

    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誰,能夠率先躋身上五境,之后的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真要能夠開宗立派,誰都會嫌棄自己地盤太小。

    當(dāng)老人撤去那座雷池后,靈氣倒灌十?dāng)?shù)國,夏真豈會眼睜睜看著那些浩浩蕩蕩的靈氣,隨意流散,浪費在一群雞犬打架多年的螻蟻身上?

    至于范巍然、葉酣帶著那么一大幫子廢物,都沒能從狐魅和老者兩人手上搶走那件異寶,其實夏真算不上有多少惱火,那些靈氣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余的,就莫要貪心了,當(dāng)初雙方元嬰盟約,不是兒戲,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盡的好事,既然形勢大好且穩(wěn)妥,你煉化你的功德之寶,涉險轉(zhuǎn)為劍修便是,我鯨吞我的靈氣,同樣有望破開層層瓶頸,快速躋身上五境。小聰明,必須要有,但不能一輩子都靠小聰明吃飯,地仙就該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記起一事,“天劫過后,我走了趟隨駕城,被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請說�!�

    夏真雙手撐在那青色“腰帶”上,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外鄉(xiāng)劍修背著的那把劍,是一件半仙兵!我廝殺搏命,還算有那么點兒本事,可惜煉化一道,卻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煉法,不如你我再簽訂契約,當(dāng)一回盟友?”

    老人雙眼精光綻放,只是轉(zhuǎn)瞬即逝。

    若是法寶,他毫無興趣,如今煉化那件功德蘊藉的先天劍丸,才是未來成為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誤一天都要心疼。

    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過老人很快就收斂心神。

    這么稀罕的物件,這夏真是自己爹還是自己兒子不成,要好心告訴自己?

    所以這位身份暫時是夢粱國國師大人的老元嬰,擺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該道友有這一遭機緣。至于我,就算了。成功煉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著諸多禁忌,這些天大的麻煩,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殺一個受了傷的年輕劍修,肯定不難,我就在這里預(yù)祝道友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著點頭,老人如此謹(jǐn)慎,也不覺得奇怪,雙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嬰,輕易就咬鉤,萬萬活不到今天。

    咱們這些殺人越貨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還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這句夏真在少年歲月就銘記在心的言話,夏真過了無數(shù)年還是記憶猶新,是當(dāng)年那個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師父,這輩子留給他夏真的一筆最大財富。而自己當(dāng)時不過二境而已,為何能夠險之又險地殺師奪寶取錢財?正是因為師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鐵板一塊。

    所以之后悠悠歲月,夏真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志得意滿之時,就要翻出這句陳芝麻爛谷子的言語,默默念叨幾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無需相送�!�

    儒衫老人一手抓起那只小猴兒,仍是起身相送,“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會離開夢粱國�!�

    夏真身形化虹遠(yuǎn)去,瞬間小如芥子,破開一座低垂云海,逍遙遠(yuǎn)游。

    這位夢粱國國師晃了晃手中小猴子,仰頭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難為這個夏真了�!�

    遠(yuǎn)處狐魅和干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

    狐魅輕聲道:“主人,一把半仙兵,真就不放著不管了?雖說夏真得之意義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將整只猴子關(guān)押進(jìn)入小天地。

    他轉(zhuǎn)頭說道:“我在這夢粱國,彈丸之地,消息阻塞,遠(yuǎn)遠(yuǎn)不如夏真消息靈通,你要是眼饞那件半仙兵,你去幫我取來?”

    狐魅不敢言語,而且大氣都不敢喘。

    自己的身份已經(jīng)被黃鉞城葉酣揭穿,再不是什么銀屏國的紅顏禍水,只要返回隨駕城那邊,泄露了蹤跡,只會是過街老鼠。

    儒衫老人譏笑道:“一個舍得去扛天劫的劍修,一個敢顯露半仙兵的年輕人,是軟柿子?若真是的話,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當(dāng)面泄露這個天機?何況半仙兵一旦認(rèn)主,尤其是它們侍奉的主人身死,失控后是怎么個慘烈光景,你們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點輕重利害�!�

