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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李源將一枚“三尺甘霖”交給陳靈均,先行御風(fēng)遠(yuǎn)游,返回龍宮洞天。

    陳靈均手持玉牌,去往濟瀆大水畔的僻靜處,偷偷躍入水中,開始以本命水法,將瀆水悄悄裝入玉牌。

    李源先去了趟水龍宗祖師堂,告知他此次親自搬水行雨,水龍宗與崇玄署直說便是,宗主孫結(jié)笑著點頭。

    李源瞪大眼睛,“他娘的,你還真直說啊?就不怕我被楊老神仙找上門來活活砍死?”

    孫結(jié)笑道:“崇玄署云霄宮再強勢,還真不敢如此行事�!�

    李源揉了揉下巴,“也對,我與火龍真人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個個小小崇玄署算什么,敢砍我,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龍真人的大腿哭去�!�

    李源隨后匆忙趕到了南薰水殿,拜訪即將成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有求于人,難免有些扭捏,不曾想沈霖直接給出一道法旨,鈐印了“靈源公”法印,交給李源,還問是否需要她幫忙搬水。

    李源手持法旨卷軸,震驚道:“沈霖,你升任靈源公在即,就不怕橫生枝節(jié),與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惡了關(guān)系?”

    他那兄弟陳靈均是個心比天大的,一聽說水神娘娘與自家老爺是舊識,加上李源也確實給了些不該有的暗示,比如擠眉弄眼說了句你懂的,那南薰水殿女主人的姿容、氣度,都是極好極好的,自古水仙之流,最是愛慕讀書人,你家老爺又是個年輕有為的俊哥兒,李源伸出兩根拇指,輕輕觸碰,所以陳靈均當(dāng)時就信以為真了,摟著李源的肩膀,說我懂我懂,走走走,我去瞅瞅我家老爺?shù)男》蛉说降自趺磦模樣。

    到了南薰水殿,陳靈均果真半點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加上當(dāng)時又不知沈霖注定會是大瀆靈源公,所以與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見外。按照道理,性情賢淑的沈霖,對陳靈均這條別洲水蛇的觀感,差不到哪里去,卻也絕對好不到哪里去。如果陳靈均不是個青衣小童,估計南薰水殿以后就不會對陳靈均開門了。在當(dāng)時李源看來,沒關(guān)系,反正有自己在龍宮洞天,兄弟陳靈均哪里需要計較沈霖一個娘們的喜歡不喜歡。

    這會兒沈霖微笑反問道:“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擔(dān)心會不會與我惡了關(guān)系嗎?”

    李源豎起大拇指,“巾幗不讓須眉!這話說得讓我服氣!”

    等到李源離開龍宮洞天,陳靈均已經(jīng)現(xiàn)出真身,攜帶玉牌,開始行云布雨。

    千里山河,毫無征兆地烏云密布,然后驟降甘霖。

    不少見此異象御風(fēng)趕來的當(dāng)?shù)鼐殮馐�,都紛紛對那條云中青蛇,作揖致謝。

    李源發(fā)現(xiàn)陳靈均對于行云布雨一事,似乎十分生疏,便出手幫忙梳理云海雨幕。

    一個時辰之后,李源坐在一片云上,陳靈均恢復(fù)人身,來到李源身邊,后仰倒下,疲憊不堪,仍是與李源道了一聲謝。

    沉默許久。

    李源看著被一場滂沱大雨潤澤的人間山河,撫掌而笑,“大旱河草黃,飛鳥苦熱死,魚子化飛蝗,水廟土生煙,小龍蜿蜒出,背負(fù)青碧霄,洗去千里赤……”

    陳靈均已經(jīng)坐起身,舉目遠(yuǎn)眺大地,怔怔出神。

    他一直就是這么個人,喜歡嘴上硬氣言語,做事也從來沒分沒寸,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開心是當(dāng)然的,不會有任何后悔�?蓪硌刂鴿鸀^走江一事,因此受阻于大源王朝,或是在春露圃那邊增加大道劫數(shù),導(dǎo)致最后走江不成,也讓陳靈均擔(dān)心,不知道如何面對朱斂,還怎么與裴錢和暖樹、米粒她們吹噓自己?就像朱斂所說,只差沒把吃飯、拉屎的地方一一標(biāo)注出來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化龍,他陳靈均就可以投水自盡,淹死自己好了。

    所以陳靈均只希望一件事,要是那個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爺,在自己回落魄山之前,就已經(jīng)返鄉(xiāng),就好了。

    有老爺在落魄山上,到底能讓人安心些,做錯了,大不了被他罵幾句,萬一做對了,年輕老爺?shù)男δ�,也是有的�?br />
    何況陳靈均還惦念著老爺?shù)哪欠菁业啄兀妥约依蠣斈瞧�,蛇膽石肯定還是有幾顆的。他陳靈均用不著蛇膽石,但是暖樹那個笨丫頭,以及棋墩山那條黑蛇,黃湖山那條大蟒,都仍是需要的。老爺小氣起來不是人,可大方起來更不是人啊。

    陳靈均一個蹦跳起身,得繼續(xù)趕路了。

    李源說道:“沈霖那道法旨,還有我那玉牌,你都先帶在身上,萬一有大源王朝不長眼的東西攔路,你就拿出來。下次走江來此,再還不遲�!�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

    沒辦法,陳靈均這會兒就已經(jīng)害怕那崇玄署,突然冒出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老道士,然后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靈均決定先找個法子,給自己壯膽壯行,不然有點腿軟,走不動路啊。

    想了半天,與那李源問道:“你是不曉得我家老爺,那可是天下有數(shù)的武學(xué)大宗師,我與老爺學(xué)了些許皮毛,耍給你瞧瞧,省得你以為我吹牛�!�

    李源舉起手,“別,算兄弟求你了,我怕辣眼睛�!�

    不曾想陳靈均已經(jīng)開始抖摟起來,一個金雞獨立,然后雙臂擰轉(zhuǎn)向后,身體前傾,問道:“我這一手大鵬展翅,如何?!”

