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對方那白衣少年,長考更久,終于不再故意抓耳撓腮,或是偶爾故作為難,微皺眉頭。
輸贏依舊只在一線之間。
這次輪到了林君璧凝視著棋盤許久。
對手最后三手,皆是妙手。
棋力暴漲,棋風(fēng)大變,棋理顛倒。
這才讓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場雙方對弈中最長之長考過后,再次投子認(rèn)輸。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不是對彩云譜第六局,鉆研頗深,既然有了應(yīng)對之策,哪怕輸贏依舊難說,但是撐過當(dāng)下棋局形勢,畢竟還是有機(jī)會的,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悶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這么下棋,等于送錢,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扮癡?”
對方驀然大笑,卻是以心聲言語說道:“當(dāng)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過兩局輸棋,讓我覺得你通盤棋理宛如定式,然后等我開口說第三局,押重注,贏我一個傾家蕩產(chǎn)對不對?林公子,你們這些擅長下棋的大國手,心可黑,我今天算是領(lǐng)教了�!�
林君璧開口笑道:“第三局,一顆小暑錢。我會傾力下棋。”
崔東山握著拳頭輕輕一揮,搖頭道:“郁姐姐買我扇子的這顆小暑錢,可不能輸給你。其它的小暑錢,隨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沒有�!�
崔東山轉(zhuǎn)頭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輸了個底朝天,都會留下這顆姐弟情深義重的小暑錢!”
郁狷夫置若罔聞。
朱枚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崔東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聲點說,我們文圣一脈,被當(dāng)面罵人,從不計較,有了道理,還要豎拇指,說你罵得好。但是背后罵人嘛,也成,別給我們聽見了。不然翻書如吃屎,吃飯卻噴糞,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張,坐得離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隨便那顆小暑錢都可以�!�
崔東山突然說道:“再加一點額外的彩頭,若是我贏了,你再將那本彩云譜送給我�!�
林君璧點頭道:“可以�!�
第三局。
林君璧先行。
結(jié)果先手便大優(yōu)、距離中盤即勝局只差些許的林君璧,差點被對方下出無無勝負(fù)的三劫循環(huán),林君璧雖然始終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終于泛起了一股惱火。
雙方一直下到了將近四百手之多!
對于雙方而言,這都是一場驚人收官。
對了下棋兩人,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看出準(zhǔn)確的勝負(fù)趨勢。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后,輕輕松了口氣。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捻起棋子,身體前傾,長長伸出捻子之手,其余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亂棋子,即將落子之時,林君璧心中大定,贏了!
崔東山突然一個抬手,對那微微錯愕的林君璧搖晃肩頭,“哈哈,氣不氣?氣不氣?我就不下這兒哩。哎呦喂,我真是個小機(jī)靈鬼嘞,我這腦闊兒真不大,但是賊靈光哩�!�
這大概相當(dāng)于是大師姐附體了。
朱枚在內(nèi),哪怕是那個不太喜歡下棋的金真夢,幾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崔東山思量片刻,依舊是彎腰捻子,只不過棋子落在棋盤別處,然后坐回原地,雙手籠袖,“不下了,不下了,能夠連贏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滿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頭望天,“今天的月亮圓又圓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了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輸了。一顆銅錢,一顆雪花錢,一顆小暑錢,回頭我一起雙手奉上�!�
崔東山突然冷笑道:“呦,聽口氣,看待勝負(fù)很淡然嘛?怎么,是覺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當(dāng)我們旗鼓相當(dāng)了?逗你玩呢,看不出來吧?信不信我們什么彩頭都不賭的第四局,只賭我在八十手之內(nèi),就能夠下贏一只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揚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東山又嬉皮笑臉了,“你還真信��?我贏了棋,還是三場之多,錢掙得
不多,還不許我說點大話過過癮啊?”
崔東山收斂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復(fù)雜棋局,嘖嘖道:“你我哥倆好,一起下出了這么個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為實在是太快哉了!”
