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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下一刻,韓玉樹同樣置身于兩層天地禁制當中,一層是劍氣小天地,韓玉樹已經顧不得如何驚訝,因為韓玉樹剎那之間,又被這個年輕人同樣還以顏色,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不由自主地給拽到了一處山巔之外。

    而那陳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將韓玉樹帶來此地后,好像擺了誰一道,去勢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殺,只得瘋狂逃命一般,卻依舊當頭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韓玉樹心知不妙,然后只覺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壓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聽得一個洪鐘大呂一般的威嚴嗓音,響徹天地,徹底震碎韓玉樹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嬰都一并化作齏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在那彌留之際,仙人韓玉樹此生最后只聽聞四個字,“螻蟻,還蠢�!�

    畫卷天地當中,被一拳打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這么個差點當場腦袋開花的家伙,先一個竭力穩(wěn)住心神站定后,親眼見那自己的飛劍籠中雀內,“韓玉樹”身上有一根根絲線瞬間繃斷消散,竟是被那個山巔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韓玉樹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見此光景,陳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錢不要命了,顧不得去擦拭血跡,趕緊伸手一抓,攥住那兩根從“韓玉樹”手中滑落的畫軸,雙手左右一抹,攤開畫卷,相隔百余丈,然后陳平安循著一些避暑行宮檔案的所載秘錄術法,以及自己在城頭多年鉆研那部《丹書真跡》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開始略顯蹩腳地指點江山,同時運轉自身山水兩件本命物,一邊為韓道友代勞,住持五嶽和江河的氣數流轉,免得山河畫卷一旦打開一角,就要在韓絳樹那邊露餡,一邊極有分寸地攫取天地靈氣,用以補充五行之屬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氣府與那些儲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終于能夠毫無顧慮地飽餐一頓了。

    陳平安終究是第一次施展這種仙人大手筆,十分手忙腳亂,他突然一腳腳尖輕輕挑起,將一件從“韓玉樹”身軀當中迸出的本命物,駕馭到自己身邊,是那把差點砍掉自己腦袋的法刀青霞,給陳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騰出雙手來,就又有事可做,一個探臂,將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畫卷山河當中的祖山符箓,與法刀青霞一樣,都被迅速收入里邊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當中,韓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韓玉樹的死因,興師動眾地演算天機,陳平安不介意他們心神一頭撞入某座“天地遺址”,就像置身于一處戰(zhàn)場,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氣運糾纏,混淆不清,想要見到承載真名的陳平安,說不定就要在不斷抽絲剝繭的過程中,與那龍君,“陸法言”,甚至會與老大劍仙,很“有的聊”了……

    哎呦喂,這位仙人家底真多,好忙,法寶壓手!

    這般眼花繚亂撿破爛的包袱齋境遇,與當年跟離真切磋一場,讓他“見好就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韓仙人那件咫尺物,由于魂魄、金丹和元嬰皆碎,與他一身寶光流轉、品秩極高的七八件本命物,竟是一樣都沒能留下,罷了罷了,終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靈氣,反正都與那座太山一樣,留在了畫卷天地當中,最終陳平安手握兩支畫卷,準備收起山河天地。

    至于那尊神靈傀儡主動隱匿其中的云墩,法刀青霞,兩枚萬瑤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只溫養(yǎng)三昧真火的絳紫葫蘆……則都已經在陳平安法袍袖中,還是不太敢隨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進飛劍十五當中。袖里乾坤這門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陳平安突然肩頭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不由得感慨一句,這類紙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于那個山巔存在,為何要留下韓玉樹的一副皮囊。

    陳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緣由,是對方在聽到那個答案之后的一個承諾。

    不過陳平安先前的請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當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貽誤戰(zhàn)機,死在韓玉樹術法之下。

    那個山巔存在,答應了此事。

    不然山巔那邊只要有心關門不見客,陳平安恐怕就是飛升境修士,都無法將韓玉樹的一粒心神帶去山巔。

    至于何謂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為當下韓玉樹,本身就是一部拳譜。

    陳平安一舉兩得。

    太平山那邊,在姜尚真剛要起身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心聲,他立即坐回臺階,屈指一彈,聽那雞賊……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將那韓絳樹打醒,然后也不著急與她敘舊。

    姜尚真再將那兩尊地仙門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與絳樹姐姐的閨房體己話,若是給兩個糙漢聽了去,豈不是大煞風景。

    片刻之后。

    韓絳樹并未約束,行動無礙,卻依舊不敢挪步,愈發(fā)憂心忡忡,她起身后背對太平山,不知道那場仙人與劍仙之爭,結果如何。

    約莫半炷香后,一個持刀身形筆直一線,從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個人兇狠撞入大地,聲勢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一把手中狹刀都摔落別處。

    韓絳樹如釋重負,只是心聲言語處處落空,依舊無法找到父親。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葉懸停在那大坑附近,如同護道。

    一襲青衫,渾身血跡,踉踉蹌蹌走出大坑,收起狹刀斬勘,抬起手臂,胡亂擦拭著臉龐,腳尖一點,縮地山河,直接來到山門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問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他終究沒舍得那幅五岳真形圖,徹底淪為一處山河廢墟,不然還有得打�!�

    姜尚真點點頭,問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實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畫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陳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筆,這就意味著韓玉樹絕對沒討到半點便宜,但是陳平安腦袋處的極重傷勢,以及一身練氣士的各大氣府震顫不已,半點作不得偽,咱們這位陳山主確實受傷不輕。那么韓玉樹為何消失無蹤?若說陳平安斬殺了此人,姜尚真還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鎮(zhèn)山之寶的五岳真形圖,韓玉樹就等于立于不敗之地。

    他娘的這個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當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竅,答應他入了落魄山當了供奉?容易壞了我落魄山的淳樸門風。

    以后尤其要讓曹晴朗離他遠點。

    陳平安轉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剛要說話,伸手扶住額頭,罵了一句娘,一揮袖子,幾枚符箓掠出袖子,在那韓絳樹四周緩緩旋轉,山水朦朧,使得韓絳樹暫時無法看見、聽見山門口這邊的場景和對話,若是她膽敢在兩位劍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興許這位姓陳的劍仙前輩,就不介意拿她的腦袋當誘餌了。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輕聲道:“先不談他,我要趕緊療傷。如果不是你守在這邊,今兒算是栽了,狗日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我算是記住了。韓玉樹極有可能就躲在暗處,姜宗主你幫著看著點,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頭反正這筆爛賬,你都推到我頭上,他已經是萬瑤宗的祖師爺,道爺我可是有靠山的,師門長輩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出事,我還笑話他太不小心,他娘的結果這次就輪到我了,祖師堂差點就一樣需要點燃一盞本命燈�?傊@件事沒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

    自家山主的言語神色,像極一位飽受委屈的大宗門譜牒仙師。

    大概是年輕山主與這種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學了個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個躲藏其中“道爺”說法,更是點睛之筆。

    姜尚真突然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低聲說道:“不如?”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韓絳樹一眼,搖頭道:“不著急,先不忙著跟萬瑤宗徹底翻臉,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總不能連累姜宗主被裹挾其中,等著吧,回頭道爺我自有手段,一劍不出,大搖大擺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讓他們父女乖乖磕頭認錯�!�

    嘴上言語之時,陳平安其實一直以心聲與姜尚真閑聊,很氣定神閑的那種,但是每一個說法,都讓姜尚真心湖掀起驚濤駭浪。

    “韓玉樹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絕大多數仙家重寶,都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親手斬殺的,確實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換命才有機會,之所以能殺他,是取巧了,具體緣由不便多說,只能與你說一事,我是首次帶外人一起倒行光陰畫卷,外加挨了相當于……十一境的半拳吧,所以受傷不輕,傷勢是真,卻不打緊,是好事。”

    “那趟游歷重返原地,沿著光陰長河逆流而上,這還只是沿著軌跡尚存的原路,帶著韓玉樹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讓我差點魂不守舍,這種事情,躋身飛升境之前,實在是……能不做就別做。韓玉樹的死,極其隱蔽,我不敢說整個浩然天下,始終無人知曉,但近期肯定不會有誰察覺,韓玉樹自己的兩層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夠遮蔽天機多年了,何況我還有一份不小的見面禮,等著對方某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登門收取。所以對方何時洞悉天機,我會有所感應,好歹心里有數。差不多那會兒,就該是雙方見一面聊一聊的時候了�!�

    楊樸突然小聲道:“兩位前輩,那個韓絳樹,好像在偷看你們的對話。”

    因為劍仙陳前輩受傷太重,沒有以心聲與姜老宗主言語,所以楊樸發(fā)現那個韓絳樹一直在凝神定睛,憑借兩位前輩的嘴唇,大致判斷言語內容。

    陳平安立即轉頭,盯住那個韓絳樹。

    姜尚真則無需陳平安多說,朝天上某處抱拳笑道:“韓宗主這就走了?不帶上絳樹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聲堪憂啊。不如韓宗主還是與我和陳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誤會,說開了就好�!�

    兩人隨意笑談間,就是一個萬瑤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陳平安以前沒有想過這種場景,姜尚真其實想過,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韓絳樹沉聲道:“我留在這里就是了,陪著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無不可�!�

    這句話,顯然她是與韓玉樹說的。

    雖然韓絳樹始終察覺不到父親的蹤跡,韓絳樹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絲馬跡,就意味著臺階上兩位劍仙,只會更早找到父親。姜尚真這廝若是失心瘋起來,誰不敢殺?想必這才是父親對那位道門劍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這條桐葉洲最大的瘋狗,誰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戰(zhàn)首尾之間,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緋妃,袁首,以及頂替王座之位的劍仙綬臣,此外還有山上山下對峙多年的大妖重光,這頭大妖,同樣在戰(zhàn)事后期,榮升蠻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真正讓韓絳樹忌憚不已的,是今天大戰(zhàn)落幕后那位道門劍仙的言語,選擇稱呼姜尚真為“姜宗主”,加上先前姜尚真口口聲聲喊對方為我那朋友、兄弟,這比那個“道爺”更加麻煩,因為顯而易見,一個說法透著幾分生疏,一個說法卻略顯巴結,這意味著姓陳的道門劍仙,所在宗門,一定是個比玉圭宗更加龐然大物的顯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韓絳樹突然再次暈厥過去,被迫進入一種身心皆不動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斬仙人的一片柳葉,神通可不止在殺伐上,玄妙無窮。只可惜與姜尚真為敵之人,大多開不了口去與人講述那一片柳葉的詭譎神通了。

    姜尚真為何如此忌憚白帝城城主,忌憚程度,甚至要遠遠勝過龍虎山大天師?自然是姜尚真與鄭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并且姜尚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輩。

    先擅作主張,定住了韓絳樹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聲說道:“落魄山陳平安這個說法,已經說出口,韓絳樹笨是笨了點,又不是真蠢到無可救藥,事后到底會回過味來,所以有點小麻煩,我來幫你解決?”

    陳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這句話。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說道:“你是山主,誰來當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罵道:“放你個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拋過去一壺酒,“趁著絳樹姐姐酣睡香甜,我們先喝一壺�!�

    韓玉樹韓絳樹這對上五境父女,遇到陳平安姜尚真這對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門沒燒香沒翻黃歷了。

    所以說,上山修行要修心,紅塵歷練少不得。

    陳平安突然說道:“之所以殺韓玉樹,有我的理由。并非只是萬瑤宗染指太平山這么簡單�!�

    姜尚真笑道:“見外了不是?傷感情了不是?”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卻沒有說什么。

    姜尚真拍了拍陳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還需要人憐憫?那也太可憐了,不至于。”

    陳平安點點頭,開始喝酒。

    一片柳葉斬仙人。

    如今只剩下一截柳葉。

    姜尚真早年故意壓境在玉璞境瓶頸許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兒以能者多勞的狗屁理由,抓壯丁去干活。要論修行資質,姜尚真那是當真極好,不然年少時分,就被視為九弈峰的未來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終未能入主九弈峰,會有那么多的幸災樂禍。

    很簡單的道理,若是完全沒資格占據神篆峰,旁人幸災樂禍的意義何在?正是因為煮熟的鴨子都能飛走,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許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話。

    荀淵的馭人手段,更是極好,卻唯獨對并非嫡傳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云窟福地形同藩鎮(zhèn)割據。韋瀅哪怕繼任宗主,對姜尚真依舊敬畏有加,不只是韋瀅目前與姜尚真為敵,依舊勝算極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為,一直就被韋瀅由衷羨慕和欽佩。比如韋瀅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首席供奉劉老成,在荀淵去世后,能夠讓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憚之人,正是在那書簡湖好似游山玩水了幾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韋瀅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還是玉圭宗譜牒仙師,哪怕連云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并讓出去,那么無論是桐葉洲玉圭宗,還是遠在寶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沒有任何人敢作亂犯上,甚至連心思都不太敢有,從劉老成,到劉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韋瀅之所以對此毫無芥蒂,理由只有一個,韋瀅將那飛升境,早已視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這個人,想法,言行,仙師風度,掙錢手腕,花錢習慣,以及每個關鍵時刻的重大決定,始終都太……飄逸了。

    在宗門戰(zhàn)事最為嚴峻之際,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門不傳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強行躋身了飛升境。

    與那桐葉宗舊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場也相仿,都屬于強行提升境界,代價極大。原本異常穩(wěn)固的修士長生橋,跌境之后,就像在橋頭處徹底斷去道路,可是此后修行,就是行至斷頭路,原地徘徊。離著飛升境好似只差幾步路,卻是一道此生再難逾越的天塹。

    所以大局已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極少現身了,一來姜尚真確實需要閉關養(yǎng)傷,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當家三年狗都嫌,如今桐葉洲形勢,亂得很,再不是那種與蠻荒天下,雙方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里打的那種,而是風波落定,劫后余生,臺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滿臉笑容,作揖稽首之時,袖里藏刀的那種刀光一閃,玄機重重,不殺人,但是割肉占便宜。不然就是仙人韓玉樹之流,躲在幕后的運籌帷幄,勾心斗角。

    這些年來,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葉洲仙師,對姜老宗主的豪杰氣概,佩服不已,對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為扼腕痛惜,一轉身,與自家人飲酒時,多半就要聊著聊著,就笑得合不攏嘴了,容易浪費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沒覺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沒少笑話別人,一逮住機會,那都是正大光明擺酒席慶賀的,當年桐葉洲的飛升境大修士杜懋,后來之所以能夠榮登“玉圭宗中興老祖”之位,還不就是姜尚真在桐葉宗地界云海上,設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勞?

