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白發(fā)童子問道:“杜山陰,刑官大人,有沒有叮囑過你,將來學(xué)成了劍術(shù),若是有機(jī)會游歷浩然天下,務(wù)必殺盡山上采花賊?是不是一口氣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寶?比如其中就有那本專寫神仙二字的神仙書?只是在你心底,卻在遺憾那兩個大小婆姨,沒有一并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沒事,剛好我家隱官爺爺對她們沒想法,我?guī)湍阆蛐坦倩壱环�,不用謝我!唉,算了,我這么一說,你對她們的念想,便淺了,總覺得她們已是隱官大人棄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們就沒有那么神仙風(fēng)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隱官爺爺一頭,對也不對?放心,這是人之常情,無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頂,就該是你這般,見之取之,不喜棄之,厭之碎之,愛之奪之……”
杜山陰心中悚然,臉色越來越難堪,就只能默不作聲。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什么。
機(jī)緣給得太多,半點不考慮接不接得住,給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只是陳平安轉(zhuǎn)而再想,說不得這般心性,才是杜山陰的大道根本所在,誰說成就之高低,只在思慮之深淺。
何況阿良說得對,管什么,顧什么,管得著嗎,顧得上嗎。
白發(fā)童子有些興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這么多,茅屋內(nèi)的刑官都沒吭聲,好兆頭。不愧是萬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與隱官爺爺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啊。
他走到陳平安身邊,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張白玉桌,“寶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書,已經(jīng)是杜山陰的了。書里邊已經(jīng)養(yǎng)出了一堆的小家伙,絕非尋常蠹魚能比,個個老值錢了�!�
陳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邊,隨手翻開一頁書,書中皆是字體各異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發(fā)童子小聲問道:“都沒跟杜山陰打聲招呼就看書,隱官爺爺,這不像你的行事風(fēng)格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翻書,尋找那蠹魚的蹤跡。
書中蠹魚,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無成精。
白發(fā)童子嘀嘀咕咕,“隱官大人肯定不至于個小白癡較勁,到底為啥,難不成心境又是變了一變?還是故意唬我的,騙我那把短劍來著?”
陳平安翻完一本書也沒能瞧見所謂的“小家伙”,只得作罷。
古書記載,有個蠹魚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魚入經(jīng)函道書之中,久食神仙字,則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涌,妙筆生花。
一個是文人筆札的泛泛而談,一個卻是山上練氣士的口口相傳。
只是所謂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魚之前身,是一種壁魚,只生于書香門第,隱匿于筆筒、硯臺或是燈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鑿鑿,只要以昂貴信箋書“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會有壁魚潛入,食盡碎紙,就有希望成長為蠹魚。
白發(fā)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給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在書上寫個酒字,醉死你們這幫小王八蛋?!”
陳平安定睛一看,只是書頁某兩行“神仙”字之間,不斷出現(xiàn)一位位指甲蓋大小的小家伙,從不同書頁“翻墻”而來,從高到低,病懨懨蹲在書頁間,可憐兮兮望向他和白發(fā)童子。
陳平安笑著說句“打攪了”,就輕輕合上書籍。
白發(fā)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蓋書籍,解釋道:“蠹魚成仙后,最好玩了,在書上寫了啥,它們就能吃啥,還有種種變幻,比如寫那與酒有關(guān)的詩詞,真會醉醺醺搖晃晃,先寫妙齡佳人,再寫那閨怨艷詞,它們在書中的模樣,便就真會變成閨閣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長久,很快恢復(fù)原形�!�
白發(fā)童子隨手翻書,大概是面子大的緣故,每翻一頁,小人兒們就跟著飛奔而至。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如果寫那屎尿屁?”
小人兒們一個個呆滯無言,只覺得生無可戀,天底下竟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
白發(fā)童子伸出大拇指,大聲道:“隱官爺爺?shù)钠嫠济钕�,世上少有!以后遇到了家的祖師爺,一定可以臂言歡,相見恨晚!以后跟隨隱官爺爺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紙福地走一遭!”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發(fā)童子不再管那本書,指向那條其實屬于無源之水的溪澗,“這是極其罕見的水中火,似水實火,隱官爺爺可以拿來煉化為最后一件五行本命物。陳清都不小氣,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幫忙搬去行亭那邊�!�
陳平安無動于衷,起身道:“不請自來,已經(jīng)是惡客了�!�
陳平安一走,白發(fā)童子只好跟著。
與那杜山陰廝混,有個屁的意思,還是跟著陳平安,驚喜不斷。
比如今天拜訪,面對那座茅屋,年輕隱官來時未行禮,去時沒告辭。
白發(fā)童子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隱官爺爺,今天有些不同,心扉開合,真正隨心,松弛有道,可喜可賀�!�
雙方徒步而行。
顯然年輕隱官并不著急返回牢獄。
陳平安笑道:“是想要通過那條溪澗,達(dá)成心愿?何必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白發(fā)童子問道:“直說就能成?”
