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表面上看,只差一個趙繇沒在家鄉(xiāng)了。
不過崔瀺布局,注定不會有此遺漏。
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簽訂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為質(zhì)子,在戈陽高氏老祖的庇護下,已經(jīng)在披云山林鹿書院求學(xué)多年,那條金色鯉魚,這些年一直放養(yǎng)在群山溪澗中,大驪朝廷明顯暗中叮囑過龍須河與鐵符江,和宋煜章在內(nèi)的三位山神,不許對外泄露此事。
書簡湖又是一個棋局,顧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隨大驪粘桿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殺一位武運昌隆、卻被人帶離大驪武的少年,阮秀也差點入局。書簡湖風(fēng)波過后,顧璨娘親嚇破了膽,選擇搬回家鄉(xiāng),最終在州城扎根,再次過上了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理由有三,陳平安的提議,顧璨的附議,婦人自己亦是心有余悸,怕了書簡湖的風(fēng)土人情。第二,顧璨父親的死后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積攢功勞,后來又升任為大驪舊山岳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鄉(xiāng),便可安穩(wěn)許多。第三,顧璨希望自己娘親遠離是非之地,顧璨從心底,信不過自己師父劉志茂,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
至于宋集薪,從頭到尾,什么時候離開過棋盤,什么時候不是棋子?
而趙繇,又豈能是例外,真正逃過崔瀺的算計?
阮邛離去。
魏檗卻依舊不愿意就這么返回披云山。
這場聚會,來得太過突兀和詭譎,如今年輕山主遠游劍氣長城,鄭大風(fēng)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鄭大風(fēng)的改變主意,不去蓮藕福地,都是這位老前輩的刻意安排,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實就只剩下朱斂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霽色峰祖師堂終究永遠只是客人,沒有座位。
楊老頭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報恩何至于此?”
魏檗苦笑道:“勞煩老前輩與我誠心說一句,此事并非針對落魄山,那我就絕不再叨擾前輩的清凈。”
楊老頭想了想,“有些牽連,但不是矛頭直指落魄山,崔瀺沒這個必要,何況你信不過崔瀺,總該信得過崔東山。”
魏檗神色無奈,他還真信不過那個言行舉止稀奇古怪的白衣少年。
楊老頭最后說道:“那總該信得過霽色峰祖師堂懸掛的那三幅畫像吧�!�
魏檗仿佛驀然之間吃了一顆定心丸,豁然開朗,作揖致謝。
楊老頭說道:“久居山水白云中,看似逍遙神仙客,實則云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間美景,既是障眼,也能養(yǎng)眼,不去得了便宜再賣乖。”
楊老頭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吶�!�
魏檗稍稍心安,告辭離去。
楊老頭自言自語道:“好一個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謀劃,都是幫助稚圭用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方式,不逾矩地獲得一份完整的真龍氣運。必須讓三教一家的各方圣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宋集薪對這位相依為命的婢女,情根深種,一條四腳蛇的那點機緣,宋集薪肯定愿意付出,說不定還嫌給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會在意一條火龍的得失。若是能夠為龍泉劍宗做點什么,阮秀會毫不猶豫。
顧璨在書簡湖迅速成長之后,認識了規(guī)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學(xué)會了做買賣。更何況,爹娘未來之生死際遇,終究還是顧璨的軟肋。
皇子高煊,在大驪林鹿書院求學(xué)多年,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條金色鯉魚,會心如刀割,同樣義不容辭。
至于趙繇,當(dāng)年既然連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條木龍了?難。
小鎮(zhèn)這些晚輩當(dāng)中,唯一一個真正遠離棋盤的人,其實只有陳平安,不單單是人遠在劍氣長城那么簡單。
只不過崔瀺一樣有本事將陳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陳平安還有機會返回家鄉(xiāng)。
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陳平安是棋子,還是下棋之人。
又或者,干脆頂替了他崔瀺?
藥鋪前邊,楊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過門檻,楊暑笑問道:“老先生是要看病,還是買些藥材?可曾帶了藥方?”
這么會說話,楊家鋪子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那老人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隨便看看而已。”
楊暑便有些不樂意了,隨口說道:“藥材本就金貴,如今進山采藥愈發(fā)困難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亂翻�!�
老儒士點點頭。
老儒士四處看看,便要往后院走去。
楊暑急眼了,老家伙還真不見外啊。
不曾想一個晃眼,老儒士掀了簾子就已經(jīng)去往后院,楊暑猶豫了一下,心中腹誹幾句,與那楊老頭打起來才好,兩個老東西,一個不會掙錢,一個不愿意掏錢,老胳膊老腿的,最好傷筋動骨一百天。
楊老頭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條長凳附近,沒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來這邊礙眼了�!�
楊老頭說道:“你這是認定陳平安暫時回不來寶瓶洲,無法為那女子畫龍點睛,大驪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后手?”
