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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切情況都順?biāo)浦鄣陌l(fā)生了。

    錦衣衛(wèi)接到通知,有逆賊在天香樓偷賣貢品,于是急匆匆的趕來,在一個嫖客的衣物里出乎意料的搜到了官印;經(jīng)過證實(shí),這個嫖客竟然是當(dāng)今深受皇恩的戶部行走上官明德。至于和上官明德一起去喝花酒的幾個官員,則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張闊小心的打量著上邊那位爺?shù)哪樕欢允贾两K,乾萬帝臉上都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上位者沒有表情是很危險的,你不知道他是非常生氣還是并不當(dāng)一回事,也不知道該怎么樣順著皇帝的心思說話。張闊咳了一聲,低聲道:“皇上,奴才以為,雖然小貴人此舉不妥,但是畢竟體弱氣虛,萬一磕著、碰著、嚇著……”

    乾萬帝放下御筆,站起身問:“人現(xiàn)在在哪里?”

    “回皇上的話,已經(jīng)被送到錦衣衛(wèi)大牢里去了�!�

    “那個妓院呢?”

    “奴才做主讓人封了�!�

    乾萬帝大步走出御書房,張闊連忙一溜小跑跟上去。小太監(jiān)不知道要擺駕哪里,急匆匆上來偷偷的給張闊磕頭:“公公,皇上這是要去哪里啊?”

    “這個不開竅的東西!”張闊急得罵,“當(dāng)然是去錦衣衛(wèi)大牢了!”

    錦衣衛(wèi)大牢離宮城不過一炷香時間不到的車程,乾萬帝甚至都不要坐車,直接快馬加鞭的趕到了門口,猛地一勒韁繩:“——守衛(wèi)何在?”

    指揮使連忙帶著浩浩蕩蕩一眾手下跪倒在門前臺階上三拜九叩:“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萬帝縱身下馬,大步走進(jìn)大牢。指揮使一個踉蹌連滾帶爬的跟上去,陪著小心問:“皇上,皇上是要去哪里?皇上小心路滑……”

    乾萬帝猛地頓住了腳步:“上官明德人呢?”

    指揮使一愣,心說自己那一注果然押對了。先前送來的時候就有人暗中提點(diǎn)他說上官明德極其受寵,不能以平常犯了事的官員相同對待,因此他特地命人準(zhǔn)備了上好的單人房,好菜好飯的招待著。沒想到事情剛剛傳出去皇上就親自來了,一來就直接點(diǎn)名要見上官明德!

    指揮使抹了把汗,陪笑道:“上官大人好得很,在東邊房里,下官不敢擅自定罪,便命人好生招待著,一點(diǎn)委屈都沒受……”

    ……枉我都要瘋了一樣的往這里跑……

    ……好生招待著,一點(diǎn)委屈都沒有受……說不定還溫香軟玉抱滿懷的享受過了……

    乾萬帝的手在袍袖底下緊緊的握成了拳,青筋暴起,幾乎猙獰。

    指揮使小心看了看皇上的臉色,只覺得不見悲喜,心下不由的猶豫不決,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問:“皇上,您看……”

    乾萬帝突而笑了。這個笑容幾乎是很愉快的,甚至讓人有種如沐春風(fēng)般的錯覺。

    指揮使的心還懸著,便聽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矜貴的笑道:“——你做得好�!�

    指揮使腿一軟,差點(diǎn)跪倒:“臣、臣惶恐!”

    “把他帶上來罷,”乾萬帝淡淡的道,“——朕要……親自來審!”

