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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1章

    離真說道:“可惜沒成�!�

    周密說道:“確實可惜。”

    離真感慨道:“賈生手段,真是陰毒�!�

    周密笑道:“陽謀用得,陰謀也要用得,若是能將陰謀用得如同陽謀,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離真小聲嘀咕道:“當(dāng)年文廟就不該讓你活著離開浩然天下,最少也該在劍氣長城就,該讓賈生莫名其妙暴斃了�!�

    周密只是搖頭。

    離真問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罷休?我很好奇你如今當(dāng)真只有十四境嗎?你與我?guī)煾浮?br />
    周密擺擺手,“不該知道的,就別多問,也別多想了�!�

    劉叉傾力一劍,所斬白也,是那光陰長河停滯為湖泊,卻好似驀然重歸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劍,的的確確劍斬了四頭王座大妖,在那之后,白也已經(jīng)徹底耗盡靈氣與心中最得意之詩篇,然后又被周密重新將那段光陰長河倒轉(zhuǎn)逆流,只余下一個身死劍折的白也,留在光陰長河的渡口,其余一洲天地萬物,連同六位王座,和一劍斬殺白也的劉叉,悉數(shù)重歸光陰湖泊。

    只是在這期間,白也察覺到對面切韻正是賈生之時,就已經(jīng)手持太白,劍斬切韻,不但如此,被劉叉出劍斬殺的白也,同樣以陰神出竅遠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轉(zhuǎn)光陰,逆流而上,以毀棄仙劍的代價,再次出劍斬殺“白瑩”。直到這一刻,周密再真正將湖泊打開禁制,重新恢復(fù)正常光陰長河,洶涌流瀉天地間。

    所以在那之后,一洲天地的光陰長河才會如此破碎紊亂。

    為的就是讓將來之白也,盡量遠離當(dāng)下之白也。再無十四境修為,徹底失去一把仙劍太白,從此白也再無礙天下大局走勢。在那之后,白也未來百年千年,是否能夠重返巔峰,周密非但不會忌憚,反而充滿期待。

    離真突然試探性問道:“白瑩是你……的陽神身外身?然后在修道過程當(dāng)中,夾雜了諸多魂魄,讓‘白瑩’自以為是白瑩?”

    周密笑道:“觀照為何說自己是個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這位托月山嫡傳。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輕隱官代替寧姚出戰(zhàn),‘離真’如今就可以知曉更多內(nèi)幕了。當(dāng)然四仙劍之一‘天真’,要么毀去,要么成為我的本命物之一�!�

    離真問道:“周密,幾千年來,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謂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韻,合攏陽神“白瑩”,不還是吃。

    事實上還有一個跌境到元嬰的王座大妖黃鸞!

    至于那個金甲洲的飛升境完顏老景,自以為可以茍且偷生,下場如何?落在了周密手里,還能如何。

    蠻荒天下,誰都不易見到周密,周密所見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輕人。不然無需周密阻攔,自有托月山嫡傳幫忙阻攔。

    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給蠻荒天下的感覺,就只是托月山有意為之,好像是因為托月山需要一個腦子夠好、幫忙傳話的存在。

    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認(rèn)為至多是飛升境巔峰,是名次極高卻戰(zhàn)力相對靠后的一個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瑩,幾乎從未與其他王座、或是飛升境出手廝殺,喜歡鬼祟謀劃,刨地三尺,專門針對那些暗中養(yǎng)傷的大妖,傳聞是煉化為傀儡。所以白瑩看似戰(zhàn)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而白瑩不但有龍君頭顱所化的劍侍龍澗,還有觀照一部分殘余魂魄煉化的那把長劍。

    白瑩行事,當(dāng)真稱得上是百無禁忌。

    離真頗為無奈,倍感無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長吁短嘆起來。

    即便是本命飛劍是那“光陰長河”的離真,也不敢說自己眼中所見,就是真相。

    許多時候,看見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讓人自以為是。

    只不過尋常人越自以為是,活得越輕松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

    離真是例外。

    離真突然想起一事,差點沒笑出眼淚來。

    相傳歷史上大妖白瑩曾經(jīng)詢問文海周密一個問題,周先生是否要當(dāng)蠻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夠”二字。

    離真抬起頭,怔怔看著那個青衫文士裝束的讀書人。

    讀書人這么可怕嗎?

