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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2章

    劉羨陽笑問道:“是你的安排?”

    陳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繡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沒有半點香火情�!�

    劉羨陽沉默片刻,問道:“怎么說?是一人一個,還是都一起?”

    陳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陽山好了,劍仙多�!�

    第七百六十六章

    翻不動的老黃歷

    兩人沿著龍須河畔往上游走去。

    經過石拱橋的時候,劉羨陽笑道:“知道我當年為什么鐵了心要跟阮師傅混嗎?”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這兒有廊橋,每天黃昏,散步來這邊納涼、閑聊的人很多,僅次于老槐樹下,后者老人孩子多,這兒青壯多,姑娘也就多�!�

    劉羨陽揉了揉臉頰,惋惜道:“可惜當年的小姑娘,如今歲數(shù)都不小嘍,每次路上見著我,老姑娘身邊帶著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陳平安說道:“別多想,她們只是懷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沒覺得你是相貌英俊,不顯老�!�

    劉羨陽是龍泉劍宗嫡傳一事,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山下俗子,還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師傅的祖師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劉羨陽單獨留守鐵匠鋪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個消息靈通的,也至多誤以為劉羨陽是那龍泉劍宗的雜役子弟。

    劉羨陽感慨道:“如此說來,果然還是余倩月與我登對些,天作之合,有緣千里來相會�!�

    陳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賒月,余倩月。陳平安心思微動,念頭一起,又是神游萬里,如春風翻書,大肆翻檢心念。

    劉羨陽點頭道:“你嫂子她本就是個頂聰明的姑娘,不然也不會看遍兩座天下的年輕俊彥,走過千山萬水,獨獨挑中了劉羨陽,然后就不走了。”

    陳平安沒搭話,站在石拱橋上,停步不前。

    劉羨陽望向龍須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小魚搖尾其中。劉羨陽沒來由有些感傷,看看身邊這個“陳憑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氣死人。某本差點給劉羨陽翻爛的山水游記上,深山溪澗,見女子坐水上石上梳頭。月夜趕路,逢美婦人蹣跚而行。避雨古寺,女子敲門與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劉羨陽都不用翻書頁,就知道是陳憑案的艷福來了。讀書人只恨自己不是書上人。

    只是劉羨陽再一想,自己都有圓臉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后,就在住處墻壁上,掛上一幅字畫,上書大大的知足兩字。

    陳平安突然坐在橋上,開始閉目養(yǎng)神。

    劉羨陽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無聊賴,忍不住問道:“怎么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橋面上,雙腿輕輕懸空晃蕩,睜眼說道:“我有過一樁甲子之約。原本以為會提前很多年,現(xiàn)在看來,只能老老實實等著了,其實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證�!�

    劉羨陽點頭:“我早先從南婆娑洲回到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橋底下老劍條一沒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關了�!�

    懸掛橋下的老劍條也好,身邊的陳平安也罷,在外人眼中,都是習以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陳平安說道:“應該是繡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斬斷了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等到我返回家鄉(xiāng),腳踏實地,真正確定此事,就好像又開始像是在做夢了。心里邊空落落的,以前雖然遇到過很多難關,可其實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應,藕斷絲連,哪怕一個人待在那半截劍氣長城,我還曾通過個算計,與這邊‘飛劍傳信’一次。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就像我第一次游歷倒懸山,之前的蛟龍溝一役,我哪怕輸了死了,一樣不虧,不管是誰,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陸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剮,一樣給你拉下馬�;仡^來看,這種想法,其實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體幫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會讓我安心。現(xiàn)在……沒有了�!�

    人生道路上,無論是修道之士,還是凡夫俗子,其實都會有某個心念,作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篤定一個好人有好報,借此與世間一切苦難為敵。

    徹底斬斷陳平安與她的那一縷心神感應。

    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夢之后第四夢的關鍵之一。

    陳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邊,憑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驗“夢境”是真,結果等到了家鄉(xiāng)的寶瓶洲,反而又開始難免犯迷糊,因為走了一路,劍氣長城,造化窟,驅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闕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寶瓶洲南岳地界,始終沒有一絲一縷的心神感應。

    陳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寶瓶洲大瀆祠廟,才真正打消了這份憂心。

    修行練劍,問劍在天,劍仙飛升。習武遞拳,山巔有我,身前無人。

    這些都是陳平安自認為心中極為牢靠、透徹的道理。

    與崔瀺“對弈”之后,陳平安是在齊渡祠廟翻書一宿,才猛然驚醒,自己太過害怕那個書簡湖問心局的國師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護道的大師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對面的棋局,陳平安就始終覺得自己只能求個少輸,根本沒奢望過不輸,甚至還能贏過浩然三錦繡的繡虎。

    如此一來,陳平安還談什么身前無人?所以崔瀺所謂的“燈下黑”,真沒冤枉陳平安,破題之關鍵,早就借此說破了,陳平安卻依舊久久未能理解。

    陳平安自嘲道:“等我從倒懸山去了蘆花島造化窟,再踏足桐葉洲,直到這會兒坐在這里,沒了那份感應后,越走近家鄉(xiāng),反而越是如此,其實讓我很不適應,就像現(xiàn)在,好像我一個沒忍住,跳入水中,抬頭一看,橋下其實一直懸著那老劍條。”

    劉羨陽后仰倒去,雙手做枕頭,翹起二郎腿,笑道:“你從小就喜歡想東想西,悶葫蘆又不愛說話�;钪祷睾迫惶煜�,尤其是離家近了,是不是覺得好像其實陳平安這個人,根本就沒走出過家鄉(xiāng)小鎮(zhèn),其實一切都是個美夢?擔心整個驪珠洞天,都是一座白紙福地?”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美夢成真,誰不是醒了就趕緊繼續(xù)睡,希冀著繼續(xù)先前的那場夢。當年我們三個,誰能想象是今天的樣子?”

