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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在皚皚洲冰原狩獵妖物,本就是把腦袋拴褲腰帶上的掙錢營生,還是褲腰帶不牢固的那種。所以只能講究一個人多勢眾,每一位趕赴冰原的游獵之人,動身之前都會簽訂一份北岳山盟的生死狀,還要明確撫恤金。當(dāng)然若是無功而返,或是全軍覆沒,萬事皆休。

    一般最少三人結(jié)伴,陣師一人,負(fù)責(zé)設(shè)置陷阱,此人最為關(guān)鍵。純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一人,最好同時身負(fù)一件防御重器和一件攻伐重寶,負(fù)責(zé)誘使妖物進(jìn)入陣法禁止之地,因為相較于其余修道之人,最為體魄堅韌,既能自保,還可以拖住那些皮糙肉厚的妖物,不至于與妖物狹路相逢,一觸即潰,此外還必須得有一位精通水法的練氣士,能夠占據(jù)天時地利,以術(shù)法配合前者擊殺妖物。

    若是帶頭人能夠攏起一支五人隊伍,往往會增添一位極具攻伐威勢的練氣士,靠著所謂的“一招鮮”,在圍剿當(dāng)中對妖物給予致命一擊,然后可能會再加上一位藥家修士,能夠幫著同行持久作戰(zhàn),如此一來,圍獵隊伍,進(jìn)可攻退可守,哪怕冰原之行沒有收獲,至少也能夠保全性命,安然撤回投蜺城或是那座幢幡道場,從長計議。

    可哪怕結(jié)伴而行,還是意外極多。

    今天他們就出門沒翻黃歷,碰到了一頭金丹大妖。

    裴錢知道這些人的擔(dān)憂所在,也不愿過多解釋,自己只需徑直南下,去那投蜺城暫作休整,他們的心中疑慮自然煙消云散。

    無論是與李槐游歷北俱蘆洲,還是如今獨自闖蕩皚皚洲,裴錢一心只在練拳,并不奢望自己能夠像師父那樣,一路結(jié)交豪杰知己,只要相逢投緣,可以不問姓名而飲酒。

    裴錢自認(rèn)學(xué)不來,做不到。

    就像崔東山私底下所認(rèn)為的那般,只要他的先生,她的師父,陳平安不在裴錢身邊,那么昔年藕花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就還是南苑國京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還是南苑國京城的那些人,對于裴錢來說,除了師父和落魄山,她腳下的江湖,一直沒什么兩樣,以前如今將來,都很難改變這一點。

    裴錢突然停下腳步,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入雪地,對他們說道:“你們先走,速速去往投蜺城,路上多加小心,危險還在。”

    然后裴錢皺起眉頭,瞥了眼那撥練氣士后方遠(yuǎn)處。

    有些晚了。

    除了她身后一位看似腳步蹣跚實則長掠如飛的老嫗,背著一只大麻袋,肩頭晃蕩,飄然而至,老嫗所過之路,風(fēng)雪自行為老嫗讓道,然后停步在裴錢百余步外,老嫗咳嗽不已,瞇眼一線,沙啞笑道:“好個拳腳凌厲的小妮子,一路南下,竟然舍得不要所有妖丹,讓我們好找。你這種只為練拳不求錢財?shù)募兇馕浞颍媸潜饶莻姓柳的瘋婆娘更可恨啊�!�

    這位老嫗之外,在那撥北游狩獵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個身披鶴氅涉雪而行的光腳道士,大聲吟誦著道門典籍《南華秋水篇》,道人手里揣著好些梅花綻放的枝丫,讀書間隙,時不時捻下幾朵梅花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花和雪一并咽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從經(jīng)脈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氣象。

    一南一北,堵住去路。

    裴錢見那那老嫗和光腳道人暫時沒有動手的意思,便一步跨出,瞬間來到那老修士身旁,摘下竹箱,她與不斷聚攏過來的那撥修士提醒道:“你們只管結(jié)陣自保,可以的話,在性命無憂的前提下,幫我照看一下書箱。如果情況緊急,各自逃命就是。我盡量護(hù)著你們。”

    裴錢停頓片刻,補(bǔ)充了一句,“我會盡力而為。”

    既然老嫗和光腳道人是沖著自己來的,那么裴錢就得多出幾拳了,為人為己都理當(dāng)如此。行走江湖,道義當(dāng)頭。

    先前她隨手擊殺那頭妖物,救下那撥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隨手為之,既然心有余力且足,就該出拳,不念回報。

    至于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惡意,與我裴錢練拳出拳,有何關(guān)系?沒有。

    裴錢在乎的,只是師父教誨,崔爺爺傳授拳法,兩事而已。

    老嫗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輕女子留在原地的綠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無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絲絲縷縷的森寒之氣,這也是老嫗沒有著急動手的一個重要原因。

    老嫗這種在冰原修行得道的大妖,最怕招惹皚皚洲劉氏子弟,再就是忌憚雷公廟沛阿香一脈的嫡傳、以及再傳弟子

    。在這之外,問題都不大。是生嚼、還是紅燒了那些運道不濟(jì)的修士都無妨。除了這兩種人,時不時也會有些宗字頭門派來此歷練,不過多有元嬰地仙幫著護(hù)道,那就由著他們斬殺些妖物便是,老嫗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往往對方也比較有分寸,那撥嬌皮嫩肉的年輕譜牒仙師們,出手不會太過發(fā)狠,何況也狠不到哪里去。

    裴錢轉(zhuǎn)過身,對那神色陰晴不定的老嫗說道:“我只是趕路,沒招惹過你們,可要是技不如人,成了妖物果腹之物,我認(rèn)。拳法尚可,妖物要吃人被殺,也別怨我拳重�!�

    老嫗笑問道:“看你出拳痕跡和行走路線,好像是在北邊登岸,然后一直南下?小丫頭難不成是別洲人氏?北俱蘆洲,還是流霞洲?家里長輩竟然放心你獨自一人,從北往南穿過整座冰原?”

