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寧姚很少見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躍神色的陳平安,尤其是長大后的陳平安,除了與她相處之外,寧姚也會有些擔心,因為陳平安的心境,好像幾乎就像個一位活了許久許久光陰歲月、見過太多太多悲歡離合的枯槁老僧,寧姚不希望陳平安這樣。所以當時看著那個宛如回到當初他是少年、她是少女的陳平安,寧姚很高興。
有朋自遠方來,是一顆小光頭。
卻不是身披袈裟,依舊身穿儒衫,只是佩劍之余,小人兒袖中,多了一部佛經(jīng)。
那是一場陳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別重逢,唯有夢中依舊愧疚難當,醒后久久無法釋懷,卻無法與任何人言說的遺憾和愧疚。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別、再也不見。
寧姚趴在桌上,凝視著陳平安,她自顧自笑了起來,記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陳平安猶豫了半天,牽起她的手,偷偷詢問,“我與那林君璧差不多歲數(shù)的時候,誰英俊些�!�
當時寧姚先是反問:“你自己覺得呢?”
然后陳平安便開始撓頭,覺得那個答案,真是令人憂愁。
于是寧姚誠心誠意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并沒有將言語偷偷放在心中,告訴他道:“你好看多了!”
陳平安便伸出雙手,輕輕抹過她的眉頭,“我的傻寧姚唉,真是好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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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四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
夏至之前,陳平安幾乎足不出戶,一天將近十個時辰,都在煉氣。
寧姚更加夸張,直接閉關去了。
一有寧府的飛劍傳訊,范大澈就會去寧府歷練,不是吃陳平安的拳頭,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飛劍。陳三秋不會出手,得背著范大澈回家。晏琢和董畫符各有佩劍紫電、紅妝,一旦拔劍,范大澈更慘,范大澈現(xiàn)在只恨自己資質太差,光有“大澈”沒個“大悟”,還無法破境。陳平安說只要他范大澈躋身了金丹,練劍就告一段落,然后去酒鋪那邊好幾嗓子,便大功告成。
劍氣長城的龍門境劍修,哪有那么簡單破開瓶頸,躋身了金丹,于劍氣長城劍修而言,就像一場真正的及冠禮。
劍氣長城之所以能夠成為幾座天下的劍修最強處,還能夠引來浩然天下一撥又一撥的劍修來此磨礪,自然大有玄機,就在于劍修在此,如純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極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著破境瓶頸更大,如有大道壓肩,不得直腰。
同樣的范大澈,同樣的龍門境,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懸山,破境就要容易許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品秩,就要差許多,長遠來看,得不償失。除非是那些在劍氣長城真正破境無望的地仙修士,才會去倒懸山修行一段時日,碰一碰運氣,畢竟金丹之后,每高出一境,便是實打實的長壽百年乃至千年。
但是修士金丹之下,不得去往倒懸山修行,是劍氣長城的鐵律,為的就是徹底打殺年輕劍修的那份僥幸心。所以當初寧姚離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懸山,哪怕以寧姚的資質,根本無需走什么捷徑,依舊非議不小。只是老大劍仙都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加上阿良暗中為她保駕護航,親自一路跟著寧姚到了倒懸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牢騷幾句,不會有哪位劍仙真正去阻攔寧姚。
最近幾次演武,陳平安與范大澈合伙,晏琢、董畫符聯(lián)手,本命飛劍隨便用,卻不用佩劍,四人只持木棍為劍,分勝負的方式也很古怪,有人木劍先碎,一方皆輸。結果擱放在演武場上的一堆木棍,幾乎都給范大澈用了去,這還是陳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結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總算能夠站著離開寧府,每次回家之前,都會去酒鋪那邊喝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陳三秋也會與范大澈聊一些練劍的得失、出劍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時候,聽著好朋友的悉心指點,眼神明亮。
尤其是陳平安建議,以后他們四人合力,與前輩劍仙納蘭夜行對峙搏殺,更是讓范大澈躍躍欲試。
晏琢的綢緞鋪子,除了陸陸續(xù)續(xù)賣出去的百余劍仙印章之外,鋪子又推出一本嶄新裝訂成冊的皕劍仙印譜,并且還多出了附贈竹扇一物,鈐印有一些不在皕劍仙印譜之外的私藏印文,竹扇扇骨、扇面依舊皆是尋常材質,功夫只在詩詞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樓給疊嶂酒鋪逼著去懸掛楹聯(lián)差不多,劍氣長城如今大小布莊綢緞鋪子,也給晏琢這座鋪子逼著去贈送一些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實、不缺私房錢的富貴女子,似乎對其他鋪子,都不太買賬,其實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如何喜歡晏家鋪子的印章、折扇,只是酈采在內(nèi)的幾位女子劍仙,還有許多豪閥出身的婦人,都光顧了晏家鋪子,好像女子不去那邊買些什么,眼光便要差人一等,這怎么行。
