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很多刀戟一樣尖銳的東西,兇猛毫不留情的向他刺過來,就好像這個蒼茫絕望的世界一樣,從來不給他留下一點憧憬和希望。
尖銳的、鋒利的、不容拒絕的……甚至連他竭力去抗拒的雙手都顯得孱弱而無力。那些人和那些事,仿佛對他懷有最大的仇恨那樣,兇惡的撕裂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點向往。
——為什么這么恨我呢?
——為什么都恨不得讓我去死才好呢?
我只是想不打擾任何人的、與世無爭的活下去而已……
明德茫然的向前走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好像有什么冰涼的尖刺扎進了肌肉里,他低頭看看,恍惚的用手拔開戟尖,遠遠的扔開。
侍衛(wèi)驚恐的看著這個瘋子,有的壯起膽子再次吼叫著撲過去,明德?lián)u晃了一下,鮮血剎那間噴涌而出,然后他一頭栽倒在地。
“抓起來!”
“快!用繩子綁��!”
“快去匯報頭領(lǐng)!”
很多喧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遙遠而不真切,恍惚一場紛亂的夢,漸漸的隱沒在了巨大的靜寂中。冰涼的雨順著他的臉慢慢的流下來,從輕輕合上的眼睫,流過蒼白的臉頰,一點一點的洇沒進了潮濕的泥土里。
煙花三月,江南人家,迷離而不真切的憧憬,一點一點的破碎開來,每一細小的碎片都深深的扎進心臟最柔軟的地方,連血帶肉狠狠的撕扯成一片。
明德恍惚覺得自己被拉扯起來,很多人圍著他兇惡的吼叫著什么。他闔上眼,漸漸的好像就要墜入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中。
“——放開他!”
侍衛(wèi)軍頭領(lǐng)抬頭一看,腿一軟慌忙跪下:“臣參見皇上!”
明黃色的儀仗甚至沒有來得及趕上,乾萬帝沖過來一把抱起明德。張闊一溜小跑跟在后邊,中途在泥地上滑倒一跤,又連滾帶爬的爬起來跟上去:“皇上!皇上!當心啊皇上!”
明德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被緊緊抱在了懷里,乾萬帝抱著他站起身,用手緊緊的捂住他出血的傷口,大步往龍攆上走。
侍衛(wèi)頭領(lǐng)跪了下來:“皇上,這……”
張闊掃了成片跪下的侍衛(wèi)一眼,低聲問:“皇上,要處罰么?”
“……不了,”乾萬帝的聲音低低的傳來,“……這些對他來說,都算不上真正的傷害……”
有什么立場去指責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侍衛(wèi)呢?
任何帝王都可以理直氣壯的叫人把傷害了自己寵妃的人拖出去要殺要剮,但是他不行。他連這個最基本的資格,都已經(jīng)完全的失去了。
回到清幀殿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乾萬帝踩著青石板路上的積水,把明德抱著進了內(nèi)室。溫暖的熏香撲面而來,讓人更加昏昏欲睡。
“別睡,”乾萬帝說,“我有東西告訴你�!�
明德偏過頭去,并不看他。
乾萬帝去書案的暗格里拿出一個黃金匣子,打開后里邊是一卷圣旨。明黃色的錦帛,上邊細細的繡著金線,在宮燈的輝映下華貴讓人無法正視。
明德躺在榻上,乾萬帝跪在腳踏邊上,問他:“你不看看?”
明德不說話。
乾萬帝伸手去拿起圣旨,慢慢的展開來,低沉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醉貴妃所生皇長孫明秀,聰慧過人,仁孝有加,兼有治國之才,朕百年后當立此子為帝,由其父原太子輔政,封監(jiān)國王……”
明德微微的回過頭來,乾萬帝看著他,低聲道:“我的遺詔�!�
“……明德,我一直沒有廢太子,并不是因為太子合格,而是因為礙著你的面子……但是太子他真的不是個能即位的人,你讓他即位,那是害了他�!�
明德一動不動的盯著乾萬帝。
“并不是登上皇位就能永保江山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太子怎么辦?他在這個皇位上,所有人都盯著他,居心叵測的人算計著他,東陽王天天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他只是個平庸又軟弱的皇帝而已,他怎么活?”
