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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所以邊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寧姚到底飛劍為何,殺力大小,她身負什么神通,境界如何。

    沒有必要。

    寧姚說道:“那你來劍氣長城,練劍意義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勞寧姐姐費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寧姚皺眉道:“把話收回去�!�

    林君璧無奈道:“難道外鄉(xiāng)人在劍氣長城,到了需要如此謹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劍,豈不是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

    寧姚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管我的看法。寧姚就是寧姚�!�

    邊境走出一步。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林君璧前后失據(jù),終究是個少年郎,所謂的沉穩(wěn),更多是在國師大人身邊耳濡目染多年,暫時還是模仿更多,并未學到精髓。何況劍仙觀戰(zhàn)如云,帶給林君璧的壓力,其實太大,嚴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邊境卻很清楚,林君璧幾乎到了隱忍的極限,思慮多者,一旦出手,會格外不管不顧,離開紹元王朝,國師大人專門找了他邊境,提及此事,希望半個弟子的邊境,能夠在關鍵時刻攔上師弟林君璧一攔,為的就是以不傷及大道根本的“輸棋”,幫助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贏棋。

    因為在國師眼中,這位得意弟子林君璧,來劍氣長城,不為練劍,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這種不世出的先天劍胚,無論在哪里修行劍道,在離塵的山巔,在市井泥濘,在廟堂江湖,相差都不大。問題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負而不自知,此為極端,君璧劍術更高是必然,根本無需著急,但是君璧心性卻需往中庸二字靠攏,切忌去往另外一個極端,不然道心蒙塵,劍心碎裂,便是天大災殃。

    邊境其實都有些嫉妒林君璧這小子了,值得國師如此小心翼翼引領修道之路。

    陳平安面帶笑意,幾乎同時,與邊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這位擅長裝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對方只有裝兒子的境界,裝孫子都算不上,還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那酒鋪的沖突當中,這位兄弟的表現(xiàn),也太過痕跡明顯了,不夠水到渠成,最少對方臉色與眼神的那份驚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覺的手忙腳亂,不夠嫻熟自然,過猶不及。

    最少在陳平安這邊不管用。

    寧姚說道:“外鄉(xiāng)人過三關,你們可能會覺得是我們欺辱他人,實則不然,是我劍氣長城劍修的一種禮敬,不過三關、連輸三場又如何,敢來劍氣長城歷練,敢去城頭看一眼蠻荒天下,就已經(jīng)足夠證明劍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處心積慮,自己制定規(guī)矩,算計劍氣長城,也無妨,戰(zhàn)場廝殺,能夠算計對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畢竟劍修靠劍說話,贏了就是贏了�!�

    觀戰(zhàn)劍仙們暗自點頭,大多會心一笑。

    絕大多數(shù)的本土劍仙,哪個不曾年輕過,也都親自守過三關。

    反而是一些年輕劍修,面面相覷,給寧姚這么一說,才發(fā)現(xiàn)咱們原來如此高風亮節(jié)?不對啊,咱們本意就是想著打得那些外來戶灰頭土臉吧?就像齊狩那伙人外加一個本該只是湊熱鬧的龐元濟,合伙打那個二掌柜,咱們起先都當笑話看的嘛。至于那個黑心雞賊吝嗇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贏了,當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不過這么說來,寧姚倒還這沒說錯,劍氣長城,對于真正的強者,無論來自浩然天下何處,并無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禮敬幾分。

    劍仙,有狗日的阿良,劍術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寶瓶洲的瀟灑魏晉。

    年輕人,先有神仙風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臉的陳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氣,“難道你一定要我出劍廝殺,才罷休?”

    “先前這番話,只是客氣話。我希望你出劍,只是看你不順眼�!�

    寧姚說道:“你既然說自己年少無知,那我就壓境比你更低,這都不敢出劍,還要如何才敢出劍,與高幼清?”

    說到這里,寧姚轉頭望去,望向那個站在高野侯和龐元濟之間、眼眶紅腫的少女,“哭什么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這會兒其實臉上已經(jīng)沒什么淚痕,依舊嚇得趕緊擦了擦臉龐。

    邊境剎那之間,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動作,卻瞧見了那個陳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間的遲疑。

    林君璧如墜冰窟。

    大街上與兩側大門與墻頭,先是處處劍光一閃,再一瞬間,林君璧仿佛置身于一座飛劍大陣當中。

    數(shù)十把宛如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親自祭劍現(xiàn)世的“本命飛劍”,圍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劍意之純粹,殺氣之濃郁,根本沒有任何仿造跡象。

    每一把懸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飛劍,劍尖所指,各有不同,卻無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緊要的那些關鍵竅穴。