不但如此,一些個平日里遲鈍不堪的大老爺們,也不知道是在疊嶂酒鋪那邊喝了酒,聽說了些什么,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門或是請府上下人去晏家鋪子,買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綢緞,連同折扇一并送給自己女人,不少女子其實都覺得買貴了,只是當她們看著那些自家木訥男子眼中的期待,也只得說一句喜歡的。事后閑暇,盛夏時分,避暑納涼,打開折扇,涼風習習,看一看扇面上邊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與旁人輕聲問,知曉其中寓意了,便會覺得是真的好了。
陳平安這天煉氣完畢,在夜幕中散步,獨自來到斬龍崖涼亭。
寧姚如今在密室閉關,閉關之前,寧姚沒有多說,只說不為破境躋身元嬰,反正沒有什么風險。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這邊最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時候大戰(zhàn)依舊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寶瓶洲,畢竟家鄉(xiāng)落魄山那邊,事情不少,然后就需要立即動身返回倒懸山。如今的跨洲飛劍傳訊,劍氣長城和倒懸山都管得極嚴,需要過兩道手,都勘驗無誤,才有機會送出或是拿到手。這對于陳平安來說,就會特別麻煩。
不是不可以掐準時機,去往倒懸山一趟,然后將密信、家書交給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或是孫嘉樹的山海龜,雙方大體上不壞規(guī)矩,可以爭取到了寶瓶洲再幫忙轉寄給落魄山,如今的陳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難,代價當然也會有,不然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兩處勘驗飛劍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話,真當劍仙和道君是擺設不成。但陳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須的代價,而是并不希望將范家和孫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與落魄山牽扯太多,人家好心與落魄山做買賣,總不能尚未分紅收益,就被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給扯進諸多漩渦當中。
陳平安走下斬龍崖,返回小宅那邊,原本只有一張擺放印章桌子的廂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張桌子,是一張陳平安手繪的龍泉郡堪輿圖,窯務督造署官員見到了,應該會不太高興。因為這張地圖上,精確畫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龍泉龍窯,天魁窯,星斗窯,文昌窯,武隆窯,沖霄窯,花卉窯,桐蔭窯,紙鎮(zhèn)窯,靈芝窯,玉沁窯,荷花窯……
桌上還放有兩本冊子,都是陳平安手寫,一本記錄所有龍窯窯口的歷史傳承,一本寫小鎮(zhèn)總計十四個大姓大族的淵源流轉,皆以小楷寫就,密密麻麻,估計槐黃縣衙與大驪刑部衙門瞧見了,也不會開心。
許多記載,是陳平安憑借記憶寫下,還有大半的秘密檔案,是前些年通過落魄山一點一滴、一樁一件暗中收集而來。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輕輕前后搖晃,凝視著那張地圖。
頭也不轉,伸手出袖,雙指翻開其中一本冊子的書頁,是正陽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風城許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冊子上記載得清清楚楚。估計陳平安比這兩座仙家豪門的祖師堂嫡傳子弟,要更清楚他們各自山頭、家族的詳細脈絡。
這是兩本已經(jīng)大致完工的正冊,接下去還會有兩本副冊,文字內(nèi)容只會更多,一本關于龍窯買賣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買家的那些寶瓶洲仙家、別洲宗門,除了看似最底層市井的杏花巷馬家,還會有高高在上、錢能通神的瓊林宗,寫到了北俱蘆洲的那個瓊林宗,就自然繞不開徐鉉,然后就是清涼宗宗主賀小涼,故而又要牽扯到寶瓶洲山上仙家執(zhí)牛耳者的神誥宗。另外一本,寫小鎮(zhèn)大族與驪珠洞天外邊諸多仙家的千絲萬縷,兩本副冊,自然會交橫交錯,互有牽連。
陳平安走出屋子,納蘭夜行站在門口,有些神色凝重,還有幾分憤懣,因為老人身邊站著一個不記名弟子,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金丹劍修崔嵬。
納蘭夜行殺機濃重,似乎一個忍不住,就要將此人當場打殺。
陳平安心中了然,對老人笑道:“納蘭爺爺不用如此自責,以后得空,我與納蘭爺爺說一場問心局�!�
納蘭夜行點點頭,轉頭對崔嵬說道:“從今夜起,你與我納蘭夜行,再沒有半點師徒之誼�!�
崔嵬神色淡漠,向這位劍仙抱拳賠罪而已。
至于崔嵬當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個能夠隱忍至今的人,肯定不會流露出來絲毫。
納蘭夜行一閃而逝。
陳平安搬了兩條椅子出來,崔嵬輕輕落座,“陳先生應該已經(jīng)猜到了�!�
陳平安點頭道:“一開始就有些懷疑,因為姓氏實在太過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觀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經(jīng)減退大半,畢竟你應該從未離開過劍氣長城。很難相信有人能夠如此隱忍,更想不明白又為何你愿意如此付出,那么是不是可以說,最初將你領上修行路的真正傳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劍氣長城的棋子?”