“明德,昨天我沒有告訴你,清河公主有孕了。她這是太子長子,雖然不是正妃所生,但是她位份不低,如果生的是男孩,還是可以封皇太孫的……你最好祈禱她生的是個聰明、伶俐、比他父親強一點的男孩……”
“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這么多,以后咱們只能守在一起一天一天的熬日子,熬到我們死……”
李驥跪下去,抱著明德,把臉緊緊的貼在他頸窩柔嫩的皮膚上。
他的聲音里甚至帶著一點笑意:“——如果我比你早死,那恭喜你,你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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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利婚嫁,太子大婚,迎娶夏氏為太子正妃。
大婚深夜,坤寧殿里宮燈高掛,太后坐在梨花硬木椅子上,臉色鐵青:“——皇上,你既然決定了給太子納妃,就應(yīng)該知道太子元妃應(yīng)該以鳳凰珠為聘,而這鳳凰珠歷代都是由太后或皇后親手交給太子妃的。你現(xiàn)在問哀家來要走這個鳳凰珠,但是如果明天新婚清晨太子妃來向哀家叩安的時候,哀家拿不出這珠子來她,那叫全天下的人如何來看她這個太子妃!”
乾萬帝蹺著腿坐在桌邊,竟然一點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怎么看那當然是太后的事了,太后身邊珠玉眾多,難道找不出一個兩個相似的珠子來代替么?”
太后氣得全身發(fā)顫:“那意義不同!只有戴著鳳凰珠的女人,才是我皇朝天定的國母!”
“哦,這樣�!�
乾萬帝放下腳,從桌面上俯身望向太后,淡淡的笑了開來:“——朕是這個天下的皇帝,誰是國母,還不是朕一句話說了算么?”
太后霍然起身:“皇上!你倒行逆施!”
“那又怎么樣?”
“皇上,你不要以為哀家不知道你要把這鳳凰珠給誰!”
乾萬帝竟然一點不退縮,反而直視著太后:“——你說我給誰?”
“兩年了!”太后鼻腔里呼呼的噴著氣,雙手直發(fā)抖:“——整整兩年了,你寵著明睿皇后偷人偷下來的野種,比你兒子還年幼的小玩意兒,要不是他并非女子,你都能把他立為皇后!”
乾萬帝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的隱去了。
“哀家不說,并不代表哀家看不見!——只可惜,你手段用盡榮寵備至,也抵不了你十八年前三尺白綾親手掐死了他母親!李驥啊李驥,你這一輩子處處打壓先帝和哀家,可笑你再怎么打壓,你母親也當不了國母、你最心愛的人也當不了皇后!這就是命!這就是你天生就沒有真龍?zhí)熳拥拿�!�?br />
太后尖利的嘶叫,久久的回蕩在豪奢卻冰涼的宮殿里。
白頭宮女們瑟縮著跪倒在地,兒臂粗細的宮燭燃燒著,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把玉暖蘭棟輝映得恍如白晝。
乾萬帝站起身,燭光中臉色陰沉不定,語調(diào)卻是淡淡的沒什么感情。
“——他能不能當皇后這個問題,不過就是朕叫他當他就必須當,朕不叫他當他便可以不當?shù)氖铝T了�!�
太后面色蒼白得一點人氣都沒有。
“太后,”乾萬帝輕輕的道,“您的愛子?xùn)|陽王和西宛國刺客勾結(jié)行刺的事,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不知道。”
乾萬帝穿過燭影憧憧的高大的宮殿,在血色的地毯延伸的方向,慢慢的消失在了夜色中。太后望著他的背影,一股寒意從脊椎上漸漸的升起,籠罩了她。
東陽王晉源那一日來找她,屏退了周圍的人,然后低聲說:“母后,兒臣一定不辜負父皇和您的期望。兒臣一定會讓您當上真正的名正言順的太后!”
當時她只是欣喜中備感滄桑,皇位已經(jīng)和東陽王擦肩而過,現(xiàn)在又能有什么辦法呢?但是她不愿拂兒子的興,只道:“孩子,你能這么想就是母后最大的快樂了……”
殊不知,在乾萬帝的腦海中其實已經(jīng)閃過了定奪她兒子的生死的念頭,可能只是一念之差,她兒子就會人頭落地!
