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再下一刻,陳平安與那水牢少年正在對視,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確定殺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災殃?”
又一瞬間,重返云海,“年輕道士陸沉”站在神靈肩頭,微笑道:“貧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陳平安如何起念,就來到了牢獄入口處,那云遮霧繞不見真容的劍仙,緩緩云霧散去,露出半邊臉,言語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之模糊形象,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山巔劍仙面貌之顯化?”
一幕幕,不斷在陳平安身邊浮現(xiàn),只是多出了些額外言語。
老聾兒站在鷓鴣天那塊石碑下,緩緩開口道:“隱官大人,作為文圣嫡傳,學問似乎不夠高啊。”
牢獄入口處,老大劍仙手中攥著白發(fā)童子的脖子,緩緩走到臺階頂部,突然笑道:“你真以為陳清都有此神通?不曾想隱官大人內(nèi)心深處,如此敬仰老大劍仙啊,只是好像脾氣不太好?”
兩位少年被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位膽小些的少年,驀然笑道:“原來隱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該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位少年則搖頭道:“不對不對,哪怕少年歲數(shù),也該如我這般沉穩(wěn)性情,不然活不長久的�!�
即便偷偷心神凝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綠衣童子們竟然擁簇在水府大門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陳平安越來越頭疼欲裂。
搖搖欲墜,重返臺階,陳平安坐下后,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卻愕然,先前不是已經(jīng)祭出了嗎?
抬頭望去,站在臺階下邊的陳清都轉(zhuǎn)頭說道:“如何?”
陳平安怔怔無言。
“陳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虛幻,你便贏了?你到底有無在牢獄跨出過一步?你確定當真來過劍氣長城?你如何知曉,你今天一切,不過是陸沉贈予你的黃粱一夢?你有無可能,還在家鄉(xiāng)泥瓶巷?你又如何確定,不是濠梁游魚在觀人?你會不會是某位仙人的入夢觀道?”
陳平安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狠狠一拳將自己打暈過去。
臺階上,白發(fā)童子蹲在一旁,悶悶道:“投機取巧,勝之不武,這小子不過是篤定一點,我不敢太過耽擱他的正經(jīng)事�!�
陳清都笑道:“先解決眼前麻煩事,一直是陳平安的長處�!�
老聾兒在旁稱贊道:“咱們隱官大人,最少還能夠確定自己身在牢獄當中,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白發(fā)童子氣呼呼道:“我在這里約束太多,不然這小子連那一拳都遞不出�!�
他試探性問道:“陳清都,你有本事就讓我入他夢中?他能醒過來,我就喊老聾兒爺爺!”
陳清都說道:“沒本事�!�
所以白發(fā)童子很識趣,只得打消了念頭。
因為陳清都哪怕別的本事沒有,卻有本事徹底打殺了它這頭飛升境劍仙遺留的化外天魔。
縫衣人捻芯浮現(xiàn)在四周,先與陳清都恭敬行禮,然后好奇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如此作為?”
昏迷中的陳平安,似在自行延續(xù)夢境。
臉sè變幻不定,傷感,憤怒,緬懷,釋然,悲慟,開懷。
陳清都皺起了眉頭。
陳平安先前一拳打暈自己,關(guān)系不大,是對的。
但是這會兒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隱患不小了。
白發(fā)童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道:“真與我無關(guān)。”
最后年輕人睡夢香甜,沉沉睡去,呼吸無比平穩(wěn),仿佛夢到了一個不愿醒來的好夢。
陳清都一把抓住白發(fā)童子的頭顱,將其提起,沉聲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個情況。”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后陳清都加重力道,它突然哀嚎起來,只得一閃而逝,去往那個年輕人的夢境當中。
片刻之后,它從夢中離開,無奈道:“奇了怪哉,無甚稀奇處啊,就是個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滿臉笑容,然后就變成了個下雪的小院子,沒長大多少的孩子在歡天喜地,也是很開心的模樣,兩個場景,循環(huán)反復,雷打不動,反反復復就只有這么兩幅畫卷而已�!�
老聾兒試探性問道:“畫卷當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語點破夢境?”