其實這會兒,再沒有一個人膽敢小覷此人棋術(shù)了。
嚴(yán)律更是如此。
邊境除外,就數(shù)他的棋力,相對最靠近林君璧,所以愈發(fā)知曉那個白衣少年的棋力之高。
所以他開始從純粹的記恨,變成兼有害怕了。依舊仇恨,甚至是愈發(fā)仇恨,但內(nèi)心深處,不由自主,多出了一份畏懼。
崔東山朝蹲著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揮揮手,眼神真誠道:“錢回頭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無所謂。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么?還要幫忙啊。你都幫了三個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這樣,我良心不安,天意使然,使得我無法與你這種大度之人當(dāng)朋友,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
既然下出了第三局,擱在整個邵元王朝歷史上,興許都足以堪稱名局,所以結(jié)果還能接受。
崔東山一邊收拾棋子,毫無風(fēng)范,隨便將棋子丟入棋罐,清脆作響,一邊自言自語道:“連勝三場,舒服,真是舒服。只不過呢,靠著棋力懸殊,碾壓對手,真沒意思,若是雙方棋力無差,輸贏看運氣,運氣在我,再贏了棋,那才最愜意。估計林公子這輩子棋盤上太過順?biāo)�,又�?xí)慣了以力壓人,是無法領(lǐng)略我這種心情的了。惜哉惜哉�!�
崔東山突然笑問道:“怎么,覺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覺得運氣在我,兩言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運氣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認(rèn)啊。那咱們再下一局,換一個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運氣,敢不敢?甚至可以說,我們比的,就只是運氣,這種棋,林公子可能這輩子都沒機(jī)會再下了。因為只看運氣,所以我們不賭錢了,什么都不賭。”
林君璧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笑道:“你來決定賭這局棋的輸贏。是輸是贏,你事先與苦夏劍仙說好。只要棋盤上的結(jié)局如你所說,無論我在棋局上是輸是贏,都是你贏。我們賭的就是誰的運氣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啞然失笑。
崔東山笑道:“棋術(shù)劍術(shù)都不去說,只說苦夏劍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賭品,我還是相信的�!�
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
崔東山竟然點頭道:“確實,因為還不夠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個說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云譜》第三局,棋至中盤,好吧,其實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認(rèn)輸,不如我們幫著雙方下完?然后依舊你來決定棋盤之外的輸贏。棋盤之上的輸贏,重要嗎?根本不重要嘛。你幫白帝城城主,我來幫與他對弈之人。咋樣?你瞧瞧苦夏劍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劍仙,辛苦護(hù)道,多么想著林公子能夠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無言以對。
此人,是瘋子。
彩云譜,之所以能被世間所有棋手視為“我于人間觀彩云,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于贏棋之人無敵,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個輸棋之人,只要起身離開了那張棋盤,離開了白帝城,也是云下城外我無敵。
關(guān)于彩云第三局的后續(xù),無數(shù)棋手都有過極其艱深的鉆研,就連林君璧的師父都不例外,只說那崔瀺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投子認(rèn)輸,恰好說明此人,真正當(dāng)?shù)闷鹗篱g棋道第二的稱號。
所以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你我身為棋手,面對這棋盤棋子,就不要侮辱它們了�!�
崔東山冷笑道:“你有資格侮辱這彩云譜?林君璧,你棋術(shù)高到這份上了?才五十六手,彩云局對弈雙方,境界夠了,才可以看得到結(jié)局處,其余彩云之下的所有棋手,當(dāng)真知道雙方心中所想?換成你我來下棋,那兩位的中盤結(jié)束局,你真有本事維護(hù)住白帝城城主的優(yōu)勢?誰給你的信心,靠連輸三場嗎?!”
林君璧沉聲說道:“不與苦夏劍仙言語棋盤之外勝負(fù),我與你下這殘局!”
崔東山笑道:“好,那就加一個彩頭,我贏了,再下一局,你必須與苦夏劍仙事先說好勝負(fù)�!�
林君璧說道:“等你贏了這部彩云譜再說�!�
崔東山笑道:“還好還好,林公子沒說‘贏了我再說’,不然哪怕是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風(fēng)采的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盤上了�!�
劍仙苦夏憂愁不已。
其余年輕劍修,哪怕是金真夢,都對這一局充滿了期待。
崔東山突然轉(zhuǎn)頭說道:“無關(guān)人等,沒資格看這局棋,當(dāng)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顆谷雨錢。都給我大氣些,拿出來拿出來。”
朱枚舉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這顆谷雨錢,我?guī)兔Τ觥!?br />
崔東山立即變了一副嘴臉,挺直腰桿,一身正氣道:“開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東山的朋友,談錢?打我臉嗎?我是那種下棋掙錢的路邊野棋手嗎?”