崔瀺點頭道:“這是小事�!�
當(dāng)年王朱與陳平安簽訂的契約,十分不穩(wěn)當(dāng),陳平安若是自己運道不濟,中途死了,王朱雖然失去了束縛,可以轉(zhuǎn)去與宋集薪重新簽訂契約,但是在這之間,她會損耗掉諸多氣數(shù)。所以在那些年里,靈智未曾全開的王朱,對待陳平安的生死,王朱的許多舉動,一直自相矛盾。為大局考慮,既希望陳平安茁壯成長,主仆雙方,一榮俱榮,只是在泥瓶巷那邊,雙方身為鄰居,朝夕相處,蛟龍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陳平安夭折,好讓她早早下定決心,專心攫取大驪龍脈和宋氏國運。
她就這樣別別扭扭過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動,壞了規(guī)矩打殺陳平安,畢竟怕那圣人鎮(zhèn)壓,又不愿陪著一個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憐蟲虛度光陰,她更不愿祈求天地憐憫,宋集薪和陳平安這兩個同齡人的關(guān)系,也隨之變得一團亂麻,糾纏不清。在陳平安長生橋被打斷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實已經(jīng)起了殺心,故而宋集薪與苻南華的那樁買賣,就暗藏殺機。
只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大勢洶涌,讓王朱立即收斂許多,再不敢輕舉妄動。
讓一條真龍心腸慈悲,憐憫他人,就像讓大驪皇帝必須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過先前造訪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罷,所看所想,并不深遠。
大勢已至,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崔瀺必須提前讓王朱凝聚真龍氣運,盡量恢復(fù)巔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眾人齊聚小鎮(zhèn)學(xué)塾,又絕非僅限于此。
楊老頭笑道:“身為客人,登門講究。作為主人,待客厚道。這樣的鄰居,確實多多益善。”
崔瀺說道:“按照約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會讓水火之爭,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轍�!�
楊老頭問道:“你死了呢?崔東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約定會不會照舊?”
崔瀺笑了起來,“前輩就要問他去了�!�
楊老頭嘖嘖道:“讀書人全心全意做起買賣來,真是一個比一個精。”
崔瀺說道:“希望前輩也要信守約定�!�
楊老頭點點頭,“當(dāng)然,買賣公道,是我一直以來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于風(fēng)雪廟,卻跟隨父親來到了驪珠洞天修行。
李柳生在驪珠洞天,卻跟隨爹娘遠游北俱蘆洲獅子峰。
雙方偶有碰頭,卻絕對不會長久為鄰。
阮秀四周。
有相互間一眼投緣的李寶瓶,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龍泉劍宗嫡傳劉羨陽,世間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顧璨。盧氏王朝五行屬火,承載一國武運的亡國太子于祿,身負極多山上氣數(shù)的謝謝。
李柳身邊。
有弟弟李槐。真龍稚圭,自然天生大道親水,那么宋集薪的選擇陣營,十分明顯。馬苦玄,一是他自己愿意跟隨稚圭,再者他奶奶從龍須河河婆晉升為河神。賒林守一,刀人董水井,兩人皆喜歡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兩座暫時還是雛形的陣營,人人各有牽掛,若是件件小事累積,最后誰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這雙方之間,多出一個愿意講理、并且能夠服眾的人物。
陳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將那些棋子一味視為手中傀儡,崔瀺從不覺得世人生死、皆操之于我手,將其命運玩弄于鼓掌之中,算得什么大本事,更非什么快意事,反而需要為那些棋子悄然鋪路,使得那些棋子們的大道軌跡,興許會彎彎曲曲,可最終仍是能夠在某個時刻,出現(xiàn)在那一記關(guān)鍵手的位置上。
若是貪圖長生大道,崔瀺便不會叛出文圣一脈。
若是喜好權(quán)柄,學(xué)宮大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難?
楊老頭吞云吐霧,籠罩藥鋪,問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難得流露出一絲無奈神色,“信不過他人,他人也當(dāng)不起此事,只好魂魄分離,我靜觀崔東山,他一天之內(nèi),念頭最少兩個,最多之時有七萬個。換成崔東山靜觀,我最少三個念頭,念頭最多之時八萬個。我們兩個,各有優(yōu)劣。”
楊老頭問道:“那些根本脈絡(luò),捋順了?”
崔瀺搖頭道:“爭執(zhí)不小。三個層次的三種進制轉(zhuǎn)換,我們雙方出現(xiàn)了根本分歧,幾乎是完全順序顛倒,很麻煩。”
楊老頭笑問道:“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詢問?”
崔瀺微笑道:“論年歲論境界,你是前輩,我是晚輩,可要談算計一事,我們平輩。”
楊老頭搖頭道:“無需自謙,你是前輩�!�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氣話,文圣一脈,從先生到弟子,到再傳弟子,好像都很擅長。
楊老頭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喟嘆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劍術(shù),如那將圓未滿的明月懸空,齊靜春學(xué)問最高,反而一直腳踏實地,守住人間�!�
書簡湖真境宗,牽連著桐葉洲的玉圭宗。
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許多暫時依然隱藏幕后的,先后都已經(jīng)被崔瀺請上了賭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駕光臨寶瓶洲。
