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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崔東山與裴錢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邊,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撐蒿劃船,崔東山信誓旦旦告訴大師姐,說這樣一來,渡船歸途,可以飛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無奈,看著那個使勁劃船、哈哈大笑的裴錢。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還是只覺得好玩。

    崔東山這會兒就比較神清氣爽了,干脆趴在渡船上,撅著屁股好似雙手持蒿,賣力劃船。

    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劍,在說完正事之外,也與大師伯說了一說岳青大劍仙的豐功偉業(yè),這筆買賣,果然不虧。

    大半夜回了寧府。

    裴錢沒能看到閉關(guān)中的師娘,有些失落。

    陳平安與崔東山去了趟斬龍崖涼亭說事情。

    曹晴朗去自己住處修行。

    城頭兩位大劍仙一戰(zhàn),以極快速度傳遍整座劍氣長城。

    據(jù)說大劍仙岳青被左右強(qiáng)行打落城頭,摔去了南方。

    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的意思了。

    最后聽說是數(shù)位劍仙出手勸阻。

    這一天深夜,南邊劍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晝許久。

    此后終究無那生死大事。

    劍氣長城到底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

    疊嶂鋪子那邊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納蘭夜行最近突然覺得白煉霜那老婆姨,最近瞅自己的眼神,有些滲人。

    屈指一算,才發(fā)現(xiàn)她最近喊自己納蘭老狗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氣勢上也遜色頗多。

    這讓納蘭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看到了那個笑臉燦爛稱呼自己為納蘭爺爺?shù)陌滓律倌�,納蘭夜行與他并肩而行,便問道:“東山啊,最近你是不是與白嬤嬤說了些什么?”

    崔東山點頭道:“對啊,白嬤嬤是寧府長輩啊,晚輩當(dāng)然要問個好�!�

    納蘭夜行笑道:“除了問好,還說了些什么嗎?”

    崔東山一跺腳,懊惱道:“說應(yīng)該是說了些的,怎么就給忘了呢。我這個人不記仇,更不記事,真是不好�!�

    納蘭夜行停在原地,看著那個蹦跳前行、大袖晃蕩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懷念最早兩人稱兄道弟的時光了。

    這天一大清早,裴錢喊上崔東山為自己保駕護(hù)航,然后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大搖大擺走在郭府高墻外的僻靜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沒禮貌了,竟然大師姐到了,都不出來接駕,還能算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弟子?必須不能算啊。

    算了,既然如此,就是她與自己這個大師姐沒有緣分,以后落魄山就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別怪大師姐不給機(jī)會啊。給了自己接不住,慘兮兮,可憐可憐。

    不曾想墻頭上冒出一顆腦袋,雙手趴在墻頭上,雙腿懸空,她問道:“喂,路上那小個兒,你誰��?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唉,就是把你襯得有些黑。”

    裴錢站在原地,轉(zhuǎn)頭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著裴錢,試探性問道:“你該不會就是我心目中那個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拳法無敵、身高八尺的大師姐吧?”

    裴錢收回視線,苦兮兮望向大白鵝。

    大白鵝不講義氣,裝聾作啞。

    所以到了寧府后,趴在師父桌上,裴錢有些無精打采。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問道:“怎么,見過綠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興?”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里告狀啊,我就是自己不太喜歡她�!�

    陳平安笑道:“咱們落魄山祖師堂,也沒規(guī)定相互之間一定要多喜歡誰啊,只要各自守著自己的規(guī)矩,就很足夠了�!�

    裴錢立即坐起身,點頭道:“這就行!不然要我假裝喜歡她,可難!”

    陳平安點頭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記得也別帶著成見看人。成不成為朋友,也要看緣分的�!�

    裴錢笑開了花。

    什么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還不是要喊我大師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正襟危坐,“接下來師父要說一件事情,涉及對錯是非,哪怕師父問你,你也可以不說什么,但是傷心過后,想到了什么,再來與師父說,都是可以的。同時記住,師父既然愿意與你說些重話,就是覺得你可以承受了,是認(rèn)可裴錢,是我的開山大弟子,還有,師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是誰,但依舊愿意收你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變好,對不對?”

    裴錢臉色發(fā)白,同樣是正襟危坐,雙手握拳,但是眼神堅定,輕輕點頭。

    陳平安這才繼續(xù)說道:“師父今天與你說往事,不是翻舊賬,卻也可以說是翻舊賬,因為師父一直覺得,對錯是非一直在,這就是師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覺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蓋昨日之錯。同時,師父也由衷認(rèn)為,你今日之好,來之不易,師父更不會因為你昨日之錯,便否定你現(xiàn)在的,還有以后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師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錢紅了眼眶,伸手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師父請說,裴錢在聽�!�

    陳平安神色堅毅,沒有刻意壓低嗓音,只是盡量心平氣和,與裴錢緩緩說道:“我私底下問過曹晴朗,當(dāng)年在藕花福地,有沒有主動找過你打架,曹晴朗說有。我再問他,裴錢當(dāng)年有沒有當(dāng)著他的面,說她裴錢曾經(jīng)在大街上,看到丁嬰身邊人的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么說的嗎?曹晴朗毫不猶豫說你沒有,我便與他說,實話實說,不然先生會生氣。曹晴朗依舊說沒有�!�

    裴錢使勁皺著臉,嘴唇顫抖,驀然間滿臉淚水,“有的,師父,有的。我說過,然后那天曹晴朗就傷透了心,瘋了一樣,他當(dāng)場就找我打架了,我還拿著板凳打了他。”

    陳平安坐在那邊,說道:“裴錢,該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師父會告訴你,我們的人生當(dāng)中,不光是你,師父自己也一樣,不是所有錯誤,都是我們知道錯了,還能有彌補(bǔ)的機(jī)會,甚至很多錯誤,我們錯了,想要改錯,就是沒有機(jī)會了,沒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記仇,不是他覺得這是什么無所謂的事情,只是他自己愿意原諒你,但是別人的原諒,與我們犯下的錯,是兩回事。世事就是這么復(fù)雜,我們興許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錯,還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了,自己還會記得。也不是你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真的有萬般理由,去做了錯事,錯事就不是錯事。”

    裴錢坐在那邊,嚎啕大哭。

    陳平安起身,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你的師父,今天是這樣讓你傷心,以后你要是又犯了錯,還會是這樣的,怎么辦呢?”

