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敵當(dāng)前,難道不嚴(yán)加防范,還要作出一副君子和樂的樣子來嗎!”
“西宛國來的是使臣,如何是大敵!”
“難道丁大人是想把皇上的脖子送到西宛國刺客的刀尖上去嗎?”
“你……你大不敬!”
“你居心叵測!”
“你……”
“西宛國刺客擅長邪術(shù)已經(jīng)是全天下共知的事實!在這樣嚴(yán)峻的狀態(tài)下,丁大人竟然妄圖迫使臣放棄對皇上身邊保衛(wèi)力量的部署!爾等身為文臣不知厲害、輕蔑敵人以致誤國,何以面目應(yīng)對我朝祖宗!”
丁恍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明德又趕緊加進(jìn)了一把柴火:“丁大人此舉意欲何為,大概也只有您自己才知道了!”
“我……老夫……我……”
明德看看他就要昏過去了,于是抓緊時間在他喪失神智之前噴出最后一口口水:“——依臣只見,丁大人也許是認(rèn)為自己身懷絕技,可以在西宛國刺客出動之前就保住皇上的性命吧!”
丁恍站起身想撲過來,但是搖晃了一下,眼前一黑,倒頭摔下。
臨昏過去之前就聽見無數(shù)黨羽驚呼著丁大人,一個少年聲音不屈不饒、持之以恒的、堅強(qiáng)的沖破了重重喧雜,化作尖利的聲波刺進(jìn)他的耳膜:“——臣今日觀丁大人一言一行,方才理解何為‘文臣誤國’!”
……我都要昏過去了……你還要努力加上最后一句嗎?
丁恍終于腦袋一歪,徹底昏了過去。
乾萬帝也覺得一口氣哽在喉嚨里。從他這個角度可以清晰的看見被圍在一群亂糟糟的大臣中間的明德,一貫表里不一、陰險記仇的小人,竟然帶著一臉正義凜然的表情直直的站著,只差沒有在頭上舉一個牌子,濃墨重彩暢快凌厲的寫上幾個大字——我是忠臣!
……其實……這小東西,是最想讓我喪命在西宛國刺客手下的人吧。
然后就可以太子即位、皇后垂簾……搞不好他還可以去江南置個大宅子,修個漂亮院子,安安穩(wěn)穩(wěn)舒舒服服的做他的異姓王。
乾萬帝簡直覺得匪夷所思。他這個義正詞嚴(yán)的樣子,就好像真的是很關(guān)心自己的安危一樣。做給誰看呢?
丁恍撲通一聲摔倒了,夏宰相那一邊的官員都掩嘴而笑的看著,丁家的門生都大叫著:“太醫(yī)!太醫(yī)!”“快宣太醫(yī)!”“丁大人!丁大人你沒事吧!”……
明德猛地掩住了唇角,虛弱不堪的咳嗽了幾聲,扶著墻,腳步虛浮的一步步走回臣工隊列里,對左右訴苦:“……下官覺得十分心悸……”
夏宰相立刻表示了關(guān)心:“上官公子是太激動了點……”
“臣只是關(guān)心皇上龍體安危,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把持……”
“公子切切不要自責(zé)……”
“但是丁大人氣急昏厥,臣覺得非常不安……”
“那并不是公子的過錯……”
乾萬帝咳了一聲,張闊看看他的臉色,立刻很識趣的拖長了聲音,大聲宣布:“有本上奏——無本退朝——!”