    李源沒好氣道:“眼已瞎�!�

    陳靈均哈哈大笑,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飄然遠(yuǎn)去。

    李源盤腿而坐,沒有轉(zhuǎn)頭,冷笑道:“崇玄署小天君來得這么快?怎的,要找我兄弟的麻煩。你要是敢對陳靈均出手,就別怪我水淹崇玄署了�!�

    一位年紀(jì)輕輕的黑衣書生手持折扇,抬腳走上白云,腰間系掛有一只黃綾小袋子,云霓光彩流溢而出,十分扎眼。

    此人坐在李源一旁,以合攏折扇輕輕敲擊手心,微笑道:“李水正想多了,我楊木茂,與那陳好人,那是天下少有的患難之交。只可惜鬼蜮谷一別,至今再無重逢,甚是想念好人兄啊。”

    李源疑惑道:“陳好人,好人兄?是那陳平安?”

    書生恍然道:“我與陳好人是平輩兄弟,李水正又與陳靈均是結(jié)拜兄弟,哎呦,我豈不是白白高出李水正一個輩分了?”

    李源笑呵呵道:“小天君開心就好�!�

    書生說道:“雨龍擺尾黑云間,背負(fù)青天擁霄碧。”

    李源怒道:“咋的,斗詩?!”

    書生笑道:“與李水正斗詩,還不如去看陳靈均打拳�!�

    與那陳好人勾心斗角,才最有意思。

    李源突然幸災(zāi)樂禍道:“小天君,你這次年輕十人,名次還是墊底啊�!�

    書生點頭道:“墊底好,有盼頭�!�

    北俱蘆洲出自瓊林宗的一份山水邸報,不但選出了年輕十人,還選出了鄰居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只是北俱蘆洲山上修士,對于后者不感興趣。

    齊景龍因為成為了太徽劍宗的新任宗主,自然不在最新十人之列。不然太不把一座劍宗當(dāng)回事了。瓊林宗擔(dān)心砥礪山附近的山頭,會被太徽劍宗的劍修削成平地。

    老面孔居多,依舊雷打不動第一人的林素,

    野修黃希,武夫繡娘,這對砥礪山差點分出生死的老冤家,依舊上榜了。

    已經(jīng)是遠(yuǎn)游境瓶頸的楊進山,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水經(jīng)山仙子盧穗。

    其余兩人,都是眾望所歸,唯獨一個女子,讓人猜測不已,是橫空出世的獅子峰嫡傳弟子,李柳。

    至于那個被賀小涼重傷的徐鉉,其實上榜不難,但是瓊林宗不敢將其入評,畢竟徐鉉如今已經(jīng)淪為整個北俱蘆洲的笑柄。

    至于那寶瓶洲,除了年輕十人,又列有候補十人,一大堆,估計會讓北俱蘆洲修士看得犯困。

    什么馬苦玄,觀湖書院大君子,神誥宗昔年的金童玉女之一,云林姜氏庶子姜韞,朱熒王朝一個夢游中岳的少年,神人相授,得了一把劍仙遺物,破境一事,勢如破竹……

    書生嘖嘖笑道:“竟然沒有好人兄,瓊林宗這份邸報,實在讓我太失望了。”

    李源有些摸不著頭腦,陳平安到底怎么招惹上這個小天君的。就陳平安那傻乎乎的爛好人脾氣,該不會已經(jīng)吃過大虧吧?

    書生說道:“我要看好戲去了,就不陪李水正曬太陽了。去見一見那位魏劍仙的風(fēng)采。”

    李源說道:“崇玄署到底怎么個意思?”

    書生笑道:“我是楊木茂,如何曉得崇玄署的想法�!�

    李源怒道:“你賤不賤?好好一個小天君,怎么變成了這個鳥樣!”

    書生大笑一聲,御風(fēng)遠(yuǎn)游。

    真正能夠入得北俱蘆洲眼的“年輕一輩”,其實就兩人,大驪十境武夫宋長鏡,風(fēng)雪廟劍仙魏晉,確實年輕,因為都是五十歲左右。對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以兩人如今的境界而論,可謂年輕得令人發(fā)指了。

    一位是大驪宋氏“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一位已是實打?qū)嵉膭ο�,再丟入年輕十人之列,確實太不合適。

    瓊林宗倒是不怕一位寶瓶洲的玉璞境劍修,但是魏晉游歷過劍氣長城,在那邊駐守多年,想必與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掌律老祖黃童,浮萍劍湖酈采,那就都不會陌生了。這種香火情,不是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能夠贏得的。

    況且在北俱蘆洲修士眼中,天下劍仙,只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的豪杰,沒去過劍氣長城的窩囊廢。

    哪怕是那個身為北地第一人的大劍仙白裳,私底下,一樣會被北俱蘆洲修士暗暗嘲諷。

    所以對于風(fēng)雪廟劍仙魏晉,哪怕是毫無關(guān)系的瓊林宗,依舊愿意敬重幾分。

    至于魏晉是如何回報這份敬意的,更是十分北俱蘆洲了。

    跨洲問劍天君謝實。

    ————

    一位女子在桐葉洲北部悄然登岸,在桐葉宗找到了在一處水邊結(jié)茅修行的外鄉(xiāng)劍仙,左右。

    如今北俱蘆洲的所有宗字頭仙家,玉圭宗,扶乩宗,太平山在內(nèi),都在大興土木,桐葉宗也不例外。

    她見到左右之后,自稱長命,來自牢獄,以后會在落魄山修行。

    左右聽過了她關(guān)于小師弟的那些講述,只是點頭,然后說了兩個字:“很好�!�

    長命欲言又止。

    左右站在水邊,“等到此處事了,我去接回小師弟�!�

    長命面有苦色,果然果然,被隱官大人料中了,只得小聲說道:“主人與我說過,如果萬一前輩有此想法,就希望前輩……”