    周密只是安靜等待那個老瞎子的選擇。

    老瞎子還是老樣子。

    只要老瞎子不離開山頭,周密也不至于去十萬大山那邊折騰。

    周密以心聲笑道:“離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葉洲找我。想不明白,也無不可,你就留在舊蠻荒天下版圖好了�!�

    扶搖洲一役,周密為了斬殺白也,除了那些層出不窮的神通手段,還有最根本的代價,就是周密身上半個白瑩和半個切韻的大道,就此付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蠻荒天下,后者最新得之浩然天下。

    年輕隱官與劉叉的對話當(dāng)中,誤打誤撞的一語道破天機,其實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簡單,設(shè)身處地,以讀書人去設(shè)想讀書人的一肚子壞水,不妨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之用心,將諸多手段盡可能想得“周全縝密”。

    線索其實也有幾條,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說托月山大祖與陳清都相互大道壓勝,不能出手,那么周密作為蠻荒天下的“隱官”,最少也該阻攔,而不是眼睜睜看著董老前輩劍斬大妖不說,還要拖拽一輪明月到人間。

    至于周密如何“說服”切韻,離真猜不出來。

    周密好似猜出離真的疑惑,主動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劍修斐然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存在,遠比賒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隨后又說出了一個讓離真心神震顫的說法,“觀照一樣如此,在我心中,分量僅次于斐然。所以觀照所有殘余魂魄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中�!�

    周密隨即說道:“惱火?需要嗎?一個在這城頭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離真,當(dāng)真就不想脫離光陰長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當(dāng)什么劍修觀照?”

    周密指了指遠處陳清都劍斬龍君的戰(zhàn)場,“你以為陳清都那最后一劍,不是向觀照遞劍?老黃歷終究是要翻篇的�!�

    這座城頭,曾經(jīng)有刑官和隱官官職,甚至昔年賈生,還當(dāng)過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遠古天庭,有那持劍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贈劍給桐葉洲斐然,這讓周密有些小小不悅,又需要他額外分心去打殺一個大意外了。

    昔年講學(xué)傳道斐然,雖然沒有先生學(xué)生名義,但其實周密傳授斐然學(xué)問,遠比綬臣、流白這些嫡傳更為用心。

    事實上,斐然所在師門,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的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xí)造橙荒撤N意義上的“傳道恩師”現(xiàn)身,再還給斐然半個師兄切韻,也要讓斐然死心塌地追隨自己,共同走向那條幾乎沒有盡頭可言的大道。兩人身后,會有離真,還有雨四?灘之流的存在,遠遠跟隨。

    昔年在那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養(yǎng)傷六千年之久的蠻荒大祖,周密提出過上中下三策。

    第一個意外,是劍氣長城的舉城飛升,落在第五座天下。

    不然蠻荒天下在劍氣長城的戰(zhàn)損,會小很多。

    第二個意外,是繡虎崔瀺的吞并一洲,阻滯桐葉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劍,觀道觀觀主的兩邊都幫一把,然后隔岸觀火。當(dāng)然還有當(dāng)下隔壁那年輕人擔(dān)任隱官,都算不得什么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達成,一舉攻破西南扶搖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東南桐葉洲,北征最不堪一擊的寶瓶洲,一鼓作氣拿下戰(zhàn)力空虛的北俱蘆洲,以及最后一個墻頭草皚皚洲。

    隨后與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開對峙,在此期間,先將扶搖洲暫時歸還中土文廟,可最終還是由蠻荒天下奪得扶搖洲和金甲洲。

    可是周密只要拿下寶瓶洲,就是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蠻荒天下的大勢,與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對此沒有任何隱瞞,與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后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沒有一巴掌隨便拍死當(dāng)時境界平平的浩然賈生,反而讓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后數(shù)千年,賈生變成周密,周密又變出一個白瑩。至于劍氣長城的戰(zhàn)事,周密其實一直在暗中謀劃,除了劍仙劍修本身的緩緩策反,重點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龍宗,蛟龍溝,扶搖洲山水窟,授意三頭大妖在桐葉洲的潛伏……

    至于最終是誰的上策誰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無教化可言的蠻荒天下,卻能以國士待浩然賈生,真是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周密豈能不殫精竭慮,為托月山潛心謀劃大勢數(shù)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皺眉,隨即眉頭舒展,微笑道:“好個符箓于玄,接連壞我兩件小事,遲早有一天要與他講講理�!�

    一處明月宮殿遺址大門外。

    “飛升”至此的紫衣白發(fā)老人,搖搖欲墜幾乎跌倒在地,仍是心思微動,怒喝一聲,忍著傷勢,依舊毫不猶豫就以術(shù)法碾碎了數(shù)以萬計的殘余符箓,使得其中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明月符,驀然化作一個儒生身形,略帶笑意,隨之消散,于玄大罵了一句“狗賈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給你吃!”

