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韓玉樹隨意一揮袖子,示意女兒無需動怒。玉圭宗姜尚真,就是這種油腔滑調(diào)沒個正行的人。
他這仙人一袖,又同時打碎了年輕人事先藏在附近幾處山水的符箓,在我韓玉樹跟前耍這陣法手段,真是布鼓雷門,可笑至極。
當然韓玉樹也確實忌憚一個玉圭宗前任宗主,更忌憚姜尚真的那一截破損柳葉,在姜尚真是玉璞境的時候,就有一片柳葉斬仙人的駭人說法,這可不是姜尚真自夸,此人跌境,是從飛升境跌為仙人,如果不是確定如今姜尚真的本命飛劍,根本已經(jīng)不宜祭出,韓玉樹今天只會救出女兒,然后立即離開太平山地界。
總之只要姜尚真不親自出手,那么姜尚真說與不說,是否道破天機,他韓玉樹,人與道法,都在高處,在那年輕人頭頂高懸。
可能是被韓玉樹打破陣法樞紐的緣故,年輕人悻悻然收起指尖所捻符箓。
韓絳樹有些快意,陣師?貽笑大方而不自知!真當那符箓第二韓仙人,是一句桐葉洲地仙之間隨口說說玩笑話嗎?
姜尚真看著那個一臉大仇得報的絳樹姐姐,眼神愈發(fā)憐憫。
“符箓于仙,天經(jīng)地義。又來個符仙?真沒聽過。”
陳平安笑道:“沒聽過,親眼見過了,好像也就一般,勉強給于老神仙當個燒火童子,遞筆道童,倒是湊合�!�
韓玉樹一笑置之。
姜尚真輕輕拍掌,“輸人不輸陣,不愧是我的好人兄。不枉我?guī)兔φ疹櫧{樹姐姐一場�!�
不過姜尚真小有疑惑,陳平安今兒竟然沒有直接開打?不像是自家這位好人山主的一貫風格。
不管如何,可惜于玄如今依舊在合道十四境,不然陳平安這種誠摯之言,聽著多舒坦,如飲醇酒,神清氣爽啊。關(guān)鍵是不出意外,陳平安根本就沒見過符箓于玄,這種肺腑之言,卻說得如此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姜尚真覺得自己就做不到,學不來,一旦刻意為之,估計言者聽者,雙方都覺別扭,所以這大概能算是陳山主的天賦異稟,本命神通?
那于老兒,也真是一條漢子,扶搖洲白也問劍王座一戰(zhàn),就于玄一人跨洲馳援,之后不知怎的,因禍得福,合道星河,不曾想還不消停,期間又重返人間,在那倒懸山遺址附近,不惜消磨自身道行,親手拘押了一頭飛升境大妖,傳聞于玄與私底下龍虎山大天師笑言,說是想明白了一事,之所以一身仙氣不夠圓滿,定然是缺一頭坐騎不夠威風的緣故。
只是如此一來,耽擱了于玄破境最少三百年。
書院楊樸一直拎著只空酒壺,在那邊假裝喝酒。今兒一堆事,讓讀書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
韓玉樹其實從先前出手,到現(xiàn)在為止,之所以不著急拿下那年輕人,因為一直在謹慎觀察四周動靜,擔心年輕人有個境界更高的護道人隱匿一旁,在暗中伺機而動,山上的恩怨糾纏,最是讓人勞神,如果陌路相逢,最好莫惹小的,若是一位譜牒仙師,就莫惹他們背后的老祖師。
眼下這個年輕人,明顯兩者都占了。年紀輕輕,成就不俗,讓韓玉樹都覺得匪夷所思,約莫還不到半百歲數(shù),不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得了最強二字的武運饋贈,還精通符箓,不是簡單一個登堂入室就可以形容的,竟然能夠讓女兒韓絳樹著了道,只可惜韓玉樹始終不知雙方交手的細節(jié),更不清楚那姜尚真有無出手,如果此人是事先設(shè)伏,布置了陣法,引誘韓絳樹主動投身山水禁制小天地,倒好了,可若是兩人狹路相逢,一言不合就捉對廝殺起來,那么這個年輕晚輩,確實有單槍匹馬橫行一洲的本錢。
而姜尚真之所以當下顯得如此鎮(zhèn)定自若,袖手旁觀,任由年輕人與一位仙人對峙,只有一種可能,姜尚真先前已經(jīng)對絳樹出手,終究有那仗勢欺人的嫌疑,因為無論是身份,還是境界,更別提廝殺本事,絳樹遠遠無法跟姜尚真媲美,事實上,韓玉樹都不認為自己能夠與姜尚真掰手腕,去分什么勝負生死。
桐葉洲修士,要論戰(zhàn)功大小,姜尚真穩(wěn)坐第一把交椅,而且第二把交椅的位置,離著姜尚真還不近。
韓玉樹權(quán)衡算計過后,相較于年輕人憑自己本事勝過絳樹,更傾向于姜尚真的出手,不然女兒絳樹,到底是一位實打?qū)嵉挠耔本�,同時也不至于對她眼前的姜尚真如此咬牙切齒,她與姜尚真之前都未打過交道,沒必要對姜尚真恨之入骨。
絳樹一直識大體,擅長審時度勢,不然韓玉樹也不會帶著她奔走四方,在山上各大仙家之間積攢香火情,有些時候還會由她幫著萬瑤宗穿針引線。
有人說過一番在山上廣為流傳的金玉良言,說那女子笑靨,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飛劍,好看的,一劍戳人心,不好看的,一劍戳瞎眼。
而這個人,此刻就坐在山門口那邊喝酒。
楊樸靈光乍現(xiàn),看了看姜老宗主和那至今尚未起身的玉璞境女修,再遠望一眼陳姓前輩與那仙人韓玉樹的對峙情形。楊樸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比如先前拽著女修頭發(fā)御風而行,落地后再請自己喝酒的前輩“陳山主”,之所以會不小心在韓絳樹那邊喊破姜尚真身份,該不會是早早在給那韓玉樹挖坑下套?故意讓那仙人誤以為是姜老宗主出手擒下的韓絳樹吧?楊樸感慨不已,萬一真如自己所料,那么陳前輩也太過陰險……不對,是太過算無遺策了些。
韓玉樹笑道:“先幫你喂拳一場,再任由你慢慢穩(wěn)固武道境界,就當是我對一個外鄉(xiāng)晚輩的最后耐心了。事不過三,希望你惜命些�!�
陳平安擰轉(zhuǎn)手腕,輕輕揮動狹刀,一臉疑惑道:“你不是在確定我有護道人嗎?仙人就可以睜眼說瞎話啊,那飛升境還不得隨便滿嘴噴糞,濺我一身?”
