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她眉眼飛揚。
齊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么講?何時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會比你晚太久的�!�
祖師堂內(nèi)眾人,尤其是那些劍仙胚子,人人眼神堅毅。
兩位元嬰老劍修同時起身,那負責祖師堂遞香的遲暮老人,抱拳沉聲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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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象街陳氏府邸,這些年有個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歡曬太陽,深居簡出,偶爾在陳氏府邸大門口那邊,看幾眼外邊的大街。
名為陳緝。
這是他給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飛升城,知道他本名的,只有隱官一脈寧姚,刑官一脈捻芯,泉府一脈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陳氏家族的一位死士,和一位年輕婢女,前者名義上是金丹劍修,卻是事實上的元嬰。這位元嬰劍修不但極其年輕,資質(zhì)極好,并且對太象街陳氏忠心耿耿,隨時可以為這個名為“陳緝”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廣也。
緝、熙皆明也�!洞笱拧肺耐跗瑒t說那“緝熙,光明也”。
鎮(zhèn)定民心,緝寧外內(nèi)。制禮作樂,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過七虛歲的陳緝,或者說曾經(jīng)的劍氣長城老劍仙陳熙,其實讀過不少書的。
不然陳氏家族也不會有陳三秋這樣的子孫。
太象街陳氏曾經(jīng)有個小風俗,一年當中,在陳熙城頭刻“陳”字的那天,會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兩條街上的孩子們,經(jīng)常一大清早就開始扎堆,等著撿取那些珠子。一輩輩一代代的孩子當中,有過很多未來成為劍仙的,也有過更多來不及成為劍仙就戰(zhàn)死的。
今天陳緝站在門口,看著那條寂靜無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經(jīng)有個狗日的家伙,次次厚著臉皮,蹲在孩子堆里,拳打腳挑,外加屁股頂開,靠著這些手段,男人每年都能搶走一大捧,然后他屁股后頭就會跟著一群哇哇大哭、哭爹罵娘的孩子。
此刻陳緝身旁,站著一位姿容尋常的年輕婢女,小心翼翼盯著大街各處,她輕輕心聲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陳緝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轉(zhuǎn)世后,舊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開竅,但是記憶都在,不過通過陳氏祠堂的一盞長命燈,重新補足一魂一魄,難免性情會有些變化。
那個出自老聾兒牢獄的縫衣人捻芯,曾經(jīng)悄悄為他這位陳氏家主,送來一封密信,在信上,年輕隱官斷言,城池之內(nèi),還有蠻荒天下安插的關鍵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隱藏如此之深,當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時,一定要小心某顆、某幾顆棋子看似不露痕跡的竊據(jù)高位,免得這些存在,與那些通過三洲大門進入嶄新天下的妖族,里應外合,做那長遠謀劃。
所以在甲子之內(nèi),懇請陳熙前輩找機會提醒避暑行宮,尤其要緊密關注那些已經(jīng)身在祖師堂的老面孔,以及未來前兩撥有望憑借功勞躋身祖師堂的新面孔,隱官一脈務必仔細審查。除此之外,還要盯著那些原本年歲不小、不以天資著稱的劍修,突然破境變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內(nèi),能夠破兩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陳緝行走在最熟悉不過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這位隱官大人,真是為了劍氣長城操碎了心。
密信內(nèi)容,措辭溫和,行文縝密,關鍵是言語處處,執(zhí)晚輩禮。
而密信之上,年輕隱官最擔心的事情,是負責鎮(zhèn)守扶搖洲山水窟的老劍仙齊廷濟,違約進入第五座天下。
絕對不能讓齊廷濟掌握所有劍修的生死。
所以一定要小心桐葉洲率先關門,最終扶搖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關門。
陳緝自言自語道:“還好�!�
扶搖洲大門確實是最晚關閉的,但是齊廷濟留在了浩然天下。
說到底,那個年輕人,還是擔心那個未過門媳婦的安危嘛。
事實證明,是陳平安多慮了。
一來事實證明,齊廷濟臉皮沒陳平安想的那么厚。
再者寧姚破境太快,齊廷濟就算野心極大,來此先奪權,再裹挾一城劍修,叫板儒家規(guī)矩。但是有寧姚在,又有文圣幫忙盯著,齊廷濟就不會輕易得逞。何況白也與那老秀才的關系,以及家族子孫齊狩的大權在握,齊廷濟肯定都有過一番權衡利弊。
不過陳緝沒覺得這種“事后證明是多慮”的思慮,沒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畢竟齊廷濟,當年差點就成為第二個蕭愻。
這樣一個人,要說沒有想過成為一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據(jù)大道氣運,最終借此躋身第十四境,沒人信。
反正年輕隱官第一個不信,他陳緝第二個不信。
一旦齊廷濟喪心病狂,徹底撕破臉皮,選擇闖入第五座天下,第一個要殺的,寧姚,第二個,肯定就是他“陳熙”了。
至于陳緝自己,這些年不急不緩,一年破一境,陳緝?nèi)缃駝偤檬墙鸬ぞ场?br />
飛升城祖師堂掛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兩把椅子都空著,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來城主的頭把交椅,至于另外一把,是為飛升城歷史上首位飛升境劍仙留著的。
一個是飛升城的面子,一個飛升城的里子。
不過能夠成為飛升城的面子,不會差。
不出意外的話,是陳緝坐一張椅子,寧姚坐另外一張椅子。
不過陳緝倒是不介意寧姚一人獨占兩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齊狩那個孩子,迅速成長起來,足夠出息,坐上原本屬于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陳緝兵解轉(zhuǎn)世后,魂魄略有變動,心性難免有了些變化,對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較感興趣。
他挺想將來獨自一人,仗劍飛升,遠游兩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內(nèi),始終沒有一個合適的晚輩,能夠表現(xiàn)出坐穩(wěn)城主之位的資質(zhì),那就沒辦法了,到時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飛升城祖師堂。
可是不管如何,飛升城的崛起,勢不可擋。
哪怕有人阻擋,陳緝畢竟是陳熙。
是在那劍氣長城墻頭上刻過字的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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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鋪子即將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閑的代掌柜鄭大風,悠悠然喝著酒,一腳踩在長凳上,看著大街上兩側(cè)酒樓,沒有女子,便一眼掃過,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轉(zhuǎn)睛。
一個少年給代掌柜倒了一碗酒,搖頭道:“大風,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師堂議事,多大的熱鬧,結(jié)果你連蹲門口當門神的旁聽機會都沒有,也有臉給人教拳?”
