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老觀主瞪眼道:“湛然啊,還愣著做什么,趕緊與我一起去迎接柳曹兩位詞家圣手啊。怠慢貴客,是咱們道觀門房的待客之道?誰教你的,你師父是吧?讓他用那看家本領的簪花小楷,抄寫黃庭經(jīng)一百遍,回頭讓他親自送去歲除宮,咱們道觀不小心丟了方硯臺,沒點表示怎么行。”
春暉毫不猶豫替恩師答應下來,反正是師父他老人家勞心勞力,與她關系不大。
老觀主這會兒已經(jīng)胸有成竹,再無半點為難神色,腳下帶風,一個縮地神通,帶著春暉去往大門外,與那兩位詞壇宗師道出了一番誠摯之言,一字不差。說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語,曹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注定不會說此話,眉山蘇子先前就與兩人在詩余福地見過面,詩詞唱和頗多,蘇子吹笛飲酒,乘月而歸。應該也不會有此語,難不成真是他們“誤會”了孫道長?
茅屋草堂池塘畔,蘇子覺得先前這番點評,挺有意思,笑問道:“白先生,可知道這個陳平安是何方神圣?”
既然能夠被老觀主稱為“陳道友”,難不成是浩然家鄉(xiāng)的某位高人隱士?
白也習慣性扯了扯帽帶,道:“是那個老秀才文脈的關門弟子,年紀極輕,人很不錯,我雖然沒見過陳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經(jīng)念叨個不停�!�
蘇子點點頭,“那我這趟返鄉(xiāng)后,得去見見這個年輕人�!�
白也搖頭道:“如果沒有意外,他如今還在劍氣長城那邊,蘇子不太容易見到�!�
蘇子微微皺眉,疑惑不解,“如今還有人能夠據(jù)守劍氣長城?那些劍修,不是舉城飛升到了嶄新天下?”
白也點點頭,“就只剩下陳平安一人,擔任劍氣長城隱官,這些年一直留在那邊�!�
蘇子笑道:“一個年輕外鄉(xiāng)人,在最是排外的劍氣長城,能夠擔任隱官?光憑文圣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應該不做成此事。”
董畫符隨口說道:“陳平安珍藏有一枚小暑錢,他特別中意,篆文好像是‘蘇子作詩如見畫’?陳平安當年信誓旦旦,說是要拿來當傳家寶的�!�
白也嘆了口氣。老秀才這一脈的某些風氣,那個關門弟子陳平安,可謂集大成者,而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毫不生硬。
蘇子略微訝異,不曾想還有這么一回事,事實上他與文圣一脈關系平平,交集不多,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門生弟子當中,有不少人因為繡虎當年點評天下書家高低一事,遺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頗有怨言,而那繡虎偏偏行草皆精絕,所以一來二去,就像那場白仙蘇子的詩詞之爭,讓這位眉山蘇子頗為無奈。所以蘇子還真沒有想到,文圣一脈的嫡傳弟子當中,竟會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詩詞。
晏胖子悄悄朝董畫符伸出大拇指。這個董黑炭說話,從來不說半句廢話,只會畫龍點睛。
白也以心聲詢問,“蘇子是要與柳曹一起返回家鄉(xiāng)?”
蘇子點頭道:“我們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氣象,詩詞千百篇,終究只是錦上添花,值此亂世,晚輩們剛好學一學白先生,約好了要一起去扶搖洲�!�
說到晚輩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蘇子,看著身邊這個虎頭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點頭道:“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蘇子此次返鄉(xiāng),確是一篇好文。”
柳七與曹組現(xiàn)身此地后,立即聯(lián)袂與白也作揖行禮,至于虎頭帽孩子什么的形象,不妨礙兩人心中對白仙的敬意。
白也拱手還禮。在白也心中,詞一路途,柳七與曹組都要矮上蘇子一頭。
事實上曹組心中對白也推崇備至,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曹組甚至專門篆刻有一枚自用藏書印,正是“白仙詩余”四字,并且鄭重其事地將其鈐印在自家詩集扉頁上。
所以很難想象,曹組會只因為見到一個人,就如此拘謹,甚至都有些全然無法隱藏的靦腆神色,曹組看著那位心神往之的詩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紅耳赤,三番兩次的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覺得莫名其妙,見到白先生,這家伙至于如此心情激蕩嗎?