韓玉樹會心一笑。
韓絳樹聽得臉色發(fā)紫,那個挨千刀的家伙,言語如此粗鄙,就像個不入流的山澤野修。
姜尚真忍住笑,有些辛苦。他瞥了眼那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萬瑤宗仙子,真是個都不值得陳平安如何算計的絳樹姐姐啊。怪不得陳平安對她有那“命太好才玉璞”的評價,聽著不是好話,事實上半點不刻薄。
姜尚真偏移視線,遠遠望向陳平安。很難想象,這是當初那個誤入藕花福地的少年。想一想韓玉樹,再想一想自己,姜尚真就愈發(fā)慶幸自己的那種不打不相識了。
陳平安那一口故意說得稍有生澀的桐葉洲雅言,其實還算流暢,所以只是略顯外鄉(xiāng)人,唯獨期間幾次咬字,會不易察覺地泄露馬腳,因為是中土神洲大雅言的獨有韻腳。
分明是有意為之的一種“言多必失”。
也就是說,陳平安與那韓玉樹的“多余”閑聊,必須保證合情合理的同時,又會讓一位仙人境大修士,有機會順藤摸瓜,哪怕不會自以為是,也難免將信將疑�?扇绻麃碜匀礁5氐捻n玉樹,根本不精通中土大雅言,陳平安就注定會拋媚眼還給瞎子看。只不過對于陳平安來說,反正就是幾句閑聊的事情,花不了什么心思,面對一位幫忙喂拳的仙人境前輩,這點禮數(shù)還是得有的。在劍氣長城那邊,無事可做,反正光陰流逝太慢,自身念頭又太多太快,每天就只能自顧自瞎琢磨,沒什么貪多嚼不爛了,所以別說是九洲雅言,就連浩然天下十大王朝的醇正官話,陳平安估計都能說得比本土人氏還嫻熟,尤其是細微處的咬文嚼字,無比精準。
當外人認定某個真相,而陳平安又存心算計,他就會給出一個又一個支撐這條脈絡(luò)的細碎小真相。
姜尚真愈發(fā)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和獨具慧眼,愿意早早押注落魄山,不過是花了點神仙錢,就撈了個記名供奉,接下來就好好爭取那個首席供奉。
那韓玉樹擔心節(jié)外生枝,不愿繼續(xù)陪著年輕人虛耗光陰,否則有礙事的旁人趕來湊熱鬧,見風使舵,在姜尚真那邊賣個乖,多半會用什么境界懸殊、宗主是長輩的和稀泥理由,攔阻自己出手教訓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輩。
韓玉樹便不與那年輕人廢話半句,輕輕一拍腰間那枚紫潤光澤的葫蘆,聲勢遠遠不如先前浩大,只是從葫蘆里掠出一縷三昧真火,好像一條纖細火蛇,游曳而出,只是一個搖頭擺尾,轉(zhuǎn)瞬之間,天上就出現(xiàn)了一條長達百余丈的火焰繩索,往那青衫年輕人一掠而去,火繩在半空畫出弧線,如有一尊尚未現(xiàn)身的神靈持鞭,從天上敲打山河。
陳平安伸手一探,將那把斜插地面的狹刀斬勘握在手中,雙膝微曲,一個蹬地,塵土飛揚,下一刻就出現(xiàn)了遠離山門的數(shù)里之外,純粹以武夫體魄的游走姿態(tài),展現(xiàn)出一位地仙縮地山河的神通效果,一襲青衫的修長身形,微微停滯,一刀劈斬在那條劈頭蓋臉兇狠趕來的火繩上,韓玉樹瞧見這一幕,眼神冰冷,微微搖頭,絳樹竟然會輸給這種莽夫,一旦傳出去,確實是個天大的笑話,他韓玉樹和萬瑤宗丟不起這個臉。
一把狹刀斬勘的刀鋒,竟是完全沒有落在那條火蛇繩索之上,一刀劈空,火繩瞬間
裹纏陳平安手臂,如長蛇纏繞盤踞,三昧真火驀然收縮為十數(shù)丈,捆住陳平安整條持刀胳膊,下一刻,韓玉樹心意微動,便有火龍走水的氣象生發(fā)而起,以一位練氣士的長生橋作為道路,各大洞府靈氣,仿佛一處處山林草木,所過之境,皆要被火龍焚燒殆盡。
韓絳樹眼神熠熠光彩,父親此舉,分明用上了那枚上古遺物葫蘆當中,最為精粹的一縷三昧真火,在內(nèi)有乾坤的葫蘆小洞天當中,萬瑤宗歷代宗師,以龍涎等異寶助長火勢,洶洶大火在蔓延數(shù)千年之久,期間煉化木屬靈器的材質(zhì)寶物,更是極多,這等品秩的真火,內(nèi)里別有天地的古物葫蘆,總計不過溫養(yǎng)出燈芯大小的三粒精純真火,攻伐重寶無法摧破,哪怕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的本命飛劍,也無法一劍破此法。
除了難以摧破和極其難纏之外,這門并非符箓一道的術(shù)法,最大的玄妙,就是能夠迅速束縛修士的三魂七魄,以修道之人辛苦積攢的天地靈氣,作為干柴,熊熊燃燒,越是道心不定者,越是會火上澆油,稍有不慎,千仞堤橋潰于一蟻,星星之火勢至焚天,練氣士整個小天地,轉(zhuǎn)瞬之間,就會是大火燎原、萬物成灰的可憐處境,越是百般掙扎,越是速速求死。
簡而言之,只要與仙人韓玉樹存在一境之差的練氣士,不曾養(yǎng)出清涼意蘊的道門高真,或不是那身具佛門神通的高僧,韓玉樹祭出此術(shù),僅此一招就可斃敵。
與此同時,韓絳樹祭出一把幽綠法刀,劃破長空,拖拽出一道流螢,直奔那年輕人頭顱而去,如劊子手行刑,欲斬其首。
法刀“青霞”,是萬瑤宗的開山祖師,因緣際會,得自一座已經(jīng)破碎的上古青霞洞天,貨真價實的半仙兵品秩,如果不是傷了品相,無法煉為本命物,不然就是一件當之無愧的仙兵至寶,其鋒銳程度,更是能夠?qū)⒁患腋事都滓暼舭准�,作為韓玉樹的中煉之物,雖非大煉本命物,但是鋒芒無匹,可當劍仙飛劍使用,三山福地珍藏有一塊書箱大小的斬龍臺,在萬瑤宗歷史上被韓玉樹憑此法刀,數(shù)次一斬為二。
韓絳樹除了被那一截柳葉眉心處的“盯梢”,無法以心聲與父親言語,此外皆無禁忌,那姜尚真出手極有分寸,并未對她太過,所以戰(zhàn)場形勢,韓絳樹瞧得十分真切。先前葫蘆里邊的三昧真火,第一次現(xiàn)世,看似火勢如洪水決堤,不過是父親讓對手掉以輕心的手腕罷了。之后祭出一粒燈芯真火,再以法刀“青霞”斬首,才是速戰(zhàn)速決、兩招制敵的仙人風采。
韓玉樹一手掐訣,指指點點,那年輕人四周出現(xiàn)一座符箓禁制小天地。
姜尚真點點頭,贊嘆道:“干脆利落,接引七星,北斗注死,妙在一個‘有心無口即陣法,符箓無紙方是真’,不愧符箓第二,姜某人有幸與韓宗主同為桐葉洲修士,與有榮焉�!�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韓玉樹這一道符箓布陣術(shù)法,在于能夠接引星光,化為己用,而這門生僻神通,比起餐霞飲露、拜月煉形之流,相對傳承極少。傳承少,現(xiàn)世就少,就更容易讓練氣士一招鮮吃遍天。
一臉血污尚未擦拭干凈的韓絳樹,她剛有幾分笑意,臉色便立即僵住。
只見遠處那年輕人站在一處山巔,一手拖刀模樣,一手高高抬臂,竟是以手心直接握住了幽綠法刀的鋒銳刀鋒,另外一條手臂,金色流淌,一條三昧真火顯化而出的火蛇,不但莫名其妙退出了人身小天地,仿佛還被一條金色蛟龍反過來纏住,那年輕男子微笑道:“道家坐忘,貴在死心,參禪學佛,要先肯死。所謂肯死者,無非決定一往而已。我一個小小地仙,都敢與仙人掰手腕了,自然是那敢死肯死之人�!�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太平山的山門,故作恍然道,“明白了,你爹不愧是仙人前輩,宗師風范,與晚輩切磋道法,喜歡先讓兩三招?否則在我面前抖摟這等雕蟲小技,絳樹姐姐,你是不是應(yīng)該再次大笑一個?”