陳平安說道:“當(dāng)然不能�!�
講禮數(shù),重規(guī)矩。
龍窯學(xué)徒也好,遠(yuǎn)游的泥瓶巷少年也罷,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個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該做的事情。
管事的隱官,賣酒的二掌柜,問拳的純粹武夫,養(yǎng)劍的劍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說不同話。
歸根結(jié)底,當(dāng)然還是同個人。
白發(fā)童子哀怨道:“我的隱官爺爺唉,沒你這么欺負(fù)人的。”
隨即稚童模樣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陳平安說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還是看有無人心多些�!�
白發(fā)童子嗤之以鼻,“一個人,心懷鬼胎,不還是個人�!�
陳平安說道:“菩薩心腸,也還是個人�!�
行至一具遠(yuǎn)古大妖尸骸處,橫亙?nèi)缟健?br />
“走你!”
陳平安重重跨出一步,驀然出拳,尸骸腐朽敗壞,早已稱不上堅韌,故而被一拳隨意鑿出條“山谷”道路。
白發(fā)童子拍手叫好。
陳平安斜眼這頭看似頑劣的化外天魔,緩緩道:“那頭狐魅的哀婉故事,實在沒什么新意。若是寫書賣文,很難掙著錢。”
游歷四方,見過那狐仙撞鐘,女鬼撓門,一個擾人,一個嚇人。
也見過雀在枝頭聽佛法,老鬼披蓑騎狐,唱《盤山兒》。
白發(fā)童子哦了一聲,“沒事,我再改改�!�
然后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場,也無甚新意。”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猜出你們的根腳了�!�
仰頭望去,似乎是在看著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發(fā)童子嘆了口氣,“加上西方佛國的鎮(zhèn)壓之物,算不算另類的一氣化三清?”
陳平安卻轉(zhuǎn)移話題,自顧自笑了起來,“落魄文人,無非是做幕、教書和賣文三事�!�
當(dāng)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最后一任隱官,在街頭巷尾說那山水故事,賣印章、扇面,三事湊齊了,可惜都沒能掙錢。
白發(fā)童子無精打采。
陳平安拔地而起,一襲青衫,直直沖入云霄,然后御風(fēng)而游云海中,雙袖獵獵作響。
其實如今御劍之外,勉強(qiáng)御風(fēng)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純粹真氣支撐,并且消耗極快。
分別祭出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懸停各處。
在云海之上,縱身一躍,每次剛好踩在飛劍之上,就這樣四處飄蕩。
白發(fā)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陳平安收起了四把飛劍,一個后仰倒去,筆直墜向大地。
猶有閑情逸致,瞥了眼遠(yuǎn)處的那條纖細(xì)溪澗。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陳平安就那么直不隆冬以腦袋撞入地面。
在云海之上的白發(fā)童子心神微動,有些訝異,驀然抬頭,只覺得天地變色。
片刻之后,這頭化外天魔站起身,氣勢渾然一變,得了陳清都的“法旨”,終于展露出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該有的氣象。
從云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揮袖云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輪明月懸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變。
白發(fā)童子已經(jīng)身形消逝。
剎那之間,云海滾滾,然后好似被人隨手?jǐn)嚦鲆粋巨大窟窿,隱約之間,可見一位身形模糊的云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后又有金身巨人緩緩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陳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頭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雙手卷起袖管,卻又重新攤平。
一位白衣年輕人,出竅遠(yuǎn)游,與青衫年輕人并肩而立后,感慨道:“久在樊籠里,委實不痛快�!�
陳平安微笑道:“說人話�!�
白衣陰神大袖飄搖,十分逍遙,眼神炙熱,大笑道:“干他娘��!讓他們給老子磕頭!”
很好。
這就對了。
不愧是我陳平安!
大地轟然震顫。
一襲青衫直去云海。
武夫以拳問天。
隨后白衣陰神扶搖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無數(shù)飛劍,一起去往云海。
劍客問劍云上仙人。
————
劍氣長城以北,劍氣長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運瘋狂流竄,遮天蔽日,好像在尋找那個不知所蹤的拳在天者。
txthtml
第六百七十七章
試試看
那頭好似終日游手好閑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陳清都的授意和許可后,總算卸去了所有壓勝禁制,獲得短暫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飛升境神通,天地萬物,隨心流轉(zhuǎn),幾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聾兒也得了老大劍仙的吩咐,打開牢獄遺址小天地的門禁,接納來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一時間武運如蛟龍成群,浩浩蕩蕩涌入古戰(zhàn)場遺址。
溪澗之畔,刑官劍仙走出茅屋,來到石桌那邊,伸手壓住那本飼養(yǎng)有蠹蟲的神仙書。
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依舊重復(fù)著勞作。
杜山陰站在葡萄架下,透過蒼翠欲滴的綠蔭縫隙,望向那一幕,神色復(fù)雜。
隨著刑官下壓書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氣象,歸于寂靜安詳。
老聾兒站在牢獄入口處,捻須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帶來欣賞景象的少年幽郁心神搖曳,對年輕隱官又多了幾分敬畏。
捻芯悄然現(xiàn)身,輕聲說道:“那頭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聾兒笑道:“你該不會真當(dāng)它是個只會耍寶的小家伙吧?它的飛升境修為,只是在這邊被大道壓制太多,才顯得有些花架子,它又忌憚著老大劍仙,不然單憑你那點境界和道心,早就淪為它的傀儡玩物了。縫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淺,還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處�!�
捻芯問道:“它一直希望通過陳平安離開此地�!�
老聾兒搖頭道:“陳平安斷然不會讓它脫離禁地,只要沒了老大劍仙的壓制,陳平安就會是它最好的軀殼,就像被鳩仙占據(jù),體魄神魂都換了個主人,到時候它只要往蠻荒天下流竄,天高地遠(yuǎn),自由自在。關(guān)于此事,雙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絲剝繭,不斷熟悉陳平安的心路,陳平安則在秉持本心,反過來砥礪道心,平日里他們看似關(guān)系融洽,有說有笑,其實這場性命之爭,比那練氣士的大道之爭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輕飄飄,毫無約束�!�
老聾兒神色玩味,“有那陳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說不得以后蠻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對此事一定樂見其成。劍氣長城先后兩位隱官,一起投靠了蠻荒天下,這就是大勢所歸。當(dāng)著老大劍仙的面,我也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言語,我對此是很期待的,一個走向另外極端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全是陳平安,獲得了最純粹的自由,此后修行,只求至大長生。捻芯,你覺得如何?”
