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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顧璨笑了起來,“也聰明,不過比起我,還是要差些。”

    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聰明?你去問一問先生夫子的戒尺!”

    顧璨嗯了一聲,感慨道:“真有道理�!�

    顧璨突然站起身,對那個孩子說道:“你去我屋子里邊坐會兒,記得別亂翻東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顧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臺那邊踮起腳尖,擔心顧璨會有事情。

    所以說還是個聰明孩子。

    有種聰明,是天生的本性。

    顧璨望向大門那邊,笑道:“不肯進來也沒關(guān)系,我出門見你便是�!�

    一個探頭探腦的文弱書生,畏畏縮縮現(xiàn)身,自我介紹道:“我叫柳赤誠,白山國人氏,離著觀湖書院很近的那個白山國,我原本是游學書簡湖,到了云樓城,一個迷糊,莫名其妙就站這兒了。誤會,都是誤會,我絕非那蟊賊,是正兒八經(jīng)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種!”

    顧璨瞇起眼,抱拳作揖:“既然無需晚輩出門,那就有請前輩出竅。”

    那書生氣勢渾然一變,大步跨過門檻。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顧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輩不覺著‘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誠聞言大笑:“有趣有趣,妙極妙極。對了,我原本是來取回那部《截江真經(jīng)》的,擔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兒,瞧你年紀不大,境界還挺高,叫什么名字?”

    顧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輩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誠神色微變,有些尷尬,嘆了口氣,“此時此景難為情啊�!�

    顧璨說道:“懇請前輩,接下來好好說話,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說到這里,顧璨停頓片刻,死死盯住這個境界肯定極高的“書生”,卻是沒有半點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輩會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誠學那顧璨嗯了一聲,“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誠笑道:“你不該留在這小池塘里邊,應(yīng)該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

    大驪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

    最近大驪舊中岳地界,下了一場連綿細雨,惹人厭煩。

    大驪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經(jīng)降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將挑選出三座山頭,作為北岳的輔佐儲君之山,就更加讓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個寶瓶洲都沒有這么個講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類似舉措,但是效果并不顯著,甚至可以說是遺禍深遠。因為此舉,耗錢費力,還不討喜,容易節(jié)外生枝,橫生事端。

    道理很簡單,這些藩屬山脈,往往距離大岳極其遙遠,并非是那種毗鄰大岳的山頭,舊有山神,本就是名義上的寄人籬下,矮了大岳山君一頭,一旦成為儲君之山,規(guī)矩約束就驟增無數(shù),因為山君可以隨心所欲,以極快速度駕臨自家山頭。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禮儀,朝廷原本只有禮部衙門,可以勘驗、考評一地山神的功過得失。

    雖說禮部尚書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過大大小小的具體事務(wù),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負責,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實就是這位品秩不高、卻手握實權(quán)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從山神祠坐鎮(zhèn)的大小山頭,肆意攫取山水氣運,當然大岳也可以反過來饋贈儲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說得言之鑿鑿,便當真能信嗎?

    有個青衣女子,手持油紙傘,走在山嶺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講道理,如果道理講不通,那就吃點東西。

    畢竟整個舊中岳地界,其實都算是龍泉劍宗的新地盤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順手撿了個小姑娘,就這么帶在了身邊。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問道:“秀秀姐姐,知道我們手中紙傘的別稱嗎?”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撐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別好聽?”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點吃完了,餓�!�

    “這就說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沒有聽說過吃楊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頂餓?”

    阮秀笑了起來,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看把你機靈的。”

    小姑娘抬起腳,看著滿是泥濘的鞋子,郁悶道:“煩�!�

    阮秀點了點頭,“是很煩�!�

    小姑娘挪遠幾步,然后干脆一腳一腳重重踩在泥濘中,問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嗎?”

    阮秀笑瞇起眼,“有啊�!�

    小姑娘轉(zhuǎn)過頭,撐高了油紙傘,看著秀秀姐姐的側(cè)臉,瞧了半天,輕聲道:“秀秀姐姐你這么好,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門呢?”

    阮秀想了想,說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臉頰,做了鬼臉,“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開始敷衍這個問題很多的小姑娘,“這樣啊。”

    ————

    大隋京城。

    那個年復(fù)一年、不是穿紅衣裳就是紅棉襖的女子,今天沒待在山崖書院,而是去了京郊一處尋常的橘園。

    只可惜還沒到冬天,不然掛在樹上的橘子,就像一個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

    李寶瓶今天就只是臨時起意,記起早先路過這么個地方,然后想著來看一眼,看過了便心滿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兩個讓李寶瓶更開心的人。

    一個背著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個大白鵝綽號的家伙。

    裴錢飛奔向李寶瓶。

    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個兒又高了些?悠著點,可別從矮冬瓜變成高竹竿兒啊�!�

    原本興高采烈的裴錢立即憂心忡忡起來。

    李寶瓶擰了擰裴錢的臉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腦袋瓜子咋個還是不靈光呢�!�

    裴錢有好多話想要跟寶瓶姐姐說。

    李寶瓶示意裴錢別急,轉(zhuǎn)頭問道:“小師叔還好嗎?”