蔣觀澄在內(nèi)不少人還真愿意掏這個錢,但是劍仙苦夏開始趕人,并且沒有任何回旋的商量余地。
所以城頭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撐腰的朱枚。
雙方各自擺放棋子在棋盤上,看似打譜復(fù)盤,實則是在彩云譜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個時辰過后,長考不斷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盤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臉色慘白,遲遲不肯投子認(rèn)輸。
崔東山淡然道:“按照約定,再下一局,是下那那收官階段輸棋的彩云譜倒數(shù)第二局,棋盤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舊為白帝城城主落子。記住了,先與苦夏劍仙說好棋盤外的勝負(fù)。就只是運氣之爭,棋盤之上的輸贏,別太過在意。如果還是我贏,那我可就要獅子大開口了,求你與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與苦夏劍仙說了棋盤外的誰勝誰負(fù)。
然后雙方重新收攏棋子,再擺放棋子。
相較于前一局棋,這一次棋盤上的棋子眾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這一次,換我來先與苦夏劍仙說勝負(fù),你我再下棋,運氣一事,既然次次在我,賭運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輸,主動更換運氣方位,這一次若還是我贏,那又如何,反而說明我今天是真的運氣太好啊,與林公子棋術(shù)高低,有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嗎?沒有的,沒有的�!�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呆滯無言。既不愿意投子認(rèn)輸,也沒有言語,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輸?shù)摹?br />
對方那個白衣少年嘴上說著客氣話,卻是滿臉譏笑。
郁狷夫嘆了口氣,拉著朱枚離開此地。
果然又被那個崔東山說中了。
她郁狷夫先前的“賭運”其實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輕重的,默默跟著郁狷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苦夏劍仙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雙指捻住一枚棋子,輕輕轉(zhuǎn)動,頭也不抬,“觀棋不語,講點規(guī)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劍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師侄,身負(fù)邵元王朝國師重托,就是這么幫著晚輩護(hù)道的?我與林公子是一見如故的朋友,所以我處處好說話,但要是苦夏劍仙仗著自己劍術(shù)和身份,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這么個粗淺道理,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話,有人劍術(shù)高,我可以求個情,讓他教教你�!�
苦夏劍仙從猶豫變成堅定,不管那個白衣少年的言語,苦夏劍仙沉聲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猶豫不決,雙拳緊握。
崔東山捻起一枚棋子,輕輕按在棋盤上,隨手一抹,滑到了林君璧那邊的棋盤邊緣,小小棋子,剛好一半在棋盤,一半懸空。
崔東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認(rèn)輸。認(rèn)輸輸一半�!�
苦夏劍仙怒道:“你這廝休要得寸進(jìn)尺!你竟敢壞林君璧道心?!”
崔東山雙手籠袖,笑哈哈道:“修道之人,天之驕子,被下棋這般閑余小道壞道心,比那嚴(yán)律更厲害,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東山抬起頭,望向那位怒氣沖沖的苦夏劍仙,笑瞇瞇問道:“笑死我,就能幫林君璧贏棋啊?”
林君璧顫聲道:“未下棋便認(rèn)輸,便只輸一半?”
崔東山點頭道:“當(dāng)然。只不過有個小條件,你得保證這輩子再也不碰棋盤棋子�!�
林君璧汗流浹背。
崔東山打著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決定,就只是顯得有些無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譜是彩云譜。
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對弈雙方,相對而坐,卻在棋盤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見底的勾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們這些從彩云譜里邊學(xué)了點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稱棋手國手?
崔東山像是在與熟人閑聊,緩緩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們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書房敢放,如今帝王將相門庭,市井學(xué)塾書案,還剩下幾本?兩本?一本都沒有?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賭服輸,落子無悔。只是我好像還記得一件小事,當(dāng)年萬里迢迢跑去文廟外邊,動手去砸碎路邊那尊破敗神像的,其中就有你們邵元王朝的讀書人吧?聽說返鄉(xiāng)之后,仕途順?biāo)�,平步青云?后來那人與你不但是棋友,還是那把臂言歡的忘年好友?哦對了,就是那部城根下躺著的那部棋譜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廬先生�!�
苦夏劍仙心中微動,方才依舊想要說話,勸阻林君璧,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活開不了口。
玉璞境劍修米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當(dāng)時遇上那人,依舊一動不敢動。
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轍。
只是林君璧當(dāng)下失魂落魄,況且境界實在還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這會兒的尷尬境地。
崔東山對那林君璧,嗤笑道:“彩頭?接下來我每贏你一局,就要讓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額外收你一顆小暑錢,我都能讓你輸?shù)羲械男薜牢磥恚踔潦前雮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投胎,下輩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為與我對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與誰下棋?!”
崔東山大袖飄蕩,瞇眼道:“記住,我是東山啊�!�
————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錢。
裴錢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后擺了擺手,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笑問道:“我有刻刀,回頭送你一方印章?”