西宛國在戰(zhàn)場失利、刺客失敗之后,終于只能派遣公主及國師,千里迢迢的來到長安,給天朝的皇帝遞上了投降的國書。
明德的擔(dān)心其實不是沒有道理的。這次充當(dāng)使臣的西宛國師卓玉,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枴仗熘�、第一高手。他這個“第一”不是任何武林大會或擂臺比賽比出來的,而是實實在在戰(zhàn)場上拼出來的名頭。
幾年前西宛國周邊小國進(jìn)犯,因為守邊將士潰逃,所以大概有上千人的亂軍一路殺入了京城,直逼王宮。當(dāng)時國王年幼,惶惶然不知所措,身邊無一可用之兵,只得與侍從抱頭大哭。誰知哭了整整一天一夜都不見有人攻入寢殿,國王壯起膽子出去一看,只見王宮大門之外,卓玉一人孤身白馬、手執(zhí)一劍,帶著十三鐵衛(wèi),腳下伏尸數(shù)百,血流飄櫓。
據(jù)說當(dāng)時卓國師和十三鐵衛(wèi)全都像是從血海里撈出來的一樣,鐵和血的味道隨風(fēng)飄滿京城,恍如厲鬼降臨、飛僵出世。
世人都知道卓玉養(yǎng)了一批死士,他極其擅長歪門邪道的禁術(shù),據(jù)說他還可以隔空控制別人手腳行動,甚至誘惑別人的思想頭腦。他一般都是禁足于王宮之內(nèi)的,對外宣稱是貼身保護(hù)小國王,其實就是挾天子而令諸侯罷了。
這樣的人突然當(dāng)了個使臣,千里迢迢的跑來向乾萬帝遞投降國書,這個居心就不得不讓人揣測一番了。
城外西郊狩獵場是乾萬帝欽定的接見使臣的地方,四月三日晨曦剛起,浩浩蕩蕩的百人來使團(tuán)在公主的帶領(lǐng)下,隨著引領(lǐng)太監(jiān)的步伐俯首進(jìn)入了狩獵場。天朝的高官重爵們分坐在大紅地毯的兩邊,首座的金鑾椅上端坐著乾萬帝,使臣必須三拜九叩、聆聽圣音之后,方可遞交投降國書。
乾萬帝有意宣揚戰(zhàn)績,因此命人大力奢華,整個接見會場全部用金玉鋪地、雕花做梁,巨大的綢幕從十里之外就一路鋪開,上邊畫著戰(zhàn)場沖殺的盛世長卷。只見西宛國的公主、國師及宗室們都是黑衣裹身,一路肅穆的跪拜前來,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來到近前。
因為明德大力支持要全身防備這些使臣,所以使團(tuán)中的每一個人都經(jīng)過了三道搜身,甚至連高貴的公主也不例外。其他人倒是罷了,國師卓玉和公主兩人卻一點沒有不忿之色,兩人恭恭敬敬的上前來跪在地毯上,雙手高舉投降國書,高聲道:“臣奉吾望之命,特來拜見天朝皇帝,愿俯首稱臣,永結(jié)萬世之好!”
容十八舉步上前,俯身接過國書,高聲道:“傳——”
一路高階侍衛(wèi),一個接著一個,猶如浪濤層次涌前一般,一聲一聲的接過去:“傳——”
“傳——”
“傳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萬帝接過國書,面色肅然的置于案前。張闊俯身為公主遞上金酒,需由公主上前去敬給乾萬帝,才算是表達(dá)了兩國交好的意圖。
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湊巧,明德剛好坐在丁恍的案邊,笑容可掬的對丁恍湊過去,低聲道:“丁大人看,那公主很漂亮呢,倒是可以安放后宮�!�
丁恍哼了一聲,頭都不回。
明德恍然不覺的樣子:“——若是誕下龍種,兩國宗室血脈交融,那才真正是永結(jié)萬世之好,丁大人說對嗎?”
丁恍這次連哼都懶得哼了。
明德親親熱熱的笑了開來:“大人你看那個卓玉,下官以前聽人說他人美如玉,實際上看來也就是個須發(fā)老翁罷了�?磥硎廊硕嘣p傳,這話是對的�!�
卓玉帶著一眾黑衣侍從跪在公主身后,不過是個已知天命的老翁而已,看上去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但是也不像詐傳的那樣三頭六臂陰森可怕。丁恍再次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語帶諷刺:“須發(fā)老翁把持朝政,總比黃毛小兒要來的讓人放心一些!”
明德大為驚詫:“大人這是什么意思?——啊……下官懂了,丁大人把持朝政,的確會比正值青壯的皇上要——”
砰的一聲,丁恍滿頭大汗的拼命捂住了明德的嘴巴,那個用力,簡直是恨不能生生把明德勒死才罷。
公主裊裊婷婷的站起身,端著黃金酒觴,微笑著向高高在上的乾萬帝走去。
明德說的不錯,她確實是個美人。她的皮膚是蜜色的,眉不染而翠,唇不點而紅,長長的黑發(fā)飄散在身后,就像是晨風(fēng)中甜美的夢一樣。雖然只穿著黑袍,但是寬綢腰帶細(xì)致的勾勒出了她水蛇一般妖媚的身材,好像只要有人輕輕的一摸,她就會懶洋洋的順勢倚下一樣。
乾萬帝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公主走上九重玉階,沒有停下步伐,而是又往前進(jìn)了幾步。她跪在乾萬帝腳邊,就像一只名貴而溫順的貓,高高的舉起金盤。
“皇上,”她說,“請接受一個女人對您的臣服吧�!�
乾萬帝向她伸出手。沒有哪個男人會拒絕這樣一個女人的臣服,沒有哪個男人拒絕得了。
于是他伸出了手。整個過程就發(fā)生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柔順的女人閃電般從金盤下的袖口中抽出了一把沾毒的匕首,緊貼著乾萬帝的手刺了過去!