所以說,白也這般讀書人,在哪里都是自由,都是風流,白也見古人見圣賢,或是古圣賢、后世人見他白也,白也都還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孫道長看著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觀這場桃林雅集,白仙蘇子,柳詞源曹花叢,有幸四人齊聚,不比那四把仙劍齊聚遜色半點了,完全猶有過之,是道觀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為后世留下這副千古風流的畫卷,簡直就是千古罪人……”
白也轉頭望去,老道人立即哈哈笑道:“白老弟只管放千百個心,依舊是浩然白也十四境的模樣,無需白老弟多說,老道我行事最是老道了。而且肯定等到百余年之后,大玄都觀再與外人言說此事�!�
大髯蘇子和柳七曹組,三人幾乎同時以心聲提醒老觀主:“各來一幅。”
老觀主對他們埋怨道:“我又不是傻子,豈會有此紕漏�!�
晏琢則與董畫符心聲言語道:“陳平安要是在這兒?”
董畫符想了想,說道:“馬屁飛起,關鍵是真誠。白先生的詩,柳七的詞,曹組的丹青,蘇子的筆墨,老觀主的鈐印,一個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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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藥鋪。
李柳將那淥水坑青鐘夫人留在了海上,讓這位飛升境大妖,繼續(xù)負責看顧銜接兩洲的那座海中橋梁,李柳則獨自返回家鄉(xiāng),找到了楊老頭。
老人大口大口抽著旱煙,眉頭緊皺,那張蒼老臉龐,布滿褶皺,里邊好像藏著太多太多的故事,而且也從沒與人訴說一二的打算。
云霧茫茫,繚繞整座鋪子,便是如今的崔瀺,都無法窺探此地。
李柳問道:“桂夫人來過這里了?”
楊老頭點點頭。
老龍城那位桂夫人,是昔年月宮故友。她與那些神靈轉世,還不太一樣,作為最純正的月宮種,流落人間后,早年因為禮圣的求情,她雖然身份特殊,卻依然并未像真武山那些遠古神靈身陷一般境地,沒有被中土兵家祖庭拘禁起來,所以萬年以來,桂夫人其實一直冷眼旁觀世間的起起伏伏,世道好壞,與她無關。只不過上次桂夫人造訪此地,她身邊跟了個老舟子,那位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好像在大驪京畿之地,遇到一個名叫白忙的青衫讀書人,莫名其妙就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老舟子估計是認出對方的真實身份了,嘴上沒少罵,半點不怵,反正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而且老舟子還是恪守那個曾經(jīng)名動天下的老規(guī)矩,只動嘴不動手,動手算我輸。
李柳又問道:“她呢?”
楊老頭說道:“阮秀跟你不一樣,她來不來都一樣。”
李柳換了一個話題,“你好像就沒走出過這里,不為李槐破個例?好歹最后見一面�!�
弟弟李槐,與李柳娘親,都是凡夫俗子,只是后者讓老人頭疼,前者卻讓楊老頭寵溺,所以一些個虛無縹緲的福緣一事,楊老頭就真如李槐玩笑話一般的棺材板,都被老人一股腦兒丟給了李槐這個兔崽子,老人就像一個自知大限已至的市井遲暮老人,是將李槐當自家晚輩看待的,此外李二,鄭大風,以及新收嫡傳弟子的蘇店、石靈山,哪怕加上之前的那撥弟子,例如成為大驪中興之臣的曹、袁兩家老祖,甚至連阮秀李柳,以及馬苦玄,都與李槐沒得比。正因為李槐不在局中,楊老頭反而給機緣給福運,給得半點負擔。既然有人命好,就會有人命不好,自古歷來如此,后世千年萬年,還是會如此。
楊老頭搖頭道:“有什么好多說的,該說的早就說了。”
說是這么說,但是李柳卻清楚感受到老人的那份傷感。好像小門小戶里邊一個最普通的老人,沒能親眼看到孫子的出息,就會遺憾。只是老人的架子端在那兒,又不好多說什么。
李柳坐在擺放在廂房門外的一條長凳上,盡可能多陪陪這位老人。
楊老頭笑道:“終于有了點人情味�!�
李柳雙手十指交錯,抬頭望向天幕。
龍泉劍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親手做了一大桌飯菜,女兒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都在。
宗門在舊山岳那邊建立山頭洞府后,就很少有如此碰頭齊聚的機會了。
劉羨陽一邊給阮師傅殷勤夾菜,一邊轉頭對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幾個其實都很佩服劉羨陽這個在山水譜牒上的“師弟”,在師父這邊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敢做,就連那小鎮(zhèn)沽酒的婦人,劉羨陽都敢開師父阮邛的玩笑,換成董谷徐小橋,借他們十個膽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實真要按照進入師門的先后順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暫借去的劉羨陽,應該是他們的師兄才對。只是憊懶貨劉羨陽是真心不介意這個,他們也就不好多說什么。
這個劉羨陽獨自守著山外的鐵匠鋪子,閑是真閑,除了坐在檐下竹椅打盹之外,就經(jīng)常蹲在龍須河畔,懷揣著大兜樹葉,一一丟入水中,看那葉葉小舟,隨水飄蕩遠去。經(jīng)常一個人在那岸邊,先打一通虎虎生威的王八拳,再大喝幾聲,使勁跺腳,咋咋呼呼扯幾句腳底一聲雷、飛雨過江來之類的,裝模作樣一手掐劍訣,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經(jīng)默念幾句急急如律令,將那漂浮水面上的樹葉,一一豎立而起,拽幾句類似一葉飛來浪細生的書上酸文。
在山上吃過飯,劉羨陽一路打著飽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鋪子,已經(jīng)入夜。路過小鎮(zhèn)的時候,聽到了打更的聲響。一夜五更,劉羨陽聽到的是戌時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實在以前驪珠洞天的小鎮(zhèn),是沒這講究的。
結果看到個朋友,坐在竹椅那邊喝酒,是窯務督造大人,出身大驪京城篪兒街的曹耕心,算是劉羨陽結識的朋友當中,當官最大的一個了。
劉羨陽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去,曹督造彎腰撿起一只擱在腳邊的酒壺,本就是留給劉羨陽的,輕輕拋去,笑道:“再晚一刻鐘出現(xiàn),我就要不告而別了�!�
劉羨陽接過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點點頭,使勁揉臉頰,無奈道:“算是吧,還是跟姓袁的當鄰居,一想到那張打小就喜怒哀樂、動也不動的門神臉,就心煩。”
這么多年來,曹督造始終是曹督造,那位從袁縣令變成袁郡守的家伙,卻已經(jīng)在去年升官,離開龍州官場,去了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擔任戶部右侍郎。
許多大的王朝,往往都會設置陪都,而陪都衙門,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與京師相同,多是上了歲數(shù)的勛貴養(yǎng)老之地,以“陪都事簡”
打發(fā)出京師,去往陪都任職,掛個榮銜虛職,或是一些京官的貶謫去向,朝廷算是對其盡量保全顏面。
只不過大驪王朝當然與此不同,無論是陪都的地理位置,還是官員配置,都表現(xiàn)出大驪宋氏對這座陪都的極大倚重。
陪都的六部衙門,除了尚書依舊選用穩(wěn)重老人,其余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這樣的青壯官員。
而且陪都諸司,權柄極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書,直接由大驪京師尚書擔任,甚至都不是廟堂群臣所預料那般,交由某位新晉巡狩使武將擔任此職,只說兵部奏請、銓選之權柄,事實上已經(jīng)從大驪京師南遷至陪都。而陪都歷史上首位國子監(jiān)祭酒,由建造在北岳披云山的林鹿書院山長擔任。
曹耕心以心聲說道:“關于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劉羨陽點點頭,抿了一口酒,“欠你一個人情�!�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石柔哼唱著一首古蜀國流傳下來的殘篇歌謠。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