    云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風(fēng),而是雙手負(fù)后,緩緩而行。

    夏真神色無奈,自言自語道:“既然是來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夏真回望一眼夢粱國京城,得了那顆先天劍丸,又剛好有一把半仙兵的佩劍現(xiàn)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緣,你也忍得�。�

    膽兒如此小,怎么當(dāng)?shù)囊靶蓿慨?dāng)了幾十年夢粱國的凡俗夫子,倒是修心養(yǎng)性得真不錯。

    夏真伸出一只手,說了幾個名字,剛好一手之?dāng)?shù)。

    再多,就要耽誤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喚,葉酣,比較聰明,何露,資質(zhì)好,晏清,也不差,那個翠丫頭,有點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只手,報了五個名字,皆是暫時歲數(shù)不大、境界不高的人物。

    夏真在云海上閑庭信步,看著兩只手掌,輕輕握拳,“十個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位玉璞境?不如都?xì)⒘税桑俊?br />
    只是夏真很快搖搖頭,“算了,不急。就留下五個金丹名額好了,誰有望躋身元嬰就殺誰,剛好騰出位置來�!�

    夏真雙手按住青腰帶,“這家伙,還是厲害。當(dāng)初不知為何他非要在誓約當(dāng)中,非要我壓制十?dāng)?shù)國武運,不許出現(xiàn)金身境修士。原來是為了讓十?dāng)?shù)國減少兵戈戰(zhàn)事,好讓他這個藏頭藏尾的夢粱國宰相、國師,不造殺業(yè),安心積攢功德�!�

    夏真伸了個懶腰。

    沒來由想起那天劫一幕。

    這位元嬰野修的心情便凝重起來。

    難道是與那劉景龍、楊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著不像啊,仔細(xì)推敲后,明顯一個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環(huán)顧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為何不敢現(xiàn)身一見�!�

    視野盡頭,云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動,但是腳下云海卻驀然如浪花高高涌起,然后往夏真這邊撲面迎來。

    夏真紋絲不動,輕輕拍了一下腰間那條已成氣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會。近身廝殺,正合我意。”

    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風(fēng)塵仆仆,神色倦怠不已,當(dāng)那翹起云海如一個浪頭打在灘頭上,飄然落地,緩緩向前,像是與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斷埋怨道:“你們這家伙,真是讓人不省心,害我又從海上跑回來一趟,真把老子當(dāng)跨洲渡船使喚了��?這還不算什么,我差點沒被惱羞的小泉兒活活砍死。還好還好,所幸我與那自家兄弟,還算心有靈犀,不然還真察覺不到這片的狀況�?蛇是來得晚了,晚了啊。我這兄弟也是,不該如此報復(fù)對他癡心一片的女子才是,唉,罷了,不這樣,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個兄弟了。再說那女子的癡心……也確實讓人無福消受,過于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

    那人繼續(xù)碎碎念叨個沒完沒了,“你們這北俱蘆洲的風(fēng)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讓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當(dāng)年在這兒處處與人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我可是你們北俱蘆洲上門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兒,不該如此消遣我才對……”

    口無遮攔,胡說八道。

    夏真聽得十分迷糊,卻不太在意。

    一位得道之人,哪個會在言語上泄露蛛絲馬跡。而且這么一嘴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你跟我說是什么跨洲遠(yuǎn)游的外鄉(xiāng)人?

    眼前這位,是張生面孔,千真萬確,不是什么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巔修士,障眼法在自己這邊,任你是玉璞境,不管用。

    那人腳下云海紛紛散去。

    境界不低,卻喜好顯擺這類雕蟲小技。

    夏真不但沒有后退,反而緩緩向前了幾步,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那人猶豫了一下,后退兩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說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師門里有女的�!�

    什么亂七八糟的。

    夏真依舊氣定神閑,“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為何事?”

    自稱周肥的男子,確實天生好皮囊,云海之上,玉樹臨風(fēng)。

    他哭喪著臉道:“算我求你們了,行不行,中不中,你們這幫大爺就消停一點吧,能不能讓我好好返回寶瓶洲?嗯?!”