    但這還不算最讓林君璧背脊發(fā)涼、肝膽欲裂的事情。

    最讓少年感到絕望的一幕,是懸停在前方一丈外、劍尖直指眉心的一把飛劍。

    林君璧的本命飛劍名為“殺蛟”。

    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殺蛟”。

    林君璧的本命飛劍自然棲息于本命竅穴,眼前飛劍,當然是一把仿造飛劍,可是除了林君璧無法與之心意相通,只說氣息,劍氣,神意,竟是與自己的本命飛劍,如出一轍,林君璧甚至懷疑,這把絕對不該出現(xiàn)在人間的殺蛟仿劍,會不會果真擁有殺蛟的本命神通。

    別說是林君璧,就連陳平安也是在這一刻,才明白為何寧姚當初與他閑聊,會輕描淡寫說那么一句,“境界于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寧姚一向不喜歡在陳平安這邊談論自己的修行。

    更多是耐心聽陳平安聊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過去的手。

    林君璧最大的絕望之后,竟然還有更大的絕望。

    若說寧姚祭出這么多深淺不知的飛劍,尤其是能夠模仿自己的本命飛劍,數(shù)十把攻伐飛劍,將他圍困起來,已經(jīng)足夠驚世駭俗,那么寧姚那邊,又有數(shù)十把飛劍結陣,劍劍牽引,不知以什么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實的小天地,將境界修為果真壓制在觀海境的寧姚,就那么置身其中,是觀海境不假,可這還算什么觀海境?

    別說是林君璧,就算金丹瓶頸修為的師兄邊境,想要以飛劍破開一座小天地,很容易嗎?

    寧姚淡然道:“出劍。”

    林君璧神色呆滯,沒有出劍,顫聲問道:“為何明明是劍術,卻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寧姚說道:“天下術法之前是劍術,這都不知道?你該不會覺得劍氣長城的劍仙,只會用佩劍與飛劍砸向戰(zhàn)場吧?”

    寧姚看著那個少年,搖搖頭,撤去了飛劍與身邊的小天地。

    林君璧四周的數(shù)十把飛劍也消逝不見。

    邊境輕聲喝道:“不可!”

    邊境一步前掠,再顧不得隱藏修為,也要阻攔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飛劍。

    陳平安不是沒有察覺到那少年的險惡用心,依舊沒有任何動作,雙手籠袖,安心將戰(zhàn)場交予寧姚。

    寧姚境界是同輩第一人,戰(zhàn)陣廝殺之多,出城戰(zhàn)功之大,何嘗不是?

    寧姚身前出現(xiàn)一座小巧玲瓏的劍陣,金光牽引,林君璧突兀出現(xiàn)的那把飛劍殺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

    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閃而逝的數(shù)十把飛劍,如箭矢攢射,同時刺透林君璧身軀數(shù)十座竅穴,然后驟然懸停,劍尖紛紛朝外,劍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把仿造殺蛟,從林君璧眉心處一閃而逝,懸停在少年身后一丈外,劍尖凝聚出一粒鮮血。

    林君璧渾身浴血,搖搖欲墜。

    林君璧雙眼死死盯住那個好似早已劍仙的寧姚。

    必輸無疑且該認輸?shù)纳倌�,兩點金光在眼眸深處,驟然亮起。

    竟是兩把在眼中隱蔽溫養(yǎng)多年的兩把本命飛劍,這意味林君璧與那齊狩如出一轍,皆有三把先天飛劍。

    只是那些點到為止、輕傷少年的數(shù)十把懸停飛劍,劃出一條條各色劍光的弧線,劍尖攢集,擁簇在林君璧雙眼之前。

    林君璧紋絲不動。

    少年卻有陰神出竅,橫移數(shù)步,手中持有一把長劍,即將向寧姚出劍。

    寧姚同樣巋然不動,同樣有身姿飄搖如神仙的一尊陰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煉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陰神,單手持劍,劍尖卻早早抵住少年額頭。

    寧姚真身,緩緩說道:“我忍住不殺你,比隨便殺你更難。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時此刻,才知道何謂國師先生所說的同為天才,依舊有那云泥之別。

    林君璧渾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邊境為表誠意,沒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邊,伸手按住少年肩頭,沉聲道:“下棋豈能無勝負!”

    林君璧眼神恢復幾分往昔明亮。

    有觀戰(zhàn)劍仙笑道:“太不盡興,寧丫頭即便壓境,依舊留力大半。”

    一旁劍仙好友說道:“可以了,咱們如那腦子進水的少年這般歲數(shù),估計更不濟事。”

    劍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計是喝陳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劍仙劍修深以為然。

    一位仙人境老劍仙笑道:“寧丫頭,我這把‘橫星斗’,仿得不行,還是差了些火候啊,怎么,瞧不起我的本命飛劍?”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觀戰(zhàn)的老劍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劍,本就不行,每次出戰(zhàn),都是顧頭不顧腚的玩意兒,仿得像了,有屁用�!�

    劉鐵夫抹了抹眼眶,激動萬分,不愧是自己只敢遠觀、偷偷仰慕的寧姑娘,太強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對那林君璧挑明說道:“勝負對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過是稍大事,何況能夠讓我家寧姚出劍,你能輸多少?所以別在這里跟我裝,得了便宜就開開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著樂。不然我可真要對你不客氣了�!�

    然后陳平安對那個邊境笑道:“你白擔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聞,陰神收劍且歸竅,抱拳低頭道:“感謝寧前輩指點劍術,君璧此生沒齒難忘�!�

    寧姚收起了持劍陰神,說道:“隨你,反正我記不住你是誰。”

    然后寧姚望向大街之上的嚴律與劉鐵夫,皺眉道:“還看戲?”

