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姜尚真笑道:“似笑非笑的,大概是聽了個不那么好笑的笑話吧�!�
崔東山笑瞇起眼,盤腿而坐,搖晃肩頭,“真好真好,可以回家嘍。”
姜尚真說道:“捎上我�!�
崔東山拍胸脯道:“在周肥兄重返飛升境之前,我哪怕與先生撒潑打滾,跪地磕頭,都要保證讓那首席供奉始終空懸,靜待周肥兄落座�!�
姜尚真嘆了口氣,“雖說我從沒覺得這輩子就這鳥樣了,可好歹是那飛升境,沒那么輕松躋身的,難�!�
崔東山瞇起眼,抬起一只袖子,輕輕旋轉(zhuǎn),“這樣嗎?很難嗎?換成別的仙人,哪怕是我,確實都覺得難,很難很難,難如登天。但是一個沒了飛升境的桐葉洲,一個落魄山板上釘釘?shù)奈磥硎紫┓�,我倒是覺得還好嘞。等著吧,急是急不來的,不過等是可以等的,至于是一百年還是幾百年,我就不做保證了。”
姜尚真笑呵呵抱拳道:“借你吉言�!�
姜尚真瞥了眼崔東山的袖子,“那個叫孫春王的小姑娘,還待在里邊跟你較勁?”
崔東山點點頭,“好苗子。老大劍仙,就是為人厚道,做事大氣!”
崔東山當下抬起的這只袖子,被他稱之為“揍笨處”,當下有個小姑娘在里邊練劍。
先前從姜尚真手中拿過了那支白玉簪子,給崔東山見著了那撥性情各異的劍仙胚子,崔東山?jīng)]閑著,經(jīng)常與他們嘮嗑講理,什么你們年紀都不小了,又都是劍修,要懂事。
說話要講究,做事要體面,為人要從容。
小錢從儉處來,曉不得知不道?
反正該打的打,該罵的罵,該夸的夸。不然不成體統(tǒng)。
白玄,何辜,賀鄉(xiāng)亭,于斜回,虞青章,孫春王。
這六名小劍修,全部被崔東山收入了袖里乾坤,上五境的這門神通,相差懸殊,像陳平安就只能夠裝物,別無玄妙,但是崔東山的袖里乾坤,卻能夠控制落入袖中的修道之人,所有觀感、知覺和神識都會被崔東山隨意掌控,好教人最真切明白一個度日如年的說法,在一片茫�;镁钞斨校菔匕倌�,滋味如何,可想而知。當然陳平安的袖里乾坤,是一個極端,崔東山則是另外一個極端,哪怕是飛升境大修士,恐怕除了白帝城鄭居中之外,都沒有崔東山袖中這般神通廣大。
于斜回,何辜,賀鄉(xiāng)亭,陸陸續(xù)續(xù),差點失心瘋,被崔東山極有分寸地丟出了袖子,在那之后,一個個再看崔東山,就跟看瘟神差不多了。
然后是虞青章熬不住,再隔了“山中幾年歲月”,是那老氣橫秋、眼睛長額頭上的白玄,不過這小兔崽子不是一顆修道之人的道心熬不住,而是熬不住先天性情,覺得實在太無聊了,就在那邊求著崔東山把他放出去,實在不行,到外邊吃頓飯,聊個天,再把他丟回去。崔東山故意沒理睬,結(jié)果好小子,祭出飛劍,一路狂奔,飛劍跟隨,東戳西撞,直到靈氣耗竭,才倒地不起,大罵崔東山不是個東西,回頭別讓小爺見著了隱官大人,不然非要讓你這個狗屁學生吃不了兜著走……于是崔東山就很善解人意地先把白玄丟出袖子,又驀然抓回袖子,那孩子倒也審時度勢,能屈能伸,開始對崔東山溜須拍馬,發(fā)現(xiàn)好像沒什么效果,就開始轉(zhuǎn)去說隱官大人的好話,一籮筐接著一籮筐,崔東山聽過癮了,才將小王八蛋從袖子里邊放出來,摸著白玄的腦袋,笑瞇瞇提醒那個雙手都沒敢負后的孩子,說以后要乖啊。白玄一臉誠摯,大喊一句必須的。
結(jié)果崔東山一臉訝異,說這么大嗓門,嚇死個人,中氣十足啊,還可以再練練劍,于是就又給白玄丟了回去,而且發(fā)現(xiàn)這孩子最怕那臉色慘白、眼眶淌血的女鬼,就讓白玄結(jié)結(jié)實實逛蕩了幾十處被崔東山“幻由心生,境由心造。于諸多魚蟲花鳥天地中,別辟一世界,構(gòu)為奇境幻遇”的陰森鬼宅。
到最后白玄終于再次重見天日的時候,孩子雙手扯住那個腦子有病的崔大爺袖子,開始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最后才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孫春王,竟然真就在袖中山河里邊潛心修行了,而且極有規(guī)律,似睡非睡,溫養(yǎng)飛劍,然后每天準時起身散步,自言自語,以手指鬼畫符,最終又準時坐回原位,重新溫養(yǎng)飛劍,好像鐵了心要耗下去,就這么耗到地老天荒,反正她絕對不會開口與崔東山求饒。
此外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一個一說起曹師傅就神采奕奕的小廚子,一個小賬房,一個小迷糊。崔東山瞧著都很順眼,就沒收拾他們仨。
最近崔東山自作主張,從白玉簪子里邊搬出了斬龍臺,讓那撥孩子一起練劍,偶爾會親自去督促幾分。
直到今天,白玄,程朝露,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四個孩子,跟隨喜怒不定讓人怕慘了的崔東山,和那個長的不胖卻叫周肥的家伙,一起離開云笈峰那處秘境洞府,來到黃鶴磯這邊游玩,然后一聽說那老君山的硯山可以隨便搬石,就屁顛屁顛跑去碰運氣撿漏發(fā)財了。
姜尚真笑道:“保底也是百年之內(nèi)的九位地仙劍修,我們落魄山,嚇死人啊。”
崔東山哀怨道:“劍修修行,最吃錢吶。”
姜尚真埋怨道:“談錢?崔老弟罵人不是?”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周肥兄也大氣!”