白發(fā)童子搖頭道:“難。畫卷太過模糊,這里是小天地,與浩然天下本就隔著一座大天下,這小子的家鄉(xiāng),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動手腳,很容易讓他越發(fā)深陷其中,到時候就真是神仙難救了�!�
剎那之間,陳平安睜開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浹背。
陳清都松了口氣,問道:“怎么退出夢境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清都搖搖頭,嘆息道:“以后躋身上五境有多難,你應該心中有數(shù)了�!�
陳平安點點頭,擦去額頭汗水。
陳清都望向那頭化外天魔,后者立即保證道:“這小子以后就是我爺爺,我保證不亂來�!�
陳清都帶著老聾兒和捻芯一起離去,白發(fā)童子也不敢久留,擔心心情不好的陳清都遷怒于自己,所以最后只留下一個陳平安。
陳平安在他們離去后,才笑了起來。
做了個好夢,夢境的最后,夢見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時還禮,所以前者并不知曉。
是少年時候的自己,當時還背著個大籮筐。
齊先生與少年作揖還禮后,微笑言語,與師弟道別。
陳平安可不記得有這么回事,只知道當年自己確實與齊先生作揖致謝。
不是好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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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三章
針線活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卷起褲管,脫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當中。
其余兩件咫尺物,晏溟暫借給自己的那件,已經(jīng)被送往丹坊請高人修繕,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與彩雀府府主孫清換來的,當時還額外掙了三十顆谷雨錢,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這么爽利,別說是背著一座藻井跑路,陳平安就算背棟宅子都沒怨言,當然宅子能像春幡齋、梅花園子這般被煉化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與青冥天下孫道人有些淵源的咫尺物,已經(jīng)托付阿良轉(zhuǎn)交給了道家圣人。
當下陳平安身上這件咫尺物,走過一趟敬劍閣,收攏所有劍仙掛像之后,咫尺物就被老大劍仙討要了過去,等到歸還之時,已經(jīng)設置了一道隱秘禁制,連身為主人的陳平安都無法打開,不知道老大劍仙的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
陳平安沿著腳下這條名副其實的“神道”,獨自去往牢獄底部,輕輕卷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
這個說法,確實不可以簡單以道家籠統(tǒng)語視之。
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牢獄,連同六頭上五境大妖,關(guān)押著總計七十頭妖族修士,撇開水牢少年在內(nèi)的三位下五境不談,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兇悍之輩,擱在蠻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角sè,它們無一例外,都在戰(zhàn)場上殺過劍修,甚至大多不止毀掉一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沒了老聾兒壓陣,幾頭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紛紛從牢籠霧障中現(xiàn)出身形,靠近劍光柵欄,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這個青衫光腳卷袖、還會說蠻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輕人。
有一頭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籠柵欄附近,中年男子模樣,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長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書生,腰間別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sè盤桓不愿離去。他以手指輕輕叩擊一條劍光,肌膚與劍光相抵觸,瞬間血肉模糊,呲呲作響,泛起一股絕無葷腥的古怪清香,他笑問道:“年輕人,劍氣長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隔著劍光柵欄與大妖對視,點頭道:“對于我們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這位大妖化名云卿,真身是一頭彩鸞,其羽是煉制道家羽衣的絕佳之物,故而大妖躋身上五境之時,天然擁有一件相當于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云卿的羽毛,孕育極慢,在此被關(guān)押七百年,丹坊不過收集了七根,陸陸續(xù)續(xù)都賣給了三座道家宗門。
大妖云卿笑問道:“岳青死了沒有?綬臣可曾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如實答道:“岳青沒死。綬臣已是你們蠻荒天下最年輕的劍仙�!�
云卿點點頭,道了一聲謝,身形重新沒入濃郁霧障,似有一聲嘆息。
經(jīng)過下一座牢籠,那頭現(xiàn)出真身的大妖瘋狂撞擊劍光柵欄,后者堅固不可摧,牢內(nèi)云霧翻搖,大妖徒勞無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開肉綻的腥風血雨。
大鰍在泥,以蛟龍之屬為食,以求化龍。
陳平安問道:“你們水族化龍一途,有無捷徑訣竅?就像那天狐證道,只要天師府天師鈐印狐皮上,就可躲開天劫�!�
許多鬼魅yīn物過江、上山,就需要與yīn德庇護之人結(jié)伴而行,就有機會躲過各地轄境的神靈追責。世間不知多少鬼物yīn靈,被山水阻隔歸途、去路。不但如此,傳聞還有許多蛟龍之屬,走江一事,功虧一簣,就會手段迭出,尋找各種庇護之地,印章玉璽,甚至隱匿于某本圣賢書籍的兩行文字當中。只是有些事情,陳平安親眼相見,親臨其境,更多好似志怪傳聞的說法,不曾有機會驗證。
大妖驟然安靜下來,緩緩化作人形,是個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鮮血來換!”
陳平安說道:“半斤�!�
大妖本以為就是個逗樂解悶,不曾想這個年輕人腦子進水,還真討價還價起來了?
老叟雙手攥緊劍光柵欄,雙眼神采奕奕,放聲大笑道:“看你這小崽子,年紀不大,也是個氣血不俗的,心頭精血,只需三錢。五臟六腑粘連著魂魄道路的鮮血,八錢。尋常鮮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給了,爺爺我就傳你一道價值連城的仙家口訣,莫說是蛟龍后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龍無礙�!�
陳平安始終安靜無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頭大妖流露出些許驚訝神sè,這才說道:“曳落河秘傳的那道開門術(shù),就這么小打小鬧嗎?我見識過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這點本事�!�
眼前這頭只隔著一道柵欄的大妖,其實已經(jīng)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門極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視線推敲心扉,心稍稍動,則五臟六腑皆搖,魂魄被攝,淪為傀儡。那條曳落河,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勢大。
大澤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yīn毒的“替代換命之法”,拖人下水,顛倒yīn陽,多用此道蠱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臨水之人,一旦陽氣不足、祖蔭不夠,加上運道不濟,莫名其妙便會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傷的雙手,傷痕以極快速度痊愈,被劍光燒灼出來的血霧,不曾絲毫泄露牢籠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絲血氣,你小子這會兒已經(jīng)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陳平安說道:“若非我不是劍仙,這會兒我已經(jīng)吃上一鍋泥鰍燉豆腐了。水參大補,還可醒酒�!�
老叟臉sèyīn沉。
大妖在蠻荒天下化名清秋,與青鰍諧音,白瞎了清秋這么個好名字。
陳平安問道:“到底做不做買賣了?”