如今鋪子里邊多了個幫忙的小伙計,會說話卻不愛說話,就像個小啞巴,沒客人的時候,孩子就喜歡一個人坐門檻上發(fā)呆,石柔反而喜歡,她也從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時定量練拳走樁,好像學那半個師父的裴錢,同樣需要抄書,只不過孩子性子倔強,絕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書也絕對不愿多寫一字,純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錢回來之后,他好拿拳樁和紙張換錢。至于那些抄書紙張,都被這個昵稱阿瞞的孩子,每天丟在一個竹簍里邊,填滿竹簍后,就全部挪去墻角的大籮筐里邊,石柔打掃房間的時候,彎腰瞥過竹簍幾眼,蚯蚓爬爬,彎彎扭扭,寫得比小時候的裴錢差遠了。
石柔很喜歡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以前獨自一人看著鋪子,偶爾還會覺得太冷清,多了個小阿瞞,就剛剛好了。鋪子里邊既多了些人氣,卻依舊安靜。
如今小鎮(zhèn)愈發(fā)商賈繁華,石柔喜歡買些文人筆札、志怪,用來打發(fā)光陰,一摞摞都整齊擱在柜臺里邊,偶爾小阿瞞會翻看幾頁。
今天鋪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瞞一起各看各書,孩子站在小板凳上,還需要踮起腳跟才行。
孩子突然將那本文人筆記橫移幾寸,伸手抵住書頁,石柔轉頭一看,是書上前賢的一句話。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
石柔莞爾一笑,只不過察覺到不妥,如今自己是怎么個姿容面貌,她當然心里有數(shù),石柔趕緊收斂神色,與孩子輕聲解釋道:“去了山上修行仙術的那些神仙老爺,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么說呢……打個比方,就跟如今咱們市井走門串戶差不多,只不過有些門戶門檻高,就像小鎮(zhèn)福祿街和桃葉巷,一般人輕易去不得,敲門也不會有人應的,可是咱們這兒騎龍巷,自然就是門檻不高了。不過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里是什么,書上就傳得很玄乎嘍,有說是飛升臺,有說是一棵大樹,有說是一座山岳,反正也沒個準話。”
孩子點點頭,大概是聽明白了。
龍泉劍宗山上。
阮秀一個人走到山巔崖畔,一個身體后仰,墜落懸崖,一一看過崖上那些刻字,天開神秀。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燭
黃昏里,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游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云游四方的年輕道士。
自稱與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干干凈凈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后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有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游歷,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為最近這么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斗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xiāng)人游歷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
年輕道士笑著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游,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別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
比如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著,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著門,因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里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愈發(fā)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著拐杖,幫著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只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fā)了公文的,絕不欺人,所以只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guī)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么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那個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家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里跑出來,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里沖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年輕道士后背三兩下,這才松開手,后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著了久別重逢的徐遠霞,年輕道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
當張山峰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
張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只見那老人腰桿挺直,雙鬢灰白,還刮了絡腮胡子。
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年輕道士,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jīng)正值壯年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jīng)半百歲數(shù),還有余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與山上煉師的差異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煉氣三境,勉強有些駐顏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與世俗百姓無異,也會鬢毛衰,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著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么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強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里,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xiāng)后,就開了這么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jīng)營,這么