    夏真嘆了口氣,滿臉歉意道:“道友再這么打機鋒,說些沒頭沒腦的昏話,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明顯是用了個化名的周肥愣了一下,“我都說得這么直白了,你還沒聽懂?親娘哎,真不是我說你們,如果不是仗著這元嬰境界,你們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計?”

    夏真這下子總算明白無誤了。

    是給那位年輕劍仙找回場子來了?

    夏真環(huán)顧四周,嘖嘖出聲,“就你一個對吧?聽沒聽過一句話,十丈之內(nèi),我夏真可殺元嬰?”

    然后那人雙腳并攏,一個蹦跳直接進(jìn)入五丈之內(nèi),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現(xiàn)在讓我姜尚真幫你開開竅�!�

    夏真差點當(dāng)場崩潰。

    北俱蘆洲一向眼高于頂,尤其是劍修,更是目中無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覺都是廢物,境界是廢物,法寶是廢物,家世是廢物,全都不值一提。

    但是也有幾個別洲外鄉(xiāng)來的異類,讓北俱蘆洲很是“念念不忘”了,甚至還會主動關(guān)心他們返回本洲后的動靜。

    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劍仙揚言要親手將其斃命的那個……桐葉洲姜尚真!

    ————

    蒼筠湖龍宮內(nèi)。

    又是一場盛大聚會。

    湖君殷侯這次沒有坐在龍椅下邊的臺階上,站在雙方之間,說道:“方才飛劍傳訊,那人朝我蒼筠湖御劍而來�!�

    除了范巍然冷笑不已,葉酣不動如山,與那對金童玉女還算震驚,其余雙方震動不已,嘩然一片。

    湖君殷侯臉色不善,“葉酣,我的葉大城主,先前是誰說來著,這位外鄉(xiāng)劍仙受了重創(chuàng),會被咱們鈍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們這都才剛剛布局,人家就殺到我蒼筠湖老巢來了,接下來怎么講?諸位跑路四散,被各個擊破,還是待在這里,先揉揉膝蓋,等下方便跪地磕頭?”

    何露鎮(zhèn)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陣設(shè)在隨駕城外,另外一陣就設(shè)在這蒼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龍宮自身又有山水陣法庇護(hù),我倒是覺得可以門戶大開,放他入陣,我們?nèi)絼萘β?lián)手,有我們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兩座陣法和這滿座百余修士,怎么都相當(dāng)于一位仙人的實力吧?此人不來,只敢龜縮于隨駕城,咱們還要白白折損誘餌,傷了大家的和氣,他來了,豈不是更好?”

    湖君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師說得輕巧!這蒼筠湖可是我積攢千年的家業(yè),你們撐死不過是壞了一座符陣的些許神仙錢,到時候打得天昏地暗,尸橫遍地,龍宮傾塌,最終即便慘勝了,誅殺了惡獠,若是還按照先前說好的的分賬,到時候我白白搭進(jìn)去一座龍宮,豈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燦爛,“蒼筠湖兩成,寶峒仙境四成,我們黃鉞城四成,這是先前的分賬,現(xiàn)在我們黃鉞城可以拿出一成來,彌補湖君。此外,還是老規(guī)矩,若是誰看中了某件法寶,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計出個大家都認(rèn)可信服的公道價格,折算成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再加上溢價,就當(dāng)是感謝其余兩方的割愛�!�

    說到這里,何露望向?qū)γ�,視線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過,然后對老嫗笑道:“范老祖?”

    原本似乎犯困打盹的老嫗笑了笑,“可以,我們寶峒仙境也愿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謝蒼筠湖龍宮�!�

    湖君殷侯望向葉酣,后者輕輕點頭。

    湖君殷侯這才滿意。

    何露不再言語。

    蒼筠湖龍宮上上下下,看著這位豐神玉朗的俊美少年,都有些心神搖曳,欽佩不已。

    若非此子并非黃鉞城葉酣的子嗣,而黃鉞城的城主之位,又歷來不外傳別姓他人,不然就憑葉酣那兩個廢物兒子,怎么跟何露爭搶?