太后頹然坐在了玉椅里。
明德在清幀殿溫暖如春的寢殿龍床上睡得很不踏實,一會兒熱了一會兒冷了,正要睡著的時候只覺得一個人輕輕的抬起了他的手,然后把一個微涼的環(huán)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明德微微睜開眼皮兒:“……干什么?”
乾萬帝捏著他的手腕:“喜歡不?”
明德用了一眨眼的精力往手腕上掃了一眼,隱約是一個細細的金鐲子,綴著兩顆黃豆大小的火紅珠子。明德懶得多打量,把手一抽塞進被子里,堂而皇之的說了聲:“臣謝主隆恩�!本o接著就墜入了夢鄉(xiāng)。
被謝了隆恩的乾萬帝冷笑著站起身,低低的道:“……皇后好生無情哪�!�
費盡心機要來了鳳凰珠,不過是滿足一下心里潛藏很久的遺憾而已。是的,太后說得一點不錯,他李驥踩著無數(shù)人的鮮血坐進了東宮,又踏著無數(shù)人的肩膀坐上了皇位,從一個庶出的皇子到大權(quán)獨攬的皇帝,看上去無所遺憾了,實際上卻始終有根刺卡在心里,上不得也下不得。
當年他母妃不得圣寵,身為太子生母卻不能立后,李驥即位的時候想追封,卻恰巧大災(zāi),被言官進諫說是違悖了天意;再后來明睿皇后和人偷情,眼下這個皇后又百般不順眼,好不容易盼來他日思夜想的傾國絕色,卻又封不了后。
簡直是陰差陽錯,簡直就是天意。
乾萬帝坐在床上摟起明德,一點一點的褪下輕薄的紗衣。少年削薄的背上從肩胛到后腰,一個巨大的鳳凰刺青覆蓋了整個脊背,在跳躍的燈火下栩栩如生,就要飛起來一般。
那據(jù)說是他生父家里的遺傳過來的,很是玄乎,是娘胎里就帶出來的東西。要不是這個,明�;屎笸等说氖乱矝]這么輕易就被發(fā)現(xiàn)。
乾萬帝低頭去親吻著明德的后頸,一只手伸到少年身前去抓住了他的手。鳳凰珠硬硬的咯著掌心,就像是一個讓人安心的依靠和保證一般。
明德嗓子里哼了一聲:“……臣斗膽請皇上開恩。”
乾萬帝笑了:“你睡吧�!�
他就著這個姿勢摟著明德,睜著眼睛,聽著玉竹滴水聲聲清響,一直到月上中天,一直到東方泛白。
少年柔軟的頭發(fā)就在鼻端前,密密的柔順的散在那里。乾萬帝驀然想起那首詩:“一梳梳到老,二梳白發(fā)齊眉……”
一梳梳到老,二梳白發(fā)齊眉。
三梳兒孫滿地,四梳相逢遇貴人。
五梳翁娌和順,
六梳夫妻相敬,
七梳七姐下凡,
八梳穿蓮道外游;
九梳九子樣樣有;
十梳夫妻到白頭。
——十梳夫妻到白頭……
東方泛白,一輪紅日冉冉升起。乾萬帝一個晚上都沒有變過姿勢,就著這個姿態(tài),一動不動的度過了他的結(jié)發(fā)之夜。
鳳凰寶珠
大婚次日,正泰殿下旨,上官家幼子明德“明慧厚德、文武兼修、有棟梁之才”,皇上命為戶部行走,賜言官諫牌,準上朝議事。
皇朝祖訓(xùn)有言,男子及冠之后方可為官,明德十八歲上朝已經(jīng)是很破例的舉動了。雖然只是個小小的行走,但是在本朝開國以來,卻是前所未見的情況。更何況是皇上欽點的“可上朝議事”,圣寵之深,不言而喻。
上官侍郎欣喜得發(fā)狂,在家里大宴賓客,流水席一并擺了三天三夜。張氏卻怨憤難平,她女兒上官寒雖然如愿入了東陽王府,卻只是個沒有誥命的侍妾罷了;兒子上官全原本參加了今年的春闈,卻因為走水而沒有任何功名。這個一直被她踩在腳下的庶子卻不知道為什么入了皇上的眼,還年紀輕輕就被封了言官,讓她簡直恨不得咬碎牙齒。
張氏不敢明著教訓(xùn),只敢背著人把明德叫來訓(xùn)斥了一通,憋著氣義正詞嚴的叫他別忘了孝順父母,末了終于忍不住帶出來幾句尖酸刻薄的婦人嘴臉。明德只打著哈欠聽著,完了以后平淡的道:“太太說得對。我去睡了�!�
張氏一眼看見他手腕上露出來的鮮紅色小圓珠,只覺得光華內(nèi)斂、貴不可言,頓時就沉下臉來,滿懷嫉恨的罵道:“一個哥兒,天天不知道怎么孝順高堂,反而在打扮上這么用心!可見皇上封你當官,也不是國家之福!——還不快摘下來!”