崔瀺坐在長凳上,雙手輕輕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場都不太好�!�
楊老頭笑道:“修道長生貴命好,文章學(xué)問憎命達�!�
崔瀺微笑道:“前輩此語,甚慰我心。”
————
柳赤誠帶著龍伯老弟,去與顧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黃縣城四通八達,大小道路極多。
學(xué)塾那些年輕人一散去,分道揚鑣,各回各家,柴伯符心中那股鋪天蓋地的壓力便隨之驟減,說不清道不明。
柳赤誠敏銳感知到柴伯符的心境變化,拍了拍白頭少年的肩膀,“龍伯老弟,看不出來,你原來如此有慧根,大道可期啊�!�
柴伯符一板一眼道:“謝過前輩吉言�!�
石春嘉上了馬車,與夫君邊文茂一起返回大驪京城,李寶瓶說找匹馬來騎乘,很快就會跟上馬車。
李槐、林守一他們則要跟隨茅小冬一起返回大隋書院。
曹耕心與那董水井相約去了黃二娘酒鋪喝酒。
郡守袁正定與宋集薪、婢女稚圭同行,找了個由頭,一起去往老瓷山文廟祭拜。
馬苦玄帶著數(shù)典去了神仙墳武廟看看。
劉羨陽跟隨阮秀去往龍泉劍宗山頭,還不是嫡傳弟子,自然無需去祖師堂燒香拜掛像,就真的只是逛蕩一圈而已。不過劉羨陽說要先去趟落魄山,阮秀好像一直在等這句話,但是她提議說可以先去了龍泉劍宗,再去落魄山,劉羨陽覺得有道理。
然后御風(fēng)遠游的兩人,看到了李寶瓶正徒步走向大山。
來自劍氣長城的外鄉(xiāng)少年,拜劍臺張嘉貞,蔣去,在劍修崔嵬的秘密護送下,登上落魄山。
大管家朱斂先前提過,打算讓兩人去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幫忙,張嘉貞和蔣去一合計,便覺得應(yīng)該先來這邊,好與朱老先生詢問些注意事項。
崔嵬其實也有自己的一番計較,需要征得朱斂的同意。
裴錢剛好帶著小米粒,從蓮藕福地返回落魄山,見到了張嘉貞和蔣去,還是有些開心。
最少見著了一麻袋瓜子的陳暖樹,便不絮叨她和小米粒了,得招待兩位已算自家人的少年。
小米�?苫^,先前被暖樹埋怨買多了瓜子,價格又不算實惠,小米粒倒也不訴苦,就是假裝義氣不吭聲,卻一個勁瞥裴錢。這是啥個意思嘛。
元來跟張嘉貞和蔣去打過交道,關(guān)系不錯,一起登了山。
至于那憨憨的元寶,估計又在跟傻傻的岑鴛機,在山頂那邊一起切磋拳法了。
李寶瓶來落魄山是借那匹馬,是她小師叔從書簡湖那邊帶回家鄉(xiāng)的,這些年一直養(yǎng)在落魄山地界。
小師叔總是這般念舊。
裴錢一聽說寶瓶姐姐到了山門口,便立即帶著揉著耳朵的小米粒飛奔過去。
隔著百余臺階,裴錢一蹬地,高高躍起,飄然而落,站在李寶瓶身前。
周米粒肩挑小金扁擔(dān),手持行山杖,有樣學(xué)樣,一個驟然停步,雙膝微蹲,輕喝一聲,不曾想勁道過大了,結(jié)果在半空咿咿呀呀,直接往山腳山門那邊撞去。
被裴錢伸手一抓,拽回身邊。
黑衣小姑娘搖搖晃晃站定身形,笑哈哈。
見著了躥個兒挺快的裴錢,李寶瓶捏了捏少女的臉頰,然后彎下腰,雙手一拍小米粒的臉蛋,輕輕一擰,黑衣小姑娘的兩撇疏淡微黃眉毛,頓時一高一低,十分滑稽。
在元來的帶領(lǐng)下,張嘉貞和蔣去走了趟山神祠,幾乎沒什么香火的一座祠廟。
岑鴛機和元寶就像裴錢猜測那般,正在廣場上相互問拳。
三個少年在遠處欄桿那邊并排坐著。
張嘉貞對于那兩位收拳之時、亭亭玉立的姐姐,看過一眼便算了。
轉(zhuǎn)過頭,望向落魄山外的山水重重復(fù)復(fù),湊巧有一大群飛鳥在掠過,就像一條懸空的雪白河水,晃晃悠悠,緩緩流淌。
張嘉貞在劍氣長城酒鋪當(dāng)伙計的時候,私底下曾經(jīng)問過陳先生一個問題。
陳先生的學(xué)問這么大,陳先生的學(xué)問,一開始就都是文圣老爺親自傳授的嗎?
那個說完了山水故事、拎著板凳和竹枝的說書先生,與少年并肩走在街巷中,笑著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最早的時候,我家鄉(xiāng)有一座學(xué)塾,先生姓齊,齊先生說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你以后要是有機會去我的家鄉(xiāng),可以去那座學(xué)塾看看,如果真想讀書,還有座新學(xué)塾,夫子先生的學(xué)問也是不小的。
當(dāng)時張嘉貞念叨那句關(guān)于道理和書本的言語。
陳先生微微抬手,指了指遠方,笑道對于一個沒有讀過書的孩子來說,這句話聽在耳朵里,就像是……憑空出現(xiàn)了一座金山銀山,路有些遠,但是瞧得見。拎柴刀,扛鋤頭,背籮筐,掙大錢去!一下子,就讓人有了盼頭,好像總算有點希望,這輩子有那衣食無憂的一天了。
其實陳先生許多與道理無關(guān)的言語,少年都默默記在心頭。
浩然天下也有很多窮苦人家,所謂的過上好日子,也就是年年能張貼新門神、春聯(lián)福字。所謂的家底殷實,就是有余錢買很多的門神、春聯(lián),只是宅子能貼門神、春聯(lián)的地方就那么多,不是兜里沒錢,只能眼饞卻買不起。
當(dāng)少年好不容易來到了陳先生的家鄉(xiāng),陳先生依舊遠在少年的家鄉(xiāng)。
竹樓二樓那邊。
李寶瓶帶著少女裴錢,兩個小姑娘陳暖樹和周米粒,一起趴在欄桿上看風(fēng)景。
個兒高的,不需要墊腳。
個兒最矮的周米粒,吊在欄桿上。
好像某個下一刻,可能就會突然看到一個手持行山杖、背著竹箱的歸鄉(xiāng)人。
然后他一抬頭,便會與他們笑著招手。
裴錢輕聲問道:“今兒明月在河,明兒星垂平野,那么后天是不是師父就會回家了呢�!�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好像一直在為別人奔波勞碌,離開家鄉(xiāng)第一天起,就沒停過腳步,在劍氣長城那邊多待些時日,也是很好的,就當(dāng)休歇了�!�
陳暖樹笑道:“聽說那邊也有酒鋪,瓜子,還有很大碗的陽春面�!�
周米�;问幹鴳铱盏哪_丫,使勁點頭道:“陽春面好吃,越大碗越好。”
劍氣長城酒鋪那邊,第二次離開城頭陷陣、又再次返回城池的陳平安,換了一身潔凈衣衫,這會兒剛好坐在桌旁,要了一壺酒,獨自吃著一碗陽春面,雖然與孩子打過招呼,說了讓他爹記得不要放蔥花,可最后還是放了一小把蔥花。
二掌柜如今難得來這兒,所以鋪子碗不大,陽春面分量卻足,蔥花更要多放些才像話。
馮康樂與桃板兩個孩子,就坐在隔壁桌上,一起看著二掌柜低頭彎腰吃酒的背影。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抬起手中空碗,笑道:“再來一碗,記得別放蔥花,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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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