    妙法蓮華

    明德被兩個差役帶著,因?yàn)樯形炊ㄗ�,所以身上沒有任何鐐銬之類的東西,只一身青衣,單單薄薄的走上來,俯身半跪在了地上。

    乾萬帝坐在首座上,臉色陰霾,然而明德卻好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輕輕松松的道:“——臣拜見皇上。”

    那個語氣,就像是逛御花園時偶遇了乾萬帝,然后輕松而愉快的打了個招呼而已。

    乾萬帝緊緊地抿著嘴,眉心出現(xiàn)了兩道深深的皺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氣急了的表現(xiàn),上一次他出現(xiàn)這個表情時,是西宛國刺客夜襲皇宮;再上一次,就是他抄了貪墨的首輔大臣全家。

    張闊咳了一聲,尖聲尖氣的點(diǎn)名:“——戶部行走上官明德!”

    明德無限謙謹(jǐn)?shù)牡溃骸俺荚��!?br />
    “你可知罪?”

    “臣何罪?”

    大理寺卿看了看皇帝的臉色,一拍桌子道:“上官大人,你罔顧我朝律令,身為朝廷命官,卻混跡于青樓妓院,該當(dāng)何罪?”

    狹小陰暗的審堂里,燭光噼啪的跳躍著,把墻上巨大的陰影都映得搖搖晃晃。明德抬起臉,尖削的下巴在陰影中微微帶出一點(diǎn)輕笑著的意思,婉轉(zhuǎn)無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食色性也乃是圣人教誨,臣焉敢不從?”

    大理寺卿哽了一下,又看看皇帝的臉色,轉(zhuǎn)頭去厲聲道:“狡辯!身為朝廷命官,卻和那青樓妓院里的女子為伍,真是丟盡了我天朝命官的臉面!”

    “……大人這話說的不對呀,”明德淡淡的笑道,“美人如花如珠如玉,自然是容顏無價的,怎么能和官場案牘這類無聊的事情混為一談呢?”

    他沿著唇輕輕的咳了幾聲,卻沒掩住嘴邊一點(diǎn)秾艷的笑意。那個笑紋很輕淡并且飄忽,他人裹在青袍里又單薄得很,有那么一剎那間,在燭光下看去,就好像個漂浮著的艷鬼一般,伸出手去一碰就沒了。

    大理寺卿哪見過這樣的鬼,頓時就頭腦也不清楚了,恍恍惚惚的只覺得應(yīng)該把案情再追問下去,又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一雙眼睛只盯在明德陰影中半明半昧的側(cè)臉上,呆呆的盯了半天,只覺得那側(cè)頰上雪一樣的蒼白能灼傷視線,便慌不迭的閃躲了開去。

    這樣子實(shí)在不像,張闊猛地咳了一聲,提聲道:“上官大人!”

    “臣在�!�

    “若是您不認(rèn)罪,那可就要按我朝刑律來罰了。朝廷命官眠花宿柳者,當(dāng)杖責(zé)五十、連降三級,您可不要自己硬生生的往那棍子下湊哇!”

    明德盯著張闊看了一會兒,那視線冰雪一般,看得張闊站起身又坐下去,幾乎要受不住了的時候才聽他貌似很疑惑的問:“——那臣該怎么辦呢?”

    張闊高聲道:“請上官大人細(xì)細(xì)說來,是誰邀請您去天香樓的?同去的你可認(rèn)識?那女子可是大人的舊識?帳是誰付的?——說清楚了,自然便與大人脫了干系!”

    張闊這樣明白的袒護(hù),其實(shí)也是看著乾萬帝的臉色來說話的。若是真的要杖責(zé)上官明德,估計不用五十棍子,打兩下這小貴人就沒氣了。

    在場的大理寺卿和指揮使等人便暗暗的在心里道,不愧是寵臣,連被當(dāng)場逮了錯處抓到審堂上來詢問,都有那皇上身邊一等一的紅人張公公來開脫罪名。

    誰知明德沉默了一會兒,竟然輕輕的道:“臣自己去的,并沒有人邀請�!�

    張闊尖聲道:“大人,您可想好了!”

    明德臉色極其的肅淡:“——臣老實(shí)交代而已,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

    乾萬帝霍然起身,所有人都看著他,然而他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半晌才道:“明德�!�

    “臣在�!�

    “你討打是不是?”