    為了脫離扶搖洲的光陰長河禁制拘束,于玄手持那把白也丟來的太白劍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壺的整條心相星河,一半作為還禮,去竭力護住白也的魂魄,好讓坐鎮(zhèn)穗山之巔的至圣先師把握更大,勝算更多,余下白也魂魄更全,至于剩余一半星河,符箓數(shù)量仍是多達四十余萬張,與那天象星河相互牽引,變成一座類似飛升臺的符箓長橋,拖拽于玄遠離人間,最終來到這座浩然萬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宮廢墟。

    哪怕如此,依舊險之又險,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劍仙出劍阻攔,恐怕于玄就要被一個扎羊角辮的丫頭給打落人間了。

    只是不曾想那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僅能瞞天過海,將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箓之上,一路尾隨至此,連于玄都是落地之后,才只是憑借直覺意識到不對勁,二話不說便“破罐子破摔”,寧愿打碎一件大道根本命物的剩余符箓,也絕不讓那萬一出現(xiàn)。事實證明符箓于玄此舉,賭對了。

    周密甚至懶得收回那粒由賒月本命光色作為遮掩的心神,選擇與那張金色符箓一同消散。免得給那至圣先師拘了去。

    在那月宮廢墟外,符箓于玄頹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囑托歸還大玄都觀的太白劍鞘,老人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當(dāng)英雄了�!�

    只是老人很快撫須而笑,“去他娘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頭一看,雪白胡須血跡斑斑,撫須好似揪須,又開始破口大罵狗賈生。

    罵完之后,于玄想要起身,遠離這是非之地,不曾想又一張書頁憑空出現(xiàn),飄落在于玄身前。

    老人伸手一抓,整個人被拖拽遠去,好像符箓于玄要被一頁書,帶往那浩瀚星河當(dāng)中去。

    上邊有詩句,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以及一句好似旁注的言語:符箓于玄,在此合道。

    于玄站在那張驀然大如虛舟的符箓之上,好似大道遠游,仙人乘桴浮于星海。

    于玄打了個道門稽首。

    心湖中有漣漪響起,“于玄仙氣很浩然�!�

    于玄哈哈笑道:“至圣先師謬贊,謬贊了啊。”

    劍氣長城那邊,周密打開小天地禁制,一腳跨入對面城頭的籠中雀當(dāng)中。

    周密啞然失笑,兩位劍客,好似身在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劉叉率先起身,破開那把籠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聽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經(jīng)拿下三洲,接下來就要給那位醇儒一個晚節(jié)不保了,爭取同時拿下南婆娑洲和東寶瓶洲。其中婆娑洲戰(zhàn)場,會交給劉叉,只需要問劍陳淳安一人。其余都不用多管。

    陳平安站起身,笑瞇瞇道:“老瞎子不好殺吧?”

    周密環(huán)顧四周,點頭道:“比隱官大人是要難殺些�!�

    陳平安將手中酒壺收入袖中,問道:“如何能殺白也?”

    周密答非所問,“你是劍修,卻未能見到白也出劍,憾事�!�

    陳平安說道:“以后白也可以看我出劍�!�

    周密笑了笑,年輕隱官這句話,聽著很豪氣干云,尋常人聽見了,只當(dāng)是一個年輕人的眼高于頂,連那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卻知道,這是浩然天下讀書人陳平安,與浩然賈生言語的一個道理。

    憾事往往讓人失望。

    可是我還是要做到不讓他人失望。

    周密看著這條不知該說他大言不慚還是赤子之心的喪家犬,竟然極有耐心,緩緩說道:“那是一個人還未曾真正失望過�!�

    陳平安雙眼瞇起,一樣語速緩慢,說道:“曾經(jīng)有個小女孩在流亡逃難的路上,親眼見到自己的親娘躲著丈夫和女兒,偷吃饅頭。小女孩就只是麻木看著那個場景,你說她失不失望,絕不絕望?一樣可以變的,可以改的。是個讀書人,就了不起嗎?失望就會更大嗎?我看未必。”

    周密搖頭道:“道理是個好道理,可還是太小。”

    年輕隱官驀然而笑,“那是當(dāng)然,晚輩年紀(jì)輕,學(xué)問淺,哪里能跟文海周密比較大,道,理�!�

    周密雙手負后,“到底要親手打殺多少個自己,才能真正認(rèn)命,再去一步一步改天換地。”

    陳平安面無表情。

    周密已經(jīng)身形消逝,甚至連本命飛劍籠中雀都毫無察覺此人的到來和離去。

    陳平安捻出一張符箓,確定一下到底身在誰的天地當(dāng)中。

    周密就在陳平安身后出現(xiàn),笑道:“這么膽小,怎么當(dāng)?shù)碾[官?”

