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斐然道:“讓周先生看笑話了。斐然事后愿意主動去與戊子軍帳賠罪,按照軍功大小,交換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夠,就與師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暫時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陣法如何難以撼動,不是大泉邊軍聚攏收縮一城之后如何難攻,而是這個斐然先前離開桃葉渡后,臨時起意,在那照屏峰異想天開,竟然飛劍傳訊舊戊子帳,要求將大泉蜃景城作為他在桐葉洲的最新地盤,而且是斐然獨自一人占據(jù)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帳索要此地,這就與駐扎在南齊舊京城的戊子軍帳起了極大沖突,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頭銜,還不至于讓整座軍帳如何忌憚,最后雙方之所以沒打起來,是斐然用一句話就說服了對方。
“切韻是我?guī)熜帧!?br />
斐然都不用說什么拿師兄切韻的戰(zhàn)功換取蜃景城。戊子軍帳數(shù)位上五境修士就閉口不言,默默離去,一個字的狠話都沒撂下。
甲申帳劍修?灘,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傳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緋妃尊稱為公子,加上斐然與切韻是師兄弟的關系,這些都是甲子帳的頭等機密。
在蠻荒天下,講理最輕松。
只不過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調(diào)侃,斐然當然也就愿意換一種法子講理。
在蠻荒天下,之所以講理簡單,當然是規(guī)矩太淺顯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對錯是非皆可覆蓋。
周密擺擺手,說了一番讓斐然不明就里的言語,“小事�;仡^我會親自幫你算賬。別說一座蜃景城,就是整個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該得之物�!�
桐葉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就幾乎都察覺到了一洲天時變化。
所幸談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寬慰幾分。
桐葉洲中部,出現(xiàn)了一座早該出現(xiàn)不出現(xiàn)、晚不該出現(xiàn)偏出現(xiàn)的雄威建筑,正是儒家文廟建造的九座雄鎮(zhèn)樓之一,鎮(zhèn)妖樓。
壓勝桐葉洲一洲之物。
這座鎮(zhèn)妖樓,圈畫出一條囊括千里山河的圓形地界,周密剛好與賒月和斐然站在界線外,周密伸出并攏手指,輕輕抵住那天地禁止的陣法屏幕,漣漪微起,以至于千里之地都開始景象搖晃起來,斐然和賒月作為妖族修士,瞬間察覺到一種大道壓頂?shù)闹舷�,斐然以劍氣消去那份天然壓制,賒月則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先生依舊渾然不覺,卻不是因為這位賈生并非妖族的關系,恰恰相反,不知為何,哪怕周密還不曾涉足鎮(zhèn)妖樓轄境之內(nèi),那股激蕩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陰漣漪,天地氣象好似凝為實質(zhì),不斷凝聚在周密手指處,威勢大小,只看斐然和賒月各退數(shù)步便知,這還是鎮(zhèn)妖樓陣法始終被周密鎮(zhèn)壓的緣故,不然斐然和賒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離此地。
周密收起雙指,禁制異象漸漸消散。
他仰頭望去,與賒月說道:“荷花庵主是必須要死的,只不過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邊,對你一直比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傳弟子新妝,早年經(jīng)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卻對那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從來冷眼旁觀,因為新妝昔年真身,曾是月宮澆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妝對那荷花庵主當然看不上眼�!�
賒月說道,“有猜過想過,一直不確定�!�
周密突然笑道:“勸君高舉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謀,胸堵萬冰炭,冷卻一副熱肝腸,燒掉心中圣賢書。
賒月聽了也當沒聽見。
斐然問道:“這座雄鎮(zhèn)樓,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說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償失,所以目前沒必要。不過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當花架子的雄鎮(zhèn)樓,確實礙眼又礙事�!�
斐然對這位來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確實由衷欽佩,早年斐然曾經(jīng)在周密身邊求學數(shù)年,只不過雙方?jīng)]有什么師徒名義就是了,臨別之際,周密曾經(jīng)與斐然笑言,說那圣賢書,要只讀半本。少了裝不成圣賢,多了就是真圣賢。半本剛好,名利雙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么。
斐然驟然間劍心震顫,下意識就要遠離周密。
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釋重負,只是那賒月卻不知所蹤。
周密輕輕抖袖,一只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輝,周密望向浩然天下那輪明月,微笑道:“以防萬一�!�
扶搖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殺手锏,除了圍困白也,更在于周密以通天手段,強行拘押那一洲光陰長河,成為一座幾乎靜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聲與斐然說道:“你師兄要我捎話給你,代師收徒這種事情,他已經(jīng)做得足夠好了,以后就看你的了�!�
斐然臉色漠然,死死盯住這位蠻荒天下的文海。
周密身形卻瞬間消逝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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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劍光劈開天幕,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間仙人御風,極難快過飛劍,這是常理,而作為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此次遠游,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處,陸沉去而復還,一屁股坐在欄桿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聽勸的二師兄。
道老二微微皺眉不悅,問道:“作甚?”