鄭大風彎腰低頭嗅了嗅酒香,不著急喝酒,抬頭與那馮康樂笑道:“你大風哥是計較這些虛名的人?在那祖師堂,我能瞧見幾個姑娘?能跟坐在這里比嗎?”
如今酒鋪子,除了外鄉(xiāng)人的鄭大風,其余都是舊人。
兩個年輕伙計,丘垅,劉娥。
兩個打雜的少年,馮康樂,桃板。
酒水也是原樣,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啞巴湖酒,再外加醬菜和陽春面。
碗更是與以往一般大。
馮康樂呸了一聲,這個鄭大風,光靠那怕個人學都學不來的笑意和眼神,就嚇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原本經(jīng)常來自買酒的女子。如果不是比平時多了些個老光棍和賭鬼,好朋友桃板說他就要造鄭大風的反了。
在遠處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問道:“大風,你說我是不是那種誰都瞧不出的武學天才�。俊�
在這少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其實就問過二掌柜差不多的問題,只不過將武學天才變成了劍仙胚子。
鄭大風如今還負責教拳一事。
這位喜好飲酒、還特別愿意監(jiān)守自盜的掌柜,唯獨在教拳前后,絕不喝酒。
姜勻,暮蒙巷許恭,元造化。
這三個,是學拳最快的�?恐鴯湫绿煜碌奶鞎r,姜勻得過兩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一次。
還有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她有個妹妹叫孫藻,是劍仙胚子,當年被一位女子劍仙帶離開了劍氣長城。學拳也可以。
其實第一撥十個孩子,拳意都不差。后來捻芯挑選出來的兩個,資質(zhì)也好。
在那之后的四十來個孩子,就要遜色一籌。
所謂的最強二字,是一種與同境武夫的橫向?qū)Ρ取?br />
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運饋贈就多。如果破境之時,有那“前無古人”的高度,一旦武運臨頭,更是壯觀。
能否最強破境,也要看運氣,比如與曹慈或是陳平安恰好同境,然后比他們更早破境,還怎么爭得最強?
在曹慈和陳平安之前,與師兄李二、藩王宋長鏡同境,對于其他純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身體后仰,轉(zhuǎn)過頭去,“反正我是看不出來,只看出你小子桃花運不錯�!�
桃板埋怨道:“桃花運有個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柜差遠了。二掌柜在的時候,女子客人賊多賊多,結(jié)果你一來,全跑光了�!�
鄭大風嘖嘖道:“你這話說得挨雷劈了�!�
一位漂亮姑娘的眼神,好比大冬天讓人多穿一件厚棉襖。又有些吃人的眼神,能讓男子好似大夏天脫衣服,身上清涼心腸熱。
可惜少年不諳男女事。
鄭大風瞥了眼別處。
劉娥是喜歡那丘垅的,只是丘垅,卻早早有個姐姐在心頭住著了。是鋪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柜疊嶂。
鄭大風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所以私底下,漢子瞥了眼遠處招呼生意的劉娥,半開玩笑,告訴那個每天憂愁淡淡的年輕人,不如憐取眼前人。
畢竟遠在天邊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見摸不著的。只可惜丘垅興許懂得這么個淺顯道理,做不到罷了。
喜歡一個人,不太難,不去喜歡一個曾經(jīng)很喜歡的人,不容易。
憑著與年輕隱官截然不同的買賣風采,鄭掌柜很快就在飛升城站穩(wěn)腳跟,雖說生意依舊不如當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況且鄭掌柜還好賭,最重要的是,一開始所有坐莊、賭鬼都將鄭大風視為二掌柜的同道中人,一個比一個小心翼翼,不曾想幾次過后,才發(fā)現(xiàn)是虛驚一場,原來鄭掌柜真是良心極好,賭品絕佳,逢賭必輸。
一來二去,酒客們就都說早年二掌柜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給鄭兄弟撿起來了。
一個個與鄭掌柜稱兄道弟,說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鄭掌柜這樣的豪杰,少些二掌柜這樣的貨色,那就真是民風淳樸了。
鄭掌柜的口頭禪,是端著空酒碗,逢人便說“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鄭大風評點出來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歲數(shù)的十大美人胚子,光棍酒鬼們,人人敬服,個個豎大拇指。
傳聞郭竹酒私底下給了些錢,在酒鋪多買了幾壺酒,與鄭大風打個商量,說讓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不然瞧著怪愁人。
最喜歡來這邊逛蕩的,除了郭竹酒,還有那個顧見龍,一個喜歡聽故事,一個喜歡喝酒同時聽故事。
當然不同的人,鄭大風會講不同的故事。郭竹酒是只喜歡聽與她師父有關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這難免讓大風哥意猶未盡,覺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無處施展,于是給顧見龍說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聽者會意,可謂半師徒。
顧見龍比較喜歡聽那種男女打架的那種,等到一次大風哥說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后下次喝酒,連王忻水都屁顛屁顛跟了過來,一定要與大風兄弟討教學問。
鄭大風喝了一碗愁酒,唉聲嘆氣。
那撥跟他學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姜勻帶頭的那撥,每次練拳間隙,就開始圍著他嘰嘰歪歪,實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樣不夠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丑。
比那年輕隱官差了十八條大街都不止。
鄭大風倍感無奈。
他娘的老子要是有魏檗、姜尚真那般模樣,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頂著大門不讓姑娘闖進來非禮自己?