    陳平安收起符箓。

    周密說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氣盛。”

    陳平安默不作聲。

    在兩座天地之外的劍氣長城,那些昔年從畫卷當(dāng)中走出的劍仙英靈,開始列陣。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躋身的山巔境,那么元嬰呢?不如用練氣士的跌一境,來換純粹武夫的止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實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劍氣長城不要。

    這就是陳平安最后的殺手锏了。拿一條命和半座劍氣長城去換某位王座的大道。其實半座劍氣城的價值,依舊極大,這筆買賣很不劃算,但是又極有意思。一位王座大妖,誰愿意拿大道來換?龍君大概是最舍得的一位,卻一直在確定老大劍仙的后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確定這位年輕隱官的決心大小。

    最終周密一閃而逝,先撤去天地禁止,再破開籠中雀。

    返回桐葉洲之前,在那城頭之上,周密竟是以劍氣,刻下“白也”二字。

    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帳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輕隱官得以稍稍重見天日。

    陳平安出現(xiàn)在崖畔,對岸就是離真,龍君一死,那半座劍氣長城,就只剩下離真這一個托月山百劍仙了。

    遙遙對望。

    離真眼神復(fù)雜,似笑非笑。

    陳平安問道:“吃著屎了,這么開心?”

    離真問道:“分你點?”

    陳平安點頭道:“拿來。”

    離真愣在當(dāng)場,疑惑道:“陳平安你腦子是不是從小就有病?”

    陳平安說道:“餓狗才不怕棍,你比較雞立鶴真看了眼南方的廣袤大地,再轉(zhuǎn)頭看了眼北邊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門,最后收起視線,望向陳平安,說道:“走了�!�

    陳平安說道:“離真是離真,觀照是觀照,離真是觀照,觀照是離真,是什么重要嗎?眼前人是誰,這都不沒弄明白,你又能去哪里?”

    離真錯愕不已,他娘的隱官大人竟然都會說人話?!

    陳平安又道:“你都聽得懂人話了?”

    離真抱拳,使勁搖晃,算是第一次主動認(rèn)輸了。

    陳平安突然坐在崖畔。

    離真也同樣如此,自言自語道:“等我一走,離真觀照都不是了,陳清都死了,龍君死了,都死了�!�

    劍氣長城的歷史,甚至整個劍修的老黃歷,似乎就此一分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斬開實實在在的劍氣長城,還要更加做了個了斷。

    陳平安默不作聲,拿出一壺酒,輕輕拋出,再以劍氣碎之。

    一壺酒水灑落大地。

    遙祭萬年之前的劍修龍君,與兩位摯友,一同問劍托月山。

    ————

    中土郁氏,聯(lián)手皚皚洲劉氏,一個出人出力,一個出錢,再耗費玄密王朝一處清秀地界的山水氣數(shù),以至于方圓百里之內(nèi),靈氣枯竭,最終臨時打造出一座從金甲洲北部跨洲來到此地的大門。當(dāng)然要做成此事,還需要有人出劍,正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劍仙,齊廷濟。

    關(guān)于這位外鄉(xiāng)老劍仙的傳聞,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后春筍,幾乎所有不同脈絡(luò)的山水邸報,都或多或少提及過這個橫空出世的齊廷濟。所有邸報幾乎都不否認(rèn)一件事,如果沒有齊廷濟的出劍殺妖,扶搖洲和金甲洲只會更早淪陷。

    老秀才在書院那邊氣得不輕,去找了郁老兒那個臭棋簍子,討要點酒水喝,順便看看郁老兒有沒有什么用不著的物件。

    裴錢則帶著寶瓶姐姐去見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夢和朱枚這兩位劍修,最早離開金甲洲戰(zhàn)場,撤往北方大門,郁狷夫和裴錢這兩位純粹武夫,更晚離開。

    最后只剩下一位曹慈,依舊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錢與曹慈問拳四場,只好暫且擱置。事分大小,事有緩急,裴錢對此拎得很清楚。

    最后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曾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從邵元王朝一路游歷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只不過林君璧此次出門,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沒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個月就要返回邵元。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閥巨族,郁氏開枝散葉極廣,家譜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當(dāng)初也不會跟那位“懷氏麒麟”定親。

    林君璧,金真夢,朱枚,三人既是劍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如今關(guān)系極好。

    如今都住在身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當(dāng)起了蹩腳月老,拉著那位家族同齡女子郁清卿,來與林君璧手談一局。

    郁狷夫瞧著兩人,越看越登對,真是一對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于那個據(jù)說來自山崖書院的紅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禮數(shù)周到,僅此而已。她與那裴錢是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李寶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點關(guān)系一事,又從來不是郁狷夫的長項。

    郁狷夫帶著一行人來到癭柏亭,此處是郁氏府邸享譽一洲的名勝之地,亭內(nèi)白玉桌即是棋盤,只有兩張石凳,桌上有兩只棋罐,對弈落座,其余站著旁觀,很有講究,當(dāng)然涼亭有圍欄長椅可坐,只不過就離著棋局稍稍遠了。

    作為一個龐大家族定海神針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譽為“美風(fēng)神,少有大志,好學(xué)不倦,博覽群書”。這座癭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親手打造的景點,不過在一百多年前,此地已經(jīng)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為了下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局仙棋。

    先后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盤,因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于是執(zhí)白還是執(zhí)黑,碰運氣。

