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書籍。
庚,更也,秋收而待來春。
是一個原本寓意美好卻是天大的奢望了。
陳平安繼續(xù)說那辛本,壬本,和最后的癸本。
辛本。
統(tǒng)計蠻荒天下的戰(zhàn)損。
壬本。
對劍坊、衣坊、丹坊在內(nèi)所有劍氣長城的家底,進行計算,還需要重點對接負責(zé)劍氣長城商貿(mào)一事的納蘭家族和晏家。
一場戰(zhàn)爭,除了雙方兵力的損耗,打得更是無形的底蘊,神仙錢和天材地寶。
癸本。
每一個戰(zhàn)場的當(dāng)下,隱官一脈十二人,都可以對下一場攻守戰(zhàn)的評估、推衍、猜測,各抒己見,只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隨時寫在紙上,交由郭竹酒,再送給陳平安匯總。
陳平安放好所有書冊,說道:“說完了第三第二兩事,接下來就該說第一件事了,先前林君璧的職責(zé)劃分,在先前并無問題,只是既然目前形勢有變,那我們就做一些變更改動,這也是未來我們隱官一脈的一個最關(guān)鍵宗旨,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戰(zhàn)那樣以不變應(yīng)萬變,必須隨時隨地做出變化,而且每一個變化,都務(wù)必是我們隱官一脈群策群力的最好結(jié)果。我們十二人的每一次飛劍傳訊,都要為劍氣長城出劍的劍修,占到便宜!”
陳平安最后精準圈畫、切割、界定了十二人的詳細職責(zé),以及每一位劍修,在職責(zé)之外,都必須盯住整個戰(zhàn)局的走勢,絕對不能只盯住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如此苛求十二人,就會很容易造成一個個小范圍的得利,卻導(dǎo)致己方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場折損,在隱官一脈,就會是一筆看似莫名其妙實則難逃其咎的糊涂賬,更大的代價,則是己方成百上千劍修完全沒有必要的戰(zhàn)死。
“豪杰斫賊,就在筆下�!�
陳平安最后展顏一笑,彎腰拿起折扇,打開玉竹折扇,笑瞇瞇道:“那就有請諸位,與我一起算計蠻荒天下。掙錢算什么本事?要掙就掙那一顆顆的大妖頭顱!”
林君璧直到這一刻,才算對陳平安真正心悅誠服。
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義上的先生。
一脈相承,事功至極!
陳平安合攏折扇,笑望向龐元濟,直呼其名道:“龐元濟,記得在乙本正冊上,寫下‘蕭愻,小名正韻,飛升境瓶頸劍修,本命飛劍不詳’這些文字,千萬別記在甲本正冊上了。關(guān)于此人的本命飛劍,你龐元濟如果有線索,當(dāng)然可以在書中補上,僅供參考,我這就可以在己本上,為你記一功�!�
龐元濟臉色慘白,點頭無言。
上一任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姓蕭名愻。
這是一個許多劍氣長城年輕劍修都早已忘記的名字。
因為習(xí)慣了敬稱她為隱官大人。
陳平安瞇眼問道:“點了頭,又不說話,恕我愚鈍,猜不出龐元濟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飛劍�!�
龐元濟搖頭道:“不知。”
陳平安笑道:“沒關(guān)系,大戰(zhàn)持久,那人暫時應(yīng)該不會出手,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記起,功勞還是有的�!�
兩人這番對話,讓劍仙米裕,以及原本個個置身事外的外鄉(xiāng)劍修,依舊是人人頭皮發(fā)麻,背脊生涼。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輕搖折扇,鬢角飛揚,“你們的姓名籍貫境界,我都已經(jīng)知道。不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請你們說一說自己的最大優(yōu)缺點。這是小事,大家先忙各的大事。我問起后,再以心聲與我言語即可。希望諸位能夠開誠布公,此事并非兒戲�!�
林君璧有些疑惑。
陳平安此舉,絕對不是一個討喜的舉措。
只是林君璧很快了然于心。
陳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了解隱官一脈所有成員的人心。
如果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對峙,是最大的一座戰(zhàn)場,隱官一脈與劍氣長城所有劍修,是僅次于前者的第二座,那么隱官一脈內(nèi)部十二人,就是第三座。而看似最小的這座戰(zhàn)場人心起伏,任何一點道心漣漪,因為位不卑權(quán)更重的關(guān)系,又會極大波及前兩座戰(zhàn)場的走勢。
陳平安作為隱官大人,當(dāng)然可以憑借十二人的此后行事,一點一滴,來判斷眾人性情優(yōu)劣,但是如此一來,就太慢了,隱官一脈的諸多策略一慢,戰(zhàn)場變陣就要跟著慢。可只要有此舉措,無論十二人給出怎樣的答案,都是一種作證,錙銖必較的陳平安自然有自己的更多判斷。
片刻之后,人人給出了答案,陳平安不動聲色,并未直接記錄在己本上,而是寫在了一張紙上,夾在己本之中。
郁狷夫走來這邊,沉默片刻,開口問道:“我能不能幫忙?”
無人轉(zhuǎn)頭望向那位中土神洲的豪閥女子,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只敢稍稍分心,去關(guān)注這場可大可小的問答。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
郁狷夫也不拖泥帶水,去了遠處墻頭僻靜處坐著,形單影只,獨自飲酒。
陳平安望向米裕,“米裕劍仙,勞煩你將這方圓三里,圈畫出一座劍陣,作為禁地,再去抽調(diào)出一撥年輕劍修,境界低沒關(guān)系,下五境都沒事,三五人即可,只是負責(zé)通知所有過路劍修此處的新規(guī)矩。所有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劍仙概不例外�!�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米裕劍仙,我們這里就數(shù)你境界最高,這個惡人,就只能你來當(dāng)了。一旦有了沖突,你只管出劍便是,打不過,我親自去與劍仙們講道理。”
米裕心里稍稍好受一點,領(lǐng)命起身去做此事。
隱官一脈的規(guī)矩,不管以前是松散隨意,還是嚴謹縝密,到了陳平安手上,只會更加不近人情。相信劍氣長城很快就都會知道這一點。
陳平安合攏折扇,輕輕放在桌上,并且摘下了那塊“隱官”玉牌,放在折扇一旁,然后他開始撰寫由他親自負責(zé)的甲本正副兩冊,一連串名字,早就胸有成竹,故而落筆極快。
以天干命名,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冊。
剛好十二本。
如今隱官一脈,也剛好是總計十二人。
陳平安希望大戰(zhàn)落幕之后,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帶走一本。
如果都還活著的話。
突然玄參沉聲道:“大劍仙岳青,目前出劍氣力極大,只是影響了到劍陣整體,附近兩位劍仙,只能被迫跟隨,雖然小范圍內(nèi)劍仙配合,效果明顯,但是周邊數(shù)位地仙劍修與其余中五境劍修,出劍會慢上許多,使得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折損較多�!�
很快就有其余兩位劍修紛紛點頭,分別說了一句“屬實�!薄按_實如此�!�
陳平安瞥了眼畫卷,繼續(xù)埋頭書寫甲乙本,淡然道:“飛劍傳訊岳青。”
王忻水趕緊心意微動,駕馭一把傳訊飛劍,簡明扼要解釋了其中緣由,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劍仙布防圖,飛劍轉(zhuǎn)瞬即逝,去往大劍仙岳青那邊,年輕劍修額頭滲出汗水,終究是會提心吊膽。王忻水不過是龍門境,雖然是劍氣長城大年份里邊的天才劍修之一,但是直接命令一位巔峰十人候補之列的大劍仙,好似教對方應(yīng)該如何出劍,心情豈會輕松?