只是什么時候自個兒連那陳平安都不如了?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還是綽綽有余的吧?
只說那岑鴛機,每次路過落魄山的山門,還會與自己欲語還羞來著,可她見著了年輕山主,可是從不說話更無視線的。
馮康樂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著一碗陽春面。
馮康樂好奇問道:“大風,‘起來-搔首’是啥個意思?咋個現(xiàn)在有那么多酒鬼喜歡瞎扯這句話。”
一次教拳歸來大醉后,鄭大風一次連喝了四碗酒,以“起來-搔首”開頭,胡說八道了一通。
鄭大風變成盤腿而坐的姿勢,隨口道:“騙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還是賣酒買酒都不用花錢的那種佐酒菜。”
起來-搔首!看那窗外花開花落,綠肥紅瘦。再看那燈火闌珊處,嬌娘著新裙,細步不聞聲。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最后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說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說咱們二掌柜是讀書人,所以坐莊賣酒掙錢最心黑,大風你又不是讀書人,怎么也一套一套的�!�
鄭大風笑道:“曾經(jīng)在書上見過一句話,說讀書人見不得錢,見不得權,只要見到了,馬上連個婊子都不如!這樣的讀書人,你們二掌柜不是,我呢,也不是。我只是見不得好看的姑娘路過眼前時,她們羞赧低頭,腳步匆匆走太快,當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腳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沒聽明白,只是說道:“讀書人不讀書人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那些女子見著了你,絕對不是害羞�!�
鄭大風一拍桌子,轉(zhuǎn)頭大喊道:“劉娥,你覺得大風哥咋樣?!”
年輕女子被嚇了一跳,與掌柜擠出一個笑臉,她柔柔怯怯道:“掌柜眼神不正,其實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從碗里卷起一坨面條,說著我也提一杯,馮康樂更是笑得放下筷子,雙手拍桌子。
鄭大風略微挺腰桿,高高舉起酒碗,“起來-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說道:“聽說大門一關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么劍修,也不能學拳習武,會不會這輩子就見不著二掌柜了�!�
馮康樂也瞬間沉默。
鄭大風笑道:“不會的。陳平安舍不得你們。咱們這位二掌柜,所有遠游,都是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來,“會說話,就多喝點。我可以請你喝一壺啞巴湖酒。”
鄭大風喝過了酒水,輕輕搖晃白碗,道:“富貴散淡人,無事小神仙。不曾想在這里,也能過上舒心的好日子�!�
馮康樂突然問道:“大風,你多大歲數(shù)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還是個屁股能烙餅的年輕壯小伙,你們要是不信,下次大風哥幫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讀書人,我讓馮康樂跟你姓。”
鄭大風看了眼天色,說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鄭大風在離著酒鋪不遠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關了鋪子去住處,鄭大風打開院門后,笑著打了聲招呼:“捻芯姑娘�!�
不知為何,有事而來的捻芯,見著了那鄭大風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離開了。
鄭大風懊惱不已,待客不周了,漢子在正屋獨自落座后,點亮燈火,開始翻閱一本從朱斂那邊好不容易借來的山上神仙書,某些書頁,有那彩繪圖的。
鄭大風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書后,身形佝僂走到門口,斜靠屋門,雙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間許多游子,去了腳力心力能及的最遠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鄉(xiāng)路遠,歸途遙遙,只怕還鄉(xiāng)時,已是故人故事。
鄭大風今天被馮康樂那么一問,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只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該有孫子了。
男兒打光棍,空負八尺軀。如何能夠讓人不憂愁。
鄭大風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壺啞巴湖酒,坐在門檻上,一邊飲酒,一邊嗑起了瓜子。
不過嗑著瓜子喝著酒,想著落魄山,鄭大風就釋懷幾分。
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小鎮(zhèn),當時年輕一輩的所有孩子,鄭大風看遍。
只是如今也都不年輕,更不是什么孩子了。
畢竟連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鄭大風喝著酒,想著事。確實是那起來-搔首酒莫停。
當鄭大風想起那場聲勢浩大的武運翻涌,舉起酒壺,笑道:“值得走一個。”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頭。
因為在那武道山巔,很快就會有四個人并肩而立,并且兩人一定能夠躋身止境,其余兩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斂,已是山巔境。開山大弟子裴錢,即將山巔境。看門人鄭大風,隨時山巔境。
至于山主陳平安,更是以“前無古人”之最強,躋身的山巔境。
第七百零八章
圓臉姑娘
桐葉洲中部。