    黑棋從先手精妙無雙,到江河直下,中盤大潰,白棋形勢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然后說了句,不用再下了。

    眾人一入涼亭,再看四周,別有洞天,古柏森森,據(jù)說那些每一棵都價值連城的老柏,是從一處名為錦官城的仙府移植過來。

    竹出青神山,柏在錦官城。

    裴錢對圍棋不感興趣,從來都是這樣,小時候是懶得動腦子,又掙不著錢,后來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們幾個,在棋盤上殺來殺去的。

    李寶瓶就站在那女子身后,觀棋不語。

    金真夢和朱枚則站在林君璧身后,自家人當(dāng)然要護著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說過自家老祖是個臭棋簍子,只是喜歡附庸風(fēng)雅,非要搗鼓些虛頭巴腦的事情,不然裴錢都要以為那郁氏老祖,下棋能穩(wěn)贏小師兄了。

    聽郁狷夫私底下說,甚至連那什么“少年神童”“美風(fēng)神,好學(xué)不倦”,都是她那老祖當(dāng)了家主之后,請人瞎扯的,其實小時候就是個視財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會許多掙錢營生了。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愈發(fā)醇正了�!�

    實尖虛鎮(zhèn),被林君璧發(fā)揮得爐火純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那時候的林君璧棋術(shù),是在強行追求所謂的奇妙高遠,神龍變化。卻又在棋盤上的短兵相接處,似乎殺心過重。如今卻棋風(fēng)一變,邃密精嚴(yán),不失步驟。殺法環(huán)環(huán)相扣,棋理與殺氣卻不重。所以她才有醇正的評價。

    郁清卿棋術(shù)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詔,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巔仙師,差距還是很明顯。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稱為郁家解語花。

    郁清卿在林君璧從棋罐捻子時,她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專注的年輕人,心中則感慨,國運興,棋運亦興。

    在那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來國師了。

    終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會達到“一氣清通,脫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當(dāng)真能夠在棋盤外如何成就氣候,可眼前這個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卻與棋相通,生枝生葉。

    郁狷夫和裴錢并肩而坐,郁狷夫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下腰間酒壺,遞給裴錢。

    裴錢趕緊給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點了點那位神色認(rèn)真的寶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顧自飲酒起來,心中大為好奇,裴錢除了她師父之外,竟然還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個懶腰,雙手扶在身后圍欄上,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曹慈在兩洲戰(zhàn)場出拳極多,跟你師父那次躋身山巔境,關(guān)系不小�!�

    入了涼亭后,裴錢始終端坐,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擱放在膝蓋上,輕輕點頭。

    郁狷夫說道:“山崖書院如今名氣可不小了,都要歸功于那位大驪繡虎�!�

    裴錢卻不愿多談繡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認(rèn)識寶瓶姐姐了。我?guī)煾刚f寶瓶姐姐從小就穿紅衣裳�!�

    郁狷夫點點頭。

    雖然還是不太理解,為何裴錢會對那個紅衣女子如此親近。卻也不愿去刨根問底,就像裴錢就從不在她面前提及那個懷潛。

    郁狷夫喝著酒,偶爾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勝負走勢,她會下圍棋,不過就真的只是會下而已了。

    她更喜歡象戲棋,郁氏藏書樓,就有一位兵家祖師親筆手書的《象經(jīng)》初稿。

    山上練氣士,遠比山下俗子更加思慮幽深,算計長遠,不過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圍棋輕視象戲。

    郁狷夫問道:“你會不會下象棋?”

    裴錢搖頭道:“沒下過�!�

    當(dāng)年老魏和小白經(jīng)常會下象棋,只是某次給小師兄冷嘲熱諷了一通。

    稍微用心想了想,裴錢就想起了那番言語,一字不差,一一記起。

    其中一句,最損了,“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羨喝酒的海量,你們倆不臊�。俊�

    郁狷夫當(dāng)然不知道這一茬,隨口說道:“年輕候補十人當(dāng)中,有個叫許白的年輕人,精通象棋,他那‘許仙’美譽,一半在此。因為許白在少年時,曾經(jīng)夢游中土兵家祖庭直鉤臺,與那位隱世數(shù)千年的姜姓老祖,對弈十局,許白四勝六負,所以許白在成為候補十人之前,其實在山巔修士當(dāng)中,就已經(jīng)名氣很大了,在‘許仙’之前,早早有了個‘少年姜太公’的綽號。”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機會一定要與他請教請教。輸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輸?shù)貌灰y堪�!�

    裴錢對什么許白許仙就更不感興趣了,所以說道:“我只見過符箓于玄老前輩,確實很仙�!�

    詩家白仙,詞宗蘇仙,符箓于仙。

    象棋許仙?

