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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我左右,是先生之學(xué)生,才是當(dāng)年崔瀺之師弟!

    但是文圣一脈,從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師兄。

    崔東山扯開嗓子喊道:“對自己的師侄,放尊重點��!”

    左右仗劍起身。

    與那倒懸山看門小道童的起身,相較于后者的那種山岳矗立之巍峨氣象,左右的站起身,云淡風(fēng)輕。

    劍氣太重太多,劍意豈會少了,幾近與天地大道相契合罷了。

    天地隔絕。

    崔東山一歪脖子,“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說了,反正你這家伙,從來無所謂自己師弟的生死與大道,來來來,朝這兒砍,使勁些,這顆腦袋不往地上滾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輩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轉(zhuǎn)過頭,“只是砍個半死,也能說話的。”

    崔東山換了一個姿勢,雙手負(fù)后,仰頭望天,神色悲苦,“噫吁嚱,嗚呼哀哉,長咨嗟!”

    左右轉(zhuǎn)過身。

    崔東山趕緊說道:“我又不是崔老王八蛋個瀺,我是東山啊。”

    這一天,有朵好似白云飄蕩的少年,被一把精粹劍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長劍,從北邊城頭直接撞下城頭,墜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盤腿而坐,冷笑道:“這是看在我那小師弟的份上�!�

    左右皺了皺眉頭。

    那位老大劍仙來到了他身邊,笑道:“先前那點異象,察覺到了吧?”

    左右點點頭。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說是如今的崔東山,估計不敢單獨前來見自己。

    陳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師弟的心聲,你劍術(shù)不高,聽不見而已�!�

    左右面無表情道:“前輩這么會說話,那就勞煩前輩多說點?”

    陳清都搖頭道:“我就不說了,若是由我來說那番話,就是牽連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個陳平安與弟子一起行走城頭之上,他有心聲,未曾開口道出,只是不斷激蕩心胸間。

    竟是只靠心聲,便牽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動靜。

    陳清都只是感慨道:“年輕真好啊�!�

    那個年紀(jì)真不算大的年輕人,方才有過一番自言自語。

    “諸位莫急。”

    “且容我先躋身武夫十境,再去爭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問拳于天外。”

    “且容我躋身飛升境�!�

    “問劍白玉京!”

    ————

    而那個年輕人,這會兒正一臉尷尬站在寧府大門口。

    有了兩個意外。

    一個是寧姚竟然打斷了閉關(guān),再次出關(guān),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一行人。

    再就是。

    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見著了寧姚,二話不說,咚咚咚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陳平安無奈道:“裴錢,是不是有點過了。”

    裴錢沒有起身,只是抬頭,喊了一句:“裴錢拜見師娘大人!”

    陳平安立即繃著臉,不過分不過分,禮數(shù)恰到好處。

    最尷尬的其實還不是先前的陳平安。

    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這會兒是作揖好像禮數(shù)不夠,跪地磕頭更于禮不合不像話啊。

    寧姚扯住裴錢的耳朵,將她拽起身,不過等裴錢站直后,她還是有些笑意,用手心幫裴錢擦去額頭上的灰塵,仔細(xì)瞧了瞧小姑娘,寧姚笑道:“以后哪怕不是太漂亮,最少也會是個耐看的姑娘�!�

    裴錢眼淚嘩嘩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個誠心誠意,“師娘的眼光咋個這么好嘞,先是選中了師父,現(xiàn)在又這么說,師娘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擔(dān)心師父配不上師娘了�!�

    寧姚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某人。

    陳平安立即點頭道:“這種擔(dān)心,是極有道理的�!�

    寧姚轉(zhuǎn)移視線,對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個讀書人�!�

    曹晴朗這才作揖致禮,“拜見師娘�!�

    寧姚點點頭,然后與那種秋抱拳道:“寧姚見過種先生。”

    種秋抱拳還禮,笑道:“落魄山供奉種秋,多有叨擾了。”

    裴錢突然記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筆,還有那張彩云信箋,踮起腳跟,雙手奉送給師娘。