    老嫗心中最大疑惑,是最北邊那位自家細(xì)柳少爺?shù)乃罃�,竟然容得小姑娘在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過境南游。若不是擔(dān)心對方禍水牽引,老嫗早就出手了。沿途那幾場廝殺,都是六境修為出拳,哪怕有所保留,故意隱藏實力,不過是一個至多金身境武夫的小丫頭片子,必死無疑。

    裴錢說道:“你不用言語試探我的底細(xì)。問拳我接,問劍我也接�!�

    一位老修士著急萬分,以心聲言語道:“前輩,不管真實身份,不妨都以劉氏子弟嚇唬對方,不然這場圍剿,前輩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肯定還有眾多妖物被這老婆娘驅(qū)使。在咱們皚皚洲,劉氏子弟就是最大的護(hù)身符,沛宗師與柳前輩,師徒二人,就都是劉氏供奉,前輩習(xí)武練拳,大可以偽裝成雷公廟一脈的三代弟子……”

    裴錢聚音成線答道:“自有師承,不敢胡說�!�

    老修士哀嘆不已,不敢再勸。生死一線,哪有這么多迂腐刻板的窮講究啊。

    事到如今,倒是人人不再懷疑這位前輩的身份了。

    確實沒必要。

    只說那秋水道人,就足夠碾死除她之外的所有狩獵修士。

    皚皚洲的修道之人,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對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沒親眼見過幾位,通過那些亂七八糟的山水邸報,大多清楚,數(shù)目其實并不比北俱蘆洲少,比西北流霞洲自然更多。

    可要說八境、九境武夫宗師,就是名副其實的屈指可數(shù)了,遠(yuǎn)遠(yuǎn)少于北俱蘆洲不說,甚至連那流霞洲都不如。

    皚皚洲的武運,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少到可憐,傳說中的十境武夫就一人,作為一洲武運最鼎盛者的雷公廟沛阿香,早些年還輸給了后來失心瘋被劍仙拘押起來的王赴愬,北俱蘆洲既有曾經(jīng)跨海問劍一洲的劍修,哪怕顧祐死了,結(jié)果還是比皚皚洲多出一位止境武夫,這讓皚皚洲山上修士實在是有些抬不起頭,加上皚皚洲那位身為修士第一人的劉氏財神爺,數(shù)次公開坦言自己的那點道法,至多能算半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這就讓皚皚洲修士好像除了錢,就萬般不如那個搶走“北”字的俱蘆洲了。

    裴錢轉(zhuǎn)頭看了眼那個身披鶴氅的光腳道人,她曾經(jīng)在小師兄購買的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見過記載,歷史上確有一位山道人,喜歡-吟誦南華秋水篇,赤腳行走天下,傳聞頭戴一頂?shù)篱T鐵冠,志在以梅花積雪清洗肚腸,刻枯朽白骨為道觀,愿將一身道法顯化之后,歸還天地。常年居無定所,曳杖遠(yuǎn)游,手中鐵杖只需擲出,便可落地化作一條青龍。

    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山道人,是真正的得道高真,當(dāng)然不會是眼前這位附庸風(fēng)雅的攔路之徒。

    裴錢哪怕尚未拉開拳架,就已經(jīng)瞬間心無雜念,當(dāng)她屏氣凝神,開始傾瀉拳意,一雙眼眸便見異象。

    剎那之間,萬物靜寂。好像天地間只有一個裴錢,才是不被拘束的活物,唯獨她可以行走無礙。

    但是裴錢心知肚明,自己視野所及,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光陰長河就此停滯,而是流淌速度,仿佛變得極其緩慢。

    越是近身,四面八方的光陰流水越是趨于靜止。

    裴錢獨自練拳之后,歸根結(jié)底,她其實就只有一件事可做,要嘗試著讓光陰長河好似徹底靜止不動,唯我身心自由,出拳天地間,天下武夫,不管誰與我問拳,在我身前,你就要慢我出拳無數(shù)!

    當(dāng)然師父例外。裴錢練拳,只是為了追趕師父,從來不會奢望與師父拳法并肩。

    當(dāng)年游歷劍氣長城,師父曾經(jīng)與裴錢說過一句很古怪的言語,說他要與開山大弟子好好學(xué)一學(xué)這門神通了。

    師父說起笑話來,也是很有意思的啊。

    師父學(xué)弟子做什么嘛?

    但是這個曾經(jīng)讓裴錢經(jīng)常偷著樂、一想起就忍不住咧嘴的笑話,越來越不好笑了。師父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都不還鄉(xiāng),裴錢就覺得這個曾經(jīng)很能溫暖人心的笑話,越來越像一座讓她傷心不已的牢籠,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恨不得一拳將其打爛。先前跨洲遠(yuǎn)游,放棄御風(fēng),選擇在海面上踏波奔走,裴錢每次神意圓滿的出拳所向,正是那條無形的光陰長河。

    一瞬間,那位老嫗視野中便失去了那個年輕女子武夫的身影。

    果然是那預(yù)料之中的金身境?!修道之人也好,純粹武夫也罷,境界修為興許可以遮掩,唯獨年齡一事,只要境界不要太過懸殊,觀其根骨,還是能夠大致看出個歲數(shù)的,那女子分明不會超過三十歲,難不成真是那雷公廟沛阿香一脈,新收的某位三代弟子?不然在皚皚洲年輕一輩的天才武夫當(dāng)中,可沒有這么一號人物!在皚皚洲,只要是四十歲以下的金身境武夫,個個名聲比天大,劉財神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言語,可惜我不能用神仙錢砸出個武運。

    老嫗情急之下,一個轉(zhuǎn)身,背后那只大麻袋驀然撐開,護(hù)住老嫗身形。

    砰然一聲,背后如遭重錘,那一拳正中老嫗被麻袋護(hù)住的后背心,打得方圓數(shù)十丈之內(nèi)的風(fēng)雪隨之震碎。

    背對那位出拳女子的老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雙腳離地,轟然前沖出去,筆直一線,根本不給老嫗更換軌跡的躲避機(jī)會,足可見那一拳的分量之重。