捻芯說道:“我無所謂�!�
捻芯補(bǔ)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能會選擇依附那個新的陳平安,一起去往蠻荒天下扎根,我說不定還有機(jī)會破境�!�
老聾兒雙指輕輕搓動胡須,笑呵呵道:“新的陳平安,縫衣人捻芯,加上我這個飛升境,咱仨若是在蠻荒天下聯(lián)手,開宗立派,一定氣象不俗,大有可為�!�
老聾兒隨即自嘲道:“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郁聽得心驚膽戰(zhàn)。
無法想象那位年輕隱官一旦投靠妖族,對于劍氣長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會是怎樣的恐怖光景。
少年的內(nèi)心深處,甚至覺得陳平安轉(zhuǎn)投蠻荒天下,比前任隱官蕭愻背叛劍氣長城,后果更加嚴(yán)重。
捻芯好奇問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劍仙問責(zé)?”
老聾兒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時遮掩過自己的大妖兇性了?陳平安問我若無禁忌會如何,我不也直說‘見之皆死’?”
捻芯看著天幕那邊的恢弘景象,說道:“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該有的聲勢,哪怕陳平安得了最強(qiáng)二字,還是不合常理�!�
老聾兒搖搖頭,“那是你沒見過曹慈的緣故,他與陳平安是同齡人,曹慈當(dāng)初返回倒懸山,過門之時剛好破境,引發(fā)了兩座大天地的極大動靜。但是曹慈最終一份武運饋贈都沒有收下,連累劍氣長城六位劍仙,一起出劍退武運,還要外加倒懸山兩位天君親自出手�!�
老聾兒瞥了眼天幕,“不過武道之上,陳平安距離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余天下武夫,大概只會與曹慈愈行愈遠(yuǎn)。”
這是一位飛升境大佬給予晚輩的一個極高評價了。
在陳平安第一次登城與曹慈相逢之時,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武夫,當(dāng)時天下只知曹慈。
幽郁小心翼翼說道:“聾兒前輩,若是與那曹慈越來越近,豈不是證明隱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聾兒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白衣陰神已經(jīng)遠(yuǎn)游歸竅,形神重新合一的陳平安重重墜落在地,雙膝彎曲,低下頭去,大口喘息。
這一刻,低頭不語的青衫客,只覺得天大地大,無處不可去,任你是大劍仙,飛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與我為敵,我皆有雙拳一劍,足可一戰(zhàn)。
白發(fā)童子飄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卯足了勁,才折騰出這么大場面,隱官爺爺你一定要念情啊。”
這頭化外天魔只見那年輕人保持原先姿勢,不過微微抬起眼簾。
它收斂笑意,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緩緩?fù)χ毖鼦U,動作略顯凝滯,微笑道:“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
它撇撇嘴,雙手抱住腦勺,“那就是沒得談嘍?”
陳平安肩頭一歪,一腳重重踩踏地面,這才穩(wěn)住身形。
背脊微顫,手臂與眼簾處,更是有鮮血滲出。
化外天魔當(dāng)然知道這是境界不穩(wěn)的緣故,加上縫衣的關(guān)系,牽扯到了大道壓勝,這會兒的年輕隱官,狀態(tài)處于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戰(zhàn)。
境界高者,離天更近,登高望遠(yuǎn),自然對天地大道的運轉(zhuǎn)有序,感觸更深,承載更重。
練氣士,躋身玉璞境的契機(jī),在于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躋身飛升境,大道根本,則在“認(rèn)真”,認(rèn)得一個真字。
陳平安蹣跚而行,緩緩?fù)讲阶呦蚶为z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變,這會兒已經(jīng)嬉皮笑臉跟在一旁,說著能夠為隱官爺爺護(hù)道一程又一程,結(jié)下了兩樁香火情,幸莫大焉。
陳平安一心兩用,一邊感受著遠(yuǎn)游境體魄的諸多玄妙,一邊心神凝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過捻芯的一場場縫衣之苦,再拿來與李二傳授的拳理,相互佐證、勘驗,陳平安敢說自己無論是以純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還是從練氣士的角度,對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經(jīng)遠(yuǎn)超常人。
至于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jīng)湊出四件,只差最后一道關(guān)隘了。
欠缺最后一件火屬之物。
化外天魔所說的那條溪澗,被它稱為水中火,陳平安眼饞,卻未心動,眼饞的,是那條溪澗的價值連城,世間任何包袱齋見到了都會多看幾眼,不心動,是因為不愿奪人所好。當(dāng)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直白點,就是沒信心與刑官打交道。陳平安總覺得那位資歷極老、境界極高的劍仙前輩,仿佛對自己似乎存在著一種天然的成見。那趟看似隨便散心的登門拜訪,讓陳平安愈發(fā)篤定自己的直覺無誤。
寧府那邊,不是沒有可以拿來大煉的火屬之物,雖說那幾件寧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湊出五行齊聚的本命物,綽綽有余。
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說是朝不保夕、有什么就煉化什么的山澤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頭嫡傳,都很難擁有陳平安當(dāng)下這份本命物格局。
