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陳平安向?qū)幰p聲問道:“金丹劍修?”
依然是寧姚還沒說話,便有陳三秋笑瞇瞇道:“反正晏胖子不是四境練氣士,也不是那傻乎乎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微笑道:“看不起我沒關(guān)系,看不起寧姚的眼光,不行�!�
晏胖子屁股一撅,撞了一下背后的董黑炭,“聽見沒,當(dāng)年的在咱們城頭上就已經(jīng)是四境的武學(xué)大宗師,好像不開心了�!�
寧姚皺起眉頭,說道:“有完沒完�!�
晏胖子舉起雙手,迅速瞥了眼那個青衫年輕人的雙袖,委屈道:“是陳三秋攛掇我當(dāng)出頭鳥的,我對陳平安可沒有意見,有幾個純粹武夫,小小年紀(jì),就能夠跟曹慈連打三架,我佩服都來不及。不過我真要說句公道話,符箓派修士,在咱們這兒,是除了純粹武夫之后,最被人瞧不起的旁門左道了。陳平安啊,以后出門,袖子里邊千萬別帶那么多張符箓,咱們這兒沒人買這些玩意兒的。沒辦法,劍氣長城這邊,窮鄉(xiāng)僻壤的,沒見過大世面。”
寧姚有了一絲怒容。
晏胖子立即縮了縮本就幾乎不見的脖子。
他們其實對陳平安印象不好不壞,還真不至于仗勢欺人。
只不過寧姚在他們心目中,太過特殊。
劍氣長城這邊,又與那座浩然天下存在著一層天然的隔閡。
連同晏琢在內(nèi),加上陳三秋他們幾個,都知道那個陳平安沒什么錯,但是所有劍氣長城的同齡人,以及一些與寧、姚兩姓關(guān)系不淺的長輩,都不看好寧姚與一個外鄉(xiāng)人會有什么將來,何況當(dāng)年那個在城頭上練拳的少年,留下的最大故事,無非就是連輸三場給曹慈。再者浩然天下那邊的修道之人,相較于劍氣長城的世道,日子過得實在是太過安穩(wěn),寧姚的成長極快,劍氣長城的門當(dāng)戶對,歷來只有一種,那就是男女之間,境界相近,殺力相當(dāng)!
陳平安笑道:“有機會切磋切磋。”
晏琢看了眼寧姚,搖頭如撥浪鼓,“不敢不敢。”
寧姚輕聲道:“你才六境,不用理會他們,這幫家伙吃飽了撐著�!�
陳平安忍住笑,“假裝遠(yuǎn)游境有點難,裝作六境武夫,有什么難的�!�
結(jié)果又被寧姚一肘砸中腰部,怒氣沖沖道:“騙我好玩嗎?”
這一次是真生氣了。
晏琢幾個便噤若寒蟬。
陳平安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我是習(xí)慣了壓著境界出門遠(yuǎn)游,如果在浩然天下,我這會兒就是五境武夫,一般的遠(yuǎn)游境都看不出真假。十年之約,說好了我必須躋身金身境,才來見你,你是覺得我做不到嗎?我很生氣�!�
寧姚看著他,你陳平安生氣?那你滿臉笑意是怎么回事?惡人先告狀還有理了是吧?寧姚怔怔看著眼前這個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陳平安,將近十年沒見,他頭別玉簪,一襲青衫,還是背著把劍,自己連看他都需要微微仰頭了,浩然天下那邊的風(fēng)土人情,她寧姚會不清楚?當(dāng)年她獨自一人,就走遍了大半個九洲版圖,難道不知道一個稍稍模樣好些的男子,稍稍多走幾步江湖路,總會遇上這樣那樣的紅顏知己?尤其是這么年輕的金身境武夫,在浩然天下也不多見,就他陳平安那種死犟死犟的脾氣,說不得便偏偏是有些不要臉女子的心頭好了。
陳平安雖然根本不知道寧姚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直覺告訴他,如果自己不做點什么,不說點什么,估摸著就要小命不保了。
但是當(dāng)陳平安仔仔細(xì)細(xì)看著她那雙眼眸,便沒了任何言語,他只是輕輕低頭,碰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輕喊道:“寧姚,寧姚�!�
天地之間,再無其他。
就只有寧姑娘。
寧姚轉(zhuǎn)過頭,一巴掌推開陳平安的腦袋,瞪眼道:“陳平安,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陳平安也有些難為情。
晏琢轉(zhuǎn)頭哭喪著臉道:“老子認(rèn)輸,扛不住,真扛不住了�!�
陳三秋使勁翻白眼,嘀咕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感覺像是那個狗日的阿良又回來了。”
董畫符難得開口說話:“喜歡就喜歡了,境界不境界的,算個卵�!�
疊嶂點點頭,“我也覺得挺不錯,跟寧姐姐出奇的般配。但是以后他們兩個出門怎么辦,如今沒仗可打,好些人正好閑的慌,很容易捅婁子。難道寧姐姐就帶著他一直躲在宅子里邊,或是偷偷摸摸去城頭那邊待著?這總不成吧�!�
陳平安突然對他們說道:“感謝你們一直陪在寧姚身邊�!�
陳平安重重抱拳,眼神清澈,笑容陽光燦爛,“當(dāng)年那次在城頭上,就該說這句話了,欠了你們將近十年�!�
疊嶂笑著沒說話。
陳三秋嗯了一聲,“可惜寧姚從小就看不上我,不然你這次得哭倒在門外。”
晏琢抬起雙手,輕輕拍打臉頰,笑道:“還算有點良心�!�
董畫符問道:“能不能喝酒?”
寧姚說道:“喝什么酒?!”