    劉鐵夫一個蹦跳起身,娘咧,寧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緊張,真是有些緊張。

    嚴律卻覺得自己這一架,打還是不打,好像都沒甚趣味了。贏了沒勁,輸了丟人。估計不管雙方接下來怎么個打生打死,都沒幾人提得起興致看幾眼。

    見那女子收手后,一位位劍仙早已成群結隊御劍遠去,一個個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離去之時,好像挺樂呵?

    林君璧轉身離去,搖搖晃晃。

    對方出劍,沒有傷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樣凄慘了點。

    對于這場勝負,就像那個家伙所言,寧姚證明了她的劍道確實太高,反而不傷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響當然肯定會有,此后數(shù)年,估計都要如陰霾籠罩林君璧劍心,如有無形山岳鎮(zhèn)壓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認可以驅散陰霾、搬走山岳,唯獨那個陳平安在戰(zhàn)局之外的言語,才真正惡心到他了!讓他林君璧心中積郁不已。

    邊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邊。

    林君璧臉色慘白,輕聲笑道:“我沒事,輸?shù)闷��!?br />
    邊境轉頭望向那個怎么看怎么欠揍的青衫年輕人,感覺有些古怪,這個陳平安,與白衣曹慈的那種欠揍,還不太一樣。

    曹慈的武學,氣象萬千,與之近身,如抬頭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語,都帶給旁人那種“你真打不過我,勸你別出手”的錯覺,而那個陳平安好像額頭上寫著“你肯定打得過我,你不如試試看”。

    邊境難免有些唏噓,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輩了不成?

    林君璧和邊境一走,蔣觀澄幾個都跟著走了。

    林君璧不忘與一位金丹劍修點點頭,后者點頭致意。

    朱枚依舊不愿離開,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著她一起留在原地。

    畢竟接下來還有兩關要過。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那個厲害至極的寧姚,她只看寧姚出劍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寧姚為何會喜歡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寧仙子這得是多缺心眼�。�

    陳平安和寧姚一起走到晏琢他們身邊。

    寧姚出現(xiàn)后,這一路上,就沒人敢喝彩噓聲吹口哨了。

    難怪劍氣長城都流傳著一句言語。

    寧姚出劍當如何?高她一境沒啥用。

    這讓陳平安心中既高興,又委屈。憑啥只有自己這么不受待見。好些個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邊蹲著吃醬菜,也沒少跟自己稱兄道弟啊。

    疊嶂神采奕奕,與寧姚悄悄說話。

    陳平安用手心摩挲著下巴,轉頭問范大澈,“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張,“又干嘛?”

    陳平安誠心問道:“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寧姚,使勁點頭道:“好得很!”

    陳平安虛心求教,問道:“有沒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這個人,最喜歡聽別人直言不諱說我的缺點�!�

    范大澈搖頭道:“沒有!”

    一旁寧姚微笑點頭。

    范大澈差點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原來自己這要是沒說一個好,寧姑娘就真要上心啊。

    寧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人啊。

    大街之上。

    嚴律和劉鐵夫開始了第二關之戰(zhàn)。

    相較于林君璧和高幼清兩位觀海境劍修之間的瞬分勝負,兩人打得有來有往,手段迭出。

    陳平安看得凝神專注。

    陳三秋疑惑道:“需要這么用心觀戰(zhàn)嗎?”

    陳平安點點頭,細心打量雙方飛劍的復雜軌跡,笑道:“你們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敵視之。”

    范大澈猶豫不決,試探性問道:“我也算朋友?”

    陳平安下意識收回視線,看著范大澈,“當然。”

    范大澈鼓起勇氣道:“朋友是朋友,但還不是不如三秋他們,對吧?不然你與我言語之時,不用刻意對我對視�!�

    陳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沒有否認,笑道:“你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心思這么細膩做什么�!�

    除了寧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陳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牽強,輕輕給陳三秋一肘,“五顆雪花錢一壺酒,我明白。”

    陳三秋沒好氣道:“你明白個屁�!�

    陳平安突然說道:“大澈,以后跟著三秋常去寧府,我們輪番上陣,跟你切磋切磋,記得萬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鋪那邊飲酒,嚎幾嗓子。那壺五顆雪花錢的酒水,就當我送你的道賀酒�!�

    范大澈愣著沒說話。

    陳三秋一腳踩在范大澈腳背上,范大澈這才回過神,嗯了一聲,說沒問題。

    第二關,果然如陳平安所料,嚴律小勝。

    劉鐵夫輸?shù)靡膊凰闾y堪。

    大街兩側,噓聲四起,臉皮不薄的劉鐵夫咧著嘴,雙手抱拳,笑著感謝諸位劍仙觀戰(zhàn)。

    第三關,司徒蔚然負責守關。

    對方是一位名叫金真夢的金丹劍修,剛剛破境躋身地仙劍修沒多久,三十多歲,亦是紹元王朝極負盛名的天之驕子,只是此次南下離鄉(xiāng),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嚴律的劍道天賦、朱枚蔣觀澄的煊赫家世所掩蓋了。而且金真夢本身也不是那種喜歡強出頭的劍修,此次過三關,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棄子”,心中也無多少芥蒂。能夠與劍氣長城的同齡人,與真正的天才問劍,同行人當中年紀最大的金真夢并無遺憾。此次跟隨一眾年少天才南下倒懸山,入住梅花園子,再來到劍氣長城孫劍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夢照做不誤,卻有著自己的許多小打算,皆與劍有關。

    所以這場過關守關,雖然勝負其實無懸念,但卻是最像一場正兒八經(jīng)的問劍。

    司徒蔚然也沒有刻意出劍求快,就只是將這場切磋當作一場歷練。

    故而一炷香后,金真夢收劍認輸,一直很心高氣傲的司徒蔚然也難得有個笑臉,收劍之后還禮。

    其實只說三關之戰(zhàn),林君璧一方是大勝而歸。

    只不過事到如今,林君璧那邊誰都不會覺得自己贏了分毫便是。

    三關結束,大街上觀戰(zhàn)劍修皆散去。

    不少人直接去了疊嶂那邊的酒鋪,方才觀戰(zhàn),多看了一場,今天的佐酒菜,很帶勁,可比那一碟碟咸死人不償命的醬菜,滋味好多了。不過如今有了一碗同樣不收錢的陽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柜一忍。

    寧姚沒去酒鋪那邊湊熱鬧,說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陳平安有傷在身,就盡量少喝點。

    晏琢問道:“怎么回事?”

    陳平安以心聲笑答道:“這幾天都在煉制本命物,出了點小麻煩�!�

    晏琢沒有多問。

    陳三秋也沒有多說什么。

    先前寧府那邊似乎發(fā)生了點異象,尋常劍仙也未知,卻竟然將老祖陳熙都給驚動了,當時正在練劍的陳三秋一頭霧水,不知為何老祖宗會現(xiàn)身,老祖宗只是與陳三秋笑言一句,城頭那邊打盹好多年的蒲團老僧,估計也該睜眼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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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三章

    有朋自遠方來

    劍仙孫巨源的府邸,與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門無異,但是為了經(jīng)營出這份“類似”,所耗神仙錢,卻是一筆驚人數(shù)字。

    孫巨源坐在一張近乎鋪滿廊道的竹席之上,涼席四角,各壓有一塊不同材質的精美鎮(zhèn)紙。

    中土劍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孫巨源笑道:“開頭不順,不怪林君璧算有遺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結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要連累了林君璧�!�

    苦夏無奈道:“他不該招惹寧姚的�!�

    孫巨源笑道:“這不是廢話嗎?先前觀戰(zhàn)劍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沒露面的,咱們這邊好久沒這么熱鬧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這般女子,能夠嫁入紹元王朝,真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劍道氣運,說不定可以憑空拔高一山峰�!�

    孫巨源嗤笑道:“少在這邊癡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經(jīng)算是你們紹元王朝的劍運所在,如何?被咱們寧丫頭記住名字的份,都沒有啊。再說了,寧丫頭曾經(jīng)獨自離開劍氣長城,走過你們浩然天下許多洲,不一樣沒人留得住,所以說啊,自己沒本事兜住,就別怪寧丫頭眼光高。”

    孫巨源突然驚訝道:“你們紹元王朝那位國師,該不會真有心,想要林君璧來咱們這兒挖墻腳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無聲。

    孫巨源再無半點玩笑神色,沉聲道:“如果真有,我勸你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及直接打死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紹元王朝國師大人的面子再大,總大不過一位劍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這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不知輕重,根本無需寧姚出手,只憑那個陳平安一人的心計手腕,林君璧這幫人,連同那個邊境在內,就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苦夏轉過頭,疑惑道:“這個年輕人,我聽過一些事跡,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忌憚他,我不奇怪,為何連你這種劍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于某些內幕,哪怕是跟孫巨源有著過命交情,劍仙苦夏依舊不會多說,所以干脆不去深談。

    孫巨源盤腿而坐,翻轉手掌,多出一只酒杯,只是輕輕搖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頭好,比那酒蟲更勝萬分,因為此杯名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氣痛飲百斤,那么這只小小酒杯,簡直就是喝之不盡、飲之不竭的大酒缸。所以此杯,在酒鬼不計其數(shù)的劍氣長城,也不過總計三只。

    一只在孫巨源手中,還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從這位劍仙斷了雙臂、并且跌境后,好像再無飲酒,最后一只在齊家老劍仙手上。

    歷史上劍氣長城曾有五只酒泉杯之多,但是給某人當年坐莊開設賭局,先后連蒙帶騙坑走了一對,如今它們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還是直接給帶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處天外天,得手之后,還美其名曰好事成雙,湊成夫妻倆,不然跟主人一樣形單影只打光棍,太可憐。

    孫巨源一口飲盡杯中酒,杯中酒水隨之如泉涌,自己添滿酒杯,孫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覺得一個人,為人厲害,應該是怎么光景?”