    大殿偏門那邊,懸掛一道琳瑯滿目的珠簾,有貌美女子輕輕掀起簾子一角,含情脈脈,望向那位談笑風(fēng)生的俊美少年。

    世間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

    以前那些皮囊還算湊合的窮酸文士、權(quán)貴子弟,真是加在一起,都遠(yuǎn)遠(yuǎn)不如這位黃鉞城何郎。

    真是一位從哪些稗官野史、文人筆札上,翩然走出的俊俏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謫仙人呢。

    ————

    隨駕城鬼宅。

    杜俞抱著那個依舊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無可奈何。

    然后杜俞猛然轉(zhuǎn)頭,看到那邊有個模樣俊逸的修長男子翻墻而入,雙足落地后,做了一個氣運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臨大敵,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紅酒壺,竟然沒有飛劍掠出。

    杜俞有些絕望了。

    手心攥緊那顆前輩臨行前贈送的核桃。

    那人舉起雙手,笑道:“莫緊張莫緊張,我叫周肥,是陳……好人,現(xiàn)在他是用這個名字的吧?總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氣相投,這不發(fā)現(xiàn)這邊鬧出這么大陣仗,我雖說修為不高,但是兄弟有難,義不容辭,就趕緊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還好,你們這兒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誰?”

    杜俞半點不信。

    那人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壺,“里邊兩把飛劍,走了一把,還留下一把護(hù)著你,如果不是認(rèn)得我,它會不露面護(hù)著你?”

    杜俞稍稍相信一分而已。

    那人瞥了眼杜俞那只手,“行了,那顆核桃是很天下無敵了,相當(dāng)于地仙一擊,對吧?但是砸壞人可以,可別拿來嚇唬自家兄弟,我這體魄比臉皮還薄,別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龍驤虎步的,一看就是位絕頂高手啊。難怪我兄弟放心你來守家……咦?啥玩意兒,幾天沒見,我那兄弟連孩子都有了?!牛氣啊,人比人氣死人�!�

    杜俞覺得自己的臉龐有些僵硬,他娘的怎么聽著此人不著調(diào)的言語,反而別有韻味?真有點像是前輩的道上朋友��?

    那人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戰(zhàn),除了死死攥緊手中那顆核桃之外,并無多余動作。

    那人倒也識趣,提起杜俞那條板凳,放在稍遠(yuǎn)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聲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宮修士,是前輩讓我暫時看顧著這個孩子�!�

    那個叫周肥的,立即豎起大拇指,滿臉仰慕道:“鬼斧宮,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問道:“你真是前輩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

    那周肥笑道:“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較喜歡……講道理,講規(guī)矩?而且這些道理和規(guī)矩,你一開始肯定不太當(dāng)真,覺得莫名其妙,對吧?”

    杜俞如釋重負(fù),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杜俞疑惑道:“你真聽說過我們鬼斧宮?”

    周肥點頭道:“你不剛剛自我介紹了嗎?有你這樣的高手坐鎮(zhèn),我趕忙心生佩服一二,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輩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杜俞了,我算哪門子的高手�!�

    但是那人卻說道:“你這還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前輩,我那好兄弟,幾乎從來不信任何外人?嗯,這個外字,說不定都可以去掉了,甚至連自己都不信才對。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說了什么,才讓他對你刮目相看�!�

    杜俞搖搖頭,“不過是做了些許小事,只是前輩他老人家洞見萬里,估摸著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沒察覺的好�!�

    那人愣了半天,憋了許久,才來了這么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爭的死敵�。俊�

    不過那人很快搖頭,“罷了,先當(dāng)你是同道中人的后生晚輩吧�!�

    然后那人氣呼呼站起身,不知怎么,他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輕輕掀開襁褓一角,然后掐指一算,點點頭,喃喃自語道:“小小因果,帶走無妨,也好幫他省去些沒必要的小麻煩,哪有一個游俠帶著個小孤兒游歷四方的道理,那還怎么討仙子們的歡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這么多了。這孩子,勉強有些修行資質(zhì),萬事不怕,就怕有錢嘛。小娃兒,算你上輩子積德,先后碰到我們兄弟二人。”