姜尚真突然說道:“聽說第五座天下為一個年輕儒士破例了,讓他重返浩然天下,是叫趙繇?與咱們山主還是同鄉(xiāng)來著?”
崔東山點頭道:“趙繇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大驪國師,先以儲相栽培個幾年,最終去輔佐下一任皇帝。是老王八蛋的手筆,與我無關(guān),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的。”
姜尚真點頭道:“這就說得通了。”
如今寶瓶洲形勢極其復雜。
曾經(jīng)占據(jù)一洲之地的大驪王朝,宋氏皇帝果真按照約定,讓許多舊王朝、藩屬得以復國,但是建造在中部齊瀆附近的大驪陪都,依舊暫時保留,交由藩王宋睦坐鎮(zhèn)其中。光是如何妥善安置這位功勞卓著、聲名遠播的藩王,估計皇帝宋和就要頭疼幾分。宋睦,或者說宋集薪,在那場戰(zhàn)事當中,表現(xiàn)得實在太過光彩奪目,身邊無形中聚攏了一大撥修道之人,除了可以視為大半個飛升境的真龍稚圭,還有真武山馬苦玄,此外宋睦還與北俱蘆洲劍修的關(guān)系尤其親密,再加上陪都六部衙門在內(nèi),都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洗禮的官員,他們正值壯年,朝氣勃勃,一個比一個鋒芒畢露,關(guān)鍵是人人才華橫溢,極其務實,絕非袖手空談之輩。
所以如今有個氣死人不償命的說法,在桐葉洲山上廣為流傳,從大驪陪都衙門里邊,隨便拎出個中層官員,去當個桐葉洲大王朝的六部尚書,綽綽有余。
而那個大驪宋氏王朝,當年一國即一洲,囊括整個寶瓶洲,依舊在浩然十大王朝當中名次墊底,如今讓出了足足半壁江山,反而被中土神洲評為了第二大王朝。并且在山上山下,幾乎沒有任何異議。
崔東山笑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先前因為打仗的關(guān)系,云窟福地缺了兩屆的胭脂圖,最近姜氏開始重新評選了?”
姜尚真點頭道:“姜氏家族事務,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唯獨此事,我必須親自盯著。”
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是一處胭脂臺,又被桐葉洲譽為花神山。
高臺之巔,上邊常年站著三十六位仙子美人,當然都是姜氏修士以山水秘術(shù)幻化而成。
胭脂圖分為正冊、副冊和又副冊,總計三冊,各十二人,被譽為三十六花神,俱是一洲山上仙家、山下王朝,姿容最為出類拔萃的女子,才能登臺。
崔東山笑道:“周肥兄又要忙著收錢了,難怪舍得今夜包圓了黃鶴磯,小錢,毛毛雨�!�
姜尚真大笑道:“只是圖個熱鬧,掙錢什么的,都是很其次的事情�!�
崔東山隨口問道:“榜首是誰?”
姜尚真笑瞇瞇道:“原本是那大泉王朝,新帝姚近之。只不過這位皇帝陛下,托人送了一筆神仙錢到云窟福地,我就只好忍痛割愛,將她除名了。加上去了天師府修行的浣溪夫人,前不久也曾飛劍傳信神篆峰,我哪敢胡亂造次�!�
在三十六幅花神胭脂圖,真正水落石出之前,福地姜氏其實都會事先給出一些風聲。
所以上榜登評的,留在正副冊的,或是從下冊提升上冊的,甚至是像大泉皇帝姚近之這般,不愿拋頭露面的,只要給錢,都可以商量。在這之外,還有許多仰慕某位仙子的譜牒仙師,一樣可以塞錢給姜氏,因為胭脂山那邊專門擱放了百余只花籃,每只花籃外邊都會貼著候補美人的名字,每位謫仙人親自丟錢到花籃,或是托人送錢到云窟福地,花籃里邊的小暑錢,錢多錢少,一看便知。
相傳老宗主荀淵在世的時候,每次胭脂臺評選,都會興師動眾地主動找到姜尚真,那些個被他荀淵心儀仰慕的仙子,必須入榜登評,沒得商量。畢竟鏡花水月一事,是荀淵的最大心頭好,當年哪怕隔著一洲,看那寶瓶洲仙子們的鏡花水月,畫面十分模糊不清,老宗主依舊經(jīng)常守株待兔,砸錢不眨眼。
難怪荀老兒經(jīng)常在祖師堂,眾目睽睽之下,就指著姜尚真的鼻子大罵,你小子要是把掙錢花錢的一半心思放在修行上,早他娘是飛升境了。
歷史上最夸張的一次評選,是一位女修的花籃里邊,堆出了一座用小暑錢折算成谷雨錢的小山堆。
那女子被桐葉洲修士譽為黃衣蕓,真名葉蕓蕓,是一位姿容極美的女子武夫。但是最終她卻沒有登評,好像是因為葉蕓蕓親自找到了姜尚真,當時剛剛躋身玉璞境沒多久的姜氏家主,鼻青臉腫,呲牙咧嘴了好幾天,逢人就大罵荀老兒不是個東西,憑啥他惹的禍,讓老子來背。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泉王朝,埋河水神,姚近之�?上徨X應該還在回家路上,都沒沒法子讓她第一個知道消息。我這個小師兄,又要被大師姐記賬嘍。”
當年離開藕花福地,是裴錢陪著自己先生走完了一整趟的回鄉(xiāng)之路。
裴錢最后一次飛劍傳信披云山,來自中土郁氏家族那邊。裴錢多半是選擇走皚皚洲、北俱蘆洲這條路線了,所以比較晚回落魄山,不然如果直接去中土神洲最東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條老龍城吞寶鯨渡船,就可以直接到達寶瓶洲南岳地界,如今差不多應該身在大驪陪都附近。
姜尚真對那裴錢記憶尤其深刻,當年在落魄山領(lǐng)教過那個黑炭小姑娘的厲害,一場大道之爭,他輸?shù)眯姆诜�,甘拜下風。
崔東山轉(zhuǎn)頭望向相隔極遠的老君山,“誰能想象,一洲修士,以后就只能來云窟福地游歷,才能再見到太平山、扶乩宗的舊風景了。”
姜尚真點點頭,輕聲道:“有心栽花花也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不曾想我姜尚真,不過是一心掙錢,竟然也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在那老君山,除了藩屬硯山之外,最出名的,其實是一幅桐葉洲的山川圖,云窟福地選取了一洲最靈秀的名山大川、仙家府邸,游客置身其中,身臨其境。并且如同坐鎮(zhèn)小天地的圣人,只要是中五境修士,就可以隨便縮地山河,飽覽風景。當然各家的山水禁制,在山河畫卷里邊不會呈現(xiàn)出來。一些個想要揚名的偏隅仙家,底蘊不足以在山河圖中占據(jù)一席之地,為了招徠修道胚子,或是結(jié)交山上香火情,就會主動拿出自家山頭的仙家臨摹圖,讓姜氏幫忙打造一件“燙樣”,擱放其中,以便一洲修士知曉自家名號。
兩兩無言。
早春時分,明月當空。
月白山寒水冷,兩人對酌春花開。
姜尚真開口說道:“陳平安應該快醒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不著急,這么多年都等過來了,不差這一天兩天的�!�
姜尚真舉目遠眺黃鶴磯地界的山水大門處,笑道:“小財迷他們回了,看樣子收獲不大。”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方向,說道:“你換我先生試試看?”