    崔東山笑著點頭,“小師叔,先生,師父,會回來的�!�

    裴錢怒道:“將‘師父’放在‘先生’前邊!”

    李寶瓶看著追逐打鬧的兩個家伙,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頰,可惜小師叔沒在。

    不然入冬就會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長大了以后,就數(shù)自己與小師叔見面最少,當然是她與小師叔一伙啊。

    ————

    山崖書院山頂?shù)哪强么髽渖稀?br />
    崔東山,李寶瓶,裴錢,一個一個爬了上去,無比嫻熟。

    一起并排坐在樹枝上。

    裴錢要坐中間,崔東山搶不過,李寶瓶讓著她,裴錢便得逞了,開心壞了。

    李寶瓶已經(jīng)聽裴錢講了一路的山水見聞,說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龍城,才剛剛講完。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晃著雙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燈火輝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華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風。

    富貴太平世道。

    崔東山閉上眼睛,不愿再看這些。

    實在是看過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jié),早歸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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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二章

    相互問劍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親眼目睹了那場問劍。

    竟然還有誰,能夠與劍氣長城問劍?

    傳到浩然天下那邊的大小仙家門派,估計誰都不信,還能讓人笑掉大牙。

    蠻荒天下的這場問劍,千真萬確,起始于一個月色幾無的沉沉夜幕。

    陳平安只看到南方戰(zhàn)場上,先是星星點點的劍光依稀亮起,然后越來越多,就像早年游歷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盞盞飄入河中的荷花燈,燈火匯聚,星火萬點,能與日月爭輝。

    最終一把把本命飛劍,劃出一條條光彩,往劍氣長城這邊“緩緩”而來,最終匯聚成了一條無比絢爛的星河。

    從城頭這邊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于天上,低頭看人間燈火。

    若是拋開敵我關(guān)系,只談眼中所見畫卷,委實壯觀。

    陳平安身為隱官大人,無需出劍,也無法出劍,因為很快就要返回城頭北邊的避暑行宮。

    不是愁苗、林君璧兩撥人做得不好,只是陳平安依舊很難放心,這是一種利弊皆有的執(zhí)念,陳平安覺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現(xiàn)在。

    就像當年拗著心性的去外求,一樣需要慢慢適應(yīng)。

    陳平安站在茅屋那邊的城頭,感慨了一句,“這種相互問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老大劍仙笑道:“后無來者,多半是真,前無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間劍修起劍,問劍于天,天下落劍,就像一場金色的大雨,比這更好看。那時候為人間劍修護陣、壓陣的練氣士,知道有哪些嗎?有至圣先師,有道祖,有佛祖,還有將近半數(shù)的諸子百家老祖,人人無私心,人人以死為榮�!�

    陳平安想起了當年只有自己與崔東山的那場游歷,在那趟歸途當中,白衣少年郎嘮叨了許多怪話。

    陳平安輕聲道:“據(jù)說當時還沒有三教百家的說法,各家學問,都只是個雛形,無論是我輩劍修,還是這些練氣士,或是那些行云布雨的四海蛟龍,都是并肩作戰(zhàn)的盟友,甚至連蠻荒天下,當時都停下了與人族的爭斗,沒有幫忙,但也沒拖后腿。”

    陳清都點了點頭,流露出一些不常見的緬懷神色,“我,龍君,觀照,還有那些早已被歷史忘記的同輩劍修,一人又一人,接連出劍飛升�!�

    陳平安蹲下身,伸手觸及劍氣長城的微涼地面,仰頭望去南方戰(zhàn)場,“老大劍仙,那會兒,人人在掙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輩并非是貶低你們的壯舉,不敢,更不愿意。如今過去萬年,我走過三洲之地,不是什么世道都沒見過,所以我敢說,浩然天下整體上還是好的,穩(wěn)當?shù)摹@洗髣ο�,你們就像一個大家族的老前輩,晚輩們的對錯是非,你們其實都看得真切,事實上,你們也算很寬容了,但我還是很希望,你們不要失望,連你們都徹底失望了,晚輩們連知錯改錯的機會就會少許多�!�

    陳清都默不作聲。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清都笑道:“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該有直言不諱的膽識�!�

    陳平安以掌心貼住地面,說道:“我還是覺得世道是越來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劍仙,千萬別覺得這一萬年,就只有寂寞,身后的浩然天下,安穩(wěn)了一萬年,山下炊煙裊裊,山上仙氣飄繞,大體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頭和盼頭,就連我,小時候那么想著死也不怕,后來不也當了龍窯學徒,就開始想著掙錢攢錢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邊人心念頭蕪雜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發(fā)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會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仰起頭,道:“老大劍仙,該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別失望,別傷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輕人的腦袋,笑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沒見過大世面,哪怕見識過了我教你那一劍,依舊不曾知道真正的劍修劍心�!�

    老人收起手,“我這般歲數(shù)的劍修,都是從最深沉的絕望絕境里,一步一步熬過來的,刑徒?最早的時候,人間大地之上,誰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所以談不上太大的失望,失望當然會有些,可絕對沒有你小子想的那么徹底。萬年以來,更多看到的,是這里起了一點希望,那里落了一點希望,希望的灰燼里邊,來年又可能會生出一棵春草,離離原上草,劍氣長城雖然沒有這樣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頭上待著,好像也能年年聞到浩然天下那邊的春草香�!�

    陳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沒想到老大劍仙會說這樣的話,很有……詩意!”

    陳清都笑道:“再與你說兩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記得別著急泄露天機�!�

    陳平安正色道:“老大劍仙請說�!�

    陳清都卻改變了主意,搖頭道:“以后再說。”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突然說道:“柳筋境,劍修,兩把本命飛劍。七境巔峰,純粹武夫。還是不夠看啊�!�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就別苛求我了,同齡人當中,我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了,武道一途,好歹還能瞧見曹慈的背影。身為下五境練氣士,能夠為老大劍仙贏得一次出劍機會,當了隱官大人,不敢說功勞,苦勞不過分吧?更何況這柳筋境,我看不壞,攢人品,攢運氣,一個不小心……”

    陳清都直接打消了陳平安癡心妄想的念頭,搖頭道:“你就沒那勘破‘留人境’玄機的命,休想一舉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苦笑道:“老大劍仙就不能等我躋身了第四境,再說此話?”

    陳清都說道:“三個劍仙名額,最后一人,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頭道:“難,暫時想不好�!�

    陳清都揮揮手,“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這隱官大人何用,滾去避暑行宮,多動點腦子。爭取早點躋身練氣士洞府境和武夫遠游境�!�

    陳平安告辭離去,只是詢問一事,陳清都答應(yīng)下來。

    是那離開城頭殺妖一事,陳清都說無所謂,隱官一脈的劍修,只要自己愿意,又不耽誤正事,都無妨。

    陳平安祭出符舟之際,瞥了眼茅屋。師兄左右還在閉關(guān)養(yǎng)傷,蕭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劍仙說換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陸芝和納蘭燒葦,也要直接跌境。

    陳平安符舟剛剛離開北邊城頭,就有人御風落在渡船之上。

    陳平安問道:“要走了?”

    劉羨陽點頭道:“估摸著這兩天就得動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議程,事務(wù)一大堆�!�

    陳平安再一次舊事重提,“問劍正陽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萬要小心�!�

    劉羨陽疑惑道:“若是沒有見識過我的出劍,也就罷了,對付一座正陽山,至于這么小心翼翼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于。相信我�!�

    劉羨陽問道:“一個李摶景就能壓制正陽山數(shù)百年,當?shù)闷鹉阄胰绱肃嵵仄涫�?�?br />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早年的風雷園與正陽山之爭,與以后你我二人的問劍正陽山,是天壤之別。除了正陽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門派底蘊之外,以后還要加上一份大勢,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皆是寶瓶洲毫無意外的宗門候補,其中正陽山,更會瓜分掉朱熒王朝的大半劍道氣運,這是龍泉劍宗都做不到的,因為大驪宋氏皇帝對阮師傅再尊崇,也絕對不允許龍泉劍宗一家獨大,給了舊中岳地界,劃入龍泉劍宗地盤,除了阮師傅自身宗門人數(shù)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驪宋氏此舉,更是讓正陽山近水樓臺,攫取整個朱熒王朝的劍修胚子,一旦躋身宗門,正陽山就要與大驪宋氏國祚相連,這還是早年李摶景與正陽山諸多劍修老祖的那種意氣之爭嗎?”

    陳平安嘆了口氣,自顧自搖頭,然后加重語氣說道:“更多的,我不能說,反正正陽山是大驪王朝某個大布局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不可或缺。到時候你我問劍,問的,當真只是一座正陽山的護山大陣和那撥老劍修?”

    劉羨陽直愣愣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哪里不對?”

    劉羨陽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誰說問劍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兒戳上人家腚兒一劍,見機不妙就跑,明兒再回,捅人家襠部一劍,不也是問劍?就非要如你所說那般,一次打死人家,還得是連劍心連人心一并打了個稀爛?陳平安,當了山上人,便這么講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記得你和我,打小就不是這種人、不做這種賠本買賣吧?我劉羨陽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說話,可能不著調(diào),可做事,還算靠譜吧?”