    左右擺擺手,道:“誰是師兄誰是師弟?沒個規(guī)矩�!�

    長命啞口無言。

    左右記起一事,趁著當(dāng)下猶有一點閑暇功夫,說道:“我去趟埋河,就不送你了�!�

    左右直接御劍遠(yuǎn)去。

    長命對此也無可奈何,離開桐葉宗,去往寶瓶洲。

    夜幕中,大泉王朝蜃景城內(nèi),姜尚真正在與那位曹州夫人相談甚歡,她賞月色,姜尚真賞絕色。

    這位一本牡丹出身的曹州夫人,真是名副其實的國色天香。今夜不虛此行。

    極高處,如有雷震。

    姜尚真凝神望去,是那劍仙路過,大笑起身,與曹州夫人告罪一聲,御風(fēng)化虹而去,視蜃景城護城大陣若無物。

    那位曹州夫人半晌沒回過神,這個談吐風(fēng)雅的窮酸書生,不是說自己是一位進京趕考的士子嗎?只因為囊中羞澀,只能厚顏借住道觀?

    片刻之后,被一劍劈到地面的姜尚真,悻悻然抖落塵土,偷偷返回蜃景城,重回道觀,與曹州夫人賠罪不已。

    曹州夫人眼神幽怨,手捧心口,“你到底是誰?”

    男人舉杯,輕聲笑道:“我不問夫人,是不是天上客謫落人世間,夫人卻要問我姓名,豈不是讓我這凡夫俗子愈發(fā)俗氣了?”

    曹州夫人哀嘆一聲,揮袖道:“去去去,沒有一句正經(jīng)言語,不敢與你吃酒了�!�

    姜尚真站起身,作揖離去,只是將那行山杖落在了酒席間。曹州夫人倒也沒提醒。

    一道劍光落在埋河畔的碧游宮之前,與那女鬼門房說道:“與你家水神娘娘通報一聲……”

    不等左右說完,正吃著一碗鱔魚面的埋河水神娘娘,早已察覺到一位劍仙的突兀登門,因為擔(dān)心自家門房是鬼物出身,一個不小心就劍仙嫌棄礙眼,而被剁死,她只得縮地山河,瞬間來到大門口,腮幫鼓鼓,含糊不清,罵罵咧咧跨過府邸大門,劍仙了不起啊,他娘的大半夜打攪吃宵夜……見到了那個長得不咋的的男子,她打了個飽嗝,然后大聲問道:“做啥子?”

    左右笑道:“我叫左右,是陳平安的師兄�!�

    埋河水神娘娘先是呆若木雞,然后兩眼放光,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真不是做夢!

    他娘的文圣老爺?shù)牡茏�,真是一個比一個英俊�。�

    ————

    寶瓶洲中部的大瀆之畔。

    崔東山正在翻看一本書。

    柳清風(fēng)在一旁吃著顆略顯冷硬的粽子,細(xì)嚼慢咽。

    崔東山合上書,將那本新鮮出爐、大肆版刻的書籍,遞給柳清風(fēng),“借你瞧瞧�!�

    柳清風(fēng)接過書籍,一邊吃著粽子一邊翻書,起先看書翻頁極快,粽子倒是吃得依舊很慢。

    柳清風(fēng)似乎看到精彩處,笑了起來,翻書慢了些,是講一對好朋友山水故事,年齡不算懸殊,差了七八歲。都是陋巷貧寒出身,年紀(jì)小的那個,最后去了一處名為罄竹湖的地方,反而率先走上修道之路。而一條巷子、年紀(jì)更大的少年,離鄉(xiāng)之時,還是個剛剛學(xué)拳的武夫。一個名叫顧懺,一個名為陳憑案。顧懺小小年紀(jì),到了野修如云的罄竹湖,就強擄了許多妙齡女子,擔(dān)任自家府邸的開襟小娘,要送給那個視為兄長的陳憑案,后者則是罄竹湖十友之首。

    大致故事,分為兩條線,齊頭并進,顧懺在書簡湖當(dāng)混世魔王,陳憑案則獨自一人,離鄉(xiāng)游歷山水。最終兩人重逢,已經(jīng)是武學(xué)宗師的年輕人,救下了濫殺無辜的顧懺,最后給出了些世俗金銀,裝模作樣,潦草舉辦了幾場法事,試圖堵住悠悠之口。做完之后,年輕武夫就立即悄然離開,顧懺更是從此隱姓埋名,消失無蹤。

    最后還是一座仙家宗門,聯(lián)手一支駐守鐵騎,收拾殘局,為那些枉死之人,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

    崔東山笑問道:“看完之后,觀感如何?”

    柳清風(fēng)反問道:“最初撰寫此書、版刻此書的兩撥人,下場如何?”

    崔東山說道:“非死即傷�!�

    柳清風(fēng)點頭道:“分寸拿捏得還算不錯,若是趕盡殺絕,太過斬草除根,就當(dāng)山上山下的看客們是傻子了。既然那位飽讀詩書的年輕武夫,還算有些良知,并且喜好沽名釣譽,自然不會如此暴虐行事,換成是我在幕后謀劃此事,還要讓那顧懺行兇,然后陳憑案現(xiàn)身攔阻前者,只是不小心露出了馬腳,被僥幸生還之人,認(rèn)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一來,就合情合理了�!�

    “不是合情合理,是合乎脈絡(luò)�!�

    “在山水邸報上,最早推薦此書的仙家山頭,是哪座?”