片刻之后,陳平安一邊抬起頭卻繼續(xù)落筆,一邊斜眼盯住那幅畫卷,驀然厲色道:“王忻水,再次飛劍傳訊岳青,別說道理,直接告訴岳青再不變劍,就讓他滾出城頭,離開城頭之前,記得先去跟老大劍仙訴苦!”
王忻水戰(zhàn)戰(zhàn)兢兢第二次飛劍傳訊。
不但如此,陳平安好像想起一事,罵了一句娘,直接以自己那把飛劍,傳訊老大劍仙。
再讓郭竹酒飛劍傳訊玉璞境劍仙吳承霈,詢問他煉劍“甘霖”進展如何,然后對所有人說道:“這些事情,是你們的分內(nèi)事,我不想提醒第二遍�!�
片刻之后,不但大劍仙岳青那邊收劍些許,這處禁地還來了一位誰都沒有想到的客人。
應(yīng)該是陳平安那把飛劍,讓老大劍仙親自下令,請來了一位防止類似事情的發(fā)生的大人物,不然飛劍傳訊竟然需要兩次才能夠達成目的。
老聾兒。
米裕自然不敢攔阻,就要領(lǐng)著這位巔峰十人之列的遠古存在,去往隱官大人那邊談事情。
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陳平安已經(jīng)盯住自己與老聾兒的腳下。
米裕悚然。
陳平安視線上移,對那個老聾兒說道:“換個,我信不過你�!�
老聾兒停了腳步,撓撓頭,竟是半點不惱,就那么立即轉(zhuǎn)身離去,瞬間沒了身影。
很快就換成了另外一人,正是那位女子大劍仙,陸芝。
陳平安說道:“陸芝,小心提防我們這一處劍修,被大妖偷襲。死了任何一個,我都會拿你是問!”
陸芝點頭,去往北方城頭那邊坐鎮(zhèn)戰(zhàn)場,言語直白:“不會給隱官大人任何問責(zé)的機會�!�
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愿意附和陸芝半句的陳平安。
很是心神往之。
陳平安放下筆,站起身繞過案幾,蹲在畫卷上,“我更不放心你們,先盯著你們半個時辰,所以我只給你們半個時辰的機會,如果你們誰做不到我心中的預(yù)期,你們依舊是隱官一脈的劍修,但是必須將手頭上那些需要動腦子的職責(zé),轉(zhuǎn)交給別人,別人做不到,那就我親自來。我就不信了,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一小撮人,竟然會比不上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到了最后,隱官一脈除了陳平安,人人是閑人,我相信這種事情傳出去,不會好聽的�!�
所有劍修都愈發(fā)心弦緊繃起來,簡直比置身于戰(zhàn)場更加如臨大敵。
米裕心情復(fù)雜。
這個年輕人,真是可怕。
半個時辰后,陳平安將十一人,一一點評過去,站起身,以合攏折扇敲打手心,笑道:“很好,諸位打臉的本事極好,原來我才是那個閑人。尤其是龐元濟與林君璧,郭竹酒,在這半個時辰內(nèi),近乎沒有瑕疵,害我只能吹毛求疵了。其余人等,也都在我預(yù)期之上,再接再厲。反正如某人所說,我這人臉皮極厚……”
不等陳平安說完,顧見龍一邊盯著戰(zhàn)局,一邊火急火燎道:“隱官大人,能否容我說句公道話?!”
陳平安微笑道:“滾。”
顧見龍感慨道:“隱官大人,真是大氣!”
陳平安擺了擺手,說道:“在接下來一刻鐘之內(nèi),找出二十位地仙妖族修士,我們在不妨礙大局走勢的前提下,為劍仙前輩們送些唾手可得的戰(zhàn)功,敵我雙方的具體人選,你們一起謀劃謀劃,給出一份名單,確定無誤后,就飛劍傳訊我方劍仙。在這期間,還有一事,你們誰會那類似拓碑術(shù)法,負責(zé)將己本之外,我手邊匯總的這十一本冊子,隨時復(fù)刻出來,爭取每人書案之上,人手一冊。此事不急便是了�!�
曹袞笑道:“我會�!�
陳平安便去自己書案那邊的十一本書,搬到了曹袞桌上,然后蹲在那邊,順便以心語心聲,與曹袞說一些自己的心得,曹袞聚精會神,時不時點頭,或是詢問一二。
一個時辰過后。
那位與仰止一起坐在欄桿上的大妖黃鸞,笑道:“真想罵人啊。”
仰止心中更是震怒萬分,她那兩撥位于法寶洪流兩翼的藩屬攻城大軍,往往是一陣劍光繞道,就會折損數(shù)位地仙修士,三番兩次之后,損失極大,這并不是最可恨的地方,真正讓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在于劍氣長城那些劍仙的出手,只是維持劍陣的間隙,一次次的“隨手為之”!
而那些劍仙的出劍之精準,狠辣,簡直就像是蠻荒天下這邊有人通風(fēng)報信了。
暫時依舊有罪在身的這頭巔峰大妖,仰止原本已經(jīng)可以去蠻荒天下截殺作亂劍仙,此時竟是再也坐不住,更沒臉就這樣離開戰(zhàn)場,站起身,眺望城頭那邊,怒不可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開始釣魚了,仰止,只是你咬餌,可未必能夠成事,不如你我聯(lián)手?”