裴錢氣呼呼走了。
曹晴朗撓撓頭,為了等到自己出現(xiàn),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這天,一個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開了寧府大門,納蘭夜行笑呵呵道:“東山老弟啊,怎么回事?做賊也不需要敲門吧�!�
崔東山懊惱道:“納蘭老哥,小弟今兒去城頭辛苦半天,才掙了點小錢,氣煞我也,沒臉見先生啊。”
納蘭夜行有些可憐被掙錢的人,雖然不知道是誰這么倒霉。
就在納蘭夜行打算關(guān)了門,就與這小王八蛋分道揚鑣的時候,崔東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里喝酒去�!�
納蘭夜行當(dāng)然不樂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點點頭。
到了那邊,崔東山拿出兩壺酒,納蘭夜行卻很希望是喝自己這邊辛苦藏好的酒水。
但是接下來的談話,卻讓納蘭夜行漸漸沒了那點小心思。
因為對方所說之事,于他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劍修而言,實在太大。
道理很簡單,對方所說,是納蘭夜行的大道之路該如何走。
這還算什么。
很快就有敲門聲響起。
白嬤嬤很快離開。
是那個已經(jīng)不是納蘭夜行不記名弟子的金丹劍修,崔嵬。
崔嵬關(guān)上門后,抱拳作揖,不抬頭,也不說話。
納蘭夜行想要起身離開,卻被崔東山笑呵呵攔阻下來。
然后崔東山轉(zhuǎn)頭問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后死則死矣,還是跟著我去浩然天下,茍延殘喘?今天明天興許無所謂,只會覺得慶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將來總有一天,你崔嵬會良心作痛�!�
崔嵬始終低頭抱拳,“崔嵬愿意追隨先生去往寶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說�!�
崔東山笑道:“可以。我答應(yīng)了。但是我想聽一聽的理由,放心,無論如何,我認(rèn)不認(rèn)可,都不會改變你以后的安穩(wěn)�!�
崔嵬沉默片刻,“我崔嵬憑什么要死在這里?”
納蘭夜行嘆了口氣,倒是沒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點沒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拉倒。
崔東山點頭道:“問得好。以后到了他鄉(xiāng),得閑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來回答此問。去吧,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納蘭夜行磕了三個頭,“師父不認(rèn)弟子,弟子卻認(rèn)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師父!崔嵬此去,再不回頭,師父保重!”
納蘭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點頭說道:“既然選擇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別隨隨便便死了,多活他個幾百幾千年。”
崔嵬離開此地,返回自己住處。
崔東山喝過了酒,也很快離開屋子。
只留下一個膝下無子女、也無徒弟了的老人,獨自飲酒,桌上好像連那一碟佐酒菜都無。
————
這天黃昏里,齊景龍帶著弟子白首一起登門拜訪寧府。
白首拿出來慷慨赴死的氣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先是那裴錢據(jù)說與一位寧府老嬤嬤練拳,這會兒正躺在病床上呢。
但是恨不得敲鑼打鼓的高興過后,白首又忍不住擔(dān)憂起來,那裴錢到底是個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問了路,去裴錢宅子那邊逛蕩,當(dāng)然不敢敲門,就是在外邊散步。
至于少年的師父,已經(jīng)去了好兄弟陳平安的宅子那邊。
屋內(nèi)卻是三人。
陳平安,崔東山,齊景龍。
各自掏出一本冊子。
陳平安這本冊子上的消息最為駁雜。
崔東山的冊子最厚,內(nèi)容來源,都是出自大驪繡虎安插在劍氣長城和倒懸山的死士諜子,人數(shù)不多,但是個個頂用。
既有新拿到手的,更多還是來自大驪最高機(jī)密的檔案。
當(dāng)然崔東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著自己找到更多的蛛絲馬跡,崔東山從來自認(rèn)不是什么神仙,見微知著,前提在“見”。終究是時日太短,還有文圣一脈子弟的身份,就會比較麻煩。不然崔東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諸多細(xì)節(jié)。
齊景龍是通過宗主、太徽劍宗子弟,旁敲側(cè)擊而來的消息。
崔東山一揮袖子,比兩張桌子稍高處,憑空出現(xiàn)了一幅雪白宣紙,崔東山心念微動,宣紙上,城池內(nèi)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東山分別交給先生和齊景龍每人三支筆,那張宣紙人過無礙,自行恢復(fù),但是偏偏卻可落筆成字。
不同筆寫不同顏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無言語交流,各自寫下一個個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卻有不同的顏色,崔東山便以手中獨有的朱筆,將那個名字畫圈。
桌上放著三本冊子,有人停筆之余,可以自行翻閱其余兩本。
————
這天暮色里,齊景龍和白首離開寧府,返回太徽劍宗的甲仗庫宅邸,陳平安只帶著崔東山去往酒鋪那邊。
卻不是真去那邊,稍稍繞路,陳平安讓崔東山幫著注意四周,最終來到了一處陋巷的一棟宅子,談不上寒暄,卻也絕對與豪奢無緣。
崔東山?jīng)]有進(jìn)去,就站在外邊,等到先生進(jìn)門后,崔東山就去了兩條巷弄拐角處,在那邊百無聊賴蹲著。
只有裴錢還不清楚,這場遠(yuǎn)游,到了劍氣長城,他們這些學(xué)生弟子,是待不長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過就是希望他們幾個,能夠親眼看一看劍氣長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無法看到的壯闊風(fēng)景。
陶文坐回桌子,問道:“怎么來了?不怕以后我無法坐莊?”
