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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李二為陳平安最后一次喂拳,很不一樣。

    李二讓陳平安傾力而為,可以不擇手段,試試看如何在他拳下支撐更久。

    陳平安有些疑惑,他是武夫六境瓶頸,李二卻是武夫十境歸真,即便不擇手段,意義何在?

    李二笑道:“我此次出拳,會有分寸,只會打斷你的諸多手段的相互銜接處,簡單來說,就是你只管出手。你就當(dāng)是與一位生死大敵對峙搏殺,對手依仗著境界高你太多,便心生輕視,同時并不清楚你如今的根腳,只把你視為一個底子不錯的純粹武夫,只想先將你耗盡純粹真氣,然后慢慢虐殺泄憤�!�

    陳平安愈發(fā)不解,言下之意,難道是說自己可以在出拳之外,什么取巧、陰損、下作手法都可以用上?

    李二沒有解釋更多,“別不上心,不然讓我覺得你敢輕視死敵,我最后一拳,能讓你在獅子峰在床榻上咳血半年。”

    李二轉(zhuǎn)身去往渡口,將陳平安留在茅屋門口。

    李二手持竹蒿,站在小舟一端,開始屏氣凝神。半炷香后,陳平安走向渡口。

    李二瞧了眼,忍不住一笑。

    年輕人光腳,卷起褲腳,倒是沒有卷起袖管。

    沒忘記背了那把得自老龍城苻家的劍仙。

    李二點頭道:“登船�!�

    剎那之間,李二手中竹蒿當(dāng)頭劈下,早已在袖中捻起方寸符的陳平安,便已經(jīng)憑空消失,一腳踩在仙府溶洞水路的石壁上,借勢彈開,幾次往返,已經(jīng)瞬間遠(yuǎn)離那一舟一人一竹蒿。

    當(dāng)陳平安落在水面上,弓腰踩水,倒滑出去,一手按水,帶起一陣漣漪,一個驟然停身,兩壁撮壤符與水中橫流符,符膽靈光砰然炸裂開來,陳平安手腕微微擰轉(zhuǎn),右手多出一把短刀,篆刻有朝露二字,與另外一把尚未現(xiàn)身的暮霞,都取自割鹿山刺客。

    竹蒿前端看似落地,卻沒有真正觸及地面,罡氣非但沒有在地上劈出溝壑,反而連塵土都未揚起絲毫,這便是一位武學(xué)止境大宗師的拳意收放,已經(jīng)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

    小舟前方,水面暴漲,碎石亂濺,有一襲青衫,身形風(fēng)馳電掣,筆直一線沖來,雙手持刀。

    李二收起竹蒿,轉(zhuǎn)頭望去,笑道:“花里胡哨,倒是挺嚇唬人。”

    李二一竹蒿隨便戳去,腳下小舟緩緩向前,陳平安轉(zhuǎn)頭躲過那竹蒿,左手袖捻方寸符,一閃而逝。

    李二握竹蒿手心一松,又一握,既沒有轉(zhuǎn)身,也沒有轉(zhuǎn)頭,竹蒿便往后戳去,出現(xiàn)在自己身后的陳平安,被直接戳中胸口,砰然撞入水底,若不是陳平安微微側(cè)身,才只是青衫割裂,露出一抹血槽白骨,不然嘴上說是“輕敵”“出手有分寸”的李二,估計這一竹蒿能夠直接釘入陳平安胸膛。

    李二腳下小舟繼續(xù)緩緩向前,根本無需撐蒿,十境純粹武夫,便是李二所謂的“神氣布滿,人是完人”,一旦拿出真正的氣盛,李二隨隨便便就可以將整條水路布滿拳意罡氣。

    李二笑了笑,好嘛,算你小子占了地利,竟然一口用上了數(shù)十張水符,同時炸開,勉強能算翻江倒海了。

    李二輕輕握緊竹蒿,嗡嗡作響,罡氣大震,一人一舟,繼續(xù)向前,不快不慢,滴水不近人與舟。

    李二一跺腳,水底響起悶雷,李二小有驚訝,也不再管水底那個陳平安,從船尾來到船頭,瞥了眼遠(yuǎn)處一側(cè)墻壁,腳下小舟去如箭矢,一竹蒿砸去。

    悄無聲息出竅遠(yuǎn)游的陰神,以鬼斧宮馱碑符早早隱匿于墻壁之上,先前諸多,皆是障眼法。

    不曾想依舊被李二輕易看穿。

    陰神只得避開那勢大力沉的竹蒿,這一動,便顯出了真身,是一位腰別折扇的白衣年輕人,哪怕逃竄得有些狼狽,依舊帶有笑意,身形縹緲,仿佛山上神仙,在離開石壁之時,陳平安陰神雙指掐劍訣,從眉心處掠出一把雪白劍光,是那尚未徹底煉化為的本命物的飛劍初一,雖然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但是經(jīng)過這一路以斬龍臺磨礪劍鋒之后,重新現(xiàn)世,便氣勢如虹。

    李二先前竹蒿依舊不曾觸及石壁,手臂微曲,收了收竹蒿,將那飛劍初一打得顫鳴不止,撞入石壁,不過是流轉(zhuǎn)拳意的一根尋常竹蒿,竟是絲毫無損。

    李二笑道:“還來?”