董畫符便說道:“他不喝,就我喝�!�
寧姚帶著陳平安到了一處廣場,見到了那座大如屋舍的斬龍臺石崖。
有劍仙親手開鑿出來的一條登高臺階,眾人依次登高,上邊有一座略顯粗陋的小涼亭。
寧姚看了眼背負(fù)大劍鎮(zhèn)嶽的獨臂少女。
疊嶂眨了眨眼,剛坐下便起身,說有事。
陳三秋和晏琢也各自找了理由,唯獨董畫符傻了吧唧還坐在那邊,說他沒事。
結(jié)果給陳三秋摟住脖子拽走了。
只剩下兩人相對而坐。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
沒了晏琢他們在,寧姚稍稍自在些。
寧姚問道:“這些年,有沒有喜歡你的姑娘?”
陳平安點頭道:“有。但是不曾動心,以前是,以后也是�!�
寧姚又問道:“幾個?”
陳平安呆若木雞。
寧姚繼續(xù)說道:“哪幾個?”
陳平安瞠目結(jié)舌。
不曾想寧姚說道:“我不在意�!�
陳平安無言以對。
寧姚轉(zhuǎn)頭望向斬龍臺下邊,“白嬤嬤,這家伙真的是金身境武夫了嗎?”
寧姚視線所及,除了那位關(guān)門的老仆,還有一位高大老嫗,兩位老人并肩而立。
老嫗笑著點頭:“陳公子的的確確是七境武夫了,而且底子極好,超乎想象。”
陳平安輕聲說道:“沒騙你吧?”
寧姚沒理睬陳平安,對那兩位長輩說道:“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忙去吧。”
老嫗猶豫了一下,眼神含笑,似乎帶著點問詢意味,寧姚卻微微搖頭,老嫗這才笑著點頭,與那腳步蹣跚的老者一起離開。
陳平安問道:“白嬤嬤是山巔境宗師?”
寧姚點點頭,“以前是止境,后來為了我,跌境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邊有沒有跟你差不多歲數(shù)的同齡人,已經(jīng)是元嬰劍修了?”
寧姚嗤笑道:“我暫時都不是元嬰劍修,誰可以?”
陳平安嗯了一聲。
這個答案,很寧姑娘。
寧姚皺眉問道:“問這個做什么?”
陳平安笑道:“沒什么�!�
寧姚提醒道:“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不是浩然天下可以比的。”
陳平安點頭道:“心里有數(shù),你以前說北俱蘆洲值得一去,我來這邊之前,就剛剛?cè)ミ^一趟,領(lǐng)教過那邊劍修的能耐�!�
寧姚哦了一聲,眉頭悄悄舒展,落在某人眼中,興許就是那月上柳梢頭的景致。
陳平安手腕一擰,取出一本自己裝訂成冊的厚厚書籍,剛要起身,坐到寧姚那邊去。
寧姚說道:“你就坐那邊�!�
陳平安伸手撓撓頭,一手輕輕拋出那本書,“當(dāng)年背著老大劍仙的那把劍去往桐葉洲,老前輩提醒過我,最好忍一忍,不要隨隨便便寄信到劍氣長城,害你分心,更擔(dān)心一個不小心,因為我而牽連你,我便牢牢記下了。所以我一有空就會寫下這些年的山水見聞,你翻翻看,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有寫,有些記錄得比較仔細(xì),有些只寫了個大概�!�
寧姚接過那本書,開始翻閱這本陳平安自己撰寫的山水游記。
陳平安坐了一會兒,見寧姚看得入神,便干脆躺下,閉上眼睛。
小小涼亭內(nèi),唯有翻書聲。
一開始還想著事情,后來不知不覺,陳平安竟然真就睡著了。
寧姚偶爾抬起頭,看一眼那個熟悉的家伙,看完之后,她將那本書放在長椅上,作為枕頭,輕輕躺下,不過一直睜著眼睛。
夜幕中,最后她悄悄側(cè)過身,凝視著他。
寧姚微微抬頭,雙手合掌,輕輕放在那本書上,一側(cè)臉頰貼著手背,她輕聲道:“你當(dāng)年走后,我找到了陳爺爺,請他斬斷你我之間那些被人安排的姻緣線,陳爺爺問我,真要如此做嗎?萬一真的就不喜歡了?變得我寧姚不喜歡你,你陳平安也不喜歡我,如何是好?我說,不會的,我寧姚不喜歡誰,誰都管不著,喜歡一個人,誰都攔不住。陳爺爺又問,那陳平安呢?要是沒了姻緣線牽著,又遠(yuǎn)離劍氣長城千萬里,會不會就這樣愈行愈遠(yuǎn),再也不回來了?我就替你回答了,不可能,陳平安一定會來找我的,哪怕不再喜歡,也一定會親口告訴我。但是我其實很害怕,我更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了。”
寧姚不再說話,緩緩睡去。
陳平安睜開眼睛,輕輕起身,坐在寧姚身邊。
抬頭,是三輪天上月,低頭,是一個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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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三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
陳平安悄悄離開涼亭,走下斬龍臺,來到那位老嫗身邊。
老嫗微笑道:“見過陳公子,老婆子姓白,名煉霜,陳公子可以隨小姐喊我白嬤嬤�!�
陳平安喊了聲白嬤嬤,沒有多余言語。
老嫗率先挪步,悄無聲息,一身氣機內(nèi)斂如死寂古潭,陳平安便跟上老嫗的腳步。
老嫗沉默片刻,走出百余步后,這才笑道:“看來陳公子這些年在浩然天下游歷四方,并不輕松。”
她如今只是山巔境修為,只是眼光卻是止境武夫的眼光,一個晚輩的純粹武夫,再竭力掩飾,落在老嫗眼中,無非是稚子背重物過河,到底有幾斤氣力,一清二楚。但是身邊這個年輕人的武夫六境,很像那么回事。這意味著年輕人不單單是到了劍氣長城后,才臨時起意,故意壓境,而是長久以往,習(xí)慣成自然,才能夠如此圓滿無瑕。
陳平安點頭道:“不是特別順?biāo)欤甲哌^來了。”
老嫗停下腳步,笑問道:“敵人當(dāng)中,練氣士最高幾境,純粹武夫又是幾境?”