本該是雨生百谷、清凈明潔的大好時節(jié),可惜與去年一樣,雨前嫩如絲的香椿無人采摘了,無數(shù)綠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漸漸荒蕪,雜草叢生,家家戶戶,無論富貧,再無那半點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晉國承平太久,相較于一洲之地,又不幸屬于兵家必爭之地,以前與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鐵騎,隔著一座八百里松針湖和金璜山神府,還算相安無事,等到一場天變,什么縱橫捭闔、什么勵精圖治都成了過眼云煙,北晉國如今國已不國,山河萬里,破碎不堪。位于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齊,也比北晉好不到哪里去,最后只剩下一個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監(jiān)國、皇后垂簾參政,還在與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在做廝殺,但依舊是毫無勝算,步步敗退,大泉姚家邊騎十不存一。
南齊舊京城,已經(jīng)成為一座托月山軍帳的駐扎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大半疆土,邊軍傷亡殆盡,各路州府兵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據(jù)說等到打下那座名動一洲的蜃景城,軍帳就會搬遷。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早年從桐葉洲西海岸登陸后,三十余軍帳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頭,大體上是由西往東蔓延、從南往北推進的兩條路線,對于沿途經(jīng)過的人間王朝、藩國,不算太過重視,潮水淹沒,大肆破壞而已,沒有什么招降,沒有什么安撫,城破人死,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瑩麾下大妖修士,煉化為一支支累累白骨大軍,以死人殺活人,最終皆是死人。
北晉國舊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之上,六道虹光驟然懸停,然后往大地急急墜去。
天上大風,吹拂得六人鬢角飛揚,俱是年輕面容,男女各三。
他們破開了一個個云�?吡�,視野豁然開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綢帶系發(fā)的黑袍男子。
從天上落人間,最像謫仙人。
云海之下,是一座城頭巍峨?yún)s四處破損的巨大城池。
是一處州府所在,所剩不多還未被洗劫的北晉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國孤城了。
這座州城的山水大陣,甚至要比許多藩屬小國的京城還要穩(wěn)固,據(jù)說是因為城內(nèi)有兩位紅塵歷練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陣法的金丹客,一位修為不俗的元嬰,出力極多,才勉強守住了破敗不堪的州城。但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讓城池僥幸成為漏網(wǎng)之魚的,是因為軍帳一位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鎮(zhèn)天幕,負責三垣四象大陣運轉(zhuǎn)的飛升境荀淵突兀出手,擊殺于此地不遠處。故而一些個大妖嫌棄此地太晦氣,不愿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淵和姜尚真這兩個玉圭宗的難纏鬼,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氣運的天地大陣,專門針對軍帳仙人、飛升大妖,桐葉洲要更早覆滅。荀淵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為小天地,讓幾位飛升境大妖頗為忌憚,而那姜尚真雖然才是仙人境,本命飛劍卻太過兇狠陰險,每次從天幕落劍人間,不去找飛升境的麻煩,甚至都不愿意與仙人境太過拼命,憑借天時地利人和,以相當于一個半境界的優(yōu)勢,專門斬殺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劍之下,原本能夠以一己之力撈取滅殺半國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緋妃兩位王座大妖,從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海域返回后,就專門尋覓荀淵和姜尚真的天幕蹤跡。
其中仰止與那荀淵有過一場傾力廝殺,各有傷勢,荀淵在那之后,就愈發(fā)隱匿身形。
唯獨姜尚真依舊時不時對人間戳上一劍,緋妃幾次順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無數(shù),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沒,竟是殺他不得。
反觀大伏書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則更多是一次次庇護王朝、書院的山水大陣,延緩蠻荒天下的推進速度。
隨著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滅,桐葉洲再無三垣四象大陣,天時更換,成了荀淵和姜尚真身在蠻荒天下,尤其是飛升境荀淵,在去年末,已經(jīng)被仰止聯(lián)手緋妃,截殺過一次,傳言荀淵已經(jīng)逃離桐葉洲,遁入一處海域秘境,然后有個“扎羊角辮子的小姑娘”,跟了過去。
黑袍男子手持長劍,先一劍破開山水大陣,再一劍劈掉數(shù)件呼嘯而至的攻伐法寶。
城中有那武廟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離開門檻,似乎被仙師提醒切莫離開祠廟,這尊曾是一國忠烈的英靈,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數(shù)百年的寶刀,主動現(xiàn)身迎戰(zhàn),御風而起,卻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飛劍擊裂金身,一身裂縫細密如蛛網(wǎng)的金甲神人,怒喝一聲,依舊雙手握刀,于虛空處重重一踏,劈砍向那頭年輕劍仙小畜生,只是飛劍繞弧又至,金身轟然崩碎,人間城池,就像下了一場金色雨水。
其余五位妖族修士紛紛落在城池當中,雖然護城大陣并未被摧破,但是終究未能遮擋住他們的強橫闖入。
一位身高丈余的妖族純粹武夫,落地后,環(huán)顧四周,挑了個方向,選擇筆直一線,橫穿城池眾多坊市,大小墻頭,各色建筑,都被一撞而開,偶有運氣極差的人,被撞得稀爛,尸骨無存。一直撞到外城墻,再更換一條路線,以堅韌肉身作為鋒刃,筆直切割城池,樂此不疲。
一位劍修,揀選了一處建筑密集之地,緩緩而行,所過之處,方圓百丈之內(nèi),汲取活人魂魄、精血,變成一具具干癟尸體。