    劉羨陽深有體會,“那必須的,在家鄉(xiāng)祖宅那會兒,老子每次大半夜給尿憋醒,罵罵咧咧放完水,就趕緊飛奔回床,眼一閉,趕緊睡覺,偶爾能成,可大多時候,就會換個夢了�!�

    陳平安說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牽紅線,亂點鴛鴦譜。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陽山和清風城,就在于某個躲在幕后的,手段嫻熟,讓人防不勝防。風雪廟魏晉,風雷園李摶景,甚至還要加上劉灞橋,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劍道氣運的流轉。桂夫人這次觀禮,也提醒過我�!�

    劉羨陽笑道:“返鄉(xiāng)之前,我就已經讓人幫忙切斷與王朱的那根姻緣紅繩了。不然你以為我耐心這么好,眼巴巴等著你返回家鄉(xiāng)?早一個人從清風城城外砍到城內,從正陽山山下砍到山頂了。怕就怕跑了這么一號人�!�

    陳平安微微皺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個風雷園黃河�!�

    風雷園李摶景,正陽山女子祖師。風雪廟魏晉,神誥宗賀小涼。

    龍泉劍宗劉羨陽,泥瓶巷王朱。風雷園劉灞橋,正陽山仙子蘇稼。

    如果魏晉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如果劉羨陽不是遠游求學醇儒陳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說不定真會被幕后人玩弄于鼓掌之間,就像那李摶景。以李摶景的劍道資質,隨便擱在浩然八洲,都會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劍修,但是身在寶瓶洲,李摶景卻都始終未能躋身上五境。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正陽山有個少年的劍仙胚子,占據一席之地,吳提京。

    蠻荒天下的賒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劍術裴旻,在桐葉洲給自己取了個裴文月的化名。

    風雷園李摶景,兵解離世二十余年,正陽山就多出了一個少年劍仙吳提京?

    李摶景,吳提京。

    正陽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風雷園黃河,“我是半個李摶景?”

    這個躲躲藏藏的幕后人,行事作風依舊,真是夠惡心人的。

    跟杏花巷馬苦玄這樣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實陳平安沒太多負擔,無論是分勝負,或是分生死,該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陳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讓“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動身趕往北俱蘆洲再說,好讓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這個“吳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劉灞橋,陳平安就立即改變主意,取出那只劍匣,直接飛劍傳信落魄山霽色峰山巔的新建劍房,讓姜尚真和崔東山,現(xiàn)在就可以留心這個人的動靜了,絕不讓那個祖師堂位置靠后的婦人偷偷溜掉。不過落魄山暫時只需要盯著她,不著急出手。

    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祖師堂、祠堂譜牒,陳平安都已經翻檢數(shù)遍,尤其是正陽山,七枚老祖宗養(yǎng)劍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蘇稼的譜牒更換,少年劍仙吳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實線索不少,已經讓陳平安圈畫出了那個祖師堂譜牒名為田婉的婦人。

    再加上早年顧璨從柴伯符那邊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的聯(lián)姻,加上狐國的那樁文運謀劃,極有可能,這個在正陽山祖師堂位置極其靠后、一向低三下氣的田婉,就是清風城許氏婦人的秘密傳道人。

    一個正陽山祖師堂的墊底女修,根本無需她與誰打打殺殺,只靠著幾根紅線,就攪亂了一洲山河形勢,使得寶瓶洲數(shù)百年來無劍仙。

    山上修心,要不要修?

    若陳平安和劉灞橋,就只是早早問劍正陽山祖師堂,清風城夫婦,估計那個興風作浪的田婉,會笑得不行。哪怕陳平安他們兩個回過神,再問劍一場,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蹤,如此一來,那才是真正的惡心人了。若是設身處地考慮,陳平安都覺得那個田婉,在打定主意離開寶瓶洲之前,多半會主動露出馬腳,用來“提醒”自己的落魄山和劉羨陽這座鐵匠鋪子,再順手搭上那個賒月,讓劉羨陽疑神疑鬼。

    而且陳平安懷疑這個鬼鬼祟祟的田婉,與桐葉洲萬瑤宗的仙人韓玉樹,是一根線上的螞蚱。

    只是猜測,并無證據。

    兩人起身離開石拱橋,繼續(xù)沿著龍須河往上游散步。

    陳平安雙手籠袖,突然一躍過河,然后躍回對岸,樂此不疲。劉羨陽雙手抱住后腦勺,始終懶洋洋走在河畔一邊。

    兩人來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劉羨陽找了個相熟的“座椅”坐下,陳平安坐在一旁,兩人中間,還隔著一個坑洼,是當年小鼻涕蟲的寶座。

    龍州地界,在大驪王朝是出了名的水運昌盛。鐵符江,沖澹江,繡花江,玉液江,四條江水,鐵符江水神楊花,沖澹江李錦,玉液江葉青竹。一位頭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靈,四江水域廣袤,不僅限于龍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廟,都建造在龍州地界。

    劉羨陽說道:“這條龍須河,馬蘭花從河婆晉升河神,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建造祠廟,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場大戰(zhàn)過后,寶瓶洲中部以南,數(shù)以千計的江河或被搗毀,或被迫改道,她就開始偷著樂呵了,覺得升官當個了過安穩(wěn)日子的河神,其實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龍所銜“驪珠”所在,所以龍須河確實是名副其實的“龍須”,只是兩條龍須,一隱一現(xiàn),隱在那條小鎮(zhèn)主街,龍須之上,有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曾經的東邊柵欄門而去。

    杏花巷馬蘭花在提升神位之前,她這些河伯河婆之流,類似各處城隍轄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場里邊的濁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譜牒上邊,極難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畢竟溪澗、河流與山頭,水域和山頭大小,往往固定,地盤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幾分山水地界來。

    而歷史上每一場往往綿延百年、甚至是數(shù)百年的江河改道,都會導致一大撥山水神祇的沒落,同時造就出一大撥嶄新神靈的崛起,山水神靈的神像、祠廟遷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師堂搬遷難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樣都會遭受“旱災”,曝曬碎裂,香火只能夠勉強續(xù)命,卻難以改變大局。