    劉羨陽收斂笑意,“你做什么事情,告訴自己只想著無錯無錯,當真只是無錯嗎?錯了,你只是自己沒想到、卻是在做那最好的事情。我這種人,才是半糊涂半聰明,不求全,能對付自己,也就能應(yīng)付對手,日子稀里糊涂是過,錙銖必較也是過,舒心是過,糟心也得過,怎么把糟心日子過得舒心,你得多學學我。我不是說你錯了,只說對錯,你比我對多了,更好,但是一個人吧,偶爾得偷個懶兒,讓自己喘口氣。這種道理,書上不稀罕講,但是我當年沒讀過書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陳平安難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劉羨陽笑道:“小鼻涕不是小鼻涕蟲了,你劉大爺還是你劉大爺啊�!�

    陳平安點了點頭,“懂了。”

    劉羨陽搖搖頭,“不是懂了,是要記得�!�

    陳平安笑道:“你說了算�!�

    兩人在符舟當中相對而坐。

    人生多離別。

    只愁春風秋花,聚散真容易。惟愿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難。

    劉羨陽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那個沒?”

    陳平安一臉疑惑。

    劉羨陽環(huán)顧四周,四下無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陳平安趕緊一巴掌拍掉劉羨陽的手,壓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別拉上我一起!”

    劉羨陽愣了愣,“手都還沒牽過?我這人讀書不多,打小老實,你別騙我。”

    陳平安五雷轟頂。

    劉羨陽滿臉悲戚,“比我還慘,不是光棍勝似光棍啊。”

    陳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來嫂子再來說這個�!�

    劉羨陽搖搖頭,后仰倒去,躺在渡船中,“想要找一個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難嘍�!�

    符舟懸停在避暑行宮大門口。

    按照隱官一脈的規(guī)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進入行宮。

    兩人飄然落地。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劉羨陽沒有立即御風離去。

    劉羨陽站在陳平安身前,幫他理了理衣領(lǐng),拍了拍肩頭,點了點頭,說道:“走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光顧著照顧別人,記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點頭道:“你也多加小心。”

    劉羨陽剛要轉(zhuǎn)身,陳平安拋出一方印章,笑道:“獨一份的,記得收好,以后說不定能賣出天價�!�

    劉羨陽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風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許久沒有收回視線。

    避暑行宮的大門一直敞開,并無看門人。

    陳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邊,愁苗問道:“隱官大人,該有的布局,已經(jīng)推敲完畢,我們方才合計過了,每次三人,去城頭出劍,不會耽擱謀劃事宜,而且遠觀戰(zhàn)場,終究不如親自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細節(jié)�!�

    陳平安點了點頭,“第一撥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董不得也跟著起身。

    陳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劍仙先不著急,換成鄧涼,切記,別在那邊賴著不走。一旬過后,必須換人,輪到米劍仙、龐元濟、林君璧頂上。再之后,是宋高元,曹袞,玄參。然后是羅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后是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可能會加上一個我�!�

    陳平安對于愁苗這四位,對愁苗劍仙并無任何懷疑,此人是老大劍仙與阿良都極其欣賞的“年輕”晚輩。

    但是對于羅真意在內(nèi)三人,陳平安還是有些顧慮,所以放在了鄧涼、宋高元兩撥人的后邊,可若是將羅真意三人放在最后,比顧見龍三人還要靠后,就太過了,而且讓羅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彌補。

    所以說羅真意三人始終對自己這位隱官大人,懷有成見,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礙大局,做了該做的事情,陳平安不介意這點芥蒂。其實陳平安對于這撥最為熟悉蠻荒天下風土人情的“撿錢”劍修,與陳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態(tài),十分欽佩且向往。但是就事論事,防人之心不可無。因此而被羅真意三人心生不喜,陳平安無所謂,真要當個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該當這隱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劍離開避暑行宮。

    隱官一脈的劍修,大多年輕卻早慧,都知道這場仗會打很久,少則三五年,長則十余年,都說不準,只是戰(zhàn)事的慘烈程度,依舊超乎想象。

    黃鸞坐鎮(zhèn),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以及當下荷花庵主擔任妖族大軍的主心骨,領(lǐng)著數(shù)萬妖族劍修的問劍于劍氣長城。

    而且兩場戰(zhàn)事之后,會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蠻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帶領(lǐng)、驅(qū)使、勞役之下,離開蠻荒天下的家鄉(xiāng),浩浩蕩蕩,瘋狂涌向劍氣長城,據(jù)說趕赴北方戰(zhàn)場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積兩旁。

    螻蟻啃象,大妖說出的坐等剝削一語,這一次輪到了劍氣長城來消受。

    熬過了這場蠻荒天下的問劍之后,城頭劍修就該陷陣廝殺了。

    陳平安沒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門外廣場上散步。

    隱官一脈都已習慣了這位隱官大人如此,經(jīng)常一個人在院子里邊走樁,畫圈而走。

    想到了些事情,便與屋內(nèi)劍修開口言語幾句。

    陳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場對話,是愁苗與鄧涼挑起的話頭。

    愁苗眼光看得比較遠,當隱官一脈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場蟻附攻城戰(zhàn)后,愁苗說那蠻荒天下,絕對不是改變劍氣長城的天時地利這么簡單了。