些年,也沒教出什么特別成材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于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并沒有那么簡單,因為陸陸續(xù)續(xù)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那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那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xiāng)之后,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xiāng)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jīng)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愿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系,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座武林的執(zhí)牛耳者。
只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游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只是始終沒有找那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酒里,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才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酒來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只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為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而來,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產(chǎn)自鄰近家鄉(xiāng)仙游縣的安溪,卻不是什么仙家茶葉了,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那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么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么還光棍著呢?這就不像話了啊�!�
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后等你還鄉(xiāng),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干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那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與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杰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娘的酒桌豪杰,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后,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xiāng),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shù)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先也可以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朧打著酒嗝,說別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面,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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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須河。發(fā)現(xiàn)水中多有樹葉。
她最后看到了一個蹲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粗畾q出頭的模樣,因為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shù)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那個面生的姑娘后,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志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zhèn)那邊有祖宅,位置極佳……”
這位陌生面孔的圓臉姑娘,瞅著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里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
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為是那游歷寶瓶洲的別洲仙子。如今寶瓶洲,諸子百家當中,多有別洲年輕練氣士找機會游歷四方。龍州作為舊驪珠洞天遺址,當然是一處必選之地。
劉羨陽年少離鄉(xiāng)遠游求學時,路上早就見過那山巔仙家閣樓,佳人獨立,彩帶飄遠,類似這樣的仙家畫面,見過不少了。見多了,好像也就那樣。風景是極美的,可都是別人的。但是眼前這個穿著樸素的圓臉姑娘,當她軟糯言語,或是眨巴眨巴著一雙水潤大眼眸,卻也是相當好聽好看的。
劉羨陽笑答道:“寶瓶洲,龍州�!�
姑娘錯愕。怎么來了寶瓶洲,剛好是她最不想來的一個地兒。
她就是賒月。
先前在那桐葉洲桃葉渡,莫名其妙給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里乾坤山河中,賒月剛煮了一鍋仙家米,還沒吃著,就發(fā)現(xiàn)自己重見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給人丟到一座陌生山頭,她就只好問了句,那鍋米能不能還她,沒有半點回應,賒月只好跟著腳下那條道路,隨便逛蕩起來,就走過三江匯流的一處繁華小鎮(zhèn),一直走到了這邊。因為在這邊,有一處山頭,瞧著月色好像天然比較濃郁,都不是那種仙家收攏天地靈氣的神通術法,所以賒月就比較好奇。
賒月說道:“我叫余倩月,來自中土神洲�!�
棉衣圓臉姑娘對自己這個靈機一動的說法,比較滿意,這就是行走江湖該有的機敏和老道了。
劉羨陽贊嘆道:“姑娘好名字。”
賒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讀書人?”
劉羨陽也猶豫了一下,臉色誠懇,沉聲說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個說法,比如什么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磥硎怯貌簧狭�。
可以不是?不愧是讀書人。
那就肯定是了唄。
賒月轉身就走。
她打算找個僻靜山頭,煮飯吃去。最好誰都瞧不見我。
劉羨陽屁顛屁顛跟上,離著那位圓臉姑娘有四五步遠,不敢唐突佳人,他側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幾步路了,真不去咱們槐黃縣城看看?騎龍巷有個名叫壓歲鋪子的好地方,糕點好吃得能當飯吃,價格還便宜�!�
賒月?lián)u搖頭。
劉羨陽只好停步。
賒月突然緊皺眉頭,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劉……公子,你聽沒聽過落魄山?這里離著落魄山遠不遠?不近吧?”