    與此同時,老嫗依稀察覺到身邊一陣罡風(fēng)拂過,一個模糊身形躍過自己,去往前方,然后在十?dāng)?shù)丈外,對方一個滑步,猛然擰轉(zhuǎn)身形,當(dāng)面一拳而至,老嫗驚悚不已,再顧不得什么,以一顆金丹作為人身小天地的中樞,滴溜溜在本命氣府當(dāng)中旋轉(zhuǎn)起來,激蕩起無數(shù)條金色光線,與那三魂七魄相互牽連,竭力穩(wěn)住震顫不已的魂魄,再陰神出竅遠(yuǎn)游,一個后撤飄蕩,離開身軀,攜帶兩件攻伐本命物,就要施展術(shù)法神通,讓那出拳狠辣的小姑娘不至于太過猖狂。

    其余一件留在身軀當(dāng)中的本命物,被那顆金丹駕馭,頓時煥發(fā)光彩,在老嫗四周憑空出現(xiàn)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陣法,竟是一座由無數(shù)條雪白銀線搭建而成的亭臺閣樓,晶瑩剔透,宛如一處琉璃仙境,而這棟袖珍的仙府閣樓,一處屋脊之巔,又有一位拇指身高的老嫗元嬰坐鎮(zhèn)其上,雙手掐訣,不斷汲取天地間的大雪水運,穩(wěn)固陣法。

    結(jié)果嚴(yán)陣以待的老嫗,卻沒有等到那氣勢驚人的第二拳。

    一個習(xí)武的,竟然捻符,縮地山河,瞬間不見蹤跡。

    那披鶴氅持梅枝的光腳道人,原本趁著那邊打生打死,就要拿一位練氣士開刀,解解悶,雙指捻下一朵梅花,剛要輕輕丟向一人。

    至于那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他大致看出深淺了,是打熬體魄底子相當(dāng)不俗的金身境。少見,但是相較于當(dāng)年那個遠(yuǎn)游境的柳歲余,還是遜色不少。

    不曾想才剛剛心中大定的光腳道人,大感不妙,一個心弦緊繃,身上那件鶴氅法袍白光綻放,剛要施展遁法離開原地。

    不知為何一個毫無道理可言的凝滯,已經(jīng)開始光芒四射的鶴氅竟是被強(qiáng)行縮回原形,就像四散雪花被人捏成雪球一般,這位自號秋水道人的魔道修士,于是莫名其妙地重新現(xiàn)身,好似杵在原地的呆頭鵝,硬生生挨了那女子迎面一拳。

    裴錢同樣是一拳過后就收拳。

    秋水道人身陷雪地大坑當(dāng)中,坐在地上,張嘴一吸,將所有梅花嚼在嘴中,七竅流血的凄慘光景,轉(zhuǎn)瞬消失。

    站起身,抖落鶴氅雪屑,他光腳走出大坑,向遠(yuǎn)處打了個稽首,口呼主人。

    裴錢伸手一抓,將遠(yuǎn)處那根行山杖駕馭到手中。

    面對老嫗

    和光腳道人,裴錢都沒有使用神人擂鼓式。

    因為真正的敵人,不是這兩位。

    一旦傾力出拳,打殺其中一個,于事無補(bǔ),反而會讓自己真正置身于險境。

    她甚至要比老嫗和秋水道人更早發(fā)現(xiàn)那個身影。

    在遠(yuǎn)處,有一位站在雪白獅子之上的年輕公子哥,一直面帶笑意,旁觀戰(zhàn)場。

    皚皚洲冰原南境之主。玉璞境妖族,細(xì)柳。

    裴錢沒覺得一位玉璞境,就是什么大妖了。

    因為她去過劍氣長城。

    雪白獅子倏忽現(xiàn)身,出現(xiàn)在那老嫗身旁,那細(xì)柳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臉好奇,打量著那位極有可能是遠(yuǎn)游境的年輕女子,微笑道:“一來我們這些見不得光的冰原妖物,幾乎從不主動南下肆虐為禍。二來你是個難得守規(guī)矩的過路人,我不會與你為難。所以我們雙方?jīng)]必要鬧得太僵,只要你愿意離開,將這撥人交予秋水道友處置,就算兩清了。”

    細(xì)柳又笑道:“當(dāng)然,還有個選擇,就是這撥神仙老爺都可以離開,將你一人留下,那么他們可活,只是姑娘你就要成為我細(xì)柳的座上賓了。姑娘你也好,這六人也罷,總得有一方是要留下來陪我賞雪的�!�

    細(xì)柳丟給秋水道人一個眼神,后者立即讓出道路。

    老嫗笑道:“我家主人,一向說話算話,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南境細(xì)柳,這頭大妖確實言出必行。

    所以那撥練氣士紛紛以心聲交流,然后幾乎同時果斷南撤。

    最后就留下了那個年輕女子武夫。

    細(xì)柳笑道:“替這些半點不講義氣的腌臜貨色出拳,硬生生打出條生路,害得自己身陷絕境,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值當(dāng)?”

    裴錢走到竹箱旁邊,搖頭道:“拳出為己�!�

    將行山杖擱放在竹箱上,緩緩卷起雙袖。這場架,看樣子有的打。

    很好。

    她求之不得。

    可是那細(xì)柳卻繼續(xù)笑問道:“不談你之前南下途中的幾場廝殺,那些都是道理明顯的,可你今天為這些練氣士出拳殺妖,便對嗎?”