    裴錢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是你們郁家老祖,就將那一百多顆黑白棋子偷偷藏起來,銘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錢�!�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錢問道:“已經(jīng)這么做了?”

    郁狷夫嘆了口氣,“咱倆換個身份就好了�!�

    裴錢搖頭。

    她可舍不得換。

    等到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費了將近半個時辰,還要復(fù)盤。

    事先問過郁狷夫,得到許可后,裴錢就帶著寶瓶姐姐一起閑逛起來。

    走遠后,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跟朋友相處,不用那么拘謹(jǐn)�!�

    裴錢想了想,點點頭,“聽寶瓶姐姐的。”

    李寶瓶繼續(xù)說道:“你剛剛從金甲洲戰(zhàn)場回來,下意識繃著心弦,也很正常,不過你不能一直這樣。當(dāng)年小師叔帶著我們遠游,偶爾都會偷個懶,何況是你這個當(dāng)?shù)茏拥��!?br />
    裴錢悶悶道:“師父就算偷懶,也是為了攢氣力和心氣,不一樣的。”

    李寶瓶笑著沒說話。

    老秀才突然現(xiàn)身,身邊多了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與那孩子介紹說道:“可以喊寶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兒別的不說,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夠勁�!�

    然后老秀才遞給裴錢一把小巧玲瓏的竹黃裁紙刀,詩篇銘文,刻滿正反兩面,笑道:“裴錢,這是那位郁前輩補上的見面禮,收下吧,客氣啥,長者賜莫要辭嘛。是件咫尺物,對于郁前輩來說,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兒肯定要急眼。”

    裴錢剛要說話,給李寶瓶扯了扯袖子,裴錢便撓撓頭,接過那把珍貴異常的裁紙刀,確實有些家當(dāng),沒有咫尺物的話,都要頭疼怎么帶回家去�?偛荒芤恢鼻分谙憬愕哪羌氤呶�,說好了離開金甲洲就還她的。

    然后老秀才說要離開一趟,要去穗山。

    從頭到尾,老秀才都沒說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姓甚名甚。

    老秀才一走,李寶瓶和裴錢也各自離開郁家。

    李寶瓶要返回學(xué)宮,山崖書院學(xué)子目前在那邊求學(xué),裴錢則遠游多年終于返鄉(xiāng)。不過要先跨洲去往皚皚洲,再繞路去往北俱蘆洲,才能返回寶瓶洲。

    李寶瓶將那把狹刀交給裴錢,腰間只懸一枚養(yǎng)劍葫,紅衣牽馬離去。

    裴錢站在門口,喊了聲寶瓶姐姐,李寶瓶轉(zhuǎn)過頭,笑瞇起眼,驀然燦爛而笑,雙腳輕輕跺地,雙手飛快晃動。

    裴錢撓撓頭,終究沒好意思如此孩子氣了。

    裴錢站在門口許久,這才轉(zhuǎn)身走回府邸,先勞煩一位管事幫忙通報聲,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邊道謝和告辭,那位管事笑著答應(yīng)下來。

    裴錢見過了郁氏老祖,再去與郁狷夫告辭,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錢帶著那個取名阿瞞的不記名弟子,結(jié)果郁狷夫到了渡口,臨時起意,說既然裴錢你要去趟雷公廟,我正好也想去那邊逛逛,看能否與那位沛阿香沛前輩請教拳法。

    郁氏老祖站在私人花園一處懸“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nèi),郁泮水身邊站著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虧得有齊兄在,氣運在我,老秀才今兒下手不重�!�

    這位暫時做客郁家的“年輕公子”,正是齊廷濟,在扶搖洲山水窟,沒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后來在金甲洲劍斬完顏老景。雖然那位飛升境多半沒有徹底死絕,只不過這筆戰(zhàn)功,實打?qū)嵚湓诹诉@位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身上,至于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更是對齊廷濟感恩不已,與齊廷濟約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關(guān),一起找個地方喝酒。

    老劍仙,是說齊廷濟的修道歲月,城頭刻字,可其實齊廷濟卻是極為年輕的容貌,齊廷濟在中土神洲,先是名聲鵲起,然后享譽一洲,只不過齊廷濟卻消失無蹤,有傳言說是皚皚洲劉氏財神,要重金邀請齊廷濟擔(dān)任家族“太上供奉”,劉氏的重金,那絕對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齊廷濟如今已經(jīng)是劉氏的座上賓。

    兩洲戰(zhàn)場積攢下來的功德,足夠讓齊廷濟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

    但是齊廷濟還在猶豫,一旦在浩然天下扎根,以開山祖師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就等于主動放棄了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支撐沒幾年,浩然天下這邊關(guān)于飛升城的山水邸報,幾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個胡亂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門來,齊廷濟就主動避而不見,不曾想就此錯過了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沒敢點名道姓,支支吾吾,齊廷濟便大致猜出了扶搖洲一役的最終結(jié)果,儒家文廟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劉聚寶那家伙財大氣粗,心更兇,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顆錢,就讓齊兄當(dāng)了郁氏的掛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齊廷濟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斂笑意,問道:“準(zhǔn)備如何答復(fù)劉氏?”