    苦夏搖頭道:“不曾想過此事,也懶得多想此事。所以懇請孫劍仙明言�!�

    孫巨源雙指捻住酒杯,輕輕轉動,凝視著杯中的細微漣漪,緩緩說道:“讓好人覺得此人是好人,讓與之為敵之人,無論好壞,不管各自立場,都在內心深處,愿意認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許久,點頭道:“可怕�!�

    孫巨源搖頭道:“這還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皺眉道:“何解?”

    孫巨源緩緩說道:“更可怕的,是此人當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應如是。

    孫巨源想起那本百劍仙印譜,其中一枚印章,篆文為觀道觀道觀道。

    極有意思。

    只可惜那枚被孫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蹤,不知被哪位劍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孫巨源突然啞然失笑,瞥了眼遠處,眼神冰冷:“這都一幫什么小雞崽子,林君璧也就罷了,畢竟是聰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寧丫頭,就算那個陳平安故意挑明了的,占了便宜就偷偷樂呵,少賣乖就行了。其余的,那個蔣什么的,是你嫡傳弟子吧,跑來咱們劍氣長城玩呢?不打仗還好,真要開戰(zhàn),給那些嗷嗷叫的畜生們送人頭嗎?你這劍仙,不心累?還是說,你們紹元王朝如今,便是這種風氣了?我記得你苦夏當年與人同行來此,不是這個鳥樣的吧?”

    劍仙苦夏沒有說什么,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國師大人有令,即便大戰(zhàn)拉開序幕,他們也不可走下城頭。”

    孫巨源一拍額頭,飲盡杯中酒,借以澆愁,哀怨不已道:“我這地兒,算是臭大街了�?嘞膭ο砂�,真是苦夏了,原來是我孫巨源被你害得最慘�!�

    劍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沒多說什么,與好友孫巨源無需客氣。

    只不過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師侄,成名已久的紹元王朝中流砥柱,難免有些懷疑,難道自己苦夏這名字,還真有點靈驗?

    ————

    涼亭那邊,林君璧已經(jīng)換上一身法袍,恢復正常神色,依舊清清爽爽,年少謫仙人一般的風采。

    已經(jīng)露出痕跡的邊境坐在臺階上,大概是唯一一個愁眉不展的劍修。

    因為其余年輕人,大多憤懣不已,罵罵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說著一些自以為公道話的寬慰言語。

    連這守三關的意義都不清楚,邊境真不知道這些孩子,到底是為何要來劍氣長城,難道臨別之前,長輩不教嗎?還是說,小的不懂事,根本緣由就是自家長輩不會做人?只曉得讓他們到了劍氣長城這邊,一個勁兒夾著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讓他們起了逆反心理?

    對于蠻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兇狠,其實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個什么,邊境甚至可以篤定,連同林君璧在內,一個個腦海中的潛在敵人,就只是劍氣長城的同齡人劍修,至于蠻荒天下和妖族兩個說法,全然不曾上心。邊境自己還好,因為游歷流霞洲的時候,親身領教過一頭元嬰妖物的蠻橫戰(zhàn)力與堅韌體魄,他與一位元嬰劍修的同伴,雙方合力,出劍無數(shù),依舊無法真正傷及對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陣的金丹劍修,才將其困殺,活活磨死。

    三關難跨過。

    就是劍氣長城希望他們這些外鄉(xiāng)劍修,多長點心眼,知曉劍氣長城每一場大戰(zhàn)的勝之不易,順便提醒外鄉(xiāng)劍修,尤其是那些年紀不大、廝殺經(jīng)驗不足的,一旦開戰(zhàn),就老老實實待在城頭之上,稍稍出力,駕馭飛劍即可,千萬別意氣用事,一個沖動,就掠下城頭趕赴沙場,劍氣長城的諸多劍仙對此莽撞行事,不會刻意去約束,也根本無法分心顧及太多。至于純粹是來劍氣長城這邊砥礪劍道的外鄉(xiāng)人,劍氣長城也不排斥,至于能否真正立足,或是從某位劍仙那邊得了青眼相加,愿意讓其傳授上乘劍術,無非是各憑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幾歲,那寧姚又是幾歲?勝之不武,還那般言語壓人,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年輕第一人?要我看,這里的劍仙殺力哪怕極大,氣量真是針眼大小了�!�

    “那寧姚分明是知道三關之戰(zhàn),劍氣長城這幫人,從咱們身上討不了半點好,便故意如此,逼迫君璧出劍,才會盛氣凌人,咄咄逼人!”