    裴錢還是搖頭,說道:“我沒有殺它。信不信都由著細(xì)柳前輩�!�

    既然對方愿意講理,哪怕只是暫時的,那么裴錢就愿意多說幾句。

    細(xì)柳愣了一下,轉(zhuǎn)頭望向老嫗,老嫗神色略微尷尬,“回稟主人,這小姑娘只是將那著花一拳打跑了�!�

    先前那頭追殺練氣士的金丹妖族,名著花。

    它只是被女子武夫一拳傷之,卻著實給嚇破了膽,誤以為是九境武夫柳歲余的師妹或是嫡傳弟子,當(dāng)下已經(jīng)遠(yuǎn)遁數(shù)百里。

    而大妖細(xì)柳是被裴錢的拳意吸引而來,所以才會誤以為著花已經(jīng)被打殺在某處。

    細(xì)柳愈發(fā)好奇,“小姑娘師出何門?你這可不是雷公廟阿香一脈武夫的作風(fēng)�!�

    至于對方那個“細(xì)柳前輩”的敬稱,更是讓這位站在雪白獅子背脊上的玉璞境大妖,倍感滑稽,更是意外。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

    細(xì)柳有些猶豫起來,然后伸手抵住眉心,頭疼不已。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一個挺講道理、偏偏武學(xué)境界很不講理的小姑娘,只要兩者缺一,那細(xì)柳就根本不用猶豫了。

    然后又來了一位讓細(xì)柳背脊微涼的女子,讓細(xì)柳如此忌憚,當(dāng)然是劍仙無疑了。

    北俱蘆洲的劍仙,可比什么都稀罕。

    加上對方又是女子,細(xì)柳就大致確定了她的身份,一個不太喜歡家鄉(xiāng)皚皚洲的皚皚洲劍仙,謝松花。

    據(jù)說謝松花出劍,殺力極大,與人對敵,從來一劍即分出生死。

    細(xì)柳心生忌憚,卻不至于太過畏懼,身處冰原南境,細(xì)柳占盡地利,打是肯定打不過,那就親眼見過那娘們的劍仙風(fēng)姿再走。

    那位背負(fù)竹匣的女子劍仙,御劍而來,她身后劍氣所致,像是開辟出一條無風(fēng)無雪的空白道路,兩側(cè)風(fēng)雪茫茫,依舊遮天蔽日。

    她懸�?罩校裆淠�,俯瞰那個喜歡東躲西藏的細(xì)柳。

    謝松花將兩個來此砥礪劍意的嫡傳弟子,留在了身后的那座投蜺城,兩位嫡傳,分別名叫朝暮,舉形。

    謝松花先前同樣是察覺到此地異樣,才御劍出城,打算趕過來湊湊熱鬧。

    除了這位在異鄉(xiāng)收取弟子的謝松花,其實北俱蘆洲浮萍劍湖,那個酈采,也帶了兩個劍仙胚子離開劍氣長城,陳李,高幼清。

    至于同樣是女子劍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樣收了兩個小孩子作為嫡傳弟子,不過皆是小女孩,孫藻。金鑾。

    至于流霞洲那個在劍氣長城跌境到了元嬰的蒲禾,則從劍氣長城帶走了一雙少年少女,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謝松花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先后與酈采,宋聘,蒲禾,都有過跨洲飛劍傳信,相互間有過一樁甲子一見的約定。

    當(dāng)然不是比拼各自劍術(shù)高低,無甚意思,尤其是酈采和蒲禾,受傷極重,已經(jīng)傷及劍道根本,更何況經(jīng)歷過劍氣長城的接連廝殺,就連立功最大的謝松花,都根本沒覺得自己這點劍術(shù),這點高不成低不就的稀爛境界,有任何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能與左右那些大劍仙比嗎?再退一步,他們這些活著返鄉(xiāng)的劍修,能與那些謝稚、元青蜀這些戰(zhàn)死的劍修比嗎?都不能比。

    既然如此,四位劍仙比的,就是各自傳授嫡傳弟子劍術(shù)的本事了,相約六十年后,到時候謝松花三人會各自攜帶弟子,去酈采所在的北俱蘆洲碰頭。

    謝松花瞧見了那個腳邊擱放有竹箱、行山杖的年輕女子。

    謝松花欲言又止。

    當(dāng)年在劍氣長城,倒是聽說年輕隱官的學(xué)生弟子,好像都是這副模樣。只不過眼前女子,肯定不是劍氣長城的郭竹酒,記得還有個姓裴的外鄉(xiāng)小姑娘,個兒小小的,哪怕這些年過去了,跟當(dāng)下雪地里那個年輕女子,也不太對得上。

    確實哪有這么巧合,在這鳥不拉屎的皚皚洲北地冰原,還能碰到與那年輕隱官有關(guān)之人。

    然后只見那年輕女子,抬起頭,聚音成線,以劍氣長城方言問道:“可是謝劍仙?”

    謝松花立即御劍落地,長劍自行歸鞘入竹匣,笑問道:“真是你啊,叫裴……什么來著?”

    裴錢抱拳,燦爛而笑,“晚輩裴錢!”

    謝松花立即神色柔和幾分,仔細(xì)打量裴錢,輕聲道:“很好,不愧是咱們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不錯不錯。”

    謝松花抬起下巴,點了點那細(xì)柳,“怎么,給欺負(fù)了?好說,等我一劍之后,一起去投蜺城�!�

    裴錢撓頭道:“方才學(xué)我?guī)煾�,正與細(xì)柳前輩講理�!�

    細(xì)柳有些無奈,點頭道:“的確如此。”

    謝松花說道:“既然如此,之后我就繞開南境,不找你的麻煩�!�

    然后謝松花就將那細(xì)柳晾在一邊,幫著拿起行山杖和竹箱,裴錢接過竹杖,重新將書箱背在身后。

    謝松花以心聲言語道:“聽沒聽過一個天大的消息?跟你師父有些關(guān)系,剛剛傳開沒多久。”

    裴錢瞪大眼睛,“什么消息?!”

    細(xì)柳看著那一大一小徑直遠(yuǎn)去的身影,搖搖頭,這算哪門子的事。

    謝松花說道:“不知道是誰率先給出的一個說法,評選出了數(shù)座天下的年輕十人。”

    裴錢神采奕奕,“我?guī)煾概诺趲�?�?br />
    謝松花搖搖頭,忍住笑,“明確說了,十人沒有名次先后,有那飛升城劍修,寧姚。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夫曹慈。白玉京,道士山青。托月山百劍仙第一,斐然。你師父不在十人之列�!�

    裴錢一頭霧水。怎就與師父有關(guān)了?