    一把極有劍仙氣象的凌厲飛劍,從身后刺向李二后背心處。

    李二根本不在意,自有充沛拳意如神靈庇護(hù),本就是天底下最堅不可摧的寶甲傍身。

    李二咦了一聲,“只是恨劍山打造的仿劍?”

    因為那把來勢洶洶的飛劍,竟是被拳意隨便就給彈開了。

    第三把速度最快的飛劍,直直掠向李二的后腦勺。

    與此同時,第一把劍光如白虹的飛劍,想要再次近身糾纏。

    李二也有些無奈,“這就有些煩人了�!�

    李二松開竹蒿,一閃而逝,下一刻,手中攥住了三把飛劍,手心處濺起絢爛火星。

    等到李二返回小舟,那竹蒿就像懸�?罩校緵]有下墜,實在是李二一去一返,過快。

    李二一手禁錮三把飛劍,一掌手心抵住竹蒿一端,重重一推,腳下小舟輕晃。

    竹蒿微微傾斜飛掠而去,直接洞穿了陳平安的腹部,將其釘入水底,竹蒿去勢驚世駭俗,不但將陳平安整個人撞得后背貼緊水底,竹蒿依舊穿過腹部。

    李二出手狠辣。

    陳平安的應(yīng)對更是兇狠。

    手掌重重一拍水底,就像將自己整個人拔出了那根竹蒿,憑借方寸符,瞬間沒了身影。

    李二笑了笑,沒有痛打落水狗,說好了,要心存輕視之心。

    陳平安有一點好,不知道痛,或者說,在死之前,出手都會很穩(wěn)。

    有些所謂的武夫天才,受傷越重,愈戰(zhàn)愈勇,但也難免會有些后遺癥,不是大戰(zhàn)之后,就在大戰(zhàn)之中,屬于以拳意換戰(zhàn)力,若是廝殺雙方,境界相當(dāng),這種人當(dāng)然可以活到最后,因為純粹武夫,不可以只有血氣之勇,匹夫之怒,但是如果半點都沒有,就不該走武道這條路。可一旦雙方境界稍稍拉開點,這等作為,利弊皆有,興許最好的結(jié)果,便是成功與更強者換命。

    武人廝殺,看似枯燥乏味,各自換傷分生死,手段不多,實則處處玄機,拳拳有意思。

    尤其是躋身十境后,天高地闊,大有奇觀,風(fēng)光無窮。

    宋長鏡野心勃勃,格局大,對于武學(xué)之純粹,可以舍江山,棄龍椅,執(zhí)念之重,遠(yuǎn)勝尋常宗師,出拳所求,是要教那些山巔仙人,走下山來,朝他宋長鏡俯首磕頭。

    故而氣盛。

    李二自認(rèn)在這一重境界,確實輸了宋長鏡不少。

    純粹武夫登頂之后,任你拳種千百,武膽各異,其實大致就只有兩條路子可走,一條道路,如平開福地,一身拳意,廣袤無垠,幅員遼闊,氣盛者為尊。一條路子,像是仙人開辟洞天,更易歸真,腳下無路,便繼續(xù)凌空往高處去。李二不是不想在氣盛境多走走,只是自身心性使然,拳意又足夠純粹,若是故意打熬氣盛二字,裨益不大,不如順勢直接躋身歸真。

    先前與陳平安喝酒閑聊,李二聽說落魄山有個妙人叫朱斂,綽號武瘋子,與人廝殺,必分生死,但是平日里,性情散淡如仙人。

    陳平安思量多,想法繞,極少言之鑿鑿,提及朱斂,卻說那朱斂是最不會走火入魔的純粹武夫。

    李二便覺得朱斂此人定然是個不世出的天才。

    一位十境武夫眼中的天才。

    將來如果有機會,可以會一會朱斂。

    李二收起竹蒿,隨手丟了三把飛劍,繼續(xù)撐船緩行。

    先前出手略重,這位淳樸漢子小有愧疚,隨后應(yīng)付那個神出鬼沒、花樣百出的陳平安,便有意收了收拳頭斤兩,其中一拳,只將陳平安打得嵌入石壁,卻沒有將手中竹蒿再換一處,打穿對方的肚腸,不但如此,腳下小舟繼續(xù)前行,將那個肯定還能繼續(xù)出手的年輕人,留在身后,由著他轉(zhuǎn)換一口純粹真氣。

    李二從來覺得習(xí)武一事,真沒有太多花頭,勤勤懇懇淬煉體魄,不過就是吃苦二字。

    與那莊稼漢打理田地,差不多,只不過莊稼地的收成好壞,還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武夫練拳,能走多遠(yuǎn),全看自己。

    李二轉(zhuǎn)頭望去,看到了古怪一幕。

    陳平安穿上了一身金醴法袍,再罩了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這還不罷休,連那膚膩城鬼物的雪花法袍,十分花俏的彩雀府

    法袍,都一并穿上了,也虧得世間法袍小煉過后,可以跟隨修士心意,略微變化,可原本一襲青衫,再加上這四件法袍,能不顯得臃腫?怎么看,李二都覺得別扭,尤其是最外邊那件還是姑娘家家穿的衣服,你陳平安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不過這個選擇,不算錯。