    “對!還有那些觀戰(zhàn)的劍仙,一個個居心叵測,故意給君璧制造壓力。”

    蔣觀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寧姚,根本就沒有什么壓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贏了君璧,才好維護她的那點可憐名聲。寧姚尚且如此,龐元濟,齊狩,高野侯,這些個與我們勉強算是同輩的劍修,能好到哪里去?不愧是蠻夷之地!”

    邊境伸手揉著太陽穴,頭疼。

    好在林君璧皺眉提醒道:“蔣觀澄!謹言慎行!”

    蔣觀澄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舊憤懣難平。

    人群當中,朱枚默不作聲。

    金丹劍修金真夢也沒怎么說話。

    朱枚是想起了那個輸了第一場的高幼清,皺著臉,流著眼淚,默默站在高野侯和龐元濟身邊。以及那個劉鐵夫輸劍之后,被觀戰(zhàn)劍修喝倒彩,噓聲不斷,那名年紀不大的劉鐵夫卻能嬉皮笑臉,在笑罵聲中依舊抱拳致謝。

    金真夢則是想起了那個司徒蔚然贏了自己之后,微笑還禮。

    以及當那個寧姚現(xiàn)身之后,大街之上的氛圍,驟然之間便肅穆起來,不單單是屏氣凝神看熱鬧那么簡單。

    一位年紀最小的十二歲少女,尤其憤恨,郁氣難平,輕聲道:“尤其是那個陳平安,處處針對君璧,分明是自慚形穢了,打贏了那齊狩和龐元濟又如何,他可是文圣的關門弟子,師兄是那大劍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復一年,得到一位大劍仙的悉心指點,靠著師承文脈,得了那么多他人贈送的法寶,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嗎?若是君璧再過十年,就憑他陳平安,估計站在君璧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邊境心中哀嚎不已,我的小姑奶奶唉,你不能因為喜歡咱們君璧,就說這種話啊。

    林君璧搖頭道:“陳平安這個人,很不簡單,沒你說得那么不堪�!�

    林君璧隨即笑了起來,“若是我的對手太差,豈不是說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聞言后,眼中少年真是萬般好。

    邊境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不摻和這幫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涂事了。

    愛咋咋地吧。

    老子不伺候了。

    不過真說起來,他邊境也沒如何伺候他們,就是一路上看笑話而已。唯一的幸運,是半個師父的國師大人,坦言這幫家伙不會參加大戰(zhàn),一旦劍氣長城與妖族拉開大戰(zhàn)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懸山梅花園子,然后動身啟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連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邊境雙手搓臉,心中默默念叨,你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可惜蔣觀澄沒有放過他,興高采烈道:“原來邊境師兄,藏得最深!那個陳平安,分明很緊張邊境師兄會不會出手�!�

    邊境一臉無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嗎?

    給蔣觀澄這么一說,便捅破了窗戶紙,頓時議論紛紛起來,邊境聽著那些其實挺真誠的溜須拍馬,卻當真半點高興不起來。

    一想到那個雙手籠袖笑瞇瞇的年輕人,邊境沒來由有些不自在,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

    邊境不理睬那些家伙的恭維,以及某些充滿小心機的拱火,轉頭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微笑道:“我會注意的�!�

    邊境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如今看來,其實小師弟林君璧選擇最早的那個打算,兩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別以觀海境、龍門境和金丹境,連戰(zhàn)三人,連過三關,好像才是最佳選擇。

    興許在許多觀戰(zhàn)劍仙眼中,會對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看林君璧笑話一般,一邊倒向那個寧姚。

    即便給那陳平安機會,多出一場第四戰(zhàn),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屆時輸也是贏,打得越是酣暢淋漓,越是讓人心生好感,與那陳平安打龐元濟是一樣的道理,若是能夠直接讓寧姚出劍,而不是好似撿漏的陳平安,林君璧當然就贏得更多。

    只不過這些就只是一個“如果”了。

    邊境不會蠢到去問小師弟有無后悔。

    更不會去說,當時他邊境那句“與人爭輸贏沒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與己爭高低。

    因為說了,就是結仇。

    ————

    小滿時分,日頭高照。

    在酒鋪那邊沒有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挨了多少罵的陳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處,與重新多出來的孩子們,解釋二十四節(jié)氣的由來,扯幾句類似“小滿不滿,無水洗碗,麥有一險”的家鄉(xiāng)諺語,不忘偶爾顯擺一句東拼西湊而來的“小穗初齊稚子嬌,夜來笑夢薺麥香”。