    謝松花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明明說是年輕十人,也無名次,十分古怪了,卻羅列了十一人,單單將‘隱官’排在了第十一的位置上,你那師父,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指名道姓的,只說是山巔境武夫,且是劍修。所以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在猜測這隱官,到底是誰。像我這些個知曉你師父身份的,都不太樂意跟人扯這些,由著他們猜去就是了�!�

    裴錢顛了顛竹箱,攥緊手中行山杖,環(huán)顧四周皆風(fēng)雪,她仍是大聲道:“是我?guī)煾�!�?br />
    第七百零三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謝松花沒有著急御劍返回投蜺城,而是帶著裴錢徒步南下。

    一座邊境小城,就算再藏龍臥虎,也得掂量掂量一位女子劍仙的飛劍。

    她那兩位嫡傳弟子,雖然尚未躋身中五境,卻是劍修,還是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哪怕小有意外,謝松花的飛劍轉(zhuǎn)瞬即至。

    何況在進(jìn)入投蜺城之前,謝松花帶著朝暮和舉形,先去游歷了雨工國北岳山頭,那位北岳山君自會小心照看兩個孩子。若是在轄境之內(nèi),讓一位劍仙的嫡傳出現(xiàn)任何紕漏,尤其是還是謝松花的弟子,耽誤了他們的大道修行,一位小國山君自認(rèn)擔(dān)待不起,興許還要連累整個雨工國被謝劍仙記住。

    因為謝松花的脾氣,在皚皚洲是公認(rèn)的不太好。

    與裴錢一番閑聊過后,謝松花感慨不已,沒有想到連自己都沒有看出裴錢的武學(xué)深淺。

    原來小姑娘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jì),竟是遠(yuǎn)游境的純粹武夫了。

    怎么個鳳毛麟角,擱在山上,差不多就是二十多歲,已經(jīng)是元嬰劍修。

    如果不是前有曹慈,后有陳平安,不然謝松花都要懷疑裴錢的身份了。

    可謝松花更多還是欣慰。

    其實她與裴錢素未蒙面,無親無故的,但是瞧見了持杖背箱遠(yuǎn)游的裴錢,謝松花就是會瞧著親切。至于是不是愛屋及烏,不重要,我謝松花看誰順眼,天地莫來管我。若是看誰不順眼了,你們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飛劍,不過膽子和本事都得夠。

    所以謝松花笑道:“若是擔(dān)心謝姨劍術(shù)不高,在細(xì)柳那邊討不了好,所以先前你才那番搗漿糊的說辭,沒必要,照實說,我這就去剁了細(xì)柳,至多半炷香功夫便可往返。殺個玉璞境的劍修妖族,不太容易,沒了劍修二字,便不難。”

    裴錢趕緊搖頭道:“謝姨,不是這樣的。如果真是細(xì)柳咄咄逼人,以勢壓人,我當(dāng)時就會問拳�!�

    謝松花點點頭,“那就算細(xì)柳燒高香,運道不錯。本來我是打算帶著朝暮、舉形那倆孩子,在冰原南境這邊溫養(yǎng)劍意,細(xì)柳肯定是要會一會的。朝暮有兩把本命飛劍,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溫養(yǎng),頗為適合。舉形那把‘雷澤’,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所以回頭需要去拜會一下雷公廟沛阿香,看看舉形在馬湖府那邊,有無大道契機(jī)。”

    裴錢暫時還不太清楚這位謝姨的“會一會細(xì)柳”“拜會雷公廟”,到底是怎么個“會”。

    不過謝松花愿意與裴錢道破兩位嫡傳的飛劍本名,足可見她對裴錢的親近,當(dāng)自家人看待了。

    謝松花對家鄉(xiāng)皚皚洲一向觀感不佳,早年躋身地仙之后,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游歷,在收取嫡傳之前,每次有事返鄉(xiāng),她都不會泄露行蹤,更懶得顯擺劍仙身份,所以有過幾場沖突,還不小,謝松花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么講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還有開山祖師爺在世,那是更好。所以皚皚洲修士,對于這位本洲劍仙,是既敬畏又頭疼。

    如今謝松花在皚皚洲的威望,可謂如日中天。

    以女子劍仙身份,游歷劍氣長城,立下赫赫戰(zhàn)功。劍斬玉璞境劍仙大妖。而且關(guān)鍵是謝松花還活著返回了浩然天下。

    對于皚皚洲山上而言,一個死了的女子劍仙,也就那么回事。皚皚洲沒那舉洲祭劍的習(xí)俗。

    最讓皚皚洲震撼人心的一個消息,是傳聞謝松花極有可能在數(shù)十年之內(nèi),破開玉璞瓶頸,躋身仙人,成為皚皚洲千年以來,首位成功躋身此境的大劍仙。

    修士的數(shù)十年,不過是山巔神仙打幾個小盹的短暫光陰。

    謝松花笑問道:“都是八境武夫了,為何不御風(fēng)遠(yuǎn)游?”

    裴錢有些赧顏,小聲道:“師父說過,行走山下,先跌兩境。千萬別學(xué)某人,江湖切磋先讓一招�!�

    裴錢說道:“謝姨,你御劍我御風(fēng)就是了,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謝姨身邊,不用這么刻意講究�!�

    畢竟謝松花是一位劍仙前輩,況且此次游歷冰原,是要傳授兩位嫡傳劍術(shù)大道。

    謝松花大笑道:“不愧是他的開山大弟子,沒事,咱們繼續(xù)徒步去往投蜺城,就當(dāng)散步散心�!�

    謝松花隨即好奇問道:“某人是誰?能不能講?”