翻一翻老黃歷
顧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門口,門口蹲著兩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獅子,氣勢威嚴,便是餓極了的乞丐見著了,應(yīng)該再沒有那靠近大門乞討的膽子。
顧璨沒有著急敲門。
柳赤誠與柴伯符就只好跟著站在街上喝西北風(fēng)。
顧璨走上纖塵不染的臺階,伸手去扯獸首門環(huán),停下手指,動作凝滯片刻,是那公侯府門才能夠使用的金漆椒圖鋪首,顧璨心中嘆息,不該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鎮(zhèn)宅,問題不大,州城刺史官邸應(yīng)該是得了窯務(wù)督造署那邊的秘檔消息,才沒有與這棟宅子計較此事,只是這種事情,還是要與娘親說一聲,沒必要在門面上如此大手大腳,容易節(jié)外生枝。
顧璨叩響門環(huán),后退一步,一個衣衫貴氣的門房開了門,見著了穿著普通的顧璨,神色不悅,皺眉問道:“城里哪家的子弟,還是衙門當(dāng)差的?”
顧璨愣了一下,才記起如今自己這副模樣,變化有點大了,對方又不是青峽島老人,認不得自己也正常。當(dāng)年娘親帶著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貼身婢女,這些年也都修行順遂,先后成為了中五境練氣士,境界不高,卻也不太會摻和府上雜事。關(guān)于她們的修行,顧璨早年與娘親的書信往來上,都有過詳細提點,還幫著挑選了數(shù)件山上寶物,她們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煉化本命物、破境即可。
門房迅速瞥了眼年輕男子身后臺階下的兩人,一位文弱書生,一個少年白頭的孩子,瞬間便自認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門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實力的純粹武夫,五境,在尋常江湖上,也確實是好把式,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開創(chuàng)個門派都綽綽有余,當(dāng)門房當(dāng)護院,屈尊了,估計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緣故,要么就是個惹了禍的躲門戶,來此避難,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是對方心懷叵測,放長線釣大魚,與山澤野修勾連,貪圖這棟豪宅的豐厚家產(chǎn),顧璨這些年走慣了江湖,見過不少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江湖騙局,還故意遠遠旁觀,從頭到尾目睹了兩場蜂、雀局,一戶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顧璨在那伙匪人得手分贓的時候現(xiàn)身,與他們請教了些門道,對方藏藏掖掖,言語不爽快,顧璨就讓曾掖施展了術(shù)法,鳩占鵲巢,自取了學(xué)問。另外一戶門風(fēng)瞧著不錯的,顧璨就隨手幫忙解了圍。
顧璨笑道:“我叫顧璨,這是我家�!�
門房男子立即變了一副嘴臉,低頭彎腰讓出道路,“見過少東家,小的這就去與夫人稟報�!�
顧璨跨過門檻,擺手道:“不用,就幾步路,不勞煩你通報�!�
那門房男子笑容諂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誤以為少東家是書院君子賢人了。”
門房男子早已摸清楚這戶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遠游多年未歸,此事府上說得語焉不詳,估計是見不得光,少東家是個在外求學(xué)的讀書種子,所以只剩下個穿金戴玉、極有錢財?shù)膵D道人家,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兒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婦人身邊的兩位貼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他們早就動手了,這么大一筆橫財,幾輩子都花不完。所以這一年來,他們專門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伙,讓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顧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誠點頭道:“真是極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個純粹武夫,可憐,真是可憐,那么多條發(fā)財路,偏偏一頭撞入這戶人家。一窩自以為精明的狐貍,闖入龍?zhí)痘⒀ㄏ贡嫩Q,不是找死是什么。
柳赤誠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腦袋,“龍伯老弟,怎么回事?一聲不吭,是覺得咱們顧少爺不配君子賢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轟頂,各大關(guān)鍵氣府震顫起來,好不容易穩(wěn)固下來的龍門境,岌岌可危!柴伯符連忙說道:“顧少爺配得起,配得上。”
尋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咋呼幾句嚇唬人,可身邊這位性情乖張的前輩,都是先動手再講理的。
不過相處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愈發(fā)堅定,自己一定要成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譜牒弟子。
門房男子關(guān)了門,驀然覺得脖頸后邊一涼,原來是身材修長的顧璨伸手攥住了此人脖子,將后者腦袋抵住大門,顧璨五指之間,已經(jīng)滲出血絲,足可見下手之狠辣,輕聲問道:“關(guān)起門來,就不擔(dān)心給外人看笑話了。說吧,里里外外,總共幾個人?境界最高的,是何方神圣?”