陳平安輕輕跺地,一身拳意外瀉,撞擊那道遮天蔽日宛如一座小天地的符箓禁制,七粒原本仿佛鑲嵌在天幕恒古不變的星光,好似燈火飄搖的七盞油燈,在拳罡潮水之中搖搖欲墜,忽明忽暗,再不復(fù)先前更換山河的玄妙氣象。
韓玉樹其實吃驚不小。
不但驚訝此人的破陣輕松,更奇怪年輕人身上竹衣法袍的絲毫無損。
對方在那件青神山竹衣法袍之下,里邊似乎還穿著一件道意沛然的天仙法衣,極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道袍。
外袍竹衣,是一道障眼法,這些個來自中土大仙家的譜牒嫡傳,真是滿身的心眼。
三昧真火,法刀“青霞”,符箓禁制,三招齊出,一般的玉璞境修士,對付起來都要元氣大傷。
韓玉樹當然可以收放自如,不會當真打殺那個年輕人。韓玉樹一直想要探究一番對方的家底和宗門道脈,比如迫使對方施展內(nèi)嵌法袍的某種道法神通,年輕人以竹衣遮掩的里邊這件道袍,若是比預(yù)料中更高的仙兵品秩,自己就可以找個機會收手了。修行登山不易,可是找個臺階下,還不簡單。韓玉樹并非蠻干之輩。
萬瑤宗置身于三山福地,與世隔絕數(shù)千年之久,辛苦積攢出一份雄厚底蘊,謀劃長遠,既然決定了將祖師堂神位搬遷出福地,來到這浩然天下桐葉洲,就沒必要去招惹一座中土神洲的大宗道門。因為韓玉樹立志于要將萬瑤宗在自己手上,逐漸成長為早年桐葉宗、玉圭宗這樣的一洲執(zhí)牛耳者。
如今中土文廟嚴令禁制山巔修士的擅自廝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只要稍稍殃及人間山河,文廟二話不說,先讓兩位上五境跨洲去往中土文廟,各打五十大板,再做決斷,所以當下被看似待客、實則軟禁在功德林當中的上五境修士,已經(jīng)有雙手之數(shù)。若是敢不去請罪,各洲都會有一位不是什么文廟圣賢的飛升境,專門負責“請”人去道德林閉關(guān)思過,若敢還手,就地打殺,功德不可贖。
而在那一位文廟副教主董老夫子親自待客的道德林,傳聞多次有那各居一洲的故友重逢,有類似對話,“你也來了啊,不寂寞了�!�,“好巧好巧,喝酒喝酒�!痹谶@些人里邊,竟然還有一位儒家圣賢,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
韓玉樹有了主意,看來這場架,得打得更狠,下手更重。
再不能講究什么點到為止了。不然自己要跟著女兒絳樹,一個仙人,一個玉璞,一起丟了臉面在這太平山,再難從地上撿起。
韓玉樹心念微動,主動撤去符箓陣法最后一點燈火光亮,微笑問道:“看那武運,你當下是遠游境,或者說是山巔境?既得最強二字,想必對自身拳法一定頗為自信?”
姜尚真笑呵呵道:“絳樹姐姐,瞧見沒,以后多學學你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韓絳樹臉色陰沉。
那處捉對廝殺的戰(zhàn)場上,陳平安神色玩味,右手持刀,笑瞇瞇道:“你猜?”
別說是一個韓玉樹,恐怕對自己知根知底的姜尚真都不知緣由。
陳平安故意與韓玉樹多說幾句,還真不止是在咬文嚼字上故弄玄虛,而是陳平安不得不心神分開,再分心與韓玉樹拖延時間。
原來陳平安先前以最強九境,躋身武道十境之時,才發(fā)現(xiàn)武運饋贈一事,一分為二了,一實一虛,與以往破境,武夫只是收取天下武運,別有天地。難怪陳平安之前覺得武運不夠多,
以至于陳平安都不得不神游萬里,沉浸其中,好像被人拖拽進入一座虛無縹緲的大天地,最終位于一處山巔,天地間武運濃郁得濃稠似水,陳平安置身其中,就像第一次行走在光陰長河。
在那山巔,有十一個位置,剛好可以站立“十一人”,圍成一圈,僅就“座位”而言,并無高低之分,以至于讓陳平安都無法分清每一位武夫的境界高低。
武道十境,萬年以來,站在各境最高之人,一境唯一人。
而不是每座天下的當下最強,就能夠來此駐留,然后靜待后世武夫擠掉位置。
但是某一人,只要多個境界的最強二字,都足夠“前無古人”,那就可以占據(jù)多個位置。
比如一襲白衣同一人,就站在了四個不同位置,一人獨占四席之地,是那不同歲數(shù),不同境界的武夫曹慈。
此外,陳平安認得裴杯,只是這位女子武神,竟然只有一個位置。
一襲鮮紅法袍,男子散發(fā)。
正是陳平安本人。
十境陳平安見九境陳平安。
那份感覺,古怪至極。
更讓陳平安百感交集的事情,是十一個位置當中,有個年紀小小的黑炭小姑娘,雙臂環(huán)胸,瞪大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除了來此山巔的止境陳平安之外,其余裴杯曹慈這對師徒也好,另外他們這對師徒也罷,山巔此處,人人都只是一個假象罷了。
陳平安走到那個黑炭小丫頭面前,下意識微微彎腰抬起手,要笑著敲她的板栗。
作為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都見著了自己師父,發(fā)什么愣呢。
只是陳平安抬起手又放下,當師父的,不舍得。哪怕這個弟子其實并不在此處。
練拳其實很苦。
陳平安是過來人,最知道其中辛酸。
陳平安開始環(huán)顧四周,不知道來了此地,會有何玄機,走又走不得,心神竟是暫時無法離開此地,閑來無事,陳平安只好猜測那位“十一境”武夫,到底是那裴杯,還是他、曹慈以及裴錢之外的某個其他人,反正就只剩余四人了。
一個聲音響起,回蕩天地間,“登頂所為何事?”