    能夠被那年輕隱官放在嘴邊的人,多半不會簡單。

    比如那個嗜酒如命的齊劍仙,如今就是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宗主了。

    裴錢笑道:“謝姨,沒什么不能講的,師父那朋友,是北俱蘆洲鬼斧宮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闖蕩江湖,師父早年游歷北俱蘆洲的時候,相逢投緣,還與杜前輩學(xué)了些符箓手段�!�

    謝松花點頭道:“雖然不曾聽說什么鬼斧宮,但是既然能夠讓你師父一招,想來實力不俗,不過問拳下場,肯定不會太好。讓誰一招也別讓你師父。”

    裴錢撓撓頭。

    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黑炭丫頭,甚至都不算少女了,這個動作,是如今裴錢難得的些許稚氣。

    冰原南境那邊,細(xì)柳帶著老嫗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風(fēng)雪中。

    老嫗輕聲問道:“主人,真是那劍仙謝松花?”

    細(xì)柳笑著點頭:“她背后竹匣里邊那份劍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鶴氅、惜無梅枝的秋水道人再無神仙風(fēng)采,呲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頭,這會兒還渾身生疼,剛挨上那一拳的時候,本命氣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那張縮地山河的符箓,被純粹武夫拿來近身對敵,真是要命。難怪開創(chuàng)這一脈符箓的老祖師,挨了幾千年的罵,”

    細(xì)柳說道:“回頭來看,小姑娘應(yīng)該是一直在故意隱藏了實力,說不定朝你們出拳,都是為了藏拳,因為在我現(xiàn)身之后,她心中敵人,就只有我了。估計連那符箓,都是障眼法。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徹底放開手腳,絕對要比使用符箓,身形更快。如此說來,我既要感謝劍仙,不至于讓我損兵折將,又要感謝小姑娘,免去一場災(zāi)殃�!�

    細(xì)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

    老嫗疑惑道:“主人遠(yuǎn)游至此,氣息收斂,渾然無漏,不比那書院圣人坐鎮(zhèn)小天地遜色多少,就連我都無法察覺絲毫,小姑娘如何能夠發(fā)現(xiàn)的�!�

    細(xì)柳無奈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投蜺城是雨工國霖灘府的府城,此處是去往冰原南境的兩處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門口那邊,裴錢遞交了關(guān)牒,先前游歷北俱蘆洲,路引鈐印極多,獅子峰李二前輩就幫著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關(guān)牒,山上修士的專用路引,其實也是山下豪閥、收藏大家的重要雜項之一。

    謝松花自然沒有什么通關(guān)文牒,投蜺城看了眼裴錢,便對謝松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并放行了。

    在仙家客棧,裴錢見到了那兩個劍仙胚子,都是約莫七八歲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為舉形,都很靈秀。

    只不過舉形略顯穩(wěn)重,眼神沉寂,與年紀(jì)不太相符。

    老規(guī)矩,裴錢送了兩張落魄山特制書簽當(dāng)見面禮。

    聽師父說裴錢姐姐是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后,那個舉形驀然間便神采奕奕起來,朝暮也很開心,因為小女孩與郭竹酒是一條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歡以“我家?guī)煾笗簳r的關(guān)門弟子”自居,再者關(guān)于那個隱官大人的事跡傳聞,實在太多太多。

    坐莊坑人,賣酒還是坑錢,扇面題款,肚子里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異、山水故事,與寧姚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神仙眷侶,為了她才兩次遠(yuǎn)游千萬里,連過三關(guān),連那齊狩和龐元濟(jì)都敗在他拳下,主動頂替寧姚,去與那托月山離真捉對廝殺,一戰(zhàn)成名,成為了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且是首位外鄉(xiāng)人的隱官,郁狷夫問拳他接拳,結(jié)果一拳就倒,最后卻還是三場連勝,陰陽怪氣的言語不計其數(shù),大劍仙聽了都要揪心,親筆撰寫了皕劍仙印譜,坐鎮(zhèn)避暑行宮運籌帷幄,到了戰(zhàn)場上,比那大妖綬臣還要陰險,甚至裝扮過女子,還喜歡四處撿破爛……

    擁有“虹霓”、“滂沱”兩把本命飛劍的小女孩,雙指捻住那枚竹葉書簽,高高舉起,在陽光下輕輕擰轉(zhuǎn),她十分喜歡這份禮物。

    先前收禮,她小心翼翼瞥了眼舉形,后者收下禮物,朝暮才敢收下。

    因為跟隨師父來到浩然天下之后,師父帶著他們兩個先后走過金甲、流霞、皚皚三洲,路過不少仙家府邸,許多和藹長輩都要送禮

    給他們,舉形只是神色淡漠,雙手籠袖,師父也不管這個,她就跟著拒絕了。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詢問舉形緣由,結(jié)果不太愛說話的舉形突然大怒,只問她還要不要臉。把朝暮給又怕又傷心得大哭起來,舉形見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惱火,撂下一句話,讓朝暮以后都別跟他說話,不然就揍她。

    后來還是師父過來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其實在皚皚洲游歷途中,舉形真就一句話不跟她講了,朝暮不是不想跟舉形說話,但是不敢,幾次主動找由頭,跟他套近乎,舉形只會當(dāng)聾子。

    所以今天舉形收人禮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舉形早已將那枚青翠欲滴、又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書簽,輕輕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來,到了這個浩然天下,讀書最是普通事了。

    謝松花打趣道:“一個每天裝聾作啞,一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帶倆孩子真難。裴錢,說實話,你師父帶孩子,是這個,比當(dāng)隱官還厲害�!�

    謝松花豎起大拇指。

    裴錢有些難為情。

    師父帶她遠(yuǎn)游那些年,確實比較辛苦。

    謝松花嘴上發(fā)牢騷,實則心中還是自豪更多,她還真不覺得酈采的陳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還有宋聘的孫藻,金鑾,以及其余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會比自己的這兩位弟子更出彩。絕不可能!她謝松花就收了這么兩個弟子,傾囊相授,六十年后,一定會比那早早有了小隱官綽號的陳李,還要更加小劍仙。