顧璨突然收起手,直接轉(zhuǎn)過身,笑望向遠處,就那么將后背讓給那個純粹武夫。
一位婦人快步跑來,幾次踩到了拖曳在地的裙擺,見著了多年未見的顧璨,她一下子便熱淚盈眶。
吃苦活命,享福掙錢,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為了這個沒良心只會往家里寄家書的小王八蛋。
顧璨快步走去,夫人抱住兒子,哽咽起來,顧璨輕輕拍打著娘親的后背,神色如常,笑望向那兩個一切榮華富貴且來自他顧璨的婢女。
那兩個年輕女子,只是與顧璨對視一眼,便立即低下頭去,手腳發(fā)涼,如墜冰窟。
婦人松開了顧璨,擦了擦眼淚,開始仔細打量起自己兒子,先是欣慰,只是不知是否想起了顧璨一人在外,得吃多少苦頭?婦人便又捂嘴嗚咽起來,心中埋怨自己,埋怨那個莫名其妙就當(dāng)了大山神的死鬼男人,埋怨那個陳平安撇下了顧璨一人,打殺了那個炭雪,埋怨老天爺不長眼,為何要讓顧璨這么遭災(zāi)受苦。
顧璨與娘親到了廳堂那邊敘舊之后,第一次踏足了屬于自己的那座書房,柳赤誠帶著龍伯老弟在宅邸四處閑逛,顧璨喊來了兩位婢女,還有那個一直不敢動手拼死的門房。
顧璨搬了條椅子背靠窗戶,手肘抵在椅把手上,單手托腮,問道:“樹大招風(fēng),在所難免。我不在此事上苛求你們兩個,畢竟我娘親也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做人忘本,就不太好了。我娘親可知道外人潛入府邸設(shè)局一事?”
兩位婢女早已跪在地上。
一位婢女滿臉茫然。
另外一位婢女點頭道:“我與夫人說過,夫人說就當(dāng)是無聊解悶了�!�
顧璨猶豫了一下,問道:“我爹有沒有安排后手?”
婢女沉聲道:“老爺十分擔(dān)心夫人的安危,不但與本地城隍閣老爺打過招呼,還在一處院門的門神上邊施展了神通。府上有一位上了歲數(shù)的七境武夫,曾是邊軍出身,家鄉(xiāng)在大驪舊山岳地界,故而與老爺相識,被老爺邀請到了這邊,如今隱姓埋名,擔(dān)任護院,一直盯著門房這伙人。”
那個門房男子腦子一片空白。
一個能夠與龍州城隍爺攀上交情、能夠讓七境宗師擔(dān)任護院的“修道之人”?
為何會被那個小肚雞腸的婦人,口口聲聲罵成是一個沒用的死鬼?
顧璨無奈,什么香火情,大驪七境武夫,個個記錄在案,朝廷那邊盯得很緊,多半是與那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差不多的存在了,庇護顧府是真,不過更多還是一種光明正大的監(jiān)視。那個顧璨已經(jīng)毫無印象的山神父親,自然不會將這等內(nèi)幕說破,害她白白擔(dān)心。
顧璨看著那個還想著如何活命的純粹武夫,沒來由說了一句,“幕后人興許真是高人,至于你,就算了,估計到底是誰布局,有沒有布局,到現(xiàn)在仍是不清楚�!�
顧璨自言自語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底下的傻子怎么就這么多呢�!�
有個微笑嗓音響起,“這難道不是好事?棋局之上,胡亂丟擲棋子,何談先手。年輕些的聰明人,才能出人頭地,后來者居上。”
顧璨肅然起身,屋內(nèi)無人,顧璨依舊恭恭敬敬,抱拳作揖。
一位白衣男子出現(xiàn)在顧璨身邊,“收拾一下,隨我去白帝城。動身之前,你先與柳赤誠一起去趟黃湖山,見見那位這一世名為賈晟的老道人。他老人家要是愿意現(xiàn)身,你便是我的小師弟,要是不愿意見你,你就安心當(dāng)我的記名弟子。”
白衣男子手中持有一幅卷軸,是幅破舊的《搜山圖》,交給顧璨,“你帶著此物,去往黃湖山�!�
來這府邸之前,男子從林守一那邊取回這副搜山圖,作為回禮,幫助林守一補齊了那部本就出自白帝城的《云上瑯瑯書》,贈送了中下兩卷。林守一雖是書院學(xué)子,但是在修行路上,十分迅猛,早年躋身洞府境極快,專攻下五境的《云上書》上卷,功莫大焉,秘籍中所載雷法,是正宗的五雷正法,但這并不是《云上書》的最大精妙,開辟大道,修行無礙,才是《云上瑯瑯書》的根本宗旨。撰寫此書之人,正是領(lǐng)略過龍虎山雷法的白帝城城主,親筆刪減、完善,裁減掉了許多繁復(fù)枝葉。
世間何處最云上?
自然是那白帝城。
至于那部上卷道書,為何會輾轉(zhuǎn)落入林守一手中,當(dāng)然是阿良的手筆,讀書人借書、有借無還的那種,所以說當(dāng)時林守一一眼相中此書,可謂道緣極佳。
既然是阿良的饋贈,白帝城也就不計較林守一那點“無心之舉,偷師之實”的山上犯忌了。
不過那個林守一,竟然在他報出名號之后,依舊不愿多說關(guān)于搜山圖來源的半個字。
這才是白帝城城主愿意贈送《云上書》最后一卷的原因,本來給個中卷,林守一就該淪為棋子,遭受一劫。
顧璨聞言后面無表情,心中卻震動不已,他知道那賈晟!