黃鸞伸手指向城頭某處,是那陸芝所站之處,這位女子大劍仙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位手持折扇的年輕人。
仰止望向陸芝那邊。
若是她一人意氣用事,擅自攻伐城頭,有去無回,都有可能,可若是加上黃鸞,兩人合力,應(yīng)該無憂。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也絕對不不至于被劍氣長城那邊阻斷退路。
所以當(dāng)她正要答應(yīng)下來的時候,城頭那邊,陸芝身邊的年輕人,好像剛好望向他們這邊。
年輕人高高舉起手,笑容燦爛,伸出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還嘴唇微動,似乎說了三個字。
干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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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八章
萬一
黃鸞提議雙方聯(lián)袂游歷劍氣長城,確實很有誘惑力。
劍氣長城的劍陣太過銜接緊密,幾乎就沒有閑著的劍仙。
站在欄桿上的仰止,她甚至已經(jīng)撤掉了障眼法,顯露出帝王冠冕、一襲龍袍的君王風(fēng)采。
只是仰止沒有立即出手,遠望城頭上那個年輕人,與黃鸞問道:“城頭劍仙出劍變陣不定,極有章法,難道是此人的手筆?憑什么,他不就是個游歷劍氣長城的外鄉(xiāng)人嗎?什么時候浩然天下文圣一脈的牌面這么大了?據(jù)說這陸芝對讀書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先前陳平安與托月山大祖嫡傳離真一戰(zhàn),蠻荒天下的山巔大妖,皆是悠哉悠哉做那壁上觀的看客,自然都瞧在了眼里。只不過那會兒,類似仰止這類古老存在,依舊沒覺得這種稍微大只一點的螻蟻,能有什么本事可以影響到這場戰(zhàn)爭的走勢,在這種一座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對撞過程當(dāng)中,哪怕是上五境劍修,依舊是誰都談不上不可或缺,先前劍氣長城三位劍仙,說死則死,激起些水花而已。
曾經(jīng)有位攻上城頭的大妖,重傷而返,最終消失在滾滾流逝的光陰長河當(dāng)中,臨終笑言了一番肺腑之言。
劍氣長城除了陳清都,誰都不算個東西。蠻荒天下除了那位立地頂了天的灰衣老者,也就只算個東西了。
劍仙,大妖,在此事上,確實誰也別笑話誰。
知道仰止已經(jīng)沒有了出手的念頭,黃鸞點頭笑道:“這小子一個勁找死,不知道能夠活蹦亂跳到幾時�!�
黃鸞看著那個站在陸芝身邊的陳平安,“看來這小子對我怨氣頗深啊,多半是怪我在他與離真捉對廝殺的時候,送了份見面禮,如今又將那師兄左右的重傷,遷怒到我身上了。這般禮遇,非但不感恩,還不知好歹,那我就與他打聲招呼�!�
黃鸞心意微動,天上城池當(dāng)中,憑空消失了一座紅墻綠瓦、香火裊裊的古老宮觀,以及一座山巔矗立有一塊石碑“秋思之祖”的孤山,山上只有那枯樹白草紅葉黃花,小山頭之上,滿是蕭索肅殺之意。
宮觀去往陸芝、陳平安所站城頭,孤山則去往兩座茅屋處。
古老宮觀被陸芝一劍劈斬為兩半,狠狠撞在兩人腳下的城墻之上,化作陣陣齏粉。
風(fēng)雪廟劍仙魏晉則出現(xiàn)在了小孤山之巔那塊石碑一旁,下一刻,孤山所有草木石塊縫隙之間,便綻放出無數(shù)劍光,然后無聲無息,蕩然一空。
這位繼風(fēng)雷園李摶景之后的寶瓶洲修道天賦第一人,在他剛剛到劍氣長城的時候,依舊是玉璞境劍修,短短數(shù)年間,住在小茅屋內(nèi),不過是參加過一次攻守戰(zhàn),與老大劍仙和左右相鄰練劍,就有了幾分即將破開瓶頸躋身仙人的氣象。
仰止與黃鸞打了聲招呼,離去之前,她多看了那個年輕人幾眼,記住了。
不曾想那個年輕人非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合攏折扇,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姿勢,動作緩慢,所以極其扎眼。
黃鸞忍住笑,有點意思。仰止是曳落河舊主,更是飛升境巔峰,她要是沖動行事,鐵了心要與那陳平安較勁,一定會興師動眾,黃鸞當(dāng)然樂見其成。折損的,是仰止的藩屬勢力,戰(zhàn)功卻要算在他黃鸞頭上,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到了浩然天下,各自跑馬圈地,誰的嫡系兵馬多,誰更兵強馬壯,誰就能夠更快站穩(wěn)腳跟,是要以人和爭地利,最后得天時。此事,絕非小事。
只不過黃鸞還不至于說些煽風(fēng)點火的言語,因為只會適得其反,讓仰止腦子清醒幾分,更會順帶記恨自己。
蠻荒天下,沒有規(guī)矩,很舒坦,但其實偶爾也麻煩。
仰止笑道:“黃鸞,如果你能抓住這小子,最終交由我處置,除了補償你付出的代價之外,我額外拿出浩然天下一座宗字頭山門與你換,再加上一座大王朝的京城,如何?”
黃鸞搖頭道:“今天陳平安露面之前,我肯定答應(yīng)這筆買賣,現(xiàn)在嘛,價格低了些。”
仰止臉色陰沉。
黃鸞看也不看這位蠻荒天下的女子君主。
仰止御風(fēng)離去,只撂下一句話,回蕩在黃鸞所坐的欄桿附近,“別后悔。記住,以后你敢染指任何一座山下的王朝京城,都是與我為敵�!�
黃鸞拒絕的,不僅僅是一個陳平安,還有仰止透露出來的雙方結(jié)盟意向。
黃鸞對于仰止的威脅,渾不在意。
數(shù)萬妖族修士匯聚而成的那條法寶洪流,聲勢依舊無比宏大。
但是相較于那道井然有序的劍氣瀑布,前者就顯得略顯雜亂無章了。
幾乎所有劍仙的出劍,都已經(jīng)開始放棄快意二字,不再追求個體的殺傷力,不再是天地?zé)o拘的那種酣暢淋漓,而是近乎每一劍遞出都充滿了功利算計的意味,應(yīng)該如何出劍破陣之余、更多庇護住己方中五境劍修,應(yīng)該如何與其余位置相隔極遠的劍仙配合、合力擊毀某件關(guān)鍵重寶,應(yīng)當(dāng)如何撤劍出陣的同時,飛劍鬼祟去往法寶洪流的兩翼大地之上,割取某些地仙妖族修士的頭顱。