老叟搖身一變,牢內(nèi)腥味翻搖,大妖現(xiàn)出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巨大頭顱貼近劍光柵欄,居高臨下,死死盯住那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
陳平安轉(zhuǎn)身就走。
大妖說道:“做了,爺爺口渴,先來半斤鮮血解解饞!若是滋味好,爺爺就與你取剩下半斤,再與你說那化龍躲災的捷徑之法。”
只見年輕人點點頭,繼續(xù)前行。
大妖以頭一撞柵欄,怒道:“豎子安敢戲耍你家老祖!”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說道:“回頭我讓老聾兒來取你的三錢心頭精血。你記得好好醞釀措辭說法,別誆我。先前說了半斤尋常鮮血,你還不答應,我就不明白
了,有你這么做買賣的嗎?”
陳平安遠去之后。
老聾兒笑呵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邊還帶著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名為幽郁,名字古怪,據(jù)說是少年的傳道人,早年在小巷觀碑見字,隨便取的。另外那個少年則名叫杜山y(tǒng)īn。而這兩個相互間并不認識的少年,對待年輕隱官的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前者對隱官大人敬而遠之,后者極其想要成為隱官這樣的大人物,做夢都想。
與那光腳徒步而行的年輕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隨性”,見著了老聾兒之后,便立即退入云霧迷障當中。
老聾兒瞥了眼牢內(nèi)云霧,點頭道:“原來這泥鰍還有水中參的說法,能夠醒酒,又學到了。”
幽郁輕聲道:“隱官大人,學問很大。”
老聾兒笑道:“更記仇。你以后別惹這種讀書人�!�
王座大妖仰止,舊曳落河主人,正就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個老婆娘曾在戰(zhàn)場上虐殺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劍仙,讓隱官在劍氣長城身陷被劍修戳脊梁骨的處境。
所以年輕隱官先前與那大妖云卿,十分客氣,等到見著了曳落河四大兇之一的這條泥鰍,就開始算賬,先收點利息,能掙一點是一點。
幽郁忐忑道:“聾兒爺爺,我見著了隱官大人,都不敢說話,哪會招惹那么一個好似在天上的人物,萬萬不敢的。何況隱官大人為了劍氣長城殫精竭慮,我很敬重。這會兒還后悔膽子太小,沒能與他說上句話�!�
劍氣長城,只說最年輕一輩,每個人眼中的年輕隱官,可能都不一樣。
例如姜勻、元造化這些練拳的武夫胚子,在街巷拐角處聽二掌柜說山水故事的貧寒孩子,孫藻這樣沒見過年輕隱官、卻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幼劍修,再加上幽郁、杜山y(tǒng)īn這些年紀不大、卻已經(jīng)可以去城頭出劍殺妖的少年少女們。
老聾兒說道:“福禍臨頭洶洶然,沒什么敢不敢的�!�
幽郁使勁點頭,“記下了。”
老聾兒笑道:“不知老大劍仙是怎么想的,就該與那野心勃勃的杜山y(tǒng)īn換一換,你去那酒鬼為伍,應該性情投緣,說不定以后造化就大了。”
少年神sè黯然,自己的根骨與性情,都太過不堪,應該是讓老聾兒前輩失望了。
陳平安還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緩,仿佛游山逛水。
那頭七尾狐魅手段盡出,在年輕隱官過路之時,短短時間便變換了數(shù)種模樣,以本來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豐腴婦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齡少女,或是嬌俏小尼姑,或是神sè清冷的女冠婦人,最后甚至連那性別都模糊了,變作清秀少年,她見那年輕人只是腳步不停,干脆便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軀,美若玉人,跪坐在劍光柵欄那邊抽泣起來,以求青睞。
陳平安沒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觀。
狐魅猶不死心,等到那個鐵石心腸的年輕人側(cè)對牢籠,她一個前撲,雙手撐地,嗓音柔膩,如泣如訴。背脊一線,猶如山巒起伏。
陳平安徑直遠去。
走到了倒數(shù)第四座囚牢,龍門境修士,擅長隱匿氣機,殺手锏是兩件皆可束縛飛劍的本命物,是個喜好在戰(zhàn)場上虐殺劍修的狠貨sè。
其實對于這種作為,陳平安談不上太多喜惡,劍氣長城這邊,數(shù)位劍仙,還有那納蘭彩煥,齊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過按照隱官一脈的檔案記載,這位出身蠻荒天下大宗門的龍門境修士,在家鄉(xiāng)那邊,在妖族里邊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購買竹篋這種蠻荒天下被視為“雜種”,還曾與大妖重光所在山頭,購買過數(shù)位女子劍修俘虜,下場如何,可以想象。
陳平安輕聲道:“捻芯前輩,幫忙開門�!�
牢獄禁制,陳平安知道秘術(shù),卻打不開。
女子縫衣人浮現(xiàn)出身形,劍光柵欄瞬間消失。
陳平安走向前去,發(fā)現(xiàn)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陳平安站在門口,背對那位慘不忍睹的女子,正要說話。
捻芯說道:“隱官大人是不是過于高估自己了?還是說礙于顏面,不希望外人瞧見一位儒家門生的殘虐手段?沒必要�!�
陳平安點點頭,又卷了一層袖管。
約莫一炷香后。
捻芯望向那個蹲在地上的背影。
那頭龍門境妖族,只剩下一顆頭顱還很齊全,脖頸之下,其余皆爛泥一攤,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層層遞進,手法悠悠然。
看來年輕隱官在習武一途,很是吃過苦頭,極有“久病成醫(yī),行家里手”的意思。
以至于連那體魄、心智皆足夠堅韌的龍門境妖族,都在哀求“殺我殺我”。
陳平安只是剮出了那頭妖族的一顆眼珠子,輕輕捏碎,手指在對方額頭上擦拭了幾下,問道:“這妖族幻化出來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細微差異?”
捻芯點頭道:“不單單是妖族化人有差異,便是我們,研習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萬千支流,能夠被譽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盡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響,旁門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難易不同,高下有別,越是正宗,越能精準把握住人身這座洞天福地的脈絡,繞路越少,理由再簡單不過,道路寬大,靈氣沛然流淌,車水馬龍,如同行軍,氣勢就大。若是羊腸小道,崎嶇險峻,靈氣運轉(zhuǎn)終究有限。只是事無絕對,驚才絕艷之輩,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舊可登頂�!�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頭妖族的額頭眉心處,輕輕向下一劃,如刀割過,然后輕輕撥開面皮。
捻芯見他動作輕緩且極穩(wěn),關(guān)鍵是心境不起半點漣漪,無怨懟,無悲喜,簡直就是天生的縫衣人和劊者絕佳人選。
浩然天下羅列出來的十種修士,其中劊者與縫衣人,有諸多異曲同工之妙。
捻芯提醒道:“殺這種體魄孱弱的龍門境,沒資格讓我動手縫衣。”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只是熱熱手,因為打算與捻芯前輩學一學縫衣術(shù)�!�
捻芯搖頭道:“奉勸隱官大人不要輕易涉及此道,只會被天地憎惡,妨礙大道。武夫成神,劍修登天,才是一位隱官該走的陽關(guān)大道。”
陳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的額頭,起身緩緩道:“術(shù)法無忌,心定即可。惡人自有惡人磨,惡人只有惡人磨,一字之差,
兩個說法,前者太無奈,后者太絕對,我覺得都不太對�!�
捻芯默然。
陳平安走出牢獄,去往下一處牢籠。
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載,隨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處,就是會先自報名號。
浩然天下,陳平安。
捻芯一直跟著年輕人身后,從頭到尾旁觀整個過程。
斃命的地仙妖族,捻芯會打開腰懸的繡袋,取出不同細針、短刀,處理尸體,年輕隱官就站在一旁觀摩。
捻芯的yīn神出竅,十分詭譎,yīn神已經(jīng)小若芥子,細微不可見,yīn神還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繡花針”。
陳平安在面對一位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時候,任由對方全力出手,全不還手。
與一位金丹劍修對峙的時候,捻芯驚訝發(fā)現(xiàn)年輕隱官憑空消失,似乎隔絕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飛劍的本命神通之后,陳平安在看捻芯處理尸體的時候,問道:“捻芯前輩,縫衣人在內(nèi)的那十種練氣士,前輩親眼見識過幾種?”
捻芯手上動作不停,嫻熟揀選筋髓,抽筋敲骨,行云流水,只是與賞心悅目關(guān)系不大。
捻芯與年輕隱官說了些避暑行宮都沒有文字記載的秘事,那些攜帶龍王簍捕捉疲蛟、竊取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它們所侍奉的君主,是一頭與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交過手的大妖,就連實力略勝一籌的火龍真人,叩關(guān)十年,都無法破開海底那座名為“淥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陣,傳聞那座遺址,曾是遠古水神的主要行宮之一。
陳平安聽到這里,說道:“火龍真人確實是一位當之無愧的世外高人�!�
捻芯沒有抬頭,隨口問道:“隱官大人與火龍真人見過?”