陳平安如實回答:“修士,飛升境。武夫,十境。不過前者是死敵,當(dāng)然不是我靠自己扛下的,下場很狼狽。后者卻是一位前輩有意指點拳法,壓在九境,出了三拳�!�
饒是在劍氣長城這種地方土生土長的老嫗,都忍不住有些訝異,直截了當(dāng)說道:“陳公子這都沒死?”
老嫗自顧自笑道:“有些無禮了,還望陳公子海涵�!�
陳平安笑道:“運氣不錯�!�
老嫗搖搖頭,“這話說得不對,在咱們劍氣長城,最怕運氣好這個說法,看上去運氣好的,往往都死得早。運氣一事,不能太好,得每次攢一點,才能真正活得長久�!�
陳平安點頭道:“記下了。以后說話會注意。”
老嫗揮揮手,“陳公子不必如此拘謹(jǐn)。在這邊,太好說話,不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也就在這里好說話,出了門,我可能都不說話了。”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這話說得對胃口,不過現(xiàn)在還有個小問題,我這個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輩子只在姚家和寧府兩個地方打轉(zhuǎn),別的地方,去的不多,倒懸山都沒去過一次,城頭上和更南邊,也極少。如今陳公子進(jìn)了宅子,宅子外邊,盯著咱們這兒的人,很多。老婆子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不是我瞧不起陳公子,恰恰相反,如此年輕,便有這樣的武學(xué)造詣,很了不起,我與那姓納蘭的,都很欣慰,老婆子還好,鐵石心腸些,那個瞧著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其實先前已經(jīng)偷偷跑去敬香了,估摸著沒少流淚,一大把年紀(jì),也不害臊�!�
陳平安說道:“白嬤嬤只管出拳,接不住,那我就老老實實待在宅子里邊�!�
老嫗以寸步直線向前,不見任何氣機流轉(zhuǎn),一拳遞出,陳平安以左手手肘壓下那一拳,同時右拳遞向老嫗面門,只是驟然間收了拳意,停了這一拳。
老嫗卻沒有收拳的意思,哪怕被陳平安手肘壓拳寸余,依舊一拳砰然砸在陳平安身上。
陳平安在廊道倒滑出去數(shù)丈,以頂峰拳架為支撐拳意之本,看似垮塌的猿猴身形驟然舒展拳意,背脊如校大龍,剎那之間便止住了身形,穩(wěn)穩(wěn)站定,若非是點到即止的切磋,加上老嫗只是遞出遠(yuǎn)游境一拳,不然陳平安其實完全可以逆流而上,甚至可以硬抗一拳,半步不退。
老嫗笑著點頭,“就當(dāng)收下了陳公子的見面禮,那老婆子就不再耽誤陳公子賞月�!�
陳平安抱拳告辭。
老嬤嬤出手時那一拳是實打?qū)嵉倪h(yuǎn)游境巔峰,先前陳平安收拳,她也收了些拳意,再無巔峰一說,不過尋常金身境,硬抗遠(yuǎn)游境一拳,估摸著今晚是不用賞月了。
那個老管事來到老嫗身邊,沙啞開口道:“嘮叨我作甚?”
老嫗笑道:“怎么,覺得在未來姑爺這邊丟了顏面?你納蘭夜行,還有個屁的面子�!�
老管事嘆息一聲。
陳平安回了涼亭,寧姚已經(jīng)坐起身。
陳平安說道:“怎么不多睡會兒�!�
寧姚冷笑道:“不敢�!�
陳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我不是那種人�!�
裴錢跟誰學(xué)的最多,陳平安要么是燈下黑,要么就是裝傻。
寧姚置若罔聞,一手托起那本書,雙指捻開書頁,藕花福地女冠黃庭,又捻開一頁,畫卷女子隋右邊,沒隔幾頁,很快就是那大泉王朝姚近之。
陳平安坐在對面,伸長脖子,看著寧姚翻了一頁又一頁,書是自己寫的,大致什么頁數(shù)寫了些什么山水見聞,心里有數(shù),這一下子立即就如坐針氈了,寧姑娘你不可以這么看書啊,那么多篇幅極長的奇奇怪怪、山水形勝,自己一筆一劃,記載得很用心,豈可略過,只揪住一些旁枝末節(jié),做那斷章截句、破壞義理的事情?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我聽說讀書人做文章,最講究留白余味,越是簡明扼要的語句,越是見功力,藏念頭,有深意�!�
陳平安一本正經(jīng)道:“沒聽過,不知道,反正我不是那種彎彎繞繞的讀書人,有一說一,有二寫二,有三想三,都在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寧姚繼續(xù)低頭翻書,問道:“有沒有不曾出現(xiàn)在書上的女子?”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沒有!”
寧姚抬起頭,笑問道:“那有沒有覺得我是在秋后算賬,無理取鬧,疑神疑鬼?”