    然后再踮起腳跟幾分,與寧姚小聲說道:“師娘大人,彩云信箋是我挑的,師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在倒懸山走了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倒懸山都要給我走得掉海里去嘍。另外那樣是曹晴朗選的。師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們不愿意多掏錢啊,實在是身上錢帶的不多。不過我這個貴些,三顆雪花錢,他那個便宜,才一顆�!�

    曹晴朗撓撓頭。

    陳平安與種秋相視一笑。

    寧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給自己師父的,寧姚揉了揉裴錢腦袋,然后對那拘謹(jǐn)少年笑道:“曹晴朗,見面禮欠著,以后記得補上�!�

    曹晴朗撓撓頭,再點了點頭。

    裴錢目瞪口呆。

    哦豁!

    師娘這眼光,幾百個裴錢都拍馬不及�。�

    難怪師娘能夠從四座天下那么多的人里邊,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師父!

    師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個宅子。

    裴錢跟在寧姚身邊,走在最前頭,裴錢嘰嘰喳喳個不停。

    陳平安與曹晴朗并肩而行,種秋有意無意獨自一人走在最后。

    陳平安輕聲笑道:“接下來得閑功夫,你就幫先生一件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點頭說好。

    陳平安手腕一擰,趁著裴錢暫時顧不上自己,有個師娘就忘了師父,也沒啥。陳平安偷偷將一把小刻刀遞給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別給裴錢瞧見,不然后果自負(fù)�!�

    曹晴朗笑著說道:“知道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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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五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寧府雖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卻是真不小。

    陳平安幫著三人挑選了三座宅子,曹晴朗是練氣士,所以位置最講究,靈氣不可淡薄,卻有必須劍氣不可太重,不然曹晴朗身為洞府境瓶頸、即將躋身觀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愿意置身于劍氣長城的外鄉(xiāng)練氣士。好在陳平安對寧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應(yīng)該住在哪里,又有哪些細(xì)微處的考量和大處的講究,這些事情,寧姚都讓陳平安做決定,無需身為寧府主人的寧姚說,也無需暫時還算半個外人的陳平安如何問。

    裴錢就像一只小黃雀,打定主意繞在師娘身邊盤旋不去。

    陳平安起先還擔(dān)心裴錢會耽誤寧姚的閉關(guān),結(jié)果寧姚來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時不是閉關(guān)。陳平安就沒話講了,寧姚便帶著裴錢去看寧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寶、山上器物的密庫,說是要送裴錢一件見面禮,隨便裴錢挑選,然后她寧姚再挑選一件,作為先前大門那邊收到禮物的回贈。

    種秋與陳平安問了些寧府的規(guī)矩忌諱,然后他獨自去往斬龍崖涼亭那邊。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禮,跟著陳平安去往那座小宅子,陳平安走在路上,雙手籠袖,笑道:“本來是想要讓你和裴錢都住在我那邊的,還記得我們?nèi)齻,最早認(rèn)識的那會兒吧?但是你現(xiàn)在處于修行的關(guān)鍵關(guān)隘,還是修道為重。”

    曹晴朗笑著點頭,“先生,其實從那會兒起,我就很怕裴錢,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盡量裝著不怕裴錢,但是內(nèi)心深處,又佩服裴錢,總覺得換成我是她的話,一樣的處境,在南苑國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過當(dāng)時裴錢身上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會兒,我確實也不太喜歡。可是我哪敢與裴錢說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當(dāng)年出門的時候,裴錢與我說了許多她行走江湖的風(fēng)光事跡,言下之意,我當(dāng)然聽得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時候,裴錢有沒有偷偷打過你?”

    曹晴朗使勁點頭,倒是沒說細(xì)節(jié)。

    陳平安也沒有細(xì)問多問。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時候,他與裴錢的相處光景。

    當(dāng)然到了三人相處的時候,陳平安也會做些當(dāng)年曹晴朗與裴錢都不會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語,可能是小事。

    但是許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對,大到長輩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瑣碎言語,藏在嗑瓜子的間隙里邊,藏在小板凳上的隨口閑聊,藏在街坊鄰居的桌上大一堆飯菜里邊。