    就算沒有,又如何,朝暮和舉形,依舊是她謝松花的心愛弟子嘛。

    舉形雙臂環(huán)胸坐在廊道欄桿上,輕輕搖晃雙腿,以前在家鄉(xiāng),就喜歡在城頭上這么坐著,這個習(xí)慣,這輩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聲反駁道:“師父,就三次,沒有動不動就哭�!�

    舉形嗤笑一聲。

    朝暮立即病懨懨的。

    謝松花起身道:“裴錢,你們聊著,我先去找個人聊點事情,跟她約好了在這邊碰頭,差不多該到了�!�

    裴錢就陪著兩個孩子閑聊。

    朝暮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錢問起后,小姑娘就與裴錢姐姐詳細(xì)說了那年輕十人的天大熱鬧。

    舉形當(dāng)然是要為隱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說除了寧姚之外,至多加上個曹慈,其余八人,有什么資格將隱官擠出十人之列,只撈到個“第十一”?

    裴錢好奇問道:“飛升城是怎么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號是嘉春,以我們家鄉(xiāng)那座城池落地,作為天地初開時分,被取名為飛升城了�!�

    舉形說道:“有消息說寧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劍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錢看著眼前這個俏皮可愛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可以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長大的暖樹姐姐。

    直到這一刻,裴錢才終于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原來寶瓶姐姐長大了,自己也長大了。

    寶瓶姐姐的小師叔,自己的師父,如果知道了這件事,是高興呢,還是會傷感呢。

    裴錢打開書箱,開始抄書。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靜靜,托著腮幫看著裴姐姐寫字。

    舉形在想著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開門,到時候自己就可以回家鄉(xiāng)了。

    聽說到時候第五座天下會開門三十年,此后就會徹底關(guān)上大門。

    再想要往返于兩座天下,就只能老老實實成為飛升境大修士了。

    舉形有些眼饞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學(xué)那隱官大人,雙手籠袖,坐在欄桿上發(fā)呆。

    這次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都是在五十歲之下,入榜之人,沒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簡單,太年輕,登山修行,證道長生,最少還要多看百年才行。

    飛升城寧姚。在第五座天下接連破兩境,躋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在扶搖洲山水窟海外,躋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玉璞境,身上法寶沒有一件,因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是走五行之屬的路數(shù),品秩被譽(yù)為當(dāng)世第一。

    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玉璞境劍修。據(jù)說喜好壓境。

    還有一位亞圣嫡傳,據(jù)說那個年輕讀書人,家鄉(xiāng)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亞圣帶回浩然天下,不但獲得了一陣翻書風(fēng),還有了一個本命字的雛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環(huán)錫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道門女冠,年齡不到二十,修道不過八年,在柳筋境這個留人境之上,停滯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樣在這之前名聲不顯的山澤野修,劉材,暫時境界還不高,只是金丹境劍修,但是此人飛劍殺力之大,超乎想象。哪怕修士只是觀看那份邸報,都足夠讓人咋舌不已。因為寧姚,曹慈,山青這些當(dāng)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境界都足夠高,唯獨劉材此人,只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別說是五十歲之下的金丹劍修,就連元嬰劍修都根本不夠看,完全沒資格登榜入評。

    因為隨著此人的橫空出世,兩枚養(yǎng)劍葫也隨之水落石出,正是失傳已久的“心事”與“立即”。劉材此人擁有兩把本命飛劍。養(yǎng)劍葫“心事”,溫養(yǎng)飛劍“碧落”,劍修本已被譽(yù)為一劍破萬法,碧落一劍又可破萬劍。養(yǎng)劍葫“立即”,幫忙溫養(yǎng)劉材第二把飛劍“白駒”,飛劍之細(xì)微、迅捷,可以無視光陰長河的阻滯。

    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個說法,能與寧姚做同境爭勝的劍修,唯有劉材百年后。

    神誥宗天君祁真的小師弟,早年趕赴中土神洲上宗,擔(dān)任守藏室史,傳聞三年之內(nèi),看遍道教書籍。

    蠻荒天下,與那劍修劉材、道門女冠一樣好似蠻橫撞入天下視野的年輕修士,賒月。

    最后外加一個好似做買賣給點彩頭添頭的“隱官”。

    一個好不容易有了點別洲名聲,還是因為“陳憑案”而聲名狼藉的年輕人。

    早先據(jù)說還有候補(bǔ)十人,只是遲遲未曾公布。

    朝暮壯起膽子,轉(zhuǎn)頭偷偷看著好久沒有理睬自己的舉形。

    其實他年紀(jì)比自己還小,同年同月,但是舉形比她晚了幾天。

    可是小姑娘總覺得舉形比自己要大好多歲。

    舉形察覺到朝暮的視線,立即瞪了眼她,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說我又沒與你說話,這都要管我,你好沒道理。

    舉形雙指并攏,輕輕一劃,示意小丫頭趕緊乖乖轉(zhuǎn)頭。

    朝暮轉(zhuǎn)過頭,趴在桌上,繼續(xù)看著裴姐姐抄書寫字。

    小姑娘很想問這個姐姐,既然是在家鄉(xiāng),為何要離鄉(xiāng)呢。

    自己要是能夠留在家鄉(xiāng),肯定就不會出遠(yuǎn)門了。

    裴姐姐還是一個人,膽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這個個兒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夠讓她覺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實當(dāng)年學(xué)拳之前,只是給黃庭在老龍城藥鋪里邊,輕輕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當(dāng)場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淚,跑去跟師父訴苦了。那會兒,裴錢其實比朝暮年紀(jì)還要稍稍大些。至于膽子,裴錢小時候,那是真不大,可能還比不得小米粒。甚至如今還隨身帶著那張普普通通的黃紙符箓。