陳平安笑著搖頭。
寧姚點點頭,總算愿意合上書籍了,蓋棺定論道:“北俱蘆洲水神廟那邊,處理寶峒仙境的仙子顧清,就做得很干脆利落,以后再接再厲�!�
陳平安說道:“這樣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寧姚一挑眉,“陳平安,你如今這么會說話,到底跟誰學(xué)的?”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如果真學(xué)了一些不好的,肯定是落魄山朱斂,鄭大風(fēng)�!�
寧姚點點頭,“朱斂不好說,畢竟我沒見過,但是那個鄭大風(fēng),確實不像個正經(jīng)人�!�
不過寧姚又說道:“不過鄭大風(fēng)在老龍城一役,讓人刮目相看,只是不像個正經(jīng)人,實則最正經(jīng),鄭大風(fēng)斷了武夫路,很可惜,在落魄山幫你看大門,不能怠慢了人家。至于某些男人,都是看著正經(jīng),其實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腸子�!�
陳平安看著寧姚,寧姚看著他。
陳平安小聲問道:“不會是說我吧?”
寧姚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dāng)然不是啊�!�
寧姚笑了笑。
陳平安覺得自己冤死了。
一身正氣走江湖,半點脂粉不沾邊。
寧姚沒有還書的意思,將那本書收入咫尺物當(dāng)中,站起身,“領(lǐng)你去住的地方,府邸大,這些年就我和白嬤嬤、納蘭爺爺三人,你自己隨便挑座順眼的宅子�!�
陳平安跟著起身,“你住哪兒?”
寧姚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望向陳平安,她笑瞇起眼,以手握拳,“說大聲點,我沒聽清楚�!�
陳平安無奈道:“我是想要挑一座離你近些的宅子�!�
寧姚有些羞赧,瞪眼道:“在這里,你給我老實點,白嬤嬤是我娘的貼身婢女,你要是敢毛手毛腳,不守規(guī)矩,山巔境武夫的拳頭,讓你吃到打飽嗝。”
只是說到這里,寧姚便記起書上的那些記載,覺得好像白嬤嬤的拳頭,嚇不住他,便換了一個說法,“納蘭爺爺,曾是劍氣長城最擅長隱匿刺殺的劍仙之一,雖說受了重傷,一顆本命元嬰半毀,害得他如今魂魄腐朽了,但是戰(zhàn)力依舊相當(dāng)于玉璞境劍修,若是被他在暗處盯上,那么納蘭爺爺,完全可以視為仙人境劍修�!�
陳平安放心許多,問道:“納蘭爺爺?shù)牡�,也是為了保護(hù)你?”
若是別人,陳平安絕對不會如此開門見山詢問,但是寧姚不一樣。
早年在驪珠洞天,寧姚的處事風(fēng)格,曾經(jīng)讓陳平安學(xué)到許多。
寧姚點點頭,神色如常,“跟白嬤嬤一樣,都是為了我,只不過白嬤嬤是在城池內(nèi),攔下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刺客,納蘭爺爺是在城頭以南的戰(zhàn)場上,擋住了一頭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大妖,如果不是納蘭爺爺,我跟疊嶂這撥人,都得死�!�
寧姚停頓片刻,“不用太多愧疚,想都不要多想,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破境殺敵。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已經(jīng)算好的了,若是沒能護(hù)住我,你想想,兩位老人該有多悔恨?事情得往好了去想。但是怎么想,想不想,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劍氣長城,不破境,不殺妖,不敢死,就是空有境界和本命飛劍的擺設(shè)廢物。在劍氣長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可以計算價值的,那就是一生當(dāng)中,戰(zhàn)死之時,境界是多少,在這期間,親手?jǐn)貧⒘硕嗌兕^妖物,以及被劍師們設(shè)伏擊殺的對方上鉤大妖,然后扣去自身境界,以及這一路上死去的扈從劍師,是賺是賠,一眼可見。”
陳平安說道:“每一位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都是光明正大拋灑出去的誘餌�!�
寧姚點頭,沉聲道:“對!我,疊嶂,晏琢,陳三秋,董畫符,已經(jīng)死去的小蟈蟈,當(dāng)然還有其他那些同齡人,我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這不耽誤我們傾力殺敵。我們每個人私底下,都有一本帳單,在境界懸殊不多的前提下,誰的腰桿硬,就看誰更最早賺到錢,妖物的頭顱,就是浩然天下劍修眼中唯一的錢!”
寧姚隨手指了一個方向,“晏胖子家里,來自浩然天下的神仙錢,多吧,很多,但是晏胖子小的時候,卻是被欺負(fù)最慘的一個孩子,因為誰都看不起他,最慘的一次,是他穿上了一件嶄新的法袍,想著出門顯擺,結(jié)果給一伙同齡人堵在巷弄,回家的時候,嚎啕大哭的小胖子,惹了一身的尿-騷-味。后來晏琢跟了我們,才好點,晏胖子自己也爭氣,除了第一次上了戰(zhàn)場,被我們嫌棄,再往后,就只有他嫌棄別人的份了�!�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輕聲感慨道:“是個生死都不寂寞的好地方。”
寧姚問道:“你到底選好宅子沒有?”