    而且不知道別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幾眼,萬里山河一殘棋,曠懷百感獨傷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處亂竄積攢戰(zhàn)功的時候,認認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頭再看,還能如何?處處遺址,荒冢無數,山上山下無人掩埋的尸骸依舊遍地都是。只說這太平山,忍心多看嗎?

    陳平安收拾干凈自己那張臉龐,說道:“你別灰心喪氣,不然就不是我認識的姜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著跌境十數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躋身的山巔境。就當我是絮叨了,你應該不需要我來勸慰什么。”

    姜尚真仰頭望天,“那當然,姜某人是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將那飛升境視為手中物的人,所以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這些年,認認真真修行。”

    轉過頭,與陳平安酒壺輕輕磕碰,各自飲酒后,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遠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飛劍傳信,就算龍虎山大天師再次大駕光臨,我都未必肯見了。本來想著養(yǎng)好傷,就走一趟驅山渡,對棋陪乖崖,把劍覓徐陳平安起身說道:“我先一個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擺擺手,“山主別耽誤我跟絳樹姐姐風花雪月�!�

    在陳平安登山后,姜尚真看著那個即將沒聽過“落魄山陳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見,她境界高了,就不可愛了。

    初見她時,還是個有著淡淡憂愁的少女,想要離家出走又不敢,臉色朝霞紅膩,眼眸秋波嫵媚,身上還會帶著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蓯壑畷r是真的可愛,不可愛之后,也是真的半點不可愛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天高地闊,神清氣爽。

    走到一處魂魄身軀分開的金丹地仙身前,轉頭問道:“楊樸,知道這家伙的來歷嗎?”

    楊樸搖頭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沒見過�!�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遺址,山水破碎,靈氣四散,幾無氣運可言,其實對玉圭宗這樣的大宗門來說,若是撇開什么道義不談,一樣屬于比較雞肋的存在,不過卻是萬瑤宗和金頂觀這些宗門、宗門候補的選址首選,因為再不如當年盛況,太平山還是太平山,地界轄境千里之廣,只要運作得當,哪怕撿現成的,對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而言,都是一塊值得砸入幾千顆谷雨錢的風水寶地,經營得當,砸錢夠多,至多兩三百年,祠廟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廟,重重凝聚、歸攏和拘束山水氣數,就又會是桐葉洲一處屈指可數的宗門選址所在。

    不過想要真正重返當年鼎盛氣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簡單不過,哪怕山水依舊,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畢竟換成任何修士來此群居修道,都不是當年那個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龍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師旨意,是奔著那把古鏡殘余道韻來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運氣,如果真能順勢拿下太平山地界,當然更好。金頂觀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過今天金頂觀的看守修士運道好,沒有撞到陳平安。不然這會兒門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實在藕花福地那會兒,就不愿意與陳平安成為什么死敵,所以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就早早選擇主動退讓,這其實是極其罕見的事情,而那會兒的陳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個姜尚真到底有多難纏。至于后來的事情,他選擇死皮賴臉貼上去,同樣不單單是姜尚真知道左右與陳平安的那層關系而已。

    山上修士,韓玉樹稍微好點,腦子其實是很不錯的,可如韓絳樹這樣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舊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憚陳平安有個師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劍仙。但是會少想了好幾步,就像是個只會生搬硬套棋譜定式棋手,比臭棋簍子好,卻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不會去想,陳平安為何能夠成為左右的師弟,以及左右這種性情孤僻的大劍仙,又如何愿意用他的獨有方式,對師弟陳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復雜,一個真相會掩蓋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當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讓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龍虎山大天師,視為朋友嗎?自然不是,是在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險出劍,用命換來的戰(zhàn)功使然,所以韋瀅那小子就算再當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師就絕對不會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脫離玉圭宗,龍虎山天師府,甚至會對整個玉圭宗的觀感,從好轉差。所幸這些小事情,韋瀅都拎得很清楚,并且毫無芥蒂,這也是姜尚真放心讓韋瀅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突然笑道:“楊樸,等你哪天你當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飛升境,到時候約上陳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頓酒?地方你選,在那大伏書院都沒問題。”

    楊樸這樣的小傻子愣頭青,以前姜尚真是不太愿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負。但是姜尚真為了撈個首席供奉,別說與楊樸約定喝酒,就算與楊樸斬雞頭燒黃紙都成。

    楊樸起身作揖道:“晚輩樂意至極。”

    誰說他傻了。能夠認識姜老宗主和劍仙陳山主,楊樸偷著樂呢。

    姜尚真坐回臺階,大概是身邊就這么讀書人的緣故,難得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感慨,“多讀書,不是讓人見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讓人恍然,原來如此,并且始終堅信不該如此。這就是那位陳山主,先前與你說的有所作為,有所不為。以及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個原來如此,再去做決定�!�

    楊樸再次起身,側身站在臺階上,又一次作揖道:“學生受教。”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謝我作甚。你也真是個沒半點眼力勁的,我都要稱呼他一聲山主,你拍我馬屁有屁用�!�

    楊樸認真想了想,瞥了眼臺階上還貼著張符箓的酒壺,說道:“那晚輩就收下酒壺了�!�

    孺子可教。

    姜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遠方,卻高高舉起手,朝那位書院儒生,豎起大拇指。

    那位絳樹姐姐也醒了過來,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賊,你對我做了什么?!”

    姜尚真笑嘻嘻道:“絳樹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賊,更親昵些。”

    楊樸這會兒已經適應了,安靜坐在姜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著酒。

    姜尚真說道:“你要離開,沒問題,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個誓。韓絳樹,姜尚真什么脾氣,你是知道的�!�

    韓絳樹默不作聲。

    姜尚真告訴她一個祖師堂心誓秘法,是那桐葉宗的。

    韓絳樹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韓絳樹還不至于去招惹一個神色認真的姜尚真。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韓絳樹但走無妨。

    姜尚真沒了以往吊了郎當的神色,站起身,以心聲與她提醒道:“韓宗主一樣受傷不輕,方才又聽了我一句勸,認了不打不相識這老理兒,所以韓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后,臨時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韓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語之中,竟是半點聲勢不弱我那自報名號的朋友,難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選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樹好乘涼?”