    “那便要看皇上要打還是不要打了�!�

    乾萬帝低聲問:“……那你說,朕會不會打你?”

    這語調(diào)里危險的意味是如此明顯,以至于審堂里陰冷的風(fēng)吹在身上,讓人有種被細(xì)細(xì)的匕首一刀一刀割下去的感覺。

    明德竟然點(diǎn)點(diǎn)頭,道:“會打�!�

    張闊立刻后退了半步以避開被九五之尊至高無上的怒火波及,他的決定顯然是對的,因?yàn)榍f帝猛地抓起桌面上的鎮(zhèn)紙,劈頭蓋臉的砸了過去。

    大理寺卿和指揮使等人立刻跪了下去:“皇上!”

    “皇上!息怒�。 �

    “皇上!……”

    砰的一聲鎮(zhèn)紙落在地上,明德捂住額角,細(xì)細(xì)的血線從指縫間流下來。那猩紅的顏色映在蒼白到仿佛透明的手背上,鮮烈得讓人心悸。

    乾萬帝只覺得耳朵里嗡嗡響,滿腦子里只有一句話:我打他了。我還真的打他了。

    “皇上!”大理寺卿撲上來用身體擋住乾萬帝,他是個很老成的官員了,知道什么時候絕對不能發(fā)生什么事,盡管有時找不出更合適的解決方法,“——皇上,息怒�。〈蟪即镉绣\衣衛(wèi)協(xié)辦,龍體有損才事關(guān)江山社稷啊!”

    乾萬帝呆呆的站著,然后被一群官員按倒在首座上坐下。透過重重的人群,他可以看見上官明德站了起來,一只手捂著傷口,在滿臉的血跡中對他笑了一下。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笑容,沒有人能描述出那其中包含的,充滿了恨意、讓人毛骨悚然、心驚膽戰(zhàn)的感覺。

    ……原來……他一直是恨著的。

    這樣的一個人,哪怕惹到他一點(diǎn)點(diǎn)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默不作聲的記在心里,總有一天要給你報復(fù)回來。

    哪怕僅僅只是一點(diǎn)正常人根本不會去注意的小事和細(xì)節(jié),他都能默默的記著,付出巨大的執(zhí)著和精力去記上好幾年,不把帳算回來,他連躺在棺材里都不會安心。

    ——更何況是他心心念念著、沒齒痛恨著,恨不能要噬其肉飲其血的乾萬帝李驥呢?

    李驥盯著上官明德,清清楚楚的從周圍官員們的叫嚷聲中聽到他幾不可聞的聲音:“……廣選采女充實(shí)懷抱,臣不過是仿效皇上的風(fēng)流行徑罷了,何必對臣……下如此重手呢?”

    乾萬帝清楚的感覺到了自己的血脈在剎那間縮緊,然后猛地擴(kuò)張,血流一下子都沖到腦子里,沖得眼前都一陣陣的發(fā)黑。

    他猛地站起身,掙脫那幫老淚涕零的官員,大步走過去一把抓起明德,就像抓一只小貓一樣拎著他的脖子,在審堂血跡斑斑、臟污硬結(jié)的地面上一路拖到了門口。

    大理寺卿都呆住了,剛要撲上去,張闊緊緊的拉住了他:“大人,不可啊!”

    大理寺卿手足無措:“張公公,皇上這是……”

    張闊快速的打斷了他的話:“大人,您什么都沒有看見�!�

    大理寺卿一愣。

    張闊的聲音近乎于尖利:“大人!您今天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大理寺卿從倉皇中找回了神智,愣了一下,然后跪拜下去:“臣……臣接旨!”

    乾萬帝走到錦衣衛(wèi)大牢門口,守衛(wèi)慌忙跪拜行禮,結(jié)果被皇帝一腳踢下了臺階。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敢上前,只見皇帝拖著一個裹在青色袍子里幾乎要咳斷了氣的人,幾步走下臺階,幾下解開了馬繩縱身上了馬。

    小太監(jiān)瑟縮著挨上前:“奴、奴才斗膽請皇上下旨,擺、擺駕何處,是否回宮?”