更何況陳平安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補(bǔ)家當(dāng),用以輔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巔道觀的青色地磚,得自離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寶塔,以及劍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陳平安煉化后,掛在了木宅大門上,當(dāng)是市井坊間的驅(qū)邪寶鏡使用。寶塔與幡子都擱在了山祠那邊。
就連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飛劍十五,再加上恨劍山兩把劍仙仿劍,都被那顆小光頭經(jīng)常拿去耍,一并收入劍鞘。
四把飛劍首尾銜接,好似世間最為古怪的“一把長劍”。
唯有最早打造出來的水府,陳平安始終沒有任何的錦上添花。
當(dāng)年率先以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在老龍城云海之上,行煉化事,護(hù)道人是后來那成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那綠衣童子幫忙打理水運、靈氣,墻上壁畫,水神朝拜圖,多有點睛之筆,墻上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帶當(dāng)風(fēng),宛如真靈活物,只是數(shù)次大戰(zhàn),陳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連累水府?dāng)?shù)次干涸,彩繪剝落,水塘枯竭,這本是修行大忌。
位于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運蛟龍盤踞其中,水字印水氣傾瀉如瀑,故而水塘類似一塊龍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語。
白發(fā)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陳平安的心神所在,隨口說道:“龍湫養(yǎng)龍,自古就是養(yǎng)龍首選,圣人注解此字,湫謂氣聚,底謂氣止,皆停滯不散之意。隱官爺爺你那水府中的龍湫,最大的問題,還是占地太小,你為何從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畫地為牢,自我禁錮。換成是我,就讓那乖孫兒攫取了所有水運珠子,一股腦兒砸入水塘當(dāng)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兒�!�
這頭化外天魔說到這里,擺出一個悲苦狀,可憐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狀也。我替隱官爺爺大愁特愁啊�!�
陳平安始終腳步沉重,整個人東倒西歪,說道:“我比較親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搖頭道:“修道之人,最講究丹室氣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隱官爺爺?shù)奈磥斫Y(jié)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極大,但是偏將幾件破爛……哦不對,幾樁機(jī)緣擱放在那山祠,這就很虧了。換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寶煉化了,全都堆積在水府當(dāng)中,早做準(zhǔn)備,方是上上策。結(jié)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頭等大事,結(jié)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決定了練氣士未來成就的高低�!�
陳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讓化外天魔倍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撥遲早要搬家遠(yuǎn)去的外來戶綠衣童子,其余景象,都屬于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實上,仍是不太夠的。
可惜陳平安顯然沒有聽進(jìn)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無所謂,陳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終究小打小鬧,意思不大。
在一位飛升境眼中,什么天之驕子、驚才絕艷、福緣深厚,都是虛妄,除非對方有朝一日,也能夠成為飛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巔的飛升境眼中,所謂的山上機(jī)緣,所有的爭道搏命,就只是那檐下廊外的一群阿貓阿狗在打鬧,高興了就多看幾眼,嫌礙眼或是吵鬧了,也就打殺了。
這位化外天魔,對陳平安觀察已久,倒是很想與年輕人做一樁大買賣。
陳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游歷,在山腳仰頭望去,一座山祠,由大驪新五岳的五色土,積土成山,在山頂筑造了一座小山祠,后來陳平安還煉化了那些青色地磚蘊(yùn)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頭。
白發(fā)童子好奇問道:“隱官爺爺,為何對修行證道一事,沒什么太大愿景?對于長生不朽,就這么沒有念想嗎?”
陳平安行走期間,以六步走樁打底,不斷轉(zhuǎn)換拳架,校正細(xì)微處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適應(yīng)當(dāng)下的身軀,聽到這個問題后,答道:“距離太遠(yuǎn),看不真切,無法想象。”
白發(fā)童子哦了一聲,“原來是需要一點光亮,指引道路�?上е两裎茨軐ひ��?磥砗迫惶煜碌牡玫乐�,學(xué)問、拳法和劍術(shù)之外,都未有誰能讓隱官爺爺真正心神往之啊�!�
陳平安不愿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轉(zhuǎn)去問道:“那位刑官前輩,不是本土劍修吧?”