劉羨陽點頭道:“不近……的吧�!�
陳平安的落魄山,離著河邊的鐵匠鋪子,真不算近。
賒月松了口氣。
她最后沒讓那個劉羨陽跟著,打算去了小鎮(zhèn),她身上神仙錢和金銀都是有些的,不會說這兒的官話方言,反正買東西多給錢就是了,至于什么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是那座山頭,還是要去遠遠看一眼的。
劉羨陽也沒過多糾纏這個遠道而來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這兒,不要隨便御風遠游,因為有規(guī)矩在,還是個性情古板的鐵匠師傅訂立的。賒月與那姓劉的年輕人真誠道了一聲謝,她當然不會輕易御風,這個名叫龍州的地方,太過神異,山水靈氣都充沛得過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盤上,竟然聚集了那么多香火鼎盛的神靈祠廟,若是在桐葉洲,賒月倒也不會如何忌憚,井水不犯河水的,誰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還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種腦子有毛病的,她誰都不怕,但是在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寶瓶洲,賒月覺得自己走在哪里都不安穩(wěn)。如果賒月不是那純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丟在哪里,就站在哪里一動不動。
劉羨陽回了鋪子那邊,繼續(xù)在檐下竹椅打盹,神游萬里。
賒月在縣城那邊隨便逛了逛,然后就去往那座月色極多的山頭,在山門口那邊,遇到了個第一眼瞧見了就喜歡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著條小竹椅坐在山門牌坊底下,另一邊斜靠著金色小扁擔和綠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與家伙什,一起當著門神。
這個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兩次的獨自巡山,一路飛奔過后,就會趕緊來山門口這邊守著。
余米遠游去了北俱蘆洲,裴錢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啞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經(jīng)不用給誰當門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過讓景清去灰蒙山、黃湖山這些藩屬山頭,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樹木,種在了落魄山上。
白云為什么不用修行就能飛。溪水跑那么遠的路會不會累。風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魚兒吃荷花呦,山河無恙唉,世道平順,國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個都不好意思與暖樹姐姐訴說的小憂愁了。
因為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氣壞了,說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說咱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就只是個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沒怎么生氣,當時只是撓臉,說我本來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這之后,遇到暖樹姐姐和景清他們的話,還是會嘰嘰喳喳個不停,只是獨處的時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么喜歡自言自語了,成了個喜歡抓臉撓頭的小啞巴。
以前的小姑娘,會去找老廚子,說我跟裴錢學了絕世拳法,你個兒高,先讓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會經(jīng)常去看著那幾只儲錢罐,她和裴錢,還有暖樹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龍州窯,不再是大驪宋氏的御用貢品,在山下享譽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著天數(shù)。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數(shù)。所以周米粒開始練字,裁剪春聯(lián)紅紙,寫了些類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紙條,一張張貼在儲錢罐上邊。
所以這會兒的小米粒,正一個人偷偷犯愁著呢。然后她就瞧見了那個登門做客的圓臉姐姐。
賒月改變主意,與那個小姑娘遠遠問道:“你會說中土神洲大雅言嗎?”
周米粒其實早就在偷偷瞥那個臉蛋圓乎乎的可愛姐姐了,趕緊起身抱拳行禮,然后飛快跑到賒月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曉得嘞曉得嘞,就是還不太會說哩�!�
賒月笑了起來,一個讓洞府境當門房的仙家門派,而且還是個山澤精怪,底蘊應該不會太高,不過挺好啊,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可愛。賒月第一時間就對這個山頭,印象大好,都愿意讓一個小水怪當門房,肯定風氣很好。
于是賒月問道:“這里是?”
“啊?”
小姑娘撓撓臉,似乎沒想到這個姐姐,竟然會不知道自家山頭的鼎鼎大名,么得關系,自個兒說給這個姐姐聽,職責所在,還能小立一功,回頭與裴錢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腳跟,雙臂環(huán)胸,一本正經(jīng)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陳,姐姐曉不得,知不道?”