與此同時,潛藏在人群中的大內(nèi)頂尖暗衛(wèi)長身而起,千鈞一發(fā)之際如同十幾道閃電一般向龍座飛撲過去!
這些人有的身穿侍衛(wèi)服飾,有的是世爵家不務(wù)正業(yè)的浪蕩子弟,有的是朝中的低微小官,有的是平日里根本不引人注目的內(nèi)侍宮人。那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能從劇變中反應(yīng)過來,只有稍微腦子快一點的才猛地恍然大悟——暗衛(wèi)!
這就是傳說中影子一樣存在著的皇家暗衛(wèi)!
丁恍突而被猛地一推,他回頭只看到明德鬼魅一樣閃電竄出。這個一向咳著咳著就要昏過去一樣的癆病鬼,幾乎是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在半空中破風(fēng)閃過,剎那間反手拔劍,只見弧光一閃,便直直劈向了跪在臺階下的卓玉一行人!
國師卓玉
一只柔弱的兔子,突然亮出了比獅子還要尖銳的爪子;在你輕蔑的撫弄它無害的毛時,只要它愿意,它隨時可以給你狠狠的一爪讓你粉身碎骨,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丁恍現(xiàn)在的感覺就是如此。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派出的那個刺客為什么橫尸宮廷,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間得出了答案。
有個一向很自傲的武官送嗓子眼里逼出一句:“那……那不是上官大人嗎?”
那不是稍微一碰就能咳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的上官大人嗎?
——明德沒時間去注意別人怎么想他。他已經(jīng)來到了近前,卓玉甚至根本就沒有躲,這一剎那間連猶疑的工夫都沒有了,明德只一劍,就深深的刺入了那個老頭的心臟。
鮮紅的血噴涌而出,接著顏色迅速的發(fā)黑變暗,卓玉的臉飛快的腐敗掉皮,緊接著就變成了骨架,直直的倒了下來。
他一愣,只聽容十八厲聲道:“——明德棄劍!”
明德被電打了一樣一松手,長劍砰的一聲掉在地上,只見沾上的血在血槽中流到草地上,接著草地呲呲幾聲就枯萎了下去。
——毒血!
這人竟然已經(jīng)全身喂?jié)M毒血!
“別發(fā)愣了!”容十八的聲音尖利近乎嘶叫,“那人——他不是卓玉!”
明德倉促間回頭,剎那間只見那老頭身后的侍衛(wèi)中,一個全身裹在黑袍里、只露出額前純黑色幾縷碎發(fā)的侍衛(wèi),抬起臉來微微的笑了一下。
——風(fēng)神俊秀、人美如玉,即便是最好的雕刻師,也未必能在最珍貴的石料上雕出這樣的面容吧。
容十八猛地退去了半步。他開了口,他的聲音剎那間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全身的骨骼都戰(zhàn)栗起來了,在咯吱咯吱的打著抖。
“……‘銷魂手’卓玉……”
卓玉抬起手。他全身都裹在黑袍中,除了一張微笑的臉和一只蒼白的手;雖然看上去都冰冷沒有人氣,但是卻不可否認(rèn)的孤拔、清削、冷酷而優(yōu)雅。
明德猝然意識到了什么,他順著容十八堪稱驚恐的目光望去,陽光下卓玉五根細(xì)長的手指上閃爍著一點幾不可見的微光,就像晶瑩剔透的細(xì)線一樣,向幾丈遠(yuǎn)之外、首座上的公主身上延伸而去。
“——傀儡線!”
——傀儡線出,十丈之內(nèi),死生由他!