陸沉抬起雙手,扶了扶頭頂那盞象征著掌教身份的微斜蓮花冠,“就不怕與太白劍落得一個下場?真無敵是真無敵,八千載不墜的美名,難道要被師兄自個兒丟了?白也再念舊念情,也得白也能活下來,才能還上這份天大人情,我看懸。師兄這筆買賣,做得讓師弟糊涂了,敢問師兄贈劍的理由?”
一旦沒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劍道藏,師兄真無敵的頭銜,說不定就會花落別家。
道老二反問道:“將那化外天魔潛入姜云生道種,師弟這般違例行事,需要理由嗎?”
陸沉一臉無奈道:“當然有啊,只是曉得師兄肯定懶得聽,師弟善解人意,才不愿意講的。”
道老二說道:“那我丟劍浩然天下,確實沒有理由。算計來算計去,以有為近無為,累也不累。這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只不過你一向是個聽不見別人看法的,我這當師兄的,以前一樣懶得對你多說什么�!�
陸沉扭頭望向那仙氣縹緲的五城十二樓,感慨道:“師兄做事無需理由,大概這就是我與師兄道不相同,卻還是認了師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昔年三掌教,其實關系極為微妙,從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勢,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條大道,尤其是陸沉和師兄道老二,更是讓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頭霧水,捉摸不定。
當?shù)览隙?zhèn)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聽從白玉京的規(guī)矩,最不服約束者,當初以大玄都觀那位收攏了無數(shù)道脈的天縱奇才,最為著稱于世,結果就被道老二親自問劍,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與大玄都觀就此徹底結下死仇。
輪到陸沉坐鎮(zhèn)其中,天下百年就又會自行其道,聚散、亂平皆不定,脈絡繁雜,一團亂麻。而陸沉與那大玄都觀,或是歲除宮這些白玉京三脈道統(tǒng)之外的道門圣地,其實香火情都不差,陸沉經(jīng)常游歷其中,肆意談天說地,飲酒賞景作樂,就是不切磋道法。傳聞歲除宮宮主的閉關多年,以及數(shù)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夠與一位死敵宗門的飛升境開山祖師女修,最終結為一雙神仙道侶,其實都與這位最逍遙游的白玉京三掌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潛在形勢,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跡象,諸多道統(tǒng)道官、王朝豪閥和仙家府邸,得以休養(yǎng)生息,各自壯大。
倒是他們這兩位師弟,與代師收徒的道祖首徒,關系都相對融洽,陸沉在從家鄉(xiāng)天下飛升來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將未來的大掌教師兄,與道祖一起并列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在陸沉乘舟出海之前,專門跑去找到了一處遺落在光陰長河當中的古天水遺址,因為在那里,昔年道祖駕青牛薄板車過關,有人強使著書,才為后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后來的道祖首徒,一個讓陸沉都要贊譽一句“天象地理,仰觀俯察,莫不洞澈”的古之真人。
簡而言之,陸沉覺得大師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幾近于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眼中,陸沉卻未必如何認可那個自稱“文有第一,武無第二”的道老二。
陸沉閉上眼睛,以秘術通過一位嫡傳弟子的眼觀山河,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數(shù)流轉(zhuǎn)片刻,睜眼后,雙手抱住后腦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氣傲的大天師趙天籟,比師兄送劍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個不小笑話。”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誰的仙劍,更早進入那座扶搖洲。”
高大道人隨手揮袖,一股氣勢磅礴的青冥道氣,如銀河掛空,浩浩蕩蕩追隨那把仙劍而去,再次破開天幕。
陸沉忍不住轉(zhuǎn)頭問道:“師兄這也要爭個先后��?”
道老二反問道:“真要我搬出師尊,你才肯老老實實去往天外天?”