    回答他的是乾萬帝猛地一勒馬韁,高高躍起的烏云蓋雪差點(diǎn)踏中了小太監(jiān)的頭。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的抱著頭跑開,只聽馬蹄聲轟轟隆隆仿佛滾雷一般跑遠(yuǎn),乾萬帝已經(jīng)消失在了官道喧囂而起的煙塵中。

    明德幾乎要咳得縮成一團(tuán),馬背不斷的顛簸著,每一下都重重的加深了他的痛苦,好像要把他的內(nèi)臟都從喉嚨里顛出來一樣。

    乾萬帝俯在他耳邊問:“你知道我為什么廣選采女么?”

    明德扭曲著回了他一個笑容:“——皇上當(dāng)然是為了祖宗血脈、江山社稷著想。”

    “不,”乾萬帝說,“我就是想提醒你,我不想讓皇后和東宮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了�!�

    明德想說什么,可是他說不出來了。乾萬帝不想聽到他說任何一個可以讓自己頓時喪失理智的話,他一只手抓著馬韁,一只手緊緊的捂住了明德的嘴。

    烏云蓋雪在廣闊的官道上風(fēng)馳電掣,路人紛紛驚叫著躲開,明德在乾萬帝寬大的衣袍里無聲的咳著,整個人蜷曲成小小的一團(tuán)。

    皇宮大門很快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侍衛(wèi)遠(yuǎn)遠(yuǎn)的就迅速打開了大門,一片人飛快的俯在地面上,整齊劃一的高聲道:“——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回宮!”

    “臣等恭迎陛下……”

    烏云蓋雪從他們頭頂上一躍而過,重重的落到青石板地面上,然后馬不停蹄的向清幀殿的方向飛馳。乾萬帝在離玉階僅僅只有三丈遠(yuǎn)的地方猛地一勒馬韁,烏云蓋雪嘶叫了一聲,高高揚(yáng)起了半個馬身,然后轟的一聲落到地面。

    乾萬帝抓著明德,縱身下了馬。這一顛差點(diǎn)要了明德的小命,乾萬帝只覺得掌心溫?zé)�,抬手一看已�?jīng)咳出了大口鮮紅的血。

    “上官明德,”乾萬帝拉著明德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強(qiáng)迫他抬起頭看自己掌心里的血,“——你看,我很輕易的就能要了你的命,比掐死一只小貓還要容易,你要不要試試看?”

    明德只看了一眼,沉悶的笑聲仿佛從他的胸腔里發(fā)了出來。

    乾萬帝狠狠的拉著他的頭發(fā),強(qiáng)迫他露出了細(xì)白的脖頸:“你笑什么?”

    “……陛下何必用掐的呢,”明德輕輕地說,“您看,我這么脆弱,一個癆病病人,稍微少吃一點(diǎn)藥就有可能會死……甚至在床上稍微娛樂一下您,都有可能隨時死去……”

    李驥只覺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燒。

    那一刻他相信,他是真的很想殺死眼前這個人,讓他那張嘴永遠(yuǎn)也說不出來任何一個讓人暴跳如雷的字句。

    永遠(yuǎn)無法反抗自己的意志,永遠(yuǎn)無法伸出爪子在自己面前耀武揚(yáng)威,永遠(yuǎn)只能柔軟的躺在自己懷里,乖乖的,聽話的,嬌貴而溫順。

    乾萬帝湊近了他的臉,這樣一個姿態(tài)就好像真正的情人一樣親昵,要是給后宮里的女人們看見了,一定會嫉妒得發(fā)狂。

    “明德,”乾萬帝一字一頓的說,“朕很喜歡你的這個主意。”

    他猛地扛起上官明德,穿過長長的抄手游廊,內(nèi)殿金碧輝煌的精致裝飾在異常濃郁的熏香下都仿佛模糊了輪廓。砰的一聲乾萬帝重重的把他摔倒在床上,然后抓著他的下巴,強(qiáng)迫他張開牙關(guān)親吻自己。

    明德啊的呻吟了一聲,因?yàn)榍f帝在他唇角上重重的咬了一口,然后貪婪的吮吸著微甜的、溫暖的血液。

    “連你這種人的血都有可能是熱的,”乾萬帝咬牙切齒的說,“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修煉到?jīng)]有七情六欲了!”