陳平安笑道:“還沒呢,這一住就要好些光陰,不能馬虎,再帶我走走�!�
寧姚埋怨道:“就你最煩�!�
嘴上說著煩,滿身英氣的姑娘,腳步卻也不快。
陳平安想著些心事。
一些其實與兩人戚戚相關(guān)的大事。
也會問些劍氣長城這些年的近況。
突然陳平安腳背上挨了寧姚一腳。
陳平安回過神,說了一處宅子的地址,寧姚讓他自己走去,她獨自離開。
陳平安到了選中的宅子那邊,離著寧姚住處不遠(yuǎn),但也沒毗鄰。
神出鬼沒的老嫗白煉霜幫著開了門,交給陳平安一大串鑰匙,說了些屋舍宅邸的名字,顯而易見,這些都是陳平安可以隨便開門的地方。
老嫗遞出鑰匙后,打趣道:“小姐的宅子鑰匙,真不能交給陳公子�!�
陳平安頭皮發(fā)麻,連忙說道:“不用不用�!�
進(jìn)了兩進(jìn)院的僻靜宅子,陳平安挑了間廂房,摘下背后劍仙,取出那件法袍金醴,一起放在桌上。
陳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著那件法袍。
如果說那把劍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么手下這件法袍金醴,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一筆筆賬,清清爽爽。
答案很簡單,因為都是一顆顆金精銅錢喂出來的結(jié)果,金醴曾是蛟龍溝那條惡蛟身上所穿的“龍袍”,其實更早,是龍虎山一位天師在海外仙山閉關(guān)失敗,留下的遺物。落到陳平安手上的時候,只是法寶品秩,此后一路陪伴遠(yuǎn)游千萬里,吃掉不少金精銅錢,逐步成為半仙兵,在這次趕赴倒懸山之前,依舊是半仙兵品秩,滯留多年了,然后陳平安便用僅剩的那塊琉璃金身碎塊,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筆買賣,剛剛從大驪朝廷那邊得到一百顆金精銅錢的北岳山君,與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各憑本事和眼力,“豪賭”了一場。
陳平安以那塊琉璃金身作為代價,換取法袍金醴提升為仙兵品秩,飛升境修士隕落后才有望出現(xiàn)的琉璃金身碎塊,魏檗對于此物的需求,遠(yuǎn)遠(yuǎn)大于金精銅錢,魏檗賭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顆金精銅錢的家底,便可以幫助來歷古怪的法袍金醴,品秩晉升,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最終成為傳說中的仙兵。
最后魏檗到底花費了多少顆金精銅錢,陳平安沒問,魏檗沒說。
作為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躋身上五境的山岳正神,魏檗得此大驪皇帝賀禮,天經(jīng)地義。
有小道消息說那位離開轄境,進(jìn)京面圣的中岳山君晉青,也得到了五十顆金精銅錢。
那么其余大驪新三岳,應(yīng)該也是五十顆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獲,便很難說了。畢竟被大驪鐵騎禁絕的山水淫祠、敲碎的神祇金身,終究有個定數(shù),不可能為了五岳正神的金身堅韌,就去涸澤而漁,大肆打殺各路神靈,只會引來不必要的天怨人怒。尤其是如今形勢有變,寶瓶洲各處,大大小小的亡國遺民,聯(lián)手師門覆滅淪為野修的那些山上修士,硝煙四起,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不至于讓撥轉(zhuǎn)馬頭的大驪鐵騎疲于應(yīng)付,這就注定會牽扯到各國各路的山水神靈,有些大小英靈,是不忘國恩,愿意以一尊金身去硬磕大驪鐵騎的馬蹄,有些可能就只是被殃及池魚。不過大驪接下來對于所有已經(jīng)梳理過一遍的殘余神靈,一定會是以安撫為主。
陳平安神色凝重。
有件事,必須要見一面老大劍仙陳清都,而且必須是秘密商議。
當(dāng)年在劍氣長城那邊,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擊殺城池內(nèi)的上五境叛徒,后續(xù)事態(tài)差點惡化,群雄齊聚,幾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當(dāng)時陳平安就在城頭上遠(yuǎn)遠(yuǎn)旁觀,一副“晚輩我就看看各位劍仙風(fēng)采,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的模樣,其實早就察覺到了劍氣長城這邊的暗流涌動,劍仙與劍仙之間,姓氏與姓氏之間,隔閡不小。
但是陳平安必須熬著性子,找一個合情合理的機會,才能夠去見一面城頭上的老大劍仙。
先前從寧姚那邊聽來的一個消息,興許可以作證陳平安的想法。與寧姚差不多歲數(shù)的這撥天之驕子,在兩場極為慘烈的戰(zhàn)事當(dāng)中,在戰(zhàn)場上夭折之人,極少。而寧姚這一代年輕人,是公認(rèn)的天才輩出,被譽為劍仙之資的孩子,擁有三十人之多,無一例外,以寧姚領(lǐng)銜,如今都投身過戰(zhàn)場,并且有驚無險地陸續(xù)躋身了中五境劍修,這是劍氣長城萬年未有的大年份。
故而劍氣長城這邊,未必沒有察覺到蛛絲馬跡,所以開始著手準(zhǔn)備了。
陳平安既憂心,又寬心。
百感交集,心情復(fù)雜。
這就像哪怕陳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懸山,見到了那位抱劍而睡的待罪劍仙,也一樣會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等著漢子自己愿意開口說話。
年少時,喜歡與厭惡,都在臉上寫著,嘴上說著,告訴這個世界自己在想什么。
長大之后,便很難如此隨心所欲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院子,練拳走樁,用以靜心。
當(dāng)下與那些愁人的大事無關(guān),撼大摧堅,陳平安反而從來心定、手穩(wěn)、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寧姑娘了。
而被陳平安惦念的那個姑娘,雙手托腮,坐在桌旁,燈下攤開一頁書,她長長久久不愿翻書,去看下一頁。
密密麻麻以規(guī)矩小楷寫就的書頁上,藏著一句話,就像一個羞赧孩子,躲在了街巷拐角處,只敢探出一顆腦袋,偷偷看著翻書到這邊、便遇到了那個孩子的寧姚,讓她百看不厭。
書上說,也就是陳平安說。
當(dāng)時沒喝酒,可看到寧姑娘的側(cè)臉,她睫毛微顫,那么萬年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好像便搖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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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章
出門就得打幾架
陳平安練過了拳,猶豫一番,仍是離開宅子,重新來到斬龍崖涼亭那邊,站著抱拳,有意散發(fā)出一身拳意。
老嫗蹣跚而來,緩緩登上這座讓整座劍氣長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問道:“陳公子有事要問?”