一座硯山都給你搬空,先生只要閑來沒事,都能在那邊結(jié)茅修行嘍。
姜尚真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
那幫孩子回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是個小賬房,小財迷,這會兒用手摸那白玉闌干還不過癮,見四下無外人,干脆踮起腳跟,用臉當那抹布,抹來抹去,念叨著錢啊,都是雪花錢啊。
看得雙手負后的白玄,直翻白眼。
小胖子程朝露,被崔東山打賞了一個響當當?shù)木b號,無敵小神拳。崔東山還說以后只要跟他先生,你們曹師傅學了拳,還能登堂入室,還會打賞給程朝露一個更威風八面的名號。
納蘭玉牒身上方寸物里邊,當下裝滿了硯石,姚小妍和程朝露也都各自背著一個包裹。一塊開采自老君山儲君之山的山上硯石,神仙難測,除非是極有經(jīng)驗的福地硯工,才可以將材質(zhì)品秩估個七七八八,至于那些肉眼可見品相極好的硯石,自然不會隨便散落在山上,其實登山撿取硯石一事,本就是讓游歷仙師們圖個樂。
小姑娘的方寸物里邊,除了尚未切割確定石材品相的大小石塊、石板,還珍藏了幾枚印章和多把扇子,都是從她姐那兒偷來的,納蘭玉牒沒敢多拿,只拿了一小半都不到吧。
她打算跟崔東山做買賣,這家伙瞧著賊有錢,又喜歡自稱是曹師傅的最得意弟子,瞧著挺尊師重道的,估計會很舍得花錢。
但是不能一股腦兒拿出來,得說自己只有一枚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重金購得的印章。高價賣出之后,隔幾天再說,咦,又不小心找到一把折扇,再賣給他,說是家鄉(xiāng)那座晏家鋪子的鎮(zhèn)店之寶。最后再全部拿出,干脆讓他包圓了買去,反正她是不單賣了,最后給個“自家人”的友情價,崔東山不答應就拉倒,不買就不買唄。
不過納蘭玉牒覺得自個兒,還是別都賣了,要留下其中一枚印章,因為她很喜歡。
印章邊款:千賒不如八百現(xiàn),精誠難敵風波惡。印面篆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一群山上修士離開一處螺螄殼府邸,男男女女,七八人,面容都年輕,法袍各異,一看就是山上非富即貴之輩,倒不是府邸那邊登高遠眺,賞景不美,而是黃鶴磯觀景亭附近,如此冷清,百年不遇。
見那些年輕神仙遠遠迎面走來,白玄輕輕一躍,坐在欄桿上,雙臂環(huán)胸,冷眼旁觀。
姚小妍怕生,就躲去了納蘭玉牒身邊。程朝露比較沒心沒肺,站在白玉欄桿旁邊,眺望江水明月夜,小胖子覺得這會兒要是曹師傅在,大伙兒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那就真是很對得起這份美景了。
一位身穿龍女湘裙、手帶明珠串的妙齡女子,瞪大一雙秋水長眸,打量著那兩個小姑娘,“粉雕玉琢,好可愛。你們是誰家的孩子��?”
她快步走到納蘭玉牒那邊,彎下腰,就要去揉一揉小姑娘的腦袋。
納蘭玉牒撇過頭。女子再摸,小姑娘再轉(zhuǎn)頭。
這位女子收起手,一雙眼眸笑得瞇成月牙兒,“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納蘭玉牒用嫻熟的桐葉洲大雅言開口道:“我跟你不熟,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那女子聽了之后,兩頰有笑靨,愈發(fā)姿容動人。
一個腰懸頭等齋戒玉牌的年輕男子訝異道:“這幫小家伙,不會是云窟福地的姜氏子弟吧?個個都有齋戒牌。”
那女子斜了一眼,“尤期,難道就許你家有錢?”