寶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陳。月色灑落人間,此地仿佛占據(jù)最多。
賒月臉色僵硬,默默抬起雙手,都沒敢使勁拍臉,只是輕輕覆在臉頰上。
沒這么欺負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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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婆娑洲海外戰(zhàn)場,蠻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極多,卻依舊不著急侵襲陸地。
聽說那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舊址地界,都已經(jīng)徹底破碎,是被那繡虎崔瀺以無上神通,以一枚規(guī)模不輸?shù)箲疑降纳阶钟�,將整座南端陸地砸碎。南岳�?zhàn)場上,大驪鐵騎和藩屬邊軍,聯(lián)手山上仙師,更是成功阻滯登岸的妖族大軍,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處戰(zhàn)場,從來沒有一場戰(zhàn)爭,能夠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山河陸沉”。
寶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來,中土神洲隨之對醇儒陳淳安的非議,愈演愈烈。
山河陸地,與海外妖族,兩軍遙遙對峙,哪怕是籠罩著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氛圍,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談心性”的士子書生眼中,集結了眾多山上勢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戰(zhàn)之力,御敵“國門之外”,最終在那陳淳安的帶領下,卻如此死氣沉沉,戰(zhàn)場上毫無建樹,就只會等著蠻荒天下遲遲未有大動作的攻伐,好像換成是這些意氣風發(fā)針砭時事的中土讀書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臨危一死報君王了。
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丟了一張文字內容烏煙瘴氣的山水邸報,皺眉不已。
春幡齋劍仙邵云巖,笑著解釋道:“陸先生,其實中土讀書人,不全是這樣意氣用事的。只不過很多時候,能夠讓咱們瞧見的,往往會是些齷齪人糟心事�!�
邵云巖習慣敬稱陸芝一聲“先生”。
事實上陳淳安在女子劍仙這邊,亦是如此稱呼。
倒懸山梅花園子舊主人,酡顏夫人頭戴冪籬,遮掩她那份絕色,這些年始終扮演陸芝的貼身婢女,她的柔媚笑聲從薄紗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聰明人就是傻子,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別的本事沒有,就只會惡心人�!�
酡顏夫人對作為家鄉(xiāng)的浩然天下,其實沒有半點好感。
邵云巖微笑道:“記得隱官大人說過,天底下最愿意被一葉障目的人,就是讀過書、讀書還很多的人。記得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好像藏書頗多?”
酡顏夫人立即啞然。
春幡齋和梅花園子都給年輕隱官搬去了劍氣長城,猿蹂府也給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直接拆成了個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云生一個拱翻墜海,最終落入一頭大妖之手。
邵云巖與這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怨懟的酡顏夫人,雙方的不對付,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邵云巖以前不覺得避暑行宮安排自己留在陸芝身邊,是不是會無事可做,現(xiàn)在邵云巖愈發(fā)篤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顏夫人在陸芝這邊每天在那兒胡說八道,看似說的都是道理,實則全是偏激言語,時日一久,是真會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陸芝這邊煽風點火,實在是有些時候忍不住。
給邵云巖拐彎抹角提醒后,酡顏夫人其實這會兒有些內心惴惴,委實怕極了那個手狠心黑的年輕隱官。
酡顏夫人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陸先生,齊老劍仙來南婆娑洲了。”
陸芝點頭道:“多半是死了那條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準備多積攢些功德,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這是好事�!�
邵云巖說道:“好像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晚輩,陳三秋和疊嶂也都游歷至此,因為暫時沒打仗,先前他們又沒能遇見陸先生,就先去拜訪大瀼水了�!�
陸芝說道:“到時候你們倆在戰(zhàn)場上,盡量多護著陳三秋和疊嶂,我可能會顧不過來�!�
邵云巖輕輕點頭,酡顏夫人施了個萬福。
進入浩然天下的劍修,除了酈采、蒲禾這些游歷劍仙收取的嫡傳弟子,幾乎都是年幼年少歲數(shù),一方面孩子們尚未成長起來,另外一方面他們的傳道恩師,哪怕離開劍氣長城后,依舊都沒少出劍。
北俱蘆洲酈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和劍修,更是無一例外,都重返戰(zhàn)場,只不過將戰(zhàn)場從劍氣長城換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選擇冷眼旁觀,任由大勢傾塌。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后轉戰(zhàn)于扶搖洲和金甲洲的齊廷濟,一直鎮(zhèn)守南婆娑洲的陸芝。出劍老龍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劍修當中,又有從中土神洲一起趕赴南婆娑洲的陳三秋和疊嶂。以及離開落魄山去往東岳戰(zhàn)線的崔嵬。
這其實是一件深思之后、極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隕落在劍氣長城的外鄉(xiāng)劍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陸芝、春幡齋劍仙邵云巖,后有謝松花,再有陳三秋和疊嶂,幾乎到達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訪元青蜀所在的宗門大瀼水,開山祖師名為龍澄,奉節(jié)郡人氏,曾經(jīng)在瀼水當中尋見一石盒,有神人守護,龍澄最終獲得石盒當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后世通用篆籀,龍澄僅余一枚留在自家山頭,在這之后,不過觀海境修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遠游,趕赴中土神洲,將其余四方印章全部贈予文廟,再被一位副教主親手送往南婆娑洲鎮(zhèn)海樓。
陸芝突然問道:“元青蜀在酒鋪那邊的無事牌上,知道寫了什么嗎?”
邵云巖搖頭笑道:“這真還沒注意�!�
酡顏夫人斜瞥一眼邵云巖,她與陸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陸芝盯著酡顏夫人,“你真知道?”