崔嵬點了點頭,“陳先生所猜不錯。不單是我,幾乎所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認是奸細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嶺巷的黃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個個不起眼的意外,毫無痕跡,故而我們甚至一開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里,此后該做什么,該說什么,都在極其細微的操控之中,最終會在某一天,例如我崔嵬,突然得知某個契合暗號的指令,就會自愿走入寧府,來與陳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當?shù)溃骸斑^往種種,陳先生即便細問,我也不會說,說了,更無半點意義,最先為崔嵬傳道之人,早已戰(zhàn)死于南邊戰(zhàn)場。崔嵬今日造訪寧府,只說一件事,陳先生以后只要是寄往寶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負責即可。陳先生當然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不信�!�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不信你,也不會將任何書信交給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于寧府無益也無害,我不會多此一舉。以后崔嵬還是崔嵬,只不過少去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這層牽連而已。”
崔嵬從袖中摸出一顆鵝卵石,遞給陳平安,這位金丹劍修,沒有說一個字。
陳平安接過手,是春露圃玉瑩崖溪澗中的石子,崔東山撿取而得。
陳平安接過石子,收入袖中,笑道:“以后你我見面,就別在寧府了,盡量去酒鋪那邊。當然你我還是爭取少碰頭,免得讓人生疑,我只要有事找你,會稍稍挪動你崔嵬的那塊無事牌。我從下個月起,不談我自己無事與朋友飲酒,若要寄信收信,便會先挪無事牌,然后只會在初一這天出現(xiàn),與你見面,如無例外,下下個月,則順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與你見面之時,也會招呼。一般來說,一年當中寄信收信,最多兩次足夠了。如果有更好的聯(lián)系方式,或是關于你的顧慮,你可以想出一個章程,回頭告訴我�!�
“記住了。”
崔嵬站起身,默默離去。
陳平安站起身,沒有送行。
納蘭夜行出現(xiàn)在屋檐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平安笑道:“應該慶幸身邊少去一個‘不好的萬一’�!�
至于為崔嵬說什么好話,或是幫著納蘭夜行罵崔嵬,都無必要。
納蘭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噓不已。
陳平安領著老人去對面廂房,老人取出兩壺酒,沒有佐酒菜也無妨。
聽過了陳平安說了書簡湖那場問心局的大概,諸多內(nèi)幕多說無益。大體上還是為了讓老人寬心,輸給崔瀺不奇怪。
納蘭夜行聽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壺酒,最后問道:“如此糟心,姑爺怎么熬過來的。”
陳平安笑道:“納蘭爺爺不是已經(jīng)說了答案?”
納蘭夜行愣了半天,隨即會意,爽朗大笑。
————
劍氣長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寶瓶洲龍泉郡,卻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鵝毛大雪。
落魄山祖師堂不在主峰,離著宅邸住處有些距離,但是陳暖樹每半旬都要去霽色峰祖師堂那邊,打開大門,仔細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錢與周米粒跟著陳暖樹一起,說要幫忙。去的路上,裴錢一伸手,落魄山右護法便畢恭畢敬雙手奉上行山杖,裴錢耍了一路的瘋魔劍法,打碎雪花無數(shù)。
到了祖師堂府邸最外邊的大門口,裴錢雙手拄劍站在臺階上,環(huán)顧四周,大雪茫茫,師父不在落魄山上,她這位開山大弟子,便有一種天下無敵的寂寞。
拎著小水桶的陳暖樹掏出鑰匙開了大門,大門后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后,才是那座不關門的祖師堂,周米粒接過水桶,深呼吸一口氣,使出本命神通,在積雪深重的天井里邊撒腿狂奔,雙手使勁晃蕩水桶,很快就變出一桶清水,高高舉起,交給站在高處的陳暖樹,陳暖樹就要跨過門檻,去往懸掛畫像、擺放座椅的祖師堂內(nèi),裴錢突然一把扯住陳暖樹,將她拉到自己身后,裴錢微微彎腰,手持行山杖,死死凝視住祖師堂內(nèi)擺放在最前邊的居中椅子附近。
那張便是自己師父的椅子。
漣漪陣陣,然后憑空出現(xiàn)了一位身穿儒衫、須發(fā)雪白的老先生。
裴錢看著那個瘦小老頭兒,看得怔怔出神。
人間燈火萬點如星河。
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心境,一望無垠,好像不管她怎么瞪大眼睛去看,風景都無窮盡時。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邊,身后高處,便是三張掛像,看著門外那個個兒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頗多。
不枉費自己豁出去一張老臉,又是與人借東西,又是與人打賭的。
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從來不讓先生與師兄失望啊。
裴錢問道:“文圣老老爺?”
老秀才愣了一下,還真沒被人如此稱呼過,好奇問道:“為何是老老爺?”
裴錢一本正經(jīng)道:“顯得輩分額外高些�!�
老秀才拈須而笑,輕輕點頭,“這就很善啊�!�
自己這一脈的某門學問,只可意會的不傳之秘,這么快就發(fā)揚光大啦?
裴錢看了眼最高處的那幅掛像,收回視線,朗聲道:“文圣老老爺,你這么個大活人,好像比掛像更有威嚴嘞!”
陳暖樹眨了眨眼睛,不說話。
周米粒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眉頭,在掛像和老秀才之間來回瞥,她真沒瞧出來啊。
老秀才咳嗽幾聲,扯了扯領口,挺直腰桿,問道:“當真?”
裴錢使勁點頭,縮著脖子,左右搖晃腦袋,左看右看,踮起腳跟上看下看,最后點頭道:“千真萬確,準沒錯了!大白鵝都夸我看人賊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招呼三個小丫頭落座,反正在這里邊,她們本就都有座椅,老秀才壓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這件事,你們仨小丫頭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與其他人說�!�
裴錢咳嗽一聲,“暖樹,米粒!”