黃鸞自然有些心疼,只是談不上太過頭疼,真正需要頭疼,務(wù)必解決這燃眉之急的,是己方陣營里的那些軍帳。
關(guān)于他們十四位的出手,灰衣老者私底下訂立過一條小規(guī)矩,無聊了,可以去城頭附近走一遭,但是最好別傾力出手,尤其是本命神通與壓箱底的手段,最好留到浩然天下再拿出來。
陸芝手中那把劍坊制式長劍,無法承載陸芝劍意與整座宮觀的撞擊,收劍之后,瞬間崩散消失,她與陳平安站在墻頭上,轉(zhuǎn)頭看了眼搖動折扇的年輕人,“隱官大人就這么想死,還是說已經(jīng)不打算在后續(xù)戰(zhàn)事當(dāng)中,出城廝殺了?我聽從老大劍仙的吩咐,在此護陣,是整個隱官一脈的劍修,不是陳平安。你想清楚,不要意氣用事�!�
蠻荒天下的大妖秉性,沒什么好說的,先前陳平安打殺離真也好,之后左右一人遞劍問劍全部,那些畜生其實都沒覺得有什么,因為蠻荒天下從來不計較什么大是大非,但是對于私仇,境界越高的畜生,會記得越清楚,所以陳平安此舉,是直接與兩頭大妖結(jié)了死仇。
陳平安以折扇輕輕敲打腦袋,那女子大妖竟然忍住沒動手,有些遺憾。
不然陸芝只需要負責(zé)阻滯大妖仰止片刻,就會有三位早已被“隱官”飛劍傳訊的劍仙出手,岳青,元青蜀,吳承霈,會各施手段神通,斷其退路,至于到時候誰來斬殺大妖,當(dāng)然不是某位大劍仙,而是一大堆茫茫多的劍仙,登上城頭之前,陳平安就交待過郭竹酒和王忻水,一旦有大妖靠近城頭,就立即飛劍傳訊所有本土劍仙,將其圍殺。
如今的劍氣長城,哪怕看似劍仙人人各司其職,環(huán)環(huán)相扣,才營造出了那條劍氣瀑布力壓法寶洪流的大好形勢,但是一旦隱官一脈的飛劍傳訊出去,瞬間就會有數(shù)十位劍仙必須立即掉轉(zhuǎn)劍尖。哪怕導(dǎo)致劍陣受創(chuàng),所有劍仙也得聽令行事。
陳平安微笑道:“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習(xí)慣就好。黃鸞與仰止,只要一個沖動,說不定就要成為一雙亡命鴛鴦,不是神仙眷侶神似神仙眷侶�!�
有一件事陳平安沒有泄露天機,兩把“隱官”飛劍,其中更加隱蔽的一把,直接去往老大劍仙那邊,一旦有大妖臨近,除了一大堆劍仙出劍之外,還要老大劍仙直接向陳熙和齊廷濟下令,務(wù)必出劍將其斬殺。眾目睽睽之下,劍仙已經(jīng)人人出劍攔截,這兩位在墻頭上刻過字的家主,不過是順勢撿漏罷了,到時候誰會留力?不敢的。
陳平安除了斷定那隱官蕭愻是叛徒之外,其實也信不過這兩位殺力極高的老劍仙,這原本看似是一樁頂天的壞事。
可事實上,信得過,有那信得過的手段。信不過,就有信不過的安排。
仰止與黃鸞如果覺得如今的劍氣長城,還是以往萬年的劍氣長城,覺得有機會安然無恙往返一趟,那就得付出代價。
不是說萬年以來,劍氣長城的出劍,不夠高。
恰恰相反,正因為之前萬年劍仙出劍的慷慨壯烈,才為今天隱官一脈劍修贏得了運籌帷幄的余地。
陸芝搖頭道:“你想得太簡單了,熬到了仰止這種歲數(shù)、境界的老畜生,沒幾個蠢的�!�
“是我想得淺了�!�
陳平安笑呵呵:“好在我們也沒什么損失。”
陸芝擺擺手,“隱官大人繼續(xù)忙,此處有我鎮(zhèn)守�!�
對于這位臨危受命的隱官大人,陸芝覺得足夠盡心盡責(zé),做得比她想象中還要更好,但如果只說個人喜好,陸芝對陳平安,印象一般。
原因很簡單,終究不是劍仙,甚至都不是劍修。
陳平安跳下墻頭,回了案幾那邊落座,笑道:“害大家白忙活一場。既然沒成就算了,本就是賭個萬一。”
陳平安一邊埋頭抄錄書籍,一邊借此機會,為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復(fù)盤,與這些“下屬”說了一些自己更多的心路脈絡(luò),緩緩道:“蠻荒天下此次攻城,已經(jīng)進入第三階段,大妖白瑩負責(zé)先前的第一場揭幕戰(zhàn),除了改變一定程度的天時地利,更多還是用來勘察、確定劍氣長城這邊的布防細節(jié),加上某些背叛劍修暗中的飛劍傳訊,使得蠻荒天下占盡了先機,這其實是一門極其考驗火候的細致活,這與歷史上大妖白瑩的形象十分契合,在十四頭大妖當(dāng)中,相對而言,白瑩從來不喜歡以力殺敵,玩的就是攻心為上。所以如果是白瑩坐鎮(zhèn),我根本不會露面。”
陳平安停下筆,略作思量,伸出桌上那把合攏折扇,指了指畫卷上先前五座山岳的某處遺址,“然后由那仰止負責(zé)守住戰(zhàn)場上的五座山頭,相較于需要時時刻刻與六十軍帳通氣的白瑩,仰止顯然就不需要太多的臨陣變化,那五座山頭,藏著五頭大妖,為的就是截殺我方仙人境劍修,與仰止自身關(guān)系不大,是畜生們早早就定好的策略,之后是大妖黃鸞,顯而易見,仰止最為直來直往,哪怕是曳落河與那死敵大妖的勾心斗角,在我們看來,所謂的計謀,依舊淺顯,所以仰止是最有希望出手的一個,比那黃鸞希望更大。萬一成了,無論是黃鸞還是仰止死在城頭這邊,只要有一頭巔峰大妖,直接死了在所有劍修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劍氣長城的大賺特賺,蕭愻叛逃一事帶來的后遺癥,我們這些新的隱官一脈劍修,就可以一鼓作氣給它填平�!�
“我賭的這個萬一,不是賭仰止腦子不夠用,蠢到了不知輕重的份上,而是賭她的戴罪之身,押注她的身不由己,賭那黃鸞會來一次小小的火上澆油。假設(shè)劍氣長城守不住,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求什么?自然是山河萬里,大妖們各自所求的大道,與誰求?靠兵強馬壯?靠攻城戰(zhàn)功?當(dāng)然是,但真正最關(guān)鍵的,還是托月山的一句話,準確說來,是那妖族大祖的一個心意喜好。只是很可惜,那仰止沒咬餌上鉤,十分謹慎。由此可見,蠻荒天下的大妖,是何等的務(wù)實不務(wù)虛,這是我,以及在座各位,都需要借鑒的地方,更是需要警醒對手的地方。所以我們不能想當(dāng)然�!�
說到這里,陳平安眼神凌厲,重復(fù)了最后一句話:“所以我們不能想當(dāng)然!”