    若是一開始就穿上法袍,以陳平安如今的武夫境界,會耽誤拳意流淌,興許出手慢一線,就是一場生死轉(zhuǎn)變。

    如今重傷,便兩說了。

    畢竟可以多扛一兩拳。

    李二停船在水鏡旁,手持竹蒿登上湖心鏡面。

    李二望向溶洞水路入口處。

    有點動靜。

    遠(yuǎn)處,陳平安背劍站在水面,沒有辟水神通,也沒有使用什么仙家水法,雙腳未動,依舊緩緩向前。

    李二望向陳平安腳下。

    片刻之后會,陳平安驟然身形拔高。

    原來他腳下踩著一條碧綠顏色的龐然大物,是一頭蛟龍。

    這條水龍倒是當(dāng)之無愧的修士水法,蛟龍身軀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達(dá)百余張的大江橫流符作為龍骨,緊密銜接,似乎還用上了一點,好似作為這張古怪卻壯觀“符箓”的符膽靈光,正是火龍真人要陳平安多加推敲的兩門上乘煉物道訣,煉制三山的法訣,加上碧游宮的仙人祈雨碑仙訣,都不該只是當(dāng)做煉物的手段,故而此時蛟龍脊柱,如兩根繩索相互纏繞,愈發(fā)緊實堅韌,一為煉山法,一為水煉法,再以校大龍拳架真意作為點睛之筆,隱隱約約,年輕人腳下這條蛟龍,便有了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的仙家氣象。

    世間萬事多想多思量。

    便最終被陳平安造就出了這條龐然大物。

    陳平安習(xí)慣性右手持刀。

    實則卻是左撇子。

    腳下蛟龍朝水鏡李二那邊一撞而去,所到之處,濺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蒿尾端輕輕點地,“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一個輕輕躍起,掄起竹蒿,便是一竿重重砸地,哪怕蛟龍離著水鏡還有數(shù)十丈巨浪,依舊被罡氣一斬為二,只是靠著慣性繼續(xù)前沖。

    李二一竹蒿橫掃出去,出現(xiàn)在鏡面李二左手一側(cè)的陳平安,驟然低頭,身形好似要墜地,結(jié)果一個身形擰轉(zhuǎn),躲過了那裹挾風(fēng)雷之勢的橫掃竹蒿,陳平安面朝一閃而逝的竹蒿,大袖翻轉(zhuǎn),從三處竅穴分別掠出三把飛劍,一個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

    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飛劍,一腳踹中陳平安胸口,后者倒滑出去十?dāng)?shù)丈,雙膝微曲,腳尖擰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開雙手短刀。

    雙肩一晃,驀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處的李二拳罡殘余。

    到底是穿著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說道:“早就跟你說了,花拳繡腿的武把式,才會想著亂拳打死老師傅,老師傅不著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隨手一丟竹蒿,沒入鏡面一尺有余。

    那條小有意思的蛟龍,剛剛在鏡面上重新凝聚,給竹蒿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許多原本就已經(jīng)碎出裂紋的符箓,徹底化作齏粉。

    陳平安開始挪步。

    李二隨之改變軌跡些許,依舊剛好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騰空而起,李二看似緩慢前行,來到陳平安身旁,一拳遞出,打得真氣凝滯、法袍響起陣陣崩裂聲的陳平安,摔到數(shù)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顆石子打水漂,又再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遠(yuǎn)。

    李二開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腳下四周,湖水靈氣粉碎,直奔陳平安落水處沖去。

    身形一個驟然橫移,李二以肩撞在使了一張方寸符的陳平安胸膛。

    陳平安如被鐵錘砸在心口,陰神出竅遠(yuǎn)游,以一種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畫弧且慢,弧弧相生,幾近為圓,實則令人眼花繚亂,竟是直接幫助陳平安卸去了絕大部分拳罡,等到陳平安穩(wěn)住身形,陰神又重歸體魄,一氣呵成。

    李二沒有追擊,點點頭,這就對了。

    不然習(xí)武又修道,卻只會讓修道一事,阻滯武學(xué)登高,兩者始終沖突,便是誤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讓陳平安去找到那個玄之又玄的平衡點,習(xí)武之人不可被拳樁拳意帶著走,既然已經(jīng)是那練氣士,更不可內(nèi)心深處,便要覺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純粹,習(xí)武之人,僅憑雙拳便足矣,卻不是說萬事不顧,真正的宗師,該有那萬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氣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爺。

    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

    既然陳平安走出了方向無錯的第一步。

    李二便放寬心出拳了。

    拳不重,卻更快。

    不給你陳平安半點念頭打轉(zhuǎn)的機會。

    我輩武夫,我輩武夫,與我李二對拳,砥礪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點世間任何武人都沒有的東西來!

    有。

    就多吃幾拳。

    沒有。

    就躺著養(yǎng)傷去!

    渡口那邊,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著那些廝殺痕跡,至于水鏡那邊的動靜,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長的歲月里,李柳對于純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經(jīng)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親手打殺十境武夫,關(guān)于武夫的練拳路數(shù),了解頗多,不好說陳平安如此打熬,擱在浩然天下歷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過作為一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這么多分量足夠的拳頭,真不多見。

    世間九境山巔、十境止境武夫,與顧祐這般不收嫡傳弟子的,終究少數(shù)。

    想要學(xué)他爹,這般打熬弟子體魄的武學(xué)宗師,更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體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過關(guān),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兩者都不濟(jì)事,空有前輩明師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拽,都不得登堂入室,死活邁不過門檻,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實上是喂拳人,傳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過了門檻,卻就像斷了胳膊少條腿,心鏡給打出了細(xì)微不可察覺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種種隱患就要顯露無疑。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盡頭,沒有繼續(xù)前行,開始掉頭轉(zhuǎn)身散步。