陸沉正要緩緩起身,悠悠御風,緩緩離去,突然笑呵呵道:“我這牽紅線的月老,當?shù)谜媸菦]誰了�!�
原來是那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劍“天真”,緊隨久負盛名的萬法和道藏,在劍氣長城沉寂萬年,終于第一次現(xiàn)世了。當年陸沉在那驪珠洞天辛苦擺攤,為了牽上這條紅線,可是讓陸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將板車推到了泥瓶巷。只不過后來在劍氣長城,寧姚那邊的一半紅線,被陳清都斬斷了。只是不知那陳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有意無意一直留著不斬紅線。
人性之復雜難測,本就在神性和獸性之間游曳不定,在人心間相互拔河,才能夠讓人族最終成為打碎遠古天庭大道的那個一。
神靈將其視為最壞,人族卻做到了最好,各走極端,此消彼長,從而更換了一個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師弟陸沉。
陸沉正要繼續(xù)說話。
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現(xiàn)在欄桿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與陸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無察覺。
陸沉立即閉嘴,收斂神色。
道老二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弟子余斗,拜見師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余斗,家鄉(xiāng)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載。
陸沉趕緊一個后仰,翻轉(zhuǎn)落地,直腰后打了個稽首,“弟子陸沉,拜見師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陸沉,道號逍遙。家鄉(xiāng)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過道祖在那蓮花小洞天的觀道容貌,卻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親眼見到白也出劍。”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壞了規(guī)矩。至圣先師和道祖佛陀,當年三教祖師共同為天地訂立規(guī)矩,此后萬年,各自都不曾違例一次。
在這“少年”身邊,稍晚一步,出現(xiàn)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鄉(xiāng)來客。浩然天下桐葉洲,東海觀道觀老觀主。
對于那位十四境老觀主,道老二顯然并沒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陸沉笑道:“老觀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與我?guī)煾戈滞罅�,當年怎就輸給了老秀才,以至于先輸了一枚簪子,又輸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實在讓晚輩倍感意外。”
老觀主嗤笑道:“輸?道有先后?法有大��?虛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隨口言語,卻言出法隨,以至于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皆有感應,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暫時空懸的神霄城,最是搖晃不已。
陸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道老二冷哼一聲,神霄城異動隨之停歇。
道祖說道:“陸沉�!�
陸沉立即心領神會,笑道:“謹遵師尊法旨�!�
不過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觀。
道老二則去往天外天,近期注定要幫著師弟陸沉收拾爛攤子。
老觀主說道:“第五座天下,要變天�!�
一座天地初開的嶄新天下,大道壓勝最重,誰高壓誰肩頭。但是寧姚先前實在“氣盛”,鋒芒無匹,以至于連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暫時避其鋒芒,原本沒有意外的話,寧姚會躋身飛升境,到時候才是大道關鍵所在,畢竟天下第一位飛升境,與天地間第一位十四境,積攢下來的天道劫數(shù)大小,云泥之別。
但是當那個小丫頭祭出一把仙劍,遠游浩然天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變數(shù)極大。
那些蠢蠢欲動的遠古存在,不會對此視而不見,極有可能不再蟄伏各地,而會蜂擁而起。
道祖說道:“不然�!�
老觀主點頭道:“天變未必變天�!�
道祖笑道:“然也�!�
————
飛升城。
捻芯看著臉色微白的寧姚,問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捻芯實在不認同寧姚的選擇。太冒失,太激進。
她都有些后悔將那封密信提早給寧姚看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出劍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劍也罷,猶大有余力,但是寧姚如今畢竟才是仙人境劍修瓶頸。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飛劍,遠游別處天下不說,還要摻和那場當之無愧的神仙打架,怎么看都是不劃算的。一旦仙劍“天真”遭受破損,受傷而歸,就已經(jīng)是莫大損失,仙劍若是就此崩碎遺落在扶搖洲戰(zhàn)場,說不得寧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飛升城等于失去了那個穩(wěn)居天下第一寶座的大劍仙寧姚,而寧姚距離嶄新天下的飛升境第一人,不近反遠,最終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寧姚自身大道受阻,飛升城極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爭天下的大好先機。
寧姚坐在門檻上,默不作聲。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處的鮮血。
不管如何權衡利弊,寧姚都不該如此意氣行事,捻芯搖頭道:“如果陳平安在這里,一定會攔阻你�!�
“為飛升城,該做的事,我都會做�!�
寧姚說道:“但飛升城是飛升城,我是我。如果飛升城沒了一位飛升境劍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勢,我不覺得飛升城有了寧姚,就真的可以爭得天下。飛升城真要就此失勢,我一樣不虧欠飛升城半點�!�
只是虧欠他那么多的辛苦謀劃。
而寧姚也不覺得他在身邊,會攔阻自己出劍。
再說了,如果有他在飛升城當隱官,她只會更閑。哪里需要這么勞心勞力,出劍就是了。
寧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劍,非同小可。
在這之前,劍氣長城除了陳清都,只有董三更、陳熙在內(nèi)的寥寥幾位老劍修,知道她其實擁有“斬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飛劍”。
何況即便是那把本命飛劍“斬仙”,寧姚也不太愿意祭出,因為很容易被“天真”牽引,導致寧姚劍心失控。到時候就真要淪為仙劍“天真”的劍侍了。一把仙劍劍靈的桀驁不馴,劍心純粹至極,修道之人,要么以境界強行壓制,要么以堅韌劍心砥礪,別無他法,什么善惡人心,什么大道親近,都是虛妄。
寧姚溫養(yǎng)兩把飛劍本身,就既是煉劍,又是以“斬仙”問劍“天真”。
事實上,寧姚曾經(jīng)私底下詢問過老大劍仙一個問題,那個甲子之約,陳平安真的沒事嗎?