在高高的首座上,暗衛(wèi)劍拔弩張,匕首尖利的刀尖直直的指著乾萬帝的脖子,但是可惜再也沒法前進(jìn)一分一毫了。
“朕要是有你這樣的妹妹,”乾萬帝笑著說,“朕一定不會把你交到一個滅絕人性的國師手里,讓你當(dāng)那謀刺的工具�!�
公主臉上那甜蜜的表情全沒有了。傀儡線一直連接到她手上,緊緊的逼著她把匕首遞上前。但是已經(jīng)太遲了,乾萬帝的手仿佛鐵鉗一樣,讓她無法移動分毫。
“哈哈!”公主索性仰天一笑,“——皇帝,你以為我是為了王兄嗎?還是你以為我其實是為了國家?”
乾萬帝嘆了口氣:“不是么?”
“當(dāng)然不是!”公主驕傲的抬起頭,“我只是為了卓大人罷了!”
她還年輕,她很漂亮,她有著在陽光下熠熠生光的琥珀色的眼睛。然而這一切都太可惜了,乾萬帝看著她,微微的嘆了口氣。
不遠(yuǎn)處卓玉從草地上站起身,他注視著乾萬帝,微笑著低聲說:“尊貴的皇上,請叫你的侍衛(wèi)不要動�!�
“哦?”乾萬帝的目光越過公主,“——為什么?”
“因為你現(xiàn)在離她只有不到一尺的距離。如果你的侍衛(wèi)動了,那我只好殺了她。”
乾萬帝站起身:“這又關(guān)朕什么事?這是個愛慕你的女人,和朕有什么關(guān)系?”
卓玉慢慢的走上前來,他的步伐很穩(wěn)當(dāng),他穿越了暗衛(wèi)的包圍,沒有一個人敢向他移動分毫。
“……關(guān)系是有的�!彼牡�,“……事實上,關(guān)系很大……因為她的身體里,已經(jīng)充滿了劇毒的血液……”
所有人都震驚的望向公主,陽光中泛著微光的傀儡線已經(jīng)緊緊的控制了她的手腳身體,如果卓玉稍微動一動手指,她就會立刻四分五裂。飛濺的毒血會波及首座附近的每一個人,如果卓玉愿意讓她死得更慘一點,那也許連下邊靠近一點的群臣都不能幸免。
“看見了么?”乾萬帝低聲對公主說,“他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在他眼里你不過是他殺人的工具罷了,甚至連一件稱手的工具都不是。我猜你這個工具在他心里的地位,也許連傀儡線都比不上吧?”
公主微笑開來,那目光甚至是迷醉的。
“皇帝,”她說,“你知道卓玉殺過多少人么?”
乾萬帝沒有回答。
“九百九十九個,”她虔誠的闔上眼,“——我愿意成為那第一千個�!�
乾萬帝剎那間無法說出一個字。他猛地抬頭望向卓玉,厲聲問:“你到底要什么?”
卓玉說:“我要你下令退兵!”
乾萬帝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的沒進(jìn)肉里。
“我要你從前線退兵,大軍后退三十里!我們可以俯首稱臣,但是我們不能容許割地三千里、年年賦重稅的代價!”
乾萬帝厲聲呵斥:“只是割地賦稅,朕已經(jīng)對你們很寬宏了!”
“不,尊貴的皇上,”卓玉輕輕的說,“你這招騙騙那個愚蠢的小國王還可以,騙我差得遠(yuǎn)了。西宛國人少地廣、不堪重稅,如果年年奉上大筆的金銀,最多不過二十年,這個國家就會只剩下一副空殼!到時候你們不用一兵一卒,就可以輕松的把西宛國整個拿下!”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剎那間當(dāng)初出這個主意的幾個重臣都啞口無言。
乾萬帝緊緊盯著他。這個男人的名聲早就傳遍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狠得什么都做得出來。當(dāng)一個人平時就心狠手辣、無所不為,你再把他逼到一個底線上,那他就真的能跟你慘烈到底了。
卓玉抬起頭,狩獵場上帶著鐵腥味的風(fēng)拂起他的頭發(fā),黑色的戰(zhàn)袍揚起巨大的弧度,就像是降臨人世的戰(zhàn)神一樣。
公主的臉色變了�?芫已經(jīng)越來越緊,她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皮膚劃破時輕微的滑動聲。
……要解脫了么?她甜蜜的闔上眼。
第一千個……也許是不同的吧?