陳暖樹立即點頭道:“好的�!�
周米粒扛著裴錢“御賜”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緊緊閉著嘴巴。
從現(xiàn)在起,她就要當個啞巴了。再說了,她本來就是來自啞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師堂內(nèi)緩緩散步,陳暖樹開始熟門熟路清洗一張張椅子,裴錢站在自己那張座椅旁邊,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張貼了張右護法小紙條的座椅上,結果給裴錢一瞪眼,沒點禮數(shù),自己師父的長輩大駕光臨,老先生都沒坐下,你坐個錘兒的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里邊有些小委屈,自己這不是想要讓那位老先生,曉得自己到底誰嘛。
老秀才看在眼里,笑在臉上,也沒說什么。
能夠一步步將裴錢帶到今天這條大路上,自己那個閉關弟子,為之耗費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這么好,更是難能可貴。
這其實是老秀才第三次來到落魄山了,前邊兩次,來去匆匆,就都沒踏足此地,此次過后,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勞苦命。
先前只是老人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鎮(zhèn)學塾,身處其中,站在一個位置上。
舉目望去,早些年,這座課堂上,應該會有一個紅棉襖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專心聽課,實則神游萬里。
會有凝神專注的林守一,先生說到哪里,便想到哪里。
會有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會有那個當時肯定無法想象自己未來的趙繇,竟然有一天會離開先生身邊,坐著牛車遠游,最終又獨自遠游中土神洲。
會有一個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個扎著羊角丫兒的小女孩。
老人當時站在那邊,也想到了一個與茅小冬差不多的記名弟子,馬瞻,一步錯步步錯,幡然醒悟后,明明有那悔改機會,卻只愿意以死明志。
老人發(fā)現(xiàn)到最后,好像一切過錯,都在自身,身為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先生,傳授弟子之學問,不夠多,傳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涂。
老秀才低頭捻須更揪心。
只是今天到了自己關門弟子的那座落魄山祖師堂,高高的掛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幾分笑顏�?衫闲悴艆s愈發(fā)愧疚起來,自己那幅畫像怎的就掛在了最高處?自己這個狗屁混賬的先生,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傳授學問,為其細細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帶在身邊,一起遠游萬里?可有像茅小冬、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問道?除了三言兩語、稀里糊涂灌輸了一位少年郎那份順序學說,讓弟子年紀輕輕便困頓不前,思慮重重,當年也就只剩下些醉話連篇了,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學問,早早涉足,難如入山且搬山。
老先生愧疚難當。
當時在學塾,老人轉頭向外邊望去,就好像有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踮起腳跟,站在窗臺外,孩子張大眼睛,豎起耳朵,聽著書聲,聞著書香,望著里邊的先生學生,孤零零一人站在學塾外的孩子,一雙干干凈凈的眼眸里,充滿了憧憬。
在那個孩子以后的人生當中,興許會背著大籮筐,在山上采藥的時候,為自己壯膽,大聲喊著并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興高采烈背誦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間,大日曝曬,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樹蔭下歇息,自己玩著斗草,輸贏都是自己,高高舉起一手,嚷嚷著贏嘍贏嘍,才會略顯童真稚趣。
世間苦難重重,孩子如此人生,并不罕見。
只是小小年紀,便自己消受了,卻不多見。
老秀才甚至后悔當初與陳平安說了那番言語,少年郎的肩頭應當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與裴錢她們這些孩子說,沒有問題,與陳平安說這個,是不是也太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又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與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語,又是最對的。
最后裴錢她們發(fā)現(xiàn)那個遠道而來的老先生,坐在了最靠近門檻的一張椅子上,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抬頭望向三幅掛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掛像,看了崔誠掛像許久,輕輕點頭,喃喃言語,誰都聽不真切,最后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位自己弟子的掛像,默不作聲。
老先生自言自語道:“或曰:‘以德報怨如何?’”
老先生自問自答道:“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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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
范大澈今天一身細碎傷痕,在酒鋪那邊喝著酒,怔怔出神。
陳三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受傷不少。
說好的五人合力,在寧府演武場的芥子小天地當中,圍殺劍仙納蘭夜行。
結果除了陳平安,陳三秋,晏琢,董畫符,加上最拖后腿的范大澈,就沒一個有好下場,傷多傷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繼續(xù)練劍,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兒瞎逛蕩,然后吃吃喝喝,買這買那,反正所有的賬都算在陳三秋和晏琢頭上。
范大澈說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為金丹劍修了。成了金丹,就不會有劍師扈從�!�
陳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里有錢有人,哪怕成了金丹,還是有家族劍師幫著護陣。開心,真開心,我先喝一個。”
陳三秋果然自己舉碗喝了一口酒。
陳三秋如今也發(fā)現(xiàn)了,與范大澈這種心細如發(fā)的朋友,言語不如直截了當些,不用太過刻意照顧對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著笑起來,道:“陳平安答應下次大戰(zhàn)打起來,我就跟隨你們一起離開城頭,那么他陳平安就是我的劍師嘛�!�
這么多次的演武練劍,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陳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幫著范大澈砥礪境界,還要讓所有人嫻熟配合,爭取在下一場廝殺當中,人人活下來,同時盡可能殺妖更多。
陳三秋舉起酒碗,磕碰了一下,“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這待遇,能讓陳平安當扈從�!�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把嘴,“這么一想,就又愿意當金丹劍修了�!�
范大澈壓低嗓音道:“陳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剛好在咱們劍氣長城破的境,為何他自己不來酒鋪嚷嚷?”
陳三秋笑道:“估計是不太好意思宣揚吧,畢竟尚未洞府境。”
范大澈搖頭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這邊喝酒,陳平安站起身敬酒所有客人,語重心長來了一番言語,諸位劍仙啊,你們怎么還不破境,別與我客氣啊,這有啥好客氣的,喝著咱們劍氣長城最便宜的酒水、吃著最好吃的陽春面、不收錢的醬菜,卻遲遲不破境,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們對得起我鋪子的酒水嗎,對得起酒鋪楹聯(lián)和橫批嗎?你們再不爭氣點,以后光棍來此喝酒,一律加錢!
當時所有酒客都給說懵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好像較真到最后,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還是自己吃虧。
其實這些還好,最讓人跳腳罵娘的,還是押注董畫符主動掏錢這件事,大小賭棍們,幾乎就沒人贏錢,一開始大家還挺樂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著賠錢極多,后來唯一在明面上贏了錢的龐元濟,來酒鋪這邊笑瞇瞇喝酒,于是就有人開始逐漸回過味來了,加上那個坐莊的元嬰老賊,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寫出了一首詩詞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數(shù)!