    韓絳樹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冷哼一聲,瞬間土遁數百里,然后以水法潛入一條大河當中,最終在千里之外御風遠游,需要趕緊返回那座入口處位于桐葉洲東海的三山福地,她要與幾位祖師秘密商議此事。

    看著那些花里胡哨的逃遁術法,姜尚真伸手扶額,這個絳樹姐姐,又有些可愛了。

    站在太平山之巔,在夷為平地的祖師堂舊址外,陳平安捻出三炷香,三根山水香,懸空燃燒。

    等到三炷香燃盡,陳平安才轉身一路走到山頂崖畔,視野頓時為之壯觀一闊。

    明月飛出海,黃河流上天。白日故鄉(xiāng)遠,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xù)香火。

    自己要在這八十年之內,替劍修黃庭守住這座太平山。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繞道而行的大伏書院了。

    陳平安走下山去。

    至于那個韓絳樹的遠去,沒攔著。甚至沒有多此一舉,在她某處本命氣府內隱藏一縷劍意,不然讓姜尚真以一截柳葉配合,是足可瞞天過海的,到時候連那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來。只是沒必要如此,免得打草驚蛇。整個萬瑤宗,極有可能只有一個仙人韓玉樹,有資格在那“陣營”當中,占據一席之地,以韓玉樹的謹小慎微,肯定連嫡女韓絳樹都刻意隱瞞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腳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團魂魄,輕輕一拍。

    那位金丹大佬打了個激靈,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求饒都不敢。

    陳平安笑問道:“知道我是誰了?”

    金丹修士點點頭,陳平安,是這位前輩自己說的,哪敢忘記。

    陳平安說道:“能不能讓自己記住不記住這個名字?”

    金丹修士苦著臉,靈光乍現,以心聲信誓旦旦道:“晚輩可以發(fā)誓,絕對不對外說及今天發(fā)生的任何事!”

    事實上,魂魄被剝離出皮囊后,再杵這兒當門神,就光顧著守住一點靈光了,還真沒看見聽什么什么多余事。

    陳平安說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勞駕姜宗主傳授你一門心誓秘法,就當是彌補道友的修為損耗了�!�

    金丹修士如遭雷擊,姜宗主?!玉圭宗姜尚真?

    呆滯轉頭,果真見到了臺階上一個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臉賤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換!比任何言語都管用。

    這位金丹修士膝蓋一軟,還真不是他沒骨氣,實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轟頂的次數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姜尚真就只好傳授了一門玉圭宗發(fā)誓秘術,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沒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點香火,用自家祖師堂發(fā)誓,當然更加管用。

    陳平安看著那個額頭滲出汗水的金丹修士,雙手籠袖,微笑道:“說說看,哪里人,說得仔細點,以后說不定我會去做客�!�

    那位金丹當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的,管他娘的,老子先保命再說,所以事無巨細,都說了個一干二凈。

    原來這個名為戴塬的金丹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雖然在內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還是要強上許多,因為實權更多。那虞氏王朝,當初山河變色,皇帝帶著太子一并逃難,卻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趕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門,因為根本來不及,所以匆匆避難逃入了一處極為隱蔽的山水秘境,地盤不大,是戴塬所在仙家門派的鎮(zhèn)山重寶,足夠浩浩蕩蕩幾千號皇親國戚們、以及一國境內各路譜牒仙師們隱世避禍就是了,將爛攤子交由一個庶皇子,穿了龍袍接過玉璽,就當是領國主政了,最終蠻荒天下占據一洲山河,虞氏王朝當然難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后,不是一般的丑態(tài)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軍帳妖族修士為父皇帝,自降為兒皇帝,然后在甲子帳早有謀劃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內的幾乎所有桐葉洲大國,從廟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從官場到山上再到江湖,禮樂崩壞得令人發(fā)指,短短數年之內,人心之陰私險惡,一覽無余。

    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帶著太子和一干國之砥柱,順理成章地收拾舊山河,倒是沒忘記連下數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詔。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個來自北邊別洲的大門派,不到幾年,就又欣欣向榮。

    言語之時,戴塬始終小心翼翼打量著那位前輩的神色,所幸一直雙手籠袖笑瞇瞇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陳平安笑道:“你說那處被你師門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綠珠井,喚龍?zhí)�,白玉山市,系劍樹,對吧?勞煩戴道友給我詳細說道說道,我這個人,最喜歡聽這些奇人異事和山水秘聞。還有你家那位祖師,叫高太書,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頸的金丹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閥啊,一門兩金丹,難怪能夠為虞氏王朝扶龍續(xù)國祚�!�

    戴塬笑容尷尬。以前他還真是這么覺得的。

    而他作為兩位金丹之一,又有祖師和師門作為靠山,在那虞氏王朝,只比一位深藏不露的護國真人,以及一位遠游境武夫的大將軍,略遜一籌。桐葉洲仙家山頭的數量,雖說相對于一洲的廣袤山河,還是略顯稀少,可是勢力聚攏、山水氣數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只不過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黃歷了,如今桐葉洲修士,除了上五境還好,其余地仙在內,見著了別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見著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更需要降兩境。

    陳平安聽完了四景,嘖嘖稱奇道:“戴道友,你那師門可謂生財有道啊�!�

    綠珠井的井水,能夠讓女修駐顏有術。而那喚龍?zhí)�,當然不可能真是蛟龍,而是蛟龍之屬近裔�?br />
    至于那處山市,峰巒奇絕,山崖通體瑩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頂有一雪湖,積雪千年不消,雖然被譽為白玉洞天,其實并未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當然是戴塬師門自吹自擂出來的名號,不過那山市確實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宮闕,朱樓巍煥,人物往來,旗幟甲馬錦幔,每逢個百年,就會有一場機緣降世,或天材地寶,或修行秘籍,可以讓師門嫡傳去尋覓。

    系劍樹,在戴塬看來,最沒啥花頭,其實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紀極輕的元嬰劍仙,在那邊醉酒休歇,順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賞山市,期間隨手將佩劍掛在了樹上,后來等到那位元嬰劍仙躋身了上五境,祖師高文書收到山水邸報的當天,就讓人在樹下立起了一塊“系劍碑”。

    陳平安問道:“那綠珠井,當真可以讓女子駐顏?”

    戴塬小聲道:“不瞞前輩,純屬胡扯呢,就只是每年都從山市雪湖搬來幾百斤積雪,使得水運稍稍濃郁幾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幾種奇花異草,丟入井中,使得井水顏色光彩幾分,再請幾位名氣稍大的譜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后娘娘,都幫著綠珠井說幾句好話�!�

    陳平安點點頭,深以為然,突然問道:“虞氏王朝離這兒了不算近,你們抱上的那條寶瓶洲大腿,老龍城侯家,又不是什么頂尖門派,就只是老龍城幾大姓氏之一,就讓戴道友有這份膽識,千里迢迢跑來這兒覬覦太平山,與那萬瑤宗和小龍湫掰手腕了?”