    裴錢戰(zhàn)戰(zhàn)兢兢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師父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dāng)然不會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錢,教成了今天的裴錢,舍不得丟掉的�!�

    轉(zhuǎn)過身,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陳平安嗓音沙啞笑道:“因為師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時候,過得也很辛苦啊。”

    裴錢又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想起了逃難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國京城的小乞兒,躺在石獅子上邊數(shù)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了走了也不跟她打招呼的崔爺爺,一下子想起了所有。

    所有不愿想起的,愿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都一股腦兒涌上心頭。

    屋外廊道中,一座悄無聲息形成的小天地當(dāng)中。

    曹晴朗從站著,變成坐在地上,背靠墻壁。

    小師兄崔東山就坐在他身邊。

    而這個小師兄,維持著那座小天地,帶著曹晴朗悄悄離開宅子。

    曹晴朗說道:“心里好受多了,謝謝小師兄�!�

    崔東山說道:“能夠遇見我們先生,不是什么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你我共勉�!�

    曹晴朗后退一步,長久作揖不起身。

    崔東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這兒,不是給大師伯一劍打落城頭,就是給納蘭爺爺欺負(fù)打壓,我得拿出一點小師兄的風(fēng)范來,找人下棋去!你們就等著吧,很快你們就會聽說小師兄的光輝事跡了!贏他有何難,連贏三場五場的也是個屁,只有贏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輸下去,那才顯得你們小師兄的棋術(shù)很湊合�!�

    一抹白云悠悠飄向劍氣長城的城頭。

    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東山去的路上,連開場白都想好了。

    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云譜》啊,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會下棋。你棋術(shù)這么高,讓我三子如何,不過分吧?我是誰?我是東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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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八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

    酒鋪那邊今天酒鬼賭棍們?nèi)藵M為患,和和氣氣,其樂融融,都是說那二掌柜的好話,不是說二掌柜這般玉樹臨風(fēng),有他大師兄之風(fēng),就是說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醬菜陽春面,應(yīng)該是咱們劍氣長城的一絕了,不來此處飲酒非劍仙啊。

    這讓某些人反而心慌,喝著酒,渾身不得勁兒了,琢磨這會不會是某些敵對勢力的下作手腕,難道這就是二掌柜所謂的拙劣捧殺伎倆?于是這些人便默默將那些言語最起勁、吹噓最膩人的,名字相貌都記下,回頭好與二掌柜邀功去。至于不會冤枉好人,誤傷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關(guān)便是,他們只負(fù)責(zé)通風(fēng)報信告刁狀,畢竟其中還有幾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為可以一起坐莊押注坑人掙錢的道友。

    城頭這邊,郁狷夫啃著烙餅,一手拎著水壺,眺望城頭以南的某處戰(zhàn)場,多了好多的小坑洼,能夠從這么高的城頭,看見那些地面上的坑坑洼洼,可以想象置身其中,只會是坑洼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時常來在城頭,與少女朱枚算是半個朋友了,畢竟在邵元王朝這撥劍修里邊,最順眼的,還是愛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個金丹劍修金真夢,其余的,都不太喜歡,當(dāng)然郁狷夫的不喜歡,只有一種表現(xiàn)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與我打招呼,我也點頭致禮,你要想繼續(xù)客套寒暄就免了。遇見了前輩,主動招呼,點到即止,就這么簡單。

    我郁狷夫只是來砥礪拳法的,不是來幫著家族勢力拓展人脈的,何況郁家只與倒懸山還算有點香火情,與劍氣長城,八竿子打不著。

    至于朱枚,大概早就覺得自己與郁狷夫是失散多年、異父異母的親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憂愁,烙餅帶的太少,吃得太快,包裹里邊的那些烙餅,早已陣亡殆盡,咫尺物里邊也所剩不多了。

    只不過小小的憂愁,不值一提,此次來劍氣長城淬煉體魄,初衷是追尋曹慈的武學(xué)道路,夯實金身境。沒想到能夠遇到那個同樣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沒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劍氣長城,此地劍仙更加讓人心神往之,哪怕郁狷夫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劍修,依舊會覺得相較于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劍氣長城的一些可取之處,絕無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餅,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練拳。

    練拳是天大事,注定是她郁狷夫這輩子的頭等事,可是偶爾偷個懶,想點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緊。

    那位左右前輩的劍術(shù),無愧最高二字。

    劍仙孫巨源親眼目睹過那場戰(zhàn)事的首尾,按照孫劍仙的說法,左右此次出劍,先是“力大無理”,硬生生將岳青劈落城頭,隨后不再拘束劍氣,岳青從頭到尾,還手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不是岳青不強(qiáng),而是那把本命飛劍百丈泉,劍氣瀑布,聲勢大不過左右劍氣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飛劍云雀在天,更是連落地的機(jī)會都不多。

    不過孫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氣,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劍砍死。

    同時,也是給其他劍仙出手?jǐn)r阻的臺階和理由,可惜左右沒理睬好言勸說的兩位劍仙,只是盯著岳青以劍氣亂砸,不是真的雜亂無章,恰恰相反,只是左右的劍氣太多,劍意太重,戰(zhàn)場上劍仙分生死,稍縱即逝,看不真切全部,無所謂,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開,許多險峻時分的劍仙出劍,往往就真的只是隨心所欲,靈犀一點,反而能夠一劍功成。

    當(dāng)時左右一言不發(fā),但是意思很明顯,岳青之外其余劍仙,遠(yuǎn)觀無妨,言語無礙,唯獨近身之人皆敵。

    那兩位劍仙當(dāng)時都快尷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長劍一劍斬下,大地開裂,溝壑頓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劍仙差點就得卯足勁硬抗此劍,他只好呼朋喚友,又喊了兩位劍仙助陣,依舊是誰都不敢放手攻伐,萬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換劍尖所指之人,怎么辦?