陳平安想了想,發(fā)自本心答道:“一拳遞出,同輩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
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不夠。再答。”
————
在那山巔天地之外,韓玉樹當真不講半點前輩風度了。
就連姜尚真都收斂神色,沉默觀戰(zhàn)。
收起法刀青霞重歸袖中的韓玉樹,身邊又浮現(xiàn)出一件古物,是那道門禮器,云璈,古稱云墩,相傳是仿造遠古神靈用以行云之物,一高大木架,比起后世多小鑼的云璈,要更為巨大,木架以萬年古木松明子煉造而成,仙人韓玉樹,陰神遠游出竅,白衣飄搖,竟然又是一件歲月悠久的法袍,陰神韓玉樹站在那云璈之前,手持小槌,古篆銘刻“上元夫人親制”六字,還是那遠
古秘境的遺落重寶。
陰神韓玉樹腳踩白云,以小槌輕擊鑼鼓,配合真言,兩者極有韻律,皆古意蒼茫,“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燭空,靈風異香,神霄鈞樂……”
言語之間,一位在云海中若隱若現(xiàn)的女子,睜開一雙金色眼眸,步虛神游,來到云墩一旁,她伸出手指,跟隨那小槌,手指輕輕點在云璈鼓面上,仿佛在與韓玉樹隨之唱和。
太平山地界,方圓數(shù)百里,大地處處云霧升騰,宛若人間仙境白云中,云海滔滔,雪浪滾滾。
而韓玉樹真身,則張嘴輕輕呵氣,仙人吹噓白云生,從一處本命氣府當中,掠出一張水運精純的碧綠符箓。
韓絳樹臉色劇變。
父親這是鐵了心要斬殺此人?
不然何至于祭出此符?
這是三山福地的六大秘符之一,雖然此符在萬瑤宗,傳承有序,但是每一代修士,只有一人擁有,旁人便是偷偷翻爛那部秘笈,學成了修行道訣,一樣無法煉制此符。
符箓一道,真正高妙處,在于以丹書秘箓內(nèi)煉人身小天地,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極,不然手持之符箓,術(shù)法再高,威勢再大,終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需要如崖刻榜書,真正意義上的煉化符箓,是與一枚金丹或是元嬰陰神融合,是謂仙家步虛詞中一語,五岳皆積骨,三山眇如塊,舉步躍云霄,打開一把天門鎖,鳥瞰一悟通玄真。
而萬瑤宗宗主韓玉樹,要煉制成功這一張吐唾為江符,除了必須擁有根本寶箓之外,此后還需要不斷加持,并非什么一勞永逸的好事。每一甲子,都需于冬至水歸冬旺江湖河海之內(nèi),取水一斗,不差絲毫,在擱放符箓的本命氣府當中,再次銘刻“雨師敕令”四字,于夏至日取出,借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左手攢一雷局,掌心篆寫水龍雷文,右手掐五龍開罡訣,再焚大江橫流符在內(nèi)的十數(shù)道水法符箓,飲盡一斗水,澆筑水府,最終在人身小天地當中,不斷將一口井掘深,就可與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持符修士對敵,只需默誦真言,一口數(shù)訣,頓時法天象地,滔然如大江之水涌現(xiàn),噴流千百里,如江水橫流,以水覆山。
姜尚真嘆了口氣,“這等符箓水法,搬海移湖運江河。一口唾沫淹死人,古人誠不欺我�!�
韓絳樹臉色一變再變。
只見父親果真起了殺心,又祭出一張同樣唯有宗主可煉的祖山符箓。
韓玉樹以劍訣書寫“太山”二字,分出心神,在氣府內(nèi)捻土一撮,然后隨咒拋灑,即成大山。
世間的撮土成山符,種類龐雜,符箓修士幾乎大半知曉此符,只是哪里比得起這搬運“太山”一符。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計只有那些大宗門的老黃歷上,才會記載“太山”一說,而且除了寶瓶洲云林姜氏這樣的古老家族,書籍秘錄上邊,大多注定語焉不詳,說不清此山的真正來歷。
山岳倒懸,山尖朝下。
與那先前那條懸�?罩胁⑽磯嫷氐臋M流江河,剛好形成一個山水相依的格局。
那地面之上的那座云海,便被懸在天上的山岳與江河,襯托好似高在天幕了。
韓玉樹俯瞰而去,冷笑道:“是那玉璞,還是仙人,天地并攏大天劫,一試便知�!�
他還真不信隨便跑出個年輕人,能夠不到半百歲數(shù),就與自己同境。
一旦決定傾力出手,韓玉樹就再無雜念,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于玉璞境天劫的恢弘禁制。
韓玉樹真身又從袖中捻出一張繪有五山的金色符紙,以劍訣書“五嶽”二字,符紙本身,其實就只差符膽二字,早早就先以山岳五色土煉化為符箓丹墨,韓玉樹丟出符箓,去往天幕,五山倒懸,如五把本命飛劍,“劍尖”直指大地上圍困住那個年輕人的陣法牢籠。
韓絳樹先見那年輕人被拘押天地中,再見此符被父親祭出后,她就想要起身,不曾想那個姜尚真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半點不知輕重利害,一截柳葉再次釘入她眉心,比先前更深,疼得韓絳樹一屁股跌倒在地,神魂震顫不已,劍修飛劍,便是如此不講道理,哪怕只有些許劍氣劍意殘余,一樣最傷修士的人身天地!
韓絳樹怒道:“姜尚真,我勸你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一臉難為情,雙指夾住酒壺,輕輕晃蕩,委屈道:“得寸進尺?絳樹姐姐小覷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
韓絳樹不明就里。
楊樸更是一頭霧水。
姜老宗主的言語,處處打機鋒啊。
韓玉樹轉(zhuǎn)頭望向山門這邊,笑問道:“姜宗主,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摞符箓,蘸了蘸口水,抽出其中一張金色符箓,高高舉起,對韓玉樹笑道:“送你?”
竟是一張同樣只差“五嶽”點睛符膽的符紙。
韓玉樹搖頭笑道:“算了,萬瑤宗不缺此符�!�
姜尚真說道:“我是劍修,書寫‘五嶽’,比你畫符更值錢些,真不要?我不缺錢,萬瑤宗和韓宗主缺啊。何況韓宗主你也真是上了歲數(shù),老眼昏花了,先前都明明白白說了你差點成為我的岳父,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專一,你就沒想過,我為何不辭辛苦趕來見一見絳樹姐姐?”
韓絳樹羞憤難當。
韓玉樹微皺眉頭。
難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調(diào)沒個正行,而是真有一樁發(fā)生在三山福地的腌臜舊事?絳樹為何不說?韓玉樹突然啞然失笑,早年聽一位嫡傳弟子提及過,好像絳樹確實無緣無故追殺過某位一擲千金的“善財童子”,不過當時萬瑤宗的諜報,那人是那桐葉宗嫡傳無誤。所以韓玉樹就沒打算繼續(xù)追究。當時的桐葉宗,可謂如日中天,老祖杜懋既是桐葉洲唯一的飛升境,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劍舟,更是能夠天生克制劍仙。
韓玉樹收回視線,總之又是一筆糊涂賬,眼不見心不煩。只要攤上姜尚真,就是如此棘手。幸好如今的玉圭宗,宗主是那韋瀅。
韓絳樹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姜老賊,你為何會有此符?!”