    李柳到了渡口那邊,在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邊緣,望向獅子峰外的遠(yuǎn)處風(fēng)景。

    李柳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一絲異象。

    視線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廟陪祀圣賢,自古便是最畫地為牢的可憐存在。

    不生不死,規(guī)矩重重,年復(fù)一年,看著人間,絕對不允許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西北洲,以仙人境巔峰的宗門之主身份,曾經(jīng)在那座流霞洲天幕處,與一位坐鎮(zhèn)半洲版圖上空的儒家圣賢,聊過幾句。

    在這些如蹈虛空之舟卻寂然不動的圣賢眼中,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巔,看著腳下山河,哪怕是他們,終究一樣目力有窮盡,也會看不真切畫面,不過若是運轉(zhuǎn)掌觀山河的遠(yuǎn)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位男子身上的玉佩銘文,某位女子滿頭青絲夾雜著一根白發(fā),也能夠纖毫畢現(xiàn),盡收眼底。

    只是這般神通,看了人間千年復(fù)千年,終究有看得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況他們職責(zé)所在,是要監(jiān)察那些飛升境大修士,以及一眾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也要有個心中有數(shù),以免修道之人,術(shù)法無忌,禍害人間。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當(dāng)中的大修士,若是離開了小天地,便如一盞盞格外矚目的燈火亮起,如那山巔的凡俗夫子都能瞧見,自然就要被坐鎮(zhèn)天幕的圣賢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違例失禮之事,圣賢就要出手阻攔。若是一切循規(guī)蹈矩,便無需他們現(xiàn)身。

    當(dāng)時與李柳有過幾句言語的儒家圣賢,最后笑言他最大的散心,便是每隔個十年,就去瞧瞧某國某州某郡縣、立在一處村頭的一處鄉(xiāng)約碑文,看一看每十年的風(fēng)吹日曬、雨雪沖刷,那塊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間世人無所謂的細(xì)微變化。

    李柳無言以對。

    圣賢寂寞。

    人間不知。

    約莫一個時辰后,神游萬里的李柳收起思緒,笑著轉(zhuǎn)頭望去。

    有人撐船而回,是有些凄慘的陳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說道:“這口氣必須先撐著,總得熬到那些武運到達(dá)獅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沒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二問道:“真不后悔?李柳興許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時間�!�

    陳平安搖頭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蘆洲顧祐前輩所創(chuàng),游歷途中,前輩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輩哪怕身死離世,依舊想要將武運饋贈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語。

    一舟兩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陳先生,武學(xué)修道兩破鏡�!�

    陳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壓著真氣與靈氣,這稍稍一動作,立即就破功了,又重新變得滿臉血污起來。

    陳平安走過洞府門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輕輕握拳,仰頭望去。

    晴空萬里的獅子峰上,驀然一片金色云海凝聚,然后天降甘霖,絲絲縷縷,緩緩而落,極其緩慢。

    陳平安輕聲道:“初一,十五。”

    兩把飛劍一掠而出,一閃而逝,懸停在陳平安身前高處,如兩級臺階。

    一襲青衫背仙劍,開始登高飛奔,踩著兩把飛劍臺階,步步登天。

    在距離那金色云海與武運甘霖數(shù)十丈之遙,猛然停步,陳平安一身拳意洶涌流轉(zhuǎn),如神靈在天,以云蒸大澤式出拳向高處。

    一拳過后,將那武運云海與甘霖皆打退,轟然散落在北俱蘆洲。

    精疲力竭的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抹了把額頭汗水,彎腰喘氣,有些視線模糊,仍是轉(zhuǎn)頭望向南方,輕聲笑道:“顧前輩,當(dāng)初不敢與你說,我家鄉(xiāng)竹樓有人,說我們這撼山拳,盡是些土腥味,不如何,也就拳意根本,還算湊合。我方才這一拳,便是他傳我的。顧前輩請放心,當(dāng)年我便不服氣,等我這次回到家鄉(xiāng),一定要與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兩拳,可以多說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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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二章

    南歸北游

    獅子峰山主黃采,已經(jīng)站在開山老祖李柳身邊,輕聲笑道:“陳先生這一拳下去,獅子峰算是徹底出名了�!�

    李柳難得在黃采這邊有個笑臉,道:“黃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陳先生,自己別扭,陳先生聽見了也別扭�!�

    黃采知曉自己師父的脾氣,點了點頭。

    有一世,李柳隨手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孩子,讓他隨便磕了三個頭,便算是收為唯一的嫡傳弟子,后來師徒兩人,就在獅子峰開山立派了,李柳兵解離世后,當(dāng)時剛剛成為年輕金丹地仙的黃采便撐起了大梁,獅子峰在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屹立不倒,當(dāng)年那個瘦如竹竿、唯獨一顆腦袋挺大瞅著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終也成為了北俱蘆洲著名的強大元嬰。

    李二突然說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里邊那件還算好,其余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損得有些厲害�!�

    還好,撐船返回渡口之前,沒忘記脫掉那些已成累贅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邊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這么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蘆洲都要聽說獅子峰出了個喜歡穿娘們衣裳的純粹武夫。