明德順手就給褪下來扔在了一邊。張氏喝退了他,看周圍沒人,便拿起來仔細的打量,深覺這鐲子華貴精致,忍不住就自己戴上了。
恰巧第二天宴席,宮中派了皇上身邊第一紅人張公公前來送上賀禮,上官侍郎倍覺臉上有光,連忙大開府門親手把張闊迎了進來,連張闊身后跟著的太監(jiān)宮女都一個個奉若貴賓一般請到了上座上。明德倚在窗欞邊看著,唇邊抿起一點涼薄的笑意:“——一個閹人罷了,哪值得這么上心�!�
恰巧上官全經(jīng)過,忍不住跺腳:“你說什么?小心被人聽見,又打你呢!”
明德淡淡的瞥他一眼,返身就回去睡覺了。
上官全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這個弟弟滿身的玄乎,摸不到一般高高掛在天際,讓人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說他高傲吧,張氏那樣挫磨他,他也忍了;說他謙卑吧,人人都爭著巴結(jié)的張公公,他卻道——一個閹人而已。那一笑間,竟然無比的睥睨。
張闊眼睛余光看見明德遠遠的走了,心說這小貴人今天竟然沒有上來冷嘲熱諷一番,實在是大幸也不過了。這小貴人長得漂亮,脾氣卻不是一般的古怪,動不動就陰陽怪氣拿腔拿調(diào),也虧得皇上忍得下來。
張闊收回目光,誰知道一瞥之間竟然發(fā)現(xiàn)張氏手上的鳳凰珠,頓時大驚,霍然起身道:“上官侍郎!”
上官老爺忙不迭的迎上前去:“公公有什么吩咐?”
張闊指著那個珠子,厲聲問:“那是怎么來的?”
張氏摸不著頭腦,只跪下諂笑著道:“公公有所不知,這是奴家前些日子在街上買來的……”
前些日子?前些日子這珠子還珍而重之的放在坤寧殿里,準備著被皇帝硬要走然后當寶貝一樣送給明德呢!
張闊一拍桌子,厲聲道:“張氏聽旨!”
上官家全家都一個寒戰(zhàn),呼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吾皇有旨:凡無恩旨而攜帶鳳凰珠者,不論品級官職,一律杖責三十!欽此!”
這個旨意其實是張闊臨時編出來的。若是平時的假傳圣旨,借給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但是這個旨意,保管乾萬帝知道后只會嫌他杖責的數(shù)目太小。
張氏莫名其妙的,連一個冤字都叫不出來的就被侍衛(wèi)拖了出去。一個作威作福了大半輩子的官家太太,自詡為絕世風華無人可及的人物,就這么被按倒當眾杖責了三十。
院子里的杖責聲一聲聲傳來,上官家人人跪倒,抖如篩糠。一個侍衛(wèi)把鳳凰珠雙手捧著,遞給張闊,低聲問:“公公可回宮交給皇上么?”
張闊原本心說,交給皇上又要惹一場氣生,不如直接送去請小貴人戴上就是了。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也曾經(jīng)被明德生生攪和出去打了三十大板,不由得新仇舊恨一起涌上了心頭。也罷,咱家一個閹人你都心狠手辣的不放過,就別怪咱家小小的給你報復(fù)回來了。反正你圣寵又深重,皇上最多教訓(xùn)教訓(xùn)你也就完了。
張闊攏著雙手,閉目養(yǎng)神:“還不快送回宮去交給皇上?”