所以今天陳平安就沒跟著陳三秋和范大澈去鋪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劍氣長城。
去的路上,分賬后還掙了好幾顆谷雨錢的陳平安,打算下一次坐莊之人,得換人了。例如劍仙陶文,就瞧著比較憨厚。
在城頭那邊,陳平安沒有直接駕馭符舟落在師兄身邊,而是多走了百余里路程。
期間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劍修,在那邊跟隨一位元嬰劍修練劍。
旁觀這類練劍,并無忌諱。
陳平安就坐在城頭上,遠遠看著,不遠處還有七八個小屁孩趴那兒吵架,剛好在爭吵到底幾個林君璧才能打得過一個二掌柜。
能夠登上城頭玩耍的孩子,其實都不簡單,非富即貴,或是天生有那練劍資質的。
像妍媸巷、靈犀巷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會來這邊,一來城池離著劍氣長城太過遙遠,尋常市井孩子,腳力不濟。再者城頭之上,劍意沉重,劍氣濃郁,體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這份煎熬。這就是人生,有些人,從小如魚得水,有些人越長大,越水生火熱。
有個孩子瞧見了坐在旁邊的陳平安,扯開嗓子喊道:“二掌柜,你來說說看,你是不是一只手能夠打五個林君璧。你要是點個頭,以后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只是揮揮手,示意滾蛋。
那個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屁孩,不愿死心,繼續(xù)問道:“三個呢?三個總可以吧?!”
陳平安笑道:“沒打過,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幫你下一封戰(zhàn)書?就說二掌柜打算用一只手,單挑林君璧、嚴律和蔣觀澄在內(nèi)的所有人!”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那個雙手叉腰的孩子身邊,愣了一下,竟是個假小子,按住她的腦袋,輕輕一擰,一腳踹在她屁股上,“一邊去。你知道寫字嗎,還下戰(zhàn)書�!�
元造化站穩(wěn)后,惱火道:“我識字可多!比你學問大多了!”
陳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這幾個字,會不會寫?”
元造化說道:“會寫,我偏不寫。其實是你自己不會寫,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顯是個孩子王,其余孩子們都同仇敵愾,紛紛附和元造化。
陳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邊的那座城池,手腕擰轉,取出一片竹葉,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聽過之后,不以為然道:“不好聽�!�
其余孩子們只好一起小雞啄米。
元造化見陳平安不搭話,反而有些失落,他只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眺望北方,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貿(mào)繁榮、魚龍混雜的海市蜃樓。
陳平安突然笑問道:“你們覺得如今是哪十位劍仙最厲害?不用有先后順序。”
元造化白眼道:“沒有個先后順序,那還說個屁,沒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陳平安打算起身,練劍去了。
如今跟師兄學劍,比較輕松,以四把飛劍,抵御劍氣,少死幾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陳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折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機�!�
陳平安笑道:“算盤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開雙手,阻攔陳平安離開,眼神倔強道:“趕緊的!一定得是字寫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折扇!”
陳平安原本不想理會,突然記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講,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氣道:“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就這十個了!折扇拿來!”
陳平安站起身,還真從咫尺物當中揀選出一把玉竹折扇,拍在這個假小子的手掌上,“記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錢的�!�
元造化打開折扇,挺喜歡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認不得幾個,便怒道:“換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陳平安又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一擰,將她的腦袋轉向一旁,笑道:“小丫頭片子還敢跟我討價還價?見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攏得手的那把折扇,繞到身后,又伸手,“那我再跟你買一把字數(shù)最多的折扇!”
陳平安笑問道:“錢呢?”
元造化一本正經(jīng)道:“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從今天起,再加上一個二掌柜陳平安!這就是我們劍氣長城的最強十一大劍仙!”
陳平安樂得不行,又給了她一把字數(shù)確實很多的折扇,笑瞇瞇道:“小丫頭可以啊,能夠從我這邊坑走錢的,你是劍氣長城頭一號�!�
元造化哪里會計較這種“虛名”,她這會兒兩手皆有折扇,十分開心,她突然用打商量的語氣,壓低嗓音問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數(shù)少點沒得事,我可以把你排進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個傻乎乎的二掌柜笑著走了。
不過走之前,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氣,讓元造化將那把字數(shù)少的折扇交給她,輕輕鈐印,這才將折扇還給小丫頭。
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覷。
那位元嬰老劍仙傳授劍術告一段落,在陳平安走遠后,來到這幫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墻頭上,眼前攤開兩把折扇,在那邊使勁認著字,她當然是喜歡那把密密麻麻寫滿扇面的那把扇子,瞧著就更值錢些。
老人卻彎腰打量著那把字數(shù)更少的折扇,啞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還復來,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邊那句,是浩然天下極其有名的詩句。
后邊的,狗尾續(xù)貂,都什么跟什么,前后意思差了十萬八千里,應該是那個年輕人自己胡亂編撰的。
不過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頹然悲苦意味,只能說用心不錯,僅此而已了。
老劍修咦了一聲,蹲下身,看著那方不太顯眼的朱印,笑了起來,有點意思。
印文是那“人間多離散,破鏡也重圓”。
一想到元造化這丫頭的身世,原本有望躋身上五境的父親戰(zhàn)死于南邊,只剩下母女相依為命。老劍修便抬頭,看了一眼遠處那個年輕人的遠去背影。
不管怎么說,與以往那些學宮、書院的讀書人,還是不太一樣的。
不是說前者不愿做些什么,可幾乎都是處處碰壁的結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陳平安到了左右那邊。
左右問道:“這么快就破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jīng)是練氣士第五境了。”
左右說道:“治學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這種師兄,不擔心自己師弟境界低,反而擔心破境太快。
陳平安無奈道:“有師兄盯著,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么不說‘哪怕想要在劍氣之下多死幾次也不能’?”