陳平安愧疚道:“雖然初來駕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擾白嬤嬤休息了。”
老嫗點頭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陳公子不客氣,老婆子心里邊歡喜,太客氣了,便要不高興�!�
陳平安在老嫗落座后,這才正襟危坐,輕聲問道:“兩位前輩離世后,寧府如此冷清,姚家那邊?”
老嫗沉默片刻,緩緩道:“這就牽扯到一樁舊事了,當(dāng)年夫人執(zhí)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寧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爺當(dāng)年境界不高,也沒有一鼓作氣成為劍仙的架勢,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于如此勢利眼,非要攔著夫人嫁給一個出息不大的男人,問題在于當(dāng)年姚家請那位坐鎮(zhèn)城頭的道家圣人,幫著算過老爺和夫人的八字卦象,結(jié)果不太好。所以寧府當(dāng)年想要將這座斬龍臺作為彩禮,送給姚家,夫人家里都沒答應(yīng),夫人出嫁那會兒,也沒半點風(fēng)光可言,老爺嘴上不說什么,其實那些年里,一直對夫人心懷愧疚,總覺得虧欠了。哪怕后來老爺躋身了上五境,姚家那邊,依舊不冷不熱,沒法子,心里邊有根刺,老爺還能如何,依舊愧疚,不管老爺怎么勸說,夫人都不怎么回娘家,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去了,也是談?wù)?jīng)事。不過是隔著兩條街而已,比仇家還要沒個往來。直到后來寧府有了咱們小姐,兩家關(guān)系才好了起來,可惜后來老爺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邊,尤其是小姐的姥爺姥姥,對小姐的感情,很復(fù)雜,既心疼,不見吧,會擔(dān)心,見著了,又要揪心,別看小姐模樣不太像夫人,可那眉眼,實在是一個模子里邊刻出來的。在老爺夫人婚姻這件事上,說句實在話,便是我這個從姚家走出來的下人,也有些怨氣,可在小姐這邊,還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們在言語上,少了些尋常長輩的噓寒問暖罷了。陳公子,這些就是寧府、姚家的往事了,太多值得說道的,其實也沒有。其實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這般奇女子。”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里。
老嫗感慨道:“當(dāng)年有了小姐,老爺差點給小姐取名為姚寧,說是比寧姚這個名字更討喜,寓意更好,夫人沒答應(yīng),從沒吵架的兩個人,為此還鬧了別扭,后來小姐抓鬮,老爺就想了個法子,就兩樣?xùn)|西,一把很漂亮的壓裙刀,一塊小小的斬龍臺,前者是夫人的嫁妝之一,老爺說只要閨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結(jié)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塊很沉的斬龍臺,也就是后來送給陳公子的那塊。夫人當(dāng)時笑得特別開心。”
老嫗有些傷感,“夫人從小就不愛笑,一輩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翹,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反而是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爺,從小就懂事,一個人撐起了已經(jīng)落魄的寧府,還要死死守住那塊斬龍崖,家業(yè)不小,早年修為卻跟不上,老爺年輕時候,人前人后,吃了不少苦頭,反而看到誰都笑容溫和,以禮相待。所以說啊,小姐既像老爺,也像夫人,都像�!�
陳平安點頭道:“我上次在倒懸山,見過寧前輩和姚夫人一次�!�
老嫗笑道:“就只是一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
老嫗卻沒有道破天機,轉(zhuǎn)移話題,“聽了我這個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籮筐舊事,差點忘了陳公子還要問事情,陳公子你繼續(xù)說。”
陳平安緩緩道:“寧姑娘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在家鄉(xiāng)這邊是如此,當(dāng)年游歷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擔(dān)心自己到了這邊,非但幫不上忙,還會害得寧姑娘分心,會有意外。所以只能勞煩白嬤嬤和納蘭爺爺,更加小心些。”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誠心誠意道:“若是再有那種能夠傷到白嬤嬤的刺客,我陳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死了,依舊護(hù)不住寧姚�!�
老嫗似乎有些意外,愣了會兒,笑道:“說話直,很好,這才算是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夠丟了面子,也要為小姐多想想,這才是未來姑爺該有的度量,這一點,像咱們老爺,真的太像了�!�
滿頭白發(fā)的老嫗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雙手握拳,緊緊貼住膝蓋,顫聲道:“這么多年了,我除了只能每天想東想西,又為寧姚真正做了什么?”
突然涼亭外有老人沙啞開口,“混帳話!”
正是那位守了一輩子寧府大門的老管事。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走上臺階的老人,默不作聲。
老人坐在涼亭內(nèi),“十年之約,有沒有信守承諾?此后百年千年,只要活著一天,愿不愿意為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有拳出拳,有劍出劍?!若是捫心自問,你陳平安敢說可以,那還愧疚什么?難不成每天膩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歡了?我當(dāng)年就跟老爺說了,就該將你留在劍氣長城,好好打磨一番,怎么都該熬出個本命飛劍才行,不是劍修,還怎么當(dāng)劍仙……”
不等老人把話說完,老嫗一拳打在老人肩頭上,她壓低嗓音,卻怒氣沖沖道:“瞎嚷嚷個什么,是要吵到小姐才罷休?怎么,在咱們劍氣長城,是誰嗓門大誰,誰說話管用?那你怎么不三更半夜,跑去城頭上干嚎?��?你自個兒二十幾歲的時候,啥個本事,自己心里沒點數(shù),我方才輕飄飄一拳,你就要飛出去七八丈遠(yuǎn),然后滿地打滾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兒,閉上嘴滾一邊待著去……”
老人氣勢、氣焰驟然消失,重新變成了那個眼神渾濁、步履蹣跚的遲暮老人,然后悄悄抬手,揉著肩頭。
不是覺得自己沒道理,而是真心曉得與氣頭上的女子講道理,純粹就是找罵,就算劍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飛劍,照樣沒用。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著開口道:“白嬤嬤,還有個問題想問�!�
老嫗立即收了罵聲,瞬間和顏悅色,輕聲說道:“陳公子只管問,咱們這些老東西,光陰最不值錢。尤其是納蘭夜行這種廢了的劍修,誰跟他談修行,他就跟誰急眼。”
老人顯然是習(xí)慣了白煉霜的冷嘲熱諷,這等刺人言語,竟是習(xí)以為常了,半點不惱,都懶得做個生氣樣子。
陳平安說道:“如果,晚輩只是說那個最不好的如果,劍氣長城沒有守住,寧府怎么辦?”