這位女子大劍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厭煩的山水邸報,抵得過元青蜀在異鄉(xiāng)不惜生死的遞劍嗎?!
酡顏夫人臉色微變,怯生生道:“奴婢現(xiàn)在記起來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現(xiàn)身,與陸芝并肩而立,說道:“黃童戰(zhàn)死在了寶瓶洲南岳戰(zhàn)場�!�
此生練劍,極少有憂愁思緒的陸芝,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寶瓶洲那邊。
齊廷濟一伸手,將那封隨風飄遠的山水邸報抓在手中,翻閱起來,說道:“董三更最后一次為劍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
齊廷濟也丟了邸報,雙手負后,瞇眼而笑,“等著吧,如果給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輸了還好說,萬事皆休,誰都沒什么可說的了�?梢谴蜈A了,這幫為數(shù)不少的半吊子讀書人,還要罵下去,罵得只會更起勁。一個個神采飛揚‘早知道’,罵陳淳安不作為,甚至會罵寶瓶洲死人太多,繡虎手段半點不仁義�!�
陸芝默不作聲。
他們有臉說。我陸芝沒耳聽。他們開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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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
柳七曹組尚未離去,大玄都觀又有兩位客人聯(lián)袂造訪,一個是狗能進某人都不能進的,一個則是當之無愧的稀客貴客。
孫道長驀然大怒道:“這個狗陸沉真是一塊牛皮糖�!�
女冠春暉有些頭疼。
老觀主對她說道:“湛然,去跟他說我不在觀內,正在白玉京與他師尊把臂言歡,愛信不信,不信就讓他憑本事闖入道觀,來找白仙斗詩,與蘇子斗詞,他要是能贏,我愿賭服輸,在白玉京外邊給他磕三個響頭,保證比敲天鼓還響。貧道最重臉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個釘,任由他陸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來……”
董畫符說道:“老觀主措辭,注意些火候。家鄉(xiāng)曾經(jīng)有人說過,言語即出劍,用力過猛容易擰到腰,還會被劍氣崩開褲襠�!�
孫道長問道:“阿良講的?這個狗日的說話,果然還是有點嚼頭啊。”
董畫符嗯了一聲。
老道長突然撫須沉思道:“如果只有陸沉,還好說。他身邊跟了個喜歡冤枉好人的討債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觀、歲除宮這樣的山巔宗門,屈指可數(shù)。
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最后一次閉關,沉寂多年,終于出關。
由于不問世事數(shù)百年,以至于吳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吳霜降收斂氣象,主動尋訪大玄都觀。
孫道長當然頭疼,這個吳霜降,性情乖張得過分了,好時極好,不好時,那脾氣犟得厲害。
能讓孫懷中都感到頭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對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觀主這出了名的“好脾氣”,早就教對方如何學自己做人了。
孫道長忍不住問道:“湛然,你師父一百遍黃庭經(jīng)抄寫得如何了?”
女冠春暉無奈道:“觀主,我這不是還沒說嗎?”
孫道長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歡成天搗鼓些銅錢、蓍草,還最擅長占夢,吳宮主大駕光臨,就該早早備好重禮,這都算不到,測不準?你那師父,外人不是都說他早已‘感而遂通,與天地準’嗎?還敢說什么天底下真正參透那部群經(jīng)之首的人,只有兩個,他算其中一個,鄒子加上陸沉,才能算一個?本事不大,口氣不小,這都哪來的歪門邪氣,害得我這么多年,每次瞧見他這師侄,都跟見著了師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動稽首�!�
春暉無言以對。為尊者諱,既為恩師,更為觀主,她就不多說什么了。受著唄,不然還能如何。自家道觀就這么個門風。
要知道這些溢美之詞,可都是觀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對山中好友胡亂吹噓的,春暉她恩師素來為人謹慎,哪敢如此自夸。
自家觀主祖師這番“好心”替自家晚輩揚名的吹噓,當時春暉的恩師聽說后,汗都流下來了。
果然在那之后的修行路上,師尊每次出門遠游,都會磕磕絆絆,有小道消息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說定要與春暉師尊請教請教,所以專門請人蹲守道觀地界,只要春暉的這位傳道人出門,就肯定會在遠游路上,鬧點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暉恩師,尤其精通占夢。修道之地,懸掛一幅畫卷,上邊書寫的內容,寫那帝王君主、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惡夢”,她聽師父說出自浩然天下一個叫賈生的讀書人,春暉很小就看過,也沒覺得有多大學問,不知為何師父卻很看重。春暉只覺得其中天子夢惡則修道、大夫夢惡則修官,其實與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個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觀數(shù)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間激起漣漪,“孫觀主在不在,無所謂,我是來找柳七曹組的�!�
孫道長嗤笑一聲,真不把第五人當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卻婉拒了孫道長和蘇子的同行出門,只是與好友曹組告辭離開,去見那位歲除宮宮主。