    在岳青不得不傾力出劍之際,城頭之上出現(xiàn)了老大劍仙的身影,雙手負(fù)后,凝視著南邊戰(zhàn)場,好像與左右說了句話。

    左右這才收劍。

    孫巨源最后與郁狷夫感慨道,劍術(shù)如此高了,還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這左右,難不成是想要在劍氣長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當(dāng)時好奇詢問,何謂一步登天。

    只可惜孫巨源笑著不再言語。

    郁狷夫站起身,沿著墻頭緩緩出拳,出拳慢,身形卻快。

    走出約莫一炷香后,遇到了一位迎面走來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這就得先問過嘰嘰喳喳的耳報神朱枚,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了。朱枚說這個少年,是那陳平安的學(xué)生,寶瓶洲人氏,姓崔名東山,按照輩分,算是文圣一脈的三代弟子,就是崔東山好像腦子不太好靈光,時好時壞,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對方筆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讓雙方就這么擦肩而過。

    不曾想對方好像也是這般打算,剛好又對上路線,郁狷夫便再次更換,對方也恰好挪步,一來二去,那崔東山停下腳步,哭喪著臉道:“郁姐姐,你就說要往左邊走還是往右邊走了,我反正是不敢動了,不然我怕你誤以為我圖謀不軌,見著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說什么,見他停步,就繞路與他遠(yuǎn)遠(yuǎn)錯身而過,不曾想那人也跟著轉(zhuǎn)身,與她并肩而行,只不過雙方隔著五六步距離,崔東山輕聲說道:“郁姐姐,可曾聽說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可有心儀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當(dāng)中,最不成材,最囊中羞澀的一個,修為一事多費錢,我不愿先生擔(dān)憂,便只能自己掙點錢,靠著近水樓臺先得月,在先生那邊偷摸了幾本印譜、幾把折扇,又去晏家大少爺?shù)木I緞鋪子,低價收入了幾方印章,郁姐姐你就當(dāng)我是個包袱齋吧,我這兒有兩本印譜、三把折扇、六把紈扇,和六方印章,郁姐姐,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腳步,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產(chǎn)的山上重寶,你靠著販賣印譜、折扇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興隆,賣一百年,夠不夠買下那艘符舟?我看難。直說吧,找我是為了什么事情?”

    只見那少年滿臉哀傷,無奈,苦澀,怔怔道,“在我心目中,原本郁姐姐是那種天底下最不一樣的豪閥女子,如今看來,還是一樣瞧不起雞零狗碎的辛苦掙錢啊。也對,鐘鳴鼎食之家,桌上隨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只破裂不堪縫縫補(bǔ)補(bǔ)的鳥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錢?”

    郁狷夫搖頭道:“還不愿意有話直說?你要么靠著隱藏的實力修為,讓我停步,不然別想我與你多說一個字�!�

    郁狷夫剛要前行,崔東山趕緊說道:“我一門心思掙錢,順便想要讓郁姐姐記住我是誰,郁姐姐不信,傷了我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舍得生郁姐姐的氣。既然如此,我與郁姐姐打個賭,賭我這些物件里邊,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還得是愿意掏錢買的,才算我贏你術(shù),若是我輸了,我就立即滾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見不著郁姐姐,輸?shù)貌荒茉俣嗔恕H羰俏亿A了,郁姐姐便花錢買下,我贏得又是米粒兒大小,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卻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來:“郁姐姐是什么人,我豈會不清楚,之所以能夠愿賭服輸,可不是世人以為的郁狷夫出身豪門,心性如此好,是什么高門弟子氣量大。而是郁姐姐從小就覺得自己輸了,也一定能夠贏回來。既然明天能贏,為何今天不服輸?沒必要嘛�!�

    郁狷夫臉色陰沉,道:“你是誰?!”

    少年委屈道:“與郁姐姐說過的,我是東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我不但愿賭服輸,我也敢賭,將你的物件拿出來吧�!�

    崔東山滿臉羞赧,低頭看了眼,雙手趕緊按住腰帶,然后側(cè)過身,扭扭捏捏,不敢見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對方腦袋太陽穴。

    只是對方竟然一動不動,好似嚇傻了的木頭人,又好像是渾然不覺,郁狷夫立即將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極大收斂拳意,壓在了五境拳罡,最終拳落對方額頭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并且拳頭下墜,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幫上,不曾想哪怕如此,郁狷夫?qū)τ诮酉聛硪荒�,還是大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對方深淺,但是內(nèi)心會有一個高下的猜測,最高元嬰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劍氣長城,這少年的腳步、呼吸不會如此自如順暢。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躋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這五境武夫一拳,對方可躲,四境一拳,對方也可扛下,絕不至于如何受傷,當(dāng)然一時半刻的皮肉之苦,還是會有點。

    可郁狷夫哪里會想到對方挨了一拳后,身體飛旋無數(shù)圈,重重摔在十?dāng)?shù)步外,手腳抽搐,一下,又一下。

    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邊,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偽,然后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郁姐姐,我差點以為就要再見不著你了。”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拳意一震,立即彈開那個白衣少年,后者整個人瞬間橫滑出去十?dāng)?shù)步。

    崔東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剛想要隨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臟了衣服,便抹在墻頭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愈發(fā)皺眉。