    崔東山笑道:“是個不入流的山上小門派,專門吃這碗飯的,已經(jīng)腳底抹油跑路了,當(dāng)然也有可能被殺人滅口,做得比較隱蔽,暫時查不出來。說實話,我其實懶得去查�!�

    柳清風(fēng)感慨道:“話說回來,這本書最前邊的篇幅,短短數(shù)千字,寫得真是樸實動人。好些個民間疾苦,盡在筆端。山上仙師,還有讀書人,確實都該用心讀一讀�!�

    各種鄉(xiāng)俗,娓娓道來,田壟守夜?fàn)幩�,少年上山砍柴燒炭,背簍下山,與市井富家翁在門口討價還價,被后者呵斥退下臺階,少年接過那串銅錢之時,手心多老繭。

    隆冬苦寒時節(jié),少年上山采藥掙錢,雙手凍瘡開裂,采藥之時,小心翼翼,免得沾染血跡,賣給山下藥鋪之時,賤了價錢。

    描寫這些,往往不過寥寥數(shù)語,就讓人讀到開篇文字,就對少年心生憐憫,其中又有一些奇絕文字,更是足可讓男子心領(lǐng)神會,例如書中描寫那小鎮(zhèn)風(fēng)俗“滯穗”,是說那鄉(xiāng)野麥?zhǔn)熘畷r,孤兒寡母便可以在割麥村夫之后,拾取殘剩麥子,哪怕不是自家麥田,農(nóng)家也不會驅(qū)趕,而割麥的青壯村夫,也都不會回顧,極具古禮古風(fēng)。

    妙處在書上一句,少年為寡婦幫忙,偶一抬頭,見那婦人蹲在地上的身影,便紅了臉,趕緊低頭,又轉(zhuǎn)頭看了眼旁處飽滿的麥穗。

    這一抬頭,一低頭,一轉(zhuǎn)頭,便將一位勞苦少年既淳樸、卻懵懂且復(fù)雜的心思情思,只一句,便寫活了。

    開篇之后的故事,估計無論是落魄文士,還是江湖中人,或是山上修士,都會喜歡看。因為除了顧懺在罄竹湖的肆無忌憚,大殺四方,更寫了那少年的此后奇遇連連,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際遇,環(huán)環(huán)相扣,卻不顯突兀,深山之中拾得一部老舊拳譜,

    出門游歷,偶遇世外高人,拳法小成之后,又誤入仙家府邸,學(xué)得一門上乘術(shù)法,出拳殺人,處處占據(jù)大義,便是跋山涉水,遇見妖魔鬼怪,皆是出拳果決,酣暢淋漓,大有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豪杰氣概。

    與不少山神水仙更是一見投緣,其中又有與那些紅顏知己在江湖上的萍水相逢,與那嬌憨狐魅的兩廂情愿,為了幫助一位美艷女鬼沉冤昭雪,大鬧城隍閣等等,也寫得極為別致動人。好一個憐香惜玉的少年有情郎。

    關(guān)鍵是還將那少年游俠兒一路山水游歷的勤勉好學(xué),筆墨頗多。在這之后,才是罄竹湖的那場重頭戲了。險象環(huán)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終于成功從山澤野修手中救下已犯眾怒的顧懺,在這期間,年輕武夫機智百出,又有仙家術(shù)法傍身,因禍得福,機緣所得一枚養(yǎng)劍葫,更有兩位仙子暗中幫忙照拂,甚至不惜與師門反目,足可讓翻書的看客們大呼過癮。

    柳清風(fēng)突然意識到手中還拿著小半粽子,囫圇吃下。

    罄竹湖,書簡湖。罄竹難書。

    顧懺,懺悔之懺。諧音顧璨。

    陳憑案。當(dāng)然更是諧音陳平安。

    書的末尾寫到“只見那年輕游俠兒,回望一眼罄竹湖,只覺得問心無愧了,卻又難免良心不安,扯了扯身上那好似儒衫的青衣襟領(lǐng),竟是久久無言,百感交集之下,只得痛飲一口酒,便失魂落魄,就此遠(yuǎn)去�!�

    好一個落魄遠(yuǎn)去,堪稱絕妙。

    至于那位年輕游俠是就此返鄉(xiāng),還是繼續(xù)遠(yuǎn)游江湖,書上沒寫。

    柳清風(fēng)輕輕拍打著那本合上的書籍,突然問道:“若是陳平安有機會翻看此書,會如何?”

    崔東山想了想,說道:“讀到好文字好詩句,說不定還要摘抄筆錄�?赐曛�,估計只會覺得那個陳憑案太可笑,太不聰明謹(jǐn)慎,哪里像他了。恨不得替那位捉刀客修改一番�!�

    柳清風(fēng)又問,“如果能夠親眼見到那個寫書人?”

    崔東山搖頭道:“以前我知道答案,如今不確定了�!�

    柳清風(fēng)難得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回,“是以前會一拳打殺,如今見過了世間真正大事,則未必。還是以前未必,如今一拳打殺?”

    崔東山后仰倒去,嬉皮笑臉道:“天曉得唉�!�

    柳清風(fēng)將書籍還給崔東山,微笑道:“看完書,吃飽飯,做讀書人該做的事情,才是讀書人。”

    崔東山卻在笑過之后,開始在柳清風(fēng)一旁滾來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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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章

    看門狗

    埋河水神將那仰慕已久的大劍仙左右領(lǐng)進門,繞過一堵與埋河水運牽連的影壁,穿廊過道,到了大堂那邊,一位老廚子剛從灶房返回,手持一只小碟,裝著劉家鋪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過了,鮮紅鮮紅,一股子辣味,老廚子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娘……娘,朝天椒還……還要么?”

    先前水神娘娘嫌棄今夜的油爆鱔魚面不夠勁,就讓老廚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曾想沒等著,劍仙就駕臨碧游宮了。

    她瞥了眼老廚子手里邊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鱔魚面,最后轉(zhuǎn)頭望向身邊的劍仙左右,她怪難為情的。

    難得吃一頓宵夜,就給撞見了。早知道就換個小碗。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只管繼續(xù)吃宵夜,我不著急返回桐葉宗。吃完之后,我再說正事�!�

    瞅瞅,什么是平易近人的劍仙,什么是溫良恭儉讓的讀書人?眼前這位文圣老爺?shù)牡諅�,就是了。她只覺得文圣一脈的讀書人,咋個都這么善解人意?