那個名叫尤期的年輕人笑了笑。
他們這撥桐葉洲本土出身的年輕俊彥,此次結(jié)伴游歷,殺妖歷練。如今桐葉洲山下,處處百廢待興,只是猶有不少滯留在桐葉洲陸地的妖族修士,或鬼鬼祟祟,隱匿山野,伺機而動。或稟性難移,流竄作祟,為禍一方。只不過這些妖族余孽,幾乎少有地仙,上五境大妖和元嬰、金丹妖族,要么在戰(zhàn)事中身死道消,要么跟隨各大軍帳,通過海上歸墟入口倉皇逃回蠻荒天下,要么逃脫不及,已被桐葉洲存活下來的山巔修士,聯(lián)手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悉數(shù)斬殺殆盡。
加上如今的桐葉洲,不斷被別洲修士滲透,就像與虞氏王朝結(jié)盟的老龍城侯家,還有那位鎮(zhèn)守驅(qū)山渡的劍仙許君,就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在桐葉洲的話事人之一,而這些人,不管趕來桐葉洲是什么目的,對于隨手殺妖一事,絕不含糊。所以如今的桐葉洲,還是很安穩(wěn)的,各家老祖師們都比較放心晚輩的結(jié)伴同行,一起下山歷練。
涼亭那邊,崔東山看著那幫年輕人,忍俊不禁,轉(zhuǎn)頭望向姜尚真,“瞅瞅,你瞅瞅,都是你們玉圭宗的不作為,才讓這些家伙的師門長輩,一遇風云變化龍了。一個個的,還不念你這位姜老宗主的半點好�!�
姜尚真笑道:“好說好說,總比被人罵占著茅坑不拉屎更好些。”
北地仙家大門派,金頂觀,天闕峰青虎宮,小龍湫,還有中部和南方的幾個,如今都被視為宗門候補。桐葉洲明面上,是玉圭宗一家獨大的格局,未來千年都注定不會有任何改變。那座名聲稀爛的桐葉宗則已經(jīng)識趣封山,此外一些原本根深蒂固、勢力龐大的宗字頭仙家,幾乎個個元氣大傷,甚至祖師堂香火都給打沒了。所以以北方山頭的金頂觀,聯(lián)手中部的大仙家白龍洞,和南方的蒲山云草堂,三方合力倡議,總計十六個山上門派,再加上各自藩屬三十四個,締結(jié)一樁聲勢浩大的山水盟約,共進退,當下許多桐葉洲本土修士,與那寶瓶洲、北俱蘆洲這些外鄉(xiāng)修士的糾紛沖突,都會交由兩位隱約成為一洲“山上君主、山中宰相”的大修士出面斡旋。
至于蒲山云草堂的主人,正是女子純粹武夫,因為喜穿黃衣,有那“黃衣蕓”美譽的葉蕓蕓。只不過這位止境武夫,癡心武道,不問世事,以至于云草堂變成了大半座修道之地,她也毫不過問。在大戰(zhàn)期間,她只身一人離開自家山頭,明顯是心存死志,趕赴大泉王朝,就沒打算返回云草堂,只是不知為何,蜃景城竟然屹立不倒,成為桐葉洲山下最大的一樁怪事,妖族軍帳兵馬,從頭到尾都對大泉京城圍而不攻。
因為那場聲勢浩大的結(jié)盟,在大泉王朝國境內(nèi)的桃葉渡舉辦,故而又被稱為“桃葉之盟”。
崔東山嘖嘖道:“可憐了周肥兄�!�
姜尚真盤腿而坐,雙手籠袖,“誰說不是呢,還好胭脂圖上的仙子姐姐們,可以為我寬慰人心�!�
桐葉洲本土修士,對玉圭宗神篆峰,在許多大事上的姿態(tài)太過軟弱,早就心生不滿,再加上玉圭宗的下宗選址寶瓶洲書簡湖,與大驪宋氏關(guān)系莫逆,韋瀅更是從真境宗宗主位置上升任的上宗宗主,所以桐葉洲本土修士,都覺得從姜尚真到韋瀅,都私心太重,吃相難看,想要兩頭靠,只會兩頭不靠,一直在以桐葉洲一洲利益的損失,換取玉圭宗一宗的利益。
最簡單的道理,姜尚真與當代大天師關(guān)系如此之好,若是與龍虎山天師府結(jié)盟,姜尚真再表現(xiàn)得硬氣些,一起抗拒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的南下蠶食,嚴令禁制那些跨洲渡船的登岸商貿(mào),
如今的桐葉洲,豈會如此處處被外人掣肘,被外人占據(jù)要津高位,還要連累自家修士低人一等?
崔東山一臉憂心忡忡,“那邊可別起了沖突,到時候連累周肥兄里外不是人的�!�
好像被崔東山隨手糊了一臉黃泥巴,姜尚真滿臉無奈,這都什么跟什么啊。別說是一幫外來游客,就是自家姜氏子弟,或是神篆峰嫡傳,敢去招惹那些暫時是山主不記名弟子的劍仙胚子,姜尚真是不介意家法伺候的。
所幸沒什么沖突,那個出身蒲山云草堂的女子,對那倆小姑娘印象極好,與她們揮手作別。
納蘭玉牒猶豫了一下,擺擺手,作為還禮。
只是一行仙師當中,唯一一個孩子,抬頭望向那個坐在欄桿上的白玄,問道:“你瞧個啥?”
白玄沒理睬。
那孩子一邊前行,一邊扭頭,始終盯著那個白玄,道:“幾塊齋戒牌,臭顯擺什么�!�
白玄依舊沒說話,只是拿起齋戒牌,搖頭晃腦,輕輕呵氣。
那孩子停下腳步,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當個朋友認識認識�!�
白玄放下玉牌,打了個哈欠,還是不理睬那個同齡人。
那個女子轉(zhuǎn)頭說道:“麟子,別惹事,你這脾氣好好收一收,先前在大泉京城那邊,忘記自己闖的禍了?真不怕回了白龍洞,被你師父責罰?”
女子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名為尤期的年輕男子,埋怨道:“你也不管管麟子?”
尤期無奈道:“葉姑娘,你可以隨便喊他麟子,可是按照我家里邊的譜牒輩分,麟子是我正兒八經(jīng)的師叔唉。”
那個被昵稱麟子的孩子扯了扯嘴角,不再去管坐在欄桿上的啞巴,只是望向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他笑瞇瞇抬起雙手,做了個捏臉擰頰的手勢。
白玄一個蹦跳起身,雙手十指交錯。
納蘭玉牒趕緊轉(zhuǎn)頭說道:“沒事,你別亂來,曹師傅又不在�!�
那個孩子嗤笑一聲,大步離去,只是腳步不快,依舊落在眾人身后,轉(zhuǎn)過頭,開口言語卻無聲,都不是什么心聲言語,而是微微張嘴,笑著說了兩個字,孬種。
白玄一踩欄桿,惱火道:“煩死小爺了!”