當時陳清都答非所問,看那位前輩到時候的心情吧。
捻芯突然皺了皺眉頭,說道:“你要小心這座天下的大道針對。”
寧姚轉(zhuǎn)頭望向這個縫衣人。似乎這句話,是有人在提醒捻芯,然后捻芯再來提醒自己。
捻芯搖頭道:“這件事情,我還是要信守承諾的�!�
寧姚點點頭,“沒有‘天真’,我還有‘斬仙’�!�
捻芯突然笑了起來,“能讓他喜歡,果然只有寧姚�!�
當年在那牢獄,關于與寧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輕隱官從不與誰提及,就像個……守財奴吝嗇鬼,好像多說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銀錢。
倒是那頭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為與年輕隱官相互算計的緣故,得以知道些內(nèi)幕,實在憋得慌,就與捻芯多說了些。
霜降其實也不曾真切看清陳平安近乎迷宮的復雜深邃心境,只是與捻芯說了兩個相對模糊的心相景象,一個是少年腳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內(nèi)那邊如有一盞燈火點亮,光明,溫暖,草鞋少年在門口那邊略作停頓,看了一眼屋內(nèi)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開懷起來,這讓少年跨過門檻后,腳步變得輕快起來,少年卻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舍得走快了。
再就是少年獨自走向一座廊橋,步履蹣跚,天地間愈發(fā)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是當死氣沉沉的少年緩緩抬頭,見到臺階上坐著一個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墜古井深淵的一雙眼眸,如驀然瞧見日月光明。
寧姚告辭離去。
捻芯重新將那盞燈火放回桌上。
龍虎山天師府。
在老秀才離開摘星臺后,趙天籟說道:“有勞無累道友,走一趟扶搖洲。總不能教幾座天下笑話我們天師府有劍等于沒劍�!�
小道童點點頭,化做一道劍光,率先去往扶搖洲。
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師府現(xiàn)身之時,其實正是扶搖洲戰(zhàn)場最為形勢險峻之際。
故而老秀才的離開穗山,故地重游天師府,當然不是無頭蒼蠅亂撞,只不過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趕往龍虎山之前,至圣先師卻給了個奇怪說法,到了天師府那邊,先隨便逛逛,不著急敘舊。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趙天籟一點酒咋了,那副楹聯(lián)寫了多少個字?尤其匾額橫批“天人合一”四個字,是能隨便給的?
文廟那邊當年為此不是沒有吵鬧,覺得會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統(tǒng)文氣,關鍵是于禮不合,尤其是那兩位有重塑文脈道統(tǒng)之功的文廟正副教主,最終道理是聽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沒給他什么好臉色,所以老秀才不過喝你一壇桂花釀而已,都補不回來與人吵架的那幾大缸口水。至于其余幾十壇不小心忘了往回原處的桂花釀,當是幫你天師府余著啊,何況退一萬步說,送誰喝不是喝,天師府貴客絡繹不絕又如何,可這里邊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嗎?能有白澤嗎?有至圣先師或是禮圣老爺嗎?做人得講點天地良心,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什么好習慣,改改。
在老秀才被趙天籟丟出摘星臺之后,扶搖洲戰(zhàn)場一分為二。
在那白也心相顯化一部分的古戰(zhàn)場天地當中,中土符箓于玄與枯骨王座大妖白瑩,捉對廝殺。
蠻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與浩然十人之一的對峙,撒豆成兵的符箓傀儡,與麾下白骨大軍的廝殺無處不在,戰(zhàn)場遍布天地。
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于玄以數(shù)以萬計的符箓支撐而起,這等縫補天地的仙家術法,不可謂不神通廣大,其實比那單獨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舊持劍太白,一斬再斬五王座,劍詩俱風流。
當仰止終于說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這位“浩然詩無敵”之心中詩篇。
幾乎同時,與符箓于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瑩,座下劍侍龍澗,手持那把以觀照魂魄煉化而成的長劍,輕輕抖出一個劍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顫而出,化作灰燼。
天地間卻沒有多出一絲一毫靈氣。
切韻無奈扶額,笑瞇瞇道:“我的親娘唉,仰止妹妹你總算瞧出來了啊�?涩F(xiàn)在的問題,是這個嗎?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還剩下幾篇詩文,剩下幾句詩文?”