    但是一場大戰(zhàn)下來,寶瓶洲南方山水神靈消亡無數(shù),大戰(zhàn)落幕后,大驪各個藩屬國,文武英烈,紛紛補缺“城隍爺”和各地山水神靈。

    陳平安說道:“這個杏花巷馬婆婆,雖然喜歡罵人,但是心眼不壞,膽子很小,當年小鎮(zhèn)里邊,數(shù)她最信鬼神之說。當年龍窯,與她沒什么關系,真正與我有仇的,是馬苦玄那對貪財且一貫心狠的父母,所以馬苦玄才會讓他們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tài),讓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馬苦玄的麻煩�!�

    劉羨陽說道:“也就是換成你,換成別人,馬苦玄肯定會帶上馬蘭花一起離開。哪怕馬苦玄不帶她走,就馬蘭花那膽子,也不敢留在這邊。而且我猜楊老頭是與馬蘭花聊過的�!�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突然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好像一次都沒有去過我們龍泉劍宗的祖山?”

    陳平安愣了愣,還是點頭,“好像真沒去過。”

    劉羨陽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陳平安說道:“五月五�!�

    劉羨陽嗯了一聲,丟了一顆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還是宋睦,在這里,就只有個泥瓶巷宋集薪,綽號宋搬柴。我在南婆娑洲,曾經與一位許夫子請教說文解字,說那帝字,其實就與捆束的柴薪,還有那煉鏡陽燧,憑此與天取火,遠古時代,規(guī)格極高。宋集薪這個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驪國師的手筆無疑了。只不過如今藩王宋睦,大概還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棄子,借助那座宋煜章親手督造,污穢不堪的廊橋,幫助大驪國運風生水起過后,在宗人府譜牒上早就是個死人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驪宋氏用完就丟的�!�

    “五月初五,搬柴,陽燧。”

    劉羨陽說到這里,轉頭望向陳平安,“我們仨,再加上這龍州水運,本來都是阮秀煉鏡開天的‘天材地寶’。三者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煉為一鏡。你以為只有你覺得是在做夢嗎?我也是這么覺得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笑了笑,“只不過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終究還是改變主意,可憐了李柳,替我們擋了一災。”

    因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陳平安說道:“托月山曾是遠古兩座飛升臺之一,但是老大劍仙聯(lián)手龍君、觀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楊老前輩的那座飛升臺,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謀劃,其實最早就是盯住了這座寶瓶洲飛升臺。

    能夠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蠻荒天下若是輸了,那么周密就找機會開天而去,成為舊天庭的新神靈。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隨一小撮神靈轉世的修士,還帶走了數(shù)量更多的托月山劍修。

    所以戰(zhàn)事后期,蠻荒天下的攻勢才會顯得毫無章法,三線并進,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托月山大祖才會舍了所有修為境界不要,也要打亂兩座天下的光陰流水和所有“度量衡”,那是某種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天時”,在迎頭相撞。

    劉羨陽嘆了口氣,“可惜楊家鋪子再沒老人抽那旱煙了,不然許多疑問,你都可以問得更清楚些�!�

    陳平安搖搖頭,“事已至此,沒什么好問的。”

    劉羨陽無奈道:“咱仨就不去說了,都是這里人。關鍵是賒月姑娘,她怎么來的這里?你別跟我裝傻,我先前說了,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湟栽隆�!”

    陳平安說道:“這是崔瀺在與文海周密對弈,與……秀秀姑娘問心。”

    其實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已經無比接近真相了。

    齊靜春當年最后一次從大瀆祠廟現(xiàn)身,與崔瀺合力狠狠算計了一把周密,之后齊靜春曾經說過,他原本是可以擔任“門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設想,不是與崔瀺一起問道周密,而是為某個極大的萬一而布局,齊靜春最早是選擇身在飛升臺大門口,攔阻任何人的開天和登天。

    但是齊靜春最終選擇了相信崔瀺,放棄了這個想法。或者準確說來,是齊靜春認可了崔瀺在城頭上與陳平安“隨口提起”的某個說法:天下太平了嗎?是的。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我看未必。

    在這中間,手握飛升臺的青童天君楊老頭,水神李柳的選擇,以及金色拱橋上的那位“前輩”,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實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選擇。

    只是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夠重新開天,不然就注定成為一頁無人去翻、也翻不動的老黃歷了。

    齊先生已逝,人間再無繡虎,楊老頭則應了陸沉那句“公沉黃泉,公勿怨天”的讖語。

    萬年之后的又一場水火之爭,李柳再次輸了,而且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而且這場竟然悄無聲息的大道之爭,其實李柳根本就沒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時候,李柳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問,只是她當時望向那個好像已經剝離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選擇剝離出所有神性的李柳,她看著阮秀,眼神有些憐憫。

    她們在這之前,曾經在那“天開神秀”的崖刻大字當中,雙方有過一場不那么愉快的閑聊。

    “不太會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捌獯_實很好”的阮秀,卻開天而去了。

    陳平安眼神幽幽,與那幽幽水潭對視。

    劉羨陽說道:“問劍兩地一事,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出風頭。你去清風城,祖?zhèn)黟蛹滓皇�,雖說清風城有些強買強賣的嫌疑,可到底我是親口答應的,我都不會想著討要回來,把道理講清楚就夠了,講道理,你擅長,我不擅長,反正因為狐國一事,你小子與許氏結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風城比較合適,我去正陽山問劍一場好了�!�

    陳平安笑道:“那還是一起去吧。”

    劉羨陽問道:“行啊,大概什么個時候,你跟我事先說好,畢竟是出遠門,我好事先與你嫂子打好商量�!�

    陳平安說道:“暫時不好說,不過保證至多不超過兩年。在這之前,我可能會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陽山在那邊的下宗選址。”