    朱枚沒說錯,這人的腦子,真有病。

    就在郁狷夫想要離開之時,實在不愿意跟這種人糾纏不清,不曾想崔東山已經(jīng)從袖子里飛快掏出了兩部印譜,整整齊齊放在身前地上,只不過兩本印譜卻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擋住后邊所有的印章、折扇紈扇,崔東山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賭一把!”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張“小賭桌”。

    估計是擔(dān)心她瞥見了印譜“兩扇大門”后邊的光景,明知必輸,便要心生反悔不賭了,崔東山還抬起雙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兩只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風(fēng)擋雨的房頂。

    郁狷夫盤腿而坐,伸手推開兩部印譜,明顯不是會掏錢買下之物。

    不過在郁狷夫動手之前,崔東山又伸出雙手,掩蓋住了兩枚印章。

    所有折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開,拿起崔東山?jīng)]有藏藏掖掖的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魚化龍。魚,算是諧音郁。

    是個好說話好兆頭,只不過郁狷夫依舊沒覺得如何心動,我郁狷夫打小就不喜歡郁狷夫這個名字,對于郁這個姓氏,自然會感恩,卻也不至于太過癡迷。至于什么魚化不化龍的,她又不是練氣士,哪怕曾經(jīng)親眼看過中土那道龍門之壯闊風(fēng)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蕩,風(fēng)景就只是風(fēng)景罷了。

    故而郁狷夫依舊只是將其放在一邊,笑道:“只剩下最后兩方印章了�!�

    崔東山雙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山峰,“郁姐姐,敢不敢賭得稍微大一點,前邊的小賭賭約,依舊有。我們再來賭郁姐姐你是喜歡左邊印章,還是喜歡右邊印章?或者郁姐姐干脆賭得更大一點,賭那兩邊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動卻不會花錢買,如何?郁姐姐,曾經(jīng)有問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杰氣,不知道今天豪氣實在猶在?”

    郁狷夫問道:“兩種押注,賭注分別是什么?”

    崔東山便以心聲言語,微笑道:“比最早賭注稍大,就是賭郁姐姐以后為我捎句話給郁家,賭得更大,就是幫我捎話給周神芝,依舊只有一句話,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話人而已,絕不會讓你做半點多余事情。不然賭約作廢,或者干脆就算我輸。”

    郁狷夫瞬間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線道:“我可以不賭?”

    崔東山笑道:“當(dāng)然可以啊。哪有強(qiáng)拉硬拽別人上賭桌的坐莊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別人買自己物件的包袱齋?只是郁姐姐當(dāng)下心境,已非方才,所以我已經(jīng)不是那么信得過了,畢竟郁姐姐終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長輩,還是救命恩人,故而說違心言,做違心事,是為了不違背更大的本心,當(dāng)然情有可原,只是賭桌就是賭桌,我坐莊終究是為了掙錢,公平起見,我需要郁姐姐愿賭服輸,掏錢買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松了口氣。

    崔東山微笑道:“愿賭服輸,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贏。只可惜今天這次認(rèn)輸,此生都未必能贏回來了。當(dāng)然當(dāng)然,終究是小事。人生在世,豈可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無視世間之大規(guī)矩風(fēng)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改如此。”

    郁狷夫抬起頭,“你是故意用陳平安的言語,與我激將法?”

    寧府門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場問拳,陳平安曾說武夫說重話,得有大拳意。

    崔東山笑瞇起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兒多走兩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練氣士,是那純粹武夫,武學(xué)之路,從來逆水行舟,不爭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問道:“你是不是已經(jīng)心知肚明,我若是輸了,再幫你捎話給家族,我郁狷夫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沒底氣游歷四方?”

    崔東山點頭笑道:“自然,不知道點賭客的品性人心,豈敢坐莊,八方迎客?只不過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賞賜的名字而已,身為女子,卻非要被人以男兒看待,哪個有心氣的女子,長大了還會喜歡?只不過我相信郁狷夫?qū)τ谧约盒帐�,觀感還是不錯的。”

    郁狷夫苦笑。

    朱枚朱枚,你個呆子癡兒。不管此次輸贏,回頭我都要罵你幾句。

    不過郁狷夫在心情復(fù)雜之余,其實一直在細(xì)細(xì)觀察對方的雙手細(xì)微動作,希望以此來辨認(rèn)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讓這個崔東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準(zhǔn)。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錢,輕輕一彈,落地后,是反面,郁狷夫說道:“右手!我賭右手遮掩印章,我不會掏錢買�!�

    崔東山一彎腰,就要去拿小暑錢了。

    郁狷夫怒道:“崔東山!”

    崔東山抬起頭,一臉茫然,“贏了不收錢,我干嘛要坐莊和當(dāng)包袱齋,我家先生是善財童子,我又不是嘍,我就掙些辛苦錢和良心錢�!�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東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郁姐姐生氣的時候,原來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將那印章收在手中,并非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頭望去。

    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云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

    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狷夫死死攥緊這一方印章,沉默許久,抬起頭,“我輸了,說吧,我會捎話給家族�!�

    對方之厲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綺云這兩個化名,對方既然連自己與家族與周老先生的關(guān)系脈絡(luò),都一清二楚,這些都不算什么。

    對方的真正厲害,在于算人心之厲害,算準(zhǔn)了她郁狷夫由衷認(rèn)可陳平安那句言語,算準(zhǔn)了自己一旦輸了,就會自己愿意答應(yīng)家族,不再四處逛蕩,開始真正以郁家子弟,為家族出力。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對方需要自己捎話給老祖宗的那句言語,郁家不管聽說后是什么反應(yīng),最少也會捏著鼻子收下這份香火情!更算準(zhǔn)了她郁狷夫,如今對于武學(xué)之路,最大的心愿,便是追趕上曹慈與陳平安,絕不會只能看著那兩個男人的背影,愈行愈遠(yuǎn)!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發(fā)現(xiàn)對方依舊沒有以心聲言語,抬起頭,神色堅毅道:“我愿賭服輸!請說!”