十四境的合道。
大致可以分為天時、地利、與人和三種。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屬于地利,類似浩然天下的亞圣和文圣。
荷花庵主,符箓于玄,則屬于合道天時,與那亙古不變、仿佛不被光陰長河侵擾的日月星辰有關。
白也合道十四境,則屬于人和。
此外劍修想要躋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時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則毫無意義。何況劍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無拘我劍”,豈會主動去與天地契合證道。
白也出劍不停,不但無視光陰長河的凝滯萬物萬法,劍光反而無跡可尋,更重要是使得白也靈氣消耗得極為緩慢,出劍次數(shù)再多,除了些許遞劍消耗的靈氣,真正消耗的,其實只能算是心中詩篇。
有一條瀑布之水天上來,黃河落天走東海,落在人間與那仰止大道顯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畫卷當中,萬里化水澤,聲勢不弱于仰止與緋妃的大道之爭。
白也一劍將仰止那尊不再維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斬為二。
那袁首以萬丈真身持棍殺至,距離白也不過百余里,成為最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劍橫掃,以開天地一線的璀璨劍光,硬生生擋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長棍再次崩碎,右手抖腕作勢一攥,手中又出現(xiàn)銘文“定�!钡拈L棍,吐出一口血水,虧得白也心中詩篇無法重復祭出,不然這場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劍意余韻,又有心相生發(fā),讓愈發(fā)兇性大發(fā)的袁首,揮棍亂砸,恨不得將天地一并打碎。
至于那個最早近身持劍白也的五嶽,與那白瑩處境類似。
浮云落日,青泥盤盤,悲鳥繞林,枯松倒掛,磴道盤峻,砯崖萬轉(zhuǎn)……大道青天,獨不得出。
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況心相天地中的那頭大妖五嶽,更不得出。
這般天地異象讓那五嶽三頭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頂天立地,依舊拳與兵器,皆開不得天。
訪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黃河之水,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劍斬至。
白發(fā)三千丈,我昔釣白龍,抽刀截流水,放龍溪水傍。
雪白飛劍三千,如雨齊齊落在溪澗中,劍斬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澗一側(cè)遠方,更有將軍白馬,旌節(jié)渡河,鐵騎列陣,密若雪山,飲馬斷水。
箭矢攢射,鐵槍突進,劍氣又如雨落。
邊塞白也。
讓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經(jīng)從那金甲牢籠當中脫困的大妖牛刀,剛要近身白也,天地一變,朔云橫天,萬里秋色,蒼茫原野,凜然風生。
風起處即是劍氣起處,劍氣重重如山攢嶺疊,一一連峰礙星河,橫斗牛。
切韻紋絲不動,再次扯開皮囊,稍稍避開白也一劍,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劍氣砸地,再低頭看一眼人間,猜測會不會是那三月麥隴青青的鄉(xiāng)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處鬧市酒肆旁。少年學劍術,醉花柳,同杯酒,挾此生雄風。年少俠客行,杯酒笑盡,殺人都市中。
游俠白也。
切韻這一次沒能躲開那少年游俠的一劍。
下一刻,切韻剛剛合攏身軀,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連自己都要覺得煩不勝煩了,估計其余幾位王座就更殺心堅定、殺意昂然。
夢騎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隨云空。高詠紫霞神仙篇,諸君為我開天宮。真靈煉玉千秋,橋躡彩虹,謫仙人步繞碧落,遺形無窮。太白蒼蒼,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劍依靠萬古松,誰道腳下天河此水廣,眼中狹如一匹練。驀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處戰(zhàn)場。
符箓于玄,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親自動手,加上那白瑩是差不多的路數(shù),所以于玄教會了白瑩不少俗語,什么搶什么都別搶棺材躺,蛙兒要命蛇要飽,什么老子這叫沒毛鳥兒天照應,你那是母豬擠在墻角還哼三哼……
胡言亂語不耽誤于玄辦一件頭等大事。
先以兩張金色材質(zhì)的符箓,悄無聲息掩藏在數(shù)千張品秩各異的符箓當中,懸在小天地東西兩端,分別是那日符、月符,各懸東西,最終變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輝映,而大放光明照徹天下,無幽不燭,所以山上有那贊譽,于玄此符一出,人間無需點燈符。
只不過于玄祭出這兩張符箓,是為了確定一件事,扶搖洲天地禁制當中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還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個確切差異�?赡呐氯赵路铣梢粡埫髯址琅f是勘驗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籠當中,精準看出光陰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艱辛。
符箓于玄再丟出兩張青色材質(zhì)的符箓,一心兩用,分別念咒,一袖兩乾坤,祭出兩張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輟運,香雨旁注,甘露上懸。日影現(xiàn)光陰,流水定時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燭,水之在箭。當空發(fā)耀,英精互繞,天氣盡白,日規(guī)為小,鑠云破霄!敕!”