    不知不覺,杜俞雙手一輕,那孩子就給周肥拿走了。

    杜俞一個激靈,下意識就跟此人拼命。

    他杜俞這輩子的生死富貴,以及爹娘和師門的安危,可都交待在這棟小宅院了。

    那人笑道:“行了,你回頭就告訴我那兄弟,就說這小娃兒,我周肥帶去寶瓶洲安置了,讓他安心遠(yuǎn)游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紅,就要去搶那孩子,哪有你這樣說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將杜俞定身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我聽說過鬼斧宮了,那你聽說過姜尚真嗎?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點給繞進(jìn)去了,既驚懼又憤怒,猛然醒悟后,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爺!孩子還我!”

    那人伸出手掌,輕輕覆蓋襁褓,免得給吵醒,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漢,比那會打也會跑、勉強有我當(dāng)年一半風(fēng)采的夏真,還要了得,我兄弟讓你看門護(hù)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沒聽說過什么姜尚真。

    但是接下來姜尚真接下來就讓他長了見識,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輕輕拋向杜俞,剛好擱放在無法動彈的杜俞頭頂,“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絕頂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烏甲�!�

    然后那人在杜俞的目瞪口呆中,用憐憫眼神看了他一眼,“你們鬼斧宮一定沒有好看的仙子,我沒有說錯吧?”

    杜俞腦子里一片空白。

    那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無聲無息。

    一個彈指聲響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腳恢復(fù)正常。

    接住那顆金色的兵家甲丸,有點沉。

    這是干嘛呢。

    杜俞覺得做夢一般。

    畢竟福禍難測,即便手捧重寶,難免惴惴不安。

    ————

    蒼筠湖龍宮那邊,湖君殷侯第一個大驚失色,“大事不好!”

    葉酣和范巍然亦是對視一眼。

    隨后才是晏清猛然抬頭,望向大門那邊。

    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順著晏清的視線,才看向大殿門外。

    先是整座龍宮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然后一襲白衣御劍而至,只見他手持劍鞘,飄然落地之后,大步跨過宮殿門檻,長劍自行歸鞘。

    最后才是一串如同湖中春雷震動的聲響,竟是被此人遠(yuǎn)遠(yuǎn)落在身后。

    那位白衣劍仙面帶笑意,腳步不停,握著那劍鞘,輕輕向前一推,將那長劍拋出劍鞘,一個翻轉(zhuǎn),劍尖釘入龍宮地面,劍身傾斜,就那么插在地上。

    那人瀟灑站定之際,兩只雪白大袖猶是飄搖,他一手負(fù)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劍,諸人只聽他微笑道:“憑君自取�!�

    但是接下來的那句話,比上一句話更讓人心寒,“取劍不成,那就留下頭顱。”

    第三句話,卻又讓人心弦稍稍一松。

    除了某位同樣是一襲白衣的少年郎,何露。

    “何露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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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

    何露臉色鐵青。

    以老嫗范巍然為首的寶峒仙境練氣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臉色都有些復(fù)雜。

    照理說這是看到了難得的熱鬧,還是個天大的熱鬧,可就怕看完了熱鬧,自己也成了熱鬧。

    至于黃鉞城葉酣那邊的練氣士,則一個個看上去義憤填膺,不過敢出聲的,一個都沒有。

    兩撥修士心中恨極了蒼筠湖,什么狗屁龍宮山水大陣,刀切豆腐劍削泥嗎?!