    戴塬立即澄清道:“這是高祖師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只是祖師有命,不敢不從啊�!�

    戴塬勾肩搭背,繼續(xù)為身邊這位前輩耐心解釋道:“至于那老龍城侯家,出了一位極有出息的讀書人,戰(zhàn)功彪炳,如今成了觀湖書院的君子,還是一位極有可能會來咱們桐葉洲,擔任書院副山長的‘正人’君子!其實我們師門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聞了,那位書院君子一向與家族關系平平,可是這種事情,委實是不敢不當回事啊。”

    陳平安笑道:“真是難為你們這撥桐葉洲修士了,竟然淪落到需要去打探寶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塬嘆了口氣,“如今的寶瓶洲,可了不得啊。”

    陳平安說道:“行了,就這樣,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說不定哪天我還會去你山頭拜訪。戴道友說了這么多,讓我受益匪淺啊。”

    戴塬彎腰更低,拱手禮,“前輩不過是神仙下凡問土地,晚輩能夠略盡綿薄之力,真是上輩子積德了�!�

    陳平安拍了拍這位金丹修士的肩頭,“戴道友只管放心返鄉(xiāng),只需要記住不該說的,就打死不說,隨便找個由頭蒙混過關。至于小龍湫元嬰前輩那邊,我會幫你斡旋一二,絕不會讓他對你有半點記恨�!�

    戴塬一臉茫然,然后心一緊。

    斡旋個啥?不需要啊,老子與那位小龍湫的元嬰前輩,在平日里,聊得很投緣啊。有事沒事就看一場鏡花水月,神仙日子。

    陳平安斜眼看那金丹。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謝過前輩了,晚輩感激涕零�!�

    見那前輩依舊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臉愧疚難當,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塊古色古香的墨錠,雙手奉上,“懇請前輩收下,是晚輩的小小心意。聽那虞氏的護國真人說此物,小有來頭,名為‘月下松道人墨’,源于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會有一位小道人似蠅而行,與之詢問,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個大王朝的宮中舊物,據說皇帝只賜給年輕俊彥的翰林院掌文官�!�

    陳平安接過墨錠,揮揮手。

    戴塬故作鎮(zhèn)靜,告辭離去,御風離去,從一開始的不急不緩,到卯足勁御風遠游,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見。

    陳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將那塊墨錠碾碎。

    姜尚真卻說道:“你不要的話,可以賣給我。”

    陳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動作,古墨滑入袖中。

    姜尚真比較善解人意,察覺到了陳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憊,起身道:“小龍湫這位元嬰大佬,我來幫忙打發(fā)了。”

    陳平安點點頭,姜尚真做事情,只會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他走回山門臺階那邊坐下。

    陳平安現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夢的問心所在了。

    楊樸猶豫了一下,拿起那只空酒壺,起身告辭道:“陳山主,晚輩打算返回書院了�!�

    陳平安立即收起思緒,起身抱拳道:“恕不遠送。”

    陳平安收手后,將那古墨遞給楊樸,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楊樸低頭看了眼手中酒壺,又看了眼陳山主手中墨錠,就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謝。

    目送楊樸離開后,姜尚真那邊也解決掉麻煩,姜尚真丟了一塊漆黑石頭給陳平安,“別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滟滪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曉得價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嬰大佬,用來欣賞鏡花水月了,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鏡花水月,如果荀老兒還在,非得跟你搶上一搶,對了,荀老兒當時在神篆峰祖師堂最后一場議事末尾,讓我捎句話給你,當年確實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過他還是不覺得做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只得接受了。總之些許個人恩怨,不妨礙荀老前輩是一位真豪杰�!�

    姜尚真雙手抱住后腦勺,“有你這句話,夠夠的了。荀老兒這輩子看似不要面子,其實最要面子,只是當了個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陳平安問道:“我那左師兄?”

    姜尚真搖搖頭,“確切消息,沒有。我只聽說與那十四境劍修蕭愻,雙方循著當年那些海上憑空出現幾座歸墟大門之一,去了蠻荒天下問劍一場,也有說左先生與蕭愻聯袂破開天幕,去了天外古戰(zhàn)場,反正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至今未歸�!�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埋河水神?天闕峰青虎宮?”

    姜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宮祖師堂都搬去了寶瓶洲,風生水起,混得很開,都成了大驪王朝的供奉,咱們那位舊友,差點都不舍得南下歸鄉(xiāng)了。至于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個兒看去,保證不會讓你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

    姜尚真猜出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說道:“至于那個文海周密,在你家鄉(xiāng)寶瓶洲登岸,然后就沒了�!�

    姜尚真幾乎從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還是讓我人覺得可怕。當時寶瓶洲大陣開啟,聚攏籠罩一處,誰都不知道里邊具體發(fā)生了什么,總之此事已是文廟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箓于玄、大天師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這玉圭宗老宗主,都沒資格知道�!�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面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夢,其中一夢,有人率先開天,有人隨后登天!

    在兩人身后,又有數人,再有數十人。

    但是此夢重復夢,陳平安卻始終一個都看不清楚,始終記不住任何一人。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心情凝重,輕聲問道:“落魄山?北岳地界?”

    姜尚真說道:“放心吧,山河依舊人都無恙。不然我哪里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鄉(xiāng)去了。”

    陳平安以手背貼住額頭,坐回臺階。

    姜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后,問道:“你知不知道一個名叫賒月的姑娘?圓圓臉,棉衣布鞋,長得可愛,脾氣還比較好,說話憨憨的。賒月大概是唯一一個身為妖族,卻被浩然天下誠心誠意接納的好姑娘了,極好的。不知道還有無機會遇見,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認一事,先后兩大撥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后春筍,屬于那玄之又玄的應運而生,得天獨厚,不但在大戰(zhàn)中活了下來,而是各有破境和極大機緣在身。大戰(zhàn)一起,兩座天下,又牽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蠻荒兩處,原本相對井然有序、流轉極慢的天地靈氣、山水氣數,變得徹底沒了章法,第一撥,人數不多,卻是一場改天換地的苗頭,最典型的,就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其實更早之前,就是劍氣長城的那個大年份,以寧姚為首的劍仙胚子,大量涌現。與之對應的,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百劍仙。

    接下來這一撥,相對沒那么年輕,但是在大戰(zhàn)之前,或者潛心修行,籍籍無名,或者名聲不顯,因為隱瞞了真實修為,然后在豪杰輩出的亂世當中,橫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終一個個,璀璨耀眼,接連成片,如星河在天。

    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劍仙的韋瀅,他在舊大驪中部陪都戰(zhàn)場,數場搏命廝殺當中,破境躋身仙人境。還有那驅山渡的金甲洲劍仙徐君,徐獬。擔任皚皚洲劉氏客卿,首次踏足桐葉洲。有好事者已經開始搜羅各洲諜報和有限的山水邸報,開始統計這撥天之驕子的姓名、人數、境界,尤其是各大戰(zhàn)事當中的表現,然后憑此猜測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終高度。

    陳平安一臉疑惑,搖頭道:“圓臉棉衣姑娘?不知道啊,聽說過,沒見過�!�

    與陳平安同為年輕十人之一,早年在城頭那邊,倒是與一個姑娘,有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小誤會。

    陳平安當時誤以為她是劉材,一個飛劍天生克制自己的劍修。

    過去太多年,自己腦子不太好,完全記不清了,什么圓臉棉衣什么賒月的,大概也許可能說不定的事情,多說多想皆無益,容易誤會更多。

    姜尚真惋惜不已。

    陳平安掏出那支白玉簪子,準備重新束發(fā)別玉簪。

    剎那之間,陳平安迅速收起白玉簪子,再讓姜尚真趕緊遠離此地。

    下一刻。

    陳平安低頭彎腰,一個前沖,轉瞬之間就遠離太平山的山門。

    然后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不大卻極的坑,陳平安就像被一拳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不說,還差點當場少掉半條命,就連兩件法袍都擋不住渾身鮮血的流淌,人身小天地,處處泉涌一般。