    劉羨陽一聽這個就煩,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趕緊回了,免得讓你嫂子久等�!�

    陳平安跟著起身,“我也跟著回鋪子?可以給你們倆下廚做頓飯,當是賠禮道歉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臉頰,重重一推,“滾遠點,你小子幾年沒見,越看越像是那種‘我那嫂子長得真好看,咱哥倆一定要當一輩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著你一點,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門去買個酒,回家一看心涼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學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給你嫂子笑瞇瞇看手相呢……”

    陳平安歪著腦袋,黑著臉。

    劉羨陽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脖子,壓低嗓音道:“放心,當年你在泥瓶巷祖宅那邊,喜歡每天聽墻根這種事,我跟誰都沒說過。年紀輕輕的,大冬天的屁股上邊能烙餅,一大把氣力沒處耍,其實都是可以理解的�!�

    陳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謝謝提醒�!�

    去時路上,劉羨陽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張望一番,拿石頭砸暈了一只歡快鳧水的鴨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將那鴨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陳平安沒眼看這個,去了趟小鎮(zhèn),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了一頓酒。

    婦人瞧見了登門做客的陳平安,長吁短嘆,只說怎么才來,怎么才來。

    飯桌上,夫婦倆坐在主位上,韓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邊,來此做客的青衫男子就坐在李槐那個位置上。

    韓澄江突然發(fā)現(xiàn)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莫不是那個當山上神仙的林廟祝,財源廣進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脅?而是這個瞧著和和氣氣的山主,才是隱藏極深的笑面虎,勁敵?

    只是韓澄江給那人笑著起身敬酒道賀過后,立即就又覺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沒把陳平安這個外人當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較隨意。

    韓澄江本就不是喜歡多想的人,關鍵是那個陳山主只是與自己敬酒,并沒有刻意勸酒,這讓韓澄江如釋重負。

    按照劉羨陽的說法,一個外鄉(xiāng)人,陪著自己媳婦回她的娘家,男人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酒桌一圈再陪你走一個,兩圈下來,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認了這個外鄉(xiāng)女婿。如果這都沒本事走下來,以后上桌吃飯,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與那些穿開襠褲的孩子喝酒“隨意一個”。

    李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跟隨爹娘去往北俱蘆洲獅子峰,當時就是讀書人韓澄江帶著書童,恰巧與他們一路跟隨,其實這就是道緣。事實上,這一輩的韓澄江,與兵解轉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雙方早有宿怨,也有宿緣,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

    所以李柳才會與其在這一輩結為山上道侶,韓澄江才會陪著李柳一去重返家鄉(xiāng),昔年一去,如今一返,皆相伴,就是結緣再解怨解緣。只是原本雙方約好了,會在李柳的小鎮(zhèn)那邊分道揚鑣,此后有無再相逢,只看李柳會不會找他。但是那個一路上橫看豎看女婿不是太順眼的婦人,偏偏覺得結了親沒幾天,就撕毀婚契,好沒道理,天底下哪有這樣負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誰都可以如此,唯獨自家閨女不行,哪怕女兒婚禮辦得潦草,只在獅子峰山腳小鎮(zhèn)辦了一場,韓家都沒有一個長輩露面,讓婦人給街坊笑話了很久,有婆姨還故意拿話擠兌她,說這個姓韓的上門女婿,怎么看都不如當年那個在鋪子里幫忙的陳姓年輕人嘛,模樣俊,手腳勤快,與人相處有禮數(shù),幫忙做生意既腦子靈光又為人厚道,要是你們家柳兒能與那人結親,那你就真有晚福嘍……

    但是婦人不管怎么偏心兒子,怎么想著讓李柳夫家?guī)鸵r李槐,早先怎么念著陳平安,可有些最質樸的道理,婦人一向很拎得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與街坊鄰居相處,吵歸吵,撓臉歸撓臉,卻不能背地里害人,至于女兒與人成親,轉頭就不認婚約,那就更讓婦人無法接受了,女兒你再是上山修習仙術的,還不是自己女兒?山上天大的道理,總大不過自己是你李柳的娘親去吧。

    陳平安這頓酒沒少喝,只是喝了個微醺,韓澄江卻喝高了,李柳嗓音柔柔的,讓他別喝了,竟然都沒攔住,韓澄江站在那邊,搖晃著大白碗,說一定要與陳先生走一個,看來是真喝高了。李二看著這個酒量不濟的女婿,反而笑著點頭,酒量不行,酒品來湊,輸人不輸陣,是這個老理兒。

    那座真珠山,離著李二宅子不算遠。

    陳平安走到山腳那邊,緩緩走到不大的山頂,登高遠眺小鎮(zhèn)的夜色,燈火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連綿成片,此外燈火依稀,星星點點。

    陳平安隨后御風遠游,去了趟州城,并無夜禁,遞交了文牒,去城內找到了董水井,其實并不好找,七彎八拐,是城內一棟地處偏遠的小宅子,董水井站在門口那邊,等著陳平安,如今的董水井,聘請了兩位軍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擔任供奉客卿,其實就是貼身扈從。這么些年來,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勢力中,不是沒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錢只要能夠消災,董水井眉頭都不皺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財力,是完全養(yǎng)得起這么一尊供奉的。

    有人造訪,找得到董水井的,兩位大驪隨軍修士出身的地仙供奉,都會通知家主董水井。

    而一位練氣士,如果是大驪隨軍修士出身,那么這就是最大的護身符。

    董水井能夠重金聘請他們擔任自己的扈從,光靠砸錢,根本不成事,還是要歸功于曹耕心與關翳然的牽線搭橋,再加上董水井與大驪軍伍的幾樁“小買賣”。

    曾經的督造官曹耕心,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驪鐵騎在書簡湖的駐守將軍,關翳然,后來轉去了京城戶部,以及老龍城孫家、范家,再往北,北俱蘆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山上山下,廟堂江湖,都有。董水井如今手上經營著十數(shù)生意,而且無論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內的幾條大街,將近兩百座宅子、鋪子,龍州境內的三座仙家客棧,都是這位董半城名下的產業(yè),此外還有兩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龍道邊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其實都是他的,只不過都見不著董水井這個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幫朋友掙些既在臺面下、同時又很干凈的銀子、神仙錢。

    進了屋子,董水井笑問道:“來碗餛飩?”