    明德?lián)P起頭,竭力伸出手捂住自己不斷流血的額角。就算是眩暈著的,他也仍然沒有什么痛苦的表情,聲音和面容都是很肅淡的:“陛下的生辰快到了�!�

    毫不相關(guān)的話題讓乾萬帝的動作頓了頓。

    “臣為皇上準(zhǔn)備了一樣賀禮�!�

    如果不是他說話的表情和聲音都非常的正經(jīng),乾萬帝幾乎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了:“賀禮?你?”

    明德道:“臣當(dāng)日在清幀殿養(yǎng)傷,閑來無事,聊以打發(fā)時間。當(dāng)時出宮忘了帶走,應(yīng)該還在皇上的書案下暗格里�!�

    他說話的神態(tài)和語調(diào)都是很嚴(yán)肅的,乾萬帝將信將疑的看著他,還是慢慢的起了身,往書案走去。

    ……可能……可能他真的準(zhǔn)備了賀禮……

    畢竟兩年的感情,也不是……這么小的年紀(jì),也不會是鐵石心腸……

    高高在上的天子,在拉開書案下的暗格的時候,手指都在微微的顫抖。

    暗格里靜靜的放著一尺案牘,藏香熏了,散發(fā)出淡淡的、肅穆的輕香。

    那是一本手抄的蓮花經(jīng)。

    明德的字都是乾萬帝一手教的。每個男人心里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綺思,包括親手調(diào)教自己喜愛的人,每一點(diǎn)每一滴都完全符合自己夢中的那個樣子,包括穿衣、熏香、眼神、微笑、每一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也包括字體。

    明德會寫簪花小楷,只是因?yàn)榍f帝喜歡看而已,便手把手的讓他練熟了。抄起來經(jīng)書,一頁一頁的翻過去,秀美婉約如同畫中的女子一般。

    乾萬帝的聲音都微微的發(fā)抖了:“你……你抄給我的?”

    明德重重的咳了幾聲,點(diǎn)頭道:“是�!�

    “……你親手抄的?”

    “是�!�

    乾萬帝一頁一頁的翻過去,其實(shí)他不大看得懂,但是他仍然從頭一直翻到了尾,一頁都沒有錯過。

    明德問:“皇上,您喜歡么?”

    乾萬帝已經(jīng)陷入了巨大的、輕飄飄的感覺里。他就像一個第一次被暗戀的人笑著注視的毛頭小伙子一樣,完全不知道說什么,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難以言喻的喜悅和緊張緊緊攫住了他的心。他不知道應(yīng)該用怎么樣的表情和話語來表達(dá)這種喜悅,這個時候,哪怕叫他跪下來,他也會毫不猶豫的下跪來膜拜的。

    他手足無措的點(diǎn)點(diǎn)頭,說:“喜歡�!�

    明德從他手中接過那本經(jīng)書,笑了笑說:“只是可惜了�!�

    他把經(jīng)書攤開來,然后伸手去拿起床邊半杯涼透了的茶水,當(dāng)著乾萬帝的面,慢慢的把水傾倒在了經(jīng)書的紙頁上。

    秀美的簪花小楷立刻模糊了,水跡立刻洇進(jìn)了紙里,那痕跡仿佛被眼淚打濕了的臉一樣。

    “……‘神鬼之事原本就是迷信迂腐的人才相信的,臣身為朝廷命官,怎么能跟著信起這些東西來呢’……”