    崔東山看著這個女子,笑了笑,到底還是個比較可愛的小姑娘啊,便說了句話。

    郁狷夫驚訝道:“就只是這句話?”

    方才此人言語,十分古怪,古怪至極!

    “郁家老兒,趕緊去找個四下無人處,大聲嚎三遍,‘我不是臭棋簍子誰才是’,“我喜歡悔棋我贏過誰”�!�

    難道說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語,其實才是一語中的,千真萬確?

    畢竟這種言語,自己只是捎話,話帶到了,至于老祖宗做與不做,都無所謂的。

    崔東山撿起那枚小暑錢,篆文極其罕見了,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顆小暑錢當(dāng)谷雨錢賣,都會被有那“錢癖”神仙們搶破頭,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閨秀,以后嫁人,嫁妝一定多�?上Я四莻懷潛,命不好啊,無福消受啊。命最不好的,還是沒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了、她依舊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為人婦。一想到這個,崔東山就給自己記了一樁小小的功勞,以后有機(jī)會,再與大師姐好好吹噓一番。

    崔東山左手始終按住最后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后賭一次,若是我贏了,郁姐姐就再與周神芝說句話,可要是我輸了,與郁家的言語都可以不作數(shù),這顆小暑錢也還你,反正算我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所有賭約都算我輸,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后一局,幾乎是穩(wěn)贏的,但是郁狷夫依舊不賭了,只是女子直覺。

    郁狷夫搖頭道:“不賭了!”

    而對面那人大笑起來,“郁姐姐賭運看似不好,實則很好,至于為何我如此說,郁姐姐很快就會知曉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還來激將法?有完沒完?!”

    崔東山握住那枚一直藏頭藏尾的印章,輕輕拋給郁狷夫,“送你的,就當(dāng)是我這個當(dāng)學(xué)生的,為自家先生與你賠罪了�!�

    郁狷夫接過那枚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這枚印章已經(jīng)被不知名劍仙買走了,就算是劍仙孫巨源都查不出是誰買下了,你才來劍氣長城幾天……而且你怎么可能知道,只會是印章,只會是它……”

    崔東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語,唏噓感慨道:“天下大賭,贏靠大運�!�

    崔東山收起所有沒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這些零碎物件,就當(dāng)是郁姐姐贈送給我的厚禮了,一想到與郁姐姐以后便是熟人了,開心,真開心�!�

    郁狷夫依舊坐在原地,抬起頭,“前輩到底是誰?”

    能夠稱呼她老祖宗為郁家老兒和臭棋簍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稱呼周老先生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瞇瞇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大踏步離去,去找別人了。

    崔東山走出去幾步后,驟然間停步轉(zhuǎn)頭,微笑道:“郁姐姐,以后莫要當(dāng)著他人面,丟錢看正反,來做選擇了。不敢說全部,但是絕大多數(shù)時候,你覺得是那虛無縹緲的運氣一事,實則是你境界不高,才會是運氣。運氣好與不好,不在你,卻也不在老天爺,今日在我,你還能承受,以后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后卻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話,但請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復(fù)思量�!�

    郁狷夫默然無言。

    她當(dāng)下手中那枚印章,并無邊款,唯有印文。

    雁撞墻。

    郁狷夫轉(zhuǎn)頭望去。

    那個白衣少年郎,正在墻頭上邊走邊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門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

    苦夏劍仙正在傳授邵元王朝這撥孩子劍術(shù)。

    按照劍氣長城的規(guī)矩,上了城頭,就沒有規(guī)矩了,想要自己立規(guī)矩,靠劍說話。

    苦夏劍仙是外鄉(xiāng)人,劍術(shù)不低,卻性情溫和,加上如今自己與這撥年輕天才在劍氣長城的名聲,實在一般,自然更加不會去針對一個坐在遠(yuǎn)處看他們練劍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們幾眼,便很快自顧自看書,苦夏劍仙瞥了眼書名,是一部棋譜,名為《快哉亭譜》,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傳很廣,專解死活題,其中序言有一句,更是備受推崇,“我之著法高低,需看對方棋力最大之應(yīng)對著法,以強(qiáng)手等待強(qiáng)手,再以更大強(qiáng)手步步勝之,豈不快哉?”

    苦夏劍仙笑了笑,此人應(yīng)該修為境界不低,不過藏得好,連他都很難一眼看穿底細(xì),那就不會是觀海境龍門境修士了,至于是地仙中的金丹還是元嬰,難說。

    難道是想要以下棋來砸場子?這個真實年齡不太好說的“少年郎”,會不會來錯地方了?

    苦夏劍仙除了傳授劍術(shù)之外,也會讓這些邵元王朝未來的棟梁之才,自己修行,去尋覓抓獲機(jī)緣。

    那個文圣一脈門生的少年,耐心不錯,就坐在那邊看棋譜,不但如此,還取出了棋墩棋罐,開始獨自打譜。

    在一個休息間隙,所有年輕劍修都有意無意繞開了那個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陳平安,而是怕那陳平安的大師兄。

    關(guān)于左右出劍,城頭之上,他們各有默契,只字不提,可是在劍仙孫巨源的孫府,私底下沒少說。

    “大劍仙岳青不過是隨便說了幾句文圣一脈的香火如何,

    那左右便要與人分生死?劍術(shù)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圣一脈的高徒,劍術(shù)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劍仙在劍氣長城這邊,戰(zhàn)功赫赫,經(jīng)歷過多少場大戰(zhàn),斬殺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個只參加一場大戰(zhàn)的劍仙,若是重傷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么蠻荒天下是不是得給左右送一塊金字匾額,以表感謝?”