    事實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著一個熬字,硬生生熬出了云開月明,夜去晝來。

    那會兒的曹晴朗,還真打不過裴錢,連還手都不敢。關(guān)鍵是當(dāng)時裴錢身上除了混不吝,還藏著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氣勢,一腳一個螞蟻窩,一巴掌一只蚊蠅飛蟲,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錢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著他、卻反常不撂半個字狠話的時候,當(dāng)時還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以至于陳平安不在宅子里邊的很多時候,曹晴朗都只能被裴錢趕到門口當(dāng)門神。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悶悶坐在臺階上,卻不敢在自己家待著,那個孩子就只能眼巴巴望向街巷拐角處,等著那位白衣背劍、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公子回家,只要他到了巷子,瞧見了那個身影,曹晴朗就總算可以回家了,還不能說什么,更不能告狀。

    因為裴錢真的很聰明,那種聰明,是同齡人的曹晴朗當(dāng)時根本無法想象的,她一開始就提醒過曹晴朗,你這個沒了爹娘卻也還算是個帶把的東西,如果敢告狀,你告狀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個死有錢卻不給人花的王八蛋趕出去,也會大半夜翻墻來這里,摔爛你家的鍋碗瓢盆,你攔得�。磕莻家伙裝好人,幫著你,攔得住一天兩天,攔得住一年兩年嗎?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真會一直住在這里?再說了,他是什么脾氣,我比你這個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是絕對不會打死我的,所以你識相一點,不然跟我結(jié)了仇,我能纏你好幾年,以后每逢過年過節(jié)的,你家反正都要絕種了,門神春聯(lián)也買不起了,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裝別人的屎尿,涂滿你的大門,每天路過你家的時候,都會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錢縫補窗紙更快,還是我撿石頭更快。

    當(dāng)年裴錢最讓曹晴朗覺得難熬的地方,還不是這些直白的威脅,不是裴錢以為最難聽最嚇人的話,而是那些裴錢笑嘻嘻輕飄飄的其它言語。

    “你家都窮到米缸比床鋪還要干凈啦,你這喪門星唯一的用處,可不就是滾門外去當(dāng)門神,知道兩張門神需要多少銅錢嗎,賣了你都買不起。你瞧瞧別人家,日子都是越過人越多,錢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錢也沒留下幾個?要我看啊,你爹當(dāng)年不是走街串戶賣物件的貨擔(dān)郎嗎?離著這兒不遠(yuǎn)的狀元巷那邊,不是有好多的窯子嗎,你爹的錢,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們的小手兒上嘛。”

    “瓜子呢,沒啦?!信不信我把你裝瓜子的罐兒都摔碎?把你那些破書都撕爛?等那個姓陳的回這破爛地兒,你跪在地上使勁哭,他錢多,給你買些瓜子咋了,住客棧還要花錢呢,你是笨,他是壞,你們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難怪能湊一堆兒。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才遇見了你們倆�!�

    “曹晴朗,你該不會真以為那個家伙是喜歡你吧,人家只是可憐你唉,他跟我才是一類人,知道我們是什么人嗎?就像我在大街上逛蕩,瞧見了地上有只從樹上鳥窩掉下來的鳥崽子,我可是真心憐它哩,然后我就去找一塊石頭,一石頭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它,讓它少受些罪,有沒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為我是在你家賴著不走嗎?我可是在保護(hù)你,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謝我?”

    “你干嘛每天愁眉苦臉,你不也才一雙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對?唉,算了,反正你對不起你最早死掉的爹娘,對不起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換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么頭七還魂啊,什么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啊,只要見著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氣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了吧,你要是早點死,跑得快些,說不定還能跟上你爹娘哩,不過記得死遠(yuǎn)一點啊,別給那家伙找到,他有錢,但是最小氣,連一張破草席都舍不得幫你買的,反正以后這棟宅子就歸我了。”

    曹晴朗主動與裴錢打過兩次架,一次是為爹娘,一次是為了那個某次很久沒回來的陳公子,當(dāng)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錢的對手,裴錢見慣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慣了的,對付一個連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裴錢應(yīng)付得很沒勁,但是她只是心里邊沒勁,手上勁兒可不小,所以曹晴朗兩次下場都不太好。