陳平安便知此次練劍要遭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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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島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實則是桂夫人的唯一嫡傳弟子,十年前是什么境界,如今還是,畢竟瓶頸難破,所以這次跨洲渡船�?康箲疑剑鸱蛉斯室庾屗诘箲疑蕉嗌⑸⑿�,山海相依,是一處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還給了金粟一顆谷雨錢作為零花錢,與弟子笑言,見到那些惦念了將近小二十年的心愛物件,就莫要猶猶豫豫了。讓金粟嚇了一大跳,想要拒絕,桂夫人卻擺擺手,同時叮囑了金粟一句,齊先生與他弟子兩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懸山,記得盡量幫襯。
金粟也沒多想。
那齊景龍與弟子白首,并沒有報上師門,金粟便當作是出門游學的儒家門生與書童。
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劍修如云,但是師徒二人都無佩劍在身。
此次他們乘坐桂花島遠游倒懸山,因為聽說是陳平安的朋友,就住在早已記在陳平安名下的圭脈院子。金粟與師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爾會陪著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個茶什么的,金粟只知道齊景龍來自北俱蘆洲,乘坐骸骨灘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驪龍泉郡停留,然后直接到了老龍城,剛好桂花島要去倒懸山,便住在了一直無人居住的圭脈院子。
師父桂夫人不說對方修為,金粟也懶得多問對方根腳,只視為那種見過一次便再不會碰頭的尋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為人如何,與她金粟又有什么關系?
只是師父交代下來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桂花島此次停泊處,依舊是捉放亭附近,她與齊景龍介紹了捉放亭的由來,不曾想那個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見過了道老二親筆撰寫的匾額后,便沒了去小亭子湊熱鬧的興致,反而是齊景龍一定要去涼亭那邊站一站,金粟是無所謂,少年白首是不耐煩,只有齊景龍慢悠悠擠過人群,在人頭攢動的捉放亭里邊駐足許久,最后離開了倒懸山八處景點當中最沒意思的小涼亭,還要抬頭凝視著那塊匾額,好像真能瞧出點什么門道來,這讓金粟有些微微不喜,這般惺惺作態(tài),好像還不如當年那個陳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臉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加上身邊還站著幾位關系親近的桂花小娘,此后三天會結伴游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顆谷雨錢,便有了些笑意。
那個白首倒是實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牢騷,埋怨“姓劉的”耽誤自己去那座雷澤臺了。
少年不尊稱齊景龍為師父,也不喊齊先生,偏偏一口一個“姓劉的”,其實挺奇怪。
帶了這么個不知尊卑、欠缺禮數(shù)的弟子一起遠游山河,金粟覺得其實這個齊景龍更奇怪。
離開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詢問齊先生是否有心儀的客棧,靈芝齋客棧風光最好,就是貴,所以許多桂花島的熟客,一般都會住在那座鸛雀客棧,之前陳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棧不大,位于陋巷深處,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棧,好在價格實惠。齊景龍笑著說勞煩金粟姑娘領我們?nèi)X雀客棧。
白首一百個不樂意了,剛要瞎嚷嚷,給齊景龍轉頭看了眼,少年便將跑到嘴邊的言語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誹。
一行人到了那座果真躲在陋巷深處的鸛雀客棧,白首看著那個笑臉燦爛的年輕掌柜,總覺得自己是給人牽到豬圈挨宰的貨色,所以與姓劉的在一間屋子坐下后,白首便開始埋怨:“姓劉的,咱們北俱蘆洲的劍修到了倒懸山,不都住在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嗎?住著小破地兒做啥嘛。咋的,你覬覦那幾位桂花小娘姐姐們的美色?”
齊景龍倒了兩杯茶水,白首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繼續(xù)絮絮叨叨:“姓劉的,我真要與你說幾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個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對你癡心一片的盧仙子吧?哦對了,春幡齋的主人,聽說早年與水經(jīng)山盧仙子的師祖,差點成了神仙道侶,你怕有人給盧仙子通風報信,趕來倒懸山堵你的路?不會的,這位盧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孫府主,不過要我說啊,喜歡你的女子當中,姿色,當然是盧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歡孫清,大大方方的,卻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廟那位,實在是過于熱情了些,眼神好兇,見了你姓劉的,就跟酒鬼見著了一壺好酒似的,我一看你們倆就沒戲,根本不是一路人。”
齊景龍笑道:“將來返回太徽劍宗,要不要再走一趟龍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閉嘴,裝聾作啞,似乎依舊覺得不穩(wěn)妥,還擰著性子,客客氣氣給姓劉的倒了一杯茶。
么的法子,白首現(xiàn)在一想到某個心狠手辣還愛裝蒜的黑炭,他就頭皮發(fā)麻肝兒疼。
不曾想我堂堂白首大劍仙,第一次出門游歷,尚未建功立業(yè),一世英名就已經(jīng)毀于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這輩子再也不去了。
狗日的陳平安教出來的好徒弟!