有妖族相中了那座城隍閣,驀然現(xiàn)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鱗甲熠熠,頓時瘴氣橫生,腐蝕木石,它將整座城隍閣團團圍住,再以頭顱一撞城隍閣高處,狠狠撞碎了一塊靈光流溢的北晉君主御賜匾額,它任由一道道煉師術法、攻伐重寶砸在身軀,至于城隍爺與麾下日夜游神、陰冥官吏的調(diào)兵譴將,驅(qū)使大量陰物前來刀劈斧砍,大蟒更是毫不在意。
一位身穿翠綠衣裙的妙齡女子,身材修長,她手掐劍訣,祭出本命飛劍“雀屏”,身后如孔雀開屏,現(xiàn)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煉化而成的璀璨劍光,翎羽大放光彩,艷麗非常。
每一道纖細劍光,又有根根花翎擁有一雙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蕩漾而生出更多的細小飛劍,正是她飛劍“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劍光。最終劍光一閃而逝,在空中拖曳出無數(shù)條翠綠流螢,她徑直往州府官邸行去,兩側(cè)建筑被繁密劍光掃過,蕩然一空,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還有一位與她模樣相似的女子劍修,腳踩一把色彩絢爛的長劍,落在一處甲士齊聚的城頭。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處豪閥世家的高樓屋脊上,他并沒有像同伴那樣肆意殺戮。
他這次只是被朋友拉來散心的,從南齊京城那邊趕來找點樂子,其余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帳那撥并肩廝殺的劍仙胚子,當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實原本相互間都不太熟。
雨四腳下這些尚未被戰(zhàn)火殃及摧毀,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晉這類大國的殘余州城,更是難找,多是些個藩屬小國的偏遠郡府、縣城,被那軍帳修士拿來練手,還得爭搶,比拼戰(zhàn)功,不然輪不到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橫劍在膝,瞥了眼已經(jīng)雞飛狗跳的豪門府邸,沒有理會。
從劍氣長城被一斷為二,城池“飛升”遠去第五座天下,再到倒懸山舊址那邊開辟道路,為大軍在海上鋪路,到今天攻下扶搖洲、桐葉洲兩個浩然天下大洲,其實比預期腳步慢了兩三年。不然這會兒蠻荒天下,不該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轉(zhuǎn)為將整個寶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劍氣長城那邊折損太過嚴重,比甲子帳原先的推演,多出了三成戰(zhàn)損。
事實上,這還是甲子帳那邊有意說得輕巧了,雨四知道真相,是多出四成。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何況劍氣長城戰(zhàn)場的慘烈,何止是“牽一發(fā)”能夠形容的。
甲子帳的既定策略,分兵三處不假,卻不過是以一小撮頂尖戰(zhàn)力,例如劉叉在內(nèi)的三到四位王座大妖,率領一部分兵力,牽制婆娑洲,做做樣子罷了。至于扶搖洲,得吃下,但是對那金甲洲,不急于一時。因為甲子帳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線,是從桐葉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氣拿下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然后用至多四年的時間,快速吞并且消化掉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的山河氣運,尤其是桐葉洲,在前年就該換手,成為蠻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帳不是劍修的領袖,少年木屐,曾經(jīng)打過一個比喻,蠻荒天下大軍涌入兩洲陸地,是那撒豆入田壟。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蕩蕩,看上去勢如破竹,但是相較于一洲大地,兵力還是太少,依舊需要源源不斷的后續(xù)兵力,不斷填補千瘡百孔的兩洲版圖。
再那之后,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謂的“插秧水田間”,不能將兩洲視為涸澤而漁之地,經(jīng)過前期的震懾人心之后,必須轉(zhuǎn)為安撫那些破碎王朝,拉攏漏網(wǎng)之魚的山上修士,爭取在十年之內(nèi),迎來一場秋收,不奢望碩果累累,但必須能夠?qū)芍抟徊糠秩俗鍎萘�,轉(zhuǎn)化為蠻荒天下的北征戰(zhàn)力,重點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郁郁不得志的純粹武夫,各種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歸攏為一軍帳,選出一兩人得以進入甲子帳,要重視這撥人物的意見。
使得拿下寶瓶洲和金甲洲的蠻荒天下,站穩(wěn)腳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搖洲、半座金甲洲,歸還浩然天下便是,用來換取北俱蘆洲。
到時候蠻荒天下手握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
至于所謂的歸還扶搖洲,事實上,是甲子帳原本早有手段,眾多王座大妖會合力出手,使得徹底一洲陸沉,蠻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氣運,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滿地碎瓷片似的無數(shù)破碎“島嶼”,如此一來,光是修復距離蠻荒天下出兵口較為靠近的那一洲舊山河,就會耗費中土文廟極大精力財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為身份特殊,遠遠不是甲申帳修士、托月山劍仙胚子那么簡單,所以才能夠知道這些驚世駭俗的內(nèi)幕。
一位女子劍修改了主意,御劍來到雨四這邊。
長劍品秩不俗,在空中劃出一條七彩琉璃色的動人劍光。