吳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這位宮主氣象外顯,身后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縹緲,與真身大致重疊,小有偏差,更顯異象,法相不見真容,赤天衣,紫結巾,立于云霧中。
吳霜降顯然是一只腳踏入傳說中十四境、卻又未真正躋身此境的獨有異象。
按照常理,吳霜降這會兒是不該離開歲除宮的,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就絕對不是小事了。
吳霜降這一生的修道歷程,充滿了傳奇色彩。
所以年輕候補十人當中,那個同樣姓吳的幸運兒,才會沾光,有了個“大小吳”的美譽。
吳霜降開門見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緣簿子一用�!�
他已經(jīng)知曉道侶的隱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懸山鸛雀客棧帶來的那個消息。
她既是道侶吳霜降故意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頭被吳霜降遠游天外天,親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吳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無上神通,硬生生將道侶“活”在自己心中。
但是在吳霜降一次閉生死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她”籌劃多年,終于找到一個機會,乘隙而逃。
最終藏匿在大玄都觀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
所以吳霜降對大玄都觀的觀感好壞,可想而知。
老觀主在吳霜降這邊束手束腳,未嘗沒有心虛的成分。至于都忘記了借沒借過的一方硯臺,那也叫事嗎?吳宮主財大氣粗,歲除宮坐擁一座大洞天,手握兩座福地,缺這玩意兒?
一旁陸沉舉起雙手,“今日事,與我無關,更不摻和�!�
他跟吳霜降是好友,與柳七郎也相熟,陸沉一些個亂點鴛鴦譜的本事,還是與曹元寵學的。
柳七搖頭道:“吳宮主應當知曉真相,何必強人所難�!�
因為一旦答應下來,就等于曹組會淪為歲除宮的階下囚。
柳七,是貨真價實的飛升境。
摯友曹組卻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經(jīng)腐朽命不久矣的“偽飛升”,曹組在遠游之前,真實境界,其實始終停滯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緣簿子的柳七,就贈送了那半部簿子給與之大道契合的摯友,曹組因為成功煉化了姻緣簿子的緣故,躋身仙人,真身才能夠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飛升,柳七破開天幕,曹組尾隨其后,聯(lián)袂飛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詞牌福地,更是柳七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處修道之地,為的就是讓曹組借助文運,能夠躋身飛升境。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當中,半點不低,甚至可以說相當之高。
畢竟是歷史上首位真正參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詞章。
如果柳七能夠自己煉化那半部姻緣簿子,說不得如今數(shù)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蘇子就因為早有白仙在前頭,便就此大道斷絕,最終止步飛升境,只是蘇子生性豁達,看得開而已。
吳霜降說道:“說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歡有借無還�!�
今天一個不小心,明天一個不認賬,后天就要倒打一耙,罵人栽贓潑臟水。
早年吳霜降與那孫觀主有過一番坦誠相對的言語,老道長憤懣不已,在歲除宮跳腳說我是那種人嗎?好歹是一觀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聲,你別冤枉我,我這個人吃得打,唯獨最受不得丁點兒委屈……
吳霜降說你當然是。
所以雙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導致外界眾說紛紜,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爭,其實緣由沒那么復雜。
柳七還是搖頭,“我與元寵一起來此,當然要一同返鄉(xiāng)�!�
吳霜降臉色淡漠,“你們來,沒問過我。你們走,就得問我了。剛好趁此機會,將禮數(shù)補上一補。若是打爛了大玄都觀的瓶瓶罐罐,我來賠就是了�!�
柳七笑道:“宮主既然癡情至此,這半部姻緣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吳霜降說道:“你說了不算�!�
曹組突然說道:“我留下就是了�!�
陸沉在一旁小聲感慨道:“世俗之君子,豈不悲哉�!�
門口那邊,孫道長剛露面現(xiàn)身,身邊跟著個本該在白玉京神霄城練劍的董畫符,老觀主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吳霜降,抖摟威風去別處,別在我家門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場不行了,剛好陸沉在這邊,這家伙本該坐鎮(zhèn)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吳霜降如何破開天幕,可以省去些氣力。
不曾想那陸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丟了一幅卷軸到道觀高墻內,丟完后,撒腿就跑,不忘扭頭喊道:“董黑炭,記得早些回家哈�;仡^小道得空了,教你畫符�!�
董畫符說道:“不學�!�
陸沉已經(jīng)消失無蹤。
孫道長擺擺手,示意身旁春暉不用緊張,那陸沉沒耍什么花樣。
老道人將卷軸從院墻那邊取回,打開繩結,畫卷自行鋪展開來。
老觀主笑罵一句。
是一幅那陸沉不知道從哪里叼來的《螺殼作法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