陳平安立即滿臉笑意,“所以此后第四場第五場,哪頭大妖負責(zé)坐鎮(zhèn),蠻荒天下大體上的攻勢,滋味如何,是急緩有度,深諳兵法之道,還是傻了吧唧埋頭送死,我們其實是可以事先預(yù)判一二的。不過對方擁有整整六十軍帳,比我們還要精打細算,這點預(yù)判,意義不大,聊勝于無吧�!�
南邊墻頭那邊,陸芝哭笑不得。
這些言語,分明是那位隱官大人先前在城頭上,察言觀色,覺得沒機會與她多念叨幾句,結(jié)果很快就變成了她不想聽也得聽著。
對陳平安的印象沒有變得更好。
不過陸芝對“隱官大人”的觀感,還真就無形中又好了幾分。
陸芝眺望南方戰(zhàn)場,然后回頭看了眼那座人人不出劍的“小天地”,她重新轉(zhuǎn)頭后,有了些笑意。
大概那些劍修,就是老大劍仙最期待的年輕人吧。
而她陸芝,與許多如今的劍仙,可能也曾都是這樣的年輕人。
陳平安望向眾人,收斂神色,換了一臉震驚臉色,疑惑道:“都到了這個份上,你們竟然還沒點想法?我只知道下五境練氣士,出手不停,會損耗心神靈氣,還真不曉得腦子用多了,會越來越遲鈍的�!�
作為唯一的上五境劍修,米裕是最鎮(zhèn)定自若的那個,不是境界高,只是覺得反正沒他什么事情,隱官大人真要心生不滿,與人秋后算賬,也是林君璧、玄參這些年紀不大、卻心黑手臟、一肚子壞水的小王八蛋頂在前邊。
鄧涼沉聲說道:“妖族下一座結(jié)陣大軍,全是劍修,我們此次變陣,對于這撥敵人而言,其實是一場我們喂劍他們學(xué)劍。例如劍仙們的出劍,如何以劍仙收劍的代價,換來整體劍陣的殺力最大,如何集中頂尖劍仙的出劍,爭取毫無征兆地擊殺敵方地仙劍修,肯定都會被學(xué)了去,哪怕對方只是學(xué)了個架勢胚子,下一場劍修之間的相互問劍,若無應(yīng)對之策,我們的損失定然會驟增�!�
陳平安以折扇指向林君璧,笑瞇瞇道:“君璧,只管暢所欲言�!�
林君璧立即有了腹稿,微笑道:“大勢如此,我們處于劣勢,劍陣自然不可更改。但是我們可以換一種法子,圍繞著我們所有的關(guān)鍵地仙劍修,打造出一系列的隱蔽陷阱,我方所有劍仙,接下來都要多出一個職責(zé),為某個地仙劍修護陣,不但如此,護陣不是一味防御死守,那就毫無意義了,一切作為,是為了打回去,因為我們接下來要針對的,不再是敵方劍修當(dāng)中的地仙修士,而是敵方真正的頂尖戰(zhàn)力,劍仙!”
陳平安點點頭。
賭那萬一,殺那仰止黃鸞不成,換成數(shù)位敵方劍仙來湊個數(shù),也算不虧。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等鄧涼與林君璧的這番言語。
一旦有人破題,其余人等的查漏補缺,幾乎是眨眼功夫就跟上了。
顧見龍看了眼畫卷上的飛劍與法寶的對峙,然后翻開桌案上一本書冊,點頭道:“那我們就需要趕緊將這丙本翻爛才行,爭取早早揀選出十到二十位我方地仙劍修,作為誘餌,丙本的撰寫,原本是王忻水專門負責(zé),估計接下來,肯定不能依舊只是王忻水一人的職責(zé)。在這之外,剛好我們又可以對己方劍仙們進行一場演武和測驗,嘗試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劍仙殺妖,還是太講究自我,至多就是三三兩兩相熟的劍仙朋友并肩作戰(zhàn),但事實上,這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搭檔。丙本成了下一場戰(zhàn)役的重中之重,這份擔(dān)子,不該只壓在王忻水一人肩上。隱官大人,意下如何?”
陳平安單手托腮,手肘撐在桌面上,坐姿歪斜,好像在一張紙上隨便寫著什么,而那張紙,旁邊就攤放著那本已經(jīng)夾了好些紙張的己本,陳平安寫字不停,看了眼顧見龍,笑著點頭,“公道話。我親自幫著王忻水完善丙本,圈畫出擔(dān)任誘餌的二十位地仙劍修�!�
玄參跟著顧見龍的思路,繼續(xù)說道:“先前我們對于己方劍仙的搭配出劍,能夠驗證效果的機會,還是少了些,剛好借此機會,砥礪一番,好讓劍仙配合越來越順暢。有了更多實打?qū)嵉膽?zhàn)功,劍仙自然不會太過心中別扭,不然我們隱官一脈的飛劍傳信,長久以往,新鮮勁兒一過,劍仙性情何等清高,當(dāng)下我們不過是占了新官上任的便宜,加上方才劍仙們出劍,確實效果還算不錯,可如果止步于此,我們積攢下來的那點戰(zhàn)功,不頂事,劍仙前輩們只會越來越懶得搭理我們。所以隱官大人說得對,我們隱官一脈的敵人,除了蠻荒天下那些畜生,就事論事,我方劍仙的境界、地位和心思,亦是我們隱官一脈的大敵!不可不察!關(guān)于此事,不能是事到臨頭,我們想到了什么就去做什么,縫縫補補,只會貽誤戰(zhàn)機,必須專門有人負責(zé)此事的研究。”
董不得說道:“此事交給我。”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
陳平安說道:“董不得只負責(zé)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林君璧負責(zé)所有的外鄉(xiāng)劍仙。君璧若有疑惑,鄧涼在內(nèi)所有外鄉(xiāng)劍修,有問必答。涉及劍仙前輩的某些陰私內(nèi)幕,是不是應(yīng)該為尊者諱?這些顧慮,你們都暫且擱放起來。劍仙即便惱羞成怒,因此而心懷怨懟,總之落不到你們頭上,我這隱官,不怕狗血淋頭。連你們的切身利益,我如果都護不住,還當(dāng)什么隱官大人�!�
郭竹酒突然說道:“那么萬一,對方已經(jīng)想到了與我們一樣的答案,圍殺地仙劍修是假,甚至就是真的,但反過來設(shè)伏我們劍仙,更是真。我們又怎么辦?如果變成了一種劍仙性命的互換,對方承受得起代價,我們可不行,萬萬不行的。”
說到這里,郭竹酒憂心忡忡,望向自己的師父,如今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每走一步,只算后邊的一兩步,能贏棋嗎?我看確實很難。所以郭竹酒的這個想法,很好。我們永遠要比蠻荒天下的畜生們,更怕那萬一。對方可以承受許多個萬一,但是我們,可能只是一個萬一臨頭,那么隱官一脈的所有布局和心血,就要功虧一簣,付諸流水�!�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一直比較沉默寡言的龐元濟,“龐元濟,甲本正冊上的大劍仙們,在城頭位置該如何調(diào)整,又該如何與誰配合出劍,你可以想一想了。老規(guī)矩,你們定下的方案,惡人我來當(dāng)�!�
龐元濟點頭道:“沒問題�!�
陳平安緩緩說道:“按照戰(zhàn)事的推進,最多半個月,很快我們所有人都會走到一個極其尷尬的境地,那就是覺得自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到了那一刻,我們對劍氣長城的每一位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都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到時候該怎么辦?去詳細了解更多的洞府境、觀海境和龍門境的劍修?可以了解,但絕對不是重點,重點還是在南方戰(zhàn)場,在乙本正副兩冊,尤其是那本厚到好像沒有最后一頁的丁本�!�
陳平安加重語氣,“在座所有人,我們這些隱官一脈的劍修,是注定要人人人心失望的,就看各自的修心了,或多或少而已。因為我們誰都不是完人,誰都會出錯,而我們的每一個小錯,都不是可以拿來對錯覆蓋的那種錯,一旦發(fā)生了,在戰(zhàn)場上就是動輒死傷千百人的災(zāi)難后果,之前所有因為我們的殫精竭慮,盡心盡力的出謀劃策,而為劍氣長城賺來的一個個勝算,辛辛苦苦積攢而來的一點一點戰(zhàn)功,就會被那些自己人選擇忘記,然后要么被他們跑過來,出言大罵,或是他們不說話,卻眼神怨恨,但是最可怕的,是沉默,很多人的沉默。”
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多余那個存在的米裕,忍不住開口說道:“那就證明給他們看,他們沒錯,但是我們更對!”