    陳平安點頭道:“惦念多年了。”

    飯桌上,一人一碗餛飩,陳平安打趣道:“聽說大驪一位上柱國,一位巡狩使,都爭著搶著要你當乘龍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應下來,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時候,某個選擇本身,就是在樹敵。

    董水井停下筷子,無奈說道:“傷口上撒鹽,不厚道�!�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董水井說道:“大驪朝廷那邊,肯定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你,我猜趙繇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院子里邊出現(xiàn)一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轉頭笑道:“直接說事,這里沒有外人�!�

    那位地仙供奉說道:“州城刺史府邸,剛到了一撥貴客,沒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點點頭。

    陳平安吃完了餛飩,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說誰誰來,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說道:“既然我們都沒吃飽,就再給你做碗餛飩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就沒有離開這棟宅子,重新落座。

    等到兩人將第二碗餛飩吃完,就有客人敲門了。

    董水井笑道:“你們隨便聊,我避嫌,就不見客了�!�

    陳平安說道:“有你這樣的避嫌?”

    董水井說道:“其實還是沾你的光,讓某些人識趣些,以后少盯著我兜里那幾兩辛苦銀子,銀子是不多,撐不死人。”

    陳平安接過話頭,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餛飩燙嘴。放心吧,不談私交,甚至不談生意,我就沖今晚這兩碗餛飩,都應該幫你捎句話�!�

    董水井笑著抱拳。

    陳平安笑瞇瞇道:“對了,一直忘了說,我剛從李叔叔那邊來。”

    董水井嘆了口氣,走了。陳平安如果早說這話,一碗餛飩都別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無仆役。

    身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書房避嫌,將宅子讓給了兩撥客人。

    陳平安就只好自己去開了門。

    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這位老人,公認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這位家鄉(xiāng)來自青鸞國的年邁讀書人,身形消瘦,皮包骨頭,但是眼神熠熠。

    大驪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趙繇。家鄉(xiāng)就是驪珠洞天。

    還有一位大驪京城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資歷極深,負責所有大驪粘桿郎。

    陳平安望向三人當中,那個風燭殘年的老書生,作揖道:“見過柳先生�!�

    柳清風笑著緩緩作揖還禮,“見過陳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陳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車進不來。”

    柳清風會心笑道:“幸好路上沒有個‘鄭錢’擋道,附近也無水塘。”

    趙繇以心聲說道:“在飛升城,我見過寧姚一次,她很好�!�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誰啊,關你屁事�!�

    趙繇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對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侶,怎么都這么欺負人呢。

    趙繇突然說道:“我見過你們女兒了,長得很可愛,眉眼相貌,像她娘親更多些�!�

    陳平安哦了一聲,卷起袖子,下一刻,門外巷子,瞬間就沒了兩人身形。

    那個清吏司老郎中皺緊眉頭,柳清風微笑道:“沒事,出身同一文脈,師叔跟師侄敘舊呢�!�

    老郎中只好裝傻,敘舊總不需要卷袖子掄胳膊吧。只是反正攔也攔不住,就當是同門敘舊好了。

    片刻之后,陳平安從小巷那邊獨自返回,神清氣爽的模樣,笑著說那趙郎中告辭離去,先睡去了。

    州城內,有個鼻青臉腫的青衫書生,掛在樹枝上,果真是昏睡過去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

    進了小巷宅子,柳清風和陳平安一路敘舊,只是相較于陳平安與趙繇兩位老鄉(xiāng)的敘舊,要更“見外”些。

    多是聊青鸞國的風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獅子園。柳清風的弟弟柳清山,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成親后,這么些年一直在遠游,期間去過一趟倒懸山,有點像是省親,山上拜師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師,正是駐守大門的那位倒懸山年邁女冠,與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一門之隔,就是兩座天下。柳伯奇當年返回師刀房,柳清風首次游歷倒懸山,避暑行宮那邊是得到消息的,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有露面。

    落座后,陳平安笑道:“最早在異鄉(xiāng)見到某本山水游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柳先生無心仕途,要賣文掙錢了�!�

    那位與沖澹江水神李錦有舊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與那趙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選司,一直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小”衙門。老人曾經參加過一場大驪精心設置的山水狩獵,圍剿紅燭鎮(zhèn)某個頭戴斗笠的佩刀漢子。只是懸念不大,給那人單挑了一郎中在那之后,還曾帶著龍泉劍宗的阮秀、徐小橋一起南下書簡湖,最終在芙蓉山落腳,粘桿捕蝶捉蜓,追捕一位大驪本土出身的武運胚子。所以老話說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對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況且二十多年來,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幫著落魄山云遮霧繞,終究逃不開大驪禮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審視。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廟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驪陪都,加上飛升臺崩碎,這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大驪禮部對落魄山的秘密監(jiān)察,也告一段落。而無論是兩任大驪皇帝對北岳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選擇吊兒郎當?shù)牟芨�,來擔任密報可以直達御書房的窯務督造官,讓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種示好。

    所以年輕宗主落座后這句開門見山的調侃,讓老郎中察覺到一絲殺機四伏的跡象。

    難道是打算要與大驪秋后算賬?

    說實話,如果不是職責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來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

    身世履歷,太過復雜。行事風格,太過謹慎。老郎中這么多年來,經常時不時就翻閱禮部密檔,當做一碟佐酒菜。想要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發(fā)跡過程當中,找出個“理所當然”�?蔁o論是陳平安在家鄉(xiāng),當窯工學徒的那段慘淡歲月,還是后來在書簡湖擔任賬房先生,老人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落魄一語。可仿佛每次書頁翻篇,陳平安就會悄無聲息地再登高處。換成一般的年輕人,諸多位于山低處的那些陳年恩怨,意氣風發(fā),早就干脆利落解決了,結果這位年輕山主,就這么一直余著,年復一年,偏不去動。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頭,與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說法,其實才隔了幾步遠,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為宗門,而且竟然繞過了大驪王朝,合乎文廟禮儀,卻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雞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個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的憨厚漢子,突然有天買了壺好酒,默然無語,痛飲一頓,滿身酒氣,夜間提刀而出。

    劣紳豪橫和紈绔子弟的魚肉鄉(xiāng)里,還能讓旁人提防,可一個老實人的暴起殺人,如何預料?