    湖君殷侯一言不發(fā),站在原地,視線低垂,只是看著地面。

    這就很有嚼頭了,富貴人家給人砸爛了一堵黃泥墻,還要吆喝幾聲,自家龍宮大陣給人破開,損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錢,這位湖君也沒個屁要放?不都說蒼筠湖是銀屏國的頭把交椅嗎?一國之內(nèi),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將相公卿,都對蒼筠湖敬重有加,連湖君殷侯大搖大擺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龍袍,都從來無人計較。

    所以境界越低脾氣越燥的,不是沒有人想要挺身而出,對那身陷重重包圍之中年輕劍仙訓(xùn)斥一二,這些原本想要當(dāng)出頭鳥的小修士,還是希冀著能夠與何小仙師和黃鉞城那邊攢一份不花錢的香火情,只是不等發(fā)聲,就都給各自身邊老成持重的修士,或師門前輩或道上好友,紛紛以心湖漣漪告之。歸根結(jié)底,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邊莽夫連累。一位劍仙的劍術(shù),既然連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隨隨便便劍光一閃,不小心誤殺了幾人又不奇怪。

    范巍然嘴角再無冷笑,瞧著有些神色木訥。

    黃鉞城城主葉酣轉(zhuǎn)過頭,望向那位一劍連破兩大陣的白衣劍仙,問道:“劍仙一定要不死不休,魚死網(wǎng)破才肯罷休?”

    那白衣劍仙只是隨手將手中劍鞘往地上一擲,插入地面,取出了別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葉酣,也不看何露,他以折扇輕輕敲打手心,滿臉笑意,視線游曳,從右手邊一位盤腿而坐的白發(fā)老翁開始,從上座往靠近龍宮大殿門口的下座,一個個往下打量,“聽說有某位夢梁峰的仙師,想法新奇,竟然請了一位江湖宗師在糞桶里吃屎,是誰,站起來讓我仰慕一二,若是懶得起身,舉個手就可以�!�

    寶峒仙境那邊,有一對年輕的負(fù)劍男女,面面相覷。

    眼前這位劍仙,不是當(dāng)初清晨時分的隨駕城外邊,在路邊攤上吃餅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嗎?衣飾換了,神態(tài)變了,可那面容絕對沒錯!

    那位女子苦笑不已,師弟這張烏鴉嘴,城門口那邊,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正是奪走那件仙家重寶的罪魁禍?zhǔn)�,如今這位年輕游俠,更是搖身一變,成了位橫空出世的劍仙!

    陳平安視線最后停留在位置居中的一撥練氣士身上。

    一個位置相對最靠近宮殿大門的漢子,縮了縮脖子。

    問了問題,無需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曉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凈,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

    當(dāng)初城隍廟門口,詢問誰是陰陽司主官,城隍廟同僚的那個不約而同的小動作,那是相當(dāng)?shù)牟煌夏鄮?br />
    現(xiàn)在如出一轍。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團原本拳頭大小的魂魄黑霧,已經(jīng)被罡氣消磨得只剩棗核大小,以一根手指輕輕旋轉(zhuǎn),絲絲縷縷的罡氣將其纏繞,如磨盤碾壓,陳平安笑問道:“這位我忘了問名字的野修,說你們夢梁峰的譜牒仙師,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們未必有這個腦子和膽子,所以是那葉大城主,還是何小仙師?”

    夢梁峰四位練氣士氣得咬牙切齒,不過坐姿仍是穩(wěn)如磐石。

    陳平安笑道:“不想說就不說。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謀而后動的黃鉞城葉酣也好,智謀百出的何露也罷,交待你們辦這件事,有沒有幫你掏銀子?如果沒有的話,黃鉞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緩緩站起身,神色恢復(fù)正常,朗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也別嚷嚷什么‘何露先來’了,隨駕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這里為止,我何露死了,自然是劍仙技高一籌,我何露無怨無悔,劍仙覺得如何?”

    葉酣微微一笑。

    不這樣賭,今天的蒼筠湖湖君宴席眾人,就是一盤散沙,離心離德,紙面上大概等于一個仙人的三方勢力,就會自行消散為一群烏合之眾。

    范巍然有些訝異,抬起視線,這是寶峒仙境老祖,第一次高看這黃鉞城少年一眼。

    以前只覺得何露是個不輸自家晏丫頭的修道胚子,腦子靈光,會做人,不曾想生死一線,還能如此鎮(zhèn)靜,殊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說的就是這少年吧。