    齊廷濟說道:“我先見見這位劉氏財神�!�

    郁泮水點點頭,花園內(nèi),瞬間百花齊放,下一刻,一個身材修長、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叢中,走到?jīng)鐾?nèi),與齊廷濟抱拳笑道:“劉聚寶,見過齊劍仙�!�

    齊廷濟抱拳還禮。

    郁泮水笑道:“你們聊,我去見個晚輩,看能不能給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贅我郁氏�!�

    劉聚寶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腦袋,打了個響指,匾額那邊出現(xiàn)一縷青煙,最終凝聚出一個身姿婀娜的艷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后。

    一座書房。

    林君璧跨過門檻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輕輕關(guān)上門。

    書房內(nèi)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條椅子背窗而坐。

    林君璧上前幾步,作揖行禮。

    在那癭柏亭落座,在這書房就休想了。

    眼前這位蹺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著就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瞇眼,眼小愈發(fā)顯得臉大,憑空多出幾分油膩。

    很難想象,這位老人,不過玉璞境修為,就能夠在大澄王朝覆滅后,又扶植起一個國力更強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還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顯幽暗冷清的書房里邊。

    既然老人不說話,林君璧就只是站著。

    郁泮水終于開口笑道:“聽說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君璧棋術(shù)依舊不如先生厚實。”

    “這話說得油膩了,我是問輸贏,沒說棋風(fēng),按照你的說法,我還比繡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嗎?”

    “君璧與先生對弈,各有勝負�!�

    “小子賊精,養(yǎng)望術(shù)比棋術(shù)更高。邵元國師教出了個好弟子�!�

    “該得的,一毫一厘別少我,不該得的,給了我也會還�!�

    “怎么還?當(dāng)那人心、名望是錢財啊,油膩油膩,小小年紀(jì)老道得油膩,為人處世更油膩�!�

    “規(guī)矩之內(nèi),我問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劍氣長城,初衷不是為了郁狷夫嗎?是心灰意冷,知難而退了,還是猶不死心,打算放長線釣大魚?此問可不好答,要么是你小子承認(rèn)自己居心叵測,要么是承認(rèn)你家先生心太臟,棋盤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guī)湍阏覀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較斯文了?”

    老人攥著一枚凍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極淺,唯有兩處篆刻較深,皆是印文樣式,一為“玉璇”,一為“琢”字。

    呵了口氣,換成雙手緊握,輕輕擰轉(zhuǎn),然后又習(xí)慣性往臉上蹭了蹭。

    林君璧對此視而不見,說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與郁清卿不合適。”

    郁泮水譏笑道:“傻姑娘怎么看上的陳平安?”

    林君璧反問道:“郁狷夫為何會看不上隱官?”

    郁泮水瞇起眼,抬起手腕,輕輕虛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雙指捻住。

    印章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云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泮水問道:“你下棋,就是輸給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誰?”

    林君璧說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玉把件,說道:“你罵這家伙幾句,我將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怕什么。提醒一句,我手中把件,可是水繪園故物,等于半座水繪園,別說你需要,就連你家先生都不會嫌棄。”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這種奇石田黃,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華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價值連城,一兩老坑石一兩谷雨錢,更有那“天下印章硯臺,半出老坑福地”的說法。

    是個出了名財源滾滾的上等福地,給那符箓于玄山門的一座下宗宗門掌控。

    符箓于玄,一山五宗門。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云夢小洞天,有那青草湖,光是蛟龍窟就有數(shù)座,水裔精怪更無數(shù),尤其難得的是天生性情溫馴,最被山上仙子喜歡。

    歸功于浩然天下那些雜亂不堪的山水邸報,為仙子們評選出了眾多山上必備物件,什么龍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顆虬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制的梳妝鏡,一幅被譽為“下一等真跡”的臨摹云上貼或是花間貼,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來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那于玄能不有錢嗎?符箓能不多嗎?

    便是郁泮水這個手握玄密王朝的財庫的郁氏家族,都要自愧不如。

    這會兒“現(xiàn)身”自家花園的那位皚皚洲劉大財神,曾經(jīng)主動開價,要與符箓于玄購買半座老坑福地。據(jù)說當(dāng)時劉聚寶身上帶了一堆的咫尺物,里邊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谷雨錢。除了堆積如山的神仙錢,劉氏還愿意拿出自家綠蔭福地的一半,送給于玄。

    于玄沒答應(yīng)就是了。

    說你劉聚寶有錢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錢的人嗎?