    陳平安帶著早已不是陋巷那個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擱放有兩張桌子的左手廂房,陳平安讓曹晴朗坐在擱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張桌旁,自己開始收拾那些堪輿圖與正副冊子�!坝涃~”這種事,學(xué)生曹晴朗,弟子裴錢,自然還是后者學(xué)得多些。

    陳平安不曾與任何人說過。

    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經(jīng)歷像自己,性情秉性,其實看著有些像,也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可事實上卻又不是。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不過這些不耽誤陳平安離開藕花福地的時候,最希望帶著曹晴朗一起離開,哪怕無法做到,依舊心心念念那個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讀書種子,能夠身穿儒衫,成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成為齊先生那樣的讀書人。更會后悔自己走得太過匆促,又擔(dān)心自己會教錯,曹晴朗年紀(jì)太小,許多之于陳平安是對,到了這個孩子身上便是不對。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為四、陳平安占據(jù)其一之前,陳平安就這么一直牽掛著曹晴朗,以至于在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客棧里,裴錢問他那個問題,陳平安毫不猶豫便說是,承認(rèn)自己根本就不想帶著裴錢在身邊。如果可以,自己只會帶著曹晴朗離開家鄉(xiāng),來到他陳平安的家鄉(xiāng)。

    俗話總說泥菩薩也有火氣。

    可在陳平安身上,終究不常見,尤其是跟裴錢當(dāng)時那么大一個孩子真正生氣,在陳平安的人生當(dāng)中,更是僅此一次。

    趙樹下學(xué)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趙樹下身上,陳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劉羨陽。初次相逢,趙樹下是如何保護(hù)的鸞鸞,那么在小鎮(zhèn)上,與劉羨陽成為熟人、朋友再到此生最好的朋友那么多年,劉羨陽就是如何保護(hù)的陳平安。

    真正更像他陳平安的,其實是裴錢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種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賭人心,如今又有了一個劍氣長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個已經(jīng)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而是一個名叫蔣去的蓑笠巷貧寒少年。在那邊的街巷,每次陳平安當(dāng)個說書先生,少年言語最少,每次都蹲在最遠(yuǎn)處,卻反而是他心思最多,學(xué)拳最用心,故而學(xué)拳最多,幾次恰到好處的碰面與言語,少年都略顯局促,但是眼神堅定,陳平安便獨獨多教了少年蔣去那一式撼山拳的劍爐立樁。

    蔣去每一次蹲在那邊,看似聚精會神聽著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臉色,以及與身邊相熟之人的輕微言語,都充滿了一種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陳平安沒有半點反感,就是有些感傷。

    沒有人知道為何當(dāng)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樓前,說那阿良二三事。

    少年陳平安為何會淚流滿面,又為何會在心神往之之外,心底深深藏著一份難以言說的羞愧、后悔、無奈,那是魏檗當(dāng)時不曾獲悉的一種情緒。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那是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yuǎn)游,是在護(hù)送李寶瓶他們?nèi)ネ笏鍟呵髮W(xué),是陳平安盡心盡力為他們護(hù)道。結(jié)果來看,陳平安好像確實做得不能更好,任何旁人,誰都無法指摘一二。

    但是當(dāng)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實才是陳平安的人生又一場大考,悄無聲息,心中拔河。

    陳平安希望自己在那個自稱是劍客的斗笠漢子眼中,自己就是那個齊先生托付希望之人,陳平安希望一個意外的出現(xiàn),自己可以保證無錯。故而那一場起始于河畔、離別于紅燭鎮(zhèn)驛站的游歷,陳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測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設(shè)身處地想象一位橫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去猜測這位佩刀卻自稱劍客、齊先生的朋友,到底會喜歡怎樣的一個晚輩,一個少年,哪怕不喜歡,看不起,但是也絕對不能讓對方心生反感。所以當(dāng)時陳平安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有意為之,思慮極多,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綠水間,當(dāng)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陳平安的初衷,是讓自己成功護(hù)送著寶瓶他們安然去往書院,是那個牽毛驢、佩竹刀的古怪男人,不會對寶瓶他們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事后回顧自己的那段人生,陳平安想一次,便會傷感一次,便經(jīng)常想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過了,就是真的走過去了,不是家鄉(xiāng)故鄉(xiāng),歸不得也。