落魄山這地兒,與他白首估摸著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何況一聽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不去了。
齊景龍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無奈和傷感。
此次離開北俱蘆洲,既是齊景龍暫時無事,三位劍仙的三次問劍太徽劍宗,他都已順利接下,所以就想要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余八洲,而且也有師祖黃童的暗中授意,說是宗主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劍氣長城,宗主有話要與他交代。齊景龍豈會不知宗主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讓他齊景龍在相對安穩(wěn)的大戰(zhàn)間隙,趕緊走一趟劍氣長城,甚至會直接將宗主之位傳給自己,那么隨后最少百年,就不用再想以齊景龍自己的名義、純粹以北俱蘆洲新劍仙的身份,參加劍氣長城的殺妖守城。
太徽劍宗其余事,都交予韓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說那男女之事,識趣換了個話題,“咱們真不能去春幡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親眼瞧瞧那條葫蘆藤的。在山上,我與好些師弟師侄拍過胸脯,保證替他們見一見那些未來的養(yǎng)劍葫,見不著,回了太徽劍宗,我多沒面子。難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沒面子,說到底,還不是你沒面子?”
春幡齋是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氣最大的,當然還是皚皚洲劉大財神爺?shù)哪亲橙喔�,純粹是用神仙錢堆出來的金山銀山,猿揉府劉氏家主年輕時與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傳廣泛的一樁笑談。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園子,傳聞園子有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當年園主為了將那棵祖宗梅樹從家鄉(xiāng)順利搬遷到倒懸山,就直接雇傭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錢財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齋,是北俱蘆洲一位失意劍仙打造而成,經(jīng)常接待家鄉(xiāng)劍修,只是齋主卻從來不會拋頭露面。
最后一座水精府,是一座海上宗門仙家的別院,聽說這些年靠著近水樓臺,收攏了那條蛟龍溝的殘余底蘊,宗門聲勢暴漲。
像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祖師堂掌律祖師黃童,以及之后趕赴倒懸山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都曾下榻于春幡齋。春幡齋內(nèi)種植有一條葫蘆藤,經(jīng)過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終被春幡齋主人得了這樁天大福緣,繼續(xù)以靈氣持續(xù)澆灌千年之久,已經(jīng)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養(yǎng)劍葫的大小葫蘆,只要煉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寶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蘆,一旦煉化成養(yǎng)劍葫,傳聞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寶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寶,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極為懸殊的云泥之別。
一件半仙兵的養(yǎng)劍葫,幾乎可以媲美道祖當年遺留下來的養(yǎng)劍葫,故而當以仙兵視之。
那位北俱蘆洲劍仙遠離家鄉(xiāng),帶著那株葫蘆藤,來到此處扎根,春幡府得到倒懸山庇護,不受外界紛擾的影響,是極其明智之舉。
只不過十四顆尚未徹底成熟的葫蘆,最終能夠煉化出一半的養(yǎng)劍葫,就已經(jīng)相當不錯,春幡齋就足以名動天下,掙個缽滿盆盈,最關鍵的還可以憑借七枚或者更多的養(yǎng)劍葫,結交最少七位劍仙。說不定憑借這些香火情,春幡齋主人,都有希望直接在浩然天下隨便哪個洲,直接開宗立派,成為一位開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會對春幡齋如此心心念念。
何況陳平安那只朱紅色酒壺,竟然就是一只傳說中的養(yǎng)劍葫,當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饞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與陳兄弟一般無二,拿一只養(yǎng)劍葫裝酒飲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兒?
只不過陳兄弟到底還是臉皮薄了些,沒有聽他的建議,在那酒壺上刻下“養(yǎng)劍葫”三個大字。
齊景龍點頭道:“會去的,先逛過了其余七處景點再說。如今外鄉(xiāng)人想要從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極難,我們需要春幡齋打點關系和幫忙擔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聽說有戲,立即還魂幾分,興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幫我預定一枚春幡齋養(yǎng)劍葫,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當是你的收徒禮了?太徽劍宗這么大的門派,你又是玉璞境劍修了,收徒禮,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陳兄弟,落魄山祖師堂一落成,送東送西的,哪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姓劉的,你好歹跟我陳兄弟學一點好吧?”
其實少年也就是瞎扯,沒想著劉景龍真會答應,養(yǎng)劍葫這種千金難買的劍修至寶,尤其是品秩夠高的養(yǎng)劍葫,劍仙都未必擁有。因為養(yǎng)劍葫這類鳳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更加尷尬,劍修境界高了,養(yǎng)劍葫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誤本命飛劍的溫養(yǎng),可能夠讓劍仙都瞧上眼的養(yǎng)劍葫,何等可遇不可求。
但是白首怎么都沒有想到那個慢慢飲茶的家伙,點頭道:“我開個口,試試看。成與不成,我不與你保證什么。若是聽了這句話,你自己期待過高,到時候大為失望,遷怒于我,結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覺到跡象,就是我這個師父傳道有誤,到時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頭一回不反感姓劉的如此絮叨,大喜過望,驚訝道:“姓劉的!真愿意為我開這個口?”
姓劉的,渾身的臭毛病,只有一點好,言出必行。
齊景龍反問道:“在祖師堂,你拜師,我收徒,身為傳道之人,理該有一件收徒禮贈送弟子,你是太徽劍宗祖師堂嫡傳劍修,擁有一件不俗的養(yǎng)劍葫,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養(yǎng)劍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陰去修心,我為何不愿意開口?我又不是強人所難,與春幡齋硬搶硬買一枚養(yǎng)劍葫�!�
白首愣了一下,嘀咕道:“我這不是見你出門都不帶錢的,根本不像是個大方的人嘛�!�
齊景龍笑道:“一個人大不大方,又不只在錢財上見品性。此語在字面意思之外,關鍵還在‘只’字上,世間道理,走了極端的,都不會是什么好事。我這不是為自己開脫,是要你見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錯過一些不該錯過的朋友,錯交一些不該成為好友的朋友�!�
白首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齋不會賣你養(yǎng)劍葫,只是借此機會,跟我嘮叨這些大道理!”