之所以有此問,除了避暑行宮并無任何半點記載之外,其實線索還有很多,葡萄架下懸停五彩十二花神杯,蠹魚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陰學(xué)了劍術(shù),務(wù)必殺絕山上采花賊,以及金精銅錢和谷雨錢的兩枚祖錢凝聚而成的搗衣女、浣紗鬟。即便劍氣長城也會有孫巨源這樣的風(fēng)雅劍仙,但是比起那位云遮霧繞的刑官,還是不同。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對別處人事,都少有這般牽掛。米裕那種不叫牽掛,純粹就是喜歡招蜂引蝶,百花叢中小天地,欠揍。
與隱官爺爺很是心有靈犀的白發(fā)童子,立即說道:“他啊,確實不是這兒的當(dāng)?shù)厝�,家鄉(xiāng)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資質(zhì)好得可怕了,好到了仗劍破開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極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連躋身洞府境都難的窮鄉(xiāng)僻壤,就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嬰劍修的手段,成功‘飛升’到了浩然天下,不曾想原本一座極為隱蔽的福地,因為他在流霞洲現(xiàn)身的動靜太大,引來了各方勢力的覬覦,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烏煙瘴氣,淪為謫仙人們的嬉戲游樂之地,大伙兒你爭我搶,也沒能有個穩(wěn)定的老天爺好好經(jīng)營,一來二去,整座福地最后被兩位劍仙和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三方混戰(zhàn),合力打了個天崩地裂,當(dāng)?shù)厝私跛澜^,十不存一。刑官當(dāng)時境界不夠,護(hù)不住家鄉(xiāng)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門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心中嘆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擁有一座蓮藕福地。
陳平安然后皺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現(xiàn)世,都會引來一陣陣血雨腥風(fēng)。
扶搖洲如今形勢大亂,除了數(shù)件仙家至寶現(xiàn)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遠(yuǎn)游境純粹武夫的“飛升”,導(dǎo)致一座原本與世無爭的隱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絲馬跡,引發(fā)了各方仙家勢力的哄搶。同樣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于自古崇武而“無術(shù)”,天材地寶積攢極多,扶搖洲幾乎所有宗字頭仙家都無法置身事外,想要從中分得一杯羹。而且扶搖洲是山上山下牽連最深的一個洲,仙師有所圖謀,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幾個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廝殺不斷,故而這些年山上山下皆戰(zhàn)火綿延,硝煙滾滾。
白發(fā)童子說道:“做筆買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白發(fā)童子難得正兒八經(jīng)言語,緩緩說道:“在陳清都的見證之下,讓我與你的陰神徹底融合,我選擇酣眠百年,百年之內(nèi),你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必須還我一個自由身。作為收益,我以飛升境本命元神作為你的道法之源,對于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不用擔(dān)心靈氣多寡,與人廝殺,絕無后顧之憂�!�
說到這里,白發(fā)童子神采奕奕,愈發(fā)覺得這樁買賣互利互惠,蹦跳起來,興高采烈道:“你不但將來躋身上五境,毫無意外,有我在,好似擔(dān)任你的護(hù)道門神,任何心魔,都不成問題。而且在這之前,開洞府,觀滄海,跳龍門,結(jié)金丹,孕元嬰,保證你勢如破竹。還有一條更快破境的捷徑,只是就需要用到一樁秘術(shù),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說不定能夠讓你一夜之間,大夢一場,就躋身上五境了。兩種選擇,你都不虧,且無半點隱患!”
陳平安說道:“免了�!�
白發(fā)童子有些急眼了,說道:“就算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陳清都?老家伙的眼光,那都是極高極準(zhǔn)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只要有此念頭,與老大劍仙開口了,那么不管你有無謀劃,老大劍仙都會點頭答應(yīng)�!�
白發(fā)童子捶胸頓足道:“怎么遇上你這么個油鹽不進(jìn)的人啊。你倒是賭一把啊,輸了小虧,贏了大賺,到底怕個啥?修道之人,沒點魄力怎么行,要殺伐果決啊,隱官爺爺你老人家這一次,實在是讓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徹底寒了孫兒的一副熱肚腸!”
化外天魔又開始混不吝,陳平安倒是依舊一本正經(jīng)說道:“之所以沒答應(yīng)你,不是我怕涉險,是不想坑我們兩個,因為此舉有違我本心。到時候我躋身上五境的心魔,會換一換,極有可能變成你,所以你自封門神,其實根本難以為我護(hù)法護(hù)道�!�
白發(fā)童子聽出陳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說撇開那個繞不開的癥結(jié)不談,只假設(shè)你躋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隱官爺爺,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還是有那么點托大了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呵呵道:“不信?試試看?”
白發(fā)童子躍躍欲試,不過還是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過思量片刻之后,仍是一閃而逝,選擇進(jìn)入陳平安新起一個念頭的心湖天地,試試就試試!
先后四次游歷,在陳平安“心中”,什么古怪沒見過。真要見著了大的古怪,也算開了眼界,就當(dāng)是找點樂子。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進(jìn)入心湖之后,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心無雜念,嘗試著喊了一聲。
剎那之間,這頭化外天魔就滾落而出,臉色慘白,不但無功而返,似乎境界還有些受損。
先前恢復(fù)巔峰狀態(tài)的飛升境豪氣,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
白發(fā)童子喃喃道:“好算計,隱官爺爺好算計,讓我當(dāng)了一回跨越兩座天地的傳信飛劍。偌大一座劍氣長城,還真就只有我能辦成此事……”
陳平安說道:“不然再試試?”