因為曹師傅叮囑過他們,不能輕易泄露劍修身份。
他又不像程朝露那個隱官大人的小跟班小狗腿,會天天纏著隱官傳授拳法。
白玄可是暗中發(fā)過誓的,在這浩然天下,要學那隱官大人,只要是與人捉對廝殺,一場不�。�
如果可以祭出飛劍,白玄早他娘打得那個欠揍的小崽子哭爹喊娘了。
小胖子程朝露冷不丁一步跨出,摘下包裹,放在地上,然后一言不發(fā),走向那個白龍洞輩分極高的同齡人。
那個麟子唯恐天下不亂,側(cè)身而走,轉(zhuǎn)頭望向那個瞧著就傻乎乎的小胖子,勾手掌,示意來來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別怪我不客氣。
尤期察覺到不對勁,快步來到師叔麟子身邊,半開玩笑道:“行了行了,師叔你一個中五境修士,與這些孩子較勁什么�!�
麟子斜眼那兩丫頭片子,微笑道:“只是洞府境而已�!�
尤期和顏悅色與麟子言語之時,又以心聲與那小胖子說道:“退回去,別惹事,不然你們師門長輩來了,都吃不了兜著走�!�
涼亭內(nèi),崔東山忍住笑,嘖嘖稱奇:“白龍洞修士,挺橫啊�!�
姜尚真伸出一根手指,揉著太陽穴,“頭疼。白龍洞祖師,好像才是個元嬰�!�
不過如今白龍洞修士,確實有資格在桐葉洲橫著走,不是境界什么高不高低不低的,而是大勢在身。
姜尚真問道:“不管管?”
崔東山搖搖頭,“我來收場就是了。這些劍仙胚子,也該是時候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太看重自己,太看輕自己,都不好。以后到了落魄山,除了等到他們境界再高些,能夠下山歷練去,不然在山上就很少有這樣的出手機會了。沒有今天黃鶴磯這場風波,我也會讓他們在云窟福地別處,與外人發(fā)生點爭執(zhí)�!�
既然崔東山都這么說了,姜尚真就繼續(xù)看熱鬧,如果因為這點事情,害得自己被山主記賬本上,丟了首席供奉的寶座,姜尚真回頭能把白龍洞老祖師打出屎了。
崔東山凝神望去,突然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何我能打開白玉簪子的山水禁制?”
姜尚真點頭道:“自然是陳平安早就留下了線索,我猜只有你打得開�!�
崔東山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先生在太平山祭劍一洲,當真只是劍仙風流,或是意氣用事嗎?”
姜尚真笑道:“陸芝,齊廷濟,劉景龍,謝松花,宋聘在內(nèi),所有劍仙,都知道隱官大人重返浩然天下了�!�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一臉震驚道:“周肥兄的小腦闊兒賊靈光啊。”
姜尚真抱拳,“過獎過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那邊。
程朝露深呼吸一口氣,心中默念幾句拳訣,千趟樁架萬趟拳,出來一勢……啥來著,算了,打了再說。
小胖子一個重重踏地,腳下拳樁如蜿蜒蛇行,再一蹬地,高高跳起,掄起手臂,勁力飽滿,發(fā)力如炸雷,一記劈掛而出如抽鞭。
那個面如冠玉的白龍洞年輕修士被當頭一拳,打得腦袋一歪,瞬間砸在青磚地面上,砰然一響,最后才是朝天的雙腿,頹然貼地。
不過挨了孩子一拳,就當場暈過去了。
程朝露一個前沖,腳背微弓,一腳貼在那人額頭上,驟然發(fā)力,踹得那個年輕人倒滑出去十數(shù)丈,狠狠撞在白玉欄桿上。
程朝露繼續(xù)前奔,身姿驀然傾斜,躲過一條類似捆仙索的仙家法器,一手雙指并攏輕輕點地,一個身形翻轉(zhuǎn),又躲過又一道拘押身形的術(shù)法,小胖子身形敏捷若貍貓穿林,弓腰狂奔,繼續(xù)朝那躺地上已經(jīng)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的年輕人,最終一腳踹在那尤期的腦袋上,后腦勺與白玉欄桿撞擊數(shù)次,哐當作響。
小胖子反正就只盯著這一人,很一根筋,其余的,都不管。至于那個叫什么林子領(lǐng)子啥的小家伙,打起來沒勁,況且容易不占理,曹師傅說過,學了拳,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拳輕拳重,程朝露真怕一拳下去,就把那腦子拎不清的孩子給打殘打死了。
這就是劍修尤其是劍仙胚子的優(yōu)勢所在。
修道之人,其中以劍修和兵家修士,最能反哺神魂,裨益體魄,所以劍修不祭出飛劍,兵家修士不施展術(shù)法神通,就會很像一位純粹武夫。
崔東山愣了愣,“小胖子這暴脾氣,可以啊,連我都看走眼了?”
姜尚真點頭道:“確實平時看著不像。”
崔東山惋惜道:“這撥人當中,還是有那愿意講理的,不然今兒效果更佳,白玄幾個都能撈著出劍的機會,惜哉惜哉�!�
桐葉洲的蒲山云草堂,與那皚皚洲雷公廟差不多,都是能夠在一洲揚名的拳種。葉蕓蕓,與那懸竹劍、背木槍走江湖的“武圣”吳殳,身為在世武夫,都曾被評為桐葉洲歷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之無愧的武學泰斗,只不過吳殳對于開山立派一事毫無興趣,對于香火傳承和拳種開枝散葉一事,比葉蕓蕓更不上心,都沒收過一個嫡傳弟子,而且吳殳只要出手,極重,桐葉洲一位止境武夫就是與他問拳一場,結(jié)果身受重傷,熬了不到十年就死了,吳殳不過受了點輕傷,在那場戰(zhàn)事中,吳殳剛好離鄉(xiāng)遠游,身在中土神洲,原本打算要去問拳裴杯,故鄉(xiāng)山河傾覆太快,吳殳根本趕不及,只好只身趕往南婆娑洲,在戰(zhàn)場上殺妖極多。
一個身穿綠袍腰系白玉帶的清秀少年,身形一閃,站在那小胖墩身邊,伸手抓住程朝露的肩頭,用比較蹩腳的桐葉洲雅言笑道:“可以了,不然這一腳下去,真會傷及別人的大道根本�!�
程朝露收拳,默默退回納蘭玉牒那邊。
白玄蹲在欄桿上,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腦袋上,笑道:“小狗腿,有我一半風采了啊�!�
程朝露憨憨一笑,撓撓頭,學拳后第一次出手,怪難為情的。
姜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點意思,是那吳殳的走樁,估計是在外鄉(xiāng)收了個開山弟子,很年輕的金身境�!�
崔東山撇撇嘴,“這也算年紀輕輕?碰到我那更年輕的大師姐,一拳下去,那小子還不得地上彈三彈?”