于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丟擲出了一張青色符箓,是那于玄自創(chuàng)的亭立符。
山中無刻漏,仙人于清泉水中,立十二葉芙蓉,隨波流轉(zhuǎn),定十二時,晷影無差。
三符一出,剎那之間,大道盡顯。
雖然三張青符瞬間燃燒殆盡,可是于玄哪怕不過驚鴻一瞥,就已經(jīng)窺得天機,與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陰長河逆轉(zhuǎn)倒流……”
符箓于玄驀然啞然。
原來在符箓于玄喊出半句心聲之時,就剛好先后有三把仙劍,破開扶搖洲天地三層禁止,三把仙劍,剛好打消符箓于玄“小心”“光陰長河”“逆轉(zhuǎn)倒流”三個說法。
不但如此,那個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韻,也剛好對那白也微笑道:“人間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實。”
這“切韻”當然駕馭不住三把仙劍,但是“切韻”卻能夠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陰長河。
所以要那符箓于玄勘破了天機,也無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說道:“賈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瑩。但是替身之法,卻在切韻。所以目前這個切韻,說生說死都可。
另外一個天地,或者另外一個“名副其實”的人間。
四把仙劍齊聚白也身側(cè),白也先后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萬法,各自一劍傾力遞出。
四劍斬殺白瑩、“切韻”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劍斬殺,讓那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韻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劍,卻是身死道消的那種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來劍,殺現(xiàn)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后說道:“以后再與我問劍一場,如果你我都還有機會的話。”
一劍斬至。
白也毫不猶豫以現(xiàn)在劍,斬眼前王座“切韻”。
周密竟是任由劍光斬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轉(zhuǎn),光陰長河紊亂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覷,似乎不太理解為何自己還能活?
牛刀和五嶽則神情凝重,望向那個不知為何大道突然崩散開來的白瑩。
最大的疑惑,則是白也何在?
再者為何切韻氣息與那白瑩如出一轍,好似大道徹底斷絕,卻又稍稍藕斷絲連,好像切韻莫名其妙變換成了周密?
至于符箓于玄和那四把仙劍何去何從,更是讓一群死而復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著頭腦。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斬殺的切韻和白瑩?
劉叉收劍歸鞘,神色復雜。
浩然天下再無十四境白也。
至于那把仙劍太白,除了劍鞘猶存卻不知所蹤,長劍本身已經(jīng)一分為四,分散各地,去勢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劍尖去往倒懸山遺址處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頭顱,墜入腳下漩渦當中。
中土神洲,鄒子突然伸手一抓,從劉材那邊取過一枚養(yǎng)劍葫,將其中一道劍光收入葫內(nèi)。
將養(yǎng)劍葫還給劉材,讓這位嫡傳劍修,向那位讀書人作揖致謝。
自認只是出于無聊才護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見眼前懸停有一截劍身。
第三道劍光追隨那把仙劍天真,破開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個急墜,最終輕輕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邊,趙繇。
最后那道劍光,看門的大劍仙張祿,對過門而入的劍光視而不見,守門只攔人,一截碎劍有什么好攔的,再說張祿自認也攔不住。
那道劍光去往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猛然抬頭,雖然隔著一座甲子帳天地禁止,依舊察覺到那股劍氣的存在。
離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著那一襲灰袍,第一次身形掠過北邊城頭,就為了阻擋那截仙劍的落入陳平安之手。
陳平安一個踉蹌,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陳清都手持長劍,一劍斬向那一襲灰袍,“龍君接劍�!�
陳清都此生最后一劍,竟是在身死之后多年,為了劍斬龍離真蹲在城頭上,雙手捂住腦袋,不去看那已經(jīng)看過一次的畫面。
中土神洲一處,李花白也,花開太白。
樹下,一個憑空出現(xiàn)的稚童,環(huán)顧四周,略顯茫然,最后抬起頭望向那樹李花。
一只虎頭帽驀然拍在孩子腦袋上,一個老秀才摸著那頂精心準備的虎頭帽,大笑不已,“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白也老弟,我?guī)愫染迫�?�?br />
劍氣長城,陳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團灰白破布,裹著一截劍尖,懸停在自己眼前。這是什么情況?龍君老狗與離真小賊,都會用計謀了?瞅著本錢不小啊。
一個老人身影出現(xiàn)在陳平安身邊,彎腰一拍掌拍在年輕隱官的腦袋上,說了一句,“當是失約的補償了�!�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卻只看到老大劍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陳平安起身,陳清都就主動坐在地上,雙手疊放在腹部,輕輕握拳,老人笑問道:“這一劍如何?”