    桌上無茶水,也無酒。

    反正陳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風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筆,除去開篇幾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說其艷,仿骸骨灘壁畫城的丹青手筆,再仿云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畫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緣怪境,多寫曲折,濃墨重彩,著重一個仙字。與人廝殺,寫其殺伐果決,絕不拖泥帶水,側重一個狠字。置身官場,夸其老道城府,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突顯一個穩(wěn)字�!�

    “閑暇時,逢山遇水,得見隱逸高人,與三教名士袖手清談,談精誠,論道法,說禪機,無非一個逸字。教人只覺得虛蹈高處,群山為地,白云在腳,飛鳥在肩�?此瓶~緲,實則虛無。文字簡處,直截了當,占盡便宜。文字繁處,出塵隱逸,卻是繡花枕頭。行文宗旨,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窮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寫所說、作所作為的‘買賣’二字。得錢時,為利,為務實,為境界登高,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虧錢處,為名,為養(yǎng)望,為積攢陰德,為賺取美人心�!�

    “找到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九一分賬,甚至我可以不要一顆銅錢。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處的市井書鋪,都要有幾本山水游記的,上冊?上冊撰寫此人之心機幽微,深不見底,書中有那十數(shù)處細節(jié),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讓好事者咀嚼。君子偽君子,模棱兩可間,下冊大寫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亂局當中,潛入蠻荒天下軍帳,結實諸多王座大妖,僅憑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魚得水,一心為浩然,立下不朽功。”

    聽到這里,陳平安笑道:“游記有無下冊的關鍵,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脫困,返鄉(xiāng)開宗立派了�!�

    所幸這些都是棋局上的復盤。所幸柳清風不是那個寫書人。

    一個只會袖手談心性的讀書人,根本折騰不起浪花,妙筆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敵不過一首童謠,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個能夠在官場站穩(wěn)腳跟的讀書人,尤其是這個人還能平步青云,那就別輕易招惹。

    柳清風笑了起來,說道:“陳公子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忌憚你?”

    陳平安不置可否,問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種會擔心能否贏得生前身后名的人,那么是在擔心無法‘了卻君王事’?”

    柳清風拍了拍椅把手,搖頭道:“我同樣深信不疑陳公子的人品,所以從不擔心陳公子是第二個浩然賈生,會成為什么寶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擔心寶瓶洲這張椅子,依舊卯榫松動,尚未真正牢固,給陳公子返鄉(xiāng)后,裹挾大勢,身具氣運,然后這么一坐,一晃悠,一個不小心就塌了�!�

    陳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風說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陳山主,可以同時擔任披云山林鹿書院的山長。此后下宗選址,無論是寶瓶洲中部的舊朱熒王朝,還是桐葉洲或者北俱蘆洲,大驪朝廷都會鼎力相助,幫助文圣一脈,開枝散葉,三洲山河之內,獨尊文圣一脈的學問,卻又不會排斥百家爭鳴。爭取百年之內,連同山崖書院,林鹿書院,觀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在內,三洲版圖,至少有十座書院,會在山門口立碑銘文,以大隋山崖書院為例,銘刻《勸學》,林鹿書院立碑《修身》。說不定,終有一天,會有第三十二座書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設置七十二書院,是定例。

    至于書院山門口的碑文,則無約束,山門有無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內容選擇,只看歷任書院山長的喜好。不過大體上遵循一個只增不減的規(guī)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場三四之爭落幕后,因為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許多書院碑文都被撤銷。

    陳平安靠著椅背,笑瞇瞇問道:“需要我做什么?”

    柳清風搖搖頭,“陳公子只需要當這山主和山長,都當?shù)冒舶卜(wěn)穩(wěn),就是大驪和寶瓶洲的福氣�!�

    陳平安微笑道:“事關重大,得讓我好好想想,圣人教誨,三思后行嘛。反正有一點可以保證,我絕不會讓柳先生難做人,落魄山絕不會讓柳尚書難當官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躋身浩然宗門,蒸蒸日上,步步順遂,如日中天,高懸浩然�!�

    柳清風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這一天,肯定會來,不過按照關老爺子的那個說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動路、咬不動肉、舍不得梳頭的三不歲數(shù),多半是瞧不見這種盛況了,憾事。不管如何,陳公子有曹編修這樣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這樣的半個門生,需要親自答謝一句,再與陳公子額外道賀一聲,文脈興盛�!�

    陳平安抱拳還禮,“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個官場門生,幸事。我也需要為大驪朝廷道賀一句,文采薈萃�!�

    大驪陪都的那場會試,因為版圖依舊囊括半洲山河,應試的讀書種子多達數(shù)千人,大驪按新律,分五甲進士,最終除了一甲奪魁三名,此外二甲賜進士及第并賜茂林郎頭銜,十五人,三、四甲進士三百余人,還有第五甲同賜進士出身數(shù)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風,兩位小試官,分別是山崖書院和觀湖書院的副山長。按照科場規(guī)矩,柳清風便是這一屆科舉的座師,所有進士,就都屬于柳清風的門生了,因為最后那場殿試廷對,在繡虎崔瀺擔任國師的百多年以來,大驪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擬定人選,過個場而已。

    趙繇相對名聲不顯,是眾多閱卷官之一,分房閱卷,是十數(shù)位科場房師之一,而且趙繇的中式者門生,相對其余閱卷官,進士數(shù)量最少,二甲進士只有兩人。

    狀元張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楊爽,十八人中最少年,風姿卓絕,如果不是有一位十五歲的神童進士,才十八歲的楊爽就是會試中最年輕的新科進士,而楊爽騎馬“探花”大驪京城,曾經引來一場萬人空巷的盛況。