    至于陳平安這一拳打散金色云海,將一份濃重武運留在北俱蘆洲,到底會造成哪些深遠(yuǎn)影響,李二先前得知陳平安的決定后,沒有刻意與陳平安多說一些內(nèi)幕,沒必要,說了反而弄巧成拙,興許會讓陳平安出拳多出一絲拳意雜質(zhì)。只說心生感應(yīng)的那一小撮北俱蘆洲武道之巔的九境、十境武夫,都會感到幾分快意,無論這些宗師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對今日獅子峰山巔年輕人,生出幾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廟,都會對此人心懷感恩。不說別人,只說與獅子峰黃采熟悉的儒家圣人周密,便要高看陳平安一眼,覺得對他的脾氣。

    李柳想起先前陳平安的花俏穿著,忍著笑,柔聲道:“我會幫著陳先生修補法袍。”

    李二笑呵呵。

    李柳無奈道:“爹,瞎想什么呢?”

    李二說道:“沒瞎想,就是覺著下山就有酒喝,高興�!�

    陳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飛劍初一十五之上,最終飄然落地。

    李二說道:“先在山上養(yǎng)傷半旬,等你穩(wěn)固了金身境,我再幫你開開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諸多武夫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變化,趁熱打鐵,比較穩(wěn)妥�!�

    陳平安苦笑道:“李叔叔,到時候再說,我這會兒頭暈?zāi)垦�,一想到練拳,就犯困,容我緩緩,先緩一緩�!?br />
    李二笑著擺擺手。

    陳平安與那位山主黃采抱拳,歉意道:“一直沒有機會感謝黃山主�!�

    黃采搖頭道:“陳公子不用客氣,是我們獅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陳公子只管安心養(yǎng)傷�!�

    陳平安臉色古怪,告辭離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說道:“暴得大名?這不是個貶義說法嗎?黃采,當(dāng)年就要你多讀書,光顧著修行了?聽說你與魚鳧書院的山主周密關(guān)系不錯,能聊得來?”

    黃采有些無奈,“師父,我打小兒就不愛翻書啊。何況我與周山主打交道,從來不聊文章詩詞。”

    李柳搖頭道:“白瞎了小時候的那么一顆大腦袋。”

    黃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腦袋,這才想起,自己小時候,是有那么一回事,那會兒面黃肌瘦,大雪紛飛,沿途乞討,然后就遇上了在大雪里緩緩而行的師父。

    黃采這輩子都會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幕。只是后來的歲月里,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都不太記得了。

    李柳轉(zhuǎn)過頭,看著辛苦守著獅子峰這份家當(dāng)?shù)睦先�,獅子峰不過是她的遺留洞府之一,甚至還不如龍宮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會在這里落腳,只不過是李柳看上了山腳那邊的安詳小鎮(zhèn),娘親若是在那邊市井開間鋪子,會不用太過陌生。其實與獅子峰和黃采,幾乎沒有什么關(guān)系。

    但是不知為何,這會兒再看著那個瘦猴兒似的大腦袋孩子,突然就變成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遲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細(xì)細(xì)碎碎的小小感傷。黃采資質(zhì)并不算太好,脾氣太犟,修行路上,廝殺過多,在北俱蘆洲照顧一座祖師堂,并不是一件輕松事,本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黃采,在歷史上多次面對劍修問劍、攻伐,死死護(hù)住獅子峰祖師堂不被摧毀,不愿低頭,積攢了諸多遺患,大戰(zhàn)過后的縫補氣府,無濟(jì)于事,今生便只能滯留在元嬰境了。

    其實在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時候,便對這個弟子很不以為然,一座可有可無的獅子峰祖師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為廢墟,黃采沒有重建,又如何?沒有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傳弟子,不去耗費心力物力去為獅子峰開枝散葉,而是選擇自顧自修行,一門心思破境,躋身了上五境,說不定還能得了她李柳的一份重寶賞賜。

    李柳不是不知道黃采的用心用意,事實上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李柳根本不在意。

    可是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傷。

    看著從未有過如此眼神的師父,印象中,曾經(jīng)是另外一副皮囊的師父,永遠(yuǎn)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著他黃采永遠(yuǎn)都無法理解的大事情。

    黃采不敢正視師父,眺望遠(yuǎn)方,像是在自言自語,顫聲道:“弟子今生還能夠與師父重逢,真的很高興�!�

    李柳嗯了一聲,“師父沒你那么高興,但也還好�!�

    師父弟子,沉默許久。

    李柳緩緩道:“你以后不用計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你如今是獅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可以不用忌諱這個,若是獅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陳先生離開山頭,你就讓他們進(jìn)去結(jié)茅修行。早年我贈予你的三本道書,你按照弟子資質(zhì)、性情去分別傳授,不用死守規(guī)矩,何況當(dāng)年我也沒不準(zhǔn)你傳授那三門遠(yuǎn)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這么死板迂腐,獅子峰早就該出現(xiàn)第二位元嬰修士了�!�

    黃采拍了拍腦袋,“果然如師父所說,白瞎了這顆大腦袋�!�

    李柳笑了笑。

    黃采便也不再言語,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著久別重逢的師父,一起看那人間山河。

    ————

    半旬過后,李二重新登山,這一次喂拳,要陳平安只以金身境的純粹武夫,與他切磋,但是不許使用任何拳架拳招,連痕跡都不許有,若是給他李二發(fā)現(xiàn)了半點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巔峰一拳,要求陳平安唯獨拳出求快,慢了半點,便是對不住當(dāng)下來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著陳平安去往小舟,這次是李二撐蒿返回渡口,說還差點火候,半旬過后再打磨一番,陳平安難得拒絕這份好意,說不行,真要動身趕路了,既然齊景龍已經(jīng)破境,即將迎來第一場問劍,他必須趕緊去太徽劍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訪火龍真人,見另外一個好朋友,還要走一趟青蒿國州城那條洞仙街,見過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灘。