陳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誠心道:“厲害�!�
陳清都笑道:“真是張嘴就來啊,像我當年�!�
昔年河畔,年輕劍修說那“打就打啊”。
陳平安說道:“放心�!�
陳清都點點頭,“很好。”
陳平安不再言語。
陳清都就此消散人間。
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片刻之后,陳平安身上法袍驀然變作一襲白衣,站起身,來到城頭上,望向?qū)γ婺前胱鶆忾L城。
然后一個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劍,劍客劉叉。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晚了一個小時更新,抱歉抱歉。23000字。)
陳平安見過三位以劍客自居的劍修,最早的阿良,后來鬼蜮谷蒲禳,再就是身邊這位大髯游俠。
劉叉帶給陳平安的壓力,要勝過那個當了多年鄰居的龍一方面是劉叉劍術劍意更高,龍君由于體魄不全,始終沒有重返境界巔峰。
另外一方面,龍君終究是人族劍修,劉叉卻是妖族,陳平安承載真名的縫衣之道,與劉叉存在著一種相互壓勝的玄妙關系。
劉叉饒有興致打量起這個白衣隱官,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弟子竹篋,在這個年輕人手上吃過虧。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劍氣長城之外,浩然天下再無劍修。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身上法袍重新變作鮮紅色,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劉叉取出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動又心如止水的年輕人,反問道:“你還有本事顧得上別人?”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襲灰袍的龍君,方才已經(jīng)被老大劍仙斬殺。
陳清都當年曾經(jīng)說過,只要龍君膽敢越過城頭往北一步,就會死。
事實如此。
可惜陳平安未能親眼見到劍斬龍君那一幕。
只是陳平安不知那一截劍尖,到底是何物,來自龍君從未現(xiàn)世的某把佩劍?還是老大劍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遺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異象,倒像是來自倒懸山遺址大門那邊,只是誰會丟往劍氣長城一截劍尖?若真是某樣遠游之物,為何劍仙張祿和蠻荒天下又不阻攔?
至于那團灰白的“破棉布”,與劍尖裹纏在一起,正是龍君身死的一種明證,那些灰袍殘余,類似一位劍修或暴斃或兵解、然后被大神通剝離出來的本命飛劍。所以絕非什么法袍。
老大劍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煉化,卻不是煉化為什么本命物,而是煉化為一把身外物的佩劍,煉化一截劍尖為長劍,煉化那團棉布為劍鞘,到時候應該會是一把不錯的劍客佩劍。
陳平安換了個問題:“陸芝死了?”
心中默念,別死,千萬別死。
劍氣長城的劍仙,已經(jīng)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離開劍氣長城,陸芝他們這些于劍于家鄉(xiāng)于天地都已問心無愧的遠游前輩,都已經(jīng)不該只是晚死幾天。
無論是陸芝這位女子大劍仙本身的性情脾氣,讓陳平安心生佩服,還是涉及到劍氣長城將來在數(shù)座天下的千秋大業(yè),陳平安都希望陸芝能夠活個幾千年,哪怕陸芝就此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徹底脫離關系,都還是一樁大好事。一位開山祖師的行事風格,往往會決定了一座山頭百年千年的門派風氣。
以后若是還有有機會與陸芝重逢,陳平安第一句話就是說陸芝你確實傾國傾城,誰否認老子就干他娘。
劉叉說道:“沒有,陸芝當下正在與仰止、袁首廝殺纏斗,不過你師兄就在戰(zhàn)場附近,加上蕭愻擔任隱官的時候,就與陸芝關系不錯,陸芝返回南婆娑洲問題不大。”
陳平安立即又問道:“扶搖洲?”
劉叉說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劍太白已碎。不過蠻荒天下代價也不小,搭進去白瑩和切韻�!�
經(jīng)此一役,接下來蠻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會越來越多。
浩然天下那邊,蕭愻劍斬桐葉洲荀淵,曜甲打殺中土周神芝,白瑩煉化金甲洲完顏老景,扶搖洲一位本土飛升境,重傷遠遁,差點連跌兩境,好不容易才保住個仙人身份,若非齊廷濟出劍相救,就要被刻字城頭了,如今已經(jīng)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門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yǎng)傷。
陳平安似乎陷入沉思。
難怪,那截劍尖,是劍仙太白的一部分。
難怪龍君會掠過城頭阻攔劍尖靠近自己。
只是白也為何要如此贈送此物?而且還是一把仙劍殺力最大的劍尖?
蠻荒天下陸陸續(xù)續(xù)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黃鸞,曜甲,白瑩,切韻。
那位白也詩無敵的人間最得意,竟然會死?!戰(zhàn)場為何會在西南扶搖洲,而不是距離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廟到底是怎么謀劃的戰(zhàn)事?不過也對,白也與文廟關系平平,儒家好像沒資格對白也仗劍何處指手畫腳。何況扶搖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么個具體形勢,陳平安沒那么本事未卜先知,只能通過城頭刻字“周神芝”“完顏老景”來推演一二。
而劉叉說光是王座大妖就搭進去兩個,加上劉叉尾隨那一截仙劍太白的劍尖而至,是不是意味著那場堪稱人間最巔峰的廝殺,是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圍殺?儒家文廟和中土神洲是否有應對之策?這個劉叉到底到底有無參與其中?還是周密運轉(zhuǎn)神通,類似崔瀺的山水倒轉(zhuǎn),直接將劉叉送到此地?以便防止萬一,早早斬殺自己了事?