白發(fā)童子一屁股坐地,后仰倒地,手亂揮腳亂踹,干嚎道:“這日子沒法過了,隱官爺爺盡欺負(fù)老實人�!�
陳平安繼續(xù)前行。這筆謀劃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
不然他何至于任由一頭化外天魔多次進(jìn)入自己心湖。
白發(fā)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輕隱官身后,心有余悸,怔怔無言。
先前他興沖沖直奔陳平安的心湖,結(jié)果景象詭譎,竟是一座金色拱橋,他起先一路歡快奔跑,還挺樂呵,然后瞧見了一個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她站在橋欄之上,單手拄劍,似在長眠,等到陳平安輕呼一聲之后,照理而言只是個虛幻假象的女子,便毫無征兆地瞬間“清醒”過來,片刻之后,她轉(zhuǎn)頭望向了那個心知不妙、驟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發(fā)童子敢發(fā)誓,自己兩輩子都沒見過那種眼神。
甚至他都無法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只有她那雙金色的眼眸。
居高臨下,沒有任何情感,純粹得就像是傳說中最高位的神靈。
看待一位飛升境,視若螻蟻。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橋之下,似乎是那曾經(jīng)完整的遠(yuǎn)古人間,大地之上,存在著無數(shù)生靈,天地有別,唯有神靈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陳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頭原本絕對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當(dāng)于一位飛升境修士辛苦積攢出來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誕生之時,境界就會停滯為止境,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此后只有生死兩事。
白發(fā)童子哀怨道:“隱官爺爺,她與陳清都是不是一個輩分的?你早說嘛,這么有來歷,我喊你爺爺哪里夠,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不是誰的轉(zhuǎn)世,你誤會了�!�
白發(fā)童子嗤之以鼻,連一頭化外天魔都騙,真夠讀書人的。
臨近牢獄入口。
陳平安大致適應(yīng)了金身境與遠(yuǎn)游境體魄的巨大差異,但是依舊身形佝僂,呼吸不暢,并非作偽。
這就是捻芯縫衣帶來的后遺癥,自身筋骨越重,體魄越是堅韌,已經(jīng)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會隨之沉重起來。
這還是多個關(guān)鍵大妖真名尚未篆刻,陳平安無法想象一旦捻芯縫衣成功,是怎么個處境,會不會只能彎腰行走?
路過五座關(guān)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籠,云卿站在劍光柵欄那邊,道賀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霧障當(dāng)中,視線冰冷,死死盯住那個腳步沉重的年輕人。
另外三頭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現(xiàn)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節(jié),坐在一張尚未完全攤開卷軸的青綠山水畫卷之上,練氣士凝神細(xì)看之下,就會發(fā)現(xiàn)迥異于世間尋常圖畫,這張畫卷宛如一座真實福地,不光有那山脈起伏,亭臺閣樓,還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是活物,更有滿天星斗懸空的瑰麗景象,那頭如同盤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啞開口道:“小家伙,命真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只是觀看那幅畫卷,避暑行宮有所記載,這頭大妖能夠以筆墨竊取山水,曾經(jīng)給那王座大妖黃鸞當(dāng)過數(shù)百年的馬前卒,能夠在戰(zhàn)場上作畫,騰挪山河收入畫中,再合上卷軸,足可擠壓、碾殺畫上一切生靈。與之境界懸殊的練氣士,直接畫其形,就可以將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畫卷中,所以在蠻荒天下,經(jīng)常有妖族攜帶仇家畫像,帶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師堂所在位置,然后找到這位畫師,花錢請后者落筆,然后再買走那卷拘來仇家魂魄的畫像。
第四頭大妖,是一位婦人模樣的玉璞境劍修,只是本命飛劍在戰(zhàn)場上損毀嚴(yán)重。她化名夢婆。是極其罕見的草木精魅出身,卻能夠研習(xí)劍術(shù),殺力極大,曾經(jīng)在蠻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劍宗之主,與飛升境大妖重光無眷侶之名,卻有眷侶之實。
最后一頭上五境妖族,關(guān)進(jìn)了牢獄反而不斷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為,按照老聾兒的說法,陳清都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這頭妖族,只要躋身飛升境,就可以頂替老聾兒掌管牢獄。
白發(fā)童子好像比陳平安還要憂心,滿臉為難道:“隱官老祖哪怕是遠(yuǎn)游境了,對付這五位,好像還是毫無勝算啊。”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沒有�!�
拾級而下,沿途多是已經(jīng)空了的囚牢,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撇開老聾兒相中的兩位弟子,還剩下五位,都是硬茬子。
陳平安突然說道:“看來是要躋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嚴(yán)重。別說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個元嬰,都打殺不了�!�
白發(fā)童子深以為然,“隱官老祖是得抓緊�!�
陳平安在行亭建筑那邊坐下,白發(fā)童子依舊恪守規(guī)矩,只在建筑之外浮游。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躲入我陰神的念頭,沒了?”
白發(fā)童子無奈道:“我雖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祭出本命物離開氣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頁金色經(jīng)文。
四件關(guān)鍵本命物,圍繞陳平安,緩緩流轉(zhuǎn),瑩光各異,一座建筑大放光明,照徹四周混沌虛空之地。
白發(fā)童子飄蕩到了臺階那邊,問道:“怎么個先后順序?”