    鄧涼便打了一個比方。說他早年以野修身份游歷山下時候,路過一座郡城,親眼目睹兩個江湖門派的市井斗毆,死傷近百人,慘勝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盤不說,還對鄰郡產(chǎn)生了極大震懾力,很快就滲透了過去。地方官府,江湖勢力,豪紳富賈,都很怕那撥亡命之徒,各懷心思,破財消災(zāi)的,主動依附的,不在少數(shù),一來二去,周邊郡城的幫派就輸了氣勢,地盤被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當時陳平安沒有說話。

    以此形容劍氣長城、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舉這個例子不太恰當。但是推斷出來的結(jié)果,是對的。

    陳平安詢問過坐鎮(zhèn)城頭的儒釋兩教圣人,蠻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之后,能夠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穩(wěn)腳跟,要將浩然天下的版圖,立即轉(zhuǎn)化為蠻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變雙方天地,占據(jù)優(yōu)勢,或者說盡可能為巔峰大妖贏得機會,減少那種玄之又玄的大道壓勝,所以那么多看似螻蟻的妖族大軍,在劍氣長城這邊戰(zhàn)死、甚至是枉死越多,絕對不是白死的,將來會有大用處。

    屋內(nèi)位置有門神嫌疑的米裕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經(jīng)成為劍修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問道:“為何有此說?”

    米裕說道:“只要將萬一想成了一萬,往往就是事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劍仙不去我家鄉(xiāng)山頭當個供奉,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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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三十三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

    一撥十余人,從夏日炎炎的劍氣長城,跨過大門,來到了冬雪紛飛的倒懸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揀選了個倒懸山的深夜時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

    隊伍當中,就有晏溟和納蘭彩煥兩位劍氣長城的財神爺。

    除了大天君坐鎮(zhèn)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覺到這伙過江龍的突�,F(xiàn)身。

    大天君俯瞰大門那邊,身邊是那位手捧金色拂塵的老真人,后者輕聲詢問道:“師父,不會鬧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誰來鬧事情?那幫掉錢眼里的商賈?他們敢嗎?”

    老真人伸手摩挲著那些由蛟龍之須大煉而成的金色絲線,“若只是以勢壓人,未必成事啊�!�

    大天君望向那撥人當中的一位男子,點了點頭。

    后者瞥了眼孤峰之巔的道門大天君,也點了點頭。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來見此人一眼,打過招呼后,便轉(zhuǎn)身離開,說道:“我閉關(guān)之后,你來管事情,很簡單,萬事不管�!�

    身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錯愕之后,換了一只手挽拂塵,打了個稽首,輕聲道:“領(lǐng)師尊法旨�!�

    老真人隨后忍不住問道:“師父,姜師叔那邊?”

    師尊一閉關(guān),倒懸山可就沒人能管住那位出身于白玉京首脈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這位真君,不管是輩分,還是修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脈,越難講理。

    大天君轉(zhuǎn)頭看了眼舊門那邊,一個坐在蒲團上翻書的小道童,正與一旁飲酒的劍仙張祿聊那雞毛蒜皮的書中事,大天君猶豫了一下,說道:“由著他便是,在倒懸山看門的這幾百年里,姜云生已經(jīng)算老實了,換成是在家鄉(xiāng),幾座倒懸山都不夠他折騰的,我那小師叔,最寵著她,每次去大玄都觀鬧事,都要帶著姜云生。如果不是孫道人對姜云生起了殺機,小師叔又算得遠,姜云生原本都不用來這浩然天下避難轉(zhuǎn)福。”

    大玄都觀,道門劍仙一脈,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孫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師叔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福禍相依,換了一座天下,氣運倒轉(zhuǎn),說不定早年師叔祖帶著姜師叔去往大玄都觀,“撒潑打滾”,惹來孫道人的殺心,其實都是故意為之。

    到了孫道人這般境界,一起殺心,只要遠離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觀周邊,是完全能夠大道顯化、改天換運的。

    三掌教師叔祖此舉,大概就是所謂的神仙手筆了。

    當然前提是能夠護送著姜云生活著離開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經(jīng)閉關(guān)去了,老真人留在欄桿處,俯瞰整座倒懸山,世人只知倒懸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曉捉放亭、麋鹿崖在內(nèi)八處景點,加上腳下這座孤峰,便是一座傳承自三山九侯一脈的遠古陣法,最終打造出來的,是一座類似遠古飛升臺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鄉(xiāng)就在此,但是老真人與那早年為三掌教陸沉撐蒿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于何處,是第一家鄉(xiāng),上山之后,在何處修行,更是心安處的真正家鄉(xiāng)。所以駐守倒懸山的老真君也好,年復(fù)一年在海上飄蕩游歷的老舟子也罷,都無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個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遠,若是無人帶領(lǐng),境界不夠,如何飛升去往別處天下。