陳平安笑道:“這虛虛實實的,招數(shù)多坑更多,那幫賭術(shù)不精的賭棍,別想跟我玩路數(shù)�!�
陶文說道:“陳平安,別忘了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情。對你而言,興許是小事,對我來說,也不算大事,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我答應(yīng)自己的事情,許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應(yīng)別人的事情,我一般都會做到�!�
陶文點點頭,這個年輕人第一次找自己坐莊的時候,親口說過,不會在劍氣長城掙一顆雪花錢。
陶文玩打趣道:“這話,是二掌柜說的,還是純粹武夫陳平安說的?”
陳平安笑道:“是劍客陳平安說的�!�
陶文沉默許久,陳平安笑著拎出兩壺竹海洞天酒,當(dāng)然是最便宜的那種。
陶文沒用施展袖有乾坤的術(shù)法神通,只是起身灶房拿了兩只酒碗過來,自然要比酒鋪那邊大不少。
陶文喝著口酒,倒了第二碗后,說道:“陳平安,別學(xué)我。”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
陶文點點頭,“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別死。別忘了,這里是劍氣長城,不是浩然天下,這里都不是你的家鄉(xiāng)。”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
陶文舉起酒碗,陳平安也跟著聚碗,輕輕磕碰,各自飲酒。
陶文問道:“浩然天下,你這樣的人,多不多?”
陳平安仔細(xì)想了想,搖頭道:“像我這樣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壞的人,都很多�!�
然后陳平安問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個思慮周全、挖坑連環(huán)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時候,陳平安抬起酒碗,只是又放下,從袖子里摸出一對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這件小東西�!�
陶文搖搖頭,“我不好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們讀書人的事,我一個劍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著,吃灰作甚?你還是拿著去掙錢再還錢吧,比留在我這邊有意義。”
陳平安就收起了印章,重新舉起酒碗,“賣酒之人往往少飲酒,買酒之人酒量稀爛,酒品不過硬,為何買酒嘛,是不是這個理兒,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讀書人講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勸人酒,傷人品。”
各自飲盡最后一碗酒。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時了�!�
陶文揮揮手,“與我喝酒最沒勁,是公認(rèn)的,不喝也罷。我就不送了�!�
陳平安離開宅子,獨自走在小巷中。
雙手緊握。
兩枚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蔥蔥�!�
陳平安走著走著,突然神色恍惚起來,就好像走在了家鄉(xiāng)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間,是如何的掛念妻女。
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間,會不會也是這般掛念小平安。
陳平安停下腳步,怔怔出神,然后繼續(xù)前行。
片刻過后,陶文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笑問道:“印章我依舊不要,但是想知道,那兩方印章刻了什么�!�
陳平安沒有轉(zhuǎn)身,搖搖頭,“陶叔叔,沒什么,只是些從書上照搬抄來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這讀書人�!�
那個頭別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輕人,也沒多什么。
這就很不像是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門口,站在那邊,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書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腸。
好像確實都能讓人流眼淚。
那么就說得過去了。
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在小巷子漸漸走遠(yuǎn)。
劍仙陶文坐在門檻上,面朝遠(yuǎn)處屋內(nèi)那張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讓你們娘倆等了這么多年。蔥花,蔥花,不疼,不疼。爹在這邊,一直很好,能吃陽春面,也能與好人飲酒,你們莫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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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定個小目標(biāo),比如1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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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九章
唯恐大夢一場
陳平安與崔東山,同在異鄉(xiāng)的先生與學(xué)生,一起走向那座算是開在異鄉(xiāng)的半個自家酒鋪。
崔東山輕聲問道:“先生沒勸成功?陶文依舊不愿意離開劍氣長城,就非要死在這邊?”