姜尚真白眼道:“錢多人英俊,專一不風流,說的是誰?”
姜尚真轉(zhuǎn)頭問那書院儒生:“楊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來說說看。”
楊樸有些良心不安,輕聲道:“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著將那張金色符箓遞給楊樸,“送給楊兄弟了,禮輕情意重,別嫌棄,真要嫌棄,我再送你幾張。”
楊樸趕緊搖頭道:“姜老宗主還是送我一壺酒喝吧�!�
總這么拿一只空酒壺裝樣子飲酒,楊樸也覺得確實有點過分了,除了那兩尊兢兢業(yè)業(yè)當門神的地仙,其余幾個,不是玉璞就是仙人的,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楊樸實在裝不下去了。
姜尚真取出一壺酒,再將那符箓往酒壺上輕輕一拍,拋給楊樸,“先喝完了,再將酒壺與符箓一并還我便是。”
楊樸接住酒壺,無可奈何。
韓絳樹嗤笑道:“姜宗主真是會財大氣粗,更曉得收買人心�!�
她不是那個境界低微的書呆子,她很清楚一張五嶽符的價值所在。
世間水符,哪怕是韓玉樹那張已算第一等秘符寶箓的吐唾橫江符,可只要不苛求品秩,都可隨處取水,但是這張五嶽符,對山土的品秩要求極高,因為并非尋常一國五岳,而是太山在內(nèi)的五座古老山頭,后世符箓修士,要么不知太山為何物,然后就是同樣作為上古“五嶽”之一的中土穗山,有幾個修士能夠去求得一抔泥土?真正的天大麻煩,甚至都不是那座云隱霧遮掩的終南山,此山是一處虛無縹緲的“山市”,比見著了海市蜃樓再去推衍尋覓,更加難見真身,比穗山難求、終南山難見的更大麻煩,在于那座五嶽之一的東山,已經(jīng)消失無蹤百多年,就像是從天地間憑空消失,這就使得大五嶽符,人間從此再無煉制成功的半點可能,所以世間每一張五嶽符,只要涉及買賣,就會溢價極多。
據(jù)說只有符箓于玄在內(nèi)的寥寥幾位符箓大家,加上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箓庫,還有一些保存下來。估計最多三十張,物以稀為貴,本就珍稀異常、張張價值連城,的大五嶽符,愈發(fā)一物難求,在山巔,此符在百年間,價格就翻了好幾番,如今喊價都喊到了“一符十谷雨”的地步,驚世駭俗,畢竟修士每用一張,世上就少一張。如此天價,還有修士購買,自然不是嫌錢多,而是此符真正的價值所在,還是修行土法的山巔大修士,希冀著能夠演算出太山、終南山和東山的線索。
姜尚真突然喃喃道:“怪事。”
被拘押在一位仙人的符箓禁制當中,陳平安雙手拄刀,想了七八種應(yīng)對之策,最終選擇了一個不太謹慎、不符合習慣的方案。
修行多年,辛苦攢錢。
沒有我買不起的酒,沒有我遞不出的劍。
陳平安松開刀柄,猛然間一抖雙袖,黃紙符箓?cè)鐑蓷l江河浩蕩涌出,既不試圖沖散大陣禁制,也不去天幕抵御山岳壓頂。
數(shù)以千計的符箓貼地長掠,最終驟然懸停,以陳平安為圓心,形成一個囊括數(shù)里地的大圓,同時悄然祭出一把本命飛劍,井中月,劍分數(shù)千,為符箓點睛。
陳平安背對太平山,輕聲道:“起劍�!�
一道璀璨劍光,從大地升起,撞碎云海與一座符箓太山,劍光氣沖云霄,直達天幕。
韓絳樹臉色慘白,顫聲道:“真是……劍仙�!�
姜尚真仰頭看著那一幕,其實并不陌生,因為他在北俱蘆洲,曾經(jīng)有幸見過一次,心神往之,所以當時他也曾祭出一片完整柳葉。
只是今天,看著那一截柳葉,雙鬢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放下酒壺,學那陳平安雙手籠袖,然后轉(zhuǎn)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太平山。
在那別處的古怪山巔,陳平安雙手負后,緩緩踱步,最終再次給出答案,“比你拳高一境�!�
天地寂靜。
片刻之后,
心神退出山巔,陳平安提起地上那把斬勘,收刀歸鞘,然后一步跨出,便來到天上,與那韓玉樹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與萬瑤宗問劍�!�
韓玉樹神色誠摯,打了個道門稽首,“陳道友劍術(shù)通天,晚輩多有得罪�!�
第七百五十一章
十一境的拳
姜尚真雙手握拳,瞇眼低聲道:“要小心。”
韓絳樹在發(fā)現(xiàn)父親那般低三下氣,是她這輩子都從未見過的慘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韓絳樹頓時魂魄搖動,幾乎有那道心失守的跡象,還是那一截柳葉微顫引發(fā)的劍氣漣漪,才使得她猛然驚醒,強咽下一口鮮血,突然伸手攥住一截柳葉,不惜牽動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門秘術(shù)鎖住這把名動天下的柳葉飛劍,韓絳樹竟是拼死也要阻攔姜尚真的出劍。
哪怕只能支撐片刻,韓絳樹也在所不惜。
韓玉樹竟然在示弱求饒的一瞬間,打了個道門稽首之時,便祭出了真正的殺手锏,是一門壓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護山陣法。
是那幅在萬瑤宗祖師堂懸掛數(shù)千年的五岳真形圖,而且按照父親的說法,這幅畫卷,比起萬瑤宗的歷史,只會更加悠久。
萬瑤宗開山祖師當年還只是個少年樵夫的時候,誤打誤撞打破一層搖搖欲墜的禁制,不經(jīng)意間闖入在浩然天下歷史上籍籍無名的三山福地,在未來被他開宗立派的祖山之中,無意間尋見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畫卷,從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評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當中,呼風喚雨,登高途中,不斷汲取天地靈氣,以至于聚攏將近半數(shù)福地靈氣在一身,但是不知為何,祖師最終依舊閉關(guān)失敗,作為飛升境大修士,一身渾厚道意、無數(shù)靈氣就此重歸福地。
至于到底是誰有此氣魄、筆力和神氣,能夠繪出畫卷上的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一個無據(jù)可查的名諱,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畫卷天地之外,韓絳樹面朝太平山的山門,背對著遠處戰(zhàn)場的對峙雙方,但是那邊的異象橫生,天地翻轉(zhuǎn),好像一幅萬里山河圖被隨意折疊起來,使得韓玉樹和陌生劍仙都憑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時跌入一處洞天福地,天地隔絕,就此消失無蹤。
讓韓絳樹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種恐懼,仙人修士和陸地劍仙之間的捉對廝殺,是何等兇險萬分,匪夷所思。她父親在三山福地幾乎從不出手,與老友訪客切磋道法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而且從不讓外人知曉。而且韓玉樹作為萬瑤宗歷史上,修道資質(zhì)僅次于開山老祖的練氣士,好像從未“飛升”游歷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這一手袖里乾坤,抖摟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設(shè)身處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壺中洞天,看來韓宗主藏在池塘水底,當了這么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學成不少上乘道術(shù),這回舍得露面,果然是畢其功于一役,有備而來啊。這幅五岳真形圖的祖宗畫卷,本該用來對付其他敵對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彎腰拿起腳邊的那只酒壺,抿了一口酒,完全沒有出劍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圖,好像根本就沒想著要去馳援陳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對韓絳樹緩緩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沒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個后半輩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終小心韓玉樹這樣的修道之人�,F(xiàn)在,還要加上一個未來的韓絳樹,我需要與你認個錯,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著吧,風波過后,我會拿出當年還你繡鞋的一半耐心,與你們?nèi)f瑤宗好好耍耍。桐葉洲,哪怕沒了好些老人,一樣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
韓絳樹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葉,被劍氣自行流轉(zhuǎn)的飛劍,整只手肉銷骨露,慘不忍睹。
“劍真要走,你抓得��?”