    老真人看著那些鬼鬼祟祟潛入倒懸山的修士,覺得無甚意思,既然師尊下了法旨,萬事不管,老真人也就運轉(zhuǎn)神通,直接現(xiàn)身于夜深人靜無游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間,這位捕殺蛟龍無數(shù)、用以煉化本命拂塵的真君,就出現(xiàn)了大海之上,閑來無事,便要去遙遙瞧一眼蛟龍溝。

    蛟龍溝內(nèi)所有的真龍后裔之屬,若非姜云生說了句話給這位真君,早就應(yīng)該死絕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將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攔路截殺即可,那把拂塵,早該是仙兵品秩。

    一點一點,將一樣山上器物,積少成多,成功煉化為仙兵品秩,這就是這位老真君的本事。

    想起那樁古老密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噓不已。

    當年唯一一位能夠勸說那位劍仙收劍之人,其實唯有陸沉。

    出六極之外,游無何有之鄉(xiāng),處壙埌之野。

    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那位三掌教真是當之無愧的“至人”。

    難怪在這位師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門派,不過是鷦鷯筑巢而已。

    仙家術(shù)法的搬山倒海,無非是鼴鼠飲水罷了。

    關(guān)于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學問愈深,越是覺得自己的渺小,一時間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小道童咦了一聲,轉(zhuǎn)頭望向孤峰之巔的高樓欄桿處,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劍仙張祿好奇問道:“怎么了?”

    小道童說道:“類似佛家的漸次而悟至頓悟境地吧,類似,還差了一記當頭棒喝�!�

    張祿笑道:“積攢了幾百年的情分情誼,你不順手幫個忙?”

    小道童搖搖頭,“不是誰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沒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漸悟不深的,就只是滿頭包的下場�!�

    張祿笑道:“看書,繼續(xù)看書。一般而言,每當書中小老天爺夜宿湖邊、深潭水畔,就該有美人脫衣沐浴了。”

    小道童沒有立即翻書,反而突然說道:“悠著點。對方兩次不走此門了�!�

    張祿笑嘻嘻道:“還是一如既往的念舊情啊,這小子,估計一輩子不會由衷推崇你們道家學問了。”

    小道童搖搖頭,“只對事不對人。不是這么講的,至情至性,至真至誠,皆是修道的好苗子。其實我們道門,學問比你想象的要廣而深,高而遠,你不能因為我道法不濟,便對我們道家不以為然�!�

    張祿打了個哈欠,“你再不翻書,幫我提一提精神,可就熬不住夜了啊�!�

    小道童開始翻書。

    在這之前不久,扶搖洲山水窟的那艘渡船瓦盆,剛剛駛出倒懸山千余里,便突然得到了一把倒懸山宗門私宅的飛劍傳訊,老元嬰修士沉吟許久,果不其然,渡船劍房那邊收到了許多同道中人的飛劍。最終老元嬰修士一番權(quán)衡利弊,選擇悄然離開渡船,重返倒懸山。

    不光是山水窟,事實上在靈芝齋客棧商議密事的那幾個渡船話事人,也剛剛離開倒懸山?jīng)]多久,也都得到了各自渠道的飛劍傳訊,需要臨時趕回倒懸山一趟。

    事實上,幾乎所有近期在倒懸山、或是離開倒懸山不算太遠的各洲渡船,都被邀請到了邵云巖的春幡齋“做客”。

    邀請人,既不是晏溟,也不是納蘭彩煥,而是“劍氣長城”。

    這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怪事。

    這就不是什么容得外人拿捏架子、推三阻四的小事了,當然許多大商賈,也好奇劍氣長城此次興師動眾,話事人會是誰?誰有這個資格,莫不是當年被仍是籍籍無名的山水窟老祖算計,最后鬧了個灰頭土臉的老劍仙納蘭燒葦?若是此人,倒也省心省事了。

    因此所有得了消息的跨洲渡船,其中又以中土神洲、皚皚洲居多,皆各自有人秘密返回,大半相約在半路碰頭,需要與相熟之人一起揣測劍氣長城那邊的意圖,性命之憂,肯定沒有,劍氣長城不至于失心瘋,怕就怕劍氣長城那邊出昏招,節(jié)外生枝,耽誤大伙兒穩(wěn)當掙錢�?扇羰悄軌蛞诲N定音,合力打消了劍氣長城的氣焰,反而是一勞永逸的天大好事。

    春幡齋的主人邵云巖親自在門口迎客,與府上所剩不多的幾位心腹老人,領(lǐng)著一撥撥登門的客人下榻于宅邸各處,邵云巖臉色和悅,不少渡船管事頗有些受寵若驚,劍仙邵云巖因為有那串至寶葫蘆藤,欠他香火情的,不是浩然天下的大宗門,便是享譽一洲的劍仙,故而春幡齋,絕不是梅花園子、雨龍宗的水精宮可以媲美,到了倒懸山,能住在猿蹂府的,都是當之無愧的有錢人,可是能進春幡齋的,往往都是大道成就、前程似錦的。