老嫗與老人相視一眼。
“這件事,只是萬一�!�
陳平安緩緩道:“所以晚輩會先在這邊陪著寧姑娘,下一場妖族攻城,我會下城廝殺,親自領(lǐng)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請放心,晚輩殺敵,興許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還是有的,絕對不會做任何畫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寧姑娘身邊,就當(dāng)是多一個照應(yīng)�!�
老嫗憂心忡忡,“不是瞧不起陳公子,實在是劍氣長城以南的戰(zhàn)場上,意外太多。與那浩然天下的廝殺,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只說一事,小打小鬧的江湖與沙場之外,陳公子可曾領(lǐng)略過孑然一身、四面皆敵的處境?咱們家鄉(xiāng)這邊,只要出了城頭,到了南邊,一個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敵人蜂擁而上的下場�!�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嬤嬤留力太多,太過客氣,不如從頭到尾,以遠(yuǎn)游境巔峰,為晚輩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聲,“好一個‘太過客氣’�!�
老嫗也不轉(zhuǎn)頭,一拳遞出,老人腦袋一歪,剛好躲過。
老嫗站起身,“陳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后怪罪,都要多拿出幾斤力氣待客了�!�
陳平安點點頭,身體微微后仰,一襲青衫飄落在涼亭之外,落地之時,已經(jīng)雙手卷起袖管,拉開拳架,“白嬤嬤,這一次晚輩也會傾力出拳了。”
老嫗到底是一位武學(xué)大宗師,沒有著急離開涼亭,腳尖下意識摩挲地面,笑呵呵道:“那也得看陳公子有無機會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邊演武場上的年輕人,暗暗點頭,劍氣長城這邊,土生土長的純粹武夫,可是相當(dāng)稀罕的存在。
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花架子,這點尤其難得,天底下資質(zhì)好的年輕人,只要運道不要太差,只說境界,都挺能嚇唬人。
關(guān)鍵就看這境界,牢靠不牢靠,劍氣長城歷史上來這邊混個灰頭土臉的劍修天才,不計其數(shù),大半都是北俱蘆洲所謂的先天劍胚,一個個志向高遠(yuǎn),眼高于頂,等到了劍氣長城,還沒去城頭上,就在城池這邊給打得沒了脾氣,不會故意欺負(fù)外人,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能是同境對同境,外鄉(xiāng)年輕人,能夠打贏一個,興許會有意外和運氣成分,其實也算不錯了,打贏兩個,自然屬于有幾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贏第三人,劍氣長城才認(rèn)你是實實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個年輕武夫曹慈,同樣沒能例外,結(jié)果給那白衣少年以一只手,連過三關(guān)。
不過這里邊,有些天然不利于劍氣長城這邊的少年劍修,因為最多就是挑選洞府境劍修出戰(zhàn),而這些愣小子,往往還不曾去過劍氣長城以外的戰(zhàn)場,只能靠著一把本命飛劍,橫沖直撞,當(dāng)時只有與曹慈對峙的第三人,才是真正的劍道天才,而且早早參加過城頭以南的慘烈戰(zhàn)事,只不過依舊輸給了一只手迎敵的曹慈。
不過那場晚輩的打鬧,在劍氣長城沒惹起太多漣漪,畢竟曹慈當(dāng)時武學(xué)境界還低。
真正讓劍氣長城那些劍仙驚訝的,是隨后曹慈在城頭結(jié)茅住下,每天在城頭上往返打拳,那份綿長不斷的拳意流轉(zhuǎn)。
如今陳平安卻是以金身境武夫,來到劍氣長城,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入了寧府,這當(dāng)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其實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
陳平安又住在了寧府,與自家小姐又是那種近乎挑明的關(guān)系,納蘭夜行很難真正放心。
一旦出了門,就外邊虎視眈眈的那幫愣頭青的脾氣,雙方肯定要發(fā)生沖突,陳平安選擇避讓,可以,那就要給外人瞧不起,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硬碰硬,哪怕過了前邊兩關(guān),第三關(guān)出劍之人,就不輕松了,肯定最少也是與晏琢、陳三秋一個水準(zhǔn)、甚至是猶有過之的年輕金丹劍修,而且年齡會是在三十歲之下,撐死了也不會超過三十五。那個人,注定是廝殺經(jīng)驗極其豐富的某位先天劍胚,比如齊家那個心高氣傲、打小就目中無人的小崽子。
納蘭夜行瞥了眼身邊的老婦人。
白煉霜是身負(fù)大武運之人,只不過性子執(zhí)拗,對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輩子,不然以她的武學(xué)修為,早年隨便換一個家族,都是高門府第里邊的“白夫人”。結(jié)果就一步步從模樣挺俊俏的小娘子,變成了一個喜歡成天板著臉的老姑娘,再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糟老婆子。
歲數(shù)更老、輩分更高的納蘭夜行,其實都看在眼里。
更多還是替她感到惋惜。
所以許多小爭執(zhí),也都讓著她些。
不然腳下這座寧府?dāng)佚埮_,在老爺成長起來之前,是如何都守不住的。
老嫗?zāi)_尖一點,飄落出小山之巔的涼亭,先是緩慢飄蕩,剎那之間,就迅猛落地,然后地面轟然一震,老嫗身形就化作一縷煙霧。
老人瞇起眼,仔細(xì)打量起戰(zhàn)局。
見慣了劍修切磋,武夫之爭,尤其是白煉霜出拳,機會真不多見。
互換一拳一腳。
一襲青衫倒滑出去,雙肘輕輕抵住身后墻壁,向前緩緩而行。
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腳?雖說不重,也給白煉霜以充沛罡氣輕松震散了殘余勁道,可一腳踹中與沒踹中,那就是天壤之別。
尤其有意思有嚼頭的地方,不是陳平安出手快到了擁有遠(yuǎn)游境巔峰武夫的速度,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煉霜的落腳、出拳路線。
老人笑道:“好小子,真不跟你白嬤嬤客氣啊�!�
陳平安腳步緩慢,卻不是徑直向前,稍稍偏離直線,微笑道:“只是白嬤嬤大意了�!�
白煉霜破天荒有了一絲斗志,在這之前,廊道試探,加上方才一拳,終究是將陳平安簡單視為未來姑爺,她哪里會真正用心出拳。
不愧是吃過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學(xué)晚輩。
老嫗向前踏出一步,步子極小,雙手拳架,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氣象,大拳意,笑問道:“陳平安,敢不敢主動近身出拳?”