    “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殺殺,大劍仙岳青怎么就說錯了,文圣一脈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虧得文圣一脈的學(xué)問給禁絕了,虧得我們邵元王朝當(dāng)年是禁絕銷毀最多最快的,真是萬幸。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這一脈學(xué)問當(dāng)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雞腸,興師動眾,虧得此處是地方狹窄的劍氣長城,不然還留在浩然天下,天曉得會不會依仗劍術(shù),捅出什么天大的簍子�!�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義憤填膺的時候,并不清楚劍仙苦夏坐在孫巨源身邊,一張?zhí)焐目喙夏樃涌嘞嗔恕?br />
    孫巨源以寬衣大袖,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飲酒,笑問道:“苦夏,你覺得這些家伙是真心如此覺得,還是故意裝傻子沒話找話?”

    苦夏沒有給出答案。

    因為兩個答案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孫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認(rèn)命了,連生氣都懶得生氣,只是微笑道:“烏合之眾,聒噪擾人�!�

    苦夏松了口氣。

    好歹還能住在孫府。

    但是孫巨源最后一番話,讓苦夏只覺得無奈,“在浩然天下,是東西不能亂吃,話可以亂講。在我們這邊,剛好顛倒,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講。言盡于此,以后有事,別找我?guī)湍銈兦笄�,我孫巨源只是個小小的玉璞境劍修,不夠人幾劍砍的,何況砍死還白搭,不落半個好,何苦來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說,也是個文氣不少的地兒,怎么這幫小崽子,應(yīng)該都沒少讀書,書上道理,總該吃進(jìn)肚子幾個吧,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來填茅廁,好歹有用點,但是吃了道理也是拉出屎,自己嘴巴臭不臭,旁人嘴巴臭不臭,這也都是聞不著的啊?我事先說好,他們這些話,在我孫府里邊說,就算了,反正我孫府的名聲,已經(jīng)給你們害得爛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孫府不幫忙收尸停尸的。”

    苦夏劍仙現(xiàn)在還記得孫巨源言語最后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后那句話,“畢竟我們劍氣長城是窮鄉(xiāng)僻壤,讀書識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沒個輕重,死無全尸,很難拼湊。”

    苦夏劍仙開口說休息半個時辰后,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訴她這邊來了那個崔東山,一看就是要鬧事的。

    金真夢依舊獨自坐在相對角落的蒲團(tuán)上,默默尋覓那些隱藏在劍氣當(dāng)中的絲縷劍意。

    林君璧則坐在蒲團(tuán)上,為幾位劍修解答疑難。

    唯獨嚴(yán)律起身,走向那個名叫崔東山的陳平安學(xué)生,躍上墻頭,轉(zhuǎn)頭看了眼棋局,笑問道:“是溪廬先生《快哉亭譜》的死活題?”

    崔東山抬起頭,瞥了眼嚴(yán)律,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xù)獨自解題。

    嚴(yán)律笑道:“你留在這邊,是想要與誰下棋?想要與君璧請教棋術(shù)?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君璧不會走來這邊的�!�

    崔東山頭也不抬,說道:“蔣觀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關(guān)系,好與我的大師伯混個熟臉,我也勸你趕緊滾蛋�!�

    蔣觀澄?

    嚴(yán)律啞然失笑。

    崔東山抬起頭,“怎么,你這亞圣一脈子弟,想要與我在棋盤上文斗,過過招?”

    嚴(yán)律搖搖頭,笑容恬淡,神色從容,“你認(rèn)錯人了,我嚴(yán)律雖然不是亞圣一脈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亞圣一脈門生弟子,循規(guī)蹈矩,謹(jǐn)遵圣賢教誨,從不作無謂的意氣之爭,道理在書上在心中,不在劍上拳頭上,當(dāng)然也不會在棋盤上。我不是亞圣一脈,尚且知曉此理,更何況是亞圣一脈的萬千學(xué)子,以為然?”

    崔東山疑惑道:“你叫嚴(yán)律,不是那個家里祖墳冒錯了青煙,然后有兩位長輩都曾是書院君子的蔣觀澄?你是中土嚴(yán)家子弟?”

    嚴(yán)律板起臉,沉聲道:“請你慎言!”

    崔東山擺擺手,一手捻子,一手持棋譜,斜眼看著那個嚴(yán)律,一本正經(jīng)道:“那就不去說那個你嘴上在意、心里半點不在意的蔣觀澄,我只說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個每次青山神酒宴都沒有收到請?zhí)�,卻偏偏要舔著臉去蹭酒喝的嚴(yán)熙,享譽(yù)中土神洲的嚴(yán)大狗腿?!每次喝過了酒,哪怕只能敬陪末座,跟人沒人鳥他,偏還喜歡拼了命敬酒,離開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擺出一副‘我不但在青山神上喝過酒,還與誰誰誰喝過,又與誰誰誰共飲’嘴臉的嚴(yán)老神仙?也虧得有個家伙不識趣,不懂酒桌規(guī)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機(jī),說漏了嘴,不然我估計著嚴(yán)大狗腿這么個名號,還真流傳不起來,嚴(yán)公子,以為然?”