落魄山記名供奉,一個運道好才能在騎龍巷混吃混喝的目盲老道士,收了兩個安分守己的弟子,瘸腿年輕人,趙登高,是個妖族,田酒兒,鮮血是最好的符箓材質(zhì)。據(jù)說賈晟前些年搬去了黃湖山結(jié)茅修行。
落魄山竟然有此人蟄伏,那朱斂、魏檗就都不曾認出此人的半點蛛絲馬跡?
“如果我不來此地,落魄山所有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這么一號人。那賈晟到死就都會只是賈晟,可能在那賈晟的修道中途,會順理成章地去往第五座天下。哪天兵解離世,哪天再換皮囊,循環(huán)往復(fù),樂此不疲�!�
白衣男子笑道:“不用多想,是他一貫的游戲人間罷了。早年收劍之后,就徹底變了個人。擅長自欺,不喜欺人。死于山上山下的橫禍災(zāi)殃很多次,也不見他出手自保一次。浩然天下九洲,每洲都
會待上幾百年。再者我雖是他名義上的弟子,白帝城卻是我一手創(chuàng)建,與他無關(guān)�!�
顧璨突然說道:“那我便不用拜訪黃湖山了,不打攪老前輩的清修,只管跟隨城主去往中土神洲。”
白衣男子笑道:“能這么講,那就真該去見見了�!�
顧璨問道:“屋內(nèi)三人,如何處置?”
兩位婢女,一個門房,三人紋絲不動。
白衣男子看了眼三人,伸出一只手掌,三人連那純粹武夫在內(nèi),都被迫陰神遠游,渾渾噩噩,癡癡呆呆,雙腳離地,緩緩晃蕩到白衣男子身前停步,他伸手在三人眉心處隨便指點了兩下,三尊陰神先后退回身軀,顧璨凝神望去,發(fā)現(xiàn)那三人各自的眉心處作為起始點,皆有絲線開始蔓延開來。
然后三人驀然“清醒”過來,身為純粹武夫的門房突然熱淚盈眶,跪地不起,“少主!”
一位婢女使勁磕頭,“奴婢拜見宗主!”
另外一位婢女則伏地不起,傷心欲絕道:“老爺恕罪�!�
白衣男子一拂袖,三人當(dāng)場暈厥過去,笑著解釋道:“仿佛酣睡已久,夢醒時分,人還是那般人,既刪減又增補了些人生閱歷罷了�!�
顧璨額頭滲出汗水。
這就是白帝城的魔道手段!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何每次柳赤誠提及此人,都會那么敬畏。
對方隨隨便便,就能讓一個人不再是原來之人,卻又深信不疑是自己。
那么所有的恩怨情仇,所謂的大道修行,又能是算什么?
白衣男子笑道:“生死事最大?那么到底何謂生死?我就是明白了此事,有人便不太希望我走出白帝城�!�
他最后說道:“那老頭兒,來此驪珠洞天,竟然不是為徹底了斷因果,就只是閑逛?師父總算有點師父的風(fēng)范了,終于讓我意外一次�!�
黃湖山一座茅屋旁邊。
大山深處水瀠回。
目盲老道士在修道間隙,走出茅屋,唏噓不已,好兄弟陳靈均遠游之后,就再沒人陪著自己侃大山,真是十分寂寞啊。
所謂的潛心修道,其實不過是為搬家找個由頭罷了,不再窩在那騎龍巷草頭鋪子,好歹離著落魄山近些,以后再返回騎龍巷,這一來一返,自己這記名供奉的身份便愈發(fā)坐實了。隔壁那壓歲鋪子的同行掌柜,以后再見著自己,還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得矮自己一頭?
賈晟突然有些驚恐。
身前依稀察覺到漣漪微動,似乎有客登門。
賈晟立即硬著頭皮朗聲道:“兩位客人,不請自來,登門又不打招呼,不太妥當(dāng)啊�!�
柳赤誠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有些時候看人,皮囊、魂魄、氣象什么的,都可以遮人耳目,使得旁人近在咫尺不相認。
唯獨某些細微處,只要是深究,便會痕跡明顯,比如這位目盲老道士的站姿,掐訣時的手指彎曲幅度,等等。
再加上大師兄也不說緣由,就將自己和顧璨一起丟到這邊,柳赤誠便立即想到了那個最不可能的“萬一”,匍匐在地,顫聲道:“徒兒拜見師父!”
賈晟有些心虛,哪里跑出來的野徒弟?
柳赤誠腦袋貼地,無比委屈道:“師父,大師兄把我欺負得慘了,先是因為一件小事,便將我驅(qū)逐出白帝城,再眼睜睜由著我被龍虎山大天師提劍追殺,以至于可憐徒兒在這小小寶瓶洲,被困千年,無人問津,師兄根本就不念半點同門情誼,師父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還真不是柳赤誠胡來,師父對待他這位關(guān)門弟子,向來最為疼愛寵溺,許多師兄師姐在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的敵視,便來源于此。
老道士差點跳腳罵娘,什么白帝城,什么龍虎山大天師,天底下有你這么行騙的同道中人嗎?誆人言語如此不靠譜,我賈晟要真是你師父,瞎了眼才找你這弟子……賈晟突然愣住,貧道還真是個瞎子啊。
顧璨有些佩服這個柳赤誠的臉皮,真是遇到了高人,就搬出白帝城城主這位師兄,真遇到了大師兄,這會兒就開始搬出師父?