    可惜今天孩子們對識文斷字、二十四節(jié)氣什么的,都沒啥興趣,至于陳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聽不懂,嘰嘰喳喳問的,都是仙子姐姐寧姚在那條玄笏街的破例出劍,到底是怎么個光景。陳平安手里拎著那根竹枝,一通揮動,講得天花亂墜。名叫樂康的那個屁大孩子,如今他爹正是幫著酒鋪做那陽春面的廚子,如今每次到了家里,可了不得,都敢在娘親那邊硬氣說話了。這個孩子依舊最喜歡拆臺,就問到底需要幾個陳平安,才能打過得寧姚姐姐。陳平安便給難住了。然后給孩子們一陣白眼嫌棄。

    小屁孩馮康樂搖搖頭,拍了拍陳平安的膝蓋,老氣橫秋道:“陳平安,你總這么來咱們這邊瞎逛蕩,不好好習武練劍,我看啊,寧姐姐遲早要嫌棄你沒本事的,打贏了龐元濟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翹的,就喜歡在咱們這邊裝大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這樣不成啊�!�

    一旁孩子們都點頭。

    陳平安將竹枝橫放在膝,伸出雙手按住那康樂的臉頰,笑瞇瞇道:“你給我閉嘴�!�

    小屁孩伸手要錘那陳平安,可惜手短,夠不著。

    有一位少年蹲在最外邊,記起先前的一場風波,嬉皮笑臉道:“康樂,你大聲點說,我陳平安,堂堂文圣老爺?shù)拈]關弟子,聽不清楚�!�

    周圍立即響起震天響的哄笑聲。

    如今關于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多。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們這幫崽子年紀小,不然一拳打一個,一腳踹一雙,一劍下去跑光光�!�

    馮康樂揉著臉頰,抬起屁股,伸長脖子,糟糕,那個天底下長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遠處,瞧著自己。

    咋辦?!

    最早靠著幾個陳平安的山水故事,讓她過家家的時候,答應給自己當了一回小媳婦,后來又靠著陳平安解釋了她家那條小巷子的名字意思,然后他再去跟她說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見到她,雖然她還是不太與自己說話,可那雙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他打招呼嗎?這可是陳平安聽說過后與他講的,讓他每天睡覺前都能樂得在被子里打滾。

    于是馮康樂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給陳平安使了個眼色,然后輕聲埋怨道:“陳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罵死你�!�

    陳平安便笑道:“看在康樂他爹的陽春面上,我今天與你們多說一個關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證精彩萬分!”

    有少年滿臉的不以為然,說道:“陳平安,你先說那個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個境界,別到最后又是個稀爛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說法,咱們劍氣長城那么多劍修,到了你家鄉(xiāng)那邊,個個是江湖大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將那鬼怪精魅的出場,說得那么嚇唬人,害我次次覺得它們都是蠻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陳平安咳嗽幾聲,記起一事,轉過頭,攤開手掌,一旁蹲著的小姑娘,趕緊遞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陳平安手上,陳平安笑著還給她一半,這才一邊嗑起瓜子,一邊說道:“今天說的這位仗劍下山游歷江湖的年輕劍仙,絕對境界足夠,而且生得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俠與那山上仙子,對他心生愛慕,可惜這位姓齊名景龍的劍仙,始終不為所動,暫時尚未遇到真正心儀的女子,而那頭與他最終會狹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夠嚇唬人,怎么個嚇唬人?且聽我娓娓道來,就是你們遇到任何的積水處,例如下雨天巷子里邊的隨便一個小水坑,還有你們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開蓋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別說是你們,就是那位名叫齊景龍的劍仙,路過河邊掬水而飲之時,驟然瞧見那一團水草叢中掰開的一張慘白臉龐,都嚇得面無人色了。”

    一個孩子已經(jīng)被嚇了一大跳,哭喪著臉罵道:“陳平安好你大爺!”

    突然有人問道:“這個齊景龍是誰��?”

    陳平安笑道:“是一個很愛喝酒卻假裝自己不愛喝酒的年輕劍仙,這個家伙最喜歡講道理,煩死個人。”

    馮康樂問道:“多大歲數(shù)的劍仙?”

    陳平安說道:“不到百歲吧。”

    馮康樂嘖嘖道:“這也好意思說是年輕劍仙?你趕緊改一改,就叫老頭兒劍仙�!�

    陳平安擰了一把小屁孩的臉頰,“他可是我陳平安的好朋友,你也敢如此放肆?”

    馮康樂呲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給陳平安肩頭一錘,“我對你都不客氣,還對你朋友客氣?”

    遠處那個皮膚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張大嘴巴。大概是沒有想到原來康樂在那個陳平安這邊,如此膽大,看來是康樂在她這邊,真的沒有吹牛。

    陳平安給馮康樂丟了個眼神,小屁孩輕輕點頭,表示我懂。

    一旁有個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二掌柜也夠無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嗎,就跟他們在這邊廝混瞎扯,這會兒又當起了牽紅線的月老啦?