齊景龍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陰悠悠,只要愿意睜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問嗎?我與你說,你便信嗎?”
白首雙手捂住腦袋,哀嚎道:“腦闊兒疼。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在落魄山那邊,少年還是學到好些鄉(xiāng)野俗語的。
齊景龍也不生氣,笑著飲茶。
白首突然問道:“姓劉的,以后都要跟著金粟她們一起逛街�。慷鄾]勁,這些姐姐逛街起來,比咱們修行還要不怕勞累,我怕啊�!�
齊景龍說道:“老龍城符家渡船剛好也在倒懸山靠岸,桂夫人應該是擔心她們在倒懸山這邊游玩,會有意外發(fā)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認家法就是城規(guī),我們在老龍城是親眼見過的。我們這次住在圭脈小院,跨海遠游,衣食住行,一顆雪花錢都沒花,總得禮尚往來�!�
白首雙手抱胸,說道:“這樣的話,那我就多陪陪姐姐們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絆子,可別怪我展露劍仙風采了�!�
齊景龍笑問道:“說說看,怎么個劍仙風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靠之前,少年也是這般信心滿滿,后來在落魄山臺階頂部,見著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顆小腦袋,少年也還是覺得自己一場武斗,穩(wěn)操勝券。
白首惱羞成怒道:“姓劉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說到這里,少年有些眼神黯然。
那個說話不著調、偏能氣死人的黑炭丫頭,是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自己其實也算姓劉的唯一嫡傳弟子。
陳平安如今練氣士境界,還遠遠不如姓劉的。
結果他在落魄山那么慘,自己沒了面子,多多少少也會害得姓劉的丟了點面子。
齊景龍輕聲道:“我沒覺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漲紅了臉,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沒真心實意把你當師父!”
齊景龍正色道:“與他人爭道,總是輸贏皆有,與己爭勝,只分贏多贏少。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取舍,白首,你覺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嘆不已,真羨慕那個皮膚黑心更黑的小丫頭片子,她的師父三天兩頭往外跑,不會在身邊經(jīng)常嘮叨。
不過這都不算什么。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賠錢貨,臨別之際,竟然賊開心,說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劍氣長城見師父,關鍵要看種夫子何時動身。她也不管白首愿不愿意,直接幫著他做好決定了,下次雙方只文斗,不武斗啊。
白首一想到這個,便窩火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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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姚依舊在閉關。
陳平安煉氣之余,就在演武場上,放開手腳,與納蘭夜行捉對廝殺。
沒有范大澈他們在場,傾力出拳出劍的陳平安,芥子小天地之中,那一襲青衫,完全是另外一幅風景。
白嬤嬤如今習慣了在涼亭那邊看著,怎么看怎么覺得自家姑爺就是劍氣長城最俊的后生,其次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沒有的學武奇才。至于修道煉氣一事,急什么,姑爺一看就是個后發(fā)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練氣士了?修行資質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這天在鋪子不遠處的街巷拐角處,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著瓜子,總算說完了那位喜好飲酒齊劍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馮康樂覺得有些意猶未盡,便問陳平安關于這位老頭兒劍仙,還有沒有其它的神怪傳奇,陳平安想了想,覺得可以再隨便編撰幾個,便說還有,故事一籮筐,于是起了個頭,說那年輕劍仙夜行至一處老鴉振翅飛的荒郊古寺,點燃篝火,正要痛快飲酒,便遇上了幾位婀娜多姿的女子,帶著陣陣香風,鶯聲笑語,衣袂翩翩,飄入了古寺。年輕劍仙一抬頭,便是皺眉,因為身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運轉神通,便瞧見了那些女子身后的一條條狐貍尾巴,于是年輕劍仙便痛飲了一壺酒,緩緩起身。
說到這里,陳平安便打住,來了一句最惹人煩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平安去酒鋪依舊沒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幾個沒在,其余那些酒鬼賭棍,如今對自己一個個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個一碗半碗的酒水,難了。沒理由啊,我是賣酒給你們喝的,又沒欠你們錢。陳平安蹲路邊,吃了碗陽春面,只是突然覺得有些對不住齊景龍,故事似乎說得不夠精彩,么的法子,自己終究不是真正的說書先生,已經(jīng)很盡心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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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
陳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貪杯,只是覺得在自家地盤賣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話。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嗎?
所以陳平安與身邊兩位喝酒、吃面、夾菜都使勁瞪著自己的熟人劍修,費了不少勁,成功將兩位押注輸了不少神仙錢的賭棍,變成了自己的托兒,作為蹭酒喝的代價,就是陳平安暗示雙方,下次再有哪個王八蛋坐莊掙黑心錢,他這二掌柜,可以帶著大家一起掙錢。結果兩位劍修搶著要請陳平安喝酒,還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后兩個窮光蛋酒鬼賭棍,非要湊錢買那五顆雪花錢一壺的,還說二掌柜不喝,就是不賞臉,瞧不起朋友。
陳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靜靜等待別人拎酒來,覺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難。
之前在城頭上,元造化那個假小子,關于劍氣長城殺力最大的十位劍仙,其實與陳平安心目中的人選,出入不大。
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陳清都一旦傾力出劍,殺力到底如何,從來沒個確切說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們極盡浪漫色彩的言語和想象力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