姜尚真心念微動,收回一截柳葉,懸停在他眼前,伸出手指輕輕一彈,似乎嫌棄這把本命飛劍沾染了絳樹姐姐的鮮血,有些于心不忍。
韓絳樹試圖以心聲秘術(shù)與父親言語,可惜徒勞無功,果真是拽著那位劍仙一起置身于五岳真形圖當中。
只是韓絳樹難免心有疑慮,父親為人隱忍,為何要對一個與太平山關(guān)系莫逆的陌路劍仙,莫名其妙就要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轉(zhuǎn)頭說道:“楊樸,你是讀書人,教我一句更嚇唬人的狠話�!�
楊樸神色尷尬,還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后一板一眼說道:“反正梁子結(jié)下了,一有機會就抄家伙打人悶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里長大的?”
楊樸坦誠相見,還真就點頭了,“小時候給綁匪拐山上去了,在賊窩待了大半個月,學了幾句糙話。”
姜尚真倍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楊樸兄,以后先當君子賢人,再當山長圣人什么的,到時候可別眼高于頂,就瞧不起我和陳山主了�!�
楊樸無奈道:“姜老宗主說笑了,除了賢人,其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際遇,讓楊樸覺得做夢一般,還真不敢相信,原來姜老宗主是這么一個極有意思的人,言語風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無奈。自己大概是說多了鬼話混賬話的緣故,難得說幾句真心話,竟然都沒人信了。不如陳山主多矣。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撈個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葉洲就是這么個烏煙瘴氣的鳥樣了,玉圭宗有韋瀅在,出不了紕漏,這小子是笑面虎,本就心狠手辣不輸自己,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兒的集大成者,說實話,主動讓位給韋瀅,姜尚真沒什么不甘心的,也絕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韋瀅是什么趁著姜尚真閉關(guān)養(yǎng)傷,逼宮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于姜尚真“出關(guān)”后的黯然神傷,當然是姜尚真隨意為之,韋瀅是個頂聰明的晚輩,無需提點,就已心知肚明,以后自會更加照拂姜氏的云窟福地。
所以姜尚真打算隨便找個由頭,好跟著陳平安一起返回寶瓶洲。
楊樸則有些思緒飄遠,小時候在山上賊窩里,除了打罵難免之外,其實山上日子過得還不錯,結(jié)果到最后匪人們嫌他吃太多,甭管魚肉什么的,只要端上桌,撐死鬼好過餓死鬼,尤其是第一餐,孩子當時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飛,加上家里是真窮,確實給不起錢,就把他裝麻袋丟了回去,有個老賊子,解開繩子后,踹著麻袋與孩子說了句玩笑話,窮得都差點沒命了,還瞎扯什么功名,讀了幾天書就失心瘋,以后再多讀幾本,還不得奔著當那舉人老爺去。
結(jié)果到最后,從鄉(xiāng)野學塾里走出的楊樸,在十八歲,就考中了狀元。
哪怕在書院求學,楊樸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段山上歲月,會感激那個說了幾句無心之語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韓絳樹,“楊樸,你以后當了書院的君子賢人,別學他們那么聰明。”
楊樸搖頭道:“學不來�!�
姜尚真笑道:“那以后就多想想,引以為戒�!�
楊樸點點頭,“會的。讀書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遠解近,以書上事解書外人�!�
韓絳樹早已破罐子破摔,朝那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滿臉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里去?!臭名昭著爛大街,濫情的玉圭宗無情種,云窟福地的屠子,真以為戰(zhàn)功大了,就可以改頭換面,當那英雄豪杰?當面夸你幾句客套話,就當真了?背地里如何說你,需要我為姜老宗主‘解惑’嗎?”
姜尚真翻了個白眼,手掌扇風,將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一尊地仙門神的面門上,說了句道友不用謝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彈,將韓絳樹擊飛出去,徹底打暈了她。
其實姜尚真也很奇怪,為何韓玉樹會突然翻臉。一個在寶瓶洲都名聲不顯的落魄山,或者是陳平安這個名字,照理說都不該讓韓玉樹心生殺意,不死不休。陳平安擔任劍氣長城最后一任隱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廟,修士知道不多。一來劍氣長城早就隔絕消息,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被陳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輕人。這些年偶爾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巔悄悄流轉(zhuǎn),盡是些含糊其辭的漂亮言辭,什么天才劍修,驚才絕艷,資質(zhì)直追寧姚,橫空出世,“知書達理”,很會打算盤,待人和善,在倒懸山春幡齋露過幾次面,風采絕倫……
加上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劍仙,要么不喜歡與家鄉(xiāng)朋友談及舊事,偶有提及,也都無一例外,有意繞過那位隱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過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個比較確切的說法,還是出自劍氣長城的本土大劍仙陸芝之口,說那位年輕隱官與老大劍仙確實最聊得來,可以當做半個嫡傳,而且隱官不是什么外鄉(xiāng)人,就是劍氣長城自家人。
不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韓玉樹沒道理像個要臉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雙方直接分生死。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即便知道陳平安是那隱官,更沒道理如此撕破臉皮,賭上整座萬瑤宗的千秋大業(yè)去搏命,打贏了,三山福地還不是滿盤皆輸?shù)南聢�?只說他姜尚真,以后會與萬瑤宗善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在心算計時,只要過了那個時刻,陳平安依舊無法逃脫那幅祖宗輩分的五岳真形圖,他就出劍救人。
至于是否會消磨道行,折損陽壽,顧不上了,況且也沒什么好算計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不是姜尚真今日才如此,而是歷來如此。
就如韓絳樹所說,姜尚真自認當然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聲名狼藉,流連花叢,到處闖禍,在那云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
只會嬉戲人間,辜負無數(shù)真心。
畫卷天地內(nèi)。
陳平安和韓玉樹依舊各自懸停在原地,但是三十步距離,卻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畫卷天地,使得雙方如同咫尺天涯。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箓禁制,又有更為廣袤無垠的一幅白描畫卷大天地,圍困自己,在這幅畫卷山河當中,有五座古老山岳,聳立天地間,此外還有九條水深流逝無聲的江水,以及八條水勢跌宕的大河,氣象萬千,道意無窮。
陳平安嘆了口氣,微微惱火道:“韓道友這是作甚?先前萬瑤宗待客,已經(jīng)足夠誠意了。我說要與萬瑤宗問劍,不過是句氣話,韓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將半座萬瑤宗折騰過來,架還沒打起來,就有了百余顆谷雨錢的損耗,找誰賠去?韓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塵埃落定,想要走回頭路,再給自己找臺階下,就不是一句‘陳道友劍術(shù)通天’可以息事寧人了�!�
韓玉樹臉色陰沉,似乎比陳平安更加惱火萬分,“陳平安,你有此修為,其實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場的�!�
這位仙人無需陰神出竅遠游,身在由他做主的小天地中,先前那位隱藏在云霧中的神女,分明是云師之流的遠古神靈,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假象,此時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穩(wěn)固,一雙金色眼眸愈發(fā)精純,云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擊云璈,彩帶飄搖,每一次捶打云墩,天地間便出現(xiàn)一座云海,電閃雷鳴,隱約有蛟龍游曳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驀然從云海炸出,期間數(shù)次更換軌跡,撞向陳平安。
陳平安甚至沒有出手,只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靈庇護四周,與那神女,就像兩位重逢在萬年之后的兩尊遠古神靈,以神道針對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轟然粉碎,陳平安身邊下起了一場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云圍繞陳平安四周,構(gòu)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臺,云璈總計十二鑼鼓,便有十二座蘊藉雷電真意的云墩,然后十二座雷云,又各有一條金色長線,與云璈相互銜接。
陳平安始終御風懸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電不斷轟砸而來,那神靈敲擊云璈越來越迅猛急促,使得雷云中掠出的十二條雷鞭越來越筆直一線,術(shù)法神通的施展,再無半點間隔,但是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拳意傾瀉成一個完整大圓,如人身在一輪明月中。
陳平安笑道:“韓道友,不如讓這位姐姐,吃飽飯再來擂鼓?”