    嚴(yán)律臉色鐵青。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言語而已,輕飄飄的,讀書人的氣量何在?為何要對我動殺心?并且問心無愧,自認(rèn)殺我絕對有理,你怎么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膽子小,直接給你嚇?biāo)溃空娌慌卤晃掖髱煵涯愣绯扇饽喟�?還是說,因為看不出我修為高低,又忌憚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個廢物,所以才忍著,想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這么個道理,再按照你們的規(guī)矩,你與我那個你們嘴中的大師伯,豈不是一類人?只不過你嚴(yán)律是老狗腿教出來的小廢物,故而劍術(shù)在糞坑,我家大師伯劍術(shù)在天上,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區(qū)別而已。”

    嚴(yán)律咬牙切齒,雙手握拳,最終卻微微一笑。

    崔東山放下棋子與棋譜,深呼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笑容燦爛道:“瞅瞅,你們的道理,我也會啊,果然講你們的道理,更簡單些,也舒心些。”

    崔東山擺擺手,滿臉嫌棄道:“嚴(yán)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趕緊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兒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點殘羹冷炙,就能喂飽你。還跑來劍氣長城做什么,跟在林君璧后邊搖尾巴��?練劍練劍練你個錘兒的劍。也不想想咱們林大公子是誰,高風(fēng)亮節(jié),神仙中人……”

    嚴(yán)律即將祭出飛劍之際。

    林君璧剛好站起身,“行了,崔東山,我與你下棋便是,這點言語交鋒,不說也罷�!�

    崔東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只能靠你的仙氣兒,來幫忙驅(qū)散這些尿騷-味了�!�

    嚴(yán)律依舊想要出劍,只是卻被苦夏劍仙以言語心聲阻攔,“左右不會為左右自己出劍,卻會為文圣一脈出劍,并且絕對不管你是誰,是什么境界�!�

    嚴(yán)律臉色微白,躍下城頭,返回蒲團(tuán)那邊。

    與林君璧擦肩而過的時候,林君璧拍了拍嚴(yán)律的肩頭,微笑道:“有我呢,我劍術(shù)不行,棋術(shù)還湊合,對吧?”

    受盡委屈與屈辱的嚴(yán)律重重點頭。

    林君璧抖了抖雙袖,輕輕坐在棋盤對面。

    崔東山輕輕搓手,滿臉驚訝且艷羨道:“林公子言行舉止,如此仙氣縹緲,一定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吧?不然怎么可以做到如此行云流水,仙氣磅礴的?絕無可能,絕對是一種無形的天賦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說了,言語爭鋒無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這么無賴糾纏,就不與你下棋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起來,“賭點什么?”

    林君璧搖頭道:“不賭,棋盤上只分勝負(fù)�!�

    崔東山也搖頭,“下棋沒彩頭,有意思嗎?我就是奔著掙錢來的……”

    說到這里,崔東山轉(zhuǎn)過頭,剛剛有點棋手風(fēng)范的白衣少年郎,使勁招手笑道:“郁姐姐,這邊這邊,我要與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贏他!”

    林君璧也抬起頭,只是相較于崔東山的口無遮攔,同樣俊美皮囊神仙客的林君璧,卻是風(fēng)度翩翩,朝那郁狷夫無奈一笑。

    郁狷夫面無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親昵喊郁狷夫為“在溪在溪”,然后哀嘆道:“果然是個傻子�!�

    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對方算準(zhǔn)了朱枚會與自己說此事,也算準(zhǔn)了自己會出現(xiàn),而自己這位郁家女的出現(xiàn),自然會激起林君璧這種人的一絲爭勝之心,對于修道之人而言,一絲一毫的芥子念頭,也不是小事。

    依舊是都在這個崔東山的算計之內(nèi)啊。

    郁狷夫沒走近對弈兩人,盤腿而坐,開始就水啃烙餅,朱枚便想要去棋盤那邊湊熱鬧,卻被郁狷夫攔下陪著閑聊。

    崔東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輕聲感慨道:“我這郁姐姐,若是能夠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漲,勝算更多。”

    林君璧屏氣凝神不言語。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小賭怡情,一顆銅錢�!�

    林君璧問道:“銅錢?”

    “不然?一顆雪花錢,還算小賭?”

    崔東山嘖嘖道:“林公子真有錢�!�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兒去給你找一顆銅錢,是了,想著輸也不多,贏了更大,畢竟贏了我一顆銅錢,比贏了一顆谷雨錢,更有說法,將來更能讓看客聽眾們記住�!�

    崔東山震驚道:“我這神仙難測的絕妙心思,已經(jīng)藏得如此好,林公子這都猜得到?!我兜里那顆銅錢,豈不是要有離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風(fēng)險?!”

    林君璧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也被眼前人給惡心到了。當(dāng)然比起注定已經(jīng)淪為一個天大笑話的嚴(yán)律,還是好了千萬。今日對話,以后在邵元王朝,會有不少人聽說的。嚴(yán)律此后在劍氣長城練劍,還有沒有收獲,很難說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掃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聲譽(yù),最少也會害得嚴(yán)律比原本應(yīng)該到手的收獲,清減幾分。

    林君璧說道:“說定了,輸贏都是一顆銅錢。猜先?”

    崔東山問道:“林公子棋術(shù)卓絕,就不樂意讓我三子?不想帶著一顆銅錢大勝而歸啊?”

    林君璧已經(jīng)伸手去棋罐,手攥棋子,無奈道:“能不能講點規(guī)矩,你我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還是要講一講山下規(guī)矩的吧?”

    因為棋盤對面那個少年早已屁股抬起,瞪大眼睛,豎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沒辦法遮掩棋子聲響,只是對方修為高低不知,自己一旦如此作為,對方一旦是地仙境界,其實還是自己虧的�?上缕迨请p防事,林君璧總不能讓苦夏劍仙幫忙盯著。

    崔東山坐回原地,點點頭,病懨懨道:“算你贏了先手。林公子棋術(shù)深淺暫時不好說,棋盤之外的棋術(shù),真是很厲害。比那個差點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爛自己臉的嚴(yán)小狗腿,是要強(qiáng)上許多許多�!�

    林君璧松開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厲害的是原本劣勢的林君璧,正因為他率先守規(guī)矩,也就能逼著對方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著守規(guī)矩,未必天下事世事可如此,可終究在這棋盤附近,便該如此。

    蔣觀澄那些遠(yuǎn)遠(yuǎn)觀戰(zhàn)不靠近的年輕劍修,人人佩服不已。

    猜先一事,崔東山拿出一顆小暑錢,拋了落地,看了正反面,然后運氣不錯,猜得先手。

    被朱枚拉著面朝對弈那邊,郁狷夫看到這一幕后,揉了揉頭,頭疼。

    雙方先后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此人是以一本存世極少的古譜《小桃花泉譜》定式先行。

    巧妙在可以速戰(zhàn)速決,精髓就在“以極有規(guī)矩,下無理先手”十個字上,只不過經(jīng)不起最頂尖國手稍稍思慮的推敲,尤其是林君璧早早看過了這本棋譜,那么棋盤上到底誰才是先手?很顯而易見了。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對方始終落子如飛,好似勝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幾次關(guān)鍵手上,藏了拙。

    依舊下到了兩百三十多手,這才輸了。

    一顆銅錢而已。

    何況真以為自己贏了棋,會讓嚴(yán)律這種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嚴(yán)律壞,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么時候偌大一個嚴(yán)家的名聲清譽(yù),需要到了靠一個邵元王朝的少年來挽救了?