顧璨抬起手中那幅《搜山圖》,沉聲道:“老前輩,物歸原主�!�
賈晟自然而然睜開眼睛,瞧見了那卷軸,喟嘆道:“收了這么個大弟子,真是沒翻老黃歷�!�
然后賈晟又愣住,輕輕晃了晃腦子,什么古怪念頭?老道人使勁眨眼,天地清明,萬物在眼。當(dāng)年修行自家山頭的古怪雷法,是那旁門左道的路數(shù),代價極大,先是傷了臟腑,再瞎眼睛,不見事物已經(jīng)很多年。
一個恍惚過后,老道士賈晟退縮,心神凝如芥子,陷入昏睡中,另外一人占據(jù)所有靈智。
老人低下頭,扯了扯身上道袍,然后轉(zhuǎn)過頭,瞥了眼那座槐黃縣城的大學(xué)士坊,再視線偏移,將那真珠山與所有龍窯收入眼底,老人神色復(fù)雜,然后就那樣既不理會柳赤誠,也不看那顧璨,開始陷入沉思。
老人攤開手掌,凝視掌心紋路片刻,最后喃喃道:“此生小夢,一覺醒來,陸沉誤我多矣。”
老人一步踏出,目盲老道人賈晟站在原地,酣睡依舊。
老人恢復(fù)真容,是一位相貌清癯的高瘦老者,依稀可見,年輕時分,定然是位氣質(zhì)不俗的俊逸男子。
老人的修行路,在浩然天下宛如一顆璀璨奪目的流星,相較于悠悠流逝的光陰長河,崛起迅猛,隕落更快。
以至于連白帝城城主是他的開山大弟子,這么大一件事,所知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數(shù)。
老人既是賈晟,又遠遠不止是賈晟,只是身后賈晟,將來便就只是賈晟了。
一生當(dāng)中,只做一事,舉世皆知。
長劍遞出,蛟龍皆斬。
殺得世間只剩下最后一條真龍。
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黃歷,只因為一人出劍的緣故,撕去數(shù)頁之多!
當(dāng)老人現(xiàn)身之后,黃山湖中那條曾經(jīng)與顧璨小泥鰍爭奪水運而落敗的巨蟒,如被天道壓勝,只得一個驟然下沉,潛伏在湖底,戰(zhàn)戰(zhàn)兢兢,恨不得將頭顱砸入山根當(dāng)中。
老人看了眼顧璨,伸手接過那幅卷軸,收入袖中,順勢一拍顧璨肩膀,然后點了點頭,微笑道:“根骨重,好苗子。那我便要代師收徒了�!�
柳赤誠遭雷劈似的,呆坐在地,再也不干嚎了。
不該如此啊,萬萬莫要如此。
一旦顧璨有此身份,說不得下一刻,他柳赤誠就要比龍伯老弟早走一步黃泉路了!
白衣男子憑空出現(xiàn)。
老人斜眼道:“為師如今算是半個廢人了,打不過你這開山弟子,畢竟師徒名義還在,怎的,不服氣?要欺師滅祖?與劍術(shù)一樣,我可沒教過你此事�!�
白衣男子默不作聲,隱約有些殺機。
不曾想老人得寸進尺,根本不在意一位白帝城城主的殺意,反而問道:“愣著做什么,喊小師叔啊�!�
白衣男子沒什么師徒尊卑,只是問道:“你確定是為顧璨好?”
顧璨跪倒在地,低頭沉聲道:“顧璨拜見師祖�!�
老人爽朗大笑。
化做一道劍光,瞬間化虹遠去千里,要去趟北俱蘆洲,找好兄弟陳靈均一起耍去。
只是下次見面,自己不認識他,陳靈均也會不認識自己。
白衣男子抬頭望向那道北去劍光,笑道:“對待關(guān)門弟子,是要好些。”
柳赤誠松了口氣,還好還好,顧璨只是自己的小師弟。
不然這輩分一高,就顧璨那半點不念舊情的脾氣,什么昧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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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坐在祖宅住處,不管如何閉氣凝神,依舊心神不寧,只得去往神位都已搬去大驪京城的祠堂,這才心安幾分。
林守一捻出三炷香,遙遙祭拜先祖。
做完這件事后,才轉(zhuǎn)身走向祠堂大門,剛關(guān)了大門,便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一位老儒士。
林守一何等聰慧,立即作揖道:“山崖書院林守一,拜見大師伯�!�
崔瀺笑道:“我早已不在文圣道統(tǒng)一脈,當(dāng)不起此禮�!�
林守一直腰后,規(guī)規(guī)矩矩又作揖,“大驪林氏子弟,拜見國師大人�!�
崔瀺點了點頭,“早年游學(xué)路上,你的表現(xiàn),便極其出彩。最早察覺到阿良不同尋常,最早得到機緣,都是你林守一,十分不易。此次讓那人在大規(guī)矩內(nèi)行事,更是你治學(xué)穩(wěn)重,厚積薄發(fā),福至心靈使然�!�
崔瀺帶著林守一在空蕩蕩的宅子散步,并且讓那年輕人與自己并肩而行,不用太過拘束。
崔瀺說道:“你父親有些苦衷,這輩子都不會主動與你多說。當(dāng)年是他最早告訴陳平安父親,關(guān)于本命瓷一事的內(nèi)幕,當(dāng)然是好心,連那后果也與陳平安父親一并說了,他們兩人,一見如故,雖然身份懸殊,卻是摯友。所以你父親還幫著那個男人收拾了后來的爛攤子,不然陳平安也很難活下去,所以陳平安后來游學(xué)路上,轉(zhuǎn)贈你那幅《搜山圖》,冥冥之中,是有些因果定數(shù)的。只是你父親,用心良苦,并不希望你與陳平安牽扯太多,免得你尚未成長起來,便被大勢裹挾,早早夭折,所以對于你去往大隋書院求學(xué)一事,表現(xiàn)得十分淡漠�!�
林守一愕然。
崔瀺說道:“難以置信?那你好好想一想,一個先后為三任窯務(wù)督造官擔(dān)任副手的男人,會簡單嗎?真會那么看重嫡子庶子的名義?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曹督造在趕赴槐黃鎮(zhèn)之前,離開了先帝御書房之后,唯一拜訪求教之人,就是你那個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的父親?你同窗石春嘉的家族,最后如何渡過難關(guān)?石家自己心里沒數(shù),還有些怨懟,你覺得你父親會介意嗎?”