一襲青衫劍仙,方圓十數(shù)里,除了十二條濃郁如水的雷電橋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后的四散雷電,交織如網(wǎng)。
陳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間狹刀斬勘,輕輕推刀出鞘幾寸,又緩緩按回刀鞘,顯得十分無聊,嘖嘖道:“虧得這位司云神女,沒了靈智意識,不然膽敢以下犯上,這等悖逆行徑,可是犯了天條,下場會很慘的。”
韓玉樹嗤笑道:“以下犯上?你當自己是誰?”
一記幽綠刀光,在雷電縫隙間一閃而逝。
陳平安終于拔刀出鞘,隨意一記斜落劈砍,將那把法刀青霞劈斬墜地。
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個停滯,又稍縱即逝,陳平安側(cè)過身,以狹刀斬勘橫擋在身前,青霞法刀先破形同明月的磅礴拳意,擊中斬勘刀身,陳平安后撤一步,同時抬臂,將那把神出鬼沒的法刀禮送出境。
一座山岳倒懸如巨大飛劍,陳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壓頂山岳一拳遞出。
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岳陸續(xù)墜落,“劍尖”直指陳平安。
韓玉樹笑道:“這算不算問劍陳道友了?”
陳平安又先后遞出兩拳,每遞出一拳,打碎一座山岳,身形就下降十數(shù)丈。
不過陳平安猶有閑情逸致開口言語,“怎的,韓道友要確定我的武夫境界?”
“陳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韓玉樹步罡掐訣,陳平安所立之處,山水靈氣蕩然一空,不但如此,兩座天地禁制內(nèi)的靈氣,連同山水氣運,都被韓玉樹鯨吞入腹。
顯然是要將天地剝離成一處練氣士最懼怕的“無法之地”,韓玉樹再借此汲取靈氣,蓄勢待發(fā),既能耗光陳平安的修士靈氣,又能讓自己長久廝殺,多施展幾門三山福地的壓箱底神通術(shù)法,一舉兩得。白也在那扶搖洲一戰(zhàn),事后浩然天下的許多山巔修士,其實都曾仔細推衍,精心復(fù)盤戰(zhàn)局,到最后不得不承認,文海周密的那個“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只不過這類山巔戰(zhàn)事,極難照搬,門檻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極其不易。
可韓玉樹今天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他當然沒有文海周密那樣的天地通大道法,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不是白也。
一道五嶽符箓,五座山岳。
當?shù)箶?shù)第二座山岳壓頂而下,陳平安又習慣性一拳遞出,竟是只讓那山岳微微搖晃而已,下一刻,便整個人被一座山岳壓下大地。
這座山岳極其古怪,好像能夠主動與壓勝之人氣機牽引,根本不給陳平安借助縮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機會,人動山跟隨,那個年輕人其實反應(yīng)已經(jīng)足夠快,可最終沒能逃過一劫。
韓玉樹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實的“太山”鎮(zhèn)壓,止境武夫也好,劍仙也罷,都很遭罪。
韓玉樹以劍訣遠遠在山岳之上書寫金色符箓,崖刻榜書,從山巔到山腰再到山腳,一線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訣,韓玉樹是在為這座五嶽之一的太山,不斷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傳承的山法道訣,若有人登山近看,那么韓玉樹所畫出的一條纖細金線,其實就是一條從山巔流淌而下的江河。
以一座太山當成符紙,仙人韓玉樹,以三山道訣作為秘箓。
符成之后,符箓太山,愈發(fā)氣象巍峨。
韓玉樹灑然一笑,“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自報名號,讓我知道你來自落魄山,名叫陳平安。”
太山符箓的山根,與白描山河畫卷早已相接。
韓玉樹微皺眉頭,那個家伙為何毫無動靜?一位武學大宗師,體魄絕對不至于如此……“紙糊”。
太山山腳處,漣漪微微蕩漾,有人一步從“大門”中跨出,竟是那陳平安,“這篇本該是三山福地宗主心傳相授的金書道訣,晚輩就笑納了�!�
韓玉樹并沒有立即收起極其消耗靈氣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箓,甚至任由那陳平安繼續(xù)觀摩道訣文字內(nèi)容。
擔心是一門保命的障眼法,為的就是讓自己撤去這張山符。
果不其然,那“陳平安”開始虛無縹緲起來,身形開始微微搖晃。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韓玉樹,“真要鐵了心殺我啊?”
韓玉樹微笑點頭,“不然?”
陳平安回望一眼那條金色溪澗,嘆息一聲,緩緩御風而起,有樣學樣,竟是以手指掐劍訣,從山腳處往山巔去,畫出了第二道山符。
只是相較于韓玉樹畫符而成,那條金光濃稠的溪澗,陳平安初學此符,歪歪扭扭,不成體統(tǒng),而且道訣金光纖細如一條小溝渠。但是卻讓韓玉樹臉色微變,符箓修士畫一道符,到底是鬼畫符惹人笑,還是仙人指路駭鬼神,其實再簡單不過,就看符成與不成,不成就是樹杈亂岔,浪費靈氣和符紙,成了,就是符膽點睛,品秩高低有別而已,而那一襲青衫御風到山巔高度后,竟是真給他畫成了一道極難學成的三山符。
韓玉樹臉色陰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觸過三山符箓的旁支!教你符箓的開山領(lǐng)路人,絕對是一位符箓大家!”