陳平安腳踩六步走樁,最后一步,轟然踩地,一身拳意傾瀉如瀑。
老嫗擰轉(zhuǎn)身形,一手拍掉陳平安拳頭,一掌推在陳平安額頭,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聲勢沉悶如包裹棉布的大錘,狠狠撞鐘。
便是納蘭夜行都覺得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陳平安被一掌拍飛出去,只是拳意非但沒就此斷掉,反而愈發(fā)凝練厚重,如深水無聲,流轉(zhuǎn)全身。
在空中飄轉(zhuǎn)身形,一腳率先落地輕輕滑出數(shù)尺,而且沒有任何凝滯,雙腳都觸及地面之際,幾次幅度極小的挪步,肩頭隨之微動,一襲青衫泛起漣漪,無形中卸去老嫗?zāi)且徽剖S嗳福c此同時,陳平安將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學(xué)那白嬤嬤的拳意,略微雙手靠攏幾分,力圖嘗試一種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嫗忍不住笑道:“陳公子,這會兒都要偷學(xué)拳架,是真沒把我這跌境的九境武夫當(dāng)回事啊?”
陳平安苦笑道:“習(xí)慣了�!�
陳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將神人擂鼓式恢復(fù)如初。
老嫗借此稍縱即逝的空隙,驟然而至,一拳貼腹,一拳走直線,氣勢如虹。
不曾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陳平安,以拳換拳,面門挨了結(jié)實一錘,卻也一拳實實在在砸中老嫗額頭。
老嫗雙腳一沉,身形凝固不動,只是額頭處,卻有了些許淤青。
陳平安依舊是背靠墻壁,雙膝微蹲,拳架一開一合,如蛟龍震動脊背,將那老嫗拳罡再次震散。
至于臉上那些緩緩滲出的血跡。
真不是陳平安假裝不在意,是真的渾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于是陳平安說道:“白嬤嬤還是以九境的身形,遞出遠(yuǎn)游境巔峰的拳頭吧?”
納蘭夜行在涼亭里邊憋著笑。
老嫗也有些笑意,根本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好奇問道:“陳平安,你跟我說句老實話,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還挨過多少宗師的打?”
陳平安想了想,“還被兩位十境武夫喂過拳,時間最少的一次,也得有個把月光陰,期間對方喂拳我吃拳,一直沒停過,幾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場,給人拖去泡藥缸子�!�
納蘭夜行哭笑不得。
老嫗搖搖頭,收了拳架,“那我就沒必要出拳了,免得貽笑大方�?偛荒芤驗榍写�,還要大半夜去準(zhǔn)備個藥缸子�!�
她雖然曾是十境武夫,卻止步于氣盛,這與她資質(zhì)好壞、磨礪多寡都沒有關(guān)系,而是錯生在了劍氣長城,會被先天壓勝,能夠僥幸破境躋身十境,就已經(jīng)是極大的意外,如果說外邊浩然天下的劍修,在劍氣長城眼中都不值一提,那么她也聽過一位圣人笑言,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可謂足金足銀,每一位十境山巔武夫,底子都穩(wěn)如山岳。
所以白煉霜這輩子沒什么大遺憾,唯一的不足,便是未能與十境武夫切磋過。
陳平安其實說出那句話后,就很后悔,立即點頭道:“足夠了,白嬤嬤的拳意拳架,就已經(jīng)讓晚輩受益匪淺,是晚輩從未領(lǐng)略過的武學(xué)嶄新畫卷�!�
納蘭夜行輕輕點頭。
是個有眼力勁兒的,也是個會說話的。
老嫗笑逐顏開。
陳平安突然之間,側(cè)過身。
老嫗轉(zhuǎn)頭怒罵道:“老不死的東西,有你這么偷襲的嗎?”
納蘭夜行只是望向陳平安,笑道:“這就是我們這邊玉璞境劍修都會有的飛劍速度,躲不掉,很正常,但是只要有了這么個躲避的念頭,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
陳平安抱拳行禮。
從頭到尾,陳平安就根本沒有看到那把飛劍。
老人揮揮手,“陳公子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