    姜尚真蹲在那個坑旁邊,確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輕山主,“好像”又好像“當真”身受重傷之后,姜尚真一頭霧水,都有些吃不準了真假了,只得以心聲問道:“山主,鬧哪樣�。窟@次咱倆又要坑誰?又來了個仙人?而且還是不紙糊的那種?給句準話,我來護道�!�

    奄奄一息的陳平安病懨懨道:“護道你大爺,趕緊拉一把�!�

    姜尚真趕緊將陳平安拽出地面,陳平安神色萎靡,一個后仰倒地,自言自語道:“好拳�!�

    姜尚真環(huán)顧四周,嘖嘖稱奇,這一拳落自己身上,可扛不住。關鍵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覺不到那一拳的真正來處。

    躲無可處躲,扛又扛不住,虧得自家山主有擔當啊。

    陳平安坐起身,一臉想罵人都不敢罵的憋屈表情,最終無奈道:“想不去云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姜尚真笑道:“這敢情好,我那云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陳平安盤腿而坐,將那支白玉簪子遞給姜尚真,讓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后就那么暈死過去。

    姜尚真收起白玉簪子,背起陳平安,施展障眼法,風馳電掣,化虹南下。

    什么叫過命的交情?這就是了,陳平安等于將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點不輕的簪子,都交給了他姜尚真。

    姜尚真覺得當不當首席供奉,其實沒那么重要。

    背后那位年輕山主,一直心神不穩(wěn),只是到最后,當他在夢中反復呢喃一個姑娘的名字,這才逐漸安穩(wěn)下來。

    姜尚真驀然停下身形,轉頭望去,一個七竅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以仙人境修為,強行以飛升境手段跨洲遠游,當下已是強弩之末,故而一頭撞來,根本穩(wěn)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點沒直接一截柳葉戳死那個精疲力盡的家伙。只不過看清那人面容后,姜尚真就笑了笑,真是個膽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腳步踉蹌,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沖,最終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頭才停步,那白衣少年雙手撐腰,大口喘氣,仰起頭,抬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說話,打攪他先生睡覺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燦爛,卻滿臉淚水,嗓音沙啞道:“讓我來背先生回家�!�

    第七百五十二章

    無巧不成書

    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晝,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畔,風景絕佳,今夜尤其動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觀景亭,亭內一襲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欄桿上俯瞰流水,江面遼闊,風平浪靜。

    黃鶴磯外是一條名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硯溪在內的三河十八溪匯流而成,途徑黃鶴磯上游的金山寺后,水勢驟然平緩,安安靜靜,來見黃鶴磯,如同一位由鄉(xiāng)野嫁入豪門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賢淑。

    曾有一位古劍仙,在此亭內大醉酩酊,有那江上斬蚊的事跡流傳。

    白衣少年低頭喃喃道:“都緣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為舟�!�

    姜尚真脫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釀,名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顏色的酒水,姜尚真輕輕搖晃酒杯,笑道:“東山此言,堪稱神仙語�!�

    白衣少年,正是崔東山,察覺到太平山祭劍異象,他立即從南岳舊址動身,拼了命跨洲遠游,一位仙人,能夠只是為了趕路,就落個失魂落魄、靈氣耗竭的下場,確實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見。

    而身為云窟福地的主人,姜尚真游歷自家福地,卻依舊施展了障眼法,頭戴一頂白玉瑩然的遠游冠,黃綬青衫云履鞋。與當年去往大泉邊境狐兒鎮(zhèn)外的那座客棧,落拓青衫窮書生,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陳平安已經在云笈峰一處禁制森嚴的姜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將近一旬光陰,睡得極沉,至今未醒。崔東山就在屋子門檻那邊獨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后姜尚真看不下去,就將那支白玉簪子轉交給崔東山,崔東山見著了那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這才稍稍還魂,漸漸恢復以往風采。在今天的黃昏時分,姜尚真提議不如游覽黃鶴磯飲酒賞月,崔東山就帶著幾個愿意出門走動的孩子,一起來此散心。

    姜尚真財大氣粗,腦子也進水,竟然一擲千金,讓今天黃鶴磯閉門謝客,負責掌管黃鶴磯的姜氏子弟,得了那筆谷雨錢后,會聯手家族供奉客卿,關閉從玉圭宗來此黃鶴磯的一條山水道路,還要攔下所有專程趕來黃鶴磯賞景的福地謫仙人。

    云窟福地十八景,在山水地界邊緣地帶,姜氏都耗費大量神仙錢,聘請堪輿家和墨家機關師,合力打造出一條相互銜接的縮地山河陣法,方便謫仙人們一路游覽下去,比如黃鶴磯就是連接云笈峰和老君山的樞紐,這使得來此游歷的譜牒仙師,幾乎絕大部分都會一口氣逛完十八景,云窟十八景又是出了名的銷金窟,只要兜里有錢,就不愁沒地方花錢。

    姜尚真先前順便給了四個孩子人手一塊等同于通關文牒的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隨便游覽不說,孩子們手持福地頭等齋戒牌,還能在硯溪山那邊隨便撿取硯石,是研制浩然十大仙家名硯之一水龍硯的特有石材,只要上五境修士別使用那袖里乾坤的神通,其余別說是背籮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制。硯山極大,姜氏開采了數千年,依舊遠遠沒有耗竭跡象,四個孩子里邊的納蘭玉牒,小姑娘一聽說這個,就立即神采奕奕,只是沒好意思跟崔東山還有“周肥”開口借咫尺物啥的,只是讓姚小妍和程朝露都準備好家當,去那硯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滿載而歸,至于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喚不動。

    所以離開了云笈峰,到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根本沒心思閑逛,直接與周肥問了去往老君山的陣法大門所在,風風火火的,帶人撒腿飛奔而去。

    當時看得崔東山很是感慨,這個掉錢眼里的小丫頭,跟落魄山會很投緣,不怕水土不服了。

    姜尚真朝崔東山舉起酒杯,微笑道:“山河萬里碎,明月依舊圓,有幸邀君共賞此月,同飲此酒�!�

    崔東山坐回長椅,拿起酒壺和一只白瓷酒杯,念叨了一句為君倒?jié)M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然后高高舉起酒杯,笑著與姜尚真各自飲盡一杯酒。

    崔東山呲溜一聲,好似給雷劈了一樣,翻著白眼,全身顫抖不已,嘴里哼哼唧唧的,姜尚真差點以為酒水里邊給人下毒了。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隨口說道:“韋瀅太像你,前個幾十年百來年還好說,對你們宗門是好事,憑借他的心性和手腕,可以保證玉圭宗的蒸蒸日上,不過這里邊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以后韋瀅如果想要做自己,就只能選擇打殺姜尚真了�!�

    不但危言聳聽,還有對玉圭宗前后兩任宗主挑撥離間的嫌疑。

    姜尚真卻聽明白了崔東山的意思,玉圭宗終究是韋瀅的玉圭宗了,韋瀅野心勃勃,志向高遠,絕對不會甘心當個姜尚真第二。

    極有可能,以后玉圭宗的立身之本,策略,山上積攢香火情的手段,都會刻意與姜尚真相反,而姜尚真和荀淵這兩任宗主的烙印,都會被韋瀅一一抹平,最終玉圭宗就只是韋瀅一人的玉圭宗。然后再過個百余年,姜尚真在玉圭宗的處境,就會愈發(fā)尷尬,姜氏和云窟福地的形勢,只會一天比一天微妙。除非姜尚真當真隱退徹底,不再拋頭露面。太上宗主做不得,又總不能跑去書簡湖當個下宗宗主,以姜尚真的脾氣,肯定不會窩在云窟福地,唯一的退路,就是云游四方,閑云野鶴。倒不是說韋瀅會敵視一個戰(zhàn)功冠絕桐葉洲的姜尚真,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身邊人和宗門形勢會逼著韋瀅不斷架空姜尚真,其實這種完全可以預料的處境,是姜尚真自找的,姜尚真退位讓賢得太早,太快,完全可以等到韋瀅躋身飛升境再說。到了那個時候,韋瀅繼位宗主,順理成章,姜尚真也扶持起了一大撥嫡系心腹,比如那些如今還愿意將姜尚真奉為神明的玉圭宗年輕人,等到這些年輕天才一一成長起來,一座神篆峰祖師堂,會幾乎全是他姜尚真的追隨者,此后千年之內,姜尚真都會是名副其實的一宗之主,一洲仙師執(zhí)牛耳者。

    姜尚真笑道:“姜某人本來就是個過渡宗主,別說一洲修士,就是自家那些宗門譜牒修士,都記不住我?guī)啄��!?br />
    崔東山抬頭,似笑非笑,“周供奉是個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姜尚真背靠亭柱,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杯中月色酒,道:“說來說去,還是我懶。他人之求而不得,我之棄若敝履。如果會做理所應當的事情,我就不是姜尚真了�!�

    崔東山也不愿多聊玉圭宗事務,終究是別人家事,看著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的黃鶴磯,埋怨道:“折騰出這么大排場,禁絕游客來此黃鶴磯,云笈峰和老君山渡口肯定怨聲載道了,你弄啥咧,么的這個必要嘛。給我家先生曉得了,非罵你敗家不可�!�

    姜尚真笑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以謫仙游客的身份,給自家掏錢了啊,又不少云窟福地姜氏一顆雪花錢,比市價還翻了一番。我已經很久沒從家族那邊要錢花了,存在那邊沒動過,每年分紅、利息,在賬簿上滾啊滾的,如今不是個小數目了。當然了,我的錢是我的,整個姜氏的錢,還是我的�!�

    崔東山背靠欄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嘖嘖道:“要說掙錢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躋身浩然十人之列。劉聚寶,于玄老兒,郁臭棋簍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吶�!�

    姜尚真擺擺手,“不如你……們倆。”

    崔東山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這話說得大煞風景了,不扯這個,心煩�!�

    先生可以快些醒來,看看這云窟福地的生財有道。

    黃鶴磯占地極大,崖畔皆砌有長達十數里地的白玉欄桿,全是以貨真價實的雪花錢熔煉而成。

    而鋪地的青磚,都以山根與云根交融生成的青芋泥燒造。除了這座占據最佳位置的觀景涼亭,姜氏家族還請高人,以“螺螄殼里做道場”和“壺中洞天日月長”兩種術法神通,巧妙疊加,打造了將近百余座仙家府邸,座座占地數十畝,所以一座黃鶴磯,游覽客人也好,府邸住客也罷,各得清凈,相互并不干擾。黃鶴磯那些螺螄殼仙府,不賣只租,不過年限可以談,三五日小住,還是三五年長久,價格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想與云窟福地姜氏直接租借個三五百年,就只有兩種可能了,錢囊里谷雨錢夠多,或是與姜氏家族情分足夠好。

    每座仙家府邸,各有特色,極盡精巧,以至于光是其中七座府邸的燙樣,就是其它仙家門派和王朝豪閥的珍藏之物,每年都能賣出百余件。關鍵是姜氏在黃鶴磯還開設有鏡花水月,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女修,專門趕來云窟福地的黃鶴磯府邸,憑借鏡花水月一事,與云林姜氏談好分成,說不定白住了不說,還能額外賺取一大筆神仙錢,又用來購買十八景的眾多奇巧物件,胭脂水粉,法袍,發(fā)釵,畫卷字帖,年輕劍仙的人物畫像……

    還有姜尚真和崔東山手中的這杯月色酒,的的確確,是沾了些福地那輪明月的月魄精華,而這點細微損耗,完全可以從昂貴的酒水錢里邊彌補回來。

    酒杯是福地附贈之物,修士喝完酒,覺得麻煩,不稀罕,那就隨手丟入黃鶴磯外的江水中。

    可只要愿意帶走,意味著什么?酒杯又不是什么文房清供,能夠來此福地游歷、喝上月色酒的,也絕不會將酒杯視為太過珍稀之物,只會用來日常飲酒,呼朋喚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轉,白瓷便有明月映像浮現,白瓷天然紋路如云紋,經過百千年,云窟福地黃鶴磯的月色酒,就成了山上修士、山下豪閥人人皆知的雅物。

    做生意,是那從別人口袋里掏錢的營生,歸根結底,還是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而姜尚真對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的了解,對于如何掙取女子的神仙錢,更是一絕。這還只是黃鶴磯這邊的生財手段,福地十八景,處處是神仙錢翻涌的流水財路。黃鶴磯的月色酒,云笈峰的白云堆酣眠,賞景修行兩不誤,白蘆帚掃云入袖帶回家……

    而這一切,都是在姜尚真手上得以實現,姜尚真在接手云窟福地的時候,福地雖然已經是上等福地,已經是出了名的財源滾滾,但是遠遠沒有如今這番氣象,這個以風流不羈著稱一洲的年輕姜氏家主,好聽點,就是當年在家族祠堂里邊力排眾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難聽點,就是誰敢在姜氏祠堂說個不字,老子今天就干死誰,讓你們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最終姜尚真與宗主荀淵、當時玉圭宗財神爺的宋升堂,借了一大筆債,才將云窟福地一舉提升為上等福地的瓶頸,如此一來,姜尚真早有腹稿的眾多設想,才得以一一實現。所謂的云窟十八景,其實就是云窟福地十八處禁地,方外之地,對于數量眾多的本土修士而言,宛如一處處天仙寶境。云窟福地十八景的構造者,一直擔任姜氏的樣式房掌案,姓曹,被譽為樣式曹,老祖曾是一個落魄的墨家修士,被姜尚真招納,后世子孫,修行境界都不高,一代一代,子承父業(yè),最終與云窟福地,相互成就,曹氏最終成為享譽一洲的營造世家。

    其實已經不太想要飲酒的崔東山,突然改了主意,倒?jié)M一杯酒不說,還挪了挪屁股,朝那姜尚真遞過酒杯。

    姜尚真有些意外,只得收腿坐起身,同樣遞過酒杯,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手中酒杯微微放低幾分,不等姜尚真跟著酒杯下移,酒杯輕輕磕碰,崔東山就變單手持杯為雙手,說了句先干為敬,仰起頭一飲而盡。姜尚真輕輕點頭,亦是雙手持杯,飲盡杯中酒。殊榮,絕對是殊榮,不比那龍虎山當代大天師重返神篆峰一趟遜色了。

    崔東山,或者說半個繡虎崔瀺,何曾在“酒桌上”,對一個外人如此刻意放低姿態(tài)?