就在這個時候,突而乾萬帝冷笑一聲:“——卓國師,可憐你……你其實還真能稱得上英雄�!�
他猛地退去半步,卓玉正想一動手指殺了公主,突而只聽身后一個聲音響起來:“國師,你……你就……你就認(rèn)輸了吧!”
這個懦弱的少年聲音太過熟悉,卓玉一回頭,只見暗衛(wèi)押著一個華衣少年,站在幾丈遠(yuǎn)的高地上。
公主一回頭,驚呼:“——王兄!”
在場的都是一驚。那個瑟縮、懦弱的少年,竟然就是西宛國的小國王!
卓玉臉色不變,但是手指稍微抖了一下。這其實是不正常的,他多年的修為已經(jīng)到達(dá)了一個摒棄七情六欲的地步,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讓他稍微動一動他致命的手指。
小國王不敢直視自己的臣民,連忙低下了頭:“卓……卓國師操縱朝政……威脅本王……本王已經(jīng)和天朝皇帝商議好,除掉國師,就割地賠款、每年進(jìn)獻(xiàn)……至少、至少可以當(dāng)天朝的附屬國……”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的,臉上都露出了一點掩飾不住的輕蔑和鄙薄。甚至連押著那個小國王的暗衛(wèi),都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嘆息的神色。
卓玉慢慢的回過頭來,似乎一點也不想再看到那個小國王。
多少年的嘔心瀝血,多少年的臥薪嘗膽,多少年的夙興夜寐,多少年的勵精圖治。踏著鮮血和皮肉走上來,到了今天這一步,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扶持的、不過是這樣一個王朝。
乾萬帝嘆了口氣,幾不可聞的低聲道:“……生不逢時�!�
公主猛地尖叫起來:“王兄!你怎么可以對外族人卑躬屈膝?你丟盡了我們王室的臉!”
小國王抖了一下:“我、我沒有卑躬屈膝!我沒有!我沒有!”
公主想撲過去狠狠的抓住他,但是剛一動就被傀儡線束縛住了。她嚎啕大哭,淚水順著她明艷的臉頰流下來,她跪倒在地,厲聲大叫:“卓玉!卓玉!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四周埋伏著的弓箭手林立而起,無數(shù)閃爍著鐵光的箭尖指向卓玉,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把他射成刺猬。
不論是多么駭人聽聞的絕頂高手,哪怕聲震寰宇到卓玉這個地步,都無法在幾百上千人的箭尖底下逃出生天。
卓玉猶疑了一下,看了看公主,好像在考慮是救還是不救。公主跪倒在地,纖秀的雙手拼命抓著膝下的土地,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稍微發(fā)泄一點她心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指甲被生生板了下來,黑色的血流到地面上,就像是濃黑色的絕望和無助一樣。
卓玉合上眼睛,低聲道:“……抱歉�!�
說著只稍微把五指一抓,剎那間血光暴起,只見沖天的毒血中身體碎裂開來的殘肢飛濺在地上,濃重的血腥味就像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噩夢,恍惚連天都整個陰霾下來了。
“保護(hù)皇上!”
“快!”
“救駕!”
尖利的、暗衛(wèi)最高警戒的哨聲從容十八嘴里發(fā)出,剎那間,這個天下最集中、最強(qiáng)悍的高手全都撲向站在幾丈遠(yuǎn)之外的卓玉。容十八搶先在前,閃身時瞥過明德,只見他往乾萬帝那邊看了一眼,之后才一步?jīng)_了出去。
容十八厲聲喝道:“都什么時候了!”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干什么?
卓玉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一樣,在漫天箭雨中幾個縱躍就向狩獵場唯一的出路——東南角山谷那邊沖了出去。他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容十八只來得及抓到他的一片衣袂,就只覺得腿間一涼。
他飛速退去半步,傀儡線堪堪劃過肌肉,只差一點這條腿就廢了。
“操,一個大男人搞這娘們嘰嘰的線,太陰毒了吧!”他心里剛這么想著,就聽卓玉在飛速掠去的風(fēng)聲中淡淡的道:“……只要得法,再柔軟的東西都可以比鋼鐵還要堅硬鋒利�!�
容十八倒抽一口涼氣。據(jù)說西宛國師卓玉可以操縱人的思想頭腦,難道這還是真的不成!