    她試探性問道:“給左先生也來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勞煩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說完了客氣話,就不再客氣,從老廚子手中接過那菜碟,倒入面條中,手持筷子一通攪和,然后開始埋頭吃宵夜,習(xí)慣性將一條腿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趕緊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壺,抿一口碧游宮自家釀造的酒水,酒釀烈,搭配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后,個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閉上眼睛打個激靈,痛快痛快,胡亂抹一把臉上汗水,繼續(xù)吃那“碗”鱔魚面。

    碧游宮沒那亂七八糟的繁文縟節(jié),談不上規(guī)矩森嚴(yán),比如老廚子到了大堂就再沒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帶走碗碟。

    一些個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宮女官、丫鬟神侍,也都小心翼翼攢簇在門外兩側(cè),畢竟一位劍仙可不常見,過來沾一沾劍仙的仙氣也好。她們都不敢喧嘩,只是一個個瞪大眼睛,打量著那位坐在椅上閉目養(yǎng)神的男子。原來他就是那位兩次“蒞臨”桐葉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話說,就是一劍砍死飛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們桐葉洲就沒一個能打的,玉圭宗老荀頭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夠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面條,朝大門口那邊瞪眼道:“還沒看夠?!”

    嘩啦啦飄蕩散去。

    她選擇坐在左右對面,但是挑了張靠近大門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對不住左先生了,我這碧游宮平日里,沒什么神仙老爺光顧的,他們總埋怨我這水神娘娘沒牌面,這次就讓他們好好開開眼。”

    左右睜眼說道:“無妨�!�

    他之所以御劍南下埋河,今夜造訪碧游宮,是因為有些東西,要親手交給眼前這位被小師弟說成“一條埋河都裝不下她那份豪杰氣概”的水神娘娘。當(dāng)年在劍氣長城那座酒鋪子外邊,陳平安親口所說,當(dāng)時居中而坐的兩人先生,喝著小酒,以關(guān)門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這座碧游府,當(dāng)年從府升宮,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幫忙,碧游府興許升宮不成,還會被書院記錄在冊,只因為埋河水神娘娘執(zhí)意討要一本文圣老爺?shù)牡浼�,作為未來碧游宮的鎮(zhèn)宮之寶,這確實不合規(guī)矩,文圣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廟,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絕銷毀,需知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亞圣府出來的人,所以碧游府依舊升為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鐘魁的仗義執(zhí)言,對那位大伏書院的山主圣人,印象也改觀不少,學(xué)問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沒開口言語,大堂氣氛便有些冷場,這位埋河水神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個開場白,不知道是羞赧,還是激動,眼神熠熠光彩,卻有些牙齒打顫,挺直腰桿,雙手握緊椅把手,如此一來,雙腳便離地了,“左先生,都說你劍術(shù)之高,劍氣之多,冠絕天下,以至于左先生方圓百里之內(nèi),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劍氣,就已經(jīng)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憫人,為了不誤傷生靈,左先生才出海訪仙,遠(yuǎn)離人間……”

    左右搖頭道:“沒那么夸張,當(dāng)年只要有心收斂,劍氣就不會傷及旁人�!�

    她感嘆道:“左先生真是強!”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稱呼不敢當(dāng)。”

    她使勁搖頭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劍仙便俗氣了,天底下劍仙其實不少,我心目中的真正讀書人卻不多。至于直呼名諱,我又沒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懶得計較這些,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本書,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雙手趕緊在衣裳上搓了搓,畢恭畢敬接過那本泛黃書籍。

    書是最尋常材質(zhì),昔年中土神洲一個小國書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無其它可以稱道之處。因為書商財力平平,書肆規(guī)模不大,紙張、字體、刻印種種環(huán)節(jié),更是都不入流。當(dāng)時書籍銷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氣買了近百本,而且還是讓幾位弟子去不同書鋪購買,就是怕書鋪一本都賣不出,覺得沒資格占據(jù)書鋪一席之地,便要丟到庫房里邊,從此徹底不見天日。

    當(dāng)年左右一行人分頭買書,忙了好幾天。左右是每次買書付錢就走人,去往下一座書鋪,所以往返極快,唯獨小齊,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學(xué)塾,書卻沒買幾本,先生一問,小齊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來小齊每次在書鋪只買一本,而且必然會與書鋪掌柜聊上半天的書籍內(nèi)容,以至于多數(shù)書鋪掌柜,都要誤以為那本吃灰許久的書籍,難道真是明珠蒙塵了,其實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賢著作?竟然能夠讓這么一位天資聰穎的讀書種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要將信將疑,再與相熟書商多進幾本書籍,然后小齊當(dāng)天就會與當(dāng)時的大師兄提醒一句,隔幾天再去他去過的書鋪,買上一本。

    左右說道:“小師弟答應(yīng)過碧游宮,要送一部我家先生的書籍,只是小師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為了送書而來�!�

    她雙手接過書籍輕輕點頭,“我就知道陳先生一定會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左先生幫忙送書�!�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師弟在我們先生那邊,說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宮的許多事情。先生聽過之后,真的很高興,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動萬分,顫聲道:“連文圣老爺都曉得我了?”