九重廟堂
官員上朝時穿的朝服是尚衣局統(tǒng)一做的,但是因為明德的腰身尺寸太窄,乾萬帝就沒從尚衣局里拿衣服,而是叫宮中的剪裁師傅專門趕制了一套出來。用的料子也是從江南專門進的蘇緞,白玉腰帶一系,天青色的寬廣長袍,倒是有些風流不羈的南晉遺味來。
一大早上上朝,宮中特地派出了一頂青呢小轎來上官家接人。御書房筆墨總管太監(jiān)親自進門去給明德?lián)Q上朝服,半晌卻只見這小貴人盯著朝服,一動不動。
總管賠笑道:“大人有什么賜教咱家的嗎?”
來之前張公公就提點過這個筆墨太監(jiān)總管,說明德公子對衣物飲食特別的挑剔,入了他的眼,舊衣服也穿得很舒服;入不了他的眼,綾羅綢緞都視若敝履。但是總管心想,這件朝服也算是做得很出色了,專門為皇帝制衣的大裁縫帶著一百織女趕了三天三夜,廢棄的料子都能給皇帝做上半年的衣服了,這樣用心做出來的朝服,他還能挑出什么毛病來?
總管看明德半天不動,不由得發(fā)了急:“大人再不動手,便要遲了早朝了。大人是否需要咱家叫小宮女前來侍奉?”
“……”明德說:“這衣服有問題啊�!�
總管五臟俱焚:“大人,這可是江南最好最貴的貢品蘇緞,合著大裁剪師傅三天三夜……”
明德說:“……顏色……”
他舉起衣料,對著光線,一點一點的瞇著眼仔細打量:“……好像深了那么一點點、一點點……”
總管太監(jiān)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您就別挑了,您就從了吧!奴才回去后就在祖宗祠堂里給您立個長生牌位去!”
明德于是就格外開恩,穿著那身顏色稍微深了一點點、一點點的朝服上朝去了。時值清晨,初春的天氣,路上還很冷,零星一點天光映得青石板磚微微泛出了青白的光�?偣茉谵I子邊上跟著搓著手哈出白汽,又湊過去問:“大人,要手爐嗎?”
轎子里傳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穆曇簦骸啊挥��!?br />
總管太監(jiān)嘶嘶的抽著氣把頭縮了回去。雖然第一天引領(lǐng)新人上朝不是個肥差,但是和將來有可能會受寵的官員打好了關(guān)系,日后說不定就有用得著的時候。再說轎子里這一位的圣寵還用懷疑么?年不及冠欽點上朝,皇帝寵愛的心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哇。在這樣的主子面前得了臉,以后還怕不能互相照應(yīng)著嗎?
總管太監(jiān)畢竟在宮里混成了人精,一看那跟隨的小太監(jiān)們臉上頗有不耐之色,立刻回身去低聲罵:“還不快打起精神來!這可是皇差,皇上交待下來的差事!哪由得你們這幫小蹄子們偷懶!”
小太監(jiān)們唯唯諾諾的縮回去,這時轎子突而一停,前邊轎夫轉(zhuǎn)過來低聲道:“公公,前邊丁大人的轎子來了�!�
總管太監(jiān)趕緊跑到前邊去一看。只見他們是在一條通向?qū)m道的岔路上,戶部尚書丁恍的轎子正從另一邊駛來,前邊一溜八個家丁開道,明火執(zhí)仗威武非凡,浩浩蕩蕩的抬著轎子擠了過來。丁家在朝中為官已久,又出過兩個寵妃,連家丁都比別人高出一頭來,眼見前邊的官轎,卻一點不知道躲避,反而拉長了聲音叫道:“——奉旨上朝——閑人躲避——!”
明德在轎子里微微一動,探出頭來問:“怎么了?”
總管太監(jiān)忙湊過去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們遇上了戶部尚書丁大人的轎子了,叫大人您讓路呢�!�
清晨陰霾的霧靄中看不清明德的表情,只有街邊黯淡的一點燈籠燭光映出他唇邊的笑意,微微的一下子就過去了,秾艷得幾乎詭異。
他淡淡地說:“那讓吧。”
總管一驚,剛想開口據(jù)理力爭,明德卻已經(jīng)四平八穩(wěn)的坐回了轎子里,一臉的波瀾不驚。
太監(jiān)總管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命轎夫讓開,眼睜睜的看著丁恍的高抬大轎趾高氣揚的搶先過去了。
這么一耽誤,到宮里已經(jīng)不早了。群臣先是等在御書房之外,到太監(jiān)宣旨上朝的時候再跪拜磕頭、魚貫而入。夏丞相正因女兒入宮為太子妃的事而被一群官員圍著奉承,一見明德來了,立刻拋下眾人走過來,滿面笑容的問:“賢侄好?”