陳平安說道:“水字印,五色山岳,道人木像,佛經(jīng)。但是我一來沒能找到合適的術(shù)法,再者煉化五行之屬本命物,初衷本來就是為了重建長生橋,所以這么多年下來,與人廝殺,術(shù)法一途,始終是我的軟肋。不過捻芯前輩建議我,將幾件本命物更換位置,比如那顆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處�!�
白發(fā)童子點頭道:“攢簇五雷,總攝萬法。萬法造化在掌中,是個不錯的建議。關(guān)鍵是能夠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箓,更容易遮掩武夫、劍修兩重身份。”
陳平安問道:“除了刑官那條溪澗,這座天地還有沒適合煉化的火屬之物?”
白發(fā)童子點頭道:“有。并且品秩極高極高極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沒啥賺頭,不比那條我說得上話的溪澗�!�
一連三個極高。
陳平安陷入沉思。
知道是那個火漿熔爐。
于己無利的事情,白發(fā)童子沒半點興趣,開始掰手指頭,“先以符箓一道,示敵以弱,見機(jī)不妙,就祭出松針、咳雷,‘假扮’劍修,又被識破,惱羞成怒,拉開距離,當(dāng)頭砸下一記貨真價實的五雷正法,若是敵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遠(yuǎn)游境武夫給他幾拳,打不過就跑,一邊跑一邊扯出劍仙幡子,靠著人多勢眾嚇唬人,對方剛以為這是壓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殺他個回馬槍,這要是還贏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祭出籠中雀,再給幾拳,不夠,就再來一把井中月……隱官老祖,我的手指頭已經(jīng)不夠用了!”
陳平安嘖嘖道:“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白發(fā)童子笑容燦爛道:“認(rèn)了個好祖宗唄�!�
txthtml
第六百七十八章
第五件
陳平安收起四件本命物,問道:“你的本名叫什么?”
吳喋當(dāng)然是這頭化外天魔胡謅出來的名字,連幽郁和杜山陰都不信。
白發(fā)童子沉默片刻,說道:“霜降�!�
陳平安隨口問道:“姓氏?”
之所以有此問,還是因為那些牢獄關(guān)押妖族的緣故,例如那五位上五境大妖,化名分別是云卿,清秋,夢婆,竹節(jié),侯長君。除了最后那位天資卓絕的仙人境大妖,有個姓氏,其余哪怕是化名,都無姓氏,至于真名,更是不會輕易泄露。
中五境妖族也一樣,不管化名如何,除非身死道消之際,捻芯使用了縫衣人的手段,才可以從被她剝離出來的金丹、元嬰當(dāng)中獲悉真名。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講究個投師如投胎,那么妖族在真名一事上,自古便視為頭等生死大事。
白澤編寫《搜山圖》,泄露大妖真名、根腳,交給禮圣,再與禮圣一起鑄造大鼎在高山之巔,正是當(dāng)年妖族敗退的關(guān)鍵原因之一。
一旦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闖入浩然天下,那么儒家圣人掌握的每個本命字,對妖族而言,都會是一道道關(guān)隘。
甲申帳那幾位劍仙胚子,竹篋,雨四,?灘,流白,皆無姓氏,就是在等托月山的賜姓,而且名字也都相對生僻晦澀,為的就是盡量避開儒家圣人的本命字。
白發(fā)童子搖頭笑道:“我是皚皚洲賤籍流民出身,跟隨大富之家的姓氏,不提也罷。其實有個原名,就叫小草,后來日子安穩(wěn)了,給有錢少爺當(dāng)了書童,一位私塾夫子就幫忙取了個霜降的名字,氣肅殺,陰始凝,本就不是一個多好的名字。當(dāng)年什么都不懂,還很開心來著,總覺得與書籍沾了邊�!�
白發(fā)童子懸在空中,后仰倒去,翹起二郎腿,“老夫子也是我的半個傳道人,是個洞府境修士,在那偏居一隅的藩屬小國,也算位了不起的神仙老爺了。他年輕時候,會些粗淺的扶龍之術(shù),幫人做幕,只是時運不濟(jì),不成事,后來心灰意冷,就教書當(dāng)先生,偶爾賣文,掙點私房錢。一次出遠(yuǎn)門,與我說是要游歷山水,就再沒回來,我是多年之后,才知道老夫子是去一處興風(fēng)作浪的淫祠水府,幫一個當(dāng)官的朋友討要公道,結(jié)果公道沒討著,把命丟那兒了,魂魄被點了水燈。我一氣之下,就拼著丟掉半條命,打碎了那河伯的祠廟和金身,猶不解恨,嚼了金身碎片入肚,只是雙方那場廝殺,水淹百里,殃及府城,被官府追殺,十分狼狽�!�
本名為霜降的化外天魔,笑道:“小草不自貴,已鑄出山錯�!�
陳平安不曾聽說皚皚洲歷史上,有一個名為“霜降”的飛升境大修士。
若說玉璞、仙人、飛升在內(nèi)的所有上五境修士,陳平安除了寶瓶洲、桐葉洲和北俱蘆洲之外,所知不多,不敢說都聽說,但是只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修士,陳平安成為隱官之后,專門去了解過,何況避暑行宮秘錄檔案,堆積如山,很容易順藤摸瓜,應(yīng)該遺漏不多。
白發(fā)童子一個鯉魚打挺,哈哈笑道:“這是我剛剛編撰出來的新鮮故事。隱官老祖聽過就算。”
陳平安說道:“故事真假,我不確定,不過我可以確定,你多半來自青冥天下�!�
白發(fā)童子哦了一聲,恍然道:“曉得哪里出紕漏了,不該說是被官府追殺的,除了官員必須有度牒的青冥天下,浩然天下的朝廷官府沒這膽子,更沒這份能耐。”
那座天下,與百家爭鳴的浩然天下,大不相同,道門一家獨大,朝廷官吏,道士居多。
所以絕對不會有那官員祈雨的場景,青冥天下的地方官員,自己就能夠以術(shù)法呼風(fēng)喚雨,祈福消災(zāi),那里的山水神靈,地位不高,雖說不至于淪為雜役苦力,但是比起浩然天下江水正神、山君山神的風(fēng)光無限,相差極大。
陳平安說道:“我與大玄都觀的孫道人,曾經(jīng)有幸在北俱蘆洲相伴游歷一場,收獲頗豐。以后若有機(jī)會,一定要登門致謝�!�
孫道人作為世間道門劍仙一脈的執(zhí)牛耳者,道法、劍術(shù)都極高,但是陳平安卻最佩服那位老神仙裝神弄鬼的手段。
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自己與孫道人相比,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白發(fā)童子點點頭,“猜出來了,木宅里邊的中年道人,本就是孫道人的師弟,木胎神像是大玄都觀的祖宗桃木劈斫而成,五色山岳的山根,其中蘊(yùn)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我眼沒瞎,瞧得見。所以竹節(jié)說你命好,錯也錯,對也對�!�
想要去別座天下,拜訪大玄都觀,意味著陳平安得是飛升境才成。
陳平安問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你可曾聽說過煉制三山術(shù)?”