    左右點頭道:“我家先生說水神娘娘真豪杰,有眼光,還說自己的學(xué)問,與至圣先師相比,還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優(yōu)美,卻行文嚴(yán)謹(jǐn),說理透徹,且脈絡(luò)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輩,稍解文意之人,便可以輕松看懂。

    所以那個功名不過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諸子大成”的美稱。

    水神娘娘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有些暈乎乎,如飲人間醇酒一萬斤。

    左右說道:“只是我家先生還提醒這本書,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別供奉起來了,沒必要。”

    她說道:“既然是文圣老爺?shù)慕陶d,那我就照做�!�

    左右然后取出數(shù)枚竹簡,疊放一起,一一交給她,第一枚竹簡之上,寫了六個字,左右解釋道:“此為‘神’字,卻是我家先生以六種字體寫就,禮圣造字之初始‘神’字,形聲兼會意。此后歲月變遷,篆,隸,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職責(zé),繼續(xù)庇護一方水土。至于這些竹簡,都曾是小師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過第一枚竹簡,只覺得小小竹簡六個字,入手之后,重達(dá)千鈞。

    左右突然笑了起來,“當(dāng)時先生酒喝高了,還是小師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宮幾句話,事實上,我家先生,已經(jīng)許久不曾提筆寫字了。小師弟當(dāng)時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寫得精神氣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損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偉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說,有些事情則不能講。例如左右當(dāng)時就覺得陳平安太沒規(guī)矩,當(dāng)?shù)茏記]有當(dāng)?shù)茏釉撚械亩Y數(shù),只是左右剛念叨一句,陳平安就喊了聲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門告狀,左右挨打,習(xí)慣就好。

    左右遞出第二枚竹簡,“這是先生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以后大道順?biāo)��!?br />
    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

    遞出第三枚后,左右說道:“先生說碧游宮與埋河水神,當(dāng)?shù)闷疬@句話。”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

    左右遞出第四枚竹簡,“提筆之前,先生說自己托個大,厚顏以長輩身份叮囑晚輩幾句,希望你別介意,還說身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轄境百姓的悲歡離合。如今神靈,皆從人來�!�

    賤禮義而貴勇力,貧則為盜,富則為賊。

    左右遞出最后一枚竹簡,“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這句話,這是先生與你言語,其實更是與天下讀書人言語。”

    得了一本文圣老爺?shù)臅�,又得了五枚竹簡,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夢,喃喃道:“�?dāng)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須多說幾句。你如果是覺得自己認(rèn)識了陳平安,陳平安又是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錯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學(xué)問,我們文圣一脈的順序?qū)W說,不該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與碧游府,再有水神娘娘與小師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對文圣一脈學(xué)問的誠心認(rèn)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禮還禮�!�

    她神采飛揚,“當(dāng)然!”

    左右送完了書和竹簡,就要立即返回桐葉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點酒?碧游府酒釀,小有名氣的�!�

    左右搖頭道:“我不愛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辭一聲,跨過門檻,御劍遠(yuǎn)去。

    她站在門外,仰頭目送那位劍仙遠(yuǎn)游北歸,由衷感慨道:“個兒高高的左先生,強強強。”

    左右御劍離開埋河水域,風(fēng)馳電掣,路過那座大泉京城的時候,還好,那個姜尚真先前挨過一劍,學(xué)聰明了。

    沒來由想起當(dāng)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問小師弟,“欲觀千歲,則數(shù)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難不難?”

    小師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遠(yuǎn),以一知萬,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難,難也不難�!�

    先生大笑,讓左右再去拿一壺酒來,記得結(jié)賬,師兄弟明算賬,不能因為是小師弟的酒鋪,當(dāng)師兄的就昧良心賒賬。

    陳平安有一點確實比他這個師兄強多了。

    能讓先生飲酒不寂寞,能讓先生忘卻萬古愁。

    小師弟不愧是師兄弟當(dāng)中,唯一一個有媳婦的人。

    難怪最得先生喜愛。

    對此左右沒有半點不高興,左右很高興先生為自己和小齊,收了這么個小師弟。

    ————

    寶瓶洲大瀆開鑿一事,崔東山其實就是個監(jiān)工,具體事務(wù)是關(guān)翳然和劉洵美操辦,真正的幕后謀劃之人,則是柳清風(fēng)。

    一個大驪豪閥公孫,一個篪兒街將種子弟,一個藩屬青鸞國的舊文官。

    崔東山從不與山上修士、大瀆官員打交道,全權(quán)放手給三個年輕人。只有柳清風(fēng)都覺得為難之事,才讓崔東山定奪,后者一貫雷厲風(fēng)行,幾乎從無隔夜事。

    大瀆沿途,要路過數(shù)十個藩屬國的山河版圖,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廟,都要因為大瀆而改變各自轄境,甚至許多山上門派都要搬遷山門府邸和整座祖師堂。

    林守一從書簡湖返回之后,就被崔東山留在了身邊,親自指點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鄉(xiāng),以一幅目盲道人賈晟的祖?zhèn)魉焉綀D,與白帝城城主換來了《云上瑯瑯書》的中下兩卷,上卷結(jié)金丹,中卷煉元嬰,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龍門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韌性足,這才是真正的修道胚子。

    林守一原本預(yù)期,是爭取百年之內(nèi)結(jié)丹,如今看來,要提前不少。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練氣士的兩道天塹,在躋身金丹之前,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天才,其實都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不知凡幾,都被能否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輩子在龍門境徘徊,從此萎靡不振,徹底大道無望。

    道法相傳,最忌三口六耳。

    只是在崔東山這邊,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將三卷《云上瑯瑯書》都給了崔東山,后者看完之后,就直接在三部道書之上寫滿了注釋,再還給林守一,讓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來向他當(dāng)面請教。

    今天林守一陪著崔東山巡視一處堤壩,塵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來此,此岸勞役不可見對岸人,由此可見,未來這條大瀆之水的廣闊。

    崔東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邊塵土,“當(dāng)年游學(xué)途中,謝謝那小婆娘眼高于頂,誰都瞧不起,唯獨愿意將你視為同道人。”

    林守一點點頭。誰都看得出來。謝謝的清高,一向比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實是那位盧氏亡國太子,于祿。

    只是這種話從崔東山嘴里說出,有點像是在罵人。

    陳平安和于祿是純粹武夫,李寶瓶和李槐當(dāng)時年紀(jì)還小,謝謝在淪為刑徒遺民之前,就是盧氏王朝公認(rèn)的頭等神仙種,視為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才。而林守一當(dāng)時是除了謝謝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憂心忡忡,以心聲問道:“連劍氣長城都守不住,我們寶瓶洲真能守住嗎?”