    此外十五位二甲進士的茂林郎當中,王欽若文采最好,被譽為“仙氣縹緲,多神仙語”。此外兄弟二人都姓程,聯(lián)袂登科二甲,文理質樸,“如圣賢立言”,由此可見大驪士林,對兄弟兩人評價極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欽若和“二程”這三位茂林郎,這六人如今都輔佐冊府學士、文壇領袖,參與翰林院的編撰、篩選、�?彼拇蟛繒皇隆�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風在門口停步,笑道:“我與陳公子再閑聊幾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點點頭,與陳平安率先告辭一聲,快步離去,走出小巷。

    柳清風跟陳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閑聊,說著無關一國半洲形勢的題外話,輕聲道道:“舞槍弄棒的江湖門派,弟子當中,一定要有幾個會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師爺出神入化的拳腳功夫,精彩紛呈的江湖傳奇,就埋沒了。那么同理,擱在士林文壇,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統(tǒng)文脈,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后繼無人,打筆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揚祖師爺豐功偉績的本事不濟,就會大吃虧。至于這里邊,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幾分真幾分假,就跟先前我說那部山水游記差不多,老百姓其實就是看個熱鬧,人生在世,煩心事多,哪里有那么多閑工夫去探究個真相。好像隔壁一條巷子,有人哭喪,路人途徑,說不得還要覺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聲,只是有些煩人晦氣。街上迎親,轎子翻了,路人瞧見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撿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氣態(tài)粗鄙,或是新郎官從馬背上給摔得丑相畢露,耽誤了洞房花燭夜,旁人也會開心幾分,至于新娘子是好看了,還是難看了,其實都與路人沒什么關系,可誰在意呢�!�

    老人坐著說話還好,行走時言語,柳清風就有些氣息不穩(wěn),腳步遲緩。

    陳平安已經伸手扶住這位老尚書的手臂,點頭笑道:“不知道什么時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讀得起書,認得理,明辨真假�!�

    柳清風咦了一聲,訝異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陳平安說道:“知道世事的真假,會一直比較難。至于心中有無是非,跟讀不讀書,關系不大。”

    柳清風點點頭,然后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讀書人的媚態(tài),尤其一涉官場,就會花團錦簇,讀書人的兇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極好,落筆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這些都是身外事,無須在意,證道長生,斷絕紅塵,跺跺腳,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無事,你還是你,無事一身輕�!�

    進了門,是一個歷經宦海風波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在跟落魄山山主談公事。

    出了門,就只是一個遲暮之年的書生柳清風,是與同道中人說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貴為一宗之主的陳平安依舊書生意氣,還吃苦不多,不懂得一個身不由己的入鄉(xiāng)隨俗。

    分得清楚,入鄉(xiāng)隨俗,又不流俗。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昔年陋巷貧寒的少年,果真遠游有成。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請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還有青鸞國的柳氏祖宅獅子園,以及以后的一個個讀書種子,我都會盡量護住該護住的人和事�!�

    柳清風無奈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笑道:“不湊巧,我有這個心意�!�

    柳清風又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會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領了。

    柳清風沉默片刻,與陳平安站在小巷路口,問道:“連同灰蒙山那隱居三人在內,你總喜歡自找麻煩,費心費力,圖個什么�!�

    陳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驟至,道路泥濘,誰不當幾回落湯雞?”

    柳清風點頭道:“雨后初霽,酷暑時節(jié),那就也有幾分冬日可愛了。”

    不遠處有一駕馬車,雙方作揖道別。

    柳清風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停下,轉身問道:“咱們那位郎中大人?”

    陳平安一臉茫然,“誰?”

    柳清風嗯了一聲,恍然道:“年老不記事了,郎中大人剛剛告辭離開。”

    老人才轉身,又轉頭笑問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陳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陳平安斜靠小巷墻壁,雙手籠袖,看著老人登上馬車,在夜幕中緩緩離去。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與柳先生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憑借藥膳溫補,和丹藥的滋養(yǎng),至多讓不曾登山修行的凡俗夫子,稍稍延年益壽,面對生死大限,終究無力回天,而且平時越是溫養(yǎng)得當,當一個人心力交瘁導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場勢不可擋的洪水決堤,再要強行續(xù)命,就會是藥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陽壽換取某種類似“回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沒有后悔藥可吃,其實也沒有包治百病的仙家靈丹。

    柳清風一走,大概陪都那邊的藩王宋集薪會松口氣,京城的皇帝陛下,卻要頭疼美謚一事,高了麻煩,低了愧疚。

    董水井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道我的賒刀人身份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董水井沒有藏掖,“當年是許先生去山上餛飩鋪子,找到了我,要我考慮一下賒刀人。權衡利弊之后,我還是答應了。光腳走路太多年,又不愿意一輩子只穿草鞋。”

    陳平安笑道:“咱倆誰跟誰,你別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還不是覺得自己沒錢娶媳婦,又擔心林守一是那書院子弟,還是山上神仙了,會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鐵了心要掙大錢,攢夠媳婦本,才有底氣去李叔叔那邊登門提親?要我說啊,你就是臉皮太薄,擱我,呵呵,叔嬸他們家的水缸,就沒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著。叔嬸他們去北俱蘆洲,大不了稍晚動身,再跟著去,反正就是死纏爛打。”

    董水井差點憋出內傷來,也就是陳平安例外,不然誰哪壺不開提哪壺試試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這個家伙,說道:“不對啊,按照你的這個說法,加上我從李槐那邊聽來的消息,好像你就是這么做的吧?護著李槐去遠游求學,與未來小舅子打點好關系,一路任勞任怨的,李槐獨獨與你關系最好�?缰薜情T做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里邊幫忙招徠生意,讓街坊鄰居交口稱贊?”