白發(fā)童子神色古怪,“聽說過,就真的只是聽說過�!�
陳平安又問,“那我能否憑此煉化那顆神靈心臟?這副神靈尸骸,曾是上古火神佐官?”
白發(fā)童子笑嘻嘻道:“能否煉化,我不清楚。至于神靈之身,哪來的五行之屬,包羅萬象,缺啥補(bǔ)啥就是啥。這座牢籠是煉化之物,唯獨那座熔池,劍氣長城從無染指,依舊歷經(jīng)萬年而不朽,我不怕你無法煉化,只怕你煉化之后,身軀魂魄遭受不住,兩樁大事,拼湊五行,真名縫衣,皆要功虧一簣,不信的話,你問捻芯�!�
捻芯站在臺階那邊,干脆利落道:“除非我舍了金箓、玉冊不要,所有文字都用來打造心室四壁�!�
兩件仙家至寶,都是半仙兵品秩,更是捻芯的大道根本所在,代價不可謂不大。
陳平安問道:“條件?”
捻芯說道:“你一直堅持縫衣只在上半身,勞煩放棄這種腦子有病的堅持�!�
陳平安說道:“拒絕。”
白發(fā)童子幸災(zāi)樂禍,等這場好戲等很久了,總算登臺開唱。
捻芯惱火道:“陳平安!三十二縫衣處,若只在四肢和上半身,難免失衡,你自己覺得像話嗎?身為縫衣人,我當(dāng)下這副模樣,你覺得我是那種在意男女忌諱的女子嗎?你更是劍氣長城的隱官,是一個志在登頂?shù)男薜乐耍∵要介意這點所謂的男女大防?”
陳平安點頭道:“介意。在捻芯前輩眼中,我只是一位被剝皮抽筋削骨刻字的縫衣對象,可在我眼中,捻芯前輩終究還是女子�!�
捻芯氣得臉色鐵青,“陳平安,你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白發(fā)童子滿地打滾,捧腹大笑,只是辛苦壓抑,不敢出聲。
好玩好玩,解氣解氣。
陳平安抱拳致歉,“懇請捻芯前輩體諒一二�!�
捻芯一閃而逝。
陳平安倒是不太擔(dān)心捻芯就此撂挑子,使得縫衣一事半途而廢。
但是極有可能接下來的縫衣,捻芯會讓自己吃苦更多,而且是那不必要之苦頭。
等到捻芯一走,白發(fā)童子就已經(jīng)正襟危坐。
陳平安笑道:“霜降前輩,怎么不繼續(xù)樂呵了?”
白發(fā)童子以拳輕輕捶打心口,“心疼心疼,眼睜睜看著隱官老祖被捻芯誤會,心痛如絞�!�
你喊你的前輩,我喊我的老祖,哥倆好。
陳平安問道:“若是煉化了,對牢獄會不會有影響?”
白發(fā)童子點頭道:“當(dāng)然,牢獄會失去半數(shù)壓勝禁制,但是沒所謂的,哪怕全沒了,還有個老聾兒,遠(yuǎn)處又有個刑官,由著那些妖族亂竄都不會有半點亂子�!�
云卿這些大妖除外,牢獄內(nèi)的中五境妖族,只剩下五位元嬰劍修,無一例外,久經(jīng)廝殺,十分棘手。
陳平安說道:“云卿多半會破開禁制,選擇離開牢獄,哪怕只有片刻自由,也想要走出牢獄看幾眼古戰(zhàn)場遺址,夢婆也愿意死在刑官劍下,而不是被我這么個無名小卒打殺�!�
白發(fā)童子揉著下巴,“倒也是,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看著對方,先前不是說了認(rèn)了個好祖宗嗎?
白發(fā)童子哀嘆道:“我?guī)碗[官老祖盯著那些牢籠大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