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劍氣長城既然會有不想死的劍修崔嵬,自然也就會有想死家鄉(xiāng)的劍仙陶文。
劍氣長城歷史上,雙方人數(shù),其實都不少。
最頂尖的一小撮老劍仙、大劍仙,無論是猶在人世還是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的,為何人人由衷不愿浩然天下的三教學(xué)問、諸子百家,在劍氣長城生根發(fā)芽,流傳太多?當(dāng)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絕對不是瞧不起這些學(xué)問那么簡單,只不過劍氣長城的答案倒是更簡單,答案也唯一,那就是學(xué)問多了,思慮一多,人心便雜,劍修練劍就再難純粹,劍氣長城根本守不住一萬年。
關(guān)于此事,如今的尋常本土劍仙,其實也所知甚少,許多年前,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老大劍仙陳清都曾經(jīng)親自坐鎮(zhèn),隔絕出一座天地,然后有過一次各方圣人齊聚的推演,然后結(jié)局并不算好,在那之后,禮圣、亞圣兩脈造訪劍氣長城的圣人君子賢人,臨行之前,不管理解與否,都會得到學(xué)宮書院的授意,或者說是嚴(yán)令,更多就只是負(fù)責(zé)督戰(zhàn)事宜了,在這期間,不是有人冒著被責(zé)罰的風(fēng)險,也要擅自行事,想要為劍氣長城多做些事,劍仙們也未曾刻意打壓排擠,只不過這些個儒家門生,到最后幾乎無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罷了。
陳平安說道:“到了酒桌上,光顧著喝酒,就沒勸。果然喝酒誤事�!�
陳平安腳步不快,崔東山更不著急。
兩人便這樣緩緩而行,不著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著一個個結(jié)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東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里會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實更好,因為陶文會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須如此,先生不該如此�!�
陳平安轉(zhuǎn)移話題道:“那個林君璧與你下棋,結(jié)果如何了?”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兩人身畔漣漪陣陣,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開開合合,生生滅滅。只不過被崔東山施展了獨門秘術(shù)的障眼法,必須先見此花,不是上五境劍仙萬萬別想,之后才能夠偷聽雙方言語,只不過見花便是強(qiáng)行破陣,是要露出蛛絲馬跡的,崔東山便可以循著路線還禮去,去問那位劍仙知不知道自己是誰,若是不知,便要告知對方自己是誰了。
誘餌便是他崔東山到底是誰,林君璧的下場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勢會不會有那翻天覆地的變化,然后以此再來作證確定他崔東山到底是誰。
反正愿者上鉤。
他崔東山又沒求著誰咬鉤吃餌,管不住嘴的下場,大劍仙岳青已經(jīng)給出例子,若是這還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圣一脈的香火分量,就別怨他崔東山去搬救兵,喊大師伯為自己這個師侄撐腰。
崔東山笑道:“林君璧是個聰明人,就是年歲小,臉皮尚薄,經(jīng)驗太不老道,當(dāng)然學(xué)生我比他是要聰明些的,徹底壞他道心不難,隨手為之的小事,但是沒必要,終究學(xué)生與他沒有生死之仇,真正與我結(jié)仇的,是那位撰寫了《快哉亭棋譜》的溪廬先生,也真是的,棋術(shù)那么差,也敢寫書教人下棋,據(jù)說棋譜的銷量真不壞,在邵元王朝賣得都快要比《彩云譜》好了,能忍?學(xué)生當(dāng)然不能忍,這是實打?qū)嵉牡⒄`學(xué)生掙錢啊,斷人財路,多大的仇,對吧?”
陳平安疑惑道:“斷了你的財路,什么意思?”
崔東山赧顏道:“不談少數(shù)情況,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賣出一部《彩云譜》,學(xué)生都是有分成的。只不過白帝城從來不提這個,當(dāng)然也從沒主動開口說過這種要求,都是山上書商們自個兒合計出來的,為了安穩(wěn),不然掙錢丟腦袋,不劃算,當(dāng)然了,學(xué)生是稍稍給過暗示的,擔(dān)心白帝城城主氣量大,但是城主身邊的人心眼小,一個不小心,導(dǎo)致刊印棋譜的人,被白帝城秋后算賬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測,終究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再說,能夠堂堂正正給白帝城送錢,多難得的一份香火情�!�
陳平安無言以對,崔東山不說,他還真不知道有這等細(xì)水流長掙大錢的內(nèi)幕,氣笑道:“等會兒喝酒,你掏錢。你掙錢這么黑心,是該多喝幾壇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腸�!�
崔東山點頭稱是,說那酒水賣得太便宜,陽春面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后繼續(xù)說道:“再就是林君璧的傳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國師大人了。但是許多老一輩的怨懟,不該傳承到弟子身上,別人如何覺得,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文圣一脈,能不能堅持這種費力不討好的認(rèn)知。在此事上,裴錢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幾件事,說幾句道理�!�
陳平安笑問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東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學(xué)生苦口婆心,指點迷津,他幡然醒悟,開開心心,自愿成為我的棋子,道心之堅定,更上一層樓。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絲毫。我只不過是幫著他更快成為邵元王朝的國師、更加名副其實的君王之側(cè)第一人,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不光是道統(tǒng)學(xué)問,還有世俗權(quán)勢,林君璧都可以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學(xué)生所為,無非是錦上添花,林君璧此人,身負(fù)邵元王朝一國國運,是有資格作此想的,問題癥結(jié),不在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在林君璧的傳道人,傳道不夠,誤以為年復(fù)一年的循循善誘,便能讓林君璧成為另外一個自己,最終成長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針,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愿成為任何人的影子。于是學(xué)生就有了趁虛而入的機(jī)會,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滿缽盈,我得到想要的蠅頭小利,皆大歡喜。歸根結(jié)底,還是林君璧足夠聰明,學(xué)生才愿意教他真正棋術(shù)與做人做事�!�
說到這里,崔東山說道:“先生不該有此問的,白白被這些事不關(guān)己的腌臜事,影響了喝酒的心情�!�
陳平安搖頭道:“先生之事,是學(xué)生事,學(xué)生之事,怎么就不是先生事了?”