    陳平安氣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樣嗎?既然喜歡一個女子,還畏畏縮縮,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嘆了口氣,“也對,你小子當年說去劍氣長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實最佩服陳平安這件事。

    少年時分,就一個人背劍遠游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只為與心愛的姑娘見一面。喜歡她,得讓她知道。她喜歡是最好,她不喜歡,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樣。所以兩慫包,到最后只能湊一起喝悶酒,擺些虛張聲勢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說道:“能走那么遠的路,千山萬水都不怕。那么神秀山呢,跟落魄山離著那么近,你怎么一次都不去�!�

    陳平安默然無聲,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心中答案不宜說。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單單是男女情愛,其實還有很多的遺憾,就像一個人身在劍氣長城,卻不曾去過倒懸山。

    可能從來不想走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誰知道呢。反正終究是不曾去過。

    ————

    陳平安隱匿身形,從州城御風返回落魄山。

    在主山集靈峰的檔案房,是掌律長命的地盤,姜尚真和崔東山在這邊,已經仔細看過了關于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秘錄,數(shù)十本之多,歸檔為九大類,涉及到兩座宗字頭的山水譜牒,藩屬勢力,明里暗里的大小財路,眾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師門根腳,錯綜復雜的山上恩怨,以及雙方敵對仇家的實力……在一本本秘錄之上,還有詳細批注和圈畫,內容一旁分別寫有“確鑿無誤”“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須深挖”在內的朱紅文字。

    張嘉貞雖然是泉府賬房小先生,但其實這些檔案、情報的分門別類,這么多年來,始終都是張嘉貞在輔助掌律長命。

    見到了敲門而入的陳平安,張嘉貞輕聲道:“陳先生。”

    習慣使然。

    就像那些劍仙胚子,見著了陳平安,還是喜歡喊一聲曹師傅。陳靈均還是喜歡稱呼為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來到桌旁,隨手翻開一本書頁寫有“正陽山香火”的秘錄書籍,找到大驪朝廷那一條目,拿筆將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畫出來,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舊”。陳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陽山祖師堂譜牒,將田婉那個名字重重圈畫出來,跟長命單獨要了一頁紙,開始提筆落字,姜尚真嘖嘖稱奇,崔東山連說好字好字,最終被陳平安將這張紙,夾在書冊當中,合上書籍后,伸手抵住那本書,起身笑道:“就是這么一號人物,比咱們落魄山還要不顯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輩了,所以我才會興師動眾,讓你們倆一起探路,千萬千萬,別讓她跑了。至于會不會打草驚蛇,不強求,她如果見機不妙,果斷遠遁,你們就直接請來落魄山做客。動靜再大都別管。這個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劍仙如云的正陽山輕半點�!�

    姜尚真說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說道:“桐葉洲有了,寶瓶洲有了,那么北俱蘆洲某個幕后主使,就躲在那座兩袖清風不掙錢的瓊林宗里邊嘍?”

    北俱蘆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鄉(xiāng),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北俱蘆洲,只要報上姜尚真的名號,喝酒都不用花錢。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咱們只要動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經割了對手脖子,對手還不自知。準,穩(wěn),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一個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劉羨陽和我在明處,你們倆在暗處,三洲之地,離著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夠了。畢竟劍術裴旻,只有一個,剛好咱們又遇到過了。”

    能夠讓他們三個合力對付的人物,確實不多。

    崔東山笑瞇瞇望向周首席,道:“若是有人要學你們玉圭宗的半個中興老祖,當那過江龍?”

    姜尚真笑道:“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哪怕沒有什么過江龍,我們也要憑借田婉姐姐,和我這個‘韓玉樹’,制造機會,讓過江龍來寶瓶洲這邊做客�!�

    陳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冊子,是有關清風城許氏的秘錄,想了想,還是沒有去翻頁。

    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喊上劉羨陽,直奔清風城而去。相較于正陽山,那邊的恩怨更加簡單清晰。

    所以陳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記錄正陽山山水譜牒的冊子,找到了位于前邊幾頁的護山供奉。

    崔東山趴在桌上,感慨道:“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動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頭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頁。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屬,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個能夠讓山主與寧姚聯(lián)手對敵的存在,不可力敵,只可智取?”

    親手篩選諜報、記載秘錄的張嘉貞,被嚇了一大跳。

    隱官大人與寧姚曾經聯(lián)手抗衡袁真頁?莫不是自己遺漏了什么驚世駭俗的內幕?可是落魄山這邊,從大管家朱斂,到掌律長命,再到魏山君,都沒有提過這樁密事啊。

    張嘉貞死死盯住那一頁,心思急轉,這位正陽山的護山供奉,昔年為陶紫護道驪珠洞天之行,曾經有過兩樁天大的壯舉。

    差點搬了披云山回正陽山。

    與老藩王宋長鏡,在督造衙署那邊,雙方點到即止,問拳一場,不分勝負。

    后來那座披云山,就晉升為大驪新北岳,最終又提升為整個寶瓶洲的大北岳。

    至于宋長鏡,也從當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躋身止境,最終在陪都中部大瀆戰(zhàn)場,憑借半洲武運凝聚在身,以傳說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態(tài),拳殺兩仙人。

    所以那頭搬山猿的名聲,隨之水漲船高。

    這些事情,張嘉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評估,這個袁真頁的修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至多至多,就是等于一個清風城城主許渾。

    陳平安雙指捻住書頁,翻過一頁,再翻回,翻檢內容,不去看那些袁真頁的修道癖好、與誰交好,只將那頭搬山猿,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幾十條欄事跡,反復看了兩遍。

    張嘉貞愈發(fā)惴惴不安,輕聲道:“陳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該如此馬虎下筆�!�

    陳平安笑道:“這還馬虎?我和寧姚當年,才什么境界,打一個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當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嘆道:“搬走披云山,問拳宋長鏡,接受陳隱官和飛升城寧姚的聯(lián)袂問劍,一樁樁一件件,一個比一個嚇人,我在北俱蘆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勁四處闖禍,都不如袁老祖幾天功夫積攢下來的家底。這要是游歷中土神洲,誰敢不敬,誰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陳平安合上書籍,“不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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