    偶爾回頭看一眼,如何能夠不飲酒。

    今日之劍氣長城小心翼翼之蔣去,與當(dāng)年山水間思慮重重之陳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動作輕柔,看過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識,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邊,寂然無聲,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攪先生的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舊之氣、鋒刃卻依舊的小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將此物贈送給自己,曹晴朗當(dāng)然不至于覺得刻刀是尋常材質(zhì),便不會珍惜,恰恰相反,先生臨時起意的這份贈禮,越是“不值錢”,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已經(jīng)起身。

    陳平安伸手虛按,“以后不用這么繁文縟節(jié),自在些�!�

    曹晴朗笑著點頭,卻依舊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這才坐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這把刻刀,是我當(dāng)年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出遠(yuǎn)門,在大隋京城一間鋪子買那玉石印章,掌柜附贈的。還記得我先前送給你的那些竹簡吧,都是這把小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東西本身不值錢,卻是我人生當(dāng)中,挺有意義的一樣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幾步,作揖致禮。

    陳平安無奈道:“有些意義,也就只是有些意義了,你不用這么鄭重其事,于我有意義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錢,結(jié)果你這么在乎,那我還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雙,你鞠躬作揖一次,誰虧誰賺?好像雙方都只有虧本的份,學(xué)生先生都不賺的事情,就都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搖頭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編織,說不定比師父手藝還要好些�!�

    陳平安搖頭道:“說學(xué)問,說修行,我這個半吊子先生,說不定還真不如你,唯獨編草鞋這件事,先生游歷天下四方,罕逢敵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陳平安玩笑道:“按照風(fēng)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的說法去類推,若是編織草鞋也是一門修大道,那么你也就是個初出茅廬的下五境,不曉得編草鞋的上五境是啥個風(fēng)光�!�

    曹晴朗點頭道:“先生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無言以對,轉(zhuǎn)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缺什么風(fēng)氣,墻頭草不缺,飛升境的馬屁不缺,全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和朱斂他們拐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至于連那個半個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錢這般無師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這樣的風(fēng)骨啊。

    于是陳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終于收了個正常些的好學(xué)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題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折扇此物昵稱別名頗文雅,其中便有“風(fēng)凉”一說。

    扇面題字自然顯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歡的,卻是一邊大扇骨的一行蚊蠅小楷,好似一個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見人,字寫得極小極小,興許稍稍粗心的買扇人,一個不注意,就給當(dāng)做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識卻無刻字的竹扇,幾月幾年,此生此世,便都不知曉了。

    曹晴朗合攏折扇,握在手心,凝視著那一行字,抬頭笑道:“難怪先生愛喝酒。”

    陳平安會心一笑。

    竹上刻文。

    世事大夢一場,飲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夢中人。

    陳平安笑道:“若是喜歡,便送你了�!�

    曹晴朗搖頭笑道:“不耽誤先生掙錢�!�

    陳平安隨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動清風(fēng),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樣的人�!�

    曹晴朗問道:“先生,那我們一起為素章刻字?”

    陳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著笑,捻著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猶豫,只得輕聲問道:“先生,刻字寫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沒做過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枚印章?”

    陳平安心意微動,飛劍十五掠出竅穴,被他握在手中,滿臉無所謂道:“印章材質(zhì)只是劍氣長城的尋常物,漫山遍野隨便撿的一種石頭,談不上錢不錢的,不過你真介意的話,那就刻字慢些,手慢心快錯便小。何況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好說話,本就不太講究字體本身的細(xì)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點意思到了,就一定賣得出去。”

    陳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錢各一方,思量著印文內(nèi)容,許久沒有刻字。

    所以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卻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筆”,寫完第一個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氣,略作休息,抬頭望去,先生還在那邊沉思。

    曹晴朗低下頭,繼續(xù)低頭刻字。

    有句話,在與裴錢重返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與先生說,不然會有告狀嫌疑,會是背后說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有多不好,就不會清楚現(xiàn)在的裴錢有多好�!�

    關(guān)于久別重逢后的裴錢,哪怕只說身高一事,為何與想象中那么懸殊,其實當(dāng)時在福地家鄉(xiāng)的街巷拐角處,已經(jīng)風(fēng)度翩翩的撐傘少年,就很意外。

    后來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

    直到跟著裴錢去了那趟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來到了落魄山,疑惑漸小,開始逐漸適應(yīng)裴錢的不變與變,至于如今,雖說還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緣由,最少曹晴朗已經(jīng)不會像當(dāng)初那樣,會誤認(rèn)為裴錢是不是給修道之人占據(jù)了皮囊,或是更換了一部分魂魄,不然裴錢為何會如此性情巨變?