    李二就沒有為難陳平安。

    拂曉時分,兩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問道:“既然這么著急去倒懸山赴約,為何不干脆直接從北俱蘆洲走?還要跑一趟寶瓶洲,落魄山又不長腳,還有朱斂和魏檗一里一外,幫襯著,其實不用你擔(dān)心什么。錯過了骸骨灘,去了寶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龍城那邊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煩?”

    陳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語。

    這段日子,幫著陳平安喂拳,實在是說了太多話,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腳布店,李柳在鋪子里邊幫忙,生意冷清,陳平安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李姑娘,知道為什么你在鋪子賣布,生意不會太好嗎?”

    李柳點點頭。

    小鎮(zhèn)這邊的市井婦人,妙齡少女,都不樂意見到她,她哪怕愿意拗著性子,將自家鋪子布料夸得天花亂墜,那些凡俗女子,只要她站在鋪子里邊,難免會覺得不自在,買了布,添了一兩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見著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歡待在鋪子這邊,更多還是想要與娘親多待一會兒。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獅子峰上長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兩位仙子,挑個街上的熱鬧光景時辰,在這邊買兩次綢緞,第一次買得少些,第二次買得多些,記得來的時候,穿上鋪子這邊買去綢緞縫制的衣裳,如此一來,便無需李姑娘費心店鋪生意了,可以在后院那邊陪著柳嬸嬸多聊天�!�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陳先生傳授的錦囊妙計,試試看�!�

    先前婦人瞧見了陳平安的臉色,端茶上桌的時候,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生病了嗎?

    陳平安趕緊笑著搖頭說沒有沒有,只是有些風(fēng)寒,柳嬸嬸不用擔(dān)心。

    婦人便說了些家鄉(xiāng)那邊一些個保養(yǎng)身體的土法子,讓陳平安千萬別不在意。

    這天飯桌上,坐著四人。

    柳嬸嬸一聽說陳平安吃過了飯,今天就要離開小鎮(zhèn),便有些失落。

    這會兒,婦人只是一聽說陳平安愿意為她代筆寫一封家書,寄往大隋書院,婦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轉(zhuǎn)頭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屋子那邊,陳平安拿出筆墨紙,婦人坐在一旁,李二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李柳坐在陳平安桌對面。

    陳平安微笑道:“柳嬸嬸,你說,我寫。咱們多寫點家長里短的瑣碎事,李槐見著了,更安心�!�

    婦人看著那位身穿青衫、干干凈凈的年輕人,笑臉溫和,她便莫名其妙有些心里邊難受了,輕聲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還在,該有多好。柳嬸嬸沒什么見識,是個只會碎嘴的婦道人家,可好歹也是當(dāng)娘的人,我敢說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見著你這樣的兒子,就沒有不高興的。”

    陳平安視線低斂,神色平靜,然后微微抬了抬頭,輕聲笑道:“柳嬸嬸,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會兒年紀(jì)小,沒法子多做些事情,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挺難受的�!�

    婦人很是愧疚,給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提起了這么一茬傷心事,趕緊說道:“平安,嬸嬸就隨便說了啊,可以寫的就寫,不可以寫在紙上的,你就略過。”

    陳平安笑道:“紙多,嬸嬸多說些,家書寫得長一些,可以討個好兆頭�!�

    婦人重

    重唉了一聲,然后轉(zhuǎn)頭瞪眼望向李柳,“聽見沒?!以往讓你幫著寫信,輕飄飄一兩張紙就沒了,你心里邊到底還有沒有你弟弟,有沒有我這個娘親了?白養(yǎng)了你這么個沒心肝的閨女!”

    陳平安朝桌對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點頭致意,然后她雙手抱拳放在身前,對婦人求饒道:“娘,我知道錯了�!�

    隨后小屋內(nèi),便唯有婦人的絮絮叨叨,與陳平安一絲不茍的提筆寫字。

    那個行過萬里路、也讀過了萬卷書的青衫年輕人,正襟危坐,腰桿挺直,神色認(rèn)真。

    最后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離開店鋪,婦人與漢子站在門口,目送陳平安離去。

    婦人一定要李柳送一程。

    李柳手里邊挎著一個包裹,都是她娘親準(zhǔn)備的物件,多是小鎮(zhèn)特產(chǎn)。

    當(dāng)然里邊還有三件被她親手修繕過后的法袍。

    婦人小聲念叨道:“李二,以后咱們閨女能找到這么好的人嗎?”

    李二想了想,“難�!�

    婦人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拿手指狠狠戳著李二額頭,一下又一下,“那你也不上點心?!就這么干瞪眼,由著平安走了?喝酒沒見你少喝,辦事半點不牢靠,我攤上了你這么個男人,李柳李槐攤上了你這么個爹,是老天爺不開眼,還是咱仨上輩子沒積德?!”

    李二悶不吭聲,當(dāng)然沒敢躲避。

    婦人嘆了口氣,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給自己戳壞了腦袋,還不是她自個兒遭罪吃虧?