明德恭謹謙順的俯身:“丞相折殺了。太子妃入宮大喜,下官未曾封禮拜訪,是下官疏忽了�!�
夏丞相剛伸手要親自扶他起來,不料明德微微一退,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才自己站起身。
御書房門外便有心嫉的官員看見了,竊竊的一笑,互相道:“看那個樣子……”
“倒是巴結(jié)拍馬這一套學了個十成十……”
“有心攀夏家那棵大樹吧?……”
夏徵那老頭,一時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尷尬的摸摸鼻子,笑道:“賢侄突然這么多禮,叫老夫……”
……這小子享受完了國丈和太子妃雙雙給自己下跪的感覺,現(xiàn)在又如此一副道貌岸然、萬般謙卑的樣子,好像全世界的虧全教他一個人吃盡了……
明德正色道:“那時是下官不懂事,還要教夏丞相多多擔待才是�!�
夏徵剛想說什么,卻見明德理了理袖口,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塵,昂首闊步的走到上朝的隊伍中去了。
一會兒太監(jiān)來唱諾,兩邊大臣便排成兩隊,從正泰殿的玉階正門上緩緩而入。夏徵和丁恍分別一左一右的帶領(lǐng)著文臣武官,進門后又侍衛(wèi)搜身,然后過了九重玄門,最后邁入正堂。從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墻面的九扇大門向外望去,巍峨連綿的宮城墻瓦,在清晨的天光中仿佛山巒起伏一般,讓人有種整個天下都握在掌心、坐在腳下一般的錯覺。
明德第一次從這個角度去看這座百年皇城,不由得微微看呆了,直到聽見張闊高聲叫群臣上奏的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立刻收斂了心神。
丁恍站在前列,待張闊聲音一落,立刻上前一步道:“臣有本上奏�!�
乾萬帝微微的冷笑:“愛卿又要為江北水災(zāi)的事來向朕為民請命了嗎?”
丁恍立刻跪下:“皇上!災(zāi)情如此嚴重,下級官員已經(jīng)開倉救民,然而災(zāi)民人數(shù)眾多,實在是搶救不及……雖然國庫已經(jīng)撥下銀兩,但是根據(jù)官員匯報上來的情況來看,只是杯水車薪!”
“愛卿的意思是,朕撥款還是太少?”
“皇上,為災(zāi)民賑災(zāi)撥款,縱然再多,也無損皇上賢明仁愛的史書清譽!”
突然一個聲音慢悠悠的打斷了:“丁大人�!�
丁恍只覺得這聲音耳生,便回頭一看,只見是那個剛剛晉位上來的上官家庶子明德開了口。
丁恍頓時一陣惱怒:“臣在與皇上上奏,關(guān)你……”
明德再一次打斷了:“丁大人,國計民生,江山社稷,祖宗大事也,凡臣子皆應(yīng)為皇上分擔。你我食皇糧拿皇俸,互相幫襯、交換意見是應(yīng)當?shù)�,大人不必對下官客氣�!?br />
丁恍張了張口:“黃毛小兒……”
“下官斗膽問大人一句,”明德淡淡的道,“——加上上個月國庫點撥的八十萬兩白銀、這個月初補增的五十萬兩白銀和您這次要求加增的一百八十萬兩白銀,一共是三百一十萬兩,相當于我朝一年稅收的五分之一,竟然就被皇上這么用出去買一個史書上‘賢明仁愛’的清譽了?”
丁恍怒道:“本官一時口誤,銀子卻是實實在在花在賑災(zāi)上的!”
明德輕輕的掩口笑道:“下官不信�!�
他笑的聲音很輕,很溫柔,然而在一味的婉順謙卑中,卻透出了全身冰刺、讓人無從下手的感覺。
丁恍心里悚然一驚,直覺不應(yīng)該在這里和他糾纏,連忙轉(zhuǎn)過頭去:“皇上,賑災(zāi)銀兩的用途臣可以連夜繪制奏章來呈交皇上,若是對臣和下級官員的清廉有所懷疑,皇上大可以看過奏章之后再決定是否撥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