她名為仙藻,與姐姐銀粟,是一雙姐妹,都是劍修,雖然沒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劍仙,卻是蠻荒天下大宗門廣寒城的嫡傳修士,雪霜部女官,面容年輕,實則是三百多歲的女修了。
廣寒城是大妖緋妃麾下宗門之一,昔年緋妃與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間征伐多年,廣寒城雪霜、柳條在內(nèi)六部女修,出力極多。
仙藻幻化人形后的模樣,是個下巴尖尖、模樣嬌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個萬福,喊了聲雨四公子。
雨四沒有起身,只是笑著點頭。
蠻荒天下,等級森嚴。誰要是禮數(shù)過多,只會適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劍后,坐在雨四不遠處,卻沒敢太靠近,她雙手托腮望向亂哄哄的城池,輕聲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殺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這么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縣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們膽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嚇了個半死,沒什么反抗。起先吧,我還高興來著,想著總算不用像是在劍氣長城那般兇險拼命了,可是殺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膩味�!�
雨四笑道:“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饒,只要不打仗,沒有那大的旱水蝗災,就會人與人相處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與我們家鄉(xiāng)是不太一樣�!�
蠻荒天下,在托月山大祖現(xiàn)身之前,是那萬年亂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亂,大妖橫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于從無“濫殺”一說。
仙藻伸手指向城內(nèi)一處,問道:“又瞧見了這類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認不得上邊的字,雨四公子,你讀過書,對浩然天下很了解,它們是做什么的?”
蠻荒天下,文字古
老,據(jù)說與浩然天下勉強算是同源,卻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為“文字同源”,哪怕勉強,儒家圣人的本命字,依舊讓所有大妖忌憚不已。蠻荒天下約莫千年之前,開始逐漸流傳一種被稱為“水云書”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敝芟壬鶆�(chuàng)。
雨四解釋道:“這是浩然天下獨有之物,用來表彰那些學問好、道德高的男女。在書上看過這邊的圣賢,曾經(jīng)有個說法,今承大弊,淳風頹散,茍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說,可以通過牌坊來彰揚人善。在浩然天下,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子孫都能跟著風光�!�
仙藻疑惑道:“這些人聽著很厲害,可是打了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沒什么用處啊。”
不過她確實曾經(jīng)遇到過些怪人,有那白發(fā)蒼蒼的老嫗手持拐杖,站在家族祠堂門口,雖說最后只會死得好像一塊破敗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難不成是活得夠久了?她也曾見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雖說大難臨頭,只能束手待斃,但是死在了堆滿書籍的桌子旁,當時老人一手牽著一個稚童,要那孩子“大聲說話”,老人聽著晚輩牙齒打顫的哭腔言語,興許是那家訓,也可能是某本圣賢書上的言語?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時候,神色要比許多雙手奉送法寶、神仙錢的山上修士,許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將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么意義?仙藻覺得沒啥意義,反正老的小的,都是個死。
倒是許多原本被軍帳視為“有的打”的地方,一處處戰(zhàn)場,一條條防線,一座座關隘,動輒數(shù)萬甲胄鮮亮的精騎、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觸即潰,一打就沒。
一些高城雄關,往往撐不過三兩下,就被攻破了。
甲胄太新,老卒太少。
不過一些個宗字頭仙家,和那七八個王朝的精銳兵馬,還算給蠻荒天下大軍造成了一些麻煩。
尤其是攻打那個叫太平山的地方,傷亡慘重,打得兩座軍帳直接將麾下兵力全部打沒了,最后不得不抽調(diào)了兩撥大軍過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難跟她解釋這些虛無縹緲之物的無用和有用。于人心有教化之用,于打打殺殺自然毫無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難買,亂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著一位元嬰氣象的老修士,終于按耐不住,已經(jīng)離開陣法庇護之地,與銀粟他們絞殺在一起。因為銀粟一路殺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殺給他看的。那個純粹武夫先前還故意扯了好些頭顱,隨手丟在大陣上,漣漪陣陣,好似鮮血涂抹在墻壁上。至于那個現(xiàn)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復人形,卻抓住了兩尊城隍閣神靈,按在大陣外壁上,將金身一點點擠壓崩碎。
能夠與他聊上一會兒,仙藻已經(jīng)心滿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殺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懶,能絮叨好久�!�
雨四擺擺手,笑著提醒道:“還是要小心那兩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為自己是金丹劍修,就掉以輕心。人族修士,活的時候,心眼多。下定決心后去死了,也會比較果斷。”
仙藻使勁點頭。
雨四公子,身份尊貴,卻總是這般性情隨和,言語溫柔。
雨四看著仙藻御劍離去的身影,還是沒打算出手。
在劍氣長城那個地方,雨四出入戰(zhàn)場太多次了,戰(zhàn)功不少,吃虧不多,其實就那么一次,卻有點重。
蠻荒天下在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后,雖說在這座陌生天下的腳步,稍稍慢了點,可就像兩個元嬰練氣士,辛苦打殺了一個難纏至極的金丹劍修,再來收拾一群人心渙散的下五境修士,當然會覺得很輕松,甚至是無聊。
雨四站起身,低頭望去。
一位錦衣玉帶的少年,大概能算書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書房窗戶那邊望向自己。
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人更是有意思,瞧見了仙藻御劍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飛奔,爬上了鄰近屋脊,壯起膽子,顫聲問道:“你是來救人的山上仙師嗎?”
雨四用桐葉洲雅言笑道:“你這北晉官話,我聽不懂�!�
不曾想年輕人立即將官話更換為雅言,“仙師,我能不能與你修行仙法?”
雨四搖頭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師。自然不是來救人的,是殺人來了�!�
那年輕人錯愕不已。
雨四揮揮手,“趕緊躲去,熬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定還能活�!�
那個年輕人突然臉色一變,眼神炙熱道:“我知道府上藏錢藏寶物的地方,我愿意幫你帶路,我以后能不能跟著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帶路。我還真能送你一份潑天富貴。天翻地覆之后,確實就該新舊氣象更迭了。”
反正閑來無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帳木屐的某個說法,說何時才算蠻荒天下新占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戰(zhàn)后活下之人,自認再無退路,沒有任何改錯的機會了。要讓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舊沒有了活路,因為一定會被秋后算賬。唯有如此,這些人,才能夠放心為蠻荒天下所用,成為一條條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兇、殺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國之內(nèi),臣子在那廟堂之上弒君,各部衙門推選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內(nèi),同理,而且還要是在祖宗祠堂內(nèi),讓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讓弟子殺那老祖,同門相殘,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類推。
儒家辛辛苦苦訂立的一切規(guī)矩禮儀,皆要崩塌。推倒重來,廢墟之上,此后千百年,所謂道德具體為何,就只有周先生訂立的那個規(guī)矩了。
聽說木屐如今不但跟隨周先生身邊,還得了個賜姓。
雨四飄落在地,伸手一抓,將那覺得好似騰云駕霧的年輕人帶到身邊,雨四故意沒看見對方的汗流浹背,緩緩而行,轉(zhuǎn)頭笑問道:“有沒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沒有想殺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個富貴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殺的,你都說了,我可以幫你。”
那個年輕人一咬牙,點頭道:“我不要什么東西,我覺得都該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殺兩個人!”
雨四好奇問道:“哪兩個?”
跟在雨四身邊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道:“一個叫韓誠意,是這個宅子的少爺,另外一個叫韓淑儀,是韓誠意的姐姐,是個省◇零零親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與那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嗎?”
看得出來,此人是府邸仆役,說不定還是那賤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輕人默然,搖搖頭,然后雙手攥拳,身體顫抖,低著頭,說道:“就是想他們都去死!一個天生命好,一個是不要臉的賤貨!”
雨四停下腳步,讓那人抬起頭,與他對視,年輕人滿頭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壞人,就是蠻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會死了。我還會讓你遂愿,只不過我跟在身邊,擔心你放不開手腳,做不來以往被視為惡事的勾當,殺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夢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殺兩個不夠,那就多殺些。我在這邊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閑的。”
說話間,雨四摘下腰間一枚小巧玲瓏的黃綾袋子,被他手指觸碰后,立即有云霓透出,一條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時間水霧彌漫。
雨四將黃綾袋子輕輕一抖,墨色小蛟墜地,化為一位雙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將袋子輕輕拋給年輕人,“收好,以后這頭蛟奴會擔任你的護道人,傳你仙家術法,幫你做那桐葉洲的人上人,別說是什么韓氏子弟,便是茍延殘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見著了你,都要對你低頭哈腰,喊你一聲……對了,你叫什么來著?”