她正在“雕琢”禁錮住那顆被年輕隱官剖開胸膛的心臟,以及一顆懸在旁邊為鄰的妖族金丹。
她的細微yīn神,在穿針引線。
陳平安嗯了一聲。
捻芯抬起頭,停下手上動作,“火龍真人,正是殺我?guī)煾钢�。�?br />
陳平安沒有接話,“勞煩前輩繼續(xù)。浩然天下的過往恩仇,我不感興趣�!�
捻芯視線猶在陳平安身上,她的眼神愈發(fā)炙熱幾分。
陳平安認命,當然不能只許自己與大妖清秋討債,也要容得捻芯在自己身上算賬。
捻芯繼續(xù)說那些古怪事。
興許是久居牢獄數(shù)百年,難得遇到個大活人,這位縫衣人并不吝嗇言語。
那些煉化墳塋古墓、引發(fā)yīn兵過境“過客”,境界高者,一旦扯開本命幡子,孤注一擲,能夠改天換地,將千里之地直接變成yīn冥之所。
還有那艷尸,媚術(shù)猶勝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難察覺,最是喜歡淫-亂宮闈。只是艷尸極少現(xiàn)身,但是每次行蹤敗露之前,注定會在史書上留下許多的事跡。
又有那山上的采花賊,專門捕殺草木花卉精魅,煉化為丹藥。十二花煉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頭花木精怪,便煉為大丹,手段極為歹毒,功效卻又驚人,與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敵,相傳采花賊這一脈的開山鼻祖,與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樁隱晦情仇。許多道貌岸然的譜牒仙師,名義上鏟除,實則收為供奉,財源廣開,日進斗金。
陳平安聽到這里,好奇問道:“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當真有遠古花卉真靈,夾雜其中?”
因為想起了骸骨灘壁畫城的天官神女。
捻芯點頭道:“我曾經(jīng)抓到過一位元嬰境的采花賊,拿去百花福地,換來了一件關(guān)鍵法寶�?梢源_定那四位命主花神,確實歲月悠久,反而是福地花主,屬于后來者居上�!�
說到這里,捻芯瞥了眼年輕人,“歸功于讀書人的傳世詩篇�!�
陳平安微笑道:“吟詩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長之事,看來注定與百花福地無緣了。”
捻芯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言語,“你確定能夠活著回到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爭取�!�
捻芯繼續(xù)說那瘟神,其實談不上太過純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憐人,神憎鬼厭之物,被大道壓勝,幾乎人人命不由己。要么被正道練氣士關(guān)押,一輩子與世隔絕,要么從小就被邪道修士豢養(yǎng)起來,作為傀儡幫兇,小則威脅朝廷官府,充當搖錢樹,一旦被丟到戰(zhàn)場上,殺力極大,后患無窮,瘟疫蔓延,生靈涂炭,百年之內(nèi)寸草不生,瘴氣橫生。
還有那鳩仙,顧名思義,擅長鳩占鵲巢,世間任何練氣士,都可以被他們拿來當做鵲巢,將芥子念頭,種子根植于他人心竅,神不知鬼不覺。猶有一種渡師,擅自往來于陽間yīn冥,最是隱秘。還有那討債鬼,專門針對那些市井鄉(xiāng)野村落的癡傻之人,能夠?qū)I(yè)障轉(zhuǎn)嫁給敵對之人,還會偷偷收攏家族、寺廟的香火。最后是那賣鏡人,游歷四方,專門捕捉、煉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數(shù),削人福緣化為己用。
關(guān)于賣鏡人,捻芯還說了個不知真假的傳聞,浩然天下歷史上曾經(jīng)有位天賦異稟的賣鏡人,試圖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
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視“鏡面”,后果可想而知。
聽完了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內(nèi)幕,陳平安輕聲感慨道:“得道之人,壽命長久,只要愿意四處走動,縮地山河,總有見不完的奇人怪事�!�
雙方言談之間,陳平安也見識到了捻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yīn神所持有的十根繡花針,有極其纖細的七彩瑩光拖曳在針尾處,剛好分別針對三魂七魄。
捻芯做完了手頭事,出竅yīn神返回,起身說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頭妖族,如果你都能殺了,我可以為你縫補三十二處,你是純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紋,手背,五指,皆要大動。面目竅穴,以一雙眼珠為主,心口自然是重頭戲,我會以針線貫穿,絞心一番,可能耗時會有點久,背部以脊柱為主,在剝皮之后,我要將整條脊柱扯出寸余高度,這些倒還好說,三魂七魄,才是關(guān)鍵,而且縫補穿衣之后,才是真正吃苦的開始,”
陳平安面無表情。
捻芯點點頭,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然后只見那年輕隱官拿起養(yǎng)劍葫,喝了一大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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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陳平安與捻芯走到一處牢籠。
一個中年男子盤腿而坐,呼吸幾無,枯瘦如柴,皮包骨頭,但是拳意昂然,絲絲縷縷凝為實質(zhì)的拳意,如無數(shù)細小蛟龍,盤踞于人身山脈。
貨真價實的遠游境。
在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之前的戰(zhàn)事當中,這位蠻荒天下的純粹武夫,拳殺劍修六人,其中地仙劍修一人。
漢子睜開眼睛,問道:“殺我來了?”