    崔東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嗎?難不成讓文廟圣人與托月山碰個頭,雙方比拼一下紙面實力,咱們浩然天下報出一個個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與托月山做一個學(xué)塾蒙童都會的算術(shù)加減,咱們更厲害些,妖族就退回蠻荒天下,不如人家,就讓妖族大爺們別著急動手,咱們雙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后作壁上觀,等著托月山與白玉京的下一場術(shù)算�!�

    崔東山說到這里,哈哈笑道:“還真別說,這法子最不傷和氣了。”

    林守一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崔東山點頭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不是,你是在憂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說道:“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懇請先生教我�!�

    崔東山仰頭望向?qū)毱恐薜奶炷蛔罡咛�,輕聲說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驪軍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者。其余愿茍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絕之后,跪地求饒。至于山下的百姓們,還真不能如何,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青鸞國京城一處官邸。

    李寶箴難得偷閑,從一大堆藩屬官府邸報、大驪山水諜報當(dāng)中抽身,與兩個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寶箴身兼數(shù)職,除了是大驪綠波亭的頭目之一,管著一洲東南的所有諜報,還有那閑情逸致,這些年仕途平步青云,當(dāng)起了青鸞國的禮部侍郎,已經(jīng)先后出京兩次,擔(dān)任地方鄉(xiāng)試的主考官,成為一位“手掌

    文衡者”,除此之外,還是青鸞國在內(nèi)數(shù)個藩屬的山上、江湖的“幕后君主”,暗中操控著一切修道胚子的登山、江湖門派的辭舊納新。

    李寶箴將一本書籍丟給對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們這位老鄉(xiāng),年紀(jì)輕輕的落魄山山主,以后在寶瓶洲的名聲,好像算是徹底毀了�!�

    男人正是朱河,昔年福祿街李府的護院,而年輕女子,則是他的女兒朱鹿。

    這對父女,不但早已脫離賤籍,朱河還在大驪軍伍撈了一份差事,擔(dān)任大驪隨軍修士多年,身份與大瀆督造官劉洵美身邊的那個魏羨差不多,只是朱河戰(zhàn)功遠(yuǎn)遠(yuǎn)不如魏羨,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墊底的執(zhí)戟郎,一旦轉(zhuǎn)入地方為官,多是藩屬國的縣尉之流,只是相較于一般藩屬官吏,會多出一個武勛清流身份。

    大驪王朝除了新設(shè)巡狩使一職,與上柱國同品秩,官場也有大改制,官階依舊分本官階和散官階,尤其是后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階。

    朱鹿則成為了一位綠波亭諜子,就在李寶箴手底下任職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書,如墜云霧,看了眼女兒,朱鹿似有笑意,顯然早就知道緣由了。

    李寶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兩杯,被他輕輕一推,在桌上滑給朱河朱鹿,示意父女兩人不用起身道謝,笑道:“說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驪禁絕,也說不定很快就會版刻外傳、別傳,若是此書不被銷禁,我比較期待批注版的出現(xiàn),免得許多人不解諸多妙處�!�

    朱河開始翻書,“顧懺,陳憑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顧璨和陳平安?”

    李寶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雙手持杯,輕輕抿了一口酒。

    朱河皺眉不已,“這?”

    漢子有些無言以對。

    他當(dāng)年與女兒一起護送李寶瓶遠(yuǎn)游,雖然與陳平安相處時日不算太久,但是對陳平安性情,朱河自認(rèn)看得真切。文中內(nèi)容,要說假,也不全是,要說真,卻有總是隔三岔五,便讓人覺得不對勁,書上總有那么幾句話,讓他朱河覺得恰好與事實相反。例如那點深藏心底見不得光的少年情思,還有什么貧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一心仰慕那些道德完人的圣賢……

    偶然所得一部絕世拳譜?只因為少年天才,資質(zhì)卓絕,便無需任何淬煉,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內(nèi)接連破三境?輕而易舉,以至于引來數(shù)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驚一乍?至于游歷之前,福緣不斷,得天獨厚,游歷之后,什么主動攬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處,處處出拳果決,看似描繪了一位意氣風(fēng)發(fā)、任俠仗義的有情郎,并且每一次付出代價,必有更大福報跟隨。

    可在朱河眼中,陳平安恰恰相反,根本就是個老成持重的,暮氣遠(yuǎn)遠(yuǎn)多于少年朝氣。

    至于什么紅顏知己,就陳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氣,拉倒吧。

    朱河搖頭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雖然不是讀書人,但是依舊看出了隱藏其中的重重殺機。書中游俠兒,以講學(xué)家處處以大義責(zé)人,動輒打殺他人。雖不是濫殺無辜,可細(xì)究之下,除了一兩頭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陳平安拳下的,細(xì)究之下,無論是人與鬼魅,都是些可殺可不殺的存在,屬于兩可之間。

    朱河翻書極快,忍不住問道:“先前不是聽公子說那陳平安,其實在那書簡湖困頓多年,結(jié)局可謂凄慘至極?多年之后才返鄉(xiāng)?”