陳平安看著那條金色小溝渠的驀然消失,已經(jīng)心滿意足,轉(zhuǎn)身點頭道:“說出來,怕嚇破一顆仙人膽。哦不對,你應(yīng)該有所猜測了。你們這幫喜歡躲在幕后指手畫腳的家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腦子都挺不錯,比起正陽山和清風城,可要難纏多了,嗯,難纏太多了。難纏才好,不然我學成這一身的十八般武藝,豈不是毫無用武之地?”
韓玉樹依舊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那個家伙竟然就干脆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觀摩那道符箓的細節(jié)。
韓玉樹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
難道真要耗去那位遠古神靈的殘存破碎金身?這尊古老存在,可是韓玉樹未來的證道飛升境的契機所在。
殺了這個年輕人,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對此韓玉樹其實可以接受,萬瑤宗的榮辱存亡,哪里比得起自身的破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戰(zhàn)過后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無形的大道氣運,就會更多幾分。
如果讓那等同于半個飛升境的神靈就此消散,來換取斬殺陳平安的功勞,韓玉樹真心不愿意,舍不得。一個仙人,欲想躋身那大道逍遙如虛舟的飛升境,何其艱辛?尤其是從唾手而得的大道機緣,變成個希望渺茫,與尋常仙人境修士淪為一般境地,每次閉關(guān)就像走一遭鬼門關(guān),當然更加讓韓玉樹道心煎熬。
陳平安撫掌而笑:“懂了懂了,韓道友與那正陽山某個鬼祟家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個落魄山武夫陳平安,終究是螺螄殼里做道場,難成氣候。卻未必容得下一個擁有隱官頭銜的歸鄉(xiāng)人,擔心會被我秋后算賬,拔出蘿卜帶出泥,萬一哪天被我一鍋端了,豈不是陰溝里翻船,韓道友,是也不是?”
韓玉樹神色恢復(fù)如常,“事已至此,陳道友就不要言語試探了,毫無意義�!�
陳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鎮(zhèn)大小兩座天地,能讓韓道友提升一境,以飛升境對敵,我這會兒就立即認輸,賠禮道歉,花錢保平安嘛。”
韓玉樹神色玩味,緩緩說道:“不但死結(jié)確實可解,而且不用花一顆錢�!�
陳平安接話道:“只要我加入你們?”
韓玉樹大笑道:“不愧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韓玉樹終于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個灰頭土臉的“陳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閃。
御風懸停的陳平安就要縮地山河,試圖去與那人半路匯合。
太山再次憑空出現(xiàn),轟然墜地。
陳平安止住腳步,無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韓道友了。”
打了個響指,一把本命飛劍帶起些許漣漪,重歸本命竅穴。
韓玉樹眼神熠熠,感嘆道:“大造化,大造化!難怪能夠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果然是孕育出了兩把本命飛劍,并且各有各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萬劍,當下這把,可以悄無聲息造就小天地。兩把飛劍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無敵手了……倒也有那萬一,有趣有趣,好像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他那兩把本命飛劍,‘心事’與‘立即’,似乎剛好克制隱官的這兩把?無妨,只要隱官愿意誠心誠意加入我們的陣營,我們先解了今天死結(jié),如此足可讓人提心吊膽的死局,定然一樣可解。”
“不怕講道理,萬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
陳平安點點頭,步步登天往高處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遠古神靈,收回視線,笑道:“難怪韓道友會如此莽撞行事,原來是想要賭大贏大,只要拉攏了我,與落魄山化敵為友不說,劍氣長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最少一半,可以為你們所用�!�
韓玉樹雙手負后,攥著疊在一起的兩根畫軸,這位萬瑤宗仙人眼神當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激賞神色,“陳平安,你這個人,太奇怪了。成為劍氣長城的隱官之后,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那邊,竟是障眼法無數(shù),一團亂麻,讓人無從下手。就連我們都花費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攏各方諜報,直到最近幾年,才好不容易確定你的真實身份。難怪有人說落魄山的陳平安,在驪珠洞天活下來不可怕,成為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可怕,成為年輕十人之一也還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如何能夠一步步成為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運氣?機緣?命數(shù)?腦子?性情?好像處處加在一起,處處無錯,才能夠成為今天的你。陳平安,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從山巔境躋身的止境?先前假裝不知罷了。榜單上的那個隱官第十一,可是明確無誤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與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你從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聲陳道友,你稱呼我為韓道友,皆是發(fā)自肺腑的真心話,更是名副其實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實意喊你一聲陳前輩,或是陳大劍仙了。”
陳平安疑惑道:“韓道友就沒想過萬一沒談攏,萬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難道不更應(yīng)該知道,我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就是個萬一?在你們外人眼中,我這輩子,就是最擅長躲些萬一,同時成為某些萬一?”
韓玉樹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隱官大人。絕無紕漏。不過是花錢消災(zāi)以防萬一,莫不是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隱官大人,只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與那‘萬一’打交道?”
陳平安笑呵呵卻說了一番題外話,“上一次我從劍氣長城返回家鄉(xiāng),曾經(jīng)有個朋友喝酒之后,說醉話,只不過當時我那兩個好朋友,酒量不濟,一個說了估計記不住自己說了,一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沒聽著。我那朋友當時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xiāng),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韓玉樹冷笑道:“隱官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陳平安點頭道:“韓道友滿嘴噴糞,幸虧咱哥倆隔著遠,才沒有濺我一身�!�
韓玉樹嘆息一聲,“那就別怨我痛下殺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萬瑤宗祖業(yè)。”
既然如此,只能另尋法子自立門戶了,殺掉陳平安,后遺癥太大,這么大一個爛攤子,說不定只是收尾,好讓自己在將來改頭換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現(xiàn)世,就要浪費掉斬殺隱官的一半功勞。至于萬瑤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數(shù)百年內(nèi),就只能繼續(xù)閉關(guān)避世了。
韓玉樹言語之間,手指捻動背后畫軸,一身法袍大袖,獵獵作響,顯而易見,韓玉樹當下作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來擔任老天爺?shù)膬勺笮√斓亻g,依舊并不輕松。
因為是光陰長河倒流逆轉(zhuǎn)的大神通。
在這之后,眼前這個時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隱官大人,就要獨自一人,憑著武夫體魄和兩把飛劍,來面對一位仙人和半個飛升境了。
片刻之后,韓玉樹望向那個神色似有一絲恍惚的年輕人,神色復(fù)雜,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得實在讓旁人嫉妒。
光陰倒流,兩人重新對峙而立在遠處。
那個年輕人似乎察覺到不對勁,立即伸手掬水狀,輕輕晃動手心一團水運,低頭凝神,猛然抬頭,勃然大怒道:“韓玉樹,你竟能纂改光陰長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說了什么?!”
真是夠小心謹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覺到了意外。
韓玉樹還以顏色,譏笑道:“你猜?”
陳平安突然瞇起眼,“韓道友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韓玉樹心神震動。
“紙糊仙人,不過爾爾�!�
陳平安搖搖頭,眼神憐憫望向那位仙人,“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帶你去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