陳平安點頭。
那漢子瞥了眼陳平安身后的那個女子縫衣人,淡然道:“自取頭顱�!�
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敵,女子手段陰狠,害他遭過不少罪。
陳平安說道:“問拳一場,分出生死�!�
男人譏笑道:“一個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拿我當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著那個娘們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這娘們模樣,實在不算俏�!�
陳平安說道:“捻芯前輩,關(guān)上牢門。等死了個,再打開�!�
捻芯關(guān)上大門,出現(xiàn)了一道道劍光柵欄,牢籠之內(nèi),是兩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陳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陳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蠻荒天下金溪城,虹飲。”
一位遠游境,一位金身境瓶頸,幾乎同時出拳。
牢籠之內(nèi),拳罡洶涌。
轉(zhuǎn)瞬之間便相互遞出十數(shù)拳,陳平安多是以拳腳消解對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終被虹飲一腿掃中腰部,雙腳依舊扎根大地,只是橫移出去一丈有余,虹飲一腳蹬地,欺身而近,卻被陳平安側(cè)身,一腳抬起,屈膝蹬中虹飲腹部,力道更換,竟是直接一腿將虹飲壓在地上。
陳平安沒有順勢追擊,反而后撤兩步,單手負后,一手變?nèi)瓰檎�,放在身前�?br />
拳架微微下沉。
一身拳意卻在緩緩抬升。
并無大礙的虹飲一掌拍地,翻轉(zhuǎn)起身,問道:“這是收手了?”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根腳,你卻不知我的底細,所以由著你試探一番,從現(xiàn)在起,再給你出百拳,試我拳輕拳重,在那之后。”
虹飲擰轉(zhuǎn)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內(nèi)的全身關(guān)節(jié),如鰲魚翻背,拳罡炸開,神意傾瀉。
先前出拳換招,他確實心存試探,此時虹飲笑道:“你這說法,真要有底氣的話,得是九境才行�!�
男子只聽說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受限于先天體魄的緣故,都是些紙糊貨色。
陳平安搖頭道:“我尚未遠游境。不過在戰(zhàn)場上,殺了侯夔門,就是代價不小,以至于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痊愈。但是與你直說,我與人對敵,受傷不受傷,從來無礙�!�
虹飲緩緩而行,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連視線都沒有偏移,任由虹飲走出一條距離不長的弧度路線。
虹飲作為極為強勢的遠游境,自然聽說過那個穿著打扮裝束十分花俏的侯夔門,虹飲不曾見過對方,只是有所耳聞,喜好披掛鮮紅甲胄,頭戴鳳翅紫金冠,兩根極長翎子,全身上下,皆是重寶。所以虹飲心中對侯夔門頗不以為然,身為純粹武夫,就該身無外物,唯有雙拳而已,比如眼前這個光腳卷袖的年輕人,清清爽爽,很純粹。
虹飲問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對廝殺,難不成都像你這樣,還得先說明白了再出手?有這古怪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讓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頓片刻,陳平安還是坦誠相待,“你太久沒有出手,拳腳生疏,心中又太過顧忌牢籠外的女子,拳意遠遠未至巔峰。我隨便幾拳打死你,有何意義�!�
虹飲不再言語。
武夫問拳,道理大小,只看拳頭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后百拳之內(nèi),虹飲出拳迅猛,氣勢如鯨吞飲虹,無愧名字。
一記膝撞砸中對方胸膛,青衫年輕人倒滑出去十數(shù)步,僅是擺出一個拳架未出拳,一條脊柱如龍脈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勁道。
虹飲一拳同時狠狠錘中對方肩頭,趁著對方身形微的間隙,虹飲自身拳意暴漲,貼身一撞,打得年輕青衫客差點撞到了劍光柵欄上。
但是對方的眼神,臉色,以至于拳意,近乎死寂,紋絲不動。
虹飲最后一腿掃中對方脖頸,打得對方身形倒轉(zhuǎn)幾圈,最后竟是一掌撐在地上,頭朝地腳朝天,身形靜止不動。
緊閉雙目,其余左手,在身前掐劍訣。
百拳之中的最后數(shù)拳,虹飲身形擰轉(zhuǎn),長臂摔勁,打得年輕人橫飛出去,后者氣沉下墜,雙指點地,幾次翻轉(zhuǎn),皆是如此,不斷更換落地位置,剛好躲過了虹飲撲殺而至的數(shù)拳,最后年輕人飄然站定,剛好位于虹飲和捻芯之間的那條直線上。
切磋百拳,已經(jīng)結(jié)束,虹飲不是不想著瞬間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直覺,讓他不敢再隨便近身對方。
虹飲停下腳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捻芯作為金甲洲半個野修出身的練氣士,行走四方數(shù)百年,又是專門尋覓好“綢緞”的縫衣人,對于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九境武夫,也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急促廝殺。
什么時候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就有此宗師氣度了?而且捻芯見過的遠游境武夫和山巔境大宗師,大多氣勢凌人,即便神華內(nèi)斂,拳意得法,返璞歸真,可一旦出拳廝殺,亦是山崩地裂的豪杰氣概,絕無年輕人這種出拳的……散淡,從容。
此后雙方問拳,捻芯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陳平安的選擇更是古怪,好似改變了主意。
虹飲打得十分酣暢淋漓,陳平安依舊是點到為止,只是躲避極少,以格擋為主。
約莫半炷香后,虹飲驀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換了兩口武夫真氣,你始終是以一氣對敵?”