    就好像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少年心細(xì)且周密,其實哪怕是離開落魄山后的一路遠(yuǎn)游,依舊有些不大不小的擔(dān)憂。

    然后就有了城頭之上師父與弟子之間的那場訓(xùn)話。

    這讓少年徹底放心了。

    曹晴朗重新屏氣凝神,繼續(xù)刻字。

    不知不覺,當(dāng)年的那個陋巷孤兒,已是儒衫少年自風(fēng)流了。

    曹晴朗打算將這枚印章,贈送自家先生。

    陳平安還是沒想好要刻什么,便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收起飛劍十五歸氣府,轉(zhuǎn)去提筆寫扇面。

    曹晴朗抬起頭,望向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沒有抬頭,卻察覺到了少年的異樣,笑道:“怎么了?刻錯了?那就換一枚印章,重頭再來,只是先前刻錯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話,就收起來,別丟了。”

    “不曾刻錯。”

    曹晴朗搖搖頭,沉默許久,喃喃道:“遇見先生,我很幸運�!�

    陳平安啞然失笑,依舊沒有抬頭,想了想,自顧自點頭道:“先生遇見學(xué)生,也很開心。”

    曹晴朗繼續(xù)埋頭刻字。

    陳平安寫完了扇面,轉(zhuǎn)頭問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趕緊抬起一手,遮擋印章,“尚未刻完,先生以后會知道的。”

    陳平安笑了笑,這位學(xué)生,是與當(dāng)下肯定正忙著溜須拍馬的開山大弟子,不太一樣。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專注,刻字一絲不茍,心定氣閑手極穩(wěn)。

    以先生相贈的刻刀寫篆文,下次離別之際,再贈送先生手中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畫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寫。

    “先生獨坐,春風(fēng)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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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

    酒鋪這邊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dāng)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后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面。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醇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么大的酒碗,這么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面?!當(dāng)真不是一顆小暑錢,只是一顆雪花錢?!天底下有這么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伙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yīng)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xiāng)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xiāng),哪怕是劍仙飲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么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顆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yuǎn)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劍修,趁著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著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xiāng)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著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這么一說,便伸手按住酒壺,“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這么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言語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對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跡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柜定然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柜從哪里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著?也對,如今掙著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著樂數(shù)著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yǎng)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柜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干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里,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閑錢的老賭棍轉(zhuǎn)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酒客罵他二掌柜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只花一顆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柜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將來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卻還不至于這么缺心眼,估摸著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惡心二掌柜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jì),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柜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dāng)?shù)闷鹞疫@一碗敬酒�!�

    大掌柜疊嶂剛好經(jīng)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來著,算了,我自罰一碗�!�

    這位客人喝過了一碗酒,給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柜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zhuǎn)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莊,都沒少賺,事后二掌柜都會偷偷分贓送錢的,不對,是分紅,什么分贓。至于最終會給多少錢,規(guī)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柜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需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朦朧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

    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這鋪子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rèn)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二掌柜眾多酒托兒里邊,屬于那種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柜不會暗示他,以后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于這里邊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保證暴露身份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更深,至于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qū)嵉南慊鹎楹湍樏�,去讓他們幫著咱們故布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shù)膭ο扇宋铮瑲q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么行。

    除了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話,漢子當(dāng)時聽說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么,可前邊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很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著酒,曬著日頭,不知為何,起先只覺得這兒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xì)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xué)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并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

    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

    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面,對聯(lián)橫批,一墻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折扇紈扇。