    姜尚真很清楚,不是什么姜尚真在桐葉洲如何力挽狂瀾,才贏得崔東山這般敬酒,說實話,比功勞?只說個人,浩然天下誰能與繡虎比?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甚至醇儒陳淳安在內,更甚至是白也,與那大驪崔瀺,都不能比。

    所以是自己以落魄山供奉的身份,與陳平安的那份交情,才讓身為年輕山主學生的崔東山,與周肥飲此一杯酒。

    崔東山隨手丟了那只瓷杯,拋入江水中,轉頭望向那水中月,白衣少年重新趴在欄桿上,抬起酒壺,酒水傾瀉水中,喃喃笑道:“不怕水深老龍蟠,喚來仙子飲醇酒。仙子嫌我年紀小,我嫌仙子個兒高,傾倒雪花三萬斛,與師乞求買山錢,先生怪我沒出息,我怨先生太勞碌……“”

    姜尚真有樣學樣丟了酒壺酒杯,撫掌贊嘆道:“好詩文,回頭我就讓人崖刻黃鶴磯之上,理當千古流傳�!�

    崔東山轉過頭。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馬屁過了?”

    崔東山反問道:“周兄弟你覺得呢?”

    姜尚真哈哈大笑,誤把云窟福地當那落魄山了。

    崔東山沒來由說道:“那韓絳樹、戴塬之流,回了自家山頭,想必也是備受仰慕的高人吧�!�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自然,韓絳樹會有很多男子由衷愛慕,興許她只是一個無意間的視線,就能讓某些少年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戴塬肯定也是許多修士眼中不可匹敵的地仙祖師�!�

    崔東山又問道:“系劍樹下醉酒之人是陸舫,確定是去了青冥天下?”

    姜尚真有些尷尬,點點頭,“這家伙為情所困,死活解不開心結�!�

    崔東山說道:“你這朋友,與風雪廟魏晉,以及更早的風雷園李摶景,還不太一樣。其實可以學一學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吳霜降�!�

    姜尚真無奈道:“與他說過這茬,結果他想了半天,來了句哪里舍得,差點沒把我氣死。”

    崔東山知道內幕,有些幸災樂禍,剛要說話,姜尚真趕緊雙手抱拳,求饒道:“不提舊事,大煞風景,容易心煩。”

    崔東山說道:“韓玉樹的萬瑤宗,如果不是遇到我先生,真要給他趁勢崛起了,甚至有機會成為第二個玉圭宗,然后就可以等待時機,耐心等著玉圭宗犯錯,比如犯個類似桐葉宗的錯。哪怕那個搖搖欲墜的桐葉宗,能夠恢復元氣,萬瑤宗最少也能保三爭二吧�!�

    姜尚真猶豫了一下。

    當初在太平山與陳平安重逢,姜尚真之所以比較為難,言語處處有所保留,好像不愿多說當下桐葉洲諸多的微妙形勢。就在于寶瓶洲和北俱蘆洲關系極深,極好,甚至絕大多數都極其名正言順。別洲勢力,南下滲透桐葉洲一事,就數這兩洲修士最為不遺余力。

    北俱蘆洲的劍修,與劍氣長城大有淵源,陳平安又是擔任隱官多年。寶瓶洲更是陳平安的家鄉(xiāng)。

    而在那場戰(zhàn)事當中,這兩洲山河牽連,銜接為一洲,足可謂驚駭兩座天下耳目與心神,如今南下桐葉洲,居功自傲,是難免的事。

    崔東山笑道:“你是很奇怪崔瀺為何要在暗中保住桐葉宗,不被一洲內外勢力,以餓虎撲羊之勢,將其瓜分殆盡?”

    姜尚真點頭又搖頭,“如果是為寶瓶洲扶植起一個好似南下樞紐渡口的勢力,用以掣肘玉圭宗在內的本土宗門,我半點不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看你……看那國師大人的布局,分明是希望桐葉宗有機會在千年之內,重返巔峰,成為僅次于玉圭宗的一洲氣運所在�!�

    一個桐葉洲,慘絕人寰。

    玉圭宗飛升境荀淵。玉圭宗祖師堂,財神爺宋升堂,玉璞境女修劉華茂……

    桐葉宗宗主,大劍仙傅靈清。太平山老天君,山主天君宋茅。扶乩宗宗主嵇�!�

    都已經是古人了,時日一久,就成了一頁頁老黃歷。

    殺力最為出眾、境界最高的這撥上五境修士,都已先后戰(zhàn)死,而且慷慨赴死的跟隨者眾多。

    而作為距離山巔最近的那撥桐葉洲地仙,又跑了大半,躲去了第五座天下享清福。如今又有別洲修士大肆滲透桐葉洲,關鍵是桐葉洲根本就無力、也無道理去表現得如何硬氣,偌大一座桐葉洲,聲名狼藉,淪為整座浩然天下的笑柄,就像一個脊梁骨都斷了的遲暮老者,再也無法挺直腰桿與外人言語。像那扶搖洲和金甲洲,哪怕同樣山河陸沉,卻是從山上到山下,都打過了一場場硬仗死仗,到最后才山河破碎,但是如此一來,又有桐葉洲作為襯托,所以哪怕是中土神洲,對那兩洲的觀感都不差。

    可憐可恨可笑還可悲的,只有一個桐葉洲。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這有什么想不通的,桐葉宗的年輕人,配得上這份待遇啊。就像韋瀅當得起玉圭宗宗主,你就心甘情愿讓位給年輕人,是一樣的道理。莫不是你覺得老王八蛋眼中,只有個寶瓶洲?說句大實話,不說盟友北俱蘆洲,就是大驪王朝,崔瀺都不屑去偏心,因為他比你更……懶。嗯,這個說法極妙。崔瀺是絕對不允許韓玉樹之流,茍且偷生長命千歲不說,還渾水摸魚,借機竊據高位,這就太惡心人了。桐葉宗比玉圭宗更慘,慘多了,最吃疼,而且是在人心上更疼,既然苦頭吃得最大,就會記性最好,比你們更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難和煎熬。反正與你們玉圭宗的年輕人,都可以算是桐葉洲的真正希望所在�!�

    崔東山轉過頭,云海遮月,被他以仙人術法,雙指輕輕撥開云海,笑道:“這就叫撥開云霧見明月�!�

    姜尚真一語雙關說道:“崔兄這一手耍得確實仙氣�!�

    崔東山不以為然,好奇問道:“我先生當時聽說虞氏王朝的靠山,是那老龍城侯家,是啥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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