陳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跡,答非所問:“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切磋�!�
虹飲搖搖頭,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飲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當不起敵手敬佩,可你陳平安難不成瞧不起武夫?!”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前輩有理�!�
陳平安終于換了口純粹真氣,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內(nèi)里校大龍,以種秋“頂峰”拳架撐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飲,臨死之前,神色如那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老規(guī)矩,捻芯收尸。
只是這次陳平安卻沒有旁觀,只是坐在了牢籠外邊,喝了口酒。
諸多縫衣手段,早已爛熟于心,捻芯反而像是閑來無事,問道:“怎么練出此拳的?”
陳平安背對牢籠,緩緩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說拳理,只有寥寥幾句,其中有一語,一直不敢忘�!胰谔�,身前無人’。”
捻芯點頭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氣魄�!�
在那之后。
陳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關(guān)押妖族,是一位金丹瓶頸劍修。
一位金丹瓶頸劍修,來自一座劍宗,名為崢嶸宗。
蠻荒天下以劍修作為立身之本的宗門,屈指可數(shù),與浩然天下迥異,不是隨便一位上五境劍仙,就能夠在蠻荒天下開宗立派的,宗門旗幟,就算立得起,也撐不住。蠻荒天下大妖橫行,肆無忌憚,其中對劍修宗門最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幾腳,劍仙、劍修畢竟最金貴,所以大妖不殺人,只禍害山水大陣,一來二去,誰經(jīng)得起這么折騰。
所以蠻荒天下的每座劍修宗門,只要熬得過草創(chuàng)之初的那百年歲月,皆是極其強橫的山頭勢力。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崢嶸宗曾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隱匿其中,后來身份敗露,慘遭圍殺,崢嶸宗以數(shù)種陰毒秘法,拘押劍仙魂魄,強行索要練劍之法,最后劍仙還被煉化為一具靈智殘存些許、卻依舊只能聽命于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戰(zhàn)中現(xiàn)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劍斬殺,獲得解脫。
在這座牢籠,讓捻芯打開大門后,陳平安自報名號,只說“問劍”二字,便祭出了籠中雀。
不曾想那位金丹瓶頸劍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鑿鑿,愿立下重誓效忠陳平安,換取活命。
見那年輕人無動于衷,這位劍修更是果決,愿以折損大道根本,剝離那把本命飛劍,贈予陳平安,只求繼續(xù)在這牢籠當中,茍延殘喘。
這位崢嶸宗祖師堂嫡傳劍修,戰(zhàn)場廝殺,出劍極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飛劍“天籟”,兼具兩種本命神通,飛劍所過之地,不見飛劍,只有極其細微的蚊蠅之聲,蚊蠅振翅聲,若是在人之耳畔響起,猶然動靜不小,在人之氣府竅穴當中劇烈顫鳴,自然便是響若震雷的巨大殺力,而且飛劍的震雷之聲,天然蘊含五雷真意,最讓人防不勝防的地方,在于敵人察覺飛劍,需聽音辨位,但是一旦聽聞聲響,飛劍就會更加迅速掠入劍修體魄。
劍氣一動,人身小天地之內(nèi),頓時風雷云雨皆作。
正因為這位妖族劍修的飛劍,實在太過有悖常理,才被劍氣長城兩位劍仙專門針對,得以拘押到牢獄當中。
陳平安得了那把“天籟”之后,收起了飛劍籠中雀。關(guān)于崢嶸宗的練劍秘法,避暑行宮有些記載,只是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查漏補缺不少。
陳平安與捻芯對視一眼,她立即心領(lǐng)神會,步入牢獄。
同時一尊小巧玲瓏的陰神出竅遠游,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異的“繡花針”。
得知自己必死的劍修大恨,對陳平安咒罵不已。
捻芯比較滿意,先前與那虹飲問拳,武夫虹飲死得太過如愿,對年輕隱官怨懟太少,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捻芯的縫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攏怨氣。
陳平安站在大門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節(jié)儉。總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頭的時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擺弄著那顆劍修金丹,隨口說道:“在其位謀其政,總不能事事順心�!�
陳平安搖頭道:“這些事情早就想開了,在劍氣長城殺妖,哪里需要理由。是不是隱官,都一樣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對上任何一頭王座大妖,就是個死。且不說它們,對峙一位元嬰境劍修,就極其吃力。對上一位劍仙,更是必死無疑。成為劍仙,實在太難�!�
捻芯笑道:“年紀輕輕就是五境劍修,我看不太難。”
陳平安啞然。
縫衣人難得說笑話,實在冷得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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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老聾兒與那泥鰍精要了三錢精血,年輕隱官做起買賣來,不是人。
老聾兒還與那位曳落河晚輩,多要了幾斤血肉,反正身邊收了個所謂的主人少年郎,看樣子也是個會做飯燒菜的,有那一壺好酒,再來一鍋年輕隱官所謂的泥鰍燉豆腐,真是神仙日子。
至于憨厚少年的主人頭銜,老聾兒會當真?真當自己是吃齋念佛出來的飛升境?