    說完了那個讓孩子們一驚一乍的山水故事,陳平安拎著板凳收工了。

    去了酒鋪那邊,有陳三秋在,就有一點好,保證有酒桌長凳可以坐。

    少年張嘉貞在給鋪子幫忙,負責端酒或是一碗陽春面給劍修們,少年不愛說話,卻有笑臉,也就夠了。

    陳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卻沒喝酒,只是跟張嘉貞要了一碗陽春面和一碟醬菜,歸根結底,還是陳三秋晏胖子這撥人的勸酒本事不行。

    陳平安回寧府之前,與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邊扒一碗陽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臨大敵,這會兒他反正是一聽到陳平安說這三字,就要心慌,范大澈趕緊說道:“我已經(jīng)請過一壺五顆雪花錢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關我的事�!�

    陳平安放下筷子,沒好氣道:“先前說了常去,別不上心,別讓我每天蹲你家門口求你切磋,到時候我一個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門就爬回家,結果爹娘不認得你,又把你趕出大門�!�

    范大澈點點頭。

    陳平安笑望向范大澈。

    范大澈一臉迷惑。

    陳三秋轉過頭,望向那個時時刻刻盯著酒客們的少年,喊道:“張嘉貞,給我拿一壺酒,最便宜的!我給錢,但是記得提醒我,記在范大澈頭上。下次喝酒的時候,你問我一聲,范大澈有無還錢。”

    張嘉貞使勁點頭,趕緊去鋪子里邊捧來一壺竹海洞天酒。

    對于這位陋巷少年而言,陳先生是天上人。

    住在那條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陳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來酒鋪打短工,張嘉貞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與陳三秋說上半句話,更不會被陳三秋記住自己的名字。

    張嘉貞長這么大,都還沒去過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沒有。

    沒有人攔著,但不光是張嘉貞,其實靈犀巷、妍媸巷這些名字好聽但卻極其貧寒的市井孩子,他們自己就不會想著去那邊走一遍,可能偶爾也會想,卻最終不會壯起膽子真去走一走。

    陳平安朝張嘉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著酒起身走了。

    范大澈繼續(xù)低頭吃著那碗陽春面。

    說實話,如果沒有陳平安最后這句話,范大澈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去寧府。

    萬一是客氣話呢?所謂的經(jīng)常切磋,是怎么個經(jīng)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

    寧府大門,是那么容易可以跨過的嗎?

    范大澈抬起頭,看著那個大街上那個青衫背影,那人側著頭,看著沿途大小酒樓的楹聯(lián),時不時搖搖頭。

    到了寧府,納蘭夜行開的門。

    一起走向演武場,納蘭夜行手中拎著那壺酒,笑問道:“自己掏的錢?”

    陳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學來的,喝酒花錢非好漢�!�

    納蘭夜行爽朗大笑,“等會兒我先喝幾口酒,再出劍,幫著校大龍,便有勁了�!�

    陳平安笑不出來了。

    斬龍崖涼亭那邊,說是回家修行的寧姚,其實一直與白嬤嬤閑聊呢,發(fā)現(xiàn)陳平安這么快回來后,老嫗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離開了涼亭,然后寧姚便開始修行了。

    演武場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納蘭夜行收起了喝了小半的酒壺,開始凌厲出劍。

    然后一個納蘭夜行再小心也無用的不小心,陳平安就得躺一旬半個月了。

    白嬤嬤匆匆忙忙趕來演武場這邊,納蘭夜行差點嚇得離家出走。

    好在陳平安與白嬤嬤解釋自己此次收獲頗豐,這條修行路是對的,而且都不用煮藥,自行療傷本身便是修行。

    納蘭夜行不敢胡說八道,實話實說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被寧姚攙扶著去往小宅。

    納蘭夜行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著狗血淋頭,不曾想那白煉霜只是看著兩人背影,半天沒說話。

    納蘭夜行覺得這不是個事兒啊,早罵好過晚罵,剛要開口討罵,但是老嫗卻沒有半點要以老狗開頭訓話的意思,只是輕聲感慨道:“你說姑爺和小姐,像不像老爺和夫人年輕那會兒?”

    納蘭夜行取出酒壺,點頭道:“怎么不像�!�

    老嫗板著臉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納蘭夜行疑惑道:“啥?!”

    老嫗怒道:“老狗滾去看門!”

    納蘭夜行點點頭,這就對了,轉身去往大門那邊,老人心里邊踏實許多。

    ————

    陳平安坐在床上,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當中。

    寧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陳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見了想要遇見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誰,因為第四件本命物,陳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煉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見到寧姚后,便當著納蘭爺爺?shù)拿�,一把抱住了寧姚,寧姚從未見過這么卸下?lián)拥年惼桨�,納蘭爺爺立即識趣離開,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興高采烈,神采飛揚,說那個小家伙還在,原來就在他心里邊,只是如今變成了一顆小光頭,他們重逢之后,在一條心路上,小光頭騎著那條火龍,追著他罵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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