    明德淡淡的重復(fù)著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帶著巨大的仇恨和兇狠一般迎面撲了過來。

    突而乾萬帝抬手把他手里的茶杯遠(yuǎn)遠(yuǎn)打飛了,然后一把奪過了經(jīng)書。明德抬起頭來盯著他,然后被重重一個耳光打得翻倒在了床上。

    臉上疼得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只有火辣辣的感覺順著神經(jīng)蔓延開來。

    “上官明德,”乾萬帝拉著他的頭發(fā),幾乎要滿把扯斷。明德眼底反映出這個男人的臉,因?yàn)閼嵟屯纯啵瑤缀跖で吮緛淼哪印?br />
    “——你不是想死么?我偏偏……我偏偏就是不讓你死!”

    明德想偏過頭,可以接著又一個耳光,打得他耳朵里一陣空白,什么聲音都聽不見。

    可是奇跡般的,他竟然能從口型中立刻看出來乾萬帝說了什么。他一字一頓的說:“——我就是要讓你活著,我就是要讓你睜著眼睛看下去!”

    開春選秀

    開春大選采女,由地方官保舉推選上士族門第女子千余,全都是十四到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坐在騾車上按地位先后、年齡大小排次序。其中家里出過嬪妃的、以前選過的、年齡大的排在前面,經(jīng)過一天的行駛之后由城門到達(dá)宮門,然后在太監(jiān)的引導(dǎo)下進(jìn)入宮中。

    第一輪先是粗看,由宮中的太監(jiān)、年長的嬤嬤們檢查儀表家世,相貌寡淡的、神情兇惡的、面相不宜生養(yǎng)的被淘汰掉,留下來的還剩五百余人。這五百余人留宿外宮城的儲秀宮里,第二天再排成兩個到三個一排的順序,依次進(jìn)入修元殿,由皇后和太后隔著珠簾看了,選出兩百個左右的留下牌子,供皇帝進(jìn)行下一步的選擇。

    上一次選秀女已經(jīng)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留下的卻只有十個,十個中指給各王府宗室的有三個,不得寵幸出宮的有三個,得了寵幸但是位份很低的三個,分別是寶林、才人和美人。唯獨(dú)一個丁尚書家的小姐一路封了貴妃,還懷了龍種,卻莫名其妙的暴病身亡了。

    一群女孩子們擠在御花園里嘰嘰喳喳,互相交換著打聽來的宮中情報:當(dāng)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卻后宮不豐,至今只有一個皇后、一個昭容及低位嬪妃數(shù)個,皇貴妃和四妃的位置空缺。至于龍種,成人的有太子一個,卻很不得圣心;未成年的幾個,母親卻都不是平頭整臉的高位后妃。近兩年來后宮一無所出,雖然當(dāng)今丁昭容受寵,但是入宮以來一直沒有身孕。想必皇上對當(dāng)今后宮,是很不滿意的了。

    都是青春年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孩子,各自都存了一番互相比較的心思,一會兒是你碰了我的珠釵,一會兒是我撞了你的衣裳,鬧了半晌,宮中嬤嬤們呵斥了幾次才安靜下來,排著隊(duì)一個一個的從修元殿外的太監(jiān)嬤嬤們眼前走過去。其中相貌不夠好的、家世不理想的,當(dāng)即便被淘汰了,而好的則在殿內(nèi)的桌案上放下牌子。那修元殿里掛著珠簾,珠簾后隱約坐了幾個宮裝麗人,便是宮內(nèi)的嬪妃前來選人了。若是運(yùn)氣不好,被留了牌子卻夠不上采女的資格,便有可能會被送去各宮做大丫鬟;那樣的話,得到圣寵便是一個非常渺遠(yuǎn)的夢想了。

    丁昭容身為皇后之下第一個得寵的嬪妃,自然也帶了心腹宮女裊裊婷婷的前來,隔著珠簾看了半晌。宮女盯著外邊,低聲道:“娘娘,前頭走來的這個,和過去的這個,都姿色不錯呀�!�

    丁昭容一使眼色,身后的太監(jiān)立刻記下那幾個采女的名字。這幾個姿色不錯的女子,于是便注定要從第二輪里刷下來了。

    宮女道:“可惜容貌能勝過我們娘娘的卻是不多,皇上的圣寵,一定能一如往日�!�

    她說的是好聽話,其實(shí)圣寵早就不復(fù)以前了。只不過不僅僅是丁昭容宮里,其他宮里的人也很久沒見到皇上的面,所以才顯得她仍然是比較重要的那一個罷了。

    人人都傳言說皇上天天晚上宿在清幀殿里,侍寢的那人也沒有位份,卻異常得寵。據(jù)說那人體弱多病還有肺癆,為了治這個病,太醫(yī)院專門有專人隨時通傳,三夜三更經(jīng)常會有太醫(yī)被緊急通傳入宮。

    前些日子胡至誠還被錦衣衛(wèi)抓著半夜覲見,據(jù)說回來后便三緘其口,底下幾個嬪妃派人去威逼利誘了多次,卻沒問出來半個字。只聽那隨行去的藥僮說,那清幀殿里的小貴人極其的艷色;雖然病弱到蒼白的地步,乍一看上去就像是鬼,但是那也是個世人不能觸及的艷鬼。

    艷鬼?丁昭容心里冷笑,嫉恨得心里簡直要滴血。

    是的,那個男孩子的確好看得很。雖然神似皇后,但是比皇后的相貌,又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去。

    幸虧是個男孩子,若是個女兒家……只怕連二太子,都早就養(yǎng)下來了!

    丁昭容正沉思著,突而只聽宮女吸了口氣,道:“娘娘快看,那狐媚子倒生得不錯!”

    丁昭容一個激靈,定睛一望,只見是一個穿鵝黃紗衣、約莫十八九的女孩子,尖瘦臉兒,單薄身材,皮膚格外的白,那五官又格外的精致。在精致之中,隱約有種說不上來的秾麗的味道,那眉梢眼角、口唇下頷,竟然很像……

    很像那個……那天晚上那個男孩子!

    丁昭容雙手都顫抖了起來。這是什么?這算什么?簡直就是怕什么來什么!

    皇上就是喜歡那種樣子,一個已經(jīng)立了后,一個男孩子又寵成這樣,要是再來一個女的,四妃的位置還有的跑嗎?

    “姆姆!”丁昭容顫抖著聲音,叫身后陪侍的乳母,“——去……去告訴掌事太監(jiān),這個女子體格太弱,不利于生養(yǎng),篩下去!”

    乳母一看丁昭容嚇成這樣,立刻應(yīng)了一聲,偷偷的跑去找相熟的太監(jiān)。那邊太監(jiān)也知事,立刻拉長了聲音道:“——三百五十八號常氏——不利生養(yǎng)——摞牌!”

    摞牌的意思就是落選了,和“留牌”是相對的。那個女子踉蹌了一下,漲紅了臉,剛要跑出去,突而遠(yuǎn)遠(yuǎn)坐在首席上的張闊尖聲道:“傳皇后娘娘懿旨——!”

    “三百五十八號常氏——”

    “——留牌!”

    大門洞開,百鳥朝鳳花輦簇?fù)碇裣慑铀频幕屎�,在一片堂皇中緩緩走來�?br />
    眾采女紛紛跪下,齊聲嬌呼:“民女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后目不斜視的穿過長長的跪了整整幾百米的隊(duì)伍,走到大殿首座上,宮女流水一般奉上軟墊香茶、宮扇鮮果,皇后鄭重落座,才有太監(jiān)一層一層的傳下旨意:“娘娘有旨,眾采女平身——!”

    丁昭容緊緊的咬著牙,臉上泛出紅,好像連眼底都泛出了血絲,半晌才上前去欠了欠身:“臣妾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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