    裴姐姐抄書很認(rèn)真。

    然后朝暮突然慌張起來,趕緊轉(zhuǎn)頭望向舉形。

    舉形望向朝暮那邊,伸出手指在嘴邊,搖搖頭,示意朝暮千萬不要說話。

    朝暮躡手躡腳站起身,原來那位裴姐姐,抄著書,不知怎么的,在流淚。

    裴錢在傷心,以后師父再敲她板栗的時候,師父好像再不用彎腰了。

    那么以后就算師徒終于重逢了,再有一起游歷山水,師父大概就再不會伸手再牽起一個小姑娘的手了。

    怎么就長大了呢。

    以前大白鵝小師兄說過一個笑話,問她這個大師姐,曉不曉得天底下哪個家伙的憂愁最多。

    裴錢當(dāng)然說是自己的師父,因為師父最喜歡想事情、最喜歡照顧別人啊。

    小師兄當(dāng)時笑著搖頭,給出一個很混賬的答案。

    說是那個名叫“長大”的家伙。

    ————

    大驪京城,關(guān)老尚書坐在檐下藤椅上,老人哪怕穿得厚重嚴(yán)實,依舊畏寒,手捧暖爐,望

    著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開嘴,伸出大拇指,輕輕抵住一顆牙齒,哀嘆不已。

    風(fēng)塵仆仆的嫡玄孫關(guān)翳然,這趟回京,正式卸去齊渡督造官職務(wù),即將在戶部補(bǔ)缺,只是沒有像柳清風(fēng)那樣升遷為一部侍郎,說實話,哪怕是相較于將種子弟劉洵美,關(guān)翳然的此次升遷,皇帝陛下好像都過于寒酸小氣了。雖然邊關(guān)隨軍修士出身的關(guān)翳然不太情愿,倒不是嫌棄官小,而是從骨子里就習(xí)慣了粗糲沙場,不過還是聽從太爺爺吩咐,選擇回京任職。這次一回家,關(guān)翳然就立即趕來到老人身邊。

    關(guān)翳然蹲在老人腳邊,伸手貼在暖爐上。

    老人笑道:“戶部是個不討喜的衙門,多多習(xí)慣,反正吏部就算了,你這輩子都別奢望去那兒當(dāng)官,畢竟別人都覺得大驪戶部姓關(guān),可你們這些關(guān)家子弟真要這么認(rèn)為,就是取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給人留出條道來。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兒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里砸石子的,到時候濺了一屁股,怨不著別人�!�

    關(guān)翳然笑了笑。大驪朝廷的最早一撥廟堂重臣,其實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讀書人出身,也一樣。

    老人抬頭望向天邊晚霞似錦的美景,唏噓道:“牙齒落,頭發(fā)掉,走不動路。煩啊。見著了年輕好看的姑娘啊,無心也無力,至多就只能遙想當(dāng)年,想一想英雄當(dāng)年勇了。年輕真好,有官可升。飛來飛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讓人由衷羨慕�!�

    老人自顧自言語,年輕人聽著。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簾人卻道依舊。這是昔年盧氏遺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詩,寫得妙�?上恼聦懙煤�,做官就比較差勁了。”

    “餓肚子時候的飯菜香,年輕時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實還有一香,也是不錯的,知道嗎?那就是夏日避暑涼席上,摳那腳丫子�!�

    “去,幫太爺爺偷一壺酒來,先前書房里邊藏好的幾壺,都給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個兒書房里邊,操蛋玩意兒。放下酒后,你讓太爺爺一個人坐會兒。哈哈,好一個得酒且大嚼,勿令兒輩知。”

    關(guān)翳然嗯了一聲,起身離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關(guān)翳然立即轉(zhuǎn)身。

    老人笑著不說話。

    關(guān)翳然心領(lǐng)神會,說道:“曉得了,拿兩壺�!�

    老人點點頭,“當(dāng)官要好好當(dāng),只是別忘了先做人。別學(xué)那些個大瀆督造輔官,平日子不出門,一有機(jī)會跟隨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瀆,就要先與人借一雙磨損嚴(yán)重的靴子,這種聰明人做的聰明事,你就別做了啊。不然太爺爺以后就真要睡不安穩(wěn)了�!�

    關(guān)翳然眼眶微紅,使勁點頭,“曉得了!”

    在年輕人離開院子后。

    關(guān)老爺子輕拍藤椅扶手,輕聲喊道:“國師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話,陪我嘮嘮嗑?”

    大驪國師崔瀺現(xiàn)出身形。

    關(guān)老爺子沒有致禮,連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繼續(xù)望著日漸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會更好吧?年輕時候就與你問過這個問題,你當(dāng)時只說讓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紀(jì)有些大了,老眼昏發(fā)不說,瞪大眼睛也瞧不見多遠(yuǎn),以后更要瞧都瞧不見了,崔先生你說說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說道:“最少在關(guān)瑩澈為官之時,大驪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輕聲道:“可還是有好些委屈,讓人難受。都不曉得怎么說,跟誰說�!�

    崔瀺說道:“家家飯菜,戶戶春聯(lián),都是讀書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點點頭,“曾經(jīng)有個飽腹詩書的年輕讀書人,說那花開花落,草枯草榮,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間作答聲,崔先生此語,半點不差啊。”

    崔瀺笑道:“誰說不是呢。”

    大驪曾經(jīng)有個進(jìn)京趕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齡,便敢說一國文宗舍我其誰,可事實上,詩篇文采,委實平平。

    老人遺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難免不舍�!�

    那個年輕人,來自山崖書院求學(xué)。

    老人說道:“崔先生,很高興能夠遇見齊先生和你啊。書院生涯,向齊先生問學(xué),廟堂為官,與崔先生為伍�!�

    崔瀺點頭道:“相信齊靜春也會慶幸自己的學(xué)生當(dāng)中,能有個關(guān)瑩澈。”

    老人問道:“那我能不能為齊先生,罵大驪國師幾句?”

    崔瀺笑道:“得先罵吏部尚書,再來罵我�!�

    老人跟著笑了起來,搖頭道:“那還是算了�!�

    許多老人之間的談心,差不多就是蓋棺定論了。

    等到關(guān)翳然拿來兩壺酒,就只有國師一人能夠飲酒了。

    ——-

    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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