年輕人雙手接過那袋子,神色激動,顫聲道:“主人,我叫盧檢心。檢點的點。曾經(jīng)還有個哥哥,叫盧教光�!�
雨四會心笑道:“教于幼正大光明,檢于心憂勤惕勵。都是好名字,你爹幫你們與家塾先生求來的吧?”
盧檢心擦了擦額頭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學多才。”
雨四揮揮手,“以后跟在我身邊,多做事少說話,溜須拍馬這一套,就免了,你會死的�!�
盧檢心再不敢多嘴,彎腰作揖,飛奔離去,身后跟著那條墨蛟扈從,讓年輕人既心生畏懼,又驀然膽氣十足。
雨四打算讓這個盧檢心當這州城之主,讓年輕人過一過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讓墨蛟詳細記錄下來,將那數(shù)年間的一城風俗變遷,交給木屐觀看。
至于盧檢心為何獨獨對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曉得。
可能是衣衫單薄的某個大冬天,瞧見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賞雪公子哥,愈發(fā)自慚形穢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爾相對路過,那女子什么話都沒有說,但是她的那個不經(jīng)意眼神,就說了一切。
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無所謂真相如何,真正讓雨四覺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從盧檢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輕人對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種愿意豪賭一場,不惜性命的毅然決然。盧檢心分明愿意以一時之快意淋漓,打殺所有心中長久不快。蠻荒天下,需要這些性情容易走極端的可憐人,越多越好。這些人,大概會成為木屐所說的那種儒家填墳人。周先生曾經(jīng)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讀書人,太喜歡假道學真小人,真以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睜眼瞎瞧不見,實則不然,一種是年復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種則是心心念念成為那種人,所以其實一直在自掘墳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眾人來填土平墳了。
雨四突然抬起頭。
天地間有大氣象,從極遠處迅猛蔓延至此,是飛升境的大神通無疑了。
不然不可能連他雨四都在這里都能夠清晰察覺到那股磅礴氣機。
一位雙眼猩紅的女子出現(xiàn)在雨四身旁,輕聲道:“公子,煩請暫時離開此地。那玉圭宗荀淵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殺,再給蕭愻追殺,跟著進入了那座海底隱匿秘境,徹底打爛了,逃無可逃,荀淵以法相出現(xiàn)在了東海之濱,打算將桐葉洲一分為二,極有可能會殃及此地。”
雨四搖搖頭道:“你只需要護住我與仙藻他們便是,我倒要近距離看看,荀淵到底是怎么分開的桐葉洲�!�
王座大妖緋妃點點頭。
雨四皺眉問道:“那蕭愻呢?”
緋妃說道:“那處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給荀淵被暫時騙去了別座天下。可能荀淵此次逃竄,就是打算故意引開蕭愻�!�
她突然一閃而逝,片刻之后,返回原地,臉色微變,“蕭愻終于出劍了�!�
雨四舉頭望去,在桐葉洲東海上空,天幕處破開一處大門,蕭愻以一劍破開別處天幕,得以“飛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淵高達萬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劍光,氣勢全然不輸白也在扶搖洲所遞第一劍。
那一道有那舉世無匹聲勢的劍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擰纏在一起。
緋妃仰頭望去,輕聲說道:“老東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淵真不算老�!�
緋妃微微一笑,然后說道:“我去為公子搶幾塊琉璃金身。”
雨四剛想要搖頭,緋妃已經(jīng)一掠而去。終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總不能隨隨便便訓斥阻攔。
況且緋妃又以心聲言語“小心”二字。
雨四不動聲色,在這座豪門宅邸內(nèi)閑庭信步。
驟然之間,雨四四周,光陰長河仿佛無緣無故凝滯。
雨四卻沒有如何驚懼,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緋妃贈送,可以抵擋一位仙人劍修的傾力數(shù)劍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術法或是飛劍,緋妃只要不是隔著一洲之地,就能夠轉(zhuǎn)瞬即至。
雨四
轉(zhuǎn)頭望去一處屋脊上,一個身穿頭戴高冠、金色長袍的俊美男子,輕輕拋著那只墨蛟瘋狂游曳卻掙脫不出的黃綾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難得有瞧見了就想要的物件,不過還是我這條小命更值錢些�!�
雨四抱拳道:“見過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輕輕揮手道:“不像話,客氣什么,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后記得讓那小婢緋妃,幫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補上了些孝道。”
雨四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問道:“墨蛟奴護著的那個年輕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與一位俊哥兒互換了,估計等下光陰長河一散,會比較懵,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個啥?”
雨四問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淵,反而跑來這里跟我嘮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殺,遠在天邊的人又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聰明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們豈能預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說了,你這野兒子就是個小廢物,緋妃那賤婢竟然舍得將本命法袍送你,我膽子小,宰了你丟掉一把劍的買賣,不劃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撿了這件半仙兵的黃綾袋子,已經(jīng)很滿意了�!�
雨四默不作聲。
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于“鎖劍”,比那杜懋吞劍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當誘餌,挨上姜尚真那號稱“一片柳葉斬仙人”的一劍。
姜尚真將那黃綾袋子收入袖里乾坤當中,凝滯不前的光陰長河恢復正常。
雨四問道:“你為何不去找那賒月,或是豆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