    春幡齋大致安排了十余處僻靜宅院,每一洲渡船話事人,都聚在一起。

    所有人進各自庭院之前,劍仙邵云巖都笑言一句,諸位先喝茶片刻,再去春幡齋中堂議事。

    西南扶搖洲山水窟元嬰修士白溪,不知道邵劍仙的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只是當他進了庭院,剛進門,就看到了坐在正屋那邊的一個人,正抬頭望向自己。

    白溪心中一緊,叫苦不迭。

    那人正是扶搖洲劍仙謝稚!

    此人是正兒八經(jīng)的野修出身,哪怕以野修根腳成了劍仙,依舊沒有開宗立派的意愿,喜歡云游四方,最終來到了劍氣長城,與扶搖洲所有仙家山頭素無往來,尤其是謝稚早年從不掩飾自己對山水窟的觀感極差,與山水窟老祖,更是見了面都沒那點頭之交。

    正屋之內(nèi),還有幾個與白溪差不多心情的渡船管事,一個個正襟危坐。

    另外一處宅邸,一位金甲洲渡船管事進了門,同樣見到了正屋主位上,一位閉目養(yǎng)神的女子,背劍在身后。

    姿容平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后那把長劍“扶搖”,名動金甲、扶搖兩洲,這里邊就又牽連出一樁極其精彩的故人故事了。能夠以一洲之名命名的長劍,而劍的主人,偏又不是此洲劍修,豈會沒有傳奇事跡。

    女子劍仙宋聘。

    曾有扶搖洲的一位大詩家,遙遙一見宋聘,便畢生再難忘卻。對宋聘心心念念多年,癡心一片,一生當中,不曾娶妻,光是為她撰寫的感懷詩篇,就能夠編訂成集,其中又以“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一句,最為傳世。不但如此,還有數(shù)篇故意以宋聘口吻寫就的“唱和詩詞”,其實也頗為情致動人,讓人可笑又倍感可憐。

    屋內(nèi)幾位跨洲渡船的老修士,一個個面帶愁色,見著了新來的那位難兄難弟,臉色也沒能好轉(zhuǎn)。

    他們沒那位詩家的閑情逸致,纏綿悱惻。只覺得今日重聚倒懸山,這春幡齋門好進不好出。

    宋聘睜開眼睛,伸出雙指,拿起手邊酒杯,一飲而盡,“都到齊了?那我就托個大,請諸位先喝酒再談事�!�

    劍仙親自請人飲酒,先喝敬酒。

    西北流霞洲劍仙蒲禾,是一個面容枯槁的瘦高老者,沒有端坐屋內(nèi),而是在門口賞雪,幾位渡船老修士便只能跟著站在廊道中,看那鵝毛大雪。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為性情乖張的劍仙,殺人單憑喜怒,據(jù)說是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后,才留在了劍氣長城隱居修行。

    蒲禾等到所有人到齊后,“你們都是做生意的,喜歡賣來賣去的,那么既然都是同鄉(xiāng)人,賣我一個面子,如何?賣不賣?”

    眾人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壯著膽子,輕輕抱拳,開口問道:“敢問蒲劍仙是以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如此問話晚輩們,還是以流霞洲劍仙的身份,與晚輩們敘舊?”

    蒲禾斜瞥了一眼這位“不賣面子”的元嬰修士,“滾出去,捎話給你家老祖李訓,以后等我回了流霞洲,會攜二三好友,一起帶劍去你家祖師堂做客。”

    不等那元嬰修士補救一二,就被蒲禾祭出本命飛劍,劍尖直指這位渡船管事的眉心,好似將其當場拘押,使得對方不敢動彈絲毫,然后蒲禾伸手扯住對方脖子,隨手丟到了春幡齋外邊的大街上,以心湖漣漪與之言語,“你那條渡船,是叫‘密綴’吧,瞧著不夠牢固啊,不如幫你換一條?一個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劍修泠然,護得住嗎?”

    那個剛要恨恨離去的元嬰修士,呆立當場。

    這條跨洲渡船,是宗門的命-根子,以大且牢固著稱于世,取名為密綴,正因為法寶累加極多,也正因為如此,宗門專門重金秘密聘請了一位玉璞境劍仙泠然坐鎮(zhèn)其中,只是關(guān)于此事,除了自己,自家渡船也無人知曉才對,畢竟那位劍仙屈指可數(shù)的出手,都極為隱蔽。

    這位元嬰修士硬著頭皮,重新登門春幡齋,打算與蒲禾賠禮道歉。

    他不怕劍氣長城的任何舉措,反正不會死人,更不至于單獨針對他,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饒,會連累他與整個宗門,生不如死。

    山上四大難纏鬼,以劍修為最。

    那么一個打算不要臉了的劍仙,關(guān)鍵還是本洲人氏,一旦黏黏糊糊結(jié)了仇,又將是何等難纏,顯而易見。

    這樣的面子,賣不賣?