陳平安打開折扇,扇風(fēng)不停,“誰還敢說我們米裕劍仙是多余之人?誰,站出來,我吐他一臉口水!”
除了米裕臉色尷尬,所有人都笑容玩味。
米裕皮笑肉不笑道:“隱官大人,我謝謝你啊�!�
陳平安擺擺手,“米大哥是我們隱官一脈的定海神針,莫說客氣話,生分!”
顧見龍點頭道:“公道話!”
既然有了不知死活的顧見龍帶頭,很快就紛紛響起了一聲聲很隱官一脈的言語。
“附議�!�
“屬實�!�
“同意。”
“無異議�!�
陳平安合攏折扇,輕輕擱放在手邊,“開工掙錢!”
扇面之上,有那蠅頭小字的小楷題款,若不細看,好似空白扇面。
人從天上,載得春來。劍去山下,暑不敢至。
一艘符舟�?吭诒边厜︻^那邊,落下一個人,青衫仗劍,神色枯槁,拳意松垮,好似大病初愈,他收起符舟入袖,緩緩向隱官一脈走去。
不光是隱官一脈的劍修,就連玉璞境的米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與眾人朝夕相處的隱官大人,竟然是只是陳平安的陰神出竅遠游?
肯定是老大劍仙親手施展的障眼法了。
陰神陳平安笑著起身,手持折扇,身形倒退,先后掠去,與那一路前行的真身合二為一。
陳平安輕輕握住折扇,走到座位前,盤腿而坐,笑道:“很是想念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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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九章
處處殺機
隱官一脈的劍修,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驕子,暫時境界不高,就只有一個原因,年紀小。
故而對于陰神出竅遠游一事,自然不會陌生,只是三境練氣士的陰神出竅,是稀罕事。而能夠在劍氣長城長久出竅,遠游這方劍氣沛然的天地間,半點不露痕跡,更是怪事。
只不過這類怪事發(fā)生在陳平安身上,米裕在內(nèi)的劍修,甚至懶得深究。
倒是陸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聲詢問,“陳平安,你先前誘使仰止、黃鸞出手,一開始就打算讓他們得逞?”
陳平安在丙本冊子里邊圈圈畫畫,幫著王忻水挑選出二十位己方地仙劍修,同時以心聲漣漪回復(fù)陸芝:“尋常釣魚的誘餌,入了水,引來大魚,哪怕大魚最后被拖拽上岸,那點魚餌,留得住嗎?你自己就說過,活到了仰止這個歲數(shù)的老畜生,不會蠢的。阻滯他們撤退的手段,當(dāng)然還是我先來,不然我方劍仙的圍殺之局,穩(wěn)當(dāng)不起來。”
陸芝皺眉道:“一旦陰神崩潰,就是大道根本受損的下場,你身為隱官,何必如此?”
陳平安笑道:“一個三境修士的陰神,換一兩頭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巔峰大妖,很劃算的買賣�!�
陸芝猶豫了一下,先前陳平安的那種兜圈子言語,陸芝其實并不喜歡,所以直截了當(dāng)說道:“請你坦誠相待。”
陳平安沉默片刻,“隱官一脈想要立足,光靠那些無形的戰(zhàn)功,不夠。隱官一脈最大的問題,在于躲在幕后,太過安穩(wěn),人人是劍修,卻不曾遞出一兩劍,在戰(zhàn)事順利的階段,沒有問題。但是劍氣長城戰(zhàn)損一多,隱官一脈就會招來非議,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點代價,就能讓整個隱官一脈少受一點心境上的影響。而隱官一脈能夠心無旁騖,出謀劃策,排兵布陣,長遠來看,劍氣長城收益極大�!�
陸芝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應(yīng)該是真話,但我知道你沒有說出全部理由�!�
陳平安沒有否認,“有些心里話,只能先余著。陸大劍仙這會兒就別刨根問底了,沒有意義�!�
例如師兄左右身受重創(chuàng),陳平安為何沒有悲慟萬分?當(dāng)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隱忍?自然不是。
因為陳平安內(nèi)心深處,希望師兄左右能夠活著,并且活得問心無愧,總之絕對不能是那“左右是個死”。
老大劍仙在寧府演武場那邊,曾言若是一個好結(jié)果,回望人生,處處善意。
即是此理。
所以陳平安對于老大劍仙當(dāng)時拘押自己陰神,不許自己與師兄通風(fēng)報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隱官偷襲。
事后陳平安去茅屋那邊探望師兄,對老大劍仙并不生氣,更無記恨。
世事少談“如果”二字,沒什么如果左右被上任隱官蕭愻一拳打殺。
陳平安結(jié)束了這場對話,“陸芝,你只管盡心盡力護陣隱官一脈,有劍即可,無需費心其他事。”
陸芝難得開玩笑,“隱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陳平安只得勉強學(xué)那自己的弟子學(xué)生,拿出一點落魄山的旁門左道,微笑著多說了一句:“陸大劍仙劍術(shù)通神,幾可登天,晚輩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輩眼中,可不就是個拿來當(dāng)佐酒菜的笑話�!�
陸芝一笑置之。
陳平安一心三用。
圈畫出一位位丙本地仙,與負責(zé)丙本撰寫的王忻水,雙方隨時以心聲溝通細節(jié)。
關(guān)注走馬道上那兩幅長卷的動靜,這就是隱官的職責(zé)所在,放權(quán)不是放任。
還需要仔細觀察十一位劍修,聆聽他們之間的對話、交流,就像是一位吏部官員在負責(zé)京察大計。
陳平安擱下筆,習(xí)慣性揉了揉手腕,沒來由想起《真珠船》那本書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條。
舉目望去,在座十一位劍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們的資質(zhì)和天賦,無論是修行,還是治學(xué),大概都有資格躋身其中。
其中又有幾人的特長,尤為出類拔萃,例如那玄參,簡直就是一張活地圖,他對兩幅畫卷的關(guān)注和記憶,就連陳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參對戰(zhàn)場上的每一處地理形勢,例如某一處坑洼,它為何出現(xiàn)、何時出現(xiàn)、此地于雙方后續(xù)廝殺,會有哪些影響,玄參腦子里都有一本極其精詳?shù)馁~本,其他人想要做到玄參這一步,真要上心,其實也可以,但是可能就需要耗費額外的心神,遠遠不如玄參這般水到渠成,樂在其中。
所以陳平安專門讓玄參多寫了一本戰(zhàn)場實錄,屆時作為其余劍修必須瀏覽的一部參考書籍。