崔東山抬起袖子,想要裝模作樣,掬一把辛酸淚,陳平安笑道:“馬屁話就免了,稍后記得多買幾壺酒。”
然后陳平安提醒道:“郁狷夫人不錯,你別坑騙她�!�
崔東山笑道:“于她于郁家,興許不算什么多好的好事,最少卻也不是壞事,我與那悔棋本事比棋術(shù)更好的郁老兒,關(guān)系從來不差,先生放心吧,學(xué)生如今做事,分寸還是有的。郁狷夫能夠成為今天先生認(rèn)為的‘不錯’之人,當(dāng)然關(guān)系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潛移默化的家風(fēng)熏陶,至于邵元王朝的文風(fēng)如何,當(dāng)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豬看豬圈嘛。只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數(shù),道理就不會差�!�
陳平安沉默片刻,轉(zhuǎn)頭看著自己開山大弟子嘴里的“大白鵝”,曹晴朗心中的小師兄,會心一笑,道:“有你這樣的學(xué)生在身邊,我很放心�!�
崔東山遺憾道:“可惜先生無法常伴先生身旁,無法力所能及,為先生消解小憂�!�
陳平安搖頭道:“裴錢和曹晴朗那邊,無論是心境還是修行,你這個當(dāng)小師兄的,多顧著點,能者多勞,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會假裝不知。”
崔東山笑道:“天底下只有修不夠的自己心,深究之下,其實沒有什么委屈可以是委屈�!�
陳平安轉(zhuǎn)頭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東山委屈道:“學(xué)生委屈死了�!�
陳平安說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顧全自己,才能長長久久的顧全他人�!�
崔東山點頭道:“學(xué)生自有計較,自會考量�!�
其實雙方最后言語,各有言下之意未開口。
文圣一脈的顧全自己,當(dāng)然是以不害他人、無礙世道為前提。只是這種話,在崔東山這邊,很難講。陳平安不愿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壓他人。
崔東山的回答,也未答應(yīng)了先生,因為他不會保證“顧全自己”,更不保證“長長久久”。
這個世道,與人講理,都要有或大或小的代價。
那么護(hù)住眾多世人的講理與不講理,付出的代價只會更大,比如崔東山此次暫且擱置寶瓶洲那么多的大事,趕赴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就需要付出代價,其實崔瀺沒說什么,更沒有討價還價,信上只說了速去速回四個字,算是答應(yīng)了崔東山的偷懶怠工。但是崔東山自己清楚,自己愿意去多做些。你崔瀺老王八蛋既然可以讓我一步,那我崔東山不是你崔瀺,便可以自己去多走兩步。
崔東山知道了自家先生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
不但如此,還能夠拉上那位太徽劍宗的齊景龍一起。
崔東山只做有意思、又有意義、同時還能夠有利可圖的事情。
所以他身邊,就只能拉攏林君璧之流的聰明人,永遠(yuǎn)無法與齊景龍、鐘魁這類人,成為同道中人。
先生不是如此。
先生不如此,學(xué)生勸不動,便也不勸了。
因為先生是先生。
世間許多弟子,總想著能夠從先生身上得到些什么,學(xué)問,聲譽(yù),護(hù)道,臺階,錢。
崔東山懶得去說那些的好與不好,反正自己不是,與己無關(guān),那就在家門外,高高掛起。
到了酒鋪那邊,人滿為患,陳平安就帶著崔東山拎了兩壺酒,蹲在路邊,身邊多出許多生面孔的劍修。
崔東山如今在劍氣長城名氣不算小了,棋術(shù)高,據(jù)說連贏了林君璧許多場,其中最多一局,下到了四百余手之多。
有那精通弈棋的本土劍仙,都說這個文圣一脈的第三代弟子崔東山,棋術(shù)通天,在劍氣長城肯定無敵手。
于是就有大小賭棍酒鬼們心里好受多了,想必那個身為崔東山先生的二掌柜,肯定棋術(shù)更高,所以被二掌柜賣酒坐莊騙了些錢,是不是就算不丟人?與此同時,不少人覺得自己真是冤枉了二掌柜,雖說酒品賭品確實差,毋庸置疑,可到底棋品好啊,明明棋術(shù)如此高,卻從未在此事上顯擺一二,竟是還剩下點良心,沒被浩然天下的狗全部叼走。
如今酒鋪生意實在太好,大掌柜疊嶂打算買了隔壁兩座鋪子,起先很怕自己多此一舉,便做好了被教訓(xùn)一通的心理準(zhǔn)備,小心翼翼與二掌柜說了想法,不曾想二掌柜點頭說可以,疊嶂便覺得自己做生意,還是有那么點悟性的。有了這么個打算,疊嶂便與幫短工的張嘉貞商量了一番,少年答應(yīng)以后就在酒鋪當(dāng)長工了,除了靈犀巷張嘉貞,還有個蓑笠巷的同齡人蔣去,私底下也主動找到了疊嶂,希望能夠在酒鋪做事情,還說他不要薪水銀子,能吃飽飯就可以,疊嶂當(dāng)然沒答應(yīng),說薪水照發(fā),但是起先不會太多,以后若是酒鋪生意更好了,再多給。所以蔣去最近都會經(jīng)常找到張嘉貞,詢問一些酒鋪打雜事宜,張嘉貞也一五一十告訴早就熟悉的同齡人,來自不同貧寒巷子、出身大致相當(dāng)?shù)膬蓚少年,關(guān)系愈發(fā)親近了幾分。
喝過了酒便回寧府,回去路上,崔東山拎了兩壺五顆雪花錢一壇的青神山酒水,當(dāng)然不會與酒鋪賒賬。
看得那些酒鬼們一個個頭皮發(fā)麻,寒透了心,二掌柜連自己學(xué)生的神仙錢都坑?坑外人,會手下留情?