崔瀺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并攏如捻取一物,“石春嘉念舊,你便念舊,你念舊,所有同窗便跟著一起念舊。邊文茂眼高手低,唯獨真心善待出身不好的妻子石春嘉,邊文茂便被你理解,這位大驪京城翰林郎,將來一旦遇上難事,你就愿意幫忙,你選擇出手,即便不夠老道,有些紕漏,
你爹豈會坐視不理?線線牽連,恢恢成網(wǎng),只是別忘了,你會如此,世人皆會如此。什么樣的修為,都會招來什么樣的因果,境界此物,平時很管用,關(guān)鍵時刻又最不管用。林守一,我問你,還愿意多管閑事嗎?”
崔瀺輕輕一推雙指,好像撇干凈了那些脈絡(luò)。
林守一思量片刻,答道:“事已至此,近在眼前,還是要一件件管好�!�
林守一嘆了口氣,“以后少管。”
崔瀺會心一笑,“不枉你爹撒潑打滾耍無賴,讓我?guī)湍闳×诉@么個好名字�!�
林守一突然停步,再次作揖,壯著膽子,顫聲問道:“敢問師伯,當(dāng)年為何袖手旁觀,任由先生一人赴死?”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讓林守一感到憋屈,不吐不快。
便是惹惱了這位不愿承認師伯身份的國師大人,林守一今天也要問上一問!
崔瀺不以為意,顯然并不惱火這個年輕人的不知好歹,反而有些欣慰,說道:“如果講大道理,不用付出大代價,可貴在何處?哪個不能講,讀書意義何在?當(dāng)仁絕不讓,這種傻事,不讀書,很難天生就會的。只是書分內(nèi)外,儒家教化,何處不是本本攤開的圣賢書�!�
崔瀺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所以人生在世,要多罵半吊子讀書人,少罵圣賢書�!�
崔瀺環(huán)顧四周,“早年游學(xué),你對父親的糟糕觀感,陳平安當(dāng)時與你一路同行,早早記在心中。所以哪怕后來陳平安有足夠的底氣去翻舊賬,其中就翻遍了許多關(guān)于杏花巷馬家的老黃歷,偏偏在窯務(wù)督造署林大人這邊凝滯不前,恰好因為相信你,怕的那些傳聞不可言,更信不過他未曾親眼見過的人心,最怕一旦揭開內(nèi)幕,就要害得朋友林守一鮮血淋漓,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書簡湖吃過的苦頭,實在不愿意在家鄉(xiāng)再來一遭了�!�
崔瀺笑道:“雖然是陳平安想岔了,卻是好事,不然就他那脾氣,一旦較真,即便查出了真相,得以松口氣,順順利利繞過了你和你父親,落魄山卻會早早與大驪宋氏磕碰得頭破血流,那么現(xiàn)在肯定還留在家鄉(xiāng)追究此事,處處樹敵,大傷元氣,自然更當(dāng)不成什么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了。清風(fēng)城許氏,正陽山在內(nèi)的諸多勢力,都會不遺余力,對落魄山落井下石�!�
崔瀺說道:“你暫時不用回山崖書院,與李寶瓶、李槐他們都問一遍,早年那個齊字,誰還留著,加上你那份,留著的,都收攏起來,然后你去找崔東山,將所有‘齊’字都交給他。在那之后,你去趟書簡湖,撿回那些被陳平安丟入湖中的竹簡�!�
林守一不明就里,仍是點頭答應(yīng)下來。
崔瀺仰頭望向那道一閃而逝的恢弘劍光,請神容易送神難,總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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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王朝開鑿大瀆一事,大興土木,如火如荼。
豪閥公孫關(guān)翳然,與將種子弟劉洵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熱的大驪最新權(quán)貴人物。
至于那個橫空出世的原青鸞國郡守柳清風(fēng),大驪京城官場的熱鬧勁一過,加上某些幕后的刻意安排,柳清風(fēng)很快就讓人提不起探究的興致。
偏隅小國的書香門第出身,確定不是什么練氣士,注定壽命不會太長,早年在青鸞國政績尚可,只是聲名狼藉,所以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會有前途,但是很難有大前程,畢竟不是大驪京官出身,至于為何能夠一步登天,驟然得勢,天曉得。大驪京城,其中就有猜測,此人是那云林姜氏扶植起來的傀儡,畢竟最新大瀆的入海口,就在姜氏家門口。
一位極其俊美的白衣少年郎,蹲在田壟間,看著遠處一場地方宗族之間的爭水械斗,看得津津有味,一旁蹲著個神色木訥的瘦弱孩子。
柳清風(fēng)坐在田壟上,扈從王毅甫和少年柳蓑都站在遠處,柳蓑倒是不太害怕那個早年打過交道的古怪少年,除了腦子拎不清一點,其他都沒什么值得說道的,但是王毅甫卻提醒柳蓑最好別接近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