    這種資質(zhì)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葉酣好大的福氣,竟然能夠有此臂助。

    老嫗心中暗暗思量。

    難不成此次蒼筠湖龍宮宴席,渡過難關(guān)后,自己便干脆答應(yīng)了晏丫頭與他的那樁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個外姓人,注定無法繼承葉酣的黃鉞城,說不得還能靠著晏丫頭將她拐入寶峒仙境。此消彼長,既能將葉酣氣個半死,也能幫著自己門派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一旦這對人人艷羨的金童玉女,成為神仙道侶后,雙雙躋身金丹境,青黃不接的黃鉞城只靠一個葉酣苦苦支撐。相信只要條件合適,到時候十?dāng)?shù)國山頭,大半都有可能是寶峒仙境的地盤,相信以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這筆賬,算得清楚。

    “葉酣,只要此人言語稍有不妥,就要引起眾怒,咱們莫要白白錯過何露辛苦掙來的機會。”

    所以范巍然立即以心聲告訴葉酣,“今天你我雙方,摒棄前嫌,精誠合作!都別再藏掖了,形勢危急,由不得我們各懷心思。”

    葉酣亦是果斷答應(yīng)下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不過由此可見,隨駕城的諸多謀劃,真正操刀者,的確是你何露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師如此有擔(dān)當(dāng),我敬你是一條漢子。行啊,就到你何露為止,取不走劍,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就只取你頭顱�!�

    何露愣住。

    別說其他人,只說范巍然都感到了一絲輕松。

    那劍仙的答復(fù),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可如果當(dāng)真今天廝殺,點到為止,即便再多殺幾個,可只要不涉及寶峒仙境太多,范巍然何樂不為?先前與葉酣和黃鉞城的秘密約定,就此作廢便是。

    葉酣神色微變。

    陳平安以折扇指向那把斜插在地上的劍仙,“何小仙師,莫要客氣,只管取劍。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繃不住臉色,視線微微轉(zhuǎn)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師父葉酣。

    大殿偏門的珠簾那邊,走出一位貌美女子,惱火道:“你這廝!端的蠻橫,為何要如此仗勢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劍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這么趕盡殺絕的……”

    隨著珠簾被掀起又落下,嘩啦啦作響,清脆如珠玉滾盤聲。

    湖君殷侯怒氣沖天,頭也不轉(zhuǎn),一袖使勁揮去,“滾回去!”

    一袖子將那位龍女拍得撞碎珠簾,砰然一聲,應(yīng)該是狠狠撞在了偏屋那邊的墻壁上,聽聲音,沒那第二聲,意味著那曼妙嬌軀根本沒落地,應(yīng)該是陷進(jìn)墻里邊了。

    蒼筠湖湖君這一手,可不算輕巧,分量很足。

    陳平安望向那位身穿姹紫法袍的湖君,笑了笑,環(huán)仰頭顧四周,“好地方�!�

    湖君殷侯作揖而拜,“劍仙大駕光臨寒舍,小小宅邸,蓬蓽生輝�!�

    陳平安以手中折扇點了兩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廟,一次,蒼筠湖上你我雙方熱手,小打一場,又一次,以龍宮聚攏各方豪杰,與隨駕城的我遙遙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話都說事不過三,加上這位仗義執(zhí)言講道理的龍女,已經(jīng)是第四次了,怎么辦?”

    湖君殷侯沒有直腰起身,只是稍稍抬頭,沉聲道:“劍仙說怎么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那位白衣劍仙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師出手拔劍再說,萬一給他拔出了劍,豈不是你又要傻眼�,F(xiàn)在早早撂下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語,會連累你們龍宮事后分賬,少賺許多神仙錢了。”

    湖君殷侯眼神哀憐,苦笑道:“劍仙風(fēng)趣�!�

    陳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邊的白發(fā)老翁,“該你出場補救危局了,再不言語定人心,力挽狂瀾,可就晚了。”

    葉酣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剛剛得了城主秘密言語傳授的老人,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只能是銳氣喪失大半,硬著頭皮站起身,“那就讓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斗膽與劍仙聒噪幾句?”

    但是龍宮大殿之上,只聽那位劍仙輕聲言語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猶未盡?

    劍仙之行事言語,果然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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