    朱鹿輕輕嗤笑一聲。

    喜歡自討苦吃,現(xiàn)在便是報應(yīng)了。

    換成是她,有顧璨這般朋友,要么偷偷維持關(guān)系,要么權(quán)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書簡湖自生自滅,摻和什么?與你陳平安有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嗎?沒本事成為北俱蘆洲評點出來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結(jié)果名氣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輕天才更大了。你陳平安運氣真是不錯,一如既往的好。

    李寶箴舉起酒杯,緩緩轉(zhuǎn)動,微笑道:“我輩翻書人,誰不愛看江湖艷遇,山上機緣?不過道學(xué)家們讀過此書,便有好多話要講了。江湖豪俠則會罵此人沽名釣譽,既不殺顧璨,竟然還借此養(yǎng)望,花幾百兩銀子,潦草舉辦幾場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譜牒仙師則將其視為山澤野修,野修則譏諷其行事不夠老道,空有福緣,其實繡花枕頭,若非書中人,早就該死了十幾回了。士子書生,則艷羨其情債纏身之余,定然大罵其道貌岸然,禽獸不如�!�

    朱河說道:“況且書中故意將那拳譜和仙法內(nèi)容,描寫得極為仔細(xì)詳盡,雖然皆是粗淺入門的拳理、術(shù)法,但是想必許多江湖中人和山澤野修,都會對此夢寐以求,更使得此書大肆流傳山野市井。這還怎么禁絕?根本攔不住的。大驪官府當(dāng)真公然禁絕此書,反而無形中推波助瀾�!�

    李寶箴一口飲盡杯中酒,“以后落魄山越擴張,陳平安境界越高,寶瓶洲對其非議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壯舉,罵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過重,至多是假仁假義,裝善人行善舉。編撰此書之人,是除柳清風(fēng)之外,我最佩服的讀書人。真想見一面,誠心討教一番�!�

    李寶箴望向門口那邊,笑道:“柳先生,以為然?將來有機會的話,不如你我攜手,拜訪這位同道中人?”

    柳清風(fēng)站在門口那邊,笑道:“以不義獵義,對于你我這種讀歪了圣賢書的讀書人,難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寶箴舉起空酒杯,“柳先生總是高我一籌�!�

    柳清風(fēng)擺擺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寶箴放下酒杯,笑著起身,“那就換一處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認(rèn)得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寶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禮,同時敬稱道:“見過柳督造�!�

    眼前這個青鸞國昔年聲名狼藉的文官,按照自家公子的說法,此人以后注定會成為大驪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注定短命,陽壽不長,此外柳清風(fēng)沒有任何軟肋,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屬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風(fēng)笑容和煦,對那兩人輕輕點頭。

    與李寶箴談完事情之后。柳清風(fēng)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讓一位同為貼身扈從的隨軍修士駕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趕去一座高山之巔,山腳便是官道。柳清風(fēng)讓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那山腳道路上的一對男女,緩緩而行。

    路上的年輕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無意瞥向山巔一眼,然后微微點頭,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只是那女子抬頭一瞥,就讓那元嬰隨軍修士大吃一驚,好重的殺意。

    柳清風(fēng)說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腳兩人,是遠(yuǎn)游歸來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婦二人先前去往倒懸山那座師刀房,回她的娘家。

    其實柳伯奇并沒有這個念頭,但是柳清山說一定要與她師父見一面,不管結(jié)果如何,是挨一頓臭罵,還是攆他離開倒懸山,終究是該有的禮數(shù)。但是沒有想到,到了老龍城那邊,幾艘跨洲渡船都說不出海了。無論柳清風(fēng)如何詢問緣由,只說不知。最后還是柳伯奇私自出門一趟,才帶回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倒懸山那邊已經(jīng)不再允許八洲渡船停岸,因為劍氣長城開始戒嚴(yán),不與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擔(dān)心師刀房,只是心底難免有些遺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她再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至于自己何時回家,到時候會與夫君坦言三字,不一定。

    柳伯奇猶豫了一下,說道:“大哥如今督造大瀆開鑿,咱們不去看看?”

    柳清山搖頭道:“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柳伯奇無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鸞國有柳清風(fēng),大驪王朝有柳清風(fēng),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大哥,獅子園和柳氏族譜,都沒有他�!�

    柳伯奇不再勸說什么。當(dāng)年柳清風(fēng)在家族祠堂外,提醒過她這個弟妹,有些事情,不用與柳清山多說。

    瘸拐行走的書生一下子紅了眼睛,開鑿大瀆那么辛苦的事情,那個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歡親力親為……

    ————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條大瀆的源頭。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獨自站在水邊,臉色陰晴不定。

    這條大瀆,名為齊瀆!

    不僅如此,她接下來能夠走江,還要歸功于袖中那封該死的解契書!

    當(dāng)初雙方結(jié)契一事,那個命燈孱弱如風(fēng)燭殘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兒,自然半點不知。

    不曾想這個家伙,如今竟敢獨自解契?!

    ————

    天未亮,大驪京城一座尚書府第內(nèi),一個百歲高齡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變了主意,說不去早朝了。

    老人換上一身居家衣著,一位老仆手持燈籠,一起去往書房,點燃燈火后,這位吏部老尚書坐在書案前,微笑道:“這都多少年沒有潛下心來,去好好讀一本書了?”

    老人畢竟歲數(shù)大了,眼力不濟,只得就著燈火,腦袋湊近書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語道:“崔先生還真沒有騙人,如今我大驪的讀書人,果真再不會只因大驪士子身份,一口大驪官話,便被外鄉(xiāng)人輕賤文章詩篇了�!�

    老人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只是不曉得我大驪讀書人,會不會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當(dāng)年最痛恨的讀書人呢?”

    京師花木最古者,有關(guān)家書屋外的青桐,韓家的藤花,報國寺的牡丹。

    關(guān)老爺子這些年經(jīng)常對著自家青桐樹上的蛀孔而嘆息,有那子孫建議,既然老祖宗如此愛惜青桐,可以請那山上神仙施展術(shù)法,結(jié)果被關(guān)老爺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口一個不肖子孫。唯有嫡玄孫關(guān)翳然,與關(guān)老爺子一起欣賞青桐,一番言語之后,才讓老人稍稍釋懷幾分。

    對著窗外夜幕,老人喟嘆一聲,“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文人意氣和書生風(fēng)骨的�!�

    言不過其實,語語有實用,行不過其法,句句莫空談。

    關(guān)老爺子突然放下書,起身道:“速速備車早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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