    小鎮(zhèn)大街上,兩人并肩而行。

    李柳輕聲道:“陳先生,黃采會帶你去往渡口,可以直接到達(dá)太徽劍宗周邊的宦游渡,下了船,離著太徽劍宗便只有幾步路了。率先造訪太徽劍宗的問劍之人,是浮萍劍湖酈采,這種事情,就是北俱蘆洲的老規(guī)矩,陳先生不用多想什么�!�

    說到這里,李柳笑道:“忘記陳先生最重規(guī)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對于合情合理的規(guī)矩,理解得還是太少太淺,遠(yuǎn)遠(yuǎn)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禮�!�

    李柳對此不予置評。

    主要還是不愿指手畫腳。

    李柳問道:“陳先生難道就不向往純粹、絕對的自由?”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會羨慕那種無拘無束,但是我一直覺得,沒有足夠認(rèn)知作為支撐的那種絕對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災(zāi)殃�!�

    兩人走過大街拐角處,前方不遠(yuǎn)處,便站著施展了障眼法的獅子峰老元嬰山主。

    李柳將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陳平安就也已經(jīng)摘下竹箱。

    李柳本來想著讓他站著便是,她來打開竹箱,此刻李柳遞去包裹,笑道:“陳先生怕人誤會?其實街坊鄰居已經(jīng)很誤會了�!�

    陳平安將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后,笑著沒說話。

    最后李柳以心聲告之,“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觀,是道家劍仙一脈的祖庭,觀主名為孫懷中,為人坦蕩,有江湖氣�!�

    陳平安答道:“感謝李姑娘贈我一顆定心丸�!�

    ————

    在黃采的親自陪同下,陳平安與這位獅子峰山主一路閑聊,然后道別,最終乘坐一艘雕梁畫棟如閣樓的仙家渡船,去往宦游渡,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著太徽劍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議論紛紛,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已經(jīng)出關(guān)破境,緊接著就會是三場驚世駭俗的劍仙問劍,分別是女子劍仙酈采,董鑄,與那位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

    除此之外,都會聊到獅子峰的那場金色云海與武運甘霖。

    都在猜測是獅子峰處心積慮隱藏了一位純粹武夫,還是某位過路客人。

    陳平安去了屋子,打開竹箱,準(zhǔn)備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開包裹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里邊除了柳嬸嬸準(zhǔn)備的各色吃食、特產(chǎn),還有一枚翠綠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靈氣不彰顯,陳平安才沒有事先察覺,陳平安嘆了口氣,蹭吃蹭喝蹭拳不說,還蹭了這么珍重的一件回禮,哪有自己這么當(dāng)客人的。

    玉牌銘文為“老蛟定風(fēng)波”。

    與法袍都收了起來,陳平安開始繼續(xù)煉化三處關(guān)鍵竅穴的靈氣。

    一路無事。

    到了那座離著太徽劍宗不過三百里距離的宦游渡。

    陳平安發(fā)現(xiàn)人滿為患,果然都是趕來湊熱鬧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進(jìn)入太徽劍宗地界后,陳平安便飛劍傳訊齊景龍。

    在渡船這邊,沒見到齊景龍,陳平安只看到了那個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飛奔過來,在人流之中如游魚穿梭,見著了陳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疑惑道:“什么時候讓你這么樂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陳的,你是不是認(rèn)識一個云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陳平安笑了起來,“認(rèn)識�!�

    白首捧腹大笑,“好家伙,姓劉的如今可風(fēng)光,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開始聽說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稱與‘陳先生’認(rèn)識,姓劉的硬是推掉了好些應(yīng)酬,下山去見了他,我也跟著去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那家伙也學(xué)你背著大竹箱,客套寒暄過后,便來了一句,‘晚輩聽說劉先生喜歡飲酒,便自作主張,帶了些云上城自己釀造的酒水�!�

    白首說到這里,已經(jīng)笑出了眼淚,“你是不知道姓劉的,那會兒臉上是啥個表情,上茅廁沒帶廁紙的那種!”

    陳平安哀嘆一聲,“這個徐杏酒,聽風(fēng)就是雨,肯定誤會我的意思了,誤會了�!�

    白首高高舉起雙手,重重握拳,使勁搖晃,“姓陳的,佩服佩服!”

    陳平安小聲問道:“你師父這會兒很忙?都忙到了沒辦法來這邊迎接我,于是就派遣你這么個小嘍啰來湊數(shù)?”

    白首呲牙咧嘴道:“姓陳的,你才小嘍啰!老子如今在太徽劍宗,那是人見人夸的天縱奇才,姓劉的每天都要偷偷燒高香,慶賀自己收了我這么個好弟子�!�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白首竟是沒躲過,怒道:“別沒大沒小��!姓陳的,我是賣你一個天大面子,你我才能夠兄弟相稱,你再得寸進(jìn)尺,就自個兒去太徽劍宗,我不稀罕給你帶路。”

    到了太徽劍宗的山門那邊,齊景龍板著臉站在那邊。

    陳平安顛著竹箱,一路小跑過去,笑道:“可以啊,這么快就破境了�!�

    齊景龍扯了扯嘴角,“哪里哪里,比起陳大劍仙,差遠(yuǎn)了,一口氣破了武夫修道兩瓶頸。”

    陳平安擺手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白首沒好氣道:“你們有完沒完,一見面就相互拍馬屁,有意思嗎?”