王忻水對于小規(guī)模戰(zhàn)事的預(yù)判,擁有一種驚人的直覺,所以陳平安其實手頭事務(wù)不緊張的時候,就很喜歡觀察王忻水,忙里偷閑如飲酒,王忻水對于畫卷上許多關(guān)鍵時刻的劍修出劍,都覺得不夠盡善盡美,甚至是瑕疵太多,王忻水就會神色微變,或是敵方法寶的精妙配合,更讓王忻水焦急不已,只是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王忻水為了記住這些細節(jié),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畫卷,手上寫字不停,字跡無比潦草,偶爾王忻水還會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見所想所記所寫,到底有無用處,畢竟他身為隱官一脈的劍修,離著戰(zhàn)場太遠,即便置身戰(zhàn)場,他難道還能頂替劍修出劍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豐富復(fù)雜的那個人,興許只是幾個眨眼功夫,王忻水臉上就喜怒哀樂齊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歡自顧自碎嘴嘀咕,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盤籌劃,是一種類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領(lǐng),只要給他足夠的消息、情報去支撐起一場戰(zhàn)局,林君璧幾乎從不犯錯。
郭竹酒對于“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場景設(shè)想,她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遠一步。
所以加上董不得與林君璧合力編撰的那本劍仙人心書,陳平安真身落座后,除了已經(jīng)明言玄參單獨寫那戰(zhàn)場實錄,又讓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寫一本“隨筆”,先前陳平安提綱挈領(lǐng)的正副十二本書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來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齊備,劍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討個好兆頭。
董不得突然說道:“怕就怕蠻荒天下的劍修大陣,只用一個最笨的法子向前推進,只講他們自己的配合,其余什么都不多想,絕不貪圖戰(zhàn)功,我們的后續(xù)算計就都落了空。最頭疼的地方,在于我們只要是沒賺到什么,就是個虧。一旦如此,何解?”
陳平安抬起頭,輕聲笑道:“可解。劍氣長城攻守戰(zhàn),大開大合和豪杰氣概慣了,其實也不太好,戰(zhàn)場之上,置身其中,蠻荒天下的畜生們一個個托身白刃里,身邊盡是戰(zhàn)死的相熟戰(zhàn)友,那我們就別把它們真當(dāng)做沒有教化、沒有七情六欲的傀儡木偶,十三之爭之后,妖族攻城兩場,回頭來看,皆是有備而來的演武歷練,如今蠻荒天下更有了六十軍帳,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每一處戰(zhàn)場,都有無數(shù)人盯著,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對方劍陣‘穩(wěn)中求不輸’這個最壞情況的出現(xiàn),有三事可做,第一,接下來我們的劍陣,多學(xué)齊狩,虐殺敵軍。第二,可殺不可殺的,重傷而不殺,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戰(zhàn)場后,這撥傷員,便是天然的怨氣源泉。第三,我們挑一些吵架厲害又喜歡吵架的,例如那趙個簃與程荃兩位前輩,我看就很適合,出劍之余,罵天罵地,尤其是罵那蠻荒天下的劍修,例如罵他們此次攻城問劍,其實就是一場‘認祖歸宗’,這些話,劍仙必須罵,嗓門大些的年輕劍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罵。我們?nèi)伦龊昧�,就容不得蠻荒天下性命最值錢的劍修,不想著多做點什么,對方愿意多做一些,我們就有機會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先前我與離真捉對廝殺,你們真以為我對他的那些言語,不恨不惱?怎么可能,我當(dāng)時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將那崽子抽筋剝皮。只不過因為是兩人對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絲毫,只能壓著那股情緒。可是此后兩軍對壘,以數(shù)萬劍修對峙數(shù)萬劍修,終究是那人心空閑有余地。記住,我們雖然是盯著近在咫尺的兩幅畫卷,如今剛剛開始嘗試著去了解我方劍仙的人心脈絡(luò),但是事實上,我們更需要去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蠻荒天下到底是怎么看待這場戰(zhàn)爭、以及所有戰(zhàn)場的,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我們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順勢,更可自己造勢,成為陽謀之局,由不得蠻荒天下步入局�!�
林君璧感觸頗深,點頭道:“確實如此,戰(zhàn)場之上,若是我們隱官一脈,能夠?qū)⒄麄戰(zhàn)場,變作一座仿佛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處處占盡先手�!�
陳平安說道:“試想一下,如果我們完全了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王座巔峰大妖的訴求?會是怎樣一個場景?”
眾人愕然。
陳平安笑道:“當(dāng)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窮盡時,懂得認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說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兩冊,其實我可以順藤摸瓜,再翻一翻舊隱官一脈的秘檔,多了解些蠻荒天下的秘聞內(nèi)幕,其實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是可以試試看的。我肯定不會耽誤正事,師父你都不用放一百個心,放一個心就夠夠的了……”
只是師父這個稱呼,剛脫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閉嘴,有些惱火自己的說話不著調(diào),愧疚給師父丟臉了,畢竟隱官一脈的規(guī)矩,還是要講一講的。
陳平安說道:“喊師父不打緊,就像其余人如果喊我陳平安,而不是別別扭扭喊我隱官大人,我覺得更好�!�
顧見龍如釋重負,笑容燦爛,只是剛要說一句公道話。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笑道:“顧兄,敢情這是承認了自己的‘別扭’?這么容易就上鉤了,修心不夠啊。隱官大人的客氣客氣,你們還真就與我不客氣��?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賦吃飯,就休想去官場、文壇和江湖廝混了�!�
顧見龍如喪考妣,看架勢,是要被穿小鞋了?