電光火石之間容不得他再多想什么了,容十八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卓玉的手腕。與此同時幾個暗衛(wèi)從不同角度按住了卓玉的肩膀、后腰、前胸,雖然危險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他退走的厲勢。他們已經(jīng)快到東南角的山谷邊上了,路邊雜草叢生,巨大的地裂懸崖就在不遠(yuǎn)處,就在這寶貴的剎那間容十八高聲喝道:“——明德!上!”
卓玉只來得及抬起頭,然后他看到一個少年,從眾人頭頂上,以一種當(dāng)世第一輕功高手都難以匹敵的速度,挾著鋒利的刀尖,直直的向自己的心臟刺來。
——單刀!
這無數(shù)人鋪就的危險的道路,這鋪天蓋地彌漫著的殺氣,這以鮮血和皮肉壘成的攻勢,都仿佛只是為了在這一剎那間,讓這劃破天地的單刀,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厲鋒不刃
容十八猛地停下了腳步,與之相對的,他周圍的暗衛(wèi)也都驟然一停。沖得比較前的一人來不及停步,被傀儡線生生的絞下了半個手掌。只見眼前突而白霧一片,卓玉竟然在這霧氣中驀然失去了影蹤!
“明德回來!危險!”
容十八的叫聲遲了一步。明德在半空中來不及收勢,直直的一頭栽進(jìn)了那白霧之中。眼前的景物好像都扭曲了,腳下的路無限延長,卓玉的身影在不遠(yuǎn)處一閃,明德剛一腳踏過去,便覺得腳下一空!
——斷崖!
——果真是縮地邪術(shù),原來這里已經(jīng)到了斷崖邊上!
山石咯吱一響,明德只覺得腳下打滑,剛要墜入那百尺斷崖之下,容十八沖過來一把拉住了他。
這一切都是在電光火石之間發(fā)生的,明德的身體被猛地一帶,慣性造成的巨大的俯沖力讓容十八一腳摔了下去。他們兩個的位置整個掉了個兒,兩個人的手還拉著,明德被拉得往地上一撲,一只手抓著容十八的手腕,而容十八已經(jīng)整個人懸空在了百尺斷崖之上!
“容大人!”
容十八所有的重量全系在被明德拽住的手腕上,冷汗涔涔而下:“……好、好危險……”
“這是怎么回事?”
“西宛國邪術(shù)眾多,這大概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兒,不過我們沒見識過,所以著了他的道。外邊人進(jìn)不來這層霧氣,你趕快把我拉起來咱們好出去�!�
話說的容易,明德這時候也堪堪俯倒在懸崖邊上,唯一支撐自己的就是順手卡在地面縫隙上的匕首。他剛一使力往上拉容十八,突而只見容十八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卓玉站在明德身后,微微一動手指,傀儡線如同奪命魂符一般輕輕勾住了明德的脖子。
山崖上霧氣彌漫,明明是陽光燦爛的天氣,卻陰霾得好像殘冬一樣。
明德和容十八一上一下的對視著,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驚恐。
卓玉的臉在霧氣中竟然出乎意料的清晰,清晰得連唇角冷漠的下抿都看的一清二楚。明德背對著他,但是容十八可以清楚的看到這個殺神的臉,仿佛最珍貴的玉刻出來的一樣,完美而沒有任何溫度。從這個角度他甚至可以看到卓玉的手指一點一點勒緊,他感覺到臉上濕濕的,好像下雨了。實際上那是明德脖頸上滴下來的血。
容十八毫不懷疑卓玉會立刻就動手——西宛國的公主愛他愛得發(fā)瘋,他殺她的時候猶豫了多長時間?有一眨眼的工夫沒有?
“明德……”容十八的聲音散落在山風(fēng)中,模糊而不清晰,“——上次兄弟欠你的那筆帳……對不住……今日還你了……”
明德張大了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容十八艱難的從后腰掏出匕首,狠狠的劃到他手上。但是他感覺不到痛。他緊緊的抓著容十八,就算鮮血淋漓,就算血肉流盡,也會用一副枯骨緊緊的拽住他。
“容……容大人……”明德開了口,因為氣管被束縛而顯得格外哽咽,“……我不會松手的……”
容十八絕望的看了他一眼,空出來的那只手拿著匕首,狠狠的一刀截斷了自己的手腕。
明德幾乎看不到什么了,眼里只有一片血色。
漫天蓋地的血色。
容十八就在那片血色中,無聲的、悄然的掉下了斷崖。
是誰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里和他一起并肩前行?