疑問太多,沒有答案,不知真相,因為線索實在太少。何況劉叉的言語,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陳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蠻荒天下和甲子帳越想對半座城頭斬草除根,就意味著浩然天下的大勢越好,絕不至于糜爛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鄉(xiāng)寶瓶洲如今肯定還據(jù)守穩(wěn)固,否則半座劍氣長城,加上他這么個地仙劍修,沒必要讓王座第三高位的劉叉親自過來出劍。
陳平安被劉叉突兀一拳打碎山巔境的身軀魂魄。
劉叉并未出劍,單憑劍修體魄出拳而已,而且還單手拎著那只酒壺。
陳平安能擋卻未擋,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后在不遠處聚攏身形,心中大為疑惑不解,不知劉叉此舉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結果,跟那龍君昔年出劍的結果一樣,根本殺不死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說與上任隱官蕭愻出拳相似,陳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這種“武夫問拳在身”的淬煉體魄。
但是陳平安沒有任何僥幸心理,更不敢貪求劉叉再出一拳。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難怪能熬過龍君的多次出劍,武夫體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劍?他娘的龍君先后遞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同樣的問題,忍不住多問。
劉叉答道:“飛升城在那嶄新天下,不但已經(jīng)站穩(wěn)腳跟,目前還是五大勢力當中,開疆拓土最多�!�
陳平安如釋重負。
隨即嘆了口氣,劉叉如此有問必答,看來自己的處境不太妙啊。
自己一個哪里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劍修,至于勞駕劉叉親自出劍斬長城嗎?
果不其然,劉叉笑道:“你問幾個問題,我就遞出幾劍。所以你大可以多問幾個,反正只要多于三劍,差別就都不大了�!�
陳平安竟然還真就又問道:“周密是不是與托月山大祖有過一場約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后主謀,還會是蠻荒天下的戰(zhàn)力最高者?”
劉叉笑了笑,沒有言語。
陳平安說道:“搭進去白瑩和切韻?半個才對吧,我第三問,劉先生問了不答,第二問,劉先生更過分,問了作假,所以遞出一劍,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問下去,說不定劉先生還要欠我?guī)讋�。�?br />
劉叉不再理睬陳平安,隨意縮地山河,行走在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陳平安就一直跟隨這位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劍客。
劉叉蹲下身,在一處城頭伸手抵住城頭,輕輕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別處,劉叉與身邊那位白衣隱官,隨口說道:“就當是欠你兩劍好了,只管出劍二十次,在那之后,我再出劍。”
劉叉言語之時,環(huán)顧四周,天地一變,劍氣森嚴。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還真是不客氣�!�
劉叉丟了一壺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嚇唬你的,也是故意說給老瞎子聽的,周密要我拿你當魚餌,釣那老瞎子來此送死�!�
劉叉已經(jīng)被周密以“天下大義”曉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動之以理”,違心做事一次,就絕不會再次在劍氣長城對一個年輕人出劍。但要是說劍斬一位十四境的老瞎子,劉叉不介意多出劍一次,只要老瞎子離開十萬大山,劉叉會傾力出手。
酒壺并未墜地。反而行蹤不定,倏忽出現(xiàn)在各處。
至于那個年輕隱官,更是不見身影。
劉叉笑了笑,這小子倒是謹慎得……好似周密了。
對面那座城頭,離真站起身,一臉疑惑。
周密突然現(xiàn)身,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會讓一條光陰長河稍稍偏離原先河床�!�
離真嘆了口氣,“到頭來,我才是那個傻子�!�
周密搖頭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閱那本老黃歷,一直堅信遠古劍修當中,不管是已經(jīng)戰(zhàn)死還是存活下來的,觀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場河畔議事,應該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過想來沒有誰愿意自己身邊,站著一個好像在光陰長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當年我專門替你推衍過很多結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盡量熬到更遠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難有一個萬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讓我受到啟發(fā),于是早早有了如今這場圍殺之局,不過當時我當年所設想的伏殺之人,是與眾多遠古神靈一起從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禮圣。一旦成功,世間再無小夫子,白澤就有可能改變主意�!�
離真皺眉道:“白澤與禮圣關系極好,不會因此徹底反了蠻荒天下?”
周密笑道:“勝負兩可間,幫誰都兩難�?僧斝U荒天下占據(jù)六分勝算的時候,無論是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還是讓蠻荒天下站穩(wěn)腳跟,到時候白澤的選擇,其實就只有一個了。干脆利落,速戰(zhàn)速決,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機會休養(yǎng)生息。當然在那之前,我肯定會主動找到白澤,答應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讓步。
周密轉(zhuǎn)頭望向遙遠南方的那處十萬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澤,為浩然天下說話,人族賈生,為蠻荒天下謀勢,你覺得還有比我們更合適的天然盟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