    南婆娑洲渡船數(shù)人,在一座庭院內(nèi),倒是與那位交友廣泛的自家劍仙元青蜀,相談甚歡。

    元青蜀與那蒲禾、謝稚與宋聘,是截然不同的路數(shù),不但帶了酒水,和和氣氣與人飲酒,還笑語不斷,說是劍氣長城如今最有名氣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最后提了一事,說是他的那六位嫡傳弟子,可以去往在座諸位朋友的所在仙家洞府,掛名當供奉。至于今日相見的那件正事,不著急,喝過了酒,隨后去了中堂那邊,會聊的。

    皚皚洲那邊,人數(shù)較多,僅次于中土神洲的渡船商賈。

    女子劍仙謝松花。

    謝松花是個很奇怪的劍仙,生長于皚皚洲,卻發(fā)跡、崛起于中土神洲,也從不愿意以皚皚洲劍修自居,說是一個“北”字都守不住的大洲,不配她謝松花自認皚皚洲人氏。一般而言,這樣臭脾氣的,哪怕是劍仙,在商貿(mào)繁華、冠絕天下的皚皚洲也注定混不開,畢竟皚皚洲仙家勢力,最不怕那些單槍匹馬的單個強者,可是擋不住謝松花在皚皚洲,有那湊巧臭味相投的幾個好姐妹,比如其中一人,是個喜好去酷寒北地、狩獵妖族的女子純粹武夫,而后者剛好與皚皚洲劉氏關(guān)系莫逆。

    加上謝松花一直以來,對皚皚洲劍修最為唾棄,只是這次到了劍氣長城,倒是與鄧涼那撥晚輩,破天荒有了些笑臉。

    謝松花今天等到七八人落座后,開場白就極有震懾力,“我在劍氣長城,先后兩次出劍,已經(jīng)積攢了斬殺一位仙人境大妖的戰(zhàn)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于滿堂嘩然。

    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消息流通,極為有限,何況誰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經(jīng)是倒懸山路人皆知的事情。

    正是謝松花出劍,毀去一位蠻荒天下玉璞境劍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劍氣長城的規(guī)矩,戰(zhàn)功等同于半頭仙人境大妖。

    更是整座劍氣長城此次攻守戰(zhàn)的個人首功。

    說實話,皚皚洲商賈,除了可有可無的那份與有榮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實是這里邊的商機。

    誰若是能夠招徠了謝松花擔任山門供奉,必然是大賺特賺的一筆買賣!

    只是誰也不敢開這個口,女子劍仙謝松花是什么脾氣,誰都清楚,說這話,就是找上門去觸霉頭。

    為何人人悚然?

    就在于謝松花這種不理俗事、居無定所的散淡劍仙,破天荒主動露面“談生意”,能有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個人情,所以此次北歸皚皚洲,要與你們同行。”

    謝松花接下來的一番言語,就使得在座諸位人人肝膽欲裂、揪心至極了,“他說了,做買賣的,就沒誰不想往死里掙錢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點毛病,他不計較,反而可以體諒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種你情我愿、皆能賺錢的買賣,怨不得你們,得怨他才對。所以你們不但可以放寬心,還會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邊談完事情之后,你們當中,誰家錢少,誰最窮酸,誰最需要拼了命不要、都要從劍氣長城這邊掙錢,那我就明白了,反正順路,又能還給那人一個人情,出了倒懸山,我親自護送這條跨洲渡船返回皚皚洲�!�

    背負一只竹制劍匣的謝松花看著眾人,冷笑道:“萬一護送不利,算我謝松花本事不夠。”

    皚皚洲的渡船管事們,所有人聚齊后,見到了跨過門檻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人人肅然起身,抱拳行禮。

    不是一個玉璞境劍仙、一位宗主,便當?shù)闷疬@份發(fā)自肺腑的禮遇,而是酈采敢來劍氣長城,僅此而已。

    酈采沒有落座,還禮之后,拿起早就備好的一壺酒,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便是“韓槐子不會回去了,我應(yīng)該也差不多。說完了,大家喝酒。”

    風雪廟劍仙魏晉,見著了老龍城的兩條渡船管事,不談?wù)�,只是問了些寶瓶洲的近況,然后最后說了一句收官之語,“等我躋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劍氣長城的話,將來會走一趟北俱蘆洲,再與天君謝實問劍一次�!�

    本來就有些拘謹?shù)膬晌焕闲奘浚l(fā)局促不安了。

    東寶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圖最小的一個洲,而神仙臺魏晉,又是公認寶瓶洲歷史上極其罕見的大劍仙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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