陳平安說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劍仙給出了那個答案,我其實都有些后悔拋出那個話題。諸位,我們坐在這里,做這些事情,不是我們必須要如此,不光是玄參這些外鄉(xiāng)劍修,哪怕是董不得、龐元濟這些本土人氏,也不該如此小胳膊細腿偏偏挑重擔(dān),一個不小心,是會壓垮道心的,比起去城頭那邊暢快出劍,龐元濟,你選擇哪個?”
龐元濟實誠道:“出劍。”
王忻水剛要說話。
陳平安臉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話要說?”
王忻水立即見風(fēng)使舵,“隱官大人,我是想附議龐元濟�!�
王忻水還真比較特殊,屬于念頭運轉(zhuǎn)極快、出劍跟不上的那種天才劍修,因為境界不夠高,所以戰(zhàn)場之上,總是幫倒忙,都不能說是王忻水亂來,事實上王忻水的每一個建議,都恰到好處,但是王忻水自己無法以劍言語,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劍氣長城最新五絕之一的頭銜,上陣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所幸一直沒有太過慘重的傷亡�?墒峭跣盟畬τ谏详噺P殺一事,心情極為復(fù)雜,不是害怕戰(zhàn)死,而是會覺得渾身不得勁,自己本心,處處磕碰。
陳平安笑了起來,“客氣話已經(jīng)說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可能會時常離開此地,四處走動,若有怨氣,記得藏好。再就是以后出城廝殺,你們是肯定沒機會了,我卻可以,只管羨慕。”
性情沉穩(wěn)卻不失靈性的鄧涼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在劍氣長城是一句天大的混賬話,但是在我們這邊,隱官大人,還是要請你三思后行,就算真要離開城頭廝殺,也注意隱蔽行蹤。我們隱官一脈,沒有隱官大人坐鎮(zhèn),淪落到必須臨陣變帥,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領(lǐng)了。這般直言不諱,就該是我們隱官一脈的規(guī)矩。關(guān)起門來,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說幾句難聽話,是好事�!�
陳平安說道:“不過能殺我的,如那仰止、黃鸞,尚且不敢涉險出手。其余的畜生,沒記性,不信邪,大可以來找我試試看�!�
鄧涼想起了先前女子劍仙謝松花的一劍功成,便不再言語。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找納蘭燒葦和晏溟兩位前輩聊一聊。”
陳平安抓起那塊“隱官”玉牌,掛在腰間,要找兩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懸山跨洲渡船的事情。這不是“隱官”飛劍的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需要面談。
有些話,還真就只能他用隱官大人的身份來說才行。
行走在走馬道上,神色萎靡的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天下學(xué)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
米�?戳搜勰莻年輕人的背影,心情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緒。
若說先前陳平安的遠游陰神坐鎮(zhèn)隱官一脈。
是奇。
言行舉止,處處給人以一種險峻驚怪之感,每一句話都用心深沉,都是在無形中積攢威嚴,一點一點更加攥緊隱官的權(quán)柄,甚至?xí)屓瞬挥勺灾魅ゴ﹃惼桨驳男乃肌?br />
那么現(xiàn)在的陳平安,好像心態(tài)更正。
哪個更好,米裕也說不上來。
其實都好個屁。
老子好歹是一個玉璞境劍修,在這兒倒成了最說不上話的那個,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與文圣一脈的那點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后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腦子當(dāng)真不靈光嗎?”
陳平安突然轉(zhuǎn)頭喊道:“米劍仙,與我一起,估計很快米劍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著頭皮跟上。
只是與陳平安言語過后,米裕松了口氣,原來是好事,還能去倒懸山那邊透口氣。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主動問了些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實話實說,一一否決。
這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似乎也談不上如何灰心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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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幡齋主人邵云巖,在倒懸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
邵云巖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邊的猿蹂府,水精宮和梅花園子,都是路過,遠遠看幾眼。
因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云巖本身也不是什么拋頭露面的人,所以能夠認出這位劍仙的,屈指可數(shù)。
邵云巖最后找到了一座酒肆,以術(shù)法敲了門,漣漪蕩漾開來,開了門,邵云巖跨過門檻,鋪子里邊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個客人都沒有。
在這殘存的黃粱福地,喝上一杯忘憂酒。
幾乎算是所有游歷倒懸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人坐在柜臺后邊打盹,柜臺上擱放著一只碧玉詩文八寶鳥籠,里邊的那只小黃雀,與老人一般打盹。
那個名叫許甲的年輕人瞧見了邵云巖,十分開心,主要是惦念著這位春幡齋主人的那串葫蘆藤,所以在眾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憊懶著稱的許甲今兒特別殷勤,趕緊搬了一壇酒放在桌上。許甲其實與邵云巖沒打過交道,但是聽說這位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早年剛到倒懸山那會兒,曾經(jīng)慕名而來,來過這里飲酒,給不起酒錢,就用那根葫蘆藤上的某枚養(yǎng)劍葫,與酒鋪要了一壇酒,喝了個爛醉如泥。后來掙了錢,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價,以大把谷雨錢結(jié)賬,掌柜沒答應(yīng),邵劍仙約莫是與掌柜慪氣,就再沒來過鋪子喝酒。
邵云巖站在那堵墻壁下,打量了幾眼,笑道:“七八百年沒來,竟然都快寫滿一堵墻了,鋪子的生意這么好嗎?”
許甲埋怨道:“人比人氣死人,聽說劍氣長城有座酒鋪,賣那粗劣酒水,才開張一年多,但是那些個無事牌,都快掛滿三堵墻壁了�!�
邵云巖與年輕伙計道了聲歉,拎著那壇忘憂酒,坐回當(dāng)年第一次來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柜臺那邊,笑道:“掌柜,那串葫蘆藤已經(jīng)讓一個小姑娘帶去了北俱蘆洲的水經(jīng)山,再過十幾年,那枚養(yǎng)劍葫就會瓜熟蒂落,到時候勞煩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關(guān)于這枚養(yǎng)劍葫的歸屬,我已經(jīng)與水經(jīng)山打過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蘆,就這么簡單�!�
老人嗯了一聲,睜開眼睛,瞥了眼許甲,“你去不去?”
許甲問道:“要是我離開鋪子,剛好小姐回來,咋整?”
老人笑罵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個崽兒非要一棵樹上吊死?我那閨女,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腦子還拎不清,還早就心有所屬,如何配得上你?”
許甲怒道:“我從小就在這里,見過幾個女子?不喜歡小姐,能喜歡誰去?!喜歡你這個糟老頭子�。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