姜尚真笑道:“崔老弟你要這么講,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崔東山站起身,“這場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場,周肥兄留下喝酒�!�
白龍洞昵稱麟子的那個孩子,臉色鐵青,站在清秀少年身邊,死死盯住程朝露,咬牙切齒道:“報上名號!”
程朝露想了想,一板一眼答道:“剛有了個江湖綽號,無敵小神拳�!�
麟子氣得眼眶通紅,就要祭出一件攻伐本命物,卻被那清秀少年伸手按住肩膀,震懾心神,靈氣竟是被強行壓下,少年微笑道:“麟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出門在外,你不能太任性�!�
那孩子怒道:“郭白箓!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這么胳膊肘往外拐?”
清秀少年有些無奈,以心聲說道:“你忘了?尤期是龍門境修士。再不濟,再不小心,就算會挨一拳,卻不至于被那孩子一拳打倒在地,當場暈厥過去,是有高人對尤期暗中施展了定身術(shù)�!�
一襲白衣憑空出現(xiàn)在欄桿上,蹲那兒,笑嘻嘻道:“你們好啊,我是無敵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罵要殺,都朝我來�!�
崔東山一現(xiàn)身,蹲欄桿上,原本坐那兒的白玄趕緊滑落在地。
郭白箓面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輩郭白箓,見過仙師前輩�!�
崔東山用袖子擦臉,有些犯愁,對方有這么個小機靈鬼,自己這還怎么火上澆油,螺螄殼仙府里邊的兩位護道人,也真是不稱職,竟然到現(xiàn)在還只是隔岸觀火,硬是不露面。有了,崔東山對那郭白箓擺擺手,示意一邊涼快去,望向那個白龍洞麟兒,說道:“你那白龍洞老祖師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為尤期的師叔,不到十歲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獨一份的修道天才,輩分身份修為,都擱著兒擺著呢,你有什么好怕的,還有臉說我家那位無敵小神拳是孬種?不如我?guī)湍闾魝人,你們雙方切磋一場?”
白玄眼睛一亮,伸手一巴掌按住程朝露的大腦袋,輕輕推開,大步向前,“我來我來�!�
白龍洞那孩子神色陰晴不定。
一個站在葉姑娘身邊的年輕修士,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頭也不轉(zhuǎn),“死開。山上君主金頂觀的譜牒修士,我惹不起,我只能撿白龍洞的軟柿子拿捏。”
到了這一刻,黃鶴磯仙府里邊有兩位老者,終于按耐不住,聯(lián)袂御風而至,一位是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元嬰境,一位是蒲扇云草堂的遠游境武夫,葉蕓蕓的嫡傳弟子之一。
有他們兩位高人護道,加上這撥年輕人當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箓,龍門境的尤期,此次歷練,可謂一路順風順水。不料竟然會在云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這么個跟頭。傳出去,到底不好聽。而兩位護道人之所以沒著急露面,有更深層次的擔憂,擔心那四個孩子,與云窟姜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淵源。他們這趟游歷云窟福地,本身就是對姜氏和玉圭宗的一種主動示好,或者說示弱。
不談那個蒲山云草堂的葉蕓蕓,其余兩位,金頂觀觀主杜含靈,白龍洞老祖,這兩位老元嬰,對玉圭宗神篆峰那邊的人心拿捏,始終小心翼翼,極其注意分寸火候。尤其是杜含靈,還曾私底下悄悄拜訪過大劍仙韋瀅,之后才有的那場桃葉之盟。只不過此事,杜含靈連在白龍洞老祖師那邊,都沒有提過半個字。
見著了那個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遠游境武夫抱拳行禮,金頂觀首席供奉則打了個道門稽首。
崔東山笑納了,只是嘴上依舊在拱火,“怎的,仗著人多勢眾,要欺負我們幾個。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現(xiàn)身,一拳一個白龍洞,一腳一個金頂觀,你們怕不怕?”
那位遠游境武夫再次抱拳,“這位仙師說笑了,些許誤會,不值一提。孩子們不常下山游歷,不曉得輕重利害。”
崔東山嘆了口氣,又是個比較講理的,煩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欄桿,一個屈膝蹲地,緩緩起身,抖了抖兩只雪白袖子。
白玄斜眼那白龍洞孩子,依葫蘆畫瓢,勾了勾手掌,說話卻無聲,就兩個字,單挑。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腦袋上,訓斥道:“傻了吧唧的,一個不小心,被你一個屁崩死了這位白龍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時候幾顆雪花錢賠得起嗎?得用小暑錢!你有錢?”
姚小妍輕聲道:“玉牒姐姐有錢唉�!�
納蘭玉牒點頭道:“五顆小暑錢夠不夠?”
白玄嗤笑道:“小爺與人單挑,一向簽訂生死狀,賠個屁的錢�!�
崔東山對納蘭玉牒說道:“這句話記得抄錄下來,以后到了曹師傅家鄉(xiāng),用得著。我肯定不騙你�!�
白玄雙手負后,老氣橫秋道:“你叫林子對吧,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的那個‘林子’,很好,我也不欺負你境界比我高,年紀比我大,咱倆切磋一場,單挑,你打死我,我這邊沒人幫我報仇,我打死你,你那些白龍坑啥的,盡管來找小爺?shù)穆闊�,我只要皺一下眉頭,就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白玄已經(jīng)被崔東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舊在那邊咋咋呼呼,“來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單挑啊……小爺要不是被兄弟攔著,我這一腳下去,踹你那張狗臉上,你回了家爹娘都要問你兒子在哪兒……他娘的你給小爺注意點,走夜路別落單……”
白玄側(cè)著身,一腳踩地,一腳抬起飛快亂踹,最后還使勁吐口水,就當是祭出一記飛劍了。
崔東山差點一個沒忍住,就將這條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小王八蛋怎么這么欠揍呢?