    少年嘿嘿壞笑道:“咋個不拎出兩壇酒,邊喝邊聊?姓劉的,這次可要悠著點喝,慢點喝�!�

    少年是佩服那個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邊,那家伙剛坐下,那就是二話不說,一頓咣咣咣牛飲啊,連喝了兩壺酒,若不是姓劉的攔阻,看架勢就要連喝三壺才算盡興,雖說酒壺是小了點,可修道之人,刻意壓制靈氣,這么個喝法,也真算不一般的豪氣了。

    三人一起緩緩登山,一路上齊景龍經(jīng)常與人打招呼,卻也沒有如何刻意停步寒暄。

    陳平安問道:“徐杏酒回了?”

    齊景龍無奈道:“喝了一頓酒,醉了一天,醒酒過后,總算被我說清楚了,結(jié)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罰酒,還是攔不住,我就只好又陪著他喝了點�!�

    陳平安哈哈大笑。

    齊景龍冷哼道:“下不為例�!�

    陳平安偷著樂,與白首輕輕擊掌。

    白首覺得姓陳的這人才有意思,以后可以常來太徽劍宗嘛。

    他自己不來,讓別人帶酒上山找姓劉的,也不是不壞的。

    太徽劍宗占地廣袤,群峰聳立,山清水秀,靈氣盎然,陳平安有無法御風(fēng)遠(yuǎn)游,便取出那符舟,一起去往齊景龍的修道之地。

    在茅屋那邊,白首搬了三條竹椅,各自落座。

    齊景龍突然說道:“借我一顆谷雨錢?”

    陳平安拋過去一顆谷雨錢,好奇問道:“在自家山頭,你都這么窮?”

    齊景龍接住了谷雨錢,雙指捻住,另外一手凌空畫符,再將那顆谷雨錢丟入其中,符光散去錢消失,然后沒好氣道:“宗門祖師堂弟子,錢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錢,當(dāng)然也可以賒欠,不過我沒這習(xí)慣。借你陳平安的錢,我都懶得還�!�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白首,“聽聽,這是一個當(dāng)師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該說的話嗎?”

    白首剛想要落井下石來兩句,卻發(fā)現(xiàn)那姓劉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將言語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陳的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還要留在這山上,每天與姓劉的大眼瞪小眼,絕對不能意氣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因為劉景龍先前說過,等到他出關(guān),就該仔細(xì)講一講太徽劍宗的規(guī)矩了。

    陳平安對白首笑道:“一邊涼快去,我與你師父說點事情�!�

    白首不肯挪動屁股,譏笑道:“咋的,是倆娘們說閨房悄悄話啊,我還聽不得了?”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咔嚓作響,微笑道:“白首,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是練武奇才啊,不習(xí)武有點可惜了,我?guī)湍阄拐�?�?br />
    白首呸了一句,“老子好好的劍仙都不要當(dāng),還樂意跑去習(xí)武練拳?”

    不過仍是起身去別處逛蕩了。

    這座山頭,名為翩然峰,練氣士夢寐以求的一塊風(fēng)水寶地,位于太徽劍宗主峰、次峰之間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時分,會有兩次靈氣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異象,尤其是擁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蘊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著,就能夠躺著享福。太徽劍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此峰就一直沒有讓修士入駐,歷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劍修主動開口,只要將翩然峰贈予他修行,就愿意擔(dān)任太徽劍宗的供奉,宗門依舊沒有答應(yīng)。

    那姓劉的不知好歹,遲遲不愿離開太徽劍宗祖山,搬來翩然峰,說是習(xí)慣了那邊的老宅子,等到躋身元嬰劍修后,被祖師堂那邊隔三岔五催促,這才過來開的峰,結(jié)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就算是開辟出府邸了。今年開春時分,姓劉的還在閉

    關(guān),原本太徽劍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來此瓜分靈氣,今年便不敢來了,白首便跑了趟祖師堂,將姓劉的吩咐下來的言語,與一位和顏悅色的老祖師說了一通,故而最終翩然峰今年春,來山上的年輕修士依舊茫茫多,只是相較于以往的熱鬧,人人安靜修行,不言不語,淬煉劍意。

    當(dāng)時反而是翩然峰半個主人的少年,沒有絲毫動靜,雙手環(huán)臂,坐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了一天一晚。

    所以太徽劍宗的年輕修士,愈發(fā)覺得翩然峰這位劉師叔、師叔祖,收了個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離開后,陳平安便將大致游歷過程,與齊景龍說了一遍。

    眾多人與事,都沒有藏掖,只是詳略不同。

    齊景龍耐心聽完之后,幫著查漏補缺,就像是兩人在圍棋復(fù)盤。

    當(dāng)提及賀小涼與那清涼宗,與白裳、徐鉉師徒二人的恩怨。

    齊景龍說道:“如今尋常的山水邸報那邊,尚未傳出消息,事實上天君謝實已經(jīng)返回宗門,先前那位與清涼宗有些交惡的弟子,受了天君訓(xùn)斥不說,還立即下山,主動去清涼宗請罪,回到宗門便開始閉關(guān)。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水龍宗,浮萍劍湖,本就利益糾纏在一起的三方,分別有人拜訪清涼宗,云霄宮是那位小天君楊凝性,水龍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劍湖更是宗主酈采親臨。如此一來,且不說徐鉉作何感想,瓊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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