    說到底,什么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綠蔭福地,什么劉聚寶送錢給于玄,都是表面功夫。類似山下世族的一樁聯(lián)姻。

    其實皚皚洲劉氏,不過是要再抱一條大腿,當(dāng)然雙方確實可以一起掙長遠的大錢。

    一方掙錢一方虧錢的買賣,做不長久,只是一條“流水”財路,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猶豫,背稿子一般,還真就罵了一通“崔東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將那手把件丟給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說道:“可惜未能解石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轉(zhuǎn)頭說道:“回頭你告訴那繡虎�!�

    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奴婢領(lǐng)命�!�

    林君璧始終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關(guān)于這位郁家老祖的傳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問道:“那個年輕隱官,真能讓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點頭道:“不能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倆手談一局?”

    林君璧說道:“輸贏都由郁先生說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將那枚印章放回原處,起身道:“走,去癭柏亭殺一局去,小子口氣賊大,說得好像能贏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邊,裴錢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皚皚洲,阿瞞站在觀景臺欄桿那邊,癡癡看著一座恢弘京城變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終消失不見。

    裴錢問道:“你先補上昨天欠下的練拳,不然你要還我一顆雪花錢�!�

    孩子只是踮起腳尖,始終望向遠方大地。

    裴錢也不惱火,更無責(zé)罵,只是說道:“按照約定,連續(xù)兩天不走樁,還我一半雪花錢,一旦總計有三天不練拳,全部還我�!�

    那個孩子這才含糊不清說道:“再看一會兒�!�

    ————

    陳靈均走瀆,終于在那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成功離開一洲山河氣運的鎮(zhèn)壓束縛,聲勢浩蕩,一條龐然大蛟,有如龍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陳靈均剛要趁勢再咬牙前沖千百里,不曾想微微揚起巨大頭顱,只見那遠處海面上,一襲青衫,雙手負后立船頭,十分瀟灑,然后在大浪之中,立即打回原形,術(shù)法亂丟,也壓不住水運洶洶導(dǎo)致的驚濤駭浪,這讓陳靈均心一緊。

    大瀆鄰近入�?诘难赝緝砂稊�(shù)千里,都已經(jīng)有幾家仙師幫著鎮(zhèn)壓水勢,不至于蔓延上岸,免得傷及無辜,不曾想臨了,還是有條運道不濟的漏網(wǎng)之魚,陳靈均瞧見了那個最終呆若木雞的年輕仙師,陳靈均一個發(fā)狠,晃動那條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蛟尾,更改軌跡,撞入大海深處,整個頭顱砸在海床上。

    石,崖,橋,堤岸,一切陸地之屬萬物,皆是蛟龍之屬,走江的無形大道阻攔,蛟龍走江,講求一個一往無前,瘋狂汲取水運,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輕松,陳靈均卻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氣支撐至此,終于徹底衰竭,若非那一葉扁舟攔路,其實陳靈均還能沖出去最少千里海域,陳靈均暈乎乎晃動頭顱,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無裨益了,忍著全身劇痛,凝為人身,從方寸物當(dāng)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搖搖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只落湯雞,環(huán)顧四周,見那落湯雞,上半身趴在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見那人無事,陳靈均松了口氣,然后悲喜交集,一個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來。

    老子這輩子再也不走水了,誰說都不成。老爺發(fā)話都不成!

    只是嚎了幾嗓子后,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瀆總算成了嘛。也就是賈老道、白忙這些好兄弟們都不在身邊,不然這會兒陳靈均能拉著他們一起把一條濟瀆當(dāng)酒水喝完。

    陳靈均立即抹了把臉,見那位瞧著只是洞府境的練氣士,好不容易將小船翻轉(zhuǎn)過來,正蹲在那邊,用雙手倒水入海,大概是先前以蹩腳術(shù)法抵御巨浪,耗盡了靈氣。

    陳靈均心中確實有些愧疚,好好賞著景,就成了落湯雞。

    云海之上,李源捂著額頭,“我這靈均兄弟,走水走水,是不是腦子都跟著進水了,哪有這么走瀆的。”

    走瀆成功,竟然就只是讓一位金丹境蛟龍之屬,只是元嬰初生,而不是李源與沈霖最早預(yù)期的元嬰瓶頸。

    元嬰初生,與那元嬰圓滿,對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實已算天壤之別,對于境界攀升更加艱難的蛟龍之屬,兩者更是懸殊,而且走瀆這種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嗎?機會沒了,這輩子就都沒了。原本按照這位龍亭侯與靈源公的推衍,陳靈均只要走瀆成功,最壞的結(jié)果,都是元嬰圓滿巔峰境,運氣好些,直接破開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都不是沒有可能。

    愣是給陳靈均撲騰出個當(dāng)下慘淡光景。

    李源已經(jīng)開始擔(dān)心自己的前程了,陳平安不會到時候遷怒自己的護道不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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