    借勢。

    是那齊狩、龐元濟(jì)在內(nèi)的守關(guān)四人,是陳三秋、晏啄這些高門子孫,是整座寧府,是文圣弟子的頭銜,師兄左右,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shù)量更多的眾多劍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郁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hù)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于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愿意不愿意,就會是云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愿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不過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打轉(zhuǎn)一圈圈,看似鬼打墻,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于關(guān)于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dāng)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xué)生,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讓一件原本簡單事,說得故意復(fù)雜,雜草叢生,橫出枝節(jié),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著,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guān)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wěn)當(dāng),慢些又何妨,舉手抬足,自

    然會有清風(fēng)入袖,明月肩頭。

    利人,不能只是給他人,絕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yīng)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jìn),思慮無漏,盡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yīng)手。

    乍一看。

    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后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fù)?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其實走著走著,最終好像成了一個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rèn)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jié)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

    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這類人。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崔老王八蛋的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的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shù)了吧。

    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錢,當(dāng)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咸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

    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

    遠(yuǎn)遠(yuǎn)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dāng)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為復(fù)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

    當(dāng)年齊靜春再也不愿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dāng)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才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后,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dāng)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著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dāng)時正提防著傻大個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術(shù)足夠高,我贏棋了,卻能輸棋輸?shù)蒙窆聿恢�,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瞇瞇道:“不破壞規(guī)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dāng)時屋子里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yīng)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著點頭,胸有成竹的樣子,結(jié)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東山放下筷子,看著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著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那邊,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jīng)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shù)膶W(xué)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lǐng)著進(jìn)門的那兩個弟子、學(xué)生,瞧著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guān)上門后,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著是飛升境劍修的資質(zhì),咋個才是玉璞境了,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親手重傷了納蘭爺爺?這等事跡,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幫著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很難,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于是笑道:“心領(lǐng)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jīng)]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云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么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zhuǎn)身跑向?qū)幐T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zhuǎn)身伸手,“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家伙,準(zhǔn)沒錯,真是那姑爺?shù)牡靡鈱W(xué)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zhèn)鞯哪欠N。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zhuǎn)身就走。這寧府愛進(jìn)不進(jìn),門愛關(guān)不關(guān)。

    崔東山進(jìn)了門,關(guān)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里邊最出息的學(xué)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

    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cè)。

    納蘭夜行笑了笑,“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顆丹丸本身,而在于雙方見面之后,崔東山的言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個。

    只說自己方才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么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

    可這家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并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并肩而行,環(huán)顧四周,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xué)生,納蘭爺爺?shù)降资菗?dān)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dān)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dān)心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的云遮霧繞呢,還是擔(dān)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nèi)外的一位位劍仙飛劍,不夠破開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么說了之后,原本相信了卻也不那么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為人處世,總是覺得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yuǎn)處的斬龍崖,“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作揖道了一聲謝,稱呼為納蘭爺爺。

    納蘭夜行笑著點頭,對屋內(nèi)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才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rèn)了我做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瞇瞇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東山一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方才在鋪子那邊喝酒太多,我說了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誰……”

    裴錢剛剛放下的大拇指,又抬起來,而且是雙手大拇指都翹起來。

    納蘭夜行走了,很是心曠神怡。

    陳平安瞪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先生,容我坐這兒吹吹涼風(fēng),醒醒酒�!�

    陳平安坐回位置,繼續(xù)題寫扇面,曹晴朗也在幫忙。

    裴錢想要幫忙來著,師父不允許啊。

    便獨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門和大白鵝那邊,朝他擠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兩樣前邊師娘贈送的物件。

    裴錢沒有與師娘客氣,大大方方挑了兩件禮物,一串不知材質(zhì)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對棋罐,一開打蓋子,裝有白子的棋罐便有云霞蔚然的氣象,裝有黑子的棋罐則烏云密布,隱約之間有老龍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罐里邊的棋子更多,品秩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裴錢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底,就該以量取勝。

    下次跟李槐斗法,李槐還怎么贏。

    崔東山笑著點頭,抬起一手,輕輕做出拍掌姿勢,裴錢早就與他心有靈犀,抬手遙遙擊掌。

    裴錢盤腿坐在長凳上,搖晃著腦袋和肩頭。

    背對著裴錢的陳平安說道:“坐有坐相,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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