崔東山覺得自己要是換成那撥譜牒仙師,也想要打死這個“舌燦蓮花”的小兔崽子。
那一行人也沒繼續(xù)鬧騰下去,背走那個還昏死的尤期,那個被改名為“林子”、還認了個野爹的白龍洞孩子,則被姓葉的年輕女子拽走。
云笈峰一處姜氏私宅,陳平安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片刻之后,坐起身,發(fā)現(xiàn)床邊,鞋子朝向床榻,陳平安愣了愣,然后笑了起來。
穿上鞋子,從桌上拿起養(yǎng)劍葫和狹刀斬勘,懸在腰間,走出屋子后,發(fā)現(xiàn)是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并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靜雅致,宅邸不大,前竹后水,潺潺溪澗對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蒼翠欲滴,竹影婆娑,與風月相宜。陳平安欣賞完住處風景后,縮地山河,一掌推開山水禁制,御風來到了云笈峰之巔,與一位姜氏修士問了幾個問題,就緩緩下山,準備去往黃鶴磯。
黃鶴磯那邊,崔東山坐回欄桿,白玄得了崔東山的同意,手腳趴在欄桿上,做出鳧水狀。
崔東山笑問道:“程朝露,膽子這么大?”
小胖子悶悶道:“就我學了拳。”
言下之意,就是曹師傅不在身邊,這么多人里,就我一個可以出手。
不能丟了曹師傅的面子。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雙手撐住,搖晃雙腿,意態(tài)懶散,卻說著最傷人的言語,“小胖子,可惜你的飛劍品秩不高,修行資質(zhì),稀拉平常。別說陳李那些被帶出家鄉(xiāng)的‘長輩’,就是白玄他們,你都比不上,是你墊底唉�!�
同樣是劍修,有那“是否劍仙胚子”、更有“是否劍仙”的差別,天壤之別。
但是劍仙胚子里邊,又會有高下之別,極有可能同樣是云泥之別。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大致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慕鸬て鸩�,有望元嬰,運氣再好些,比如不太早夭折,別早早死在戰(zhàn)場上,就是上五境劍修。簡而言之,就是都有希望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修。
這與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可以稱之為劍仙,
在劍修這一塊,桐葉洲只比寶瓶洲略好,跟皚皚洲差不多。
程朝露悶悶不樂,低頭說道:“私底下跟曹師傅練拳的間隙,曹師傅說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還有我們這些練劍之人,資質(zhì)是真能當飯吃的,資質(zhì)好,碗大米飯多,一碗能當別人兩三碗,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不服不行,得認命。但是碗小飯少的,又餓不死人,想要多吃,長個兒,就要比別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給自己開小灶。曹師傅又說了,那么如果資質(zhì)好的別人,還努力,咋辦捏,不用怕,因為也是有辦法的�!�
崔東山笑瞇瞇道:“什么辦法?說來聽聽�!�
程朝露抬起頭,晃了晃腦子,有些開心,“是曹師傅傳授我的獨家心法,我不說。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還是朋友,我才說給他聽。反正白玄、玉牒他們一個個都比我聰明,我干嘛嘮叨這個,曹師傅說過,一個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邊的道理太大,會惹人煩,所以不用著急,先余著�!�
崔東山嗯了一聲,“難怪我家先生,會獨獨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勁搖頭,以心聲說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樂意學,曹師傅總不能摁著腦袋讓人學拳吧。曹師傅的拳,那么高,多稀罕。不過跟你悄悄說個事兒,可別外傳啊,其實白玄、何辜、賀鄉(xiāng)亭他們幾個,都是想學的,就是抹不開面兒。曹師傅大概是曉得的,所以說了兩遍,讓我回了屋子,多走樁多立樁�!�
“這都記得�。俊�
“玉牒會一句一句抄錄下來啊,我怕遺漏拳理,就經(jīng)常跟她借閱,每看一頁都要給她錢嘞。我身上沒錢,玉牒就專門幫我整理了一本小賬簿�!�
“你還真給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嘛�!�
崔東山伸手拍打額頭。
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估摸著以后會是裴錢的小跟班吧,而且還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種?
至于程朝露這個小胖廚子,自家先生確實會很喜歡。估計朱斂也會喜歡,不說拳法什么的,最少老廚子的一身廚藝,總算有了繼承衣缽的最佳人選。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從來喜歡。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沒覺得不對不好。
崔東山猛然起身再轉(zhuǎn)身,只見那黃鶴磯下邊的江河對岸,有一襲青衫穿過一道山水大門,崔東山踮起腳跟伸長脖子,使勁招手,扯開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這里這里!”
青衫化虹,直奔黃鶴磯之巔,如一劍斬江,原本平靜無波的江面,江水翻涌跌宕。
轉(zhuǎn)瞬之間,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欄桿上,笑容溫暖,伸手輕輕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
學生還是少年,先生卻已經(jīng)個子更高,愈發(fā)身材修長,所以需要微微彎腰與學生言語了。
都沒說什么。
姜尚真緩緩走來,陳平安跳下欄桿,崔東山立即跟著落地。
白玄呵呵一笑,這只大白鵝,到了隱官這邊,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覺到不妙,今兒的事情,要是給陳平安知道了,估計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里去,白玄躡手躡腳就要溜之大吉,結(jié)果給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腦袋。
陳平安問道:“怎么回事?”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小姑娘,立即覺得有人撐腰了,便是性情軟糯的姚小妍,都有些憤憤不平,是一份姍姍來遲的不高興。
白玄趕緊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當,程朝露,拿出點武夫氣魄來。今兒這事,我對你已經(jīng)很仁至義盡了。嗯?!”
程朝露縮了縮脖子,哦了一聲。
陳平安聽過了納蘭玉牒干脆利落的一番稟報軍情,瞪了一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裝傻。
陳平安說道:“做得挺好,以后也要抱團,不管是誰,都不能被外人欺負。不過別忘記我先前說過的約法三章�!�
納蘭玉牒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開始大聲背書,“第一,盡量不打打不過的架,不罵罵不過人的人,咱們年紀小,輸人不怕丟臉,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仔細記賬,好好練劍�!�
“第二,占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認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須有分寸,絕對不許與人輕易分生死。第三,打不過就別逞強,麻溜兒趕緊跑路,萬一跑不掉,就先低頭認錯,然后找曹師傅,找回場子�!�
“約法三章之外,還有一句附言:總之,打架之前的裝孫子,是為了打完架之后當爺爺!”