    林君璧只有輸了,并且輸?shù)煤晾逯�,以自己的輸棋,盡心盡力卻遺憾落敗,嚴(yán)律才會真正感恩幾分,太多,當(dāng)然也不會。嚴(yán)律這種人,說到底,虛名便是虛名,唯有實在且切身的利益,才會讓他真正心動,并且愿意記住與林君璧結(jié)盟,是有賺的。

    林君璧投子認(rèn)輸后,笑道:“一顆銅錢,我當(dāng)下身上還真沒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邊,自己親自與人借這顆銅錢,反正等到借到為止,到時候是我送錢上門,還是可以托人幫忙,都由勝者決定。”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凝視著勝負(fù)一線間的險峻棋局片刻,然后立即抬頭不再看,笑道:“難怪難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過了《小桃花泉譜》,我就說嘛,我這百試不爽的神仙開局,從來只會讓對手剛到中盤便認(rèn)輸?shù)摹!?br />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為意。得了便宜還賣乖,不過如此。

    崔東山想了想,“林公子會不會親自借錢,我總不能跟在林公子屁股后邊跟著,我終究不曾學(xué)到嚴(yán)家門風(fēng)的精髓啊,但是是林公子是不是親自送錢,我倒是有個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贏了,彩頭歸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點國手風(fēng)范來,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門,讓郁姐姐送錢來即可。若是林公子贏了……怎么可能嘛,我這人下棋,壓箱底的本事那是絕對沒有的,畢竟我的所有棋術(shù)棋招,都是他人壓箱底之棋力,他人之神仙手,在我眼中處處是無理手……”

    林君璧收起了棋子,就要站起身。

    然后瞥了眼,林君璧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那本《快哉亭棋譜》已經(jīng)被白衣少年墊在了屁股上。

    林君璧依舊沒有什么神色變化。

    此譜撰寫之人,是邵元王朝的國手第二,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傳道人,邵元王朝的國師。

    但是這位國手,卻與林君璧切磋棋術(shù)極多,所以這位溪廬先生,勉強(qiáng)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師半友。

    崔東山收攏了自己手邊棋罐的棋子,肩頭歪斜,抬起屁股,抽出那本棋譜,輕聲笑道:“死活題死活題,真是差點笑死我,明明就是活死題活死題嘛,看多了,是真的會把活棋活活下死的,我們這位溪廬先生,用心深邃好良苦啊,不惜自毀名譽(yù),也要讓世間棋手看一看何謂反面例子,可敬可悲,可歌可泣,林公子,回頭你一定要幫我介紹介紹,這般高風(fēng)亮節(jié)的國手,以前沒有,以后估計也不會有了�!�

    林君璧抬起手,示意遠(yuǎn)處那些“自家人”就不要再說什么自家話了。

    一旦開口了,真正惡心的不會是崔東山,只會是他林君璧,當(dāng)然那些人,估計有半數(shù)是真生氣,替他和溪廬先生打抱不平,可還剩余半數(shù),就是奔著這個目的來的,攛掇拱火成功了,然后就可以看熱鬧,作壁上觀。

    林君璧根本不給他們這些機(jī)會。

    自己阻攔了,再敢開口,自然就是腦子太蠢,應(yīng)該不會有的。

    果不其然,沒人說話了。

    崔東山將那本棋譜隨手一丟,摔出城頭之外,自顧自點頭道:“若是被蠻荒天下的畜生們撿了去,必然一看便懂,一下就會,從此之后,好似個個尋死,劍氣長城無憂矣,浩然天下無憂矣�!�

    林君璧坐回原位,笑道:“這次先手算你贏了,你我再下一局,賭什么?”

    崔東山笑道:“這次咱們哥倆賭大點,一顆雪花錢!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題,如何?直到誰解不出誰輸,當(dāng)然,我是贏了棋的人,就無需猜先,直接讓先了,你先出題,我來解死活,只要解不出,我就直接一個想不開,跳下城頭,拼了性命,也要從奉若至寶、只覺得原來下棋如此簡單的畜生大妖手中,搶回那部價值連城的棋譜。我贏了,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顆雪花錢�!�

    林君璧搖頭道:“不解死活題,依舊是下棋�!�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不要被牽著鼻子走。

    崔東山一臉訝異,似乎有些意外。

    林君璧不敢掉以輕心,對方棋術(shù),絕非嚴(yán)律之流可以媲美,此人棋力絕對不下于師兄邊境。至于對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處,暫時不好說,需要自己拎著對方的衣領(lǐng)往上提一提。

    林君璧也懶得多看一眼對方的臉色,伸出一手,“這次換你,我來猜先�!�

    再下一局,多看些對方的深淺。

    畢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廬先生,以及久負(fù)盛名的《快哉亭譜》。

    只不過棋盤上的輸贏依舊很其次,自己尚且不在乎輸贏的名聲,難道輸了,溪廬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國手了,難道《快哉亭棋譜》便會被趕出天下名譜之列了?

    第二局棋。

    林君璧長考極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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