老大劍仙如此作為,不過是給了幽郁一樁機緣,至多就是一張護身符罷了,少年只要自己沒本事接住機緣,百年期限一過,生死明了至極。換成是那一身機靈勁兒的杜山陰,老聾兒現(xiàn)在就可以想好如何處置百年后的杜山陰,所以說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這孩子實在太笨,老聾兒反而不好意思動手,因為無甚趣味。
而幽郁對主仆身份,更不當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
所以說多讀書還是好事,如那年輕隱官親口所說,千萬別把一位飛升境不當大妖。
幽郁被老聾兒一把抓住肩頭,離開了讓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繞行幾座妖族尸骸和神靈殘破金身,視線所及,是一處給少年帶來祥和心境的風水寶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蔭蔥蘢,廣覆畝地,行叢綠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覺得心曠神怡,那是一種靈氣與劍氣仿佛都被洗練過的玄妙感覺,可以讓人直接跳過煉氣環(huán)節(jié),越是如此,拘謹少年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終究是登門拜訪的客人,少年不敢造次。
老聾兒笑道:“只管吐納導引,根本不差你這幾口靈氣。小魚游曳江水中,還能喝得江水干涸不成�!�
老聾兒停下腳步,“主人還沒回來,我們稍等片刻�!�
幽郁使勁點頭,十分緊張。
因為身邊前輩與他說過那位劍仙的身份,刑官。
一個在劍氣長城歷史上消失許多年的古老官職,與隱官是一個層次。
聾兒老前輩沒有細說,只講那位刑官劍仙,自己愧疚,覺得無面目示人。
另外一個方向,兩人沿著溪畔緩緩走來。正是那個不見面貌的劍仙,與少年杜山陰。
杜山陰腰間系掛著幾只銀色絲線編制而成的小袋子,透露出金光,燦若朝霞。
老聾兒笑道:“難怪。”
在這座天地,大妖與神祇兩種尸骸,俱是在不可見的光陰長河中,尸骨不斷腐朽、銷蝕、剝落,但是那些神靈金身,偶爾會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塊塊金身碎片。那個年輕隱官先前游歷,就是運道不佳,一處都未瞧見,反倒是少年杜山陰,跟隨劍仙游歷一趟,滿載而歸。
那位劍仙,絕對不會去主動打爛神靈尸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著天上掉錢,然后彎腰撿錢。
想必此次帶著杜山陰遠游,也是要看看少年的運道如何。
溪邊有女子搗衣青石砧板上,以杵擊衣,杜山陰喊了一聲,她驀然抬頭,姿容光彩,美艷不可方物。
杜山陰恍然失神,有浣紗小鬟,手挽竹籃,立于搗衣女子一旁,明眸帶笑,見少年癡然狀,笑愈不可抑。
劍仙刑官與老聾兒點了點頭。
老聾兒這才帶著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懸停了一只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那葡萄墜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繪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寫有十二篇應景詩。
老聾兒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實還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與寵兒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緣際會之下,有感而發(fā),為某種花卉,寫出了名垂青史的驚艷詩篇。阿良泄露過天機,說這些千古名篇的誕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們的推波助瀾,一場場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讓人艷羨啊�!�
少年幽郁,只覺得是在聽天書。
在劍氣長城那邊,老聾兒偶爾去往城頭,也是裝聾作啞,一言不發(fā),至多與阿良遇到,才會掰扯幾句。
事實上,只看鷓鴣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聾兒與陳平安的談吐,就知道這位飛升境大妖,學問不淺。
身材矮小的白發(fā)童子,背著一副瑩白如玉的骷髏架子,健步如飛,奔走在溪澗對岸那邊。
白骨雙足,拖曳在地,噼啪作響。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葉的仙人遺蛻,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挖出來的。
那云霧遮繞全身的刑官,轉(zhuǎn)頭望向那頭化外天魔。
白發(fā)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對視,笑嘻嘻道:“只是為兩位身份尊貴的天之驕子,送份見面禮,道賀道賀。今天先送一份,明兒再補上一份�!�
老聾兒呵呵笑。
劍仙也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