每天喜歡雙手負后的白玄,今兒比較心虛,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獎納蘭玉牒。
崔東山跟著飛快拍掌,沒有聲響的那種,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獨門絕學,不傳之秘。
不愧是先生!
聽聽,這番傳道授業(yè)解惑,言語質(zhì)樸,道理淺顯,環(huán)環(huán)相扣,無懈可擊……
陳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硯石,說道:“輕了點,可以再多裝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勁點頭,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顏,陳平安立即對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么多�!�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兩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家伙,“對不對啊,白玄大爺?”
白玄嬉皮笑臉道:“小爺,是小爺�!�
在陳平安這邊,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氣概。
這個小混不吝,立即給崔東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后拽去,“走,咱哥倆去涼亭那邊談談心。”
白玄立即哀嚎起來道:“曹師傅救我!”
陳平安攔下崔東山,瞥了眼黃鶴磯那處螺螄殼道場府邸,對程朝露這幫孩子笑道:“你們先回云笈峰。”
孩子們大搖大擺離開黃鶴磯,先去河邊渡口,再去對岸返回云笈峰,無精打采的白玄,在見不著崔東山的地方,立即雙手負后,罵罵咧咧,說那個白龍洞小崽子,遲早要挨上小爺一劍。
黃鶴磯那邊,姜尚真很快也告辭離去,說是去趟老君山,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邊逛呢,將一座涼亭讓給先生學生兩人。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閃而逝,隔絕天地。
陳平安落座后,輕聲問道:“你怎么來了?是剛好在桐葉洲?”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先生你說巧不巧�!�
陳平安將信將疑,沉默片刻,環(huán)顧四周,輕聲道:“見著了你,又覺得是在做夢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萬確,沒有萬一�!�
陳平安點點頭,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夢中夢夢復夢,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云煙世界,生滅須臾,如真如幻,但見黃鶴磯頭明月當空,教人不覺啞然,無言觀水,默對江心一輪月。返神自照,出門橫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不怕大夢一場曇花現(xiàn),心中栽種道樹萬年春。
陳平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朝崔東山招招手,然后面朝亭外江水。
崔東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遠方。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崔東山的肩膀,問道:“還好吧?”
崔東山點頭笑道:“很好。見著了先生,就更好了�!�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自己心口,問自己的學生:“還好?”
崔東山還是點頭,“也還好。先生呢?”
陳平安一樣點頭,“也還好。”
陳平安雙手撐在膝蓋上,“落魄山那邊?”
崔東山笑了起來,“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個來見先生,討罵挨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東山笑道:“與先生說個好玩的事兒?”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忍住笑,“有個名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山巔境,在中土神洲和寶瓶洲都闖出了偌大名聲,當年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找她問拳之人,絡繹不絕,然后我就遇到個去問拳的英雄好漢,那哥們才七境,與我信誓旦旦說,打她完全沒壓力,一拳過后就可以躺地上睡覺,安心等著醒過來,只管找她賠錢要醫(yī)藥費,拳也切磋了,錢也掙著了�!�
陳平安一臉疑惑,震驚,然后眼睛里邊都是笑意,最后卻有些傷感。
陳平安無奈道:“難怪會有人愿意與曹慈問拳四場�!�
崔東山嗯了一聲,“因為她覺得師父都輸了三場,當開山大弟子的,得多輸一場,不然會挨板栗,所以明知道打不過,架還是得打�!�
陳平安抬起一手,撓撓頭,“這樣啊�!�
沉默片刻,陳平安瞇眼笑道:“那我豈不是得連贏曹慈七場才行?至于行不行,總得試試看。看來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嘛呢嘛呢,這位姐姐怎么偷聽我和先生說話?!”
陳平安轉(zhuǎn)過身,姜尚真身邊站著一位黃衣女子,剛到?jīng)]多久,照理說是聽不見自己的言語,不過有姜尚真和崔東山這兩個在,難說。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立即舉起雙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她笑道:“沒有多聽,就最后那句聽著了,要連贏曹慈七場,讓人佩服。不是有心偷聽,而是你言語之時,武夫氣象有點嚇人,就一個沒忍住�!�
她抱拳,“所以在這里先與你道一聲歉�!�
女子絕美,比一座涼亭還要亭亭玉立了,跟姜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陳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云草堂主人,止境武夫葉蕓蕓。桐葉洲武道歷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今武學第二人。
一身宗師磅礴拳意,又是黃衣,很好認。
葉蕓蕓眼神熠熠,問道:“能否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擺擺手,“沒必要,看得出來,云草堂門風很好�!�
這是什么道理?
葉蕓蕓疑惑道:“同境問拳,砥礪武道,不是理由?機會難得,你雖是前輩,也該珍惜幾分?如今桐葉洲,吳殳未歸,就只有晚輩一位十境武夫�!�
葉蕓蕓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當中,除了曹慈之外,最為年輕的一個,雖說極有可能,不用太久,就會被那個鄭錢,或是雷公廟沛阿香的一位嫡傳弟子,給頂替位置。可目前依舊是葉蕓蕓年紀最輕。所以既然對方?jīng)]有否認“同境”一說,就肯定是同為十境武夫了。
陳平安神色平靜。
而姜尚真和崔東山都神色古怪。
葉蕓蕓愈發(fā)疑惑,“難道前輩這次游歷桐葉洲,不為問拳蒲山云草堂而來?”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游歷,幾乎都是奔著同境切磋而去,極少有例外。
葉蕓蕓不覺得一個境界足夠的純粹武夫,會拿與曹慈問拳的勝負開玩笑。
陳平安說道:“其實我是晚輩。”
葉蕓蕓恍然,先前那些武運涌向桐葉洲,看來是此人剛剛從九境躋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對方年紀更大,按照江湖規(guī)矩,確實依舊可算自己的晚輩。
但是如此一來,葉蕓蕓就有了問拳的理由,一個外鄉(xiāng)武夫,在家鄉(xiāng)以最強二字破境,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問拳。也就是吳殳不在桐葉洲,不然根本輪不到她來問拳。
葉蕓蕓鄭重其事抱拳不言語。
一座座螺螄殼仙家府邸,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涼亭這邊,天大的熱鬧,還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經(jīng)悄悄開啟鏡花水月。
因為黃衣蕓要與人問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