聽說劍氣長城有位自稱賭術(shù)第一人、沒被阿良掙走一顆錢的元嬰劍修,已經(jīng)開始專門研究如何從二掌柜身上押注掙錢,到時候撰寫成書編訂成冊,會無償將這些冊子送人,只要在劍氣長城最大的寶光酒樓喝酒,就可以隨手拿走一本。如此看來,齊家名下的那座寶光酒樓,算是公然與二掌柜較上勁了。
納蘭夜行開的門,意外之喜,得了兩壇酒,便不小心一個人看大門、嘴上沒個把門,熱情喊了聲東山老弟。崔東山臉上笑瞇瞇,嘴上喊了聲納蘭爺爺,心想這位納蘭老哥真是上了歲數(shù)不記打,又欠收拾了不是。先前自己言語,不過是讓白嬤嬤心里邊稍稍別扭,這一次可就是要對納蘭老哥你下狠手出重拳了,打是親罵是愛,好好收下,乖乖受著。
為了不給納蘭夜行亡羊補(bǔ)牢的機(jī)會,崔東山與先生跨過寧府大門后,輕聲笑道:“辛苦那位洛衫姐姐的親自護(hù)送了�!�
陳平安說道:“職責(zé)所在,無需惦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當(dāng)然。學(xué)生只是心中忐忑,今日這番行頭,入不入得洛衫姐姐的法眼�!�
納蘭夜行笑道:“東山啊,你是難得一見的風(fēng)流少年郎,洛衫劍仙一定會記住的�!�
崔東山點頭道:“是啊是啊�!�
演武場芥子小天地那邊,裴錢在被白嬤嬤喂拳。
陳平安沒有旁觀,不忍心去看。
陳平安自己練拳,被十境武夫無論如何喂拳,再慘也沒什么,只是獨獨見不得弟子被人如此喂拳。
真正的原因,則是陳平安害怕自己多看幾眼,以后裴錢萬一犯了錯,便不忍心苛責(zé),會少講幾分道理。
畢竟在書簡湖那些年,陳平安便已經(jīng)吃夠了自己這條心路脈絡(luò)的苦頭。
與他人撇清關(guān)系,再難也不難,唯獨自己與昨日自己撇清關(guān)系,千難萬難,登天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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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官大人的城外一處避暑行宮。
隱官大人站在椅子上,她雙手揪著兩根羊角辮兒,椅子懸空,俯瞰而去,她視野所及,也是一幅城池地圖,更加龐大且仔細(xì),便是太象街在內(nèi)一座座豪宅府邸的私人花園、亭臺樓榭,都一覽無余。
只不過如今地圖上,是一條條以朱筆描繪而出的路線,鮮紅路線,一端在寧府,另外一端并不定數(shù),最多是疊嶂酒鋪,以及那處街巷拐角處,說書先生的小板凳擺放位置,其次是劍氣長城左右練劍處,其余一些屈指可數(shù)的痕跡,反正是二掌柜走到哪里,便有人在地圖上畫到哪里。
龐元濟(jì)曾經(jīng)問過,“陳平安又不是妖族奸細(xì),師父為何如此在意他的路線�!�
隱官大人回了一句,“沒架打,沒酒喝,師父很無聊啊�!�
龐元濟(jì)便不再多問了,因為師父這個道理,很有道理。
按照他師父的說法,隱官一脈,在劍氣長城的歷史上,傳承到了她手上,哪怕做得不算訂好,但絕對是合格了的,不但合格,還多做了太多太多的額外事,功勞真不算小了,老大劍仙還那么挑她的刺,真是欺負(fù)人,能者多勞,也不是這么個勞碌命啊。
女子劍仙洛衫,還是身穿一件圓領(lǐng)錦